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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匆匆太匆匆

_11 琼瑶(当代)
晨了。
他的身子靠进椅子的深处,他的头往上仰,眼睛无意识的看著我书房的天花板,那天花
板上嵌著一排彩色玻璃,里面透著灯光。但,我知道他并不在看那彩色玻璃,他必须仰著
头,是因为泪珠在他眼眶中滚动,如果他低下头,泪水势必会流下来。室内静默了好长一段
时间,我的稿纸上零乱的涂著他故事中的摘要,我让我的笔忙碌的画过稿纸,只为了我不能
制止住自己眼眶的湿润。过了好一会儿,我想,我们两个都比较平静了。我抬眼看他,经过
长长的叙述,陌生感已不存在,他摇摇头,终于不再掩饰流泪,他用手帕擦擦眼睛,我注意
到手帕一角,刺绣著“鸵鸵”两个字。“你每条手帕都有这个名字吗?”我问。
“是的。”我叹口气。不知该再问些什么,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事实上,韩青的故事叙
述得十分零乱,他经常会由于某个联想,而把话题从正在谈的这个“阶段”中,跳入另一个
“阶段”里。于是,时间、事件,和地点,甚至人物,都有些混淆。而在叙述的当时,他曾
多次咬住嘴唇,抬头看天花板(因泪水又来了),而让叙述停顿下来。我很少插嘴,很少问
什么,我只让他说,当他说不下去的时候,我就靠在椅子里,静静的等他挨过那阵痛楚。故
事的结局,是我早就知道的,再听他说一次,让我更增添了无限惨恻。我叹息著说:
“肝癌,我真不相信一个年轻人会害上肝癌!”
“我一直以为是肝炎,小方也以为是肝炎。”他说。闪动著湿润的睫毛。“其实,连小
三小四都不知道她害了绝症,只有她父亲知道,大家都瞒著,我去看她的时候,我做梦也想
不到她会死!做梦也想不到!”他强调的重复著,又燃起一支烟。“可是,事后回想,我自
责过千千万万次,鸵鸵一直多病,她的胃——我带她去照过X光。比正常人的胃小了一半,
而且下垂,所以她必须少吃多餐。她身体里一点抵抗力都没有,流行感冒一来,她总是第一
个传染上……在台北的时候,我常为了拖她去看医生,又哄又骗又说好话,求著她去。从没
见过比她更不会保护自己的人!如果她早些注意自己的身体,怎样也不会送命,她实在是被
耽误了,被疏忽了。如果我在台北,如果我守著她,如果我不为了证实自己而去南部……”
他咬紧牙关,从齿缝中迸出一句话来:“她一定不会死!她一定不会死!”“别这样想,”
我试图安慰他,室内,悲哀的气氛已经积压得太重了。“或者,她去得正是时候。二十四
岁,最美丽、最青春、最可爱的年龄,去了。留下的,是最美丽、最青春、最可爱的回
忆。”“你这样说,因为……”
“因为我不是当事人!”我代他接了下去。正视著他。“你怎么知道鸵鸵临终的情
况?”
“事后我去了袁家,再见到鸵鸵的父母……”他哽塞著:“我喊他们爸爸、妈妈。”我
点点头,深刻了解到袁氏夫妇失去爱女的悲痛,以及那份爱屋及乌的感情,他们一定体会到
韩青那淌著血的心灵,和他们那淌著血的心灵是一样的。
“韩青,我们都不懂得死亡是什么。”我说:“不过,我想,鸵鸵假若死而有灵,一定
希望看到你振作起来,快乐起来,而不是看到你如此消沉。”“你懂得万念俱灰的意思
吗?”他问。
“哦,我懂。”他沉思了一下。忽然没头没脑又问了我一句:
“你知道AllKindsofEverything那支歌吗?”
不等我回答,他开始用英文唱那支歌:
“万事万物,万事万物,
都让我想起你——不由自主。”
他停住了。又抬头去看天花板,泪珠在眼中滚动。
“我不敢怨恨上帝,”他说:“我不敢怨恨命运!我只是不懂,这些事为什么发生在我
们身上。当年,我和鸵鸵逛来来百货公司,她在许愿池许了三个愿。为了我们三对。结果,
徐业平和方克梅散了!小伟淹死了,丁香进了疗养院。最后剩我们这一对,现在,连鸵鸵都
去了。三对!没有一对团圆!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是这样?人,都会死的,每个人都会
死!我没为对面的老婆婆哭,我没为太师母哭……可是,我为小伟哭,我为鸵鸵背我为我们
这一代的懵懂无知而哭!”
他越说越激动,他不介意在我面前落泪了。我也不介意在他面前含泪了。“韩青,”我
停了很久才说:“对生命而言,我们每个人都是懵懂无知的。”“你了解生命吗?”他问。
我沉思良久,摇了摇头。
“我从不敢说我了解任何事,”我从心底深处说出来,坦白、诚恳的看著韩青。“更不
要谈‘生命’这么大的题目。我只觉得,生命本身可能是个悲剧,在自己没有要求生命的时
候就糊糊涂涂的来了,在不愿意走的时候又糊糊涂涂的走了。不过,”我加重了语气:“人
在活著的时候,总该好好活著,不为自己,而为那些爱你的人!因为,死亡留下来的悲哀不
属于自己,而属于那些还活著还深爱著自己的人!例如你和鸵鸵!鸵鸵已无知觉,你却如此
痛苦著!”
他吸著,沉思著。他的思想常在转移,从这个时空,转入另一个时空,从这个话题,转
向另一个话题,忽然间,他又问我:“你会写这个故事吗?”
我想了想。“不知道。”我看著手边的稿纸。“这故事给我的感觉很凄凉,很久以来,
我就在避免写悲剧!那——对我本身而言,是件很残忍的事,因为我会陷进去。尤其,你们
这故事……其实,你们的故事很单纯,并不曲折,写出来能不能写得好,我没把握。而
且……”我沉思著,忽然反问他一句:“你看过我的小说吗?”“看过,就因为看过,才会
来找你。总觉得,只有你才能那么深刻的体会爱情。”我勉强的笑了笑。“总算,也有人来
帮我证实,什么是爱情。你知道,在我的作品中,这是经常被攻击的一点,很多人说,我笔
下的爱情全是杜撰的。还有很多人说,我把爱情写得太美、太强烈,所以不写实。这些年
来,我已经很疲倦去和别人争辩有关爱情的存在与否。而你,又给了我这么一个强烈深切的
爱情故事。”“是。”他看著我,眼光热切。“我不止亲自来向你述说,而且,我连我的日
记——一个最真实的我,好的,坏的,各方面,都呈现在你面前。还有那些信,我能保存我
写给鸵鸵的信,是因为方克梅的关系。鸵鸵不敢把信拿回家,都存在小方那儿。鸵鸵死后,
小方把它们都交给了我。所以,你有我们双方面的资料。”我仍然犹豫著。“你还有什么顾
忌吗?”他问。
“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我说,试著要让他了解我的困难和心态。“这些年
来,我的故事常结束在有情人终成眷属那个阶段。事实上,人类的故事,并不是‘终成眷
属’就结束了。可能,在‘终成眷属’之后才开始。男女间从相遇,到相爱,到结婚,可能
只有短短数年。而婚后的男女,要共同走一条漫漫长路,长达数十年。这数十年间,多少的
风浪会产生,多少的故事会产生。有些人在风风浪浪中白头偕老,也有些人在风风浪浪中劳
燕分飞。但是,故事写到终成眷属就结束,是结束在一个最美好的阶段。”我凝视他。“你
懂吗?”
他摇摇头。“不太懂。”“你和鸵鸵的故事……”我继续说:“很让我感动,在目前这
个时代,还有一对年轻人,爱得如此轰轰烈烈,我真的很感动。只是,我很怕写悲剧,我很
怕写死亡,因为所有悲剧中,只有死亡是不能弥补的!你们这故事,让我最难过的,是—
—”我很强调的说:“它结束在一个不该结束的地方!”
他抬眼看我,眼中忽然充满了光彩,他用很有力的语气,很热烈的说:“它虽然结束在
不该结束的地方,但它开始在开始的地方!认识鸵鸵,爱上鸵鸵,虽然带给我最深刻的痛
苦,可是,我终身不悔!”我愕然的看他,被他那强烈的热情完全感动了。
“好!我会试试看!”我终于说:“不管怎样,这故事很感动我,太感动我!我想,我
会认真考虑去写它。可是……”我沉吟了一下。“为什么要写下来?为什么你自己不写?”
“你认为我在这种心情下,能写出一个字来吗?”他反问我,注视著我。“你记得鸵鸵
的木棉花吗?”
“是的。”“她一直想写一本书,写生命,写木棉花。现在,她什么都不能写了,而木
棉花年年依旧。我只想请你,为我,为鸵鸵,写一点什么,像木棉花。”
“木棉花。”我沉吟著。“我窗外就有三棵木棉树。很高很大的。”“我看到了。”
“然而,你们的木棉花代表什么?”
“鸵鸵说它有生命力。我觉得,那么艳丽的花,开在那么光秃的树干上,有一种凄凉的
美,悲壮的美。”匆匆,太匆匆30/30
是吗?我沉思著,走到窗前,我拉开窗帘,夜色里,三棵木棉树耸立著,这正是绿叶婆
娑的季节,满树茂密的叶子,摇曳著。在街灯的照射下,每枝每叶,都似乎无比青翠,无比
旺盛。“木棉花是很奇怪的,它先开花,等花朵都凋谢了,新叶就冒出来了。”我看著那三
棵树,思索著。“你的鸵鸵,或者也是朵木棉花,凋谢之后,并不代表生命的结束。因为木
棉树的叶子,全要等花谢了之后再长出来,一树的青翠,都在花谢了之后才来的!”他看著
我,怀疑的。“是吗?鸵鸵只是个没没无闻的女孩,即使她那么聪明,那么有才华,她没有
留下任何东西!我找不出属于她的叶子!她就是这样,凋谢了就没有了。”
“是吗?”我看他,反问著。“看样子,你把这题目交给我了?好吧,让我们来试试
看,看能不能为鸵鸵留下一些东西,那怕是几片叶子!”他看著我,非常真挚,非常诚恳,
而且,他平静了下来。
“谢谢你!”他说。他告辞的时候,天色已有些蒙蒙亮了,我送他到门口,看著他孤独
的影子,忍不住问了句:
“以后预备做些什么?”
“以后?”他歪著头想了想,忽然微笑了起来,这是他整晚第一次笑。“等我有能力的
时候,总有那么一天,我会去巴黎,去香榭大道,去罗浮宫,去拉丁区……然后,我会说:
鸵鸵,我终于带你来了!”他走了。走得居然很潇洒。
我在花园里还站了一会儿,发现有几朵沙漠玫瑰枯萎了,我机械化的走过去,摘掉那谢
掉的花朵,心中朦胧涌上的,是李后主最著名的词句:“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我的眼眶又湿了。人生就是这样的。怎怪我一直重复著类似的故事?前人的哀痛与无
奈,在现代的今天,岂不是同样重复的存在著?岂不是?
我走回屋里,让一屋子的温暖来包围我,人,该为那些爱自己的人好好活著,一定,一
定,一定。
—全书完—一九八二年九月七日深夜初稿完稿于台北可园
一九八二年九月十日深夜修正于台北可园
一九八二年九月十五日午后再度修正于台北可园后记
韩青在七月三十一日来访以后,我就知道,我一定会写这个故事了。或者,我也该让这
故事在我记忆中藏上三年五载,再来提笔。但,我竟连一日的耽搁都没有,就在八月一日晚
间,立刻提笔写起“匆匆,太匆匆”来。对我自己而言,这几乎是一项“奇迹”。我一向不
肯很快的写“听来的故事”,我需要一段时间来消化它,来吸收它,来回味它,直到我确认
它能感动我,说服我,也确认它本身有力量能支持我从头一个字,写到最后一个字,我才会
开始去写它。
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是韩青的恳切,是鸵鸵在冥冥中协助,我居然这么快,这么毫不犹
豫的提笔,而且,立刻,就把整个自我都投进去了。八月,天气正热,埋首书桌一小时又一
小时,并不是很“享福”的事。可是,就和往常一样,我感动在我笔下的人物里,我感功在
鸵鸵和韩青的热情里,我感动在他们相遇、相知、相爱的各种小节中,于是,我又忘记了自
我。我在本书的“楔子”和“尾声”中,都已详细交代过本书的故事提供者,和资料来源。
在这儿,我就不再赘述什么。我想,读者也不会再追问这故事的真实性。不过,我早就说过
一句话,不论多么真实的故事,经过我重新整理,编辑,去芜存菁以后,故事的写实性或多
或少要打相当大的折扣。毕竟,我并不在写“传记”,我只写一个“故事”,故事中令我感
动的地方,我会强调的去描述,故事中有我自己不能接受的地方,我就会把它删除掉。因
而,不论多么真实的小说,经过作者再写出来,总会与事实仍有段距离。不过,本书中所有
引用的书信、日记、小诗、小笺……都出于鸵鸵和韩青的手笔,故事的进展,他完全依照他
们的资料记载去进行的。
从来没有一个故事,像“匆匆,太匆匆”带给我这么大的“震撼”力。这种“震撼”,
并不单纯来自韩青和鸵鸵的恋爱,而更深刻的来自“生命”本身。我从没有一本书这么多次
面对生命的问题。不该来的“生命”往往来了,不该走的生命又往往走了。我很渺小,我很
无知,我也很困惑。这本书里,从韩青邻居老婆婆的死,太师母的死,小伟的死,到鸵鸵的
死……我真写了不少死亡。这就是真实故事的缺点,那么多不可解的“偶然”都凑在同一本
书里,而这些都是真的!对这些“死亡”,我困惑极了。我惋惜小伟,我惋惜鸵鸵,无法形
容我惋惜得多么深刻。除了对“死亡”的困惑,我也不讳言对“生命”的困惑,例如小梅梅
的存在与否,和这一代年轻人(当然,只是我书中的一小部份,绝不代表全体)的迷惘。
哦,其实,难怪年轻人是迷惘的,这世界上很多人都是迷惘的。前不久,曾在电视上看到一
个报导,据统计,台湾的年轻人,死亡率竟高过老年人好多倍!那统计数字使我那么吃惊,
那么不敢相信!据云,年轻人的“意外死亡”太多了,例如车祸、登山、游水、打架……我
真不懂,这一代的年轻人为什么如此不珍惜自己呢?如此不爱护自己呢?就算不为自己而珍
惜生命,也该体会“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呀!也该为那些爱自己的人著想呀!
“匆匆,太匆匆”因为机缘的凑巧,中国时报发行美国版,向我邀稿甚急。所以,在全
稿尚未完稿前,就在八月二十七日开始连载,九月号皇冠也同时推出。在这儿,我必须提一
下,自从“匆匆,太匆匆”开始连载,有许多鸵鸵生前的至亲好友,都纷纷和我联系,并主
动提出更多有关鸵鸵的资料。我在这儿,一并向鸵鸵的亲朋好友致敬致谢。因为本书的原始
资料,来自韩青,更因为新资料提供出来时,本书已经完成了百分之九十,所以,我没有再
采用新资料,以免这本书中旁枝太多,而流于琐碎。不过,对那些提供资料的人,我仍深深
感激。我的写作,一向是很累的。许多人看到我每年总有两本新著交出来,就认为我一定写
得很“容易”。事实上,我的写作总是艰辛而又痛苦,这份“挣扎”,也只有我身边的人才
能体会。“匆匆,太匆匆”也一样。面对满屋子的书信、资料、日记……我一面写,还要一
面查资料。有些地方,实在不了解,就只好拨个长途电话去问韩青。韩青的合作非常彻底,
几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有当我的问题触及他心中隐痛时(例如鸵鸵几度欲振翅飞
去),他才会略有迟疑。不过,他依然尽力做到了坦白。当他知道我真的在写这故事了,他
又惊又喜又高兴,他说:“我好像了了一件心事。今天我去上班时,居然注意到田里的秧
苗,都是一片绿油油的,充满了清新和生机。好久以来,我都没有注意过我身边的事物
了。”
我听了,也很安慰。只是,我耽心他读到这本书时,会不会再勾起他心头的创伤?我也
很担心,我笔下的韩青和鸵鸵,会不会写得很走样?我最担心的,是鸵鸵的家人亲友(或我
不知道而未提及的人),会不会见书而伤情!以及书中其他有关的人物,会不会追怀往事而
又增惆怅!果真如此,我很不安,我很抱歉,我也很难过。无论如何,我写此书时,是怀著
一种近乎虔诚的情绪去写的。我爱鸵鸵,我爱书中每个人!我多希望他们都活得好好的,活
著去爱,活著去被爱,活著去抓牢“幸福”!写完这个故事,我自己感触很深。生命之短
暂,岁月之匆匆,人生,就有那么多“匆匆,太匆匆”!那么多的无可奈何!青春,爱情,
生命……每个人都能拥有的东西,却不见得每个人都能珍惜它们。于是,我也感慨,我也怀
疑,我也想问一句:“永恒”在哪里?什么东西名叫“永恒”?前两天在报上读到倪匡先生
的一篇短文,结尾几句话是:
“永恒的是日月星,人太脆弱了,不要企求永恒。”
我有同感,真有同感!人,太脆弱了!
“匆匆,太匆匆”总算完稿了。写完,心里还是沉甸甸的。不知道鸵鸵泉下有知,是否
能了解我写作时的虔诚?不知我笔下的木棉花,是否为鸵鸵心中的木棉花?这些日子来,看
鸵鸵的信,看她那行云流水般的文字,看她那万种深情,千种恩爱的句子,看她那对自我心
理变迁的披露,看她对“成长”和“人生”“社会”的种种见解……我不止一百次扼腕叹
息,这样一个充满智慧,充满才华,充满热情的女孩,竟在花样年华中遽然凋谢,难道是天
忌其才吗?
真的,人,应该为爱自己的人珍惜生命,应该为爱自己的人珍惜感情。写完本书,我却
真想对我不了解的人生、生命,和感情说一句:“匆匆,太匆匆,
匆匆,太匆匆!”
琼瑶
一九八二年九月十六日午后写于台北可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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