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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匆匆太匆匆

_5 琼瑶(当代)
呢!”
他凝视丁香,再回头望向屋内,徐业伟咧著张大嘴对他笑,疯狂的拍著他的手鼓;砰
砰,砰砰砰!
10
“鸵鸵,让我告诉你一个我小时候的故事。”韩青说,静静的坐在海边的一块岩石上。
“看海”原是鸵鸵在情绪不稳定时的习惯,不知何时,这习惯也传染给韩青了。两个人如果
太接近,不止习惯会变得相同,有时连相貌都会变得有几分相似的。鸵鸵坐在他身边,被动
的把下巴放在膝上。她不说话,也不动,只是凝视著那遥远的、无边无际的海。夏天的海好
蓝好蓝,天也好蓝好蓝,那一望无际的蓝,似乎伸到了无穷尽的宇宙的边缘。平时,她爱闹
爱笑爱哭,在海边,她总是最“情绪化”的时候。而今天,她很安静,从他的匆匆北返,从
他约她出来“看海”,她知道,什么事都瞒不住他,而她,也并不想隐瞒任何事。方克梅说
过一句话,你可以交无数的男朋友,但是你只能嫁一个。她不想告诉韩青,她才只有二十
岁,她还不想安定下来,她也不敢相信自己会安定下来。
“鸵鸵,”他继续说,眼光根本不看她,只是看著海,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的吐出来。
“我很少跟你谈我的家庭,我的过去,只因为你不太想听,你总说,你要的是现在的我,不
是过去的我。但是,鸵鸵,每一个现在的我都是由过去堆积起来的,不但我是,你也是
的。”
她用手指绕著一绺头发,绕了又松开,松开又绕起来,她只是反复的做这动作。“让我
讲我小时的故事给你听吧。我小时候家里好穷好穷,现在我们家虽然开了个小商店,那时候
我们连商店都没有。我父亲去给人家采槟榔,你不知道采槟榔是多么苦,多么没前途的工
作。我父亲并不是个天生采槟榔的人,他也有野心,也有抱负。但是,他的命运一直不好,
做什么都不成功。他的人是很好的,对子女,对家庭,他也肯负责任,但,当他情绪不好的
时候,他会拚命喝酒,然后在烂醉中狂歌当哭。“那年,我生病了,大概只有四、五岁吧,
我病得非常重,几乎快死了。全家疯狂的筹了钱给我看医生,给我治病,我爸爸负债累累,
只为了想救我这条小命。那么多年以前,医生开出来的药,居然要九块钱一粒,我一天要吃
十几粒,你可以想像每天要花多少钱了。那些药像珍珠一样名贵的捧到我面前来,而我实在
太小了,我吃药吃怕了,于是,有一天,我把药全吐出来,吐到阴沟里去了。
“你不知道,那时我父亲快要气疯了,他喝掉了两瓶米酒,把自己灌醉了,然后他把我
从床上拎起来,摔在地下,用那穿了厚木屐的脚踢我,他不断的踢我,哭骂著说,如果把全
家拖垮了大家死,不如踢死我算了。当时,他那么疯狂,我瘦瘦小小的母亲根本阻止不了
他,全家吓得都哭了,而我,也几乎快被他踢死了。“就在这时候,住在我们家对面的一个
老婆婆赶来了,她拚了命把我从父亲的拳打脚踢下救了出来,把我抱到她家里去了。说也奇
怪,大概因为我出了一身汗,大概因为哭喊使我有了发泄,我的病居然就这样好了。从此,
这个老婆婆就常对我说,我的命是她救下来的。
“那个老婆婆,她一生没念过书,只是个乡下普普通通的老人。后来,她那儿却成为我
生命中的避风港。每当我病了,每当我受到挫折,每当我意志消沉的时候,父母不能了解
我,老婆婆却能够。有一次,我考坏了,被当掉一年,这对我是很重的打击,那年我已经十
五、六岁了,我很伤心,很痛苦,我到老婆婆那儿去。“老婆婆已经好老好老了,我不怕在
她面前掉眼泪。她却笑著对我说:阿青,你看看麻雀是怎么飞的?我真的跑出去看麻雀,我
是乡下长大的孩子,却从不知道麻雀是怎么飞的。看著麻雀,我还是不懂,老婆婆站在我身
边,指著麻雀说:
“‘它们是一起一伏这样飞的,它们不能一下子冲好高,也不能永远维持同一个高度,
它们一定要飞高飞低,飞高飞低,这样,它们才能飞得好远好远。’
“老婆婆拍著我的肩膀,笑著说:
“‘不要哭呀,你不过刚好在飞高之前降低下去,要飞得远,总是有高有低的。’”韩
青停了下来,他的眼光仍然停留在海天深处。半晌,他燃起一支烟,轻轻的抽了一口,轻轻
的吐出了烟雾。轻轻的再说下去:“我的一生,受这个老婆婆的影响又深又大。以后,每当
我在人生的路上跌倒时,每当我遇到挫折时,我就想起老婆婆的话;要飞得远,就要有起有
伏。那老婆婆,没受过教育,只以她对人生的阅历。对自然界的观察,居然把人生看得如此
透彻。我考大学失败,我到处找工作碰壁,我都没有看得很严重,我自认一定会再飞高,挫
折,只是我人生必经的路程。“三年前,老婆婆去世了。她去得很安详,我去送殡,所有亲
友里,我想我对她的感情最特殊。但是,自始至终,我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因为,我想,如
果她能跟我说话的话,她一定会说:阿青哪,你看到树上的叶子,由发芽到青翠,到枯黄,
到落叶吗?所有生命都是这样的。”
韩青喷出一口烟雾,海风吹过,烟雾散了。他终于回过头来,正视著身边的鸵鸵。
“鸵鸵,这就是我的一个小故事,我要告诉你的一个小故事。”她睁大眼睛看著他,有
点迷糊。
“为什么告诉我这个故事?”她问。
他伸手温柔的抚摩著她那细细柔柔的头发。
“人生的路和感情的路常常合并为同一条路线,正像小川之藨聚于大河。我不敢要求永
远飞在最高点,我只祈求飞得稳,飞得长,飞得远。”她盯住他,盯住他那深沉的双眸,盯
住他那自负的嘴角,盯住他那坚定的面庞……忽然间,她的胸中就涌起一阵愧疚,眼眶就热
热的发起烧来,她张开嘴,勉强想说什么,他却用手指轻轻按在她唇上,认真的说:
“我不要你有任何负担,我不要你有任何承诺,更不要你有任何牺牲。这次,我想了很
久很久,有关你和我的问题。从我刚刚告诉你的故事里,你可能才第一次知道我真正的出身
家世。像我这样一个苦孩子,能够奋斗到今天,能够去疯狂的吸收知识,并不容易。所以,
我很自负。所以,我曾经告诉过你,培养了二十年,我才培养出一个自负,我怎能放弃它?
现在,你来了,介入了我的生活,并且主宰了我的生命和意志,这对我几乎是件不可能发生
的事,而它居然发生了!”
“韩青!”她低呼著,想开口说什么。
“嘘!”他轻嘘著,把手指继续压在她唇上。“徐业平说,我们的未来都太渺茫了。我
终于承认了这句话,谁也不知道我们的未来是怎样的。我们这一代的男孩子很悲哀,念书,
不见得考进自己喜欢的科系,毕业后,立刻要服两年兵役,在这两年里,虽然锻炼了体格,
可能也磨损了青春。然后,又不见得能够找到适合的工作……未来,确实很渺茫。”
“韩青!”她再喊。“别说!等我说完!”他阻止她。“自从我和你认识相爱,我一直
犯一个错误,我总想要你答应我,永永远远和我在一起!我一直要独占你心灵的领域,而要
求你不再去注意别人!现在,我知道我错了。”他眼光温柔而热烈,诚恳而真切。“美好如
你,鸵鸵,可爱如你,鸵鸵,喜欢你的人一定很多很多。不断有新的人来追求你,是件必然
的事。你能如此吸引我,当然也能如此吸引别的异性,我不能用这件事来责备你,不能责备
你太可爱太美好,是不是?”
她用哀求的眼光望著他,眼里已蓄满了泪了。
“同时,我该对我的自负作一番检讨。哦,鸵鸵,我绝不会是一个完人,我也不是每个
细胞都能迎合你的人,所以,要强迫你的意志和心灵,只许容纳我一个人,大概是太苛求
了。记得冬天的时候,我们第一次来看海,那时你刚离开一个海洋学院的,现在,又有了娃
娃!”
“噢!韩青!”她再喊。“是我不好……”
“不,你没有不好!”他正色说,熄灭了烟蒂,用双手握住她的双手,一直望进她的眼
睛深处去。“你没有丝毫的不好,假如你心灵中有空隙去容纳别人,那不是你不好,是我不
好,因为我无法整个充实你的心灵。我想了又想,你,就是这样一个你!或者你一生会爱好
多次,因为总有那么多男孩包围你。我不能再来影响你的选择,不能再来左右你的意志,我
说了这么多,只为了告诉你一句话:你可以大大方方的和娃娃交往,我绝不干涉,绝不过
问,只是,我永远在你身边。等你和别的男孩玩腻了的时候,我还是会在这儿等你。”
她瞅著他,咬紧嘴唇,泪珠挂在睫毛上,悬然欲坠。
“鸵鸵,”他柔声低唤著。“明天起,我要去塑胶工厂上班,去做假圣诞树。你知道我
总是那么穷,我必须赚出下学期的学费。我昨天去和那个陈老板谈过,我可以加班工作,这
样,我每天上班时间大概是早上八点到晚上十点。我必须利用这个暑假积蓄一笔钱不止学
费,还有下学期的生活费,还有……”他郑重的:“你要去看医生,把那个胃病彻底治
好!”
“哦!韩青!”鸵鸵终于站了起来,用力的跺著脚,眼泪夺眶而出。“你总是要把我弄
哭的!你明知道我爱哭!你就总是要把我弄哭!你为什么不对我坏一点?你为什么不跟我吵
架?你为什么不骂我水性杨花?你为什么不吼我叫我责备我……那么,我就不会这样有犯罪
感,这样难过了!”
“我不会骂你,因为我从不认为你错!”韩青也站起身来,扶著岩壁看著她,坦然而真
诚。“明天起,因为我要去上班,你的时间会变得很多很多,我不能从早到晚的陪你……”
匆匆,太匆匆13/30
“哦!”她惊惧的低呼。“不要去!韩青,不要去上班,守著我!看著我!”他悲哀的
笑了笑。“我不能守著你,看著你一辈子,是不是?你也不是我的囚犯,是不是?鸵鸵,一
切都看你自己。你可以选择他,我会心痛,不会责备你;你可以选择我,我会狂欢,给你幸
福!”
她用湿润的眸子看他。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他立刻摇摇头,阻止她说话。“别说什
么!”他说:“我这几句话并不是要你马上选择,那太不公平了,该给你一些时间,也给他
一些时间!”他又掉头去看海面了。“瞧!有只海鸥!”他忽然说。
她看过去,真的有只海鸥,正低低的掠海而过。他极目远眺,专注的望著那只海鸥,深
思的说:
“原来海鸥飞起来也有起有伏的。原来海浪也有波峰波谷的。所以,山有棱角,地有高
低……原来,世界就是这样造成的!”他转眼看她,静静的微笑起来。“我不气馁,鸵鸵,
我永不气馁。在我的感情生命里,我不过刚好是处于低处而已。当我再飞上去的时候,我一
定带著你一起飞!”
她睁大眼睛瞅著他,被催眠般怔住了。
11
整个暑假,韩青几乎是卖命般的工作著,从早到晚,加班又加班,连星期天,他都在塑
胶工厂中度过。他的工作十分枯燥,却十分紧张。他负责把圣诞树的枝干——一根根铁丝浸
入高达七百度的塑胶溶液的模子中,而要在准确的二十秒时间内再抽出来,然后再送入新
的。机器不停的动,他就不停的做这份既不诗意,更不文学的工作。每当他在做的时候,他
就会不自觉的想起卓别林演的默片——摩登时代。那卓别林一直用钳子转螺丝钉,转螺丝
钉,最后把女人身上的钮扣也当成螺丝钉用钳子转了下去。塑胶圣诞树,科学的产物。当它
在许多家庭里,被挂上成串闪亮的灯泡,无数彩色的彩球,和各种缤纷耀眼的饰物时,有几
人想到它的背后,有多少人的血汗!这段时间,他忙得简直没有时间和鸵鸵见面了,通电话
都成了奢侈。他真正想给她一段“自由”的时间,去接触更多的人群,而在芸芸众生中,让
她来做一个最正确的选择。但,虽然见面的时间很少,他的日记中却涂满了她的名字。鸵
鸵!思想里充满了她的名字,鸵鸵!午夜梦回,他会拥著一窗孤寂,对著窗外的星空,一而
再、再而三的轻声呼唤:“鸵鸵!鸵鸵!鸵鸵……”
暑假过完,缴完学费,他积蓄了一万五千元。要带鸵鸵去看医生,她坚决拒绝了,一叠
连声的说她很好。虽然,她看起来又瘦了些,又娇弱了一些,她只是说:
“是夏天的关系,每个夏天我都会瘦!”
仅仅是夏天的关系吗?还是感情的困扰呢?那个“娃娃”如何了?不敢问,不能问,不
想问,不要问。等待吧,麻雀低飞过后,总会高飞的。
然后,有一天,她打电话给他,声音是哭泣著的:
“告诉你一件事,韩青。”她啜泣著说:“太师母昨天晚上去了。”“哦!”他一惊,
想起躺在床上那副枯瘦的骨骼,那干瘪的嘴,那咿唔的声音。死亡是在意料之中的,却仍然
带来了阵忍不住的凄然,尤其听到鸵鸵的哭声时。自从那次陪鸵鸵去赵培家之后,他们也经
常去赵家了,每次师母都煮饺子给他们吃,并用羡慕的眼光看他们,然后就陷入逝水年华的
哀悼中去了。而鸵鸵呢,却每次都要在太师母床前坐上老半天的。“噢,鸵鸵,”他喊:
“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要赶去赵家,”她含泪说:“看看有什么可帮忙的地方!我还想……见她老人家一
面。”
“我来接你,陪你一起去!”
于是,他们赶到了赵家。
赵家已经有很多人了,亲友、学生、治丧委员会……小小的日式屋子,已挤满了人。韩
青和鸵鸵一去,就知道没什么忙可帮了。师母还好,坐在宾客群中招呼著,大概早就有心理
准备,看起来并不怎么悲伤。赵培的头发似乎更白了,眼神更庄重了。看到鸵鸵,他的眼圈
红了,拉住鸵鸵的手,他很了解的、很知己的说了句:
“孩子,别哭。她已经走完了她这一生的路!”
鸵鸵差一点“哇”的一声哭出来,眼泪就那样扑簌簌的滚落下来了。她走进去,一直走
到灵前,她垂下头来,在那老人面前,低语了一句:“再见!奶奶!”赵培的眼里全是泪水
了,韩青的眼里也全是泪水了。
从赵家出来,他们回到韩青的小屋里。鸵鸵说:
“韩青,我好想好想大哭一场!”
“哭吧!鸵鸵!”他张开手臂。“你就在我怀里好好哭一场吧!”她真的投进他怀里,
放声痛哭起来了,哭得那么哀伤,好像死去的是她亲生奶奶一般。她的泪珠像泉水般涌出又
涌出,把他胸前的衬衫完全湿得透透的。她耸动的、小小的肩在他胳膊中颤动。她那柔软的
发丝沾著泪水,贴在她面颊上……他掏出手帕,她立刻就把手帕也弄得湿透湿透了。他不说
一句话,鼻子里酸酸的,眼睛里热热的,只是用自己的双臂,牢牢的圈著她,拥著她,护著
她。然后,她终于哭够了,用手帕擦擦眼睛她抬起那湿湿的睫毛看著他,哑哑的说:
“我忍不住要哭,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死亡。我真不能相信,她前两天还拉著我的手念叨
著,这一刻就去了,永远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不知道死亡是什么,但是,它是好残忍
好残忍的东西!它让我受不了!”
他握住她的手,把她牵到床前去。拉平了被单,叠好了枕头,他把她扶到床上,勉强她
躺下来。因为她哭得那么累了,因为她的脸色那么苍白,因为她那样娇娇嫩嫩,弱不胜衣的
样子。他让她躺平了,拉了一张椅子,他坐在她的对面,仍然紧握著她的手。“记得上次在
海边,我告诉你我家对面那位老婆婆的故事吗?”他柔声问。“是的。”她看著他。“她也
去了。”他低语。“生命就是这样的!从有生命的那一天,就注定了要死亡。你不要伤心,
真的,鸵鸵。人活到该去的那一天,就该去了。太师母已经享尽了她的天年,她已经九十几
岁了,不能动,不能玩,不能享受生命,那么,她还不如死去。这种结束并没有不好,想想
看,是不是?她已经年轻过了,欢乐过了,生儿育女过了,享受过了……什么该做的,她都
做过了,所以,她去了。绝无遗憾。鸵鸵,我跟你保证,她已经绝无遗憾了。”
“是吗?”她怀疑的问,泪水渐干,面颊上又红润了。“是吗?”她再问。“是的!真
的!你不是也说过,你只要活到七十八岁吗?”
她牵动嘴角,居然微笑起来。老天!那微笑是多么的动人心弦啊!她深思了一下,显然
接受了他的看法,伸出手来,她紧紧的握著他,闭上眼睛太多的眼泪已把她弄得筋疲力尽,
她低语了一句:“韩青,你真好,永远没有一个人,能像你这样了解我,体贴我,安慰我!
给我安静,让我稳定。如果我是条风雨中的小船,你准是那个舵手。”
说完,她就渐渐的、渐渐的进入睡乡了。她哭得太久,发泄得也够多了,这一睡,竟沉
沉然的睡了三小时。他坐在床前面的椅子里,因为她始终握著他的手,他不敢动,怕把她惊
醒了,也不敢抽出手来,他就这样坐在那儿,静静的、静静的瞅了她三小时。当她一觉醒
来,发现屋子里都黑了,他仍然坐在那儿,连灯都没有去开,他的手仍然握著她的,他的眼
睛仍然凝视著她。她那么惊奇,从床上翻身坐起,她惊问:
“几点钟了?”他看看手表。“快七点了。”“你一直这样坐著没动吗?”她嚷著:
“你三小时都没动过吗?”“是啊!”他欠动身子,手已经酸了,脚已经麻了,腰也快断
了。“我不想吵醒你!”
“你不想吵醒我?”她瞪大眼睛看他,跳下床来,去开亮了电灯,在灯光下,她再仔细
看他,他正揉著那发麻的腿叫哎哟。“你这人……你这人……”她简直不知该如何措辞。
“你这人有点傻里傻气!实在有点傻里傻气!即使你走开,我也不见得会醒呀!”“你好不
容易睡著了,我不想冒这个险!”他说,终于从椅子里好困难的站起来了,用单脚满屋子跳
著,因为另一只脚麻了不能碰地。“我跟你说实话,”他边跳边说:“我坐三小时一点都不
累,手酸也没关系,脚麻也没关系……只是……我一直想上洗手间,快把我憋死了!”她用
手蒙住嘴,眼睛张得好大好大。而他呢,真的一跳一跳的跳到洗手间里去了。等他从洗手间
里出来,她继续瞪著他,不知怎的,就是想笑。她极力忍著,越要忍,就越想笑,终于,她
的手从嘴上落了下来,而且,笑出声音来了。
他把她揽进怀中,惊叹的说:
“你不知道你笑得有多美!”
她偎进他怀里,颇有犯罪感似的,悄声说:
“太师母刚刚去世,我就这样笑,是不是很不好?”
“为什么很不好?”他反问。“我打赌,如果她看得见,她会希望你笑。”“你确定
吗?”“我确定的。”她仰头看著他,他们对视了好久好久。然后,她轻轻轻轻的吐出一句
话来:“韩青!没有那个他了。”
“什么?”他问,屏息的。
“没有别人了!”她嚷了出来。“再也不可能有别人了!只有你!只有你!世界上只有
你才能对我这么好,你是唯一的男孩!”他满心激动,满怀虔诚。
俯下头来,他立刻吻住了她。她的反应强而热烈,几乎是用全身心在接受著。然后,她
红著面颊,又悄声说:“太师母刚刚去世,我们就这样忘形,是不是不太好?”
“为什么不太好?”他继续吻她,热烈热烈的吻她。“她老人家曾把你交给我,她要我
好好照顾你,难道你忘了?如果有什么事能安慰她老人家的在天之灵,那就是——让我们俩
好好相爱,好好相爱吧!”匆匆,太匆匆14/30
她用手臂紧紧圈住了他的脖子,他继续吻她,一面抬眼望天:谢谢你,奶奶。他虔诚的
祝祷著。请安息吧,奶奶。
12
一九七八年十月二十四日。
韩青一早醒来,就发现门缝里躺著一个白色信封,他跳起身子,顾不得梳洗,就拾起那
封信来。信封上娟秀的字迹,不用猜,也知道是谁写的。已经每天见面了,为什么她还会写
封信来,为什么?难道——又有了变化?他心跳停止了三秒钟,不信!不可能!他迅速的拆
开信封,打开信笺。于是,他看到了一封好奇异的信:
——印象中的你——一张稚气的脸孔仿佛永远都只有十
八岁,头顶上闪烁著光亮的发丝。嘴唇厚嘟嘟的,就
像是三岁的小女孩,偷擦妈妈的口红,想要把自己
扮得成熟一样可笑,配合著一对大大亮亮的眼睛嗯,
戴上顶长长的假发,一定是个可爱的洋娃娃。
——最喜欢坐在一角,欣赏你谈话的姿态,充满了自信
与自负。——最欣赏你难能可贵的赤子之心。
——最佩服你绝佳的记忆力,以及你对人生和生命的深
刻看法,丝丝缕缕,让人惊叹!
——最不喜欢你吃醋或伤心的样子,可是偏偏都是我的
错,总是糊里糊涂的拿醋给你当点心吃。
——最让我惊讶的,是你永远知道我需要什么。
——最让我讨厌的一句话是:看医生去!
——最喜欢听到你说“这实在不算什么”的豪语!
——最高兴看到你谈起你的艳遇,又故意炫耀的加上一
句“乱烦的!”说得跟真的似的。
——最不喜欢看你穿窄裤管的长裤。
——第一次发觉你好傻好傻,是你告诉我,你已四餐没
吃了,就为了我家的电话坏了。
——第一次发觉我好傻好傻,是跟你合照了一张照片,就
为了个两面都刻了“壹圆”的正面铜板。
——心中最不忍的一次是在海边,听你谈“麻雀”怎么
飞的故事。——你最惹我生气的一次,是整个暑假像疯子似的去打
工,故意置我于不顾。
——最喜欢看你的一身搭配,是一件深咖啡色衬衫,外
加一条微泛白的蓝色牛仔裤!
——最喜欢看你的眼神,那么纯真,那么诚挚!
——最喜欢听你说话,那样滔滔不绝,充满智慧。
——最,最,最……太多的最字,实在写不下了。总之,
最喜欢你那些“最”字!
——给韩青——鸵鸵写于认识周年
哦!多么可爱的一封信笺!多么可爱!他把信纸贴在胸口,好一会儿,只能虔诚的站在
那儿一动也不动。然后,他的思想恢复了,他的神志清醒了,他的心脏雀跃了,他的每个细
胞都在欢笑了。认识一周年!该死,十月二十四日!他一直以为她忘了这个日子!他曾为这
日子准备了一件小礼物,但是,和她这封信比起来,那小礼物就太微不足道了。
他“冲”进浴室,闪电般梳洗。然后,从衣橱里翻出那件深咖啡色衬衫和微泛白的牛仔
裤,穿好了,望著镜子,梳梳那会“闪光”的发丝,会“闪光”?哇,鸵鸵的眼睛有些问
题,改天该带她去看看眼科医生,不不,她最讨厌看医生!不过,镜子里的发丝实在没什么
闪光,他摇摇头,对著镜子笑了。他再“冲”到房门边,要下楼去借电话打给鸵鸵,虽然才
九点十分,管他呢!即使是她母亲接到电话,他也不管了,也不顾了。打开房门,他正要
“冲”出去,却慌忙站住脚,惊愕的睁大了眼睛鸵鸵正捧著一束花,笑吟吟的站在房门口
呢!
“先生,”鸵鸵装出台湾国语来,眼睛亮闪闪的,声音清脆脆的说:“刚刚有位小姐,
叫我送花来给你,她说要先把信封从门缝里塞进去,然后站在这里等你开门,她说我不可以
先敲门,一定要站在这里等。所以,先生,我已经等了……”她看手表:“四十七分又二十
八秒钟了!”
噢!鸵鸵!他忘形的把她一把抱了起来,她高举著花束,怕他把花朵弄坏了。他抱著她
转,抱著她跳,抱著她又叫又嚷:“疯鸵鸵!傻鸵鸵!你怎么可以在门口站这么久!你不知
道我会心痛吗?疯鸵鸵,傻鸵鸵!你怎么可以写那么动人的信给我,你会让我得意忘形呢!
疯鸵鸵,傻鸵鸵,你怎么可以这样可爱,这样玲珑剔透,这样诗意又这样迷人啊!”
鸵鸵笑著,被他转得头昏昏的,她却笑得好开心好快乐。一面笑,一面说:“放我下
来,傻瓜!让我把花插起来!这种大日子,非要插一束花不可!你这间小屋,也实在太单调
了,真需要一些鲜花来点缀点缀呢!”他把她放下来,两人到处找花器,最后,只找到一个
插笔的笔筒。装了水,她插著花,一面插,一面说:
“这儿有十二朵花,代表我们的十二个月,其中有甜有苦,有欢乐有伤心,但是,十二
个月里都有爱,都有爱!所以,我就买了十二朵玫瑰花!”她说得多么好听!他凝视她,今
天的她,多么漂亮,多么焕发。她穿了件鹅黄色衬衫,绿色灯芯绒长裤,加了件绿色滚黄边
的小背心,就像一朵娇娇的小黄玫瑰,被嫩嫩的绿叶托著;如此清新,如此美丽,如此青
春!唉!生命是多美好呀!青春是多美好啊!他忍不住拥她入怀,吻她,又吻她。
“我也有东西送给你!”他说:“只是,和你的礼物比起来,我的这件东西就太庸俗
了。”
“是什么?是什么?”她好奇而喜悦的叫著。“快拿给我看!”
“等一下,”他说:“你吃过早餐吗?”
“还没有。”“好,我们先出去吃早餐,吃完东西,回来再拿给你!”“不要!”她扭
著身子。“我要先看。”
他把她往门外拉去。“我饿了,走!我们去吃豆浆油条!”
他们去巷口的豆浆店里,叫了油条,叫了小烧饼,他一面吃,一面看著她说:“在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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