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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匆匆太匆匆

_3 琼瑶(当代)
他们又唱“下著小雨的湖畔”,特别强调的大唱其中最可爱的两句:“虽然我俩未曾许
下过诺言,
真情永远不变……”
唱这两句时,方克梅和徐业平痴痴相望,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小丁香把脑袋靠在徐
业伟的肩上,一脸的陶醉与幸福。韩青和袁嘉珮坐在地板上,他悄悄伸手去握她的手,她面
颊红润著,被欢乐感染了,她笑著,一任他握紧握紧握紧她的手。噢,谢谢你!他心中低
语:谢谢你让我握你的手,谢谢你坐在我身边,谢谢你的存在,谢谢你的一切。鸵鸵,谢谢
你。他们继续唱著,唱“兰花草”,唱“捉泥鳅”,唱“小溪”:“别问我来自何方,别问
我流向何处;你有你的前途,我有我的归路……”
这支歌不太好,他们又唱别的了,唱“橄榄树”,唱“让我们看云去”。最后,他们都
有了酒意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大唱特唱起一支歌来:
“匆匆,太匆匆,今朝有酒今朝醉,昨夜星辰昨夜风!匆匆,太匆匆,春归何处无人
问,夏去秋来又到冬!匆匆,太匆匆,年华不为少年留,我歌我笑如梦中!匆匆,太匆匆,
潮来潮去无休止,转眼几度夕阳红!匆匆,太匆匆,我欲乘风飞去,伸手抓住匆匆!匆匆,
太匆匆,我欲向前飞奔,双手挽住匆匆!匆匆,太匆匆,我欲望空呐喊,高声留住匆匆!匆
匆,别太匆匆!匆匆,别太匆匆!”
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吗?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吗?是知道今天不会为明天留住吗?
是预感将来的茫然,是对未来的难以信任吗?他们唱得有些伤感起来了。韩青紧握著鸵鸵的
手,眼眶莫名其妙的湿了。他心里只在重复著那歌词的最后两句:“匆匆,别太匆匆!匆
匆,别太匆匆!”匆匆,太匆匆7/305
方克梅特意来找韩青谈话,是那年冬天的一个早上,华冈的风特别大,天气特别冷,连
那条通往“世外桃源”的小径都冻硬了,路两边的杂草都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方克梅和徐业
平两个,一直不停的在说话。韩青踩在那小径上,听著远远的瀑布声,听著穿梭而过的风
声,听著小溪的淙淙,只觉得冷,冷,冷。什么都冷,什么都冻僵了,什么都凝固了。包括
感情和思想。“韩青,你别怪我,”方克梅好心好意的说:“介绍你和袁嘉珮认识的时候,
我并不知道你会一头栽进去,就这样正经八百的认起真来了,你以前和宝贝,和邱家玉,和
小翠都没认真过,这一次是怎么了?”
“我告诉你,”徐业平接口:“男子汉大丈夫,交女朋友要潇洒一点,拿得起,放得
下,聚则聚,散则散……这样才够男子气!”“嗬,徐业平!”方克梅一个字一个字的怪叫
著:“你是拿得起,放得下,聚则聚,散则散,够男子气的大丈夫啊!你是吗?是
吗?……”“不不不!我不是!我不是!”徐业平慌忙对方克梅竖了白旗,举双手作投降
状。“我自从遇到你方姑娘,就拿得起,放不下啦,男子汉不敢当,大丈夫吗——总还算
吧!”他问到方克梅脸上去。“等你嫁给我,当我的小妻子的时候,我算不算你的大丈夫
呢?”“要命!”方克梅又笑又骂又羞又喜,在徐业平肩上狠狠捶了一拳。差点把徐业平打
到路边的小溪里去。徐业平大叫:
“救命,有人要谋杀亲夫!”
韩青看著他们,他们是郑而重之的来找他“谈话”的,现在却自顾自的在那儿打情骂俏
起来了。韩青一个人往前走,孤独,孤独,孤独。冬天,你怎么不能冻死孤独?他埋著头走
著,还不太敢相信方克梅告诉他的:
“袁嘉珮另外还有男朋友,是海洋学院的,认识快一年了,他们始终有来往。所以,你
千万不要对袁嘉珮太死心眼儿!”
不是真的,他想。是真的,他知道。
现在知道她为什么若即若离了,现在知道她为什么忽热忽冷了,现在知道她为什么在接
吻时会想到一连串的“糟糕”了。不知那海洋学院的有没有吻过她?当时她想些什么?
“喂!韩青,走慢一点!”方克梅和徐业平追了过来。他们来到了那块豁然开朗的山
谷,有小树,有野花,有岩石,有草原……只是,都冻得僵僵的。
“你真的‘爱上’袁嘉珮了吗?”方克梅恳切的问:“会不会和宝贝一样,三分钟热
度,过去了就过去了?你的历史不太会让人相信你是痴情人物。你知道,袁嘉珮对你根本有
些害怕……”“她对你说的吗?”他终于开了口,盯著方克梅。“是她要你和我谈的,是
吧?”“哦,这个……”方克梅嗫嚅著。
“是她要你来转告我,要我离开她远一点,是不是?是她要你来通知我,我该退出了,
是不是?”
“噢,她不是这意思,”方克梅急急的说:“她只觉得你太热情了,她有些吃不消。而
且,她一直很不稳定,她是个非常情绪化的女孩。你相不相信,大一的时候,有个政大的学
生,只因为打电动玩具打得一级棒,她就对人家崇拜得要死!她就是这样的,她说她觉得自
己太善变了,她好怕好怕……会伤害你!”韩青走到一棵树下面,坐下来,用双手抱住膝,
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呆呆的看著前面一支摇摇曳曳的芦苇。
“喂!喂!”徐业平跳著脚,呵著手。“这儿是他妈的冷!咱们回学校去喝杯热咖啡
吧!”
“你们去,我在这儿坐一下。”韩青头也不抬的说。
“韩青!”方克梅嚷著:“把自己冻病了,也不见得能追到袁嘉珮呀!”“我不冷。”
他咬著牙“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那么,你在这儿静吧!”徐业平敲敲他的肩,忽然在他耳边低声问:“你什么时候下
山?”
“不知道。”他闷声的。
“那么,”徐业平耳语著:“你房门钥匙借我,我用完了会把钥匙放在老地方。”他一
语不发的掏出钥匙,塞进徐业平手里。这是老花样了。
徐业平再敲敲他的肩,大声说:
“别想不通了去跳悬崖啊!这可不是世界末日,再说嘛,袁嘉珮也没有拒绝你呀,如果
没有一两个情敌来竞争一下,说不定还不够刺激呢!”“唉唉唉,”方克梅又“唉”起来
了。“你是不是在暗示我什么,想找点刺激吗?”“不不不!”徐业平又打躬又作揖。“我
跟他说的话与你无关,别尽搅局好不好?”“不搅局,”方克梅说:“如果你们两个男生要
说悄悄话,我退到一边去。”她真的退得好远好远。
“韩青,”徐业平脸色放正经了,关怀的,友情的、严肃的注视著他,不开玩笑了,他
的语气诚恳而郑重。“我们才念大学三年级,毕业后还要服两年兵役,然后才能谈得上事
业、前途,和成家立业。来日方长,可能太长了!我和小方这么好,我都不敢去想未来。总
觉得未来好渺茫,好不可信赖,好虚无缥缈。那个袁嘉珮,在学校里追求的人有一大把,她
的家庭也不简单,小方说,袁嘉珮父母心里的乘龙快婿不是美国归国的博士,就是台湾工商
界名流的子弟。唉!”他叹口气。“或者,小方父母心里也这么想,我们都是不够资格
的!”他安慰的拍拍他。“想想清楚吧,韩青,如果你去钻牛角尖,只会自讨苦吃。不如—
—今朝有酒今朝醉!你以前不是也只谈今朝,不谈明天的吗?”“因为——”他开了口:
“我以前根本没有爱过!”
徐业平望著他默默摇头。
“这样吧,我叫小方给你再介绍一个女朋友!”“你的意思是要我放弃袁嘉珮?”
“不是。”徐业平正色说:“她能同时交两个男朋友,你当然也可以同时交两个女朋
友,大家扯平!”
他不语,低头去拔脚下的野草。
“好了,我们先走一步了,我吃不消这儿的冷风!我劝你也别在这儿发傻了!”“别管
我,你们去吧!”
“好!拜拜!”方克梅和徐业平走了。
韩青坐在那儿,一直坐到天色发黑。四周荒旷无人,寒风刺骨。冻不死的是孤独,冻得
死的是自负。忽然间,他的自负就被冻死了,信心也被冻死了,狂妄也被冻死了……他第一
次正视自己——一个寂寞的流浪的孩子,除了几根傲骨(已经冻僵,还没冻死),他实在是
一无所有。那些雄心呢?那些壮志呢?那些自命不凡呢?他蓦然回首,四周是一片荒原。
很晚他才回到台北,想起今天竟没有打电话给鸵鸵,没有约她出来,没有送她去上课。
但是,想必,她一定了解,是她叫方克梅来警告他的。鸵鸵,一个发音而已。你怎能想拥有
一个抽象的发音?他在花盆底下摸到自己的钥匙,打开房门,进去了,说不出有多疲倦,说
不出有多落寞,说不出有多孤寂。一屋子冷冷的空旷迎接著他。他把自己投身在床上,和衣
躺在那儿,想像徐业平和方克梅曾利用这儿温存过。属于他的温存呢?不,鸵鸵是乖孩子,
是不能冒犯的,是那么矜持那么保守的,他甚至不敢吻她第二次……不,鸵鸵没有存在过,
鸵鸵只是一个发音而已。模模糊糊的,他睡著了。
模模糊糊的,他做梦了。
他梦到有个小仙女打开了他的房门,轻轻悄悄的飘然而入。他梦到小仙女停在他的床
前,低头凝视他。他梦到小仙女伸手轻触他的面颊,拭去那面颊上不自禁流出的泪珠。他梦
到小仙女拉开一床棉被,轻轻轻轻的去盖住他那不胜寒瑟的躯体……他突然醒了。睁开眼睛
他一眼就看到了鸵鸵,不是梦,是真的。她正站在那儿,拉开棉被盖住他。他这才想起,他
给过鸵鸵一副房门钥匙,以备她要来而他不在家时用的。是她,她来了!她真的来了!他睁
大眼睛看她,她的面颊白白的,嘴唇上没有血色,两眼却又红又肿。她哭过了,为什么呢?
谁把她弄哭了?那该死的家伙!那该死的让鸵鸵流泪的家伙!他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她
那冻得冷冷的小手在他掌心中轻颤著,她瞅著他,那样无助的瞅著他,两行泪珠就骨碌碌的
从她那大理石般的面颊上滚落下来了。该死!是谁把她弄哭了?是谁把她弄哭了?“鸵
鸵。”他轻喊,声音哑哑的,都是在“世外桃源”吹冷风吹哑的。“鸵鸵,”他再喊:“你
不要哭,如果你哭了,我也会掉眼泪的。”她一下子就在床前跪下来了,她用手指抚摩著他
的眼睛他的睫毛,他湿湿的面颊。“傻瓜!”她呜咽著说:“是你先哭的。你在睡梦里就哭
了。”更多的泪珠从她面颊上滚落,她用双手紧紧抱住了他的头,低声喊了出来。“原谅
我!韩青!我不要你伤心的!我最怕最怕的就是让你伤心的!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
为什么他的心如此跳动,为什么他的眼眶如此涨热,为什么他的喉咙如此哽痛,为什么
他的神志如此昏沉?为什么他的鸵鸵哭得这样惨兮兮?他伸手去摸她的脸,她的头立刻俯了
下来,她的唇忽然就盖在他的唇上了。
要命!又开始天旋地转了。又开始全心震撼了。又开始什么都不知道了。又开始接触到
天国、世界、无限、和永恒了。匆匆,太匆匆8/306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他们几乎又天天见面了,即使不见面,他们也会互通一个电话,听
听对方的声音。韩青始终没有问过她,关于那个海洋学院的学生的事,她也绝口不提。可
是,韩青知道她的时间是很多的,辅仁夜校的课从晚间六点四十分开始上到十一点十分,她
不见得每天都有课,偶尔也可以跷课一下,然后,漫长的白天都是她自己的。他只能在早晨
九点半和她通个电话,因为她说:
“那时候才能自由说话,妈妈去买菜了,爸爸去上班了,老二、小三、小四都去念书
了,家里只有我。”
他没想过是不是该在她的家庭里露露面。徐业平在“世外桃源”的一篇话深深的影响了
他。使他突然就变得那么不敢去面对未来了。是的,未来是一条好漫长的路,要念完大学四
年,要服完兵役两年,再“开始”自己的事业,如果能顺利找到工作,安定下来,可能又要
一两年,屈指一算,五、六年横亘在前面,五、六年,五、六年间可以有多大的变化!他连
五、六个月都没把握,因为,袁嘉珮那漫长的白天,并不都是交给他的。他也曾试探的问过
她:
“昨天下午你去了哪里?”
或者是:“今天下午我帮你查字典,你不要在外面乱跑了,好吗?当心又弄个胃痛什么
的!”
她的“胃”是她身体中最娇弱的一环,吃冷的会痛,吃辣的会痛,吃难消化的东西也会
痛。但是,她偏偏来得爱吃冰、爱吃辣、爱吃牛肉干和豆腐干。第一次她在他面前胃痛发
作,是在“金国西餐厅”,刚吃完一客“黑胡椒牛排”,她就捧著胃瘫在那座位上了。她咬
紧牙关,没有说一个“痛”字,可是,脸色白得就像一张纸,汗珠一粒粒从她额上冒出来。
把他完全吓傻了。他捉住她的手,发现她整个人都是僵硬的;肌肉全绷得紧紧的,手心里也
都是汗,她用手指掐著他,指头都陷进他的手臂里。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觉告诉他,非
送医院不可。但她死抓著他,不许他去叫计程车,一叠连声的说:“不要小题大作!马上就
会好!马上,马上,马上就会好!”
“可是,你是怎么了?”他结舌的问:“怎么会痛成这样子?怎么会?”“只是胃不
好。”她吸著气,想要微笑,那笑容没成型就在唇边僵住了。“你不要急成这样好不好?”
她反而安慰起他来了。“我这是老毛病,痛也痛了二十年了,还不是活得好好的?”“没看
过医生吗?”“看过呀!”她疼痛渐消,嘴上就涌出笑容来了,虽然那脸色依旧白得像大理
石,嘴唇依然毫无血色。“医生说没什么,大概是神经痛吧,你知道我这个人是有点神经质
的。而且,女孩子嘛,偶尔有点心痛胃痛头痛的,才来得娇弱和吸引人呀!所以,西施会捧
心,我这东施也就学著捧捧胃呀!”
她居然还能开玩笑,韩青已快为她急死了。
“你必须去彻底检查,”他坚决的说:“这样痛一定有原因,神经痛不会让你冷汗都痛
出来了。改天,我带你去照X光!”
“你少多事了!我生平最怕就是看医生,我告诉你,我只是太贪吃了,消化不良而已,
你去帮我买包绿色胃药来,就好了!”他为她买了胃药,从此,这胃药他就每天带著,一买
就买一大盒。每次他们吃完饭,他就强迫性的喂她一包胃药,管她痛还是不痛。她对他这种
作风颇不耐烦,总嫌他多此一举。但她也顺著他,去吃那包胃药,即使如此,她还是偶尔会
犯犯胃病。每次犯胃病,韩青就觉得自己是天下最无能最无用的人,因为他只能徒劳的看著
她,却不知该如何减轻她的痛苦。午夜梦回,他不止一次在日记上疯狂的写著:
“上帝,如果你存在。我不敢要求你让她不痛,但
是,让我代她痛吧!我是如此强壮,可以承担痛楚,她
已如此瘦弱,何堪再有病痛?”
上帝远在天上,人类的难题太多了,显然上帝忽略了他的祈祷,因为每次痛的仍然是她
而不是他。
韩青不敢追问海洋学院那学生的事,他只敢旁敲侧击,对于他这一手,袁嘉珮显然很烦
恼,她会忽然间就整个人都武装起来:“如果你希望我们的友谊长久维持下去,最好不要太
干涉我的生活,也不要追问我什么。算算看,我们认识的时间才那么短,我们对未来,都还
是懵懂无知的。韩青,你一定要真正认清楚我,在你真正认清楚我以前,不要轻言爱字,不
要轻言未来,不要对我要求允诺,也不要对我来什么海誓山盟,否则,你会把我吓跑。”
他闷住了。真的,他不了解她。不了解她可以柔情的抱著他的头,哭泣著亲吻他。然后
又忽然拒人于千里之外。甚至,和别的男孩约会著,甚至,对别的男孩好奇著。甚至——
虚荣的去故意吸引其他异性的注意。是的,她常常是这样的,即使走在他身边,如果有
男孩对她吹口哨,她依旧会得意的抬高下巴,笑容满面,给对方一个半推半拒的青睐。这曾
使他非常生气,她却大笑著说:
“哇!真喜欢看你吃醋的样子!你知不知道,你是我交过的男朋友里,最会吃醋的一
个!”
“交过的男朋友?你一共交过多少男朋友?”他忍不住冲口而出。她斜睨著他,不笑
了。半晌,才说:
“我有没有问你交过多少女朋友?等有一天,我问你的时候,你就可以问我了。”她停
了停,看到他脸上那受伤的表情,她就轻轻的叹气了,轻轻的蹙眉了,轻轻的说了一句:
“我不是个很好的女孩,我任性、自私、虚荣,而易变……或者,你应该……”“停!”他
立刻喊。恐慌而惊惧的凝视她。不是为她恐慌,而是为自己。怎么陷进去的呢?怎么这样执
著起来,又这样认真起来了呢?怎样把自己放在这么一个可悲的、被动的地位呢?怎么会像
徐业平说的,连男子气概都没有了呢?他瞪著她。但,接触到她那对坦荡荡的眸子时,他长
叹了一声。如果她命定要他受苦;那么,受苦吧!他死也不悔,认识她,死也不悔。然后,
有一天,她忽然一阵风似的卷进他的小屋里,脸色苍白,眼睛红肿,显而易见是哭过了。她
拉住他的手,不由分说的往屋外拉去,嚷著说:
“陪我去看海!陪我去看海!”
“现在吗?天气很冷呢!”
“不管!”她任性的摇头。“陪我去看海!”
“好!”不再追问任何一句话,他抓了件厚夹克,为她拿了条羊毛围巾。“走吧!”他
们去了野柳。冬天的野柳,说有多冷就有多冷,风吹在身上,像利刃般刺著皮肤。可是,她
却高兴的笑起来了,在岩石上跑著,孩子般雀跃著,一任海风飞扬起她的长发和围巾,一任
沙子打伤了她的皮肤,一任冬天冻僵了她的手脚。她在每块岩石上跑,跳,然后偎进他怀
里,像小鸟般依偎著他。用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腰,把面颊久久的埋在他的胸怀里。他搂著
她,因她的喜悦而喜悦,因她的哀愁而哀愁。他只是紧搂著她,既不问她什么,也不说什
么。
好久之后,她把面孔从他怀中仰起来,她满面泪痕,用湿漉漉的眼珠瞅著他。他掏出手
帕,细心的拭去她的泪痕。
她转开头,去看著大海。那海辽阔无边,天水相接之处,是一片混混蒙蒙,冬季的海
边,由于天气阴冷,蓝灰色的天空接著蓝灰色的海水,分不出那儿是天空,那儿是海水。
他挽著她,走到一块大岩石底下,那岩石正好挡住了风,却挡不住他们对海的视线。他
用围巾把她紧紧裹住,再脱下自己的夹克包住她,徒劳的想弄热她那冷冷的手,徒劳的想让
那苍白的面颊有些红润,徒劳的想弄干她那始终湿漉漉的眼睛可是,他不想问为什么,他知
道她最不喜欢他问“为什么?”“哦!”好半天,她透出一口气来,注视著海面,开了口。
“你知道,我每次心里有什么不痛快,我就想来看海。你看,海那么宽阔,那么无边无际。
我一看到海,就觉得自己好渺小,太渺小太渺小了。那么,发生在我这么渺小的一个人身上
的事,就更微不足道了。是不是?”她仰头看他,热烈的问:“是不是?是不是?”他盯著
她,用手指轻抚她那小小翘翘的鼻子,那尖尖的下巴,那湿润的面颊。“不是。”他低语。
“不是?”她扬起眉毛。
“不是!”“为什么不是?”“海不管有多大,它是每一个人的海,全世界,不论是
谁,都可以拥有海,爱它,触摸它,接近它。而你不是的,你对我而言,一直大过海,你是
宇宙,是永恒,是一切的一切。”
她瞅著他,眼眶又湿了,他再用手帕去拭干它。“别管我!”她笑著说:“我很爱哭,
常常就为了想哭而哭。”
“那么,”他一本正经的。“哭吧!好好的哭一场!尽管哭!”
“不。”她笑著摇摇头。“你说得那么好听,听这种句子的女人不该哭,该笑,是不
是?”她笑著,泪水又沿著眼角滚下。她把脸孔深深的埋进他怀中,低喊著说:“韩青!你
这个傻瓜!全世界那么多可爱的女孩,你怎么会选上我这个又爱哭又爱笑又神经兮兮的女孩
子,你怎么那么傻!你怎么傻得让我会心痛呢!我的胃已经够不好了,你又来让我的心也不
得安宁。”
他鼻中酸楚,心中甜蜜,而眼中……唉,都怪海边的沙子。他用下巴摩擦她的头发,低
语了一句:
“对不起。”她蓦然从他怀中抬起头来了。
她的眼光直直的对著他。坦白、真切,而温柔的说:
“今天早上,我和那个海洋学院的男孩子正式分手了。我坦白的告诉了他,我心里有了
另一个人,我怕,我的心脏好小好小,容纳不下两个人。”
他瞪著她,血液一下子就沸腾般满身奔窜起来,天地一刹那间就变得光彩夺目起来,海
风一瞬间就变得温柔暖和起来,而那海浪扑打岩石的声音,是世界上最最美妙的音乐。他俯
下头去,虔诚而热烈的吻住她。这次,他肯定,她和他终于走入同一境界,那忘我的、飘然
的境界。匆匆,太匆匆9/30
那天晚上,他写了一张短笺给她:
我是我,因为我生下来就是我,
你是你,因为你生下来就是你,
但如果我因为你而有了我,
你因为我而有了你,那么,我便不是我,你便不是你,因为,我心中有你,你心中有
我。或者,元朝的管夫人泉下有知,也会觉得这些句子比“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或
“把咱两个,都来打破”来得更含蓄而深刻吧!

就像“去看海”一样突然,袁嘉珮有天坚持要他去见她的一位国文老师——赵培。
赵培大约已经七十岁了,满头白发苍苍,满额皱纹累累,但却恂恂儒雅!谈吐非常高
雅,充满了智慧,充满了文学,充满了人生的阅历和经验,韩青一看到他,几乎就崇拜上他
了。
在赵家,他们度过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晚上。赵师母和赵培大约差不多大,却没赵培那种
满足的气质。她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因为,即使现在,她仍然有非常光滑的皮肤,和一双
迷蒙蒙的眸子。她用羡慕的眼光看著韩青和袁嘉珮,坚持留他们吃晚餐。于是,袁嘉珮也下
了厨房。这是第一次,韩青知道鸵鸵能烧一手好菜,她炒了道酸菜鱿鱼,又炒了道蚂蚁上
树。赵师母煮了一锅饺子。菜端出来,鸵鸵用骄傲的眼光看他,说:“我故意想露一手给你
瞧瞧呢,菜是我炒的!”
他尝了尝鱿鱼,故意说:
“太咸了!”说完,他就开始不停筷子的吃鱿鱼,吃蚂蚁上树。赵培笑吟吟的看著他们
两个,眼光好温和好慈祥。赵师母好奇的问了一句:“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呀?”
赵培笑著说:“他们在应该认识的时候认识了!”
师母说:“你们在什么场合认识的呀?”
赵培说:“他们在应该认识的场合里认识了!”
噢!好一个风趣幽默善解人意的老人呀!韩青的心欢乐著,喜悦著。也忽然了解鸵鸵为
什么会带他来这儿了。她正把他引进她的精神世界里去呢!他那么高兴起来,整餐饭中间,
他和赵培谈文学,谈人生,甚至谈哲学。谈著,谈著,他发现鸵鸵不见了。他四处找寻,赵
培站了起来,往前引路说:
“她去探望太师母去了。”
“太师母?”他愕然的。
“我的母亲。”赵培说:“已经九十几岁了,最近十几年来,一直瘫痪在床上,靠医药
和医生在维持著。来,你也来看看她吧!她很喜欢年轻人,只是,记忆已经模糊了,她弄不
清谁是谁了。”韩青跟著赵培走进一间卧房,立刻,他看到了鸵鸵,鸵鸵和一个老得不能再
老的老人。那老太太躺在床上,头顶几乎全秃光了,只剩几根银丝。脸上的皱纹重重叠叠的
堆积著,以至于眉眼都不大能分出来了。嘴里已没有一颗牙齿,嘴唇瘪瘪的往里凹著。她躺
在那儿,又瘦又小,干枯得只剩下一堆骨骼了。但是,她那瘦小的手指正握著鸵鸵那温软的
手呢!她那虚眯的眼睛也还绽放著光彩呢!她正在对鸵鸵说话,口齿几乎完全听不清楚,只
是一片咿咿唔唔声。可是,鸵鸵却热心的点著头,大声的说:
“是啊!奶奶!我知道啦!奶奶!我懂啊,奶奶!我会听话的,奶奶!……”赵培转头
向韩青解释:
“她每次看到嘉珮,就以为是看到了我女儿,其实,我女儿沦陷在大陆没出来,如果出
来的话,今年也快五十岁了,她印象里的孙女儿,却一直停留在十几岁。”
韩青走到老太太床前,鸵鸵又热心的把老太太的手放在韩青手上。那老太太转眼看到韩
青了,那枯瘦的手指弱弱的握著他,似乎生命力也就只剩下这样弱弱的一点力量了。她叽哩
咕噜的说了句什么,韩青完全听不懂。赵培充当了翻译:
“她说要你好好照顾兰兰——她指的是嘉珮。兰兰是我女儿的小名。她懂得——她懂得
人与人间的感情,她也看得出来。”韩青很感动,说不出来的感动。看到那老太太挣扎在生
命的末端,犹记挂著儿孙的幸福,他在那一刹那间体会的“爱”字,比他一生里体会的还强
烈。
从老太太的卧室里出来,师母正端著杯热腾腾的茶,坐在客厅里发呆。看到袁嘉珮,师
母长长的叹了口气:
“年轻真好!”韩青怔了怔,突然在师母脸上又看到那份羡慕,那份对年华已逝的哀
悼,那份对过去时光的怀念。他想起屋里躺著的那副“形骸”,看著眼前这追悼著青春的女
人。不知怎的,他突然好同情好同情赵培,他怎能在这样两个女人中生活?而且,他突然对
“时间”的定义觉得那么困惑,是卧室里的太师母“老”?还是客厅里的师母“老”?他望
著师母,冲口而出的说了句:“师母,时间对每个人都一样,您也曾年轻过。”
师母深刻的看了他一眼。
“是啊!”她说:“可惜抓不回来了!”
“为什么总想去抓过去呢?”赵培的手安详的落在妻子的肩上。“过去是不会回来的。
但是,你永远比你明天年轻一天,永远永远。所以,你该很快乐,为今天快乐!”
韩青若有所悟,若有所得,若有所获。
离开了赵家,他和鸵鸵走在凉凉的街头,两人紧紧的握著手,紧紧的依偎著,紧紧的感
觉著对方的存在,紧紧的作心灵的契合与交流。“鸵鸵,”他说:“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女
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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