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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匆匆太匆匆

_10 琼瑶(当代)
我们暂时分开,让我们两个都认真的考虑一下,我们还有没有结合的希望。”他喉中哽了
哽,唇边却浮起一个微笑。“鸵鸵,你知道三天后是什么日子?”
“我知道。”她也微笑起来,虽然泪珠仍然晶莹的挂在面颊上。“八月二十四日,我们
认识,整整四十六个月了。”
“当我们有一天,庆祝我们认识四十六周年的时候,我希望你会对我说一句,你从没后
悔嫁给我!”他说。眼睛又闪亮了,面庞上又绽满了希望的光彩。“鸵鸵,记得我服役前
夕,你在我枕上留条子,你写著:‘青,你要回来娶我,你一定要回来娶我!我等你!我一
定等你!’你还写著:‘我一字一泪,若神天上果有知,愿你成全我的心愿,我愿弃名利,
抛世俗,只愿与你比翼双飞,此生此世。’瞧,我都会背诵了。鸵鸵,你还记得吗?”
“是,我记得。”她眼中又蒙上了泪影,声音里迸裂著痛楚。“记得每一句誓言,记得每一
个片段,记得每一个细节……记得所有的点点滴滴。”“但是,那些山盟海誓,总不会随风
飘散吧?大学生的恋爱,再怎么不成熟,总不会只是儿戏吧?”
“不。韩青。”她咬紧牙关,蹙著眉,试著想让他了解。“我并没有否认我们过去的
爱,我并没有想抹煞我们那四年,你也知道,在这四年中,我做了多么完整的奉献,你一直
是我生活中的重心……”“现在不是你生活的重心了!”他终于忍不住冲口而出。“鸵
鸵,”他深沉的说,语气郑重,眼神愁苦。“坦白告诉我吧!不要用‘成长’‘境界’‘成
熟’这种大题目来挡住我的视线,坦白的告诉我,你生命里又有了别人,是吗?我们之间有
了第三者,是吗?”她深吸了一口气。沉吟了片刻。
“你知道,我们之间一直有第三者,我不否认,目前还有别人在追求我。可是,这些年
来,我并没有背叛过你,也没有隐瞒过你什么,是不是?我一直是很诚实的,是不是?那些
第三者,也从没把我们分开过,是不是?”
“那么,”他屏息说:“我们的问题,确实是在我‘不够成熟’、‘没有长大’、‘不
能给你安全感’上?”“是。”“经过那么一段刻骨铭心的恋爱以后,用这些理由来分手,
会不会太牵强了?”他激烈的说,立刻,他又后悔说这几句话了,是的,他还不够成熟,说
这几句负气的话,就表示他还没成熟!他深深叹了口长气,接著说:“好!我承认我不够成
熟!但是,鸵鸵,”他加强了语气:“等我!等我!”他低语,热烈而诚挚,每个字都挖自
肺腑深处:“等我,我会很快的追上你的境界!走入你那个成人的世界!等我来娶你!我相
信,将来带你去巴黎的,不会是别人!一定是我!现在,我离开你,让你一个人去思考,让
我一个人去奋斗……我想,我们都需要冷静,都需要‘孤独’一阵……”
“就像那个暑假,你拚了命去打工一样。”她回忆的说,唇边浮起温柔的微笑,眼底流
露著欣赏的光华。“你知道吗?韩青,那是你最深刻打进我内心去的一次!你那么坚强,高
傲,潇洒。整个暑假,你离开我,让我去面对自己!”
“现在,又是一次,该我坚强潇洒的时候了!”他凄苦的微笑起来。“最起码,我还懂
得一件事,‘爱’一个人,不要去‘缠’一个人,奉献自己,而不要去左右对方的意志!”
匆匆,太匆匆26/30
她仰著头看他,眼睛闪著光彩。
“你知道吗?”她由衷的说:“你实在是非常非常非常可爱的!”“你知道吗?”他也
由衷的说:“你也实在是非常非常非常可爱的!”他们又相对注视,彼此都在彼此身上、脸
上,看到那些逝去的岁月,看到那些已过去的欢乐,看到那些数不清的誓言,看到那些点点
滴滴,丝丝缕缕的爱。终于,韩青沉痛的把手压在她手上,握紧她,痛楚的从齿缝中迸出一
句话来:
“鸵鸵,我们是怎么了?我们到底是怎么了?如果我们还相爱,如果我们还彼此欣赏,
是什么东西把我们隔开了?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鸵鸵虚弱而诚实的回答。“我
想,这样东西的名字可能就叫‘考验’,我们还需要一段时间的考验,才知道是否能共享未
来。”“难道四年多的考验还不够?”
“那四年,我们并没有面临‘考验’,我们只是忙著去‘恋爱’!如今,除了恋爱之
外,我们要面对的真实人生,这才是最重要的!韩青,我在信里写过,成长的每个步骤都很
痛苦,这考验也是痛苦的,熬过了,我们在人生的境界里,就真正可以所向披靡了。熬不
过,你就还是个大学小男生!而我……”“你已经不是个大学小女生了。”他接口。
“是的。”她含泪点头。
“好!”他坚决的说:“给我时间!让我长大!让我来通过这段考验!让我向你证实我
自己!”然后,他又瞅了她好一会儿,就猝然转开身子,大声说:“在我‘缠’住你以前,
快走吧!”她挥去泪痕,再凝望了他的背影一眼,转身欲去。
“鸵鸵!”他背对著她说:“我爱你!永远爱你!”
她收住脚步,怔了怔。然后,她飞奔回来,从背后抱住他的腰,把湿漉漉的面颊紧贴在
他的肩上,在他耳畔又轻又快的说:“谢谢你能了解我,谢谢你能体贴我,谢谢你能为我去
单独奋斗,谢谢你能这么深切的爱我,谢谢你给了我最快乐的四年,谢谢你一切的一切!”
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回头去看她,不让自己再去抓住她。而泪水,却极不争气的往自
己眼里冲去。他觉得心碎了,心完完全全的碎了。不知怎的,他就觉得这场面像是在诀别似
的!她那一连串的“谢谢你”让他每根神经都绞痛了,他真想对她大喊:“不要谢我,只要
嫁我!”
不行!他知道。如果他这样说,她会轻视他!她会认为他肤浅,幼稚、不成熟。而现
在,他最怕的一件事,就是被她轻视。他的腰杆笔直,身子僵硬,站立在那儿!他像个石像
般动也不动。然后,她又在他耳边低语:
“如果你耳朵痒的时候,不妨打个电话给我!”然后,她说了最后一句:“再见了!韩
青!”
“再见了,鸵鸵!”他也哑声回答,依旧没有回头。
她放开他,转身飞奔而去了。
他依然挺立在那儿。听著她的脚步声一步一步的消失,一步一步的消失,一步一步的消
失……似乎一步一步消失到了世界的尽头。每个脚步都踩碎了他的心,不知怎的,他就觉得
整颗心都撕裂了,都粉碎了。
人类的悲哀,就在于永远不能预知未来。假若韩青那时能知道以后会发生的事,恐怕他
宁可被她轻视,宁可“缠”住她,也不会放她走的。但是,他不能预测未来,他竟然不能预
测未来!匆匆,太匆匆27/3021
两天后,韩青回到了屏东,开始就任于某产物有限公司。受训一个月后,立即被编为正
式职员,负责推展业务方面的工作。韩青又像那个暑假一样,进入了一种“疯狂”的工作状
态中。从早上八点钟上班,他下班后再加班,总要忙到晚上十点十一点,回到家里,往往都
已三更半夜。韩青的父母,用慈爱的胸怀迎接著这在外已流浪多年的儿子,两老从不问什
么,只在韩青晚归时为他煮一碗面,早起时为他煮两个蛋。而在他深沉黝暗的眼神中,去体
会他这些年来在外面经历过的磨练。两老永远读不出韩青的心事,永远看不透他的哀愁,更
无法进入他那孤寂的内心,去了解他那内心中强烈的思念、渴望、痛楚,与挣扎。但是,他
们用单纯的宠爱,来默默的包容他,没有怀疑,没有要求,只有付与。两老从不要求韩青快
些“成熟”,快些“长大”!
韩青工作得那么累,那么辛苦,他几乎没有时间给鸵鸵写信。这段时间中,鸵鸵的来信
也很少,每封都好短好短。虽然如此,韩青仍然可以深切的感觉出来,自己的心脏中,像有
根无形的、细细的线,一直牵过大半个台湾,而密密的萦绕在鸵鸵的心脏上。每当夜深,这
根线会忽然抽紧,于是,他会遏止不住自己,而拨个长途电话到台北,只对鸵鸵说上一句:
“没有事,只因为耳朵痒了。”
对面会传来一声低低的、悠悠的叹息。听到这叹息,够了,他不再想听别的。在他还没
有把握已追上她的境界,已经够得上成熟,已经让她在“爱”他以外,还能“尊敬”他的时
候,他不想再为自己多说什么。该说的话,似乎都在上次说完了。剩下的,只是该做的事。
于是,他会默默的挂上电话,而让无尽的相思,在无眠的长夜里,啃噬著他的心灵。
偶尔,他也会怀疑,鸵鸵身边已有新人了。在过去四年中,这种事是层出不穷的。但
是,如果经过这样轰轰烈烈四年的相爱,她最后还能移情别恋,那么,对整个的人生,韩青
还能信任些什么?不不,他把这层疑惑硬生生从心底划掉。可是,潜意识中,这层疑惑却也
根深柢固。哦,鸵鸵,鸵鸵,鸵鸵……他心中辗转低呼,结束这种煎熬吧!结束我们彼此的
煎熬吧!鸵鸵,鸵鸵,鸵鸵!让我相信你!让我百分之百的相信你!不,不能怀疑她。鸵鸵
只是长大了,所以他也必须也要长大!鸵鸵会等他的,他深信,鸵鸵会等他的。他更深信,
即使她又有了新朋友,她还是会回到他身边。因为世界上没有人能比他更爱她,没有人能比
他更宠她。四年来,她也多次想从他身边飞去,最后,仍然飞回旧巢。这就是鸵鸵,一个永
远在找安全感,在找避风港,而又在找风浪,找挑战的女孩!但是,他有信心,当她飞倦
了,必定会飞回旧巢,不论何时,他都会张开双臂,迎她于怀,让她休憩下她那飞累了的双
翅。他等待著,很有信心的等待著。尽管这段等待的日子里充满了煎熬,他每天都要用最大
的克制力,不打电话给她,(偶尔,还是打了。)不写信给她,(偶尔,还是写了。)但
是,他总算做到一件事:不去台北“缠”她。尽管,他心底千遍万遍的呐喊著:“鸵鸵!结
束这种煎熬吧!结束这种煎熬吧!”
鸵鸵无语。两人间的“无线电”忽然有短路的情形。他收听不到鸵鸵的心声,不安的感
觉把他密密围绕著。鸵鸵啊,你为何默默无语?新的一年在煎熬中来临了,木棉花开过又谢
了。
他疯狂的工作有了代价,从职员升任到课长了。不能证明什么,他不知道自己的境界有
没有追上鸵鸵?境界两个字好空泛,是一张无法得满分的考卷!鸵鸵啊!最起码,你看看这
张考卷吧!虽然不见得及格,我已经尽力去答题了!用我的血和泪去答题了。鸵鸵啊,你看
看考卷吧!
鸵鸵无语。鸵鸵啊,你为何默默无语?
不安和困惑把他牢牢捆住了,而且,他恐惧了。恐惧得不敢再打电话给她,不敢再写信
给她,不敢去面对自己不知道的“真实”。然后,四月里,他在夜半忽然惊醒了。像有个人
在用线猛力拉扯他的心脏,把他从睡梦中痛得惊跳起来。坐在床上,他突然那么强烈的感应
到鸵鸵心声:韩青,你在哪里?韩青,你在那里?
他披衣下床,立即扑向电话。
铃响了好久,表上的时间是凌晨两点半。不行!一定要听到鸵鸵的声音!鸵鸵,接电话
吧!接电话吧!接电话吧!求求你!电话终于被接听了,接电话的不是鸵鸵,而是睡意朦胧
的小三。“韩青?”小三的声音怪怪的。“你……找我姐姐?她……她……”小三的语气含
糊极了,暖昧极了。“她不在家,她……她去度假了。”“度假?”他紧张的喊:“什么度
假?”
“哦,哦,”小三嗫嚅著。“她要我们都不要跟你说的!她……她去日本了,出国了。
大概一个月以后才回来!她回来后会跟你联络的!”电话挂断了。他呆呆的坐在床沿上。好
半天都没有意识。然后,痛楚把他彻底打倒了,他用手紧紧的抱住了头。残忍啊,鸵鸵!你
怎能如此残忍?去日本了,出国了!你一个人出国吗?还是有人和你同飞呢?当然,你不可
能单独出国度假的,那么,是有人同飞了!鸵鸵,你忘了,你说过只和我比翼双飞的!你说
过的!他摇著头,满怀苦涩,满脸都爬满了泪水。
好久之后,他振作了自己。忽然想起捧著十二朵玫瑰花的鸵鸵,巧笑嫣然的鸵鸵,抱著
他的腰又笑又跳的鸵鸵,在海边唱万事万物的鸵鸵……他把手指送到齿缝中,咬紧了自己。
不,我不恨你!我不怨你!我无法恨你!我无法怨你!去玩吧!去度假吧。玩累了,这儿还
是你的窝,即使有人和你同飞,我也不怨。只要你回来,我什么都不怨,什么都不问,什么
都不怪!只要你回来!
这种等待,变成煎熬中的煎熬了。
韩青彻夜彻夜不能睡,每个思绪中都是鸵鸵,驱之不走,挥之不去。她亭亭玉立的站在
那儿:笑著,哭著,说著………他的鸵鸵,他那让他如此心痛,如此心酸,如此心爱的鸵
鸵!他怎能这样爱她呢?怎能呢?
四月二十四日,又是纪念日了。
整天,韩青的心绪都不宁到了极点。疯狂的想念著鸵鸵。他去书店里,买了一张雁儿归
巢的卡片,在上面写下两行字:
“旧巢依旧在,只待故人归!”
望著卡片,他没有寄出。卡片上有只雁子,一只飞著的雁子。他瞪著雁子,想起一支
歌,歌名叫“问雁儿”:
“问雁儿,你为何流浪?
问雁儿,你为何飞翔?
雁儿啊,雁儿啊,我想用柔情万丈,为你筑爱的宫墙,却怕这小小窝巢,成不了你的天
堂!
问雁儿,你可愿留下?
问雁儿,你可愿成双?
雁儿啊,雁儿啊,我想在你的身旁,为你遮雨露风霜,又怕你飘然远去,让孤独笑我痴
狂!”
他的心酸涩苦楚,脑子里只是发疯般萦绕著这支歌的最后两句:“又怕你飘然远去,让
孤独笑我痴狂!”他把卡片丢进抽屉里,锁起来。但是,他能锁住鸵鸵吗?那怆恻凄苦之
情,把他压得紧紧的,压得他整日都透不过气来。“又怕你飘然远去,让孤独笑我痴狂!”
哦!他昏昏沉沉的挨著每一分、每一秒。心底是一片无尽的凄苦。鸵鸵啊,请不要飘然远
去,让孤独笑我痴狂!这夜,他又无法成眠。
瞪视著窗子,他的思绪游荡在窗外的夜空中。心里反复在呼唤著鸵鸵。脑子里,有个影
像始终在徘徊不去。一只孤飞的雁子。孤独,孤独,孤独!有一段时间,他就这样彻底的体
会著孤独。然后,忽然间,他耳畔响起了鸵鸵的声音,那么清晰,清晰得就好像鸵鸵正贴在
他耳边似的,那声音清脆悦耳,正在唱歌似的唱著:
“无一藏中无一物,有花有月有楼台!”
鸵鸵回来了!她从日本回来了!他知道!他每根纤维都知道。鸵鸵在呼唤他!一定是她
在呼唤他!四年多来,她每次需要他的时候,他的第六感都会感应到。而现在,他的第七感
第八感第九感,第十感……都在那么强烈,那么强烈的感应到,鸵鸵在呼唤他!他披衣下
床,不管是几点钟了,他立即拨长途电话到袁家,铃响十五次,居然没有人接听!难道他们
全家都搬到日本去了?不可能!他再拨一次电话,铃响二十二次,仍然没人接听。他在室内
踱著步子,有什么事不对了!一定有什么事不对了!为什么没人接电话呢?他再拨第三次,
还是没人接。不对了!太不对了!他去翻电话簿,找出方克梅婚后的电话,也不管如此深
夜,打过去会不会引起别人疑心,他硬把方克梅从睡梦中叫醒:“韩青,”方克梅说:“你
这人实在有点神经病!你知道现在几点钟吗?”“对不起。”他喃喃的说:“只问你一件
事,鸵鸵回来没有?”
“嘉珮吗?”方克梅大大一怔。“从哪儿回来?”
“日本呀!她不是去日本了吗?”
“噢!”方克梅怔著。“谁说她去日本?”
“她妹妹说的!怎么,她没有去日本吗?”他的心脏一下子提升到喉咙口。“哦,哦,
这……这……”方克梅吞吞吐吐。
“怎么回事?”他大叫:“方克梅!看在老天份上,告诉我实话!她结婚了?嫁人了?
嫁给姓柯的了……”“哦,不不,韩青,你别那样紧张。”方克梅说:“鸵鸵没有嫁人,没
有结婚,她只是病了。”
“病了?什么病?胃吗?”
“是肝炎,住在荣民总医院,我上星期还去看过她,你别急,她精神还不错!”“你为
什么不通知我?”他对著电话大吼。匆匆,太匆匆28/30
“韩青,不要发疯好吧!她不过是害了肝炎,医生说只要休养和高蛋白,再加上天天打
点滴,很快就会出院的!她要我千万不要告诉你,她说她现在很丑,不想见你,出院以后,
她自己会打电话给你的!你晓得她那强脾气,如果我告诉了你,她会把我恨死!她还说,你
正在努力工作,每天要工作十几小时,不能扰乱你!”
“可是,可是——”他对著听筒大吼大叫:“她需要我!她生病的时候最脆弱,她需要
我!”
“韩青,”方克梅被他吼得耳膜都快震破了,她恼怒的说:“你是个疯子!人家有父母
弟妹照顾著,为什么需要你!你疯了!”方克梅挂断了电话。
韩青兀自握著听筒,呆呆的坐在那儿。半晌,他机械化的把听筒挂好,用双手深深插进
自己的头发里,他抱著头,闭紧眼睛去遏止住自己一阵绞心绞肝般的痛楚。思想是一团混
乱。方克梅说鸵鸵病了。真的吗?或者是嫁了?不,一定是病了。肝炎,荣民总医院,没什
么严重,没什么严重!肝炎,肝炎,鸵鸵病了!鸵鸵病了!他猝然觉得心脏猛的一阵抽搐,
抽得他痛得从床沿上直跳起来。他仿佛又听到鸵鸵的声音了,在那儿清清脆脆的嚷著:“韩
青,别忘了我的木棉花啊!”
木棉花?他惊惶的环室四顾,墙上挂著他和鸵鸵的合照,鸵鸵明眸皓齿,巧笑嫣然。鸵
鸵,你好吗?你好吗?鸵鸵,你当然不好,你病了,我不在你身边,谁能支持你?谁能安慰
你?谁能分担你的痛苦?他奔向窗前,繁星满天。脑子里蓦然浮起鸵鸵写给他的信:“……
愿君是明月,妾是寒星紧伴,朝朝暮暮,暮
暮朝朝。忽见湖水荡漾,水中月影,如虚如实
……”他机伶伶的打了个冷战,不祥的预感那么强烈的攫住了他。他忍不住喊了出来:
“鸵鸵!我来了!我马上赶到你身边来!我来了!”
22
同一时间,鸵鸵躺在病床上,父母弟妹,都围绕在床前。病危通知,是医院临时发出
的。在下午,她的情况还很好,她曾坚持要洗一个澡,坚持要换上一身学生时代的衣服。鹅
黄色衬衫,绿色灯芯绒长裤,外加一件绿色滚黄边的小背心。躺在那儿,她就像一朵娇娇的
小黄玫瑰花,被嫩嫩绿叶托著。鸵鸵的父母并不知道,在好几年前的十月二十四日,她曾穿
著这套衣服,捧著十二朵玫瑰花,站立在一个男孩的门前。而后,她接受了一个金戒指,奉
献了她自己,成为了那男孩的新妇。那男孩名叫韩青!在这一刻,没人知道鸵鸵心里在想什
么,她就那么平平静静的躺著,眼睛半睁半闭著,眼神里有些迷惘,有些困惑,好像她正不
懂,不了解自己将往何处去。她脸上有种幽柔的悲凄,很庄穆的悲凄,使她那瘦削苍白的
脸,显得更加楚楚可怜。她缩了缩肩膀,像一只在雨雾中,经过长途飞行后的小鸟,正收敛
著她那飞累了的,不胜寒瑟的双翅。然后,她的眉头轻轻蹙了蹙,似乎想集中自己那已开始
涣散的神志。她蠕动著嘴唇,低呼了一个名字,谁也没听清楚她喊的是谁。然后,她叹了口
气,用比较清晰的声音,说了一句:“缘已尽,情未了!”接著,她用左手握住床边的母
亲,右手握住床边的父亲,闭上眼睛轻声低语:“不再流浪了,不再流浪了!”
这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袁嘉珮,乳名鸵鸵,在一九八二年四月二十四日弥留,二十五日死于肝癌,并非肝炎。
年仅二十四岁!
二十四!这数字好像一直与她有缘,她是在二十四日遇到韩青的,她弥留那天,正是他
们认识五十四个月的纪念日,勉强挨过那一天,她就这样默默的走了。
韩青赶到台北,鸵鸵已经去了。他竟来不及见她最后一面!他没有哭,没有思想,没有
意识,从荣民总医院大门出来,他只想到一个地方去,海边。鸵鸵最爱看海,相识以来,他
曾带她跑遍台北近郊的海边。最后一次带她看海,是他还没退役的时候,那天是他休假,她
到新竹来看他,又闹著要看海。他起码问了十个人,才知道最近的海边名叫“南寮”,他一
辈子没去过南寮,却带著鸵鸵去了。那天的鸵鸵好开心,笑在风里,笑在阳光里,笑在海浪
帆影中。那天的他也好开心,笑在她的欢愉里,笑在她的喜悦里,笑在她的柔情里……他曾
一边笑,一边对著她的脸儿唱:
“阿美阿美几时办嫁妆?
我急得快发慌……”是的。海边。鸵鸵最爱去的地方。
他想去海边,于是他去了。
在沙滩上,他孤独的坐著。想著鸵鸵;第一次和她看海,她告诉他,她心里只有他一
个!最后一次和她看海,他对她唱“阿美阿美几时办嫁妆?”现在,他孤独的坐在沙滩上,
看著那无边无际,浩浩瀚瀚的大海,整个心灵神志,都被冻结凝固著,那海浪的喧嚣,那海
风的呼啸,对他都是静止的。什么都静止了,时间,空间,思想,感情,什么都静止了。
“又怕你飘然远去,让孤独笑我痴狂!”
忽然间,这两句歌词从静止的思绪中迸跳出来。然后,他又能思想了,第一个钻入脑海
的记忆,竟是数年以前,丁香也曾坐在沙滩上,手中紧抱著徐业伟的手鼓。
他把头埋进弓起的膝盖里,双手紧握著圈住膝头。他就这样坐著,不动,不说话。海风
毫不留情的吹袭著他,沙子打在他身上,后颈上,带来阵阵的刺痛。他继续坐著,不知道坐
了有多久,直到黄昏,风吹在身上,已带凉意,潮水渐涨,第一道涌上来的海浪,忽然从他
双腿下卷了过来,冰凉的海水使他浑身一凛,他蓦的醒了过来。
他醒了,抬起头来,他瞪著海,瞪著天,瞪著他不了解的宇宙、穹苍。然后,他站起身
子,机械化的移动他那已僵硬麻痹的手脚,缓缓的向海岸后面退了几步。站定了,他再望著
海,望著天,望著他不了解的宇宙、穹苍。突然间,他爆发了!用尽全身的力量,他终于对
著那云天深处,声嘶力竭的大喊出来:“鸵鸵!鸵鸵!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你还有那
么多的事要做!你的法国呢?你的巴黎呢?你的香榭大道和拉丁区呢?还有,你的木棉花
呢?你的写作呢?鸵鸵!你怎么可以走?你怎么可以走!你那么热爱生命!你那么年轻!你
答应过我要活到七十八岁的!七十八岁的!难道你忘了?你许诺过我,要用四十年的生命来
陪伴我!四十年!你忘了?你忘了?你说过要告诉我们的子孙,我们曾如何相知和相爱,我
们的子孙哪!难道你都忘了!都忘了?为什么在我这样拚命的时候,你居然可以这么残忍的
离我远去!鸵鸵!鸵鸵!鸵鸵……”他望天狂呼,声音都喊裂了,一直喊到云层以外去。
“鸵鸵!鸵鸵!鸵鸵……”
他一连串喊了几百个“鸵鸵”,直到发不出声音,然后,他扑倒在一块岩石上,在这刹
那间,许多往事,齐涌心头;那第一次的舞会,那八个数字的电话号码,那小风帆的午餐,
那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接吻,第一次看海,第一次去赵培家,第一个周年纪念日……太多太
多,数不清,算不清。多少恩爱,多少誓言,多少等待,多少计划……包括最后一段日子中
的多少煎熬!难道都成追忆?都成追忆?哦!太不公平,这世界太不公平!他以为全世界没
有人可以分开他和鸵鸵,但是,你如何去和死神争呢?他从岩石上慢慢爬起来,转过头来,
他注视著天际的晚霞,那霞光依然灿烂!居然灿烂!为谁灿烂?他再度仰天狂叫:“上帝,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数年前,他曾为徐业伟狂呼,那时,鸵鸵尚在他的身边,分担他的悲苦。而今,他为鸵
鸵狂呼,身边却一个人都没有。他仰首问天,天也无言,他俯首问地,地也无语。他把身子
仰靠在那坚硬的岩石上,用手下意识的握紧一块凸出的石笋,那尖利粗糙的岩石刺痛了他的
掌心,他握紧,再握紧……想著水源路的小屋,想著赤脚奔下三楼买胃药,想著拿刀切手指
写血书,想著鸵鸵捧著十二朵玫瑰花站在他的门前……他不能再想,再想下去会追随她奔往
大海,这念头一起,他瞪视海浪,那每个汹涌而来的巨浪,都在对他大声呼号:
“不能同生,但求同死!”
“不能同生,但求同死!”
“不能同生,但求同死!”
他被催眠了,脑子里一片混沌。
离开了身后的岩石,他开始向那大海缓缓走去,一步又一步,一步又一步,一步又一
步……他的脚踩上了湿湿的沙子,浪花淹过了他的足踝,又向后面急急退走,他迈著步子,
向前,再向前,再向前……
忽然,他听到鸵鸵的声音了,就在他身后清清脆脆、温温柔柔的嚷著:“有就是没有!
真就是假!存在就是不存在,最近的就是最远的……”他倏然回头,循声找寻。
“鸵鸵!”他喊:“鸵鸵!”
鸵鸵的声音在后面的山谷中回响,喜悦的、快乐的、开心的嚷著:“我的,你的,一
切,一切,是我俩的一切,我俩的巴黎,我俩的木棉花!”“哦!鸵鸵!”他咬紧嘴唇,直
到嘴唇流血了。他急急离开了那海浪,奔向岸边,奔向沙滩,奔著,奔著。一直奔到筋疲力
竭,他倒在沙滩上,用手紧紧的抱住了头。哭吧!他开始哭了起来。不止为鸵鸵哭,为了许
多他不懂的事而耶小伟,鸵鸵,小梅梅,和他们那懵懂无知的青春岁月!当那些岁月在他们
手中时,几人珍惜。而今,走的走了,散的散了,如诗如画的鸵鸵,竟然会与世长辞了。
他似乎又听到鸵鸵那银铃般的声音,在唱著那支她最心爱的歌“AllKindsof
Everything”
“雪花和水仙花飘落,蝴蝶和蜜蜂飞舞,帆船,渔夫,和海上一切事物,
匆匆,太匆匆29/30
许愿井,婚礼的钟声,
以及那早晨的清露,万事万物,万事万物,
都让我想起你——不由自主。
……。”他用手蒙住耳朵。万事万物,万事万物,都因鸵鸵而存在。如今呢?不存在就
等于存在吗?存在就等于不存在吗?鸵鸵啊!你要告诉我什么?或者,我永远追不上你的境
界了!你的境界太远,太高,太玄了!鸵鸵!我本平凡!我本平凡!我只要问,你在哪里?
你在哪里?
风呼啸著,浪扑打著,山顶的松籁,和海鸥的鸣叫,浪花的怒吼……万事万物,最后,
全汇成了一支万人大合唱,汹汹涌涌,排山倒海般对他卷了过来:
“匆匆,太匆匆!”匆匆,太匆匆!”尾声
韩青说完了他和鸵鸵的故事。
桌上的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蒂,烟雾继续在空气中扩散著,时间已是八月一日的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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