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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匆匆太匆匆

_8 琼瑶(当代)
远永远,当有一天,我们的儿孙环绕在跟前,缠著问我
们当年相识的情景,让我们得意的告诉他们,我们曾如
何相识,相知,并相爱。鸵鸵写于相识两周年
这就是力量的泉源,这就是生命的原动力,这就是他的燃料,他的希望,他的一切。操
练不苦,行军不苦,荷枪不苦,野战不苦……锻炼吧!炼成钢一般的身体,铁一般的意志,
然后和你心爱的女孩,共同携手去创造最美丽的前程。于是,在那些操练、行军、野战……
的日子里,他咀嚼著她的信,回味著她的信,默诵著她的信,直至每字每行每个标点,都已
可以倒背如流。十一月二十四日,是他们认识二十五个月的纪念日。
韩青用了好大的功夫啊,他参加拔河比赛,把手上的皮都磨破了,给队上争了个第一
名。他参加各种活动,那么积极,那么卖力,终于,他争取到了一天半的休假。
飞跃吧!让灵魂飞跃吧!让灵魂飞跃吧!鸵鸵,你使我雀跃。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鸵
鸵,唯你而已!唯你而已。走出营区,已经是黄昏时分了。立即拨长途电话到台北,无法经
过小方转达了,他直接拨到她上班的玩具公司去,经过接线生,经过不相干的好多人,好不
容易接通了鸵鸵,他才说了句:“鸵鸵!等我,我搭今晚夜车去台北……”
咔嗒一声,线路断了。他找铜板,再挂长途电话过去,这次,鸵鸵立刻接起电话,想
必,她正在电话机旁边等著呢!他不敢说太多,怕断线,只简单的告诉她:
“我明天早晨八点钟到台北,你来火车站接我,好吗?我下午就要乘车赶回营区,所
以,我们只有五小时可以在一起!总比没有好,对吗?见面再谈!我爱你!”
然后,他们见面了。在火车站,她飞奔著向他扑来,完全不管有没有人看见,她穿了件
黑色镶金花的毛衣,一条牛仔裤,又潇洒,又雅致,又华丽,又高贵……他紧拥著她,拥著
属于他的这个世界,她也依偎著他,眼睛湿湿的,他们互看又互看,打量著对方是胖了,还
是瘦了,是黑了还是白了。啊,互看又互看,彼此的眼光,诉尽了这些日子以来的相思,他
真想找个地方吻她,吻化这几个月来的相思。
因为只有五小时,他们什么地方都不能去,往日的小屋也早就退租了,换了主人了。最
后,他们只能找了家咖啡馆,坐下来,手握著手,眼光对著眼光,心灵碰击著心灵。
时光匆匆,实在匆匆。坐了没多久,她递给他一张纸条,自己去洗手间了。他打开来,
就著咖啡馆里幽暗的灯光,看到她用淡淡的铅笔写著:青,青,青:小心别给人看到了。
(所以我才用铅笔写。)
你打完第一通电话时,我在电话旁等了许久许久,我
以为你一定不会再打来了,我难过得泪水都几乎夺眶而
出,我突然发觉若我无法见到你,我会难过得立刻死掉,
因为你的一通电话完全打扰了我的思绪,我简直无法继
续去上班。现在是零时零两分,耳朵好痒,会是你吗?一定是。
我好想你,可知道?特别是情绪低潮的时候,泪水总是
伴著思念滴落在枕边。再过八小时就可以看到你,我会好开心的。可是再
过几小时,你又得走了!啊!天,我一定会难过死,我
怀疑我是否还能回办公厅上班。答应我,如果你看时间
差不多了,你掉头就走,不要和我道别,不要让我在别
人面前掉下泪来。好吗?鸵鸵一九七九·十一·廿四·凌晨
等鸵鸵从洗手间出来,韩青一句话没说,拉起她的手,就往咖啡馆外面走。“你带我去
哪儿?”她惊问。
他叫了一辆计程车,直驰往海边。
“你会赶不及回营,”鸵鸵焦虑的。“你会受处分!你会被关禁闭!”“值得的,鸵
鸵,值得的!”
他们终于又到了海边了。以往,鸵鸵只要情绪低潮,一定闹著去看海,现在,他们又在
海边了。十一月底,天气已凉,海边空旷旷的杳无人影,他终于拥她于怀,吻她,又吻她。
吻化这几个月的相思,吻断这几个月的相思,吻死这几个月的相思。可是啊,又预吻了未来
的相思,那活生生的、折磨人的、蠢动的、即将来临的相思。
五小时匆匆过去。又回到等信、看信、写信、背信、寄信……的日子。韩青有时会想到
古时的人,那时没有邮政,没有电话,一旦离别,就是三年五载,不知古人相思时能做些什
么?如果没有信,没有电话可通,这种刻骨刻心的思念,岂不要把人磨成粉、碾成灰吗?第
二年(一九八○)来临的时候,鸵鸵的信中开始充塞著不安的情绪,她常常在信封上写下大
大的SOS,信内又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她埋怨白天上班,晚上上课的日子太苦了。又立刻
追一封信说忙碌使她快乐,使她觉得被重视。她会一口气同时寄三封信来,一封说她很快
乐,准备积一些钱,以便结婚用。一封说她很忧郁,想要大哭一场。另一封又说她是个“情
绪化”“被宠坏”的坏娃娃。要他放宽心思,别胡思乱想。可是,他是开始胡思乱想了。鸵
鸵啊,愿你快乐,愿你安详,愿你无灾无病,愿你事事如意,愿你千万千万千万……不要受
诱惑,不要被迷惑啊!
他寄去无数的信,限时专送,限时专送,限时专送!邮差先生这些日子一定忙坏了,因
为世界上有这么两个傻瓜,要写那么多信哪!不过,鸵鸵虽然有些不稳定,她仍然会在每月
二十四日,寄来一封甜甜蜜蜜的信,或寄来一张问候卡,或是一首小诗。其中,以第二十九
个月的纪念日,她写来的信最别出心裁,最奇特。她用了两张信笺,分别折叠,第一张竟是
篇半文半白的“作文”,写著:……晨起时,见阳光普照,念起同样的阳光,洒在
彼此身上,妾心不禁欢喜。近面南风阵阵,不知有否郎
君讯息?妾仰身低问流云,是否将万般思念捎给远方情
郎,众鸟听得一旁高声啼笑,妾身羞得红著脸躲进花丛。
……更听得乐声响起,记起往日欢乐时光,情何以堪?
抬头见得明月高挂,妾不禁凝视,合十祈愿;恳君
是明月,妾是寒星紧伴,朝朝暮暮,暮暮朝朝。忽见湖
水荡漾,水中月影如虚如实,手触即及,不禁了悟,正
是“无一藏中无一物,有花有月有楼台。”
随著这封短文,她的另一张信笺,竟是对这篇文章的一篇大大赞美歌颂之辞,一一引证
全文的“起承转合”有多么美妙,多么动人。唯一的缺点,是“半文半白,似通非通”。可
是,把“相思”“怀人”“睹物”种种情思,转入禅学的“无一藏中无一物,有花有月有楼
台。”毕竟是“天才之作”!匆匆,太匆匆21/30
韩青把这封怪信,仔仔细细、研读再三。他不能不佩服鸵鸵的才气,不能不佩服她自夸
自诩的幽默感。可是,那文中最后几句,不知怎的,就让他有些胆战心惊,不安已极。水中
月影,触手可及。鸵鸵啊,你到底要说什么?镜花水月,毕竟成“空”呀!鸵鸵啊,你到底
要说什么?他狠命摇头,就是摇不掉心里的阴影。鸵鸵啊,但愿我在你身边,但愿你触手可
及的,不是水中之月,而是实实在在的韩青吧!
五月廿四日,是认识三十一个月的纪念日。鸵鸵的来信很短:青:想你在无尽的相思
里。拨电话给你,总是占线,接
线生啊,你可知道我是多么想听到那令我如此思念的人
的声音?你可知道这电话对我有多重要?它维系著彼此,
从这一头到那一头,从这颗心到那颗心。
青,能再给我一次保证吗?告诉我你爱我,告诉我
你永远不会改变这份爱。青,我心情好乱,也许今天我
会去海边走走,回来之后,可能就没事了。原谅我心情
不稳。爱你的鸵鸵于一九八○、五、廿四、定情日
有什么事不对了!有什么事发生了!韩青知道,韩青每个细胞都知道。和鸵鸵相知相爱
已三十一个月,她思想的每根纤维,她情绪的每种转变,他怎会不了解?他怎会不知道?当
她需要“保证”的时候,就是她最脆弱的时候,当她最脆弱的时候,就是有第三者侵入的时
候……老天!他仰首看天,不要太不公平,不要发生在这种时候!他不怕考验,不怕挑战,
不怕竞争。可是,要给他公平的机会,要让他在她身边呀!他一连寄出五封信给她,保证,
保证,保证,保证,保证!保证再保证!保证不够,他又试著打电话给她,营区中打长途电
话十分困难,他试了又试,试了又试,最后,接通了,附近全围著人,他想说的话,一句也
说不出口,她那儿一定也都是人,因为办公厅里人声嘈杂,最后,他只对著电话喊出一句:
“鸵鸵!你知道麻雀是怎么飞的?”
鸵鸵在哭了,电话那头有饮泣声。
“鸵鸵!”他再喊,充满了坚定与不移。“我想,我又处于低飞状态了!但是,我不气
馁,永不气馁,当我振翅高飞的时候,我一定带著你一起飞!”
十天之后,鸵鸵的来信中有这样一段:
感谢上天让我认识了你,你使我的感情生涯从此转
变。你那么了解我,我比任何一个少女都善变,自小就
有难以捉摸的个性,更有著喜新厌旧的毛病!如果不遇
到你,我的感情不知还在何方流浪?
你来了,像是一个从电影小说里走出来的人物,带
著满身心的热爱与执著。我不流浪了,伴著你,我将追
随你飞向海天深处!他把信笺放在胸前,紧贴著心脏。鸵鸵啊!必须给我这么多考验
吗?必须给我这么多磨难吗?但是,只要有比翼双飞的那一天,我什么都接受!什么都接
受!
18
认识鸵鸵三周年的纪念日,又在两地相思中过去了。
新的一年,又在两地相思中来临了。
算一算,两个人的信件已经积了一大箱,而思念是无边无垠无法度量,无可计数的东
西。在这些日子里,他们并不是从不见面,只要有休假,两人就想尽办法在一起,只是,见
面时,时间苦短。不见时,时间就漫长得像是停滞著的了。
一月过去了。二月过去了。韩青已开始屈指计算退役的日子,已开始计划退役后第一件
要做的事;去正式拜见鸵鸵的父母,提出求婚。婚姻,嗯,这是件大事,他必须先找到工
作,不能让鸵鸵吃苦,她是那么娇弱而尊贵的!他一定要给她一个最安乐最安乐的窝。第一
次,他开始认真思索;安乐窝是否需要金钱来垫底,还是仅仅有“爱”就够了?现实的问题
接踵而来,如果和鸵鸵成婚,是住在屏东老家呢?还是定居台北?屏东家中,双亲年迈,一
定希望身为长子,念完大学的他,能在老家里定居下来,生儿育女,让父母满足弄孙之乐。
但是,鸵鸵肯吗?鸵鸵愿意吗?想到把鸵鸵那样一个诗情画意的女孩,带到屏东小乡镇的杂
货店里去。不知怎的,他自己也觉得不谐调。
那么,他将为她留在台北了?台北居,大不易!他总不能租一间水源路那样的房子,来
做为他们的新巢吧!所以,现实问题还是现实问题,退役之后,第一件事,是去找一个高薪
的工作!就在韩青计划著未来的时候,鸵鸵的情绪似乎又进入低潮了。然后,三月间,韩青
接到一封真正把他打进地狱里的信:青:这是封好难下笔的信,我犹豫好久,仍然好矛盾,

不知道该不该对你坦白?告诉你徒增你的担心及困扰,不
告诉你我心里有鬼,总觉得欺骗了你。青,我不曾欺骗、
隐瞒你些什么,是不是?我心里好烦好闷,我多想丢掉
手边的一切去郊外散散心,我多盼望投入你怀里好好的
哭一场,我有好多委屈想一吐为快。青,我一直好信赖
你,视你为我生命中的基石,每当我有了心事,我第一
个总是想到你。青,你可晓得此刻我有多想你。
以下是一篇“忏情书”,当著神的面前,我愿发誓,
这忏情书里,句句出于内心话,绝无虚言。
神啊!请帮助我!赐与我力量,让我能更坚定我的
意志,神啊,其实我也知道我是在自寻烦恼的,这世界
上有个人这么爱我,我又这么爱他,又有什么好烦恼呢?
至于那个多事的第三者,拒绝他就是了!这不是很简单
的事吗?是的,我该满足的,“有人追总比没人要好”,忘
了谁跟我讲的。可是,有没有人晓得我好疲倦?神啊,我
已经尝试了多次考验了,请怜悯我,不要再考验我了,好
吗?你明知我不过只是个凡人,又何必非要测验出我受
不了诱惑为止呢?偶尔,我也爱自我嘲讽我是个“不甘寂寞”的人,可
是,神,你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有著深深的自恋狂,我
喜欢把自己装扮得漂漂亮亮的,我享受那份自我炫耀。我
当然也像任何人一样喜欢人们欣赏我,赞美我,我乐意
如此。可是,神,“他”实在赞美得太过份了,我是指那
个第三者——柯。你知道的,我一共只见了他三次面,他
实在不该如此说的,我的心好惶恐,我好想躲得远远的。
神啊,是你在考验我吗?为什么才见第三次他就向我求
婚呢?而且,为什么他就跟我发誓呢?他说要我认真考
虑……神啊,你知道,我心底一心一意只要跟一个男孩
子,我实在容不下另外一个人。神啊,让我感到愧疚和
惶恐的,是为什么我衷心爱著一个人时,却对另一个存
著幻想呢?欧洲的风景,独栋的别墅,……哎哟,神,你
看他用什么来诱惑我?而我,居然如此凡俗,如此贪婪,
如此虚荣!原谅我啊,神,请纯净我的心吧!否则,你
叫我如何面对我心爱的人?我不能告诉他,我爱他,可
是,却一方面幻想著另一段罗曼史?
神啊!其实你是知道的,这些年来,我面临过多少
次诱惑,可是,我都会回到韩青身边去的,我把一切都
交给了他,我不能失去他,我也不愿离开他,而我更不
能伤他的心。我心里清清楚楚的晓得,可是,神啊,你
为什么偏偏派我和柯谈生意呢?那应该是我老爸的事啊!
为什么呢?神啊,愿你代我托梦给青,告诉他,我爱他,告诉
他,请他原谅我,告诉他,我还是会回到他身边去的,请
你务必转告他,一定,一定!
神啊,感谢你,经过这一番忏情以后,我觉得心中
舒畅了不少,我又寻回了我的路途,其实,我不曾迷路,
只是路途中雾气重了些,而岔路又多了些,如此而已。
青,前面是我跪在神前的祈祷词,我源源本本的写
下来,在你面前披露我的内心世界。青,不要又胡思乱
想起来。我还是那个在水源路跟你发誓的鸵鸵,只是我
好累好累,好脆弱好脆弱,又好想你好想你!你知道,我
就是那样一个不能忍受寂寞的女孩!救我!青,救我!救
我!
鸵鸵三、廿二、凌晨
韩青把这封信一连看了好几次。然后,他冲到连长面前,用一种令人不能抗拒的神色,
请求给假三天。在军中,请假不是件容易的事,除非你说得出正当的理由。但是,韩青那种
不顾一切的坚决,那种天塌下来都不管的神态,以及那种形之于色的沉痛,使那好心的连长
也心软了,于是,他居然奇迹般的请准了假。没有打电话给鸵鸵,他直奔台北。火车抵达台
北,已是万家灯火了。在车站打电话到玩具公司,早已下班了。他想了想,毅然的叫了一辆
计程车,叫司机驰往三张犁。
三张犁,那栋坐落在巷子里的两层楼房,韩青曾屡屡送鸵鸵回来过,每次站在巷口,目
送她进门,她总会在门口,回头对他挥挥手。现在,那栋房子就在面前,里面迎接他的,不
知是福是祸,但是,他从没有比现在更清醒过,更坚定过,他知道他要做什么,做一件他早
就该做的事,敲开这房门,然后走进去,去面对那个家庭。那个他生命中必将面对的一切,
鸵鸵,和她的家庭。他走过去,按了门铃。
开门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剪到齐耳的短发,穿著国中的制服,不用问,他也知
道,这就是鸵鸵的小妹,大家叫她小四。小三已读高中,老二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奇怪,韩
青对他们全家都那么熟悉,而这全家却都不认识他。小四用惊愕的眼光看著他,问:
“找谁?”“袁嘉珮。”他简单的说。“你姐姐。”
“她还没回来呢!她陪客人吃饭去了,你是谁?”
陪客人吃饭去了!是那个在欧洲有别墅的“柯”了!韩青的心沉进了一个不见底的深
渊,但他却往前迈了一大步,走进院落,走向里面的房门。匆匆,太匆匆22/30
“小四!”他清楚的说:“告诉你爸爸和妈妈,说有个名叫韩青的人要见他们!”“你
怎么知道我是小四?”女孩惊讶万状。
“不止知道你是小四,还知道你叫袁嘉琪,小三叫袁嘉瑶,老二叫袁嘉礼。你正念国
三,暑假要考高中。”
“你是谁?”小四笑著嚷。又惊讶又好奇,眼珠骨碌碌转,有几分像鸵鸵。“我
是……”他想了想。“我是韩青,你未来的姐夫。”
“啊呀!”小四惊呼,用手蒙著嘴,返身就往屋内跑,一面跑,一面大声喊著:“妈!
妈!有个阿兵哥,说他是我的姐夫,来找大姐了!”这一喊,把整个屋子的人都惊动了,一
阵零零乱乱的脚步声,首先跑出来的,是个胖胖的中年妇人,不用问,韩青也知道,这就是
鸵鸵的母亲了。她高大,整洁,不施脂粉,眉目间,有那么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站在那
儿,她满脸充满了惊愕与不解,双目炯炯的,带著无限怀疑的盯著韩青。
“你是什么人?”她冷冷的问。
看样子,他要对每个人重复自己的身分,他真想一次解决这种考问。他脱下军帽,点了
点头,说:
“伯母,我是韩青,请问伯父在家吗?我可不可以进来向你们慢慢说!”袁太太盯著
他,或者是他脸上那种坚决,或者是他眉宇间那种迫切,使这位母亲让开了身子。他走了进
去,立刻,他就被许多眼光所紧盯著了,小三出来了,老二出来了,小四还没走,而鸵鸵的
父亲袁达——一位极具威严及风度的中年人,正站在客厅正中间,一瞬也不瞬的盯著他。不
愧是军人出身,袁达看起来还很年轻,腰杆挺直,肩膀宽厚,眼光凌厉。“你说你是嘉珮的
朋友?”他锐利的问。“是。”他很快的回答,自己也不知道从那儿来的胆量。“我和嘉珮
——”真怪,叫惯了鸵鸵,再称呼“嘉珮”似乎太陌生了。“在一九七八年十月二十四日认
识,到这个月二十四日就满了四十一个月。我毕业于文化大学劳工关系系,目前正在服兵
役,七月就要退伍了。我早就该来拜见伯父伯母,只是鸵鸵说时机未到。我想,我不应该再
迁延下去,因为,我必须来告诉你们,我深爱著你们的女儿,而鸵鸵,也深爱著我。我们准
备在我退役以后结婚!”
这篇话显然震惊了每一个人,室内突然间变得好安静,大家都呆呆的瞪著他,好像他是
个乘坐飞毯,从天而降的童话人物。好半天,袁达才重重的咳了一声,指指沙发,命令似的
说:“坐下!”他坐下了。袁达燃起一支烟,一时间,似乎不知该怎么办好,韩青显然给了
他们一个太大的意外。然后,他忽然就生气了,回头瞪视著那呆若木鸡的妻子。
“很好,”他对太太点著头:“我在外面忙事业,你在家里做什么?嘉珮的一举一动,
来往朋友,你注意过没有?这下子,好极了!有个陌生人就这样堂而皇之的走进来,通知
你,他要和你女儿结婚……”“这……这……这……”袁太太张口结舌:“你怎么怪起我来
了?你该去问嘉珮呀!嘉珮从念大学,就没停过交男朋友,谁知道这位这位……这位……”
她盯著韩青。
“韩青。”韩青再重复了一次,抬眼望著两位长辈。他身子笔挺,眼光坚决,声音稳
定,每一个字,都像金铁相撞,铿然有声。“我知道你们不认得我,我知道你们根本没听说
过我,我知道你们又惊奇又愤怒,我知道你们也不打算接受我。可是,我一定要告诉你们,
鸵鸵和我相识相知相爱,我们也经过一大段艰辛的心路历程。这些年来,她胃痛,我给她买
药,她心情不好,我带她看海,她感冒,我陪她看医生,她念书,我陪她查字典,她考试,
我陪她温功课,她快乐,我陪她上天堂,她悲哀,我陪她下地狱!能相聚的每分每秒,我们
聚在一起!不能相聚的每分每秒,我们的心在一起,今天我敢站在这儿,我敢面对你们两
位,只因为鸵鸵给了我一封信,她在向我呼救!我不能不来!不管现在她在什么地方,不管
那个跟她在一起的人有多么优秀,有多么杰出,他绝对抵不上我爱鸵鸵的千分之一,万分之
一,万万分之一!所以,我来了!我来救鸵鸵,也救我自己!因为,万一她不幸,我会比她
更不幸!”袁达夫妇愕然对视,说真话,他们对韩青这一大篇话,几乎根本没有听懂,也根
本没有弄清楚,更搅不明白,他为何要救鸵鸵,又为何要救他自己。
在韩青滔滔不绝,侃侃而谈的时候,谁都没发现,鸵鸵已宴罢归来。她一走进客厅,看
到韩青,她整个人就傻了,像被钉子钉在那儿一样动也不能动了。
然后,她听到了韩青这篇话,看到了他眉端眼底的坚决。如果全世界的人都不了解韩
青,都看不到他讲这篇话时,他的心在如何滴著血,那么,就只有一个人可以了解,可以看
到,可以感觉,可以和他一起滴血……那就是鸵鸵了。听到这儿,她再也忍不住了,张口呼
唤:“韩青!”韩青一下子回过头来,和鸵鸵的目光接触了。在这一刹那间,如电光与电光
的交会,两人心中都震动得怦然而痛。世界没有了,天地没有了,父母不存在,小三小四都
不存在……他们只看到彼此,看到彼此痛楚的心灵,看到彼此烧灼的心灵,看到彼此煎熬的
心灵,也看到彼此热爱的心灵……
“韩青!”鸵鸵再喊了一声,面孔白得像纸,泪水迷蒙了视线,思想混乱成了一团,迷
糊中,只觉得自己那么可鄙,居然写那封该死的信给他!后悔,惭愧,惶恐,感动……一下
子齐集心头,她昏昏然的伸手给他,昏昏然的说了一句:“惩罚我吧!骂我吧!责备我吧!
我不知道我做了些什么……”
“别说!鸵鸵!”韩青站起身子,张开了手臂:“不能把你保护好,是我的过错!不能
让你远离诱惑,是我的过错,不能让你在需要我时,守在你旁边,是我的过错!不能在你寂
寞时慰藉你,在你脆弱时坚强你,在你疲倦时安慰你………都是我错!都是我错!”她立即
飞奔而来,扑进了他怀里。痛哭著把脸埋在他那宽阔的、男性的胸怀里。他紧拥著她,闭上
眼睛,下巴掩进她那又黑又密的长发中。袁达夫妇是完全傻了,然后,袁太太才发现似的对
小三小四大吼:“进去!都进去!有什么好看!小孩子不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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