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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匆匆太匆匆

_6 琼瑶(当代)
天,认识一周年的纪念日,我能不能要求你几件事呢?”“要听听看是什么要求。”
“不会故意刁难你的,你知道我从不刁难你的。”
“好,你说!”“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尤其你的胃。”
“好。”她柔顺的。“不许吃冰的东西!”“好。”“不许吃辣的东西!”“好!”
“不许空肚子去上课!”
“好!”“不许半夜看书到天亮!”
“好!”“不许淋雨!”“好!”“不许为了和弟弟妹妹吵架就不吃饭!”
“好!”“要快乐的生活!”“好!”“要常常笑!”“好!”“要嫁给我!”
“好!”鸵鸵一说出最后一个“好”字,就发现上当了。因为韩青一连串说的都是些不很重
要的事,在这个快乐的日子里,尽可以大方的去依顺他。谁知他忽然冒出一句“要嫁给
我!”她答得太顺口了,“好”字已冲口而出,这个字一出口,韩青可乐坏了!他扬著眉,
笑得那么神采飞扬,整个脸上都绽放出光彩来。他的手伸到桌面上,压住了她的手,郑重
的、欣悦无比的说:“一诺千金啊!再无反悔啊!”
“不行不行!”她笑著嚷:“你这人有点赖皮,你故意让我上当……”“嘘!”他嘘
著,阻止她说下去。“人类相爱,就要互许终身,这是彼此对彼此的付出,难道,你对我还
有什么不满意……”“有啊!”她顺口喊。“是什么?”“你太瘦了!”她乱找原因。不
过,那时的韩青,确实很瘦,暑假的疯狂工作把他的体力消耗了太多,那时,他只有五十四
公斤。“太瘦了?怎么办?”他瞪著她。“要多胖你才满意?”
“六十公斤。”“六十公斤?”他算了算,回头就对那老板说:“给我拿十个糯米饭团
来!”“你要干什么?”鸵鸵睁大眼睛问。
“吃啊!不吃怎么能胖呢!”
说著,他就真的开始狼吞虎咽的吃起那糯米饭团来。她睁大眼睛看他,故意不去阻止
他,看他要如何收场。那知,他左吃一个饭团,右吃一个饭。伸长了脖子,就那样一个又一
个的塞进去。她看得自己的喉咙都代他噎起来了,自己的胃都代他胀起来了,当他去吃第六
个的时候,她终于忍无可忍的抓住了他的手,叱骂著说:
“你这个神经病!你准备噎死啊!如果你噎死了,我嫁给谁去?”一句话就让他灵魂都
出了窍,心都快飞上天了。他不吃了,只是看著她傻傻的笑。
然后,他们回到了小屋里,他郑重的从口袋中掏出一个小首饰盒,打开来,里面是个纯
金的、镂空雕花,手工非常朴拙,非常古老的一个戒指。
“这是我给你的!”他慎重的说。
“哦!”她惊呼著。“戒指!这……这……这岂不太严重了吗?你去订做的吗?你把钱
都去订了这戒指吗?这……这……”他拿起她的手,把戒指套在她中指上,不大不小,刚刚
正好。她挣扎著,想脱下来。他握紧了她的手,虔诚的、郑重的、温柔的、深刻的一直看进
她眼睛深处去。他一个字一个字,恳恳切切的说:“这不是我买的戒指,这是个很旧很古老
的东西,它是我外公送我外婆的礼物,外婆又把它送给了我母亲。当我来台北时,母亲怕我
没钱用,把这戒指给了我。这些年,我穷过,我苦过,我当过手表,当过外套……就是没有
卖掉这戒指。它并不很值钱不是钻石,不是红宝,只是个制造得土土的、拙拙的金戒指,但
它有三代之间的爱。我把它给你,不敢要求你什么,只是奉献我所能奉献的;我的未来、我
的生命,我全部全部的爱。你能脱下来吗?你能不要吗?你能拒绝吗?”
“哦!韩青!”她低喊著,抬眼看他,眼睛又湿了。“你怎么能对我这么好?你怎么能
这样爱我?我觉得我的缺点好多好多,我虚荣,我善变,我任性,我倔强,我又爱哭……
我……我……”他用唇堵住了她那嗫嚅著、轻颤著的唇。她情不自已,就全心震颤著去接受
这吻了,她的双臂挽住了他的颈项。他闭上眼睛用整个心灵去体会这个“爱”字,用整个心
灵去“吻”她。他们站立不住,滚到了床上,他继续吻她。十二朵玫瑰在空气里绽放著甜甜
的香味。甜甜的,甜甜的,甜甜的……如蜜,如酒,如香胶,带著令人晕眩的魅力。他的头
有些晕,他的心怦怦跳著,他的神思恍惚,他的身体和心灵都在强烈的感受著那个“爱”
字。于是,不止于唇与唇的接触,他吻她的眉心,吻她的睫毛,吻她发热的面颊,吻她翘翘
的鼻尖,吻她那有个“小鸵鸵”的耳垂,吻她修长的颈项,吻她颈项下的那个小窝窝……然
后,吻把什么都搅热了,吻把什么都融化了,吻把什么都突破了。礼教,尊严,传统……一
起打破。终于,在他们认识的一周年这天,他们那么相爱,那么相爱,那么相爱……他们奉
献了彼此,从心灵,到肉体。并深深去体会到,世界上最深切最密切最真切的爱,就是在灵
肉合一的那一刹那。十二朵玫瑰花绽放著芬芳,甜甜蜜蜜温温柔柔的芬芳。充塞在室内,充
塞在空气中。收音机里,正播著一支英文歌:HowDeepIsYuorLove。
匆匆,太匆匆15/3013
韩青念大四的这学年,该是他生命中最最幸福的日子了。
那学期,他一共只有九个学分,为了要和鸵鸵在一起,他选的九个学分,全集中在每星
期一和星期二上课,然后,他一周内有五天都是空闲的。
这五天的生活有如天堂,这五天的每一刹那都是永恒!他和鸵鸵把这五天填得满满的,
那生活变得比较规律化了。差不多每天都一样,他早上起床后,在九点三十分打电话给她,
然后,他开始练毛笔字,练上两小时。她会在十一点多钟到他的小屋。她不会空手来,因为
“经济”一直是大问题,她也懂得帮他如何省钱了。她会带来一两个菜,她烧的菜总是第一
流的,他们买了个电锅,自己煮中饭吃,自己洗碗筷,俨然过的是小夫小妻的生活了。吃完
午餐,他们会甜甜蜜蜜的腻在一起,说不完的话,谈不完的未来。当然,他还要帮她作功
课、抄笔记、查字典……或者,他们会出去玩,看电影、逛街、欣赏行人,跑到“来来”的
许愿池去许愿。哦,谈到许愿,韩青总忘不了她那虔诚的模样,她丢了一个铜板,竟许了三
个愿。一个为他们,一个为徐业平和方克梅,一个为徐业伟和丁香。噢,其实一句话就够
了: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下午五点多钟,他就送她去辅仁,他们的晚餐往往在辅大的
“仁园”餐厅中草草结束。然后,她上课,他就点燃一支香烟,叫一杯咖啡,拿一本书,坐
在那儿等她下课。有那么长一段时间,他总是“孤独”(表面上孤独,实际他快乐得很呢)
的坐在“仁园”喝咖啡,居然引起一两个女生的注意,找他说话,找他聊天,找他做朋友。
他把这事告诉鸵鸵的时候,那股得意劲儿就别提了!鸵鸵也总是点著脑袋,煞有其事的帮他
接一句:“乱烦的!”“你以为我盖你?”他有些不服气。
“不不。我完全相信。漂亮的小男生总有些漂亮的小女生来追,你可以大大方方多交两
个女朋友,别成天粘著我,那么,我也可以多交两个男朋友……”
“停!”他只好叫停。“我盖你的!”他打了自己脑袋一下。“我就是这样,喜欢吹
牛!该死!”他再打了自己一耳光。
她笑弯了腰。那些日子,她差不多每天都要上课上到十点多钟,他等她下了课,就把她
送回家,到了三张犁,也就相当晚了,当然,他们在分手前还要“话别”一番。最后,他总
是匆匆忙忙的搭欣欣254路最后一班车;十一点二十分回家。接著,就再迎接第二天的来
临。这段时间,鸵鸵真是乖极了,可爱极了,除了偶尔耍耍小个性之外,她简直是完美无缺
的。自从认识周年那天,他们突破了“友谊”最后的防线以后,两人间的默契就一天比一天
重了。虽然,她始终不肯带他回家去见父母,他也不急,反正这是迟早的事,如果鸵鸵说时
机未到,就是时机未到,他一切都听她的。不过,在周年纪念那天以后的好几天之内,她每
每想起,就会掉眼泪,啜泣著一再低语:
“我不是妈妈的乖女儿了!我再也不是他们的乖女儿了!假若给他们知道了,我真不敢
去想……”
“可是,鸵鸵,”他会急急的拥住她,急急的喊:“迟早,你会属于我,对吗?自从你
给了我一个八位数的电话号码那天起,我就知道我要你要定了。鸵鸵,请不要为这件事责备
自己,请不要有犯罪感,只要我们的动机是出于爱,一切都是美的,一切都是好的,一切都
是正确的。你一定要有这种观念和认识!”“但是,我以前也交过男朋友,从来没有……”
“我知道。”他郑重的握起她的手,虔诚的吻她的手指。“那些男孩只是你生命里的过
客,而我将是你的主人。我用主人两个字,并不表示你是奴隶,只表示我是你的归依,你的
支持,你的力量,你的安慰,你的堡垒,你的避风港……你一切的一切。”“可是……”她
仍然垂著泪:“假若我又变了,假若我又禁不起考验……”“鸵鸵!”他有些生气了,大声
的说:“你怎么还可以这样说!”“世界上没有恒久的东西……”她仍然在争辩:“你也可
能变的!当一个男孩完全得到一个女孩之后,他会认为已经攻陷了那座城堡,于是,新的城
堡会再吸引他去进攻。我看过不少这种例子,像阿琴,像小琪,像斐斐……都是这样失去了
她们的男朋友!”“于是,你也把我看成这种人!”他咬牙说。到浴室里去找剃刀,取出刀
片。她惊呼著去抓住他的手腕,变色说:
“你要干什么?”“用我的血,写一个誓言,如果我有一天负了你,我会被天打雷劈,
被五马分尸,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他真要用刀片切手指写血书,她这一
惊非同小可,又哭又叫的去抢刀片。他推开她,硬是要写血书。她又急又怕又心痛,眼看那
锋利的刀片就要对手指切下去了,她大急之下,胃疼的老毛病立刻发作。捧著胃,她痛得身
子全痉挛了起来,脸色倏然间就血色全无,冷汗从额上滚滚而下,她弯著腰,捧著胃大叫。
他一看到她发病,吓得手指也不割了,血书也不写了,只是跳著脚喊:“躺到床上去别动,
我给你拿胃药!”
他奔到桌子边,拉开抽屉,发现胃药全给她吃光了,一包也没有了。他返身把她按进椅
子里,急急的说:
“你等著,我去给你买药!”
说完,他打开房门,奔下三层楼,奔出公寓,直奔大街,那儿有一家熟悉的西药房。当
他快奔到药房门口,忽然脚底一阵尖锐的刺痛,他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竟连鞋子都忘记
穿,光著脚丫就跑到大街上来了。大概踩到了碎玻璃,脚趾在流血了。顾不得这么多,他买
了胃药,又直奔回家,奔上三层楼,冲进房间,他的脚也跛了。
鸵鸵蜷缩在椅子里,睁大眼睛看著他。他慌忙的倒开水,慌忙的把药包打开,慌忙的喂
药给她吃。她吃完了药,捧著胃,仍然希奇的盯著他看。
“你没穿鞋就跑出去了吗?”她问。
“是呀,我忘了穿。”“你……”她结舌的,“你这人真……”她想骂,又忍住了,瞪
著他的脚趾:“老天,你在流血了!”
“是吗?”他坐在床沿上,看著那脚趾:“我本来想割手指头,结果割了脚趾头!”他
还说笑话呢!“可见,我非用血跟你发誓不可!只是,脚趾头写字可不大方便,我每天练
字,就忘了用脚练!”“你这人!”她噘著嘴,又气又急,从椅子里站起来,满屋子想找红
药水。“一定要赶快上药,当心弄个破伤风什么的!该死!连瓶红药水都没有!”
他一把抱住她到处乱转的身子,柔声问:
“胃还痛吗?”“你啊!”她气呼呼的喊,眼圈红红的。“你把我的胃气痛了,又把我
胃气好了!从没看过像你这样的人,光著脚跑到大街上去!人家一定以为你是从精神病院里
逃出来的……我……我……我会被你气死!给我看,给我看!”她弯腰去看他的脚。眼圈更
红了。“你瞧你瞧!流了好多血!划了那么深一个口子呢!你瞧你瞧!”她哽塞著:“看你
明后天怎么上课?看你怎么走路……”他拉起她的身子来,拥她入怀。
“鸵鸵!”他哑声说:“我可以为你死!你怎么还能怀疑我会变心……”“不不!”她
急切的接口:“再也不怀疑了,永远不怀疑了,如果连你这种爱都会变心,世界上还有值得
信赖的男人吗?”
“而你,鸵鸵,”他更深刻的说:“也不允许再变了!不允许再有第三者!不允许再受
诱惑!你知道你现在是我的什么人吗?”她含泪瞅他。“你是我的爱人,我的朋友,我的妻
子,我的女儿,我的母亲……我所有对女性的爱,各种不同的爱,都汇聚于你一身,只有
你,只有你,只有你!”
她感动至深,忍不住抱紧了他的头。
“再不胡思乱想了!再不怀疑你了!再不说让你伤心的话了!也再不、再不、再
不……”她一连用了好几个“再不”,“再不去注意任何男孩了,因为我已经有了你!有了
你!有了你!”这种情人间的誓言是多么甜蜜,这种诺言是多么珍贵,这种生活岂像人间?
即使神仙,也没有这么多的快乐。韩青是太快活了,太满足了,太感激造物主及上帝了。他
谢谢上帝给了他生命,来爱上鸵鸵,他更谢谢上帝,给了鸵鸵生命,来爱上他。原来,生命
的意义就是这样,在世界的各个角落,造一个你,造一个我。再等待适当的时机,让这个
你,让这个我,相遇,相知,相爱,相结合。原来,生命的意义就是这样的。于是,韩青不
再怀疑生命,不再怀疑冥冥中存在著的那个“神”。天生万物,必有道理,他相信每个生命
的降生,都出于一个字:爱。包括他自己的降生。
那段日子是太甜蜜了,那段日子是太幸福了。那段日子,欢乐和幸福几乎都不再是抽象
名词,而变成某种可以触摸,可以拥抱,可以携带著满街亮相的东西了。生活仍然是拮据
的,拮据中,也有许多不需要金钱就能达到的欢乐。春天,他们常常跑到植物园里去看花,
坐在椰子树下,望著那些彩色缤纷、花团锦簇的花朵,享受著春的气息,享受著那自然的彩
色的世界。由于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多半都是白天,晚上鸵鸵要上课,上课后又要马上回家。
韩青总觉得彼此的“夜”都很寂寞,都很漫长。有天,坐在植物园里,看著一地青翠,他们
买了包牛肉干,两人吃著吃著。他突然转头看她,学猫王的一支名曲,对她唱了一句:
“Areyoulonesometonight?”
鸵鸵仰了仰下巴,很快的,骄傲的答了一个字:
“No!”韩青开始和她谈别的,谈了好久好久,他忽然又转头看她,温柔的再唱了一
句:“Areyoulonesometonight?”
鸵鸵的脑袋歪了歪,眼睛里闪出柔和如梦的光彩来,唇边涌出一个很可爱的微笑,她回
答:匆匆,太匆匆16/30
“Maybe!”韩青又去谈其他的题目,谈著谈著,他第三次转向她,更温柔的唱:
“Areyoulonesometonight?”
鸵鸵叹著气笑了,她的头低了下去,很干脆的回答:
“Yes!”
韩青多快活啊!那一整天他们都很快乐,只为了这样的几句问话和答话,他们就很快
乐!这种情人间的小趣味,这种幽默,只有他们自己才能深深体会深深了解而乐在其中。同
时,韩青还常常喜欢送一些可爱的小礼物给鸵鸵。
鸵鸵和所有女孩一样,是爱漂亮的,喜欢一切会闪光能点缀自己的小装饰品。韩青买不
起百货店里琳琅满目、五花八门的小玩意,手链、项链、耳环、别针、发夹……可是,他会
做。他曾用好几个不眠的夜,把各种核桃类的硬壳敲碎,打孔,穿上皮线,制成项链送给
她。他也曾拔下水龙头上的链子,用三、四条聚在一起,制成一条手镯给她。最别出心裁
的,是在九重葛盛开的季节,他采集了各种颜色的九重葛,把它们穿成一串又一串。那九重
葛的颜色繁多,有粉红,有桃红,有淡紫,有深紫,有纯白,有浅黄……他把这些小小花
朵,五色杂陈的,穿一串为项链,穿一串为手镯,穿一串为发饰。戴在她头上、脖子上、手
腕上。她那么喜悦,那么骄傲,那么快乐,而又那么美丽!她浑身都绽放出光彩来了,她整
个眼睛和脸庞都发光了。那天晚上,她就戴著这些花环去上课。老天!那晚她多么出风头
啊,所有的女孩儿们都包围著她,羡慕的,惊讶的,赞美的叫著:
“你在哪儿买来的呀?”
“哦,你们买不到的。”她笑著。
“你从哪儿弄来的呢?”
“哦,你们弄不来的!”
“你分给我一串好吗?”“哦,这是不能分的!”
真的,谁听说过“爱”可以分呢?可以买呢?谁说过贫穷会磨损爱情呢?谁说“贫贱夫
妻百事哀”呢?谁说现实与爱情不能糅在一块儿呢?谁说现代的年轻人只追求物质生活呢?
谁说现在的大学生都不尊重“爱情”呢?谁说?谁说?谁说?
14
三月中旬,发生了一件事情。
那天,鸵鸵脸色沉重的来找韩青,很严肃的,很焦虑的,很烦恼的说:“告诉你一件
事,方克梅有了。”
“什么?”他一时转不过脑筋来。“有了什么?”
“唉!”鸵鸵叹气:“孩子啊!她怀孕了。她刚刚告诉我的,哭得要死。她说不知道该
怎么办,如果给她家里发现,一定会把她揍死。你知道,她父亲那么有地位,是民意代表
呢!方克梅从小又学钢琴又学小提琴,完全被培养成一个最高贵的大家闺秀。现在好了,大
学三年级,没结婚就怀孕,她说丢人可以丢到大西洋去!”“徐业平呢?”他急急的问:
“徐业平怎么说?”
“他们说马上来你这儿,大家一起商量商量看。不过,方克梅说,只有一个办法可
行!”
“什么办法?”“打掉它!”“那也不一定呀!”韩青热心的说:“如果方家同意,他
们可以马上结婚,都过了二十岁了……”“你不要太天真好不好?”鸵鸵正色说:“徐业平
拿什么东西来养活太太和孩子?他自己大学还没毕业,毕业后还有两年兵役,事业前途什么
都谈不上!他的家庭也帮不上他的忙!结婚!谈何容易!”韩青瞪视著鸵鸵,忽然就在徐业
平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学业未成,事业未就,中间还横亘著两年兵役!他瞪著眼睛不敢说
话了。尤其,鸵鸵那满面怆恻之情里,还带著种无言的谴责,好像方克梅怀孕,连他都要负
责任似的。他知道,人类的联想力很丰富。正像他会从徐业平身上看到自己,鸵鸵何尝不会
从方克梅身上看到她自己!他想著,就不由自主的伸手握紧了鸵鸵的手。“你放心,”他
说:“我会非常小心,不会让你也碰到这种事!”鸵鸵用力把自己的手抽回去,咬著牙说:
“反正,你们男人最坏了!最坏了!”
什么逻辑?韩青不太懂。但他明白,此刻不是和鸵鸵谈逻辑,谈道理的时候。此刻是要
面临一个问题的时候,这问题,不是仅仅发生在徐业平和方克梅身上的,也可能发生在他们
身上,发生在任何一对相爱的大学生身上的。
下午,方克梅和徐业平来了。
方克梅眼睛肿肿的,显然哭过了。徐业平也收起了一向嘻嘻哈哈爱开玩笑的样子,变得
严肃、正经,而有些垂头丧气。“我们研究过了,”徐业平一见面就说:“最理智的办法,
就是打掉它!我不能让小方丢脸。至今,小方的父母还没见过我,他们现在绝对没有办法接
受我,尤其在这种情况之下。所以,只有拿掉它!”方克梅揉揉眼睛,鸵鸵走过去,用胳膊
护著她。什么话都没说,两个女孩只是静静的相拥著。韩青凝视徐业平,徐业平对他恻然的
摇头,他在徐业平眼底读出了太多的怆然,太多的无可奈何。于是,他什么意见都没有再提
出来,只问:
“有没有找好医院,钱够吗?”
“针,小方那儿有。斐斐说,去南京东路,那个医生马上可以动手术,只要两千元。”
两千元!原来,只要两千元就可以扼杀一条小生命。韩青默然不语。徐业平说:“能不
能请你和袁嘉珮陪我们一块儿去?说真的,我从没有这样需要朋友,而你们两个,是我们最
要好的朋友!我想,这事最好是速战速决……”他转头去看方克梅:“小方,你怎样?如果
你还有什么……”
方克梅迅速的回过头来,挺了挺背脊,忽然潇洒的甩了甩那披肩长发,居然笑了起来:
“说走就走吧!”她大声说:“我打赌,每天有人在做这件事,我不是第一个,也绝不
会是最后一个!别人都能潇洒的做,我为何不能?”于是,他们去了那家医院。
医生和护士都是扑克面孔,显然对这种事已司空见惯。当然,徐业平和方克梅在病历上
都填了假名字假地址,医生和护士也不深究。然后,方克梅被送进手术房,护士小姐对他们
笑笑说:“放心,只要二十分钟就好了,手术之后躺半小时,等麻醉药一退就没事了。很简
单的,用不著休养,可以照样念书——呃,或者上班的!”难道连护士都看出他们是一群大
学生吗?徐业平默默不语,走到窗边去猛抽著烟,韩青也燃上一支烟,陪著他抽。鸵鸵不安
的在手术室门口张望,然后就若有所思的沉坐在一张沙发中,顺手拿起一本杂志来看,那杂
志的名字叫:婴儿与母亲。真的,一切好简单,二十分钟后,手术已经完毕。而一小时后,
他们四个就走出医院,置身在黄昏的台北街头了。徐业平用手搀著方克梅,从没有那么体贴
和小心翼翼过,他关怀的问:“觉得怎么样?”“很好。”方克梅笑笑。“如果你问我的感
觉,有句成语描写得最恰当:如释重负。而且,我告诉你们,我发现我饿了,我想大吃一
顿!”“这样吧,”韩青说:“我请你们吃牛排!刚好家里有寄钱来!让我们去庆祝一
下……呃,”他觉得自己的用辞不太妥当,就顿住了。“本来就该庆祝!”方克梅接口:
“我们解决了一件难题,总算也过了一关!走吧,韩青,我们大家去大吃它一顿,叫两瓶啤
酒,让你们两个男生喝喝酒,徐业平也够苦了,这些天来一直愁眉苦脸的!现在都没事了!
大家去庆祝吧!”
于是,他们去了一向常去的金国西餐厅,叫了牛排,叫了啤酒,叫了沙拉,好像真的在
庆祝一件该庆祝的事。两个男生喝了酒,两个女生也开怀大吃。徐业平灌完了一瓶啤酒,开
始有了几分酒意,他忽然拉著方克梅的手,很郑重的说:
“小方,将来我一定娶你!”
方克梅红著眼圈点点头。
“小方,”徐业平再说:“将来我们结婚后,一定还会有孩子。我刚刚在想,等我们未
来的孩子出世以后,我们应该坦白的告诉那个孩子,他曾经有个哥哥,因为我们还养不起,
而没有让他来到人间。”“嗯,”方克梅一个劲儿的点头。“好,我们一定要告诉他。不过
你怎么知道失去的是哥哥呢?我想,是个姐姐。”
“不,”徐业平正色说:“是个男孩。”
“不!”方克梅也正色说:“一定是个女孩!”
“男孩!”徐业平说。“女孩!”方克梅说。“这样吧!”徐业平拿出一个铜板。“我
们用丢铜板来决定,如果是正面,就是男孩,如果是反面,就是女孩!谁也不要再争了!”
“好!”方克梅说。他们两个真的掷起铜板来,铜板落下,是反面,方克梅赢了。她得意的
点头,认真的说:
“瞧!我就知道是女孩,我最喜欢女孩子!”
“好,”徐业平说:“我承认那是个女孩子。现在,我们该给那个女孩取个名字,将来
才好告诉我们未来的儿子,他的姐姐叫什么名字。”“嗯,”方克梅想了想。“叫萍萍吧,
因为你的名字最后是个平字,萍萍,浮萍的萍,表示她的生命有如浮萍,飘都没飘多久,连
根都没有。”“那何不叫梅梅,”徐业平说:“因为你名字最后一个字是梅,梅梅,没没,
没有的没,所以最后就没有了。”
“不不,叫萍萍。”“不不,叫梅梅。”“萍萍!”“梅梅!”看样子,两个人又要掷
铜板了。刚刚那个铜板已经不知道丢到哪儿去了。韩青一语不发,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铜板
给他们。徐业平拿起铜板往上抛,落下来,名字定了,是梅梅,也是“没没”。鸵鸵忽然推
开椅子,站起身来,往大门外面冲去。韩青也站起身来就追,在门外,他追到鸵鸵,她正面
对著墙壁擦眼泪。韩青走过去,温柔的拥住她的肩:
“不要这样子,”他说:“你会让他们两个更难过。我们一定要进去,吃完这餐饭!”
“我知道,我知道。”鸵鸵一叠连声的说:“我只是好想好想哭,你晓得我是好爱哭
的!我不能在他们面前耍是不是?”匆匆,太匆匆17/30
韩青拿出手帕给她擦眼泪。
她擦干了泪痕,振作了一下,她重新往餐厅里走,她一面走,一面很有力的问了一句:
“韩青,你对生命都有解释,你认为所有的生命都有意义,那么,告诉我,那个小梅梅
是怎么回事?”
韩青无言以答。他心里有几句说不出口的话;我们以为自己成熟了,但是我们什么都不
懂。我们以为可以做大人的事了,但是我们仍然在扮家家酒,我们以为我们可以“双肩挑日
月,一手揽乾坤”,实际我们又脆弱又无知!哦!老天!他仰首向天,我们实在不知道自己
做了些什么,我们也实在不知道自己懂得些什么。在这一刹那,韩青的自负和狂傲,像往低
处飞的麻雀,就这样缓缓的落于山谷。谦虚的情怀,由衷而生。同时,他也深深体会出来,
生命的奥秘,毕竟不能因为他个人的“悲”与“喜”来作定论,因为,那根本就没有定论,
来的不一定该来,走的也不一定该走。“鸵鸵,”他终于说出一句话来:“我们活著,我们
看著,我们体会著,我们经历著……然后,有一天,你会写出那个——木棉花的故事。那时
的你和我,一定会比现在的你我对生命了解得多些!”
15
接下来,是一段相当忙碌的日子,韩青的大学生涯,已将结束。毕业考,预官考……都
即将来临。大学四年,韩青荒唐过,游戏过,对书本痛恨过……然后,认识鸵鸵,历史从此
页开始,以往都一笔勾销。鸵鸵使他知道什么叫“爱”,鸵鸵使他去正视“生命”,鸵鸵让
他振奋,让他狂欢,让他眩惑也让他去计划未来。因而,这毕业前的一段日子,他相当用
功,他认真的去读那些“劳工关系”,不希望在毕业以后,再发现在大学四年里一无所获。
五月一日,预官放榜,没考上。换言之,他将在未来两年中,服士官役。五月三十日,
星期二,韩青上完了他大学最后的一堂课,当晚,全班举行酒会,人人举杯痛饮,他和徐业
平都喝醉了。徐业平的预官考试也没过,两人是同病相怜,都要服士官役,都要和女友告
别。醉中,还彼此不断举杯,“劝君更尽一杯酒”,为什么?不知道。六月一日开始毕业
考,韩青全心都放在考试上。不能再蹈“预官”考的覆辙。考试只考了两个整天,六月二日
考完,他知道,考得不错,过了。
六月十七日举行毕业典礼,韩青的父母弟妹都在屏东,家中小小的商店,却需要每个人
的劳力。韩青的毕业典礼,只有一个“亲人”参加,鸵鸵。他穿著学士服,不能免俗,也照
了好多照片,握著鸵鸵的手,站在华冈的那些雄伟的大建筑前;大忠馆、大成馆、大仁馆、
大义馆、大典馆、大恩馆、大慈馆、大贤馆、大庄馆、大伦馆……各“大馆”,别矣!他心
中想著,不知怎的,竟也有些依依不舍,有些若有所失,有些感慨系之的情绪。善解人意的
鸵鸵,笑吟吟的陪他处处留影,然后,忽然惊奇的说:
“你们这学校,什么馆都有了,怎么没有大笑馆?”
“大笑馆?”他惊愕的瞪著她。“如果依你的个性的话,还该有个大哭馆呢!”“别糗
我!爱哭爱笑是我的特色,包你以后碰不到比我更爱哭爱笑的女孩!”“谢了!我只要碰这
一个!”
她红了脸,相处这么久了,她仍然会为他偶尔双关一下的用字脸红。她看著那些建筑,
正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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