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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的足音

道尾秀介(日)
《鬼的足音》
作者: 道尾秀介
译者: 刘子倩
  (!)鬼的足音/目录
  005 总导读/世上只有一个的「世界」/佳多山大地
  017 铃虫
  049 野兽
  091 宵狐
  117 盒中字
  147 冬之鬼
  165 恶意的脸
  215 解说/隐藏的绝望:《鬼的足音》的阴郁世界/颜九笙
(!)铃虫
  (一)
  「我没推他,也没绊倒他。S是自己掉下去的。他坐在那道栏杆上,我一个不注意,他便消失无踪。」
  「那,发现S先生不见了,所以你到下面找他?」
  「是的,就像我之前说过的,由于树枝挡住,从上面什么都看不见。虽然是十一年前的事,不过我仍记忆犹新。」
  刑警低声喃喃「原来如此」凝视着我,上半身往后靠。他穿着泛黄白衬衫,双手交抱胸前,宛若三个米袋拼成的鼻子呼出一大口气。
  「那,找到的时候人已断气?」
  看来「那,」是这位袋谷刑警的口头禅。
  「没错。」
  「那,你便埋掉他?」
  「是的。」
  「不过,你特意把S先生叫到那种地方,不就是打算推他下去?」
  「不是的,我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讲话。我没强迫他,只问他要不要出来而已。S也随口答应了。当时,我们对将来都有些烦恼,所以这种情况并不稀奇。」
  我确信,岁月已消除所有行凶的证据。敲破S脑袋的那块石头,丢在离埋葬他的洞穴很远的地方,如今不可能找得到。一旦冲掉血迹,那就仅是地面上众多平凡无奇的石头之一。知晓我罪行的,只有当时那只铃虫。在倾倒的树干底下寂寥鸣叫的,那只铃虫。
  闭上眼睛,十一年前日落时分的山中情景,便带着老照片般的色泽流过眼底。
  那一带距我们上的大学非常近,被县政府指定为自然公园。我在挂着「瞭望广场」木招牌处的正下方,低头望着S。昏暗的谷底,他像遭践踏的虫子微微蠕动。
  「手机……有讯号吗……」
  无法起身的S断断续续出声。
  「打电话……拜托,我不会说的……我绝不会泄漏是谁下的手。我会坚称是不小心坠落的。救护车也许能开到上方的路……要是救护车进不来,救护人员……」
  S的话被他头盖骨破碎的声响打断。一次,两次。那块大概有十公斤重的石头,分两次敲破S的头。
  我把S的尸体埋在洞里。不必动用铲子,光靠双手就可轻易将厚厚堆积的腐叶土挖得很深。
  将S的尸体完全埋进土中后,我才注意到铃虫的声音。
  铃虫不晓得在何处鸣叫。我举着沾满泥土的手,寻觅铃虫的身影。不知道为什么,我并未先确认有没有人目击方才的罪行,反倒左顾右盼地搜寻铃虫。在哪里?声音是从哪传来的?我蹲下身子,窥探倒塌的朽木底下,总算找到一只摩擦着贻贝似的黑色透明翅膀、发出叫声的铃虫。它晃动长长的触须探向空中,活像装饰品的小眼睛直勾勾地凝视着我,不断呜叫。在令人喘不过气的泥土气味中,我把那只铃虫放在视野中心,良久良久。
  「欸,我再问一次。」
  我张开眼眸。
  袋谷刑警双肘放在桌上,上身前倾。
  「你为什么要埋尸体?就算他可能伤重不治,你没叫救护车、没报警,至少也该找人来,但你为何直接挖洞埋起S先生?」
  「我说过,那是为了我的暗恋。」
  我直视对方回答。
  「我早就喜欢上杏子。」
  妻子杏子,当时正与S交往。
  「我非常喜欢她,喜欢到不能自己,才想把事态伪装成S失踪。要是她得知S死去,肯定会很悲伤、很难过,一辈子无法忘却S,我一心如此认为。于是,我埋葬S,避免有谁发现他的尸体。我打算制造出S抛弃杏子不告而别的事实。」
  「但你是否想过,S失踪反倒会让杏子女士更牵挂他?」
  「没有。因为我晓得他俩的感情已出现裂痕,究竟死亡和失踪,哪种能够较快抹除杏子心底的S,我十分有把握。当然,现下也很有把握。」
  「哦……」
  袋谷刑警抓抓松弛的脸颊。午后阳光从他身后的格子窗射进来,分外突显皮肤上的凹凸。
  「所以,你掩埋S先生的尸体?」
  「是的。」
  「那,就结果而言,你已得偿所愿?」
  「没错,直到今天我都是这么认为的。我顺利达成完全犯罪。」
  完全犯罪。袋谷刑警重复这四个字,注视着我,然后视线移向半空。
  「难道,那个什么……你爱看推理小说之类的吗?」
  我缓缓摇头。
  「没那么夸张。刑警先生,您想想,我不过是藏起S的尸体,没人发现的话就是完全犯罪了啊。不,即使是我推落S,只要尸体没曝光,便是完全犯罪。我啊,平常就认为这个世上充斥着完全犯罪。所做所为若没别人发觉,都算是完全犯罪。您也一样,不晓得干下多少完全犯罪。人哪,只要活着,全是罪犯,完全犯罪的罪犯。」
  狭小的房内,一度为静默笼罩。
  刑警半张的嘴「呵」地微微吐一口气,笑了笑。
  那位刑警的肩头有个黑黑的东西,原来是铃虫。小小的、小小的铃虫,爬上刑警皱巴巴的白衬衫,摇晃着两根触须看着我。
  (二)
  我、杏子和S,是大学时代的朋友。
  打从第一次见到杏子,我就喜欢上她。每一次见面,每一次交谈,都让这份心情更加强烈。每当看着她,除了压碎胸口般的揪心之痛,其他一切都不复存在。一下课,我就窝在靠双亲接济的生活费租来的破公寓套房里,满脑子想着她。想着她露出小虎牙的爽朗笑容,想着她脸蛋旁轻盈齐长的栗色发丝。想着她一手遮挡阳光对我说话时,瞇起眼睛的表情。想着她在课堂上低头写笔记时,露出的纸一般雪白的颈项。拂过校园的风吹乱她的头发,以为她会颦首蹙眉,一看之下,她正开怀大笑。
  但是,我不敢表白。因为论容貌、论内涵,我都没自信。因为我怕和她连朋友都当不成。因为不希望她认为我的每句话、每个动作都别有含意,而疏远我、提防我。
  大二期中,不到一月竟难得下起大雪的那天,我在车站大楼的咖啡店里听S报告。S以平板无深度、活像干瘪柠檬的双眼注视着我,劈头便说:
  「我决定和杏子交往。」
  他只动嘴唇,没多余的表情动作。
  杏子是在一周前向他告白的。
  我拿着咖啡杯的手悬在半空中,冰水般的感情一滴、一滴缓缓落在心口。我强忍着心脏逐渐湿透的感觉,点点头。
  「这样啊。」
  然后我故意挖苦地笑笑。
  「不过,还真意外,之前根本没那种迹象。」
  回到公寓,我仰望天花板,仍旧想着杏子。
  S就住在隔壁,不同系的我们原本就是藉这机缘才混熟的。我和杏子是理工学院,S则是文学院哲学系。
  自从他俩开始交往,我便养成隔着薄薄的墙倾听杏子声音的习惯。不管是说话声,或其他声音。所谓的其他声音有时候和平常不一样,偶尔也会有东西在地板上摇动般的卡嗒卡嗒声响,掺杂在说话声中传过来。遇到那种情形,我总像抱着一颗苍白的炸弹,悄悄四肢趴地,盯着墙壁。然后,鼻尖凑到离有点脏的壁纸仅几公分的位置,屏住呼吸,以近得无法聚焦的双眼凝视墙的另一端。于是,恋情片片撕裂,从叫床这件事,我学得什么是痛苦和快感。
  杏子明知公寓的墙很薄,却未拚命压抑声音是有理由的。因为我说谎。两人交往之后,S和杏子以为我每天的课余时间几乎都在打工。我是这么告诉他们的。但实际上,一下课我便立刻逃窜似地从杏子身边离开校舍,回到房间,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静候她的声音。一天,又一天。
  某个傍晚,我盘坐在房内一角,照例竖起耳朵留意隔壁的动静。不久,门锁转动,飘进细微的话声。那一瞬间,我诧异得爬起身。
  是谁?
  听是听见了,却十分陌生。不会吧,我暗想着弓身向前,把神经集中在耳朵上。女人的声音,S的声音。虽然听不出谈话的内容,不过我很快就理解状况。S带别的女人回家。
  S与女人断断续续地交谈约三十分钟便静下来。不久,又传出声音。是女人的声音,但不是在说话。一开始音量很小,像实在忍不住才发出,渐渐地,放纵的色彩愈来愈浓,最后彷佛夸示着什么,变成半刻意地叫出声。有东西在地板上卡嗒卡嗒摇动,然后在某一刻,叫声与声响倏地中断。
  经过约一分钟,传来女人的呢喃及S的低笑。
  我第一次对S心生憎恶,就在这个时候。
  从此,隔壁便常常传来别的女人的声音。大致是杏子、杏子、女人、杏子、杏子、杏子、女人这样的频率。而不管听到谁的声音,我内心对S的愤怒都只增不减。可是,我无法直接找S理论,否则我天天卯足劲打工的谎言就会拆穿。于是,我怀着扭曲变形、黑暗阴沉的意念,度过潮湿的每一天。
  季节转换,油蝉开始鸣叫时,S在大学校园一隅叫住我。热闹快活地迈向大门的学生中,唯独S走近的身影显得黑压压的。一到我身边,S便停下脚步,双手插进牛仔裤口袋说:
  「你喜欢杏子吧?」
  这明显是采取问句形式的攻击,只不过,当中带着胜券在握、不畏对方反击的自信。S不怀好意地歪着嘴角。
  「哪有。」
  我答复后,不由得垂下头,不敢回视S。我知道,视野上方,个子比我高的S正定定俯视眼前的瘦削男子。他发出咕的一声,彷佛从臼齿里侧吐出短短气息,锉刀擦过般的刺耳笑声紧接在后。
  「那么,是谁的声音你都不在乎?」
  乍闻,我还不明白他这么问的意思。
  「你就是暗恋杏子,才一直偷听吧?」
  那语气毫不掩饰嘲弄,甚至刻意强调。
  吸进来的气,我呼不出去。低垂的视野中,太阳下的校园柏油路面反射出强烈的白光。只留下眼前S的双脚,日光模糊了周围的景物。
  「你偶尔也会听到别的女人的声音吧。」
  S在我头顶上方继续道:
  「你应该没打算向杏子告密吧。」
  油蝉的叫声扭曲灼热的空气。我无言点头,于是S停顿一会儿,才低声说:
  「你今天也好好听着,我会让杏子发出你从未听过的声音。」
  宛如漆黑的鲸鱼在空中前进般,S令人厌恶的声音不容许任何声响阻碍,直达我耳内。
  「算是保密的谢礼。」
  然后,S从我旁边走开。四周景物重回我的视野,只见S步向杏子。她伸手遮阳,露出微笑。她似乎问了S什么,带笑望我一眼。S接着又说几句,摇摇头。不久,两人便朝校门走去。
  那天,S在墙的另一边,实现了他的预告。杏子发出我初次听闻、难以形容的声音,我内心萌生明确的杀意。
  那周的星期日,我埋掉S。
  两天后的星期二,杏子来找我商量。她联络不上S,打电话到他老家,亲人们也没头绪,于是S的母亲决定报警。真不晓得该怎么办,杏子哭着向我倾吐。我很有耐性地聆听,并握住她的手,反复告诉她「不会有事的、不用担心」。当然,S没再出现在她的面前。我经常和杏子在一起,原先是想安慰她、安抚她的情绪,渐渐地,见面的目的愈来愈模糊。之后,我们没特别的理由也照样见面,顺理成章有了亲密关系,我第一次在耳畔听到墙后的声音。大学毕业一年后,我们步上红毯,次年便生下春也。
  「那,就结果而言,你已得偿所愿?」
  我确实这么认为。
  (三)
  那是去年的事。
  七月底,春也从小学带铃虫回来。因为暑假将至,班上养的铃虫由同学自愿带回家照顾。
  我原以为放完暑假便会归还学校,但细听之下似乎并非如此。铃虫是儿子认养的,总共十几只。装在附网盖的塑料饲育箱内的铃虫,三分之二是公的,一放到暗处就会全体高声发情。
  由于老师交代不能让土壤干掉,春也用杏子买给他的喷雾器,每天为饲育箱补充水分两次。每次喷水,铺在箱底的土壤和枯叶便会散发馊味。就是那座树林的味道。
  春也把昆虫饲育箱放在客厅角落。每晚,我都被迫在三十五年贷款买的小小双层住宅中听铃虫呜叫。只要有一只先叫,另一只便随即跟进,于是,又一只摩擦起翅膀,不知不觉满屋都是叫声,在我脑中鲜明描绘出那个傍晚的深山情景。S破掉的头。我那件被他的血染红的外套。沾满泥土的双手。在颓倒树干下摇晃的两根长长触须。那双直勾勾盯着我的罪行,活像装饰品的眼睛。
  「你干嘛带铃虫回来?」
  八月刚过三天,吃完晚饭,我在餐桌上不由得抱怨。话一出口,我便知道不妙。客厅角落的饲育箱中,又响起那气人的、颤抖耳鸣般的合唱。
  起先,春也绽开得意的笑容,但还未说半个字就面色一僵,唇角犹豫着,未完全扬起便静止。儿子从以前便时常露出这种神情。一旦察觉父亲不太对劲,一定会浮现这样的表情。
  我刻意挤出笑容,重新问道:
  「不是有人硬推给你的,对不对?」
  春也不安地缩起小小的下巴点头。厨房传出轻微的餐具碰撞声,杏子在洗碗。
  「不可以带回来吗?」
  「不可以?怎么说?」
  「因为……」
  因为爸爸不就摆出那种脸色了?一副想摔东西、大叫的脸色,不是吗?
  「爸爸不讨厌昆虫啊。去年夏天,不是和你一块抓过独角仙、锹型虫,还有金龟子什么的?」
  「嗯,抓过。」
  春也抬头看着我,开心一笑。大概是想起独角仙落网当时的力道,和金龟子的光泽吧。儿子滑下椅子,匆匆走到房间一角,捧起饲育箱。箱内传出的叫声瞬间停顿。然后,春也抱着饲育箱返回餐桌。
  「告诉你喔,老师说只有公铃虫会叫。像这只翅膀很大是公的,屁股后面突出一根棒子就是母的。」
  春也把饲育箱放在餐桌上继续说明。
  「公的不是靠嘴巴发出叫声,而是快速拍动背上的翅膀。」
  透明塑料箱里,铃虫睁着黑眼睛一齐盯住我。没任何一只鸣叫,没任何一只摩擦翅膀,但我仍听见声音。我稍微凑近饲育箱,然后--
  「…………」
  有声音。
  我目光立刻转向春也,他还在介绍铃虫。于是,我视线移回饲育箱内。铃虫看着我,其中一只微动前脚,又说了些什么。牠摇晃长长的触须,敏捷地蠕动细胡子般的东西讲话。以彷佛无数小泡泡冒出泥浆的声音,持续对我低语。那音量逐渐变大,从我的耳朵不断向内、向内、向内入侵,一个劲儿往脑浆里钻。
  身旁传来一道巨响。
  「你怎么了……」
  杏子问。
  她把湿抹布拿在胸前,双眼睁得大大地注视着我。我发现右手被按在餐桌上,拳头底部阵阵作痛。
  春也就在我旁边,像遭遗弃在陌生地方似地浑身僵硬,以和妻子同样的神情望着我。约莫是因为吃惊,多半还有难过,连话都说不出。
  「饲育箱不准放在餐桌上。」
  好不容易,我又恢复言语的能力。
  「放回原位。」
  春也默默照做。看得出小小的身体被恐惧的气氛包围,他正全力戒备,以承受我的下一句话。但我不发一语,只转身面向餐桌,松缓紧绷的脸部肌肉,望向空无一物的地方。厨房再度传出水声,餐具的碰撞声比刚才更加生硬。
  过了一会儿,铃虫又在身后嘈杂呜叫。
  春也勤快地照顾铃虫。
  他似乎读过儿童图鉴,要杏子把茄子、小黄瓜和苹果切成小块放进饲育箱,偶尔也喂食吐司边。此外,他还留意饲料有无变质腐坏,不时更换。
  我没出言干涉,每晚下班回到家,仅远远地看着他照料铃虫的模样。
  铃虫经常鸣叫。而叫声一停,就一定会说话。它们会以那种浑浊汤汁啵啵沸腾般的声音,喃喃低语。即使仔细观察饲育箱,也瞧不出究竟是哪只在讲人话。好像是这只,又好像是那只。或许原本就不只有一只。
  干脆把牠们全部杀掉。一天晚上,我下定决心。
  铃虫进驻约两周后的某个夜晚,我偷偷溜下床。
  我留心不吵醒杏子和春也,悄悄步出寝室下楼后,走进浴室,打开洗脸台下方的拉门,拿出喷雾式杀虫剂潜入客厅。如同在高频的音潮中潜泳,我接近昆虫饲育箱,轻轻掀开加了盖、像观察窗的透明部分,将右手中的杀虫剂喷头拿近开口。罐子侧面碰到饲育箱一角,发出卡嗒轻响。剎那间,不断窸窣作响的铃虫一齐噤声。黑暗深处的铃虫一同仰头看我,晃动起嘴边胡须般的东西。我一咬牙,手指放在杀虫剂的按钮上,准备压下时,却突然听到一声「爸爸」。
  一回头,穿着睡衣的春也站在客厅门口。黑暗中,唯独那圆睁的双眼微微发光。
  「你在做什么?」
  我左手轻轻关上观察窗,回答「有蟑螂」。
  「蟑螂跑出来,跑到你的铃虫那边。」
  「跑进箱子里了?」
  「没有,只是往这边乱窜。可是,爸爸担心搞不好会跑进去,所以还是查看一下。不过没瞧见蟑螂,箱内都是铃虫。」
  「你对铃虫喷那个?」
  春也发亮的眼睛直盯着我的杀虫剂。
  「没有,那样你的铃虫会死掉啊。」
  我起身走向春也。
  「蟑螂逃掉了,回房睡吧。你是下来上厕所的?」
  「嗯……现在才要去。」
  我陪春也走过走廊,半途便先上楼。回到二楼寝室,我把杀虫剂放在地上,钻进被窝时,听见楼下的厕所冲水声。铃虫的叫声如爬过暗夜深处般再度响起,黑暗中另一头的天花板彷佛一寸寸向我压下。
  春也的暑假结束了。
  铃虫的叫声变得很虚弱,大概是牠们的季节也将要结束。铃虫不会过冬,秋天一来便会死光。我一心暗盼着这一刻来临。
  晚餐后,春也比平常更热切地注视着客厅的饲育箱,那模样真令人在意。我坐在餐桌旁,握着已不冰凉的啤酒杯,以眼角余光观察儿子。春也转头看我几次,似乎有话想问。但或许是怕我像上次一样猛捶餐桌,他并未开口。原本在厨房洗碗的杏子以抹布擦着手踏进客厅,春也便迫不及待地转头唤母亲。
  「妈,这些铃虫在干嘛?」
  杏子走到春也身边蹲下,日光灯照得她瘦削的雪白颈项分外鲜明。我离开餐桌,靠近两人身后。
  「现在公的和母的啊,样子好奇怪。妳看,这边也是。」
  我往春也小小的手指比的地方望去,一只母铃虫缓缓在土上爬行。
  「母的走向公的。」
  母铃虫的目的地有只公铃虫。公与母两只紧贴在一块,开始互相磨蹭。春也隔着塑料墙紧盯住牠们不放,和那时候的我一样。
  「你觉得牠们在干嘛?」
  我问春也。春也发现我在背后似乎颇为惊讶,肩膀震颤一下,转过上半身。
  「你觉得这只公的和母的在做什么?」
  我重复问一次,春也默默摇头。
  「爸爸来告诉你。」
  大概是醉意逼出话,一回神,我正以露骨地形容向儿子说明铃虫的行为。儿子微微皱眉,彷佛眼前是个陌生人。杏子也觑着我,虽然她没开口,但我看得出她脸上明显流露畏惧之色。
  秋天来临。
  暑气远去,饲育箱里的铃虫几乎同时死绝,剩下最后一只母的。牠注视着某处,一直待在角落动也不动。春也似乎认为是自己没照顾好才害铃虫死掉,所以,我告诉他铃虫是不过冬的。而这好像一举打消儿子对铃虫的爱,春也毫不犹豫地将饲育箱扔到院子。第二天早上,我去看了一下,最后一只母铃虫也翻肚全身僵硬。
  犹如绵绵不绝的诵经声,令人毫无印象的冬天来了又走。
  度过春天,六月到来,关东降下破纪录的大雨。这场雨一停,天气便幡然大变,接连几个日子都是闷热的晴天。
  某个星期天早上,待在客厅的我无意间望向狭小的院子,只见外墙上停着一只乌鸦。乌鸦默默待着,只管静止不动,简直像在窥伺我们家。我故意用力打开纱门,乌鸦惹人厌地呜叫一声,沉沉拍翅飞离。饲育箱翻倒在刚才乌鸦驻足处的正下方,我趿着凉鞋晃到那边。
  我蹲下探进箱中,凹凹凸凸的土壤一角,有黑色不明物动呀动的。我凑近凝目细看,惊人的是,那竟然是铃虫,一只很小、很小的铃虫,想必是之前的铃虫产的卵孵化而成。我观察许久,除了这一只,没瞧见别的铃虫。可能是被遗弃在此,无人管理土壤状况,所以没其他的卵残存。
  「请问是〇〇先生吗?」
  某人呼唤我的名字,我抬起头。爬满青苔的墙后,两名男子警戒地看着我。
  「有事要请教您。」
  较年长的男子从西装上衣内袋拿出黑色小册子。我摇摇头,双颊稍微上提,挤出一丝笑容。
  「我今天有点忙。」
  他使个眼色,同行的年轻男子便从手提包取出一张照片,拍的是一件放在银色工作台上的夏季薄外套。外套上沾满泥土,整件遭到腐蚀,原本的浅咖啡色几乎变成漆黑,但我一眼就认出那是我的。
  十一年前,我埋S的尸体时,一起埋在那片树林底下的薄外套。
  「您对这个有印象吧?」
  那语气不是问句,而是在确认。我默默无言,不置可否地将视线从照片上移开。年长的男子自称姓袋谷,熟练地表明立场。
  「能请您跟我们走一趟吗?」
  我转身向后看,杏子和春也并肩站在敞开的窗户内侧。两人望向这边的神情都带着不解,与些许不安。
  此时,脚下的饲育箱里,传来刚才那只铃虫的低语。
  声音很小,真的非常细小。
  「我知道……」
  我悄声回答铃虫。
  (四)
  「总而言之,经过十一年,你干的事终于在这次的大雨中露馅,很遗憾。」
  「是啊,很遗憾。」
  紧紧攀在袋谷刑警肩头的小铃虫,仍摇晃着触须看着我。
  据说,由于大雨造成悬崖坍方,前往现场视察的公所职员发现露出地表的S遗体,以及我那件和S埋在一起、沾染大量血迹的外套。
  「不过,你怎么没清空口袋里的东西?一并掩埋沾血的外套,这我能理解,因为穿回去太引人注意。可是,你好歹要拿出学生证、借书证之类的啊。虽然不该这么说,但实在是失策呀,失策。」
  袋谷刑警往铁椅椅背上靠,缓缓摇头,接着又突然倾身向前。
  「是心慌意乱,一时忘记口袋里放有那些证件吗?」
  「嗯……大概吧。」
  什么都不懂。
  这人根本什么都不懂。
  「我想,就是这样吧。」
  那天,我会把口袋里的东西连同自己的外套一块陪葬,便是料到迟早会有这一天。只不过,我没料到这一天竟然这么晚来。
  我该心存感激吧。
  十一年前的某个星期天,我无事可做、无事可想,独自在公寓里望着天花板。黄昏时分,我出门前往离大学不远的自然公园。理由很单纯,只是想看杏子一眼--我偷听到S和杏子约在那边见面。那片树林中,适合男女徒步前往的地方,只有围着栏杆、挂着「瞭望广场」牌子,视野名副其实的高台一角。通往那儿的途径有两条,一条是主要的林荫大道,另一条是野草丛生的小路,几乎算是山路了。我不愿在途中遇见他俩,便选择走山路。我想躲在树后窥看被蝉鸣包围的她,想远远注视瞇着眼单手遮挡夕照的她,仅此而已。真的是仅此而已。
  他们并肩坐在高台的栏杆上交谈。栏杆是原木搭建的,高度约一公尺。
  杏子身穿T恤,斜背着夕阳,面向S的侧脸,远远地、好美,嘴唇动得好温柔。我靠在水栎树干上望着杏子,感到鼻子深处阵阵刺痛。眼中的景色闪闪发光,灿烂夺目。凝睇着笼罩在一片橙色下的杏子,我悲伤得不能自己。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离去。我想一直看着薄暮中的杏子。永远永远,一直看着她。
  「喏,这些铃虫在干嘛?」
  不久,杏子双足落地,离开栏杆。眼神有些空洞的她缓缓踏出脚步,彷佛因重心移动而不得不挪动腿般一步一步远离S身边。于是,她进前一公尺,又进前一公尺,然后回头。
  「公铃虫和母铃虫的样子好奇怪。」
  杏子直视着仍坐在栏杆上的S讲话,S应了几句。杏子点点头,便要背过身,但半途突然又转向S。
  「母铃虫啊,会靠近公铃虫。」
  她跑向S,双手往他胸口一推。事情发生在一瞬间,S连叫都来不及叫,就消失在栏杆另一边。
  「你觉得牠们在做什么?」
  杏子奔出瞭望广场,奔下铺着泥土的阶梯。我立刻跟在她身后。她拨开草丛走入树林,似乎是要到S的跌落处。
  「告诉你吧。」
  杏子踩着草丛前进。
  「接下来,母铃虫就会杀死公铃虫。」
  我追着杏子的红上衣。
  「母铃虫会给因发情和交配而虚弱的公铃虫致命一击。」
  我在高一层的地方俯视他俩。我隐身于粗壮的树干后,屏着气,不让两人发现我的存在。头上重重迭迭的树叶,在向晚的天空中交织成网目。呼吸声从眼前粗硬的树皮反弹回来,听着格外大声。
  「母的会吃掉公的好活下去。」
  S断断续续地向杏子求饶:我不会说是谁下的手,我会坚称是不小心坠落的,所以帮我叫救护车。但杏子没答应,她毫不迟疑地拿起脚边的石头,重击S的脑袋两次。
  然后,杏子便转身离开。
  「不过,你太太和儿子……一定非常吃惊吧。」
  刑警的眼神显得万分同情。
  「我准备和妻子离婚,这样对他们比较好。对儿子、对妻子都好。虽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但干出遗弃尸体这种事的家人,还是没有的好。我不在对他们比较好。」
  孩子不能没有母亲。至于父亲,少了日子也能过下去。
  铃虫在刑警肩上喃喃低语。以谁也听不见的音量,不断向我低语。铃虫的声音爬进我的脑海,在那里增殖、增殖,不断增殖,间歇性地加大音量,同时密密麻麻地占据头盖骨内侧。我晓得有东西包围我,且步步逼近,不留一丝空隙。不知为何,这让我想起孩提时代。祖父抽烟的味道。祖母打着瞌睡、愈来愈遥远的声音。父亲衬衫上沾到的、黑痣般的墨水渍。拿着抹布粗枝大叶地擦餐桌的母亲。以前喜欢过的文具店里的女孩,在附近错肩而过时,她一定会对我怒目而视。和朋友两人一起发现的、空大楼的秘密入口,我们在脏兮兮的混凝土内有过无数趟冒险之旅。铃虫在刑警肩头低语,朝着我不断低语。
  「住口!」
  刑警闻声立刻抬起头。我双手按着桌子,大口吸气。眼睛深处好痛,痛得像眼球胀大了似的:心脏怦怦猛跳,每一次跳动,房内的景物便明灭一次。
  「我知道……这我当然知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早就知道了!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每吐出一句话,就有东西被压扁、毁坏。我一次又一次捶着桌面,一次又一次。背后响起开门声,有人进来,立刻又出去大叫几句。然后,几个匆促的脚步声愈来愈近。
(!)野兽
  (一)
  乌鸦会吃昆虫吗?
  春天的星期日,我一手放在椅背上,从二楼房间向外望。一个漆黑突兀的东西,镇坐在朝阳映照的玻璃窗中央。牠停在屋顶上,不叫,甚至连动也不动,一直盯着我这边。那是只体型颇为硕大的乌鸦。是因为距离很近,才这样觉得吗?
  那乌鸦和我之间有只白粉蝶飘飘飞舞着,已有一阵子。以为牠会飞走,它却又上又下地晃动,笨拙地转换方向,以不牢靠的飞法回到原处。要是乌鸦突然张开翅膀,冲过来用黝黑的喙夹住白粉蝶小小的身体怎么办?牠们会吃昆虫吗?我看过乌鸦吃死猫和活老鼠,肚子一饿,难保不会吃蝴蝶。就像人类,除了牛肉和猪肉,也会吃吻仔鱼。
  我走离椅旁,解锁打开窗户。本打算挥动双手威吓一下,把白粉蝶赶走,但牠不知怎地竟身子一转,笔直朝我飞来。我连忙缩头,却已太迟。白粉蝶撞上我的左颊,我大吃一惊,上半身失去平衡,踉跄后退好几步。椅子恰巧就在后面,于是,彷佛椅子使出德式翻摔,我翻了半圈,后脑杓着地。头部受到猛力撞击会眼冒金星原来是真的--还能这么想,可见撞击的力道尚不至于让我昏迷。
  白粉蝶肆意在房内翩然飞舞。这家伙是怎样?
  我揉着后颈爬起来。我没事,但椅子可没这么幸运。精雕的四只椅脚中,有一只解体,滚落在地上。我想起祖母提过这张椅子相当昂贵。
  「这是女校时代的朋友让给我的。虽然有点老旧,但雕工非常精美,我一眼就喜欢上。」
  这张椅子宅配到家里,刚好也是在两年前的星期日早上。
  「据说是监狱自营产品。」
  在一楼的客厅里,祖母一下远观一下近看,满意地向我们说明。
  「你知道这类产品吧?」
  祖母望着我,嘴角带笑,目光却像考官一样冰冷。爸爸和妈妈在祖母身后,宛如静待实验结果的科学家般等我回答。小我一岁、当时才刚上高一的妹妹,也略略抬起下巴,尽管身在较矮处,却露出高高在上俯视我的眼神。
  「知道啊。」
  我不禁撒谎。只是,这个谎似乎骗不了人,祖母和爸妈的面孔顿时蒙上一层阴影。即使如此,爸爸可能还怀着一丝希望,于是开口:
  「那你讲讲看,那是怎样的东西。」
  我当然没办法回答。监狱自营产品,监狱自营产品,监狱自营产品。我没听过,不,或许听过,但我想不起来。从字面猜得出大致的意思,可是在这个家里,模棱两可的答案不算答案。我还在支支吾吾,妹妹便故意叹一口气让大家都听到,然后主动扮演起解释的角色。
  「就是受刑人在监狱里做的东西。目的是要建立规律,让受刑人对本身的义务和责任有所自觉。而且,学习技艺有助于回归社会。」
  祖母和父母流露出「一点也没错」的态度,神情逐渐缓和。妹妹微微扬眉,补充一句:
  「之前我读的课外书上写的。」
  在这个家,我是无可救药的废人。我不会念书,无知无识。我就是记不住,再怎么努力都记不住,从小学起便是如此。我没办法像逝世的祖父,或祖母、爸妈、妹妹那样,只要看过、听过一遍就绝对不会忘记,需要的时候即能随口引用。
  祖父当了一辈子警官。祖母原本在大学教法律,结婚后就专心当家庭主妇,尊敬丈夫,在尊敬中为他送终,送终之后仍一直尊敬他。爸爸是法院的事务官,妈妈是大学医院的值班医生,妹妹是以东大法律系为目标的高一生。只有我,是一无是处的米虫。只有我,算不上家中一员。
  然而,今年若能考上水平令大家满意的大学,或许还有资格重返家人的行列,但我不幸失败。我总是失败,脑海里没任何一则回忆与成功这字眼有关。
  我看榜回来报告结果,祖母率先瞥开视线,悄悄叹口气。爸妈眉头深锁,无言地注视我。妹妹小小啧一声,便上楼回房间。三个月后,现下我是补习班的重考生。祖母和爸爸有事没事就把「丢脸」挂在嘴上,妈妈变成只帮我煮饭的人,妹妹瞧都不屑瞧我一眼。看来我的失败,等于是全家的失败。
  这些每天扔往我身上的无形小石子,老实说,已让我伤痕累累。即使有块大石头从哪个屋顶掉下恰巧直接砸在我头上,想必也不会这么痛。可是,带着明确意图丢过来的小石子真的很痛,居然没流血,我感到非常不可思议。
  我随手拾起滚落在地板上的椅脚,不晓得是不是选用好木材的关系,相当沉重。一楼传来微弱的笑声。那不是家人发出的,是电视的声响。这个家已没有笑声。
  椅脚不是用钉子之类组装的,这种工法似乎叫「木轴」?脚的断面和椅子本体各开一个四角形的洞,再以木块连接固定。眼下那块木头断成两截,分别留在椅子和椅脚上。不晓得工具修不修得好?我低头看右手中的椅脚,不由得心生疑惑。
  「嗯……」
  这是什么?
  椅脚的断面上雕有东西。没涂亮光漆的白木纹理上,刻着极细的文字,感觉是匆促而就,笔迹凌乱。不,或许不叫笔迹,而是形成文字的刀痕。由于光照的角度不佳,看不清楚,我拿着椅脚到窗边,变换各种方向观察。此时,身边响起沉重的拍翅声。定睛一瞧,刚才那只乌鸦正要飞离屋顶。大大的翅膀才拍动四下还五下,黑色身躯便转眼变小,消失在薄云笼罩的天空尽头。
  视线移回椅脚,我仔细检视断面。那是直写的日文,字不是很漂亮,共有四行。第一行是「父」……「は」……「尾」?不,是「尸」吗?「母は」……「大」?似乎是这样。「尸」和「母」之间有一点空隙,所以是「父は尸、母は大」(父为尸,母为大)。「大」是什么意思?是句子没写完吗?因为空间不够,没办法写完吗?「大好き」(好喜欢)?「大嫌い」(好讨厌)?「大きい」(好大)?不会吧。第二行应该是「我妹」没错。第三行是「后」……「海」,不对,是「悔」……「はない」……「后悔はない」(我不后悔)。对,看起来是这样。第四行是人名,刻着「S口口」的全名。当然是我没听过的名字。
  我低头盯着椅脚断面足足二十秒。S是谁?他在何时、何处,又为什么要刻这几句话?我马上推想出一半的答案:这是身为受刑人的S在监狱里刻的,这是唯一的可能。至于他的动机,就不太容易猜了。是要给「妹妹」的留言吗?果真如此,文句怎会辞不达意,况且为什么刻在这种地方?即使在监狱里,若有话想说可以写信,只要办妥规定的手续,应该也能会面。
  实在令人好奇。
  我拿着椅脚,走到念书用的矮桌前,把堆在上面的考古题、参考书、补习班课表等杂物推到一边,打开笔记本电脑,连上网络,输入S的全名搜寻。
  「噢……」
  找到了。
  好几个网站都有S的名字。我凑近屏幕,依序打开网页。
  昭和四十年(一九六五)冬。
  福岛县汤湖村。
  无期徒刑。
  妹妹。
  我仔细阅读每个网站的内容。全看完后,又回头重看第一个,并将打印出来的数据重点画线,不知不觉花费很多时间。说是很多,其实也顶多一小时。但能专注在某件事上整整一小时,对我而言是相当难得的。
  我双手插在后裤袋,仰望天花板,肚子底部隐约有股莫名的情感翻腾。我转动脖子,发出啪叽啪叽的声响,方才的白粉蝶映入眼帘。牠倒停在天花板上,以黑点般的双眼盯着我,一搧一搧地拍着单边翅膀。原来蝴蝶会这样动?那片翅膀朝着房门,简直像在劝我「去啊、去啊」。
  至今,我独自做过很多事皆以失败告终。从小到大都失败,或许偶尔听听昆虫的话也不坏。既然牠叫我去,我就去吧。纵使等着我的不是好结果,也不是我的错,要怪只能怪白粉蝶。
  「嗯,就这么决定。」
  我双手一拍,起身走向衣柜,换了运动服、换了牛仔裤,拿出抽屉里的皮夹确认有钱,塞进后裤袋。接着,我抓起背包,把印出来的A4纸和椅脚扔进去,往肩上一背,踏出房门。步下楼梯,便听见电视传出热闹的声音。爸爸、祖母、妹妹在客厅,厨房露出妈妈的背影,没人回头看我。这个家,已没有关心我的亲人。我穿上运动鞋,静静走出家门。
  (二)
  我从东京车站搭乘新干线山彦(YAMABIKO)号,不晓得是不是碰上星期日关系,颇为拥挤。自由座车厢携家带眷的乘客很多,我尽量不去看他们愉快聊天的模样,只坐在靠窗的位子眺望风景。外头阳光普照,街景、田野、河岸无限祥和。
  我究竟在干嘛?接下来想去做什么?
  以S的名字查到的,几乎都是搜罗奇案的网站。其中还有网站以PDF公开案发当时的报导和周刊页面,让我对S的生平和犯行有更详尽的理解。在对那方面有兴趣的人之间,这似乎是十分著名的案子。
  目前我所知的信息如下:
  昭和二十二年生于福岛县汤湖村的S,幼时母亲便亡故,由在佃煮工厂工作的父亲与祖母抚养长大。他的父亲相貌平凡,但S无论在小学或中学,皆是公认的美男子。地方上的人们都说,他多半是遗传自容貌秀丽的母亲。
  昭和三十八年,S十六岁的时候,父亲因操作锅炉失误引发爆炸,双膝以上遭受重伤,无法再站立作业,只好请辞。伤势复原后,虽然能够勉强步行,却找不到工作。当时,保障身障者工作权的法律不如今日完备,身体有缺陷的劳动者终究是不受欢迎的,S一家三口的生活陷入困难。
  但是,这一年的秋天,幸运降临。因为他的父亲将再婚,且对象是以买卖会津牛致富的当地望族的独生女Y子。女儿要和有孩子又没事业的男人结婚,双亲起初非常反对,不过考虑到女儿已三十出头,最后仍点头答应。既然给予认同,不愧是望族,还为新的家人盖新房子。S、祖母、父亲与Y子,便住进那幢独门独院的平房。那时祖母年岁已高,虽然没患重病,身体也渐渐不听使唤。
  两年后的昭和四十年,夫妇之间诞生一名女婴,也就是S同父异母的妹妹。 案子发生在婴儿出生后约一周。二月底的星期日,全世界都在谈论美国对越南展开轰炸的新闻,福岛县的这个寒村却埋在深及腰部的雪中,一片寂静。
  发现S家惨状的,是个近三十岁的泥水匠。他是承办这次新屋建案的小营造商继承人,以前就经常出入Y子娘家。
  由于前一天夜里下了大雪,泥水匠临时起意,想去帮忙清除屋顶的雪,便带着铲子前往S家。当时是上午十点左右,他先敲玄关的拉门,但无人回应,门上了锁。而玄关到大门间的新雪上不见半枚脚印,他觉得不太对劲,因为没脚印就代表不曾外出。他绕到房子后面的院子找人,终于从起居室的窗户看到S。S神情茫然地坐在地上,拿着菜刀靠近自己的脖子。泥水匠连忙跳上缘廊拍打窗户。S瞥见他,便立刻将菜刀抵住脖子。几乎同时,泥水匠以铲子击破窗户,冲进房里制止S。抢下S手中的菜刀时,他才发现S的白毛衣和牛仔裤被染成大片大片的红色。他以为S已刺伤脖子,但S身上没任何伤口。他逼问S原因,S闭口不肯回答。
  泥水匠环视屋内。S的祖母下半身仍坐在暖桌里,仰天倒下,遭割喉而死。走出起居室一看,Y子被勒死在走廊正中央。玄关旁,S父亲的单衣胸前满是鲜血,早已断气。不知为何,其遗体下腹也流出大量的血,旁边还有一滩切碎的腥红不明物。
  泥水匠想起出生未几的婴儿,立刻四处寻觅。婴儿躺在夫妇寝室的毛毯上,虽一息尚存,但那细细的脖子上残留着一对血手印。据S事后供违,他本想杀死婴儿,却心生犹豫,怎么都下不了手。泥水匠以家中的电话报案,警察立刻赶来。这段期间,S是迷茫地站在原处。
  依警方的调查,S行凶的顺序似乎是祖母、Y子、父亲,想致妹妹于死地之际临时收手,正要自绝性命,却被泥水匠发现。至于犯案的理由,遭到逮捕的S表示「平常就和家人合不来」,此外没多做解释。
  媒体最感兴趣的是S对父亲遗体的作为。他不但割下亲生父亲的一部分,还以菜刀破坏得不成原形。关于这一点,S只一味向律师重复「不知道」和「不记得」等词语。
  S被判无期徒刑。当时的刑法有「杀害尊亲属」的条文,明定「杀害自己或配偶之直系尊亲属者,处死刑或无期徒刑」,所以S的刑罚是两者之一。考虑到S仅十八岁,法官没选择死刑算是妥当的判决吧。如今,这项条文已从刑法中删除。虽说是杀害尊亲属,不过案件背后毕竟有种种情由,其中亦有不得不酌量判刑的例子,因此这条刑法已在平成七年(一九九五)加以修订。
  于是,S入狱服起没有终点的徒刑。那椅脚上的留言,想必是在这时候刻的。
  父は尸 母は大(父为尸 母为大)
  我が妹よ(我妹啊)
  后悔はない(我不后悔)
  捡回一命的婴儿,也就是S留言的对象「妹妹」,由Y子娘家收养。
  服刑第五年的昭和四十五年冬天,S在狱中自杀。他选在深夜看守人手较少的时段,将内衣挂在铁格子上缠住脖子,自缢身亡。
  我抓起脚边的背包,确认里面的触感。圆圆硬硬的、椅子的脚,刻在上面的三句话是S的遗言吗?S是趁狱监不注意,在谁也不会看到的地方留下遗书,然后上吊自杀的吗?
  不知哪个小孩突然打喷嚏。有个男人说了什么,女人轻声笑着。
  (三)
  我在郡山转乘火车到会津若松,再搭公交车前往汤湖村。在公车站下车时,不知不觉已变天,天空有点阴阴的。我讶异着空气竟然如此冰冷,走进看似萧索倦怠的风景中。
  附近似乎有畜舍,粪味刺鼻。这片土地的景致明明很开阔,却莫名给人一种封闭的印象。路旁栗树枝橙伸展,已冒出新芽,但或许是天色暗沉的缘故,像头顶有无数骷髅伸长手。一个瘦削的老公公在一尊尊骷髅的腰际时隐时现,不晓得在忙什么。只见他一手拿着商店皱巴巴的塑料袋,每走几步就弯下腰,似乎在摘采冒出地面的野菜。栗树林更深处,有个老婆婆望着他,胸前睡着以小毛毯紧裹全身的婴儿。
  他们会不会知道一些S那件案子的内幕?
  我往栗子树林走去。老公公一脸生气的表情,可能天生就是这副尊容吧。我一靠近,他便皱起眉头,神色益发严峻。
  「抱歉,请问您听过一个叫S的人犯下的案子吗?」
  老公公似乎不明白我的话,一语不发地伸长脖子瞪着我。我简要说明四十三年前发生在村里的命案,但老公公仍是无言以对。
  「……您不清楚吗?」
  我低头行礼,刚要迈步离开时,老公公总算开口:
  「因为我们才住在这里十年,我们是从相马来的。相马就是靠海那边。目前搬到附近投靠儿子。」
  乍看沉默寡言的老公公竟意外饶舌。大概是有点感冒,他讲到一半会滋滋有声地吸鼻涕,然后以食指搓人中,看看指侧是否沾上东西,再往长裤一抹。
  「只是,我们原本就对那个什么……电视新闻之类的没兴趣。」
  语毕,他又重复同样的动作。吸鼻涕,搓人中,看手指,抹裤子。
  「可是,听你这么一提倒有点印象。欵,是不是?喂!」
  老公公特地唤老婆婆过来,把我的话转速一遍,但老婆婆也毫无所悉。我获得的情报,仅有附近一带或许发生过这样的案子而已。
  「不好意思,图书馆在哪里?」
  一问之下,老公公不知道,不过老婆婆知道。这里到图书馆的距离,硬要走也是走得到。我向两人道谢,离开栗子树林,朝老婆婆胖胖的手指示的方向前进。低垂的云彷佛快压扁风景,一只瘦得肋骨突出、掉了毛的狗,边走边嗅闻地面。
  图书馆没我想象中远,也较我想象中大许多。宽敞漂亮的空间里,摆着一排又一排的书架。只是,同样几乎不见人影。
  我不是来调查S的案子。就算要查,多半也挖不出比网络上更多的数据。我的目的,是希望能更深入了解Y子的娘家,那户因买卖会津牛致富的人家。既然是代代传承的望族,或许村史中会有线索。
  「噢,宾果。」
  不出所料,在题为《图表汤湖村史》的厚重书里就有□□家的记载。除此之外,书中并未举出其他靠中介会津牛成名的人家,所以这应该是Y子家没错。昭和四十年代的大事记那页也写着S的案子,但没提及与□□家的关系。
  我翻找馆内的电话簿,姓□□的仅有一户。我向柜台借便条纸和原子笔,抄下住址和电话,顺便抄下出租车行的联络方式,随即离开图书馆。我以手机叫车,对方表示十分钟左右会到。
  搞不好,我并非不成材的笨蛋,我不禁这么想。坦白说,我非常兴奋,运动服领口边缘的肌肤彷佛阵阵发热。勇气、行动力,及开拓前进道路的判断力。祖母和父母若看见此刻的我,一定会十分惊喜。就像小学时我拿耗费两天、用免洗筷做成的来复枪现宝,他们一定会带着「这孩子有出息」的神情,互相点头。妹妹也一定会像幼时那般,再次露出惹人怜爱的撒娇表情。帮她打开紧盖的果酱后,她虽不曾道谢,但会以那样的眼神望着我。她总抱怨班上男生又笨又讨厌,经常窝在我房间。要是把向朋友学来的十圆硬币魔术教给她,她就在我旁边反复练习。原本我的所见所闻比妹妹丰富,不过她渐渐追上我,然后赶过我。起初,妹妹似乎感到很高兴,指着院子的昆虫杂草,得意地介绍这是什么、那是什么,我也以她为傲。那时候,妹妹还会笑,而不单单是扬起嘴角。
  不久,出租车抵达。我告诉司机要去哪户人家,还没听完住址,他便心领神会地发车。
  「怎么,帅哥,你是他们的亲戚吗?」
  「啊……嗯,算是。」
  我随口应付。
  年近五十的司机相当健谈,开车奔驰在乡下道路上,还频频向我搭话。
  「那栋房子好大啊。我刚被派到这边的分行,第一次看到的时候,简直吓坏我。你也晓得,厚重的石墙绕了那个家一整圈。」
  「嗯,绕了一整圈。」
  是这样吗?
  「根本就是会出现在电影里的房子,真是吓坏我。啊,我好像一直被吓坏。呃,小帅哥是哪边的亲戚?那户人家女儿的外甥?」
  女儿……难道是指S的妹妹?
  案发后,捡回一命的S的妹妹据说被□□家领养。她至今仍住在那里吗?杀红眼的S无论如何都无法残害的妹妹,服刑的S在椅脚上留言的对象。
  「唔,算是。」
  我含糊地点头。
  「啊,是吗?对嘛,你们长得很像。」
  司机压根没仔细看我的面貌就这么说。
  「我没载过她,但经过的时候,好几次从门口瞧见她。那一家的女儿实在漂亮。说是女儿,可是也已不年轻。喏,都能当小帅哥的阿姨了。」
  「呃,对,感觉挺漂亮的。」
  S的妹妹如今应该是四十三岁。她是哪种类型的人?
  「脚那样,是天生的吗?不好意思,问这种事。」
  「脚……」
  「总坐着轮椅不是吗?」
  我支吾其词。司机以为自己失言,瞄了照后镜一眼,尴尬地闭上嘴。
  轮椅,原来S的妹妹不良于行?那是天生的,还是S加害襁褓中的她时受到的伤害?不,没这回事。依据网络上搜索到的报导,S虽勒住妹妹的脖子想杀她,但她安然无恙,此外没提及其他外伤。
  没多久,灰色风景的尽头便出现司机形容的房舍。马路旁,威武的石墙笔直延伸,石墙上方接着白土墙,松枝从墙后探出头。石墙、土墙和松枝,无不饱吸晚霞密布的天光,发出橙色光芒。
  我步下出租车,望进宏伟的黑色大门之间,夕阳下的庭院简直能立刻拿来做成明信片。我按捺涌上胸口的亢奋,用力深呼吸。
  S的妹妹究竟在不在?我就要见到她了吗?她看到我带来的椅脚,会有什么反应?毕竟那是S的遗书,写给妹妹的遗书。
  我隔着背包确认那封遗书的触戚,边按下门柱上的对讲机,约十五秒后,传出一名中年女子的话声:
  「请问是哪位?」
  「抱歉突然打扰。那个……我是来送这东西到府上的。」
  我不晓得该如何解释,姑且先这么说。没想到,女子回答门没锁,要我进去。于是,我依言踩上踏石,走向气派的正面玄关。快抵达时,镶着方形毛玻璃的门由内侧打开。露面的微胖女子穿着朴素的夏威夷式灰色长洋装,只不过腰际绑着白围裙。她一见到我便瞇起眼,似乎很惊讶,还单手拿着一个小小的物品。那是印章吗?看样子,她误以为我是宅配员之类的。
  我报出S的名字,含糊地表明来意:其实我是碰巧发现疑似S留下的文句,觉得送还比较好。不料,女子丰腴的脸颊微微抽搐,从下到上打量我全身。她的眼皮特别厚,像是眼睛上挂着两个欧式蛋卷。她缓缓眨眼,终于出声。
  「能请你稍等一下吗?我是在这里帮忙的,无法做主。」
  最后,她再次打量我全身便返回走廊深处,没发出半点脚步声。某房间的拉门开了又关。由门缝窥见的屋内景象,该说是意外吗,感觉没怎么收拾。传单、车钥匙、除草剂的箱子等散乱在鞋柜上,走廊一头堆着旧报纸,地上随意放着写有营造商名称的工具箱。--营造商。
  此时,刚才的女子现身。
  「请你回去。」
  我不由得「咦」一声,直盯着对方。
  「主人吩咐这种事情一概婉拒。」
  「这种事情?」
  「就是采访什么的,总之,凡是关于那件案子的全部谢绝。」
  看来他们完全误会了。这帮佣的女子究竟是如何传达的?我不禁心生焦躁,但仍慎重回答:
  「我要转交S先生的留言,是府上千金的哥哥在牢里写下的留言,我碰巧发现……」
  对方打断我的话:
  「主人交代,不管有任何理由,都请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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