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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匆匆太匆匆

_2 琼瑶(当代)
说完,她不等他再问,就像闪电一般,转入巷子,飞快的消失了身影。他呆站在路灯
下,像傻子似的背诵著那数目字,一面背诵,一面从口袋里掏出原子笔,在手臂的皮肤上写
下那个号码。写完了,他转身往回走,自信没有记错任何一个字。他吹著口哨,心情轻快。
明早第一件事,打个电话向她问好,也显示显示自己的记忆力。他走著走著,口哨吹著吹
著,忽然,他觉得有点怪异,越想就越怪异,停在另一盏路灯下,他卷起衣袖去看那号码:
“七七四一三五六八八。”
他呆住,不吹口哨了,数一数,整整八个号码。再数一遍,还是八个号码。老天!全台
北市的电话,都是七个数目字,何来八位数!他大叹一声,靠在电杆木上。那个聪明的、调
皮的、狡黠的、灵慧的女孩子啊!他还是被她捉弄了。匆匆,太匆匆4/302
韩青住在水源路,是一栋三层楼独栋的房子,房东全家住了一二楼,再把三楼的两间房
间分租给两个外地来的大学生,韩青住一间,另一间是东吴法律系的学生,弹一手让人羡慕
得要死的好吉他,这年代,差不多的大学生都会弹吉他唱民歌,而且会作曲兼编谱。乖乖,
这时代的年轻人都有无师自通的音乐细胞,本来嘛,非洲小黑人在最原始的森林里就懂得击
鼓作乐,唱出他们的喜怒哀乐,而他们,没有一个人学过小蝌蚪——爬楼梯。
韩青和隔壁的大学生并不很熟,他姓王,韩青就叫他吉他王。有一阵,韩青也想学学弹
吉他,吉他王教过他,徐业平也教过他,只是他没有太大耐心,学了一阵就抛开了。水源路
的房子怪怪的,像公寓,楼梯在屋子外面,却矮矮的只有三层。韩青就喜欢它的独立性,有
自己的房门钥匙,不必经过别人的客厅和房间就可直达自己的。而且有自用的洗手间。但
是,要打电话就不同了,低额的房租,不会再让你拥有电话。所以,打电话总要从房东太太
那儿借,借多了就怪不好意思的。而外面打进来电话就更难了,房东太太要在阳台上喊话,
去接听的时候又要顾及自己是否衣冠整齐。当然,也可以到外面去打公用电话,最近的一个
电话亭,要走十五分钟。一九七七年十月二十五日,晨,九点三十分。
韩青的第一通电话打到袁家,是在房东太太家打的。房东太太去买菜了,六岁大的小女
儿安安温婉动人,开门让他进去尽量用电话。哈,那个八个字的电话号码可让他伤透了脑
筋。但,直觉告诉他,这八个字里准有七个字是对的,只要除掉那一个多的号码就行了。很
简单,应该很简单,一定很简单,绝对很简单!他终于接通了那个电话。袁嘉珮本人来接听
的,她读的是夜间部,白天都不上课。听到韩青的声音,她那么惊讶,那么希奇。“你怎么
打得通这个电话?”她半惊而半喜。“我知道,准是方克梅告诉你的!”“不不!如果找方
克梅,就太没意思了!”他说,有点得意。“号码是你自己告诉我的!你怎么忘了?昨天晚
上,你亲口告诉我的!”“可是……可是……”她嗫嚅著,笑著,希奇著。“我给你的号码
好像……好像……嘻嘻,嗯,哈哈……”
“嘻嘻,嗯,哈哈!”他学著她的声音,强调的哼著。“你的号码很正确,只是多了一
个字,我把那多的一个字删掉,就完全正确了,很简单。这是个排列组合的数字游戏,告诉
你,我的数学也不坏,八个数字里任取七个,有个公式,名字叫P78,可是你的数字里有
两个重复号码,七七和八八,所以,它的公式是C的取3乘2的阶乘除以两倍的2的阶乘加
上2乘7的阶乘除以2的阶乘,等于一万零八十种。所以,我只要按著秩序,打它一万零八
十个电话,就一定可以打通了。”
“什么阶乘不阶乘?你把我头都搞昏了,你在讲绕口令吗?别乱盖我了!”袁嘉珮是更
加希奇,更加惊异了。“我不相信,我连你这个公式都不相信!”
“否则,我怎么会打通呢?有人给了我这么一个测验题,我只好解题呀!”“不信,不
信,绝不信。”袁嘉珮笑著嚷:“有人帮了你的忙。有人在出卖我。”“绝没有!发誓没
有!”他斩钉断铁的说,也笑了。“不过,我当然不会笨到去打那么多电话!我只是动了点
脑筋,就打通了。”“怎么动的?”她好奇的问。
“请你吃午餐,在午餐时告诉你。”
“哦,原来你想请我吃午餐。”
“是。”“可是……”她认真的犹豫著。
“不要说可是!”他打断她。“我请你吃午餐,然后去看场电影,然后散散步,然后,
送你去辅大上课,六点四十分,你有一节你最爱的课,希腊文学。你上课,我当旁听生。”
“哇,”她又笑又惊奇的。“你都安排好了吗?”
“是。”“你自己不上课吗?”“我今天只有一节课,你猜课名叫什么?人力就业与社
会安全。比你的电话号码还多一个字,说多复杂就有多复杂,我跷课,陪你去学点文学!”
“听说,你还有点文学细胞。”
“那不算什么。”“没料到你还有数学头脑。”
“那也不算什么。”“哈!什么都不算什么!那么,对于你,有算什么的事吗?”
“当然。”“是什么?”“你出来跟我吃午饭。”
“唉!”她悠悠然的叹了口长气:“在那儿见呢?”她低问,完全投降了。他的心欢悦
起来,血液快速的在体内奔窜,头脑清醒而神采飞扬了。“师大后面有家小餐馆,叫小风
帆,知不知道?”
“嗯,小风帆,很美的名字。”
“十一点半,小风帆见!或者,”他越来越急切了。“我现在来三张犁接你!”“免
了!”她笑嘻嘻的。“十一点半见!”
电话挂断了,他轻快的跳起来,用手去触天花板。把小安安拥在怀中结结实实的吻了
吻,再三步并两步的走出房东家,跳跃著奔上楼梯,回到房间里,在屋子里兜了一个圈子,
对著镜子,胡乱的梳理他早上才洗过的头,摸摸下巴,太光滑了,真气人!二十一岁了还没
有几根胡子。唉唉!今天真好,什么都好!连那八个数字的电话号码,都好,什么都好!
于是,十一点半,他和袁嘉珮在小风帆见面了。
老天!她是多飘逸啊,多灵巧啊!多雅致啊!多细腻啊!今天的她和昨晚完全不一样
了。她刻意妆扮过了,头发才洗过,松松软软黑黑亮亮的披泻在肩上,脸上虽然不施脂粉,
却那么白皙,那么眉目分明,她穿了件淡紫色衬衫,深紫色裙子,外面加上件绣著小紫花的
背心。猛然一看,真像朵小小的紫菀花。他多么喜悦,因为她刻意妆扮过了,为了他,只是
为了他。“告诉我,”她急切的说:“你那个绕口令是什么玩意儿?”
“不是绕口令,是真的。”他在餐巾纸上写下一个方程式C43×72!×2!
+2×7!2!
=10080递给了她。“这就是我念出来的那个阶乘乘阶乘的东西,你瞧,你给了人
多大的难题!从没碰到过像你这样的女孩,如果我数学不好,嗯哼,我岂不完了!”“别盖
了!讲真的!”她瞅著他,笑著,祈求著。
“好,讲真的。”他认真的看她。“不过,讲出来你就不会觉得好玩了。还是不讲的
好!”
“讲讲!”她好奇极了。“一定要讲!”
“其实,”他笑了。“好简单,我打了个电话给电信局,问他们七字头的电话是不是每
个数字都有,因为我知道三张犁是属于七字头的,结果,电信局小姐告诉我,没有七七四,
只有七七三。所以,那个四字是你加出来的,我只要去掉你加的数字,就对了!”“哦?”
她张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他说,有些后悔,不该告诉她的。
她的眼睛亮闪闪,她的嘴唇润润的,她的面颊上泛出了淡淡的红晕。“唉!”她叹口
气,却掩饰不住眼中的折服。“你是个相当聪明的家伙,我该对你小心些!”
“不必小心……”他冲口而出:“只要关心!”
“唉!”她再叹气,眼底有武装的神色:“你……”
“别说!”他阻止她,慌忙更正:“说错了,不要你关心,只要你开心。”她用手遮住
眼睛笑了。不愿给他看到,不愿让他知道她那么容易接近,更不愿让他知道这么短暂的时光
里,他已给了她多深刻的印象。她遮著眼睛笑,可是,笑著,笑著,她的手就落到桌面上去
了。她不能不坦率的面对他,那个漂亮的小男生!哦,真的,那带著几分稚气的脸庞,那蓬
松的头发,那动人的眼神和纯真的笑;真的,是个漂亮的小男生呢!
于是,这一整天,完全按照了他所计划的,他们吃了午餐,散步,看了场电影,晚上,
他们在辅仁大学的餐厅“仁园”里共进简单的晚餐,他再陪她去上了课。
上会话课时,出了件小小错误,那位名叫约翰的外国教授,竟以为韩青是班上的学生,
居然谁也不找,就找上了他,用英文问了他一大堆问题。袁嘉珮心都提到了喉咙口,那个念
什么“劳工关系系”,会算什么阶乘乘阶乘的家伙,可别当众出丑啊!她坐在那儿,头都不
敢回。可是,当她惊愕的听到韩青流利的回答时,她简直惊呆了,难道这家伙什么都懂一点
吗?然后,她听到身后有两位女同学在窃窃私语,讨论这“新”来的“男生”时,她突然就
那么,那么,那么的骄傲起来了。这就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相遇、认识、欣赏的开始。
几天后,在韩青的日记上就有这样几句:
方克梅问我,喜欢袁嘉珮没有?
我说很喜欢。方克梅说袁嘉珮很不简单,
要我放慢脚步等袁嘉珮。
如今我在想袁嘉珮,会不会加紧脚步跟上来。匆匆,太匆匆5/303
十一月中的一个下午,天气凉凉的,秋意正浓。袁嘉珮第一次跟韩青到了他的家——水
源路的小屋里。
一张床,一张书桌,一张椅子,一盏台灯,一个唱机,一个壁橱,一间浴室……很多的
“一”,却有无数的肥皂箱,肥皂箱叠了起来,里面堆著无数无数的书,和无数的唱片。
袁嘉珮好紧张,坐在那唯一的一张椅子上,不停的用手指绕著头发,眼光跟著韩青转。
韩青把她的课本放在桌上,她晚上还要去上课,没看过比她更用功、更不肯跷课的女孩子,
而且,她还是班代表呢!如果不是有太多的英文生字要查,而没有任何一个地方适合去做功
课,她大概还不肯跟他回家呢!
他倒了一杯水给她。她端著杯子,小小心心的润了润嘴唇,眼角偷瞄著他,很不放心似
的。
“怎么了?”他问。“不渴吗?”
“不,”她轻哼著。“问一个问题,你别生气。”
“好。你问。”“这杯水里面——”她细声细气的说:“有没有放迷幻药什么的?”他
瞪著她。生气了。她把他想成什么样的人了?会有那么卑鄙吗?怪不得从不肯跟他回家呢。
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抢过那杯水来,仰著头一饮而尽。
“啊!”她轻呼著:“说好了不生气的!”
“没生气。”他简短的说。坐在床沿上,他打开她的英文课本,拿起字典,帮她查起英
文生字来,一面查,一面头也不抬的说:“你去听唱片吧,有你最喜欢的披头,有奥丽薇亚
纽顿庄,有好多歌星的歌。”
她偷眼看他。他很严肃的样子,低著头,不苟言笑,只是不停的翻字典。她有些心慌
慌,从没看过他这样。呆呆的坐在那儿,她一个劲儿的用手指绕头发,半天,才说了几句
话,很坦白的几句话。“很多同学都在谈,你们住在外面的这些男生,都有些鬼花样。而
且……而且……你的名誉也不是很好。有人警告我,叫我离开你远一点。”他从字典上抬起
头来了,正色的看著她:
“我知道我的名誉并不很好,我也没有隐瞒过你什么事,我交过好多女朋友。但是,我
不需要用什么迷幻药,如果我真要某个女孩子,我想,我的本身比迷幻药好。”
她瞪著他,迷惑的。“看著我!”他说,忽然把手盖在她那紧张兮兮的手上,握紧了
她。“我可能永远只是个小人物,但是,我有很丰富的学识,有很高的智慧,有很好的涵
养,有第一流的口才……像我这样一个人,会需要用卑鄙的手腕来达到什么目的吗?”
“噢!”她轻呼著。“你凭什么如此自负?”
“我培养了二十年,才有这一个自负,你认为我该放弃吗?”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他们说你狂妄,我现在才明白你有多狂妄!奇怪,在我前面那些女孩呢?她们都不能
在你心里刻上痕迹吗?都不能占据你的灵魂吗?还是——你从没有真正想要过她们?想奉献
过你自己?”他不答,只是静静的凝视她。半晌,他才说:
“你要我怎么回答?过去的一切不见得很美很美。你要我细说从头,来剖析我自己吗?
来招供一切吗?如果你要听,我会说,很详细很详细的说……”
“哦,不不。”她慌张的阻止。“你不必说。”
“因为你还不准备接受我!”他敏锐的接口。“好,那么,我就不说,反正,那些事情
也……”
“不算什么!”她冲口而出的接了一句,只因为这“不算什么”是他的口头语,他总爱
说这个不算什么,那个不算什么。她一说出口,他就怔住了。然后,他瞪她,然后,她瞪
他,然后,他们就一块儿笑起来了。
笑是多么容易拉拢人与人间的距离,笑是多么会消解误会。笑是多么甜甜蜜蜜、温温暖
暖的东西呀,他们间的紧张没有了,他们间的暗流没有了,他们间的尴尬没有了。但是,当
她悄悄把自己的手从他手中抽出去的时候,他才知道,他绝不能对她孟浪,正像方克梅说
的,她是个保守的、矜持的、乖女孩。他有一丝丝受伤,接受我吧!他心里喊著。可是,他
却又有点矛盾的欣赏和钦佩感,她连握握手都矜持,一个乖女孩,一个那么优秀,那么活
泼,那么有深度,那么调皮,却那么洁身自爱的女孩!如果以前从没有男孩沾惹过她,那
么,他更该尊敬她。越是难得到的越是可贵。他生命中所有的女孩都化为虚无……只有眼前
这一个:温柔的笑著,恬然的笑著,安详的笑著,笑得那么诱人那么可爱,却不许他轻率的
轻轻一触。他叹口气,挺直背脊,打开书本,正襟危坐,继续帮她查英文生字。“去去
去!”他轻叱著:“去听你的音乐去!”
“好!”她喜悦的应著,跑去开唱机,翻唱片,一会儿,他就听到她最喜爱的那支Al
lKindsofEvery-thing在唱起来了。他抛开字典,倾听那歌词,拿起一
张纸,他不由自主的随著那歌声,翻译那歌词:
“雪花和水仙花飘落,
蝴蝶和蜜蜂飞舞,帆船、渔夫和海上一切事物,
许愿井、婚礼的钟声,
以及那早晨的清露,万事万物,万事万物,
都让我想起你——不由自主。
海鸥,飞机,天上的云和雾
风声的轻叹,风声的低呼,
城市的霓虹,蓝色的天空,
万事万物,万事万物,
都让我想起你——不由自主。
夏天,冬天,春花和秋树,
星期一,星期二都为你停驻,
一支支舞曲,一句句低诉,
阳光和假期,都为你停驻,
万事万物,万事万物,
都让我想起你——不由自主。
夏天,冬天,春花和秋树,
山河可变,海水可枯,
日月可移,此情不变,
万事万物,万事万物,
都让我想起你——不由自主!”
哦,美好的时光!美好的青春,美好的万事万物!就有那么一段日子,他们每天下午窝
在水源路的小屋里,她听唱片,他查字典,却始终保持著那么纯那么纯的感情,他只敢握握
她的手,深怕进一步就成了冒犯。直到有一天,他正查著字典,她弯腰来看他所写的字,她
的头发拂上了他的鼻尖,痒痒的。他伸手去拂开那些发丝,却意外的发现,在她那小小的耳
垂上,有一个凸出来的小疙瘩,像颗停在花瓣上的小露珠。他惊奇的问:“你耳朵上面是个
什么?”
“噢!”她笑了,伸手摸著那露珠。“我生下来就有这么个小东西,湖北话,叫这种东
西是鸵鸵,所有圆圆的鼓出来的东西都叫鸵鸵,所以,我小时候,祖父祖母都叫我鸵鸵。”
“鸵鸵?”他几乎是虔诚的看著她,虔诚的重复著这两个音。“怎么写?”“随你怎么
写,鸵,一个发音而已。”
“鸵鸵。”他念著,她的乳名。“鸵鸵。”他再念著,只有她有的特征。“鸵鸵。”他
第三次念,越念越顺口。“鸵鸵。”他重复了第四次。“你干什么?”她笑著说:“一直鸵
鸵啊鸵鸵的。”
“我喜欢这两个字,”他由衷的说,惊叹著。“我喜欢你的耳垂,我喜欢只有你才有的
这样东西——鸵鸵。啊!”他长叹,吸了口气。“我喜欢你,鸵鸵。”
他把嘴唇盖在她的耳垂上,热气吹进了她的耳鼓,她轻轻颤动,软软的耳垂接触著他软
软的嘴唇,她惊悸著,浑身软绵绵的。他的唇从她的耳垂滑过去,滑过去,滑过她平滑光洁
的面颊,落在她那湿润、温热、柔软的嘴唇上。
从没有一个时刻他如此震动,从没有一个时刻他如此天旋地转,在他生命中,这绝不是
他的初吻,是不是她的,他不敢问,也不想知道,但,生平第一次,他这样沉入一个甜蜜醉
人的深井里,简直不知自身之存在。哦,鸵鸵!鸵鸵!他心中只是辗转低呼著这名字。拥她
于怀,拥一个世界于怀。一个世界上只是一个名字——鸵鸵。湖北话,它代表的意思是“小
东西”。“小东西”,这小东西将属于他。他辗转轻吻著那湿热的唇。鸵鸵,一个小东西。
一粒沙里能看世界,一朵野花里能见天国,在掌中盛住无限,一刹那就是永恒!哦,鸵鸵,
她是他的无限,她是他的世界,她是他的天国,她是他的永恒。匆匆,太匆匆6/304
韩青始终不能忘怀和鸵鸵初吻时,那种天地俱变,山河震动,世界全消,时间停驻的感
觉。这感觉如此强烈,如此带著巨大的震撼力,是让他自己都感到惊奇的。原来小说家笔下
的“吻”是真的!原来“一吻定江山”也是真的!有好些天,他陶醉在这初吻的激情里。可
是,当有一天他问她,她对那初吻的感觉如何时,她却睁大了她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坦率
的,毫不保留的说:“你要听真话还是听假话?”
废话!韩青心想。他最怕袁嘉珮说这种话,这表示那答案并不见得好听。“当然要听真
的!”他也答了句废话。
“那么,我告诉你。”她歪著头回忆了一下,那模样又可爱又妩媚又温柔又动人。那样
子就恨不得让人再吻她一下,可是,当时他们正走在大街上,他总不便于在大庭广众下吻她
吧!她把目光从人潮中拉回来,落在他脸上,她的面容很正经,很诚实。“你吻我耳朵的时
候,我只觉得好痒好痒,除了好痒,什么感觉都没有。等你吻到我嘴唇时……嗯,别生气,
是你要问的哦……我有一刹那没什么思想,然后,我心里就喊了句:糟糕!怎么被他吻去
了!糟糕!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糟糕,怎么不觉得romantic?糟糕!被他吻去了
是不是就表示我以后就该只属于他一个人了?……”
“停!”他叫停。心里是打翻了一百二十种调味瓶,简直不是滋味到了极点。世界上还
能有更扫兴的事吗?当你正吻得昏天黑地,灵魂儿飞入云霄的当儿,对方心里想的是一连串
的“糟糕”。他望著她,她脸上那片坦荡荡的真实使他更加泄气,鸵鸵,你为什么不撒一点
小谎,让对方心里好受一点呢?鸵鸵,你这个让人恨得牙痒痒的小东西!
袁嘉珮看看他,他们在西门町的人潮里逛著,他心里生著闷气,不想表现出来,失意的
感觉比生气多。他在想,他以后不会再吻她,除非他有把握她能和他进入同一境界的时候。
鸵鸵,一个“小东西”而已,怎么会让他这样神魂失据,不可自拔!“哎哟!糟糕!”她忽
然叫了一声,用手捂著耳朵。
“怎么了?”他吓了一跳,盯著她,她脸色有些儿怪异,眼睛直直的。“我的耳朵又痒
了!”她笑起来,说。
“这可与我无关吧?”他瞪她:“我碰都没碰你!”
“你难道没听说过,当有人心里在骂你的时候,你的耳朵就会痒?”“嗯,哼,哈!”
他一连用了三个虚字。“我只听说,如果有人正想念著你的时候,你的耳朵就会痒。”
“是吗?”她笑著。“是的。”他也笑著。
她快活的扬扬头,用手掠掠头发,那姿态好潇洒。她第一次主动把手臂插进他手腕中,
与他挽臂而行,就这样一个小动作,居然也让韩青一阵心跳。
几天后,他买了一张小卡片,卡片正面画著个抱著朵小花的熊宝宝,竖著耳朵直摇头。
卡片上的大字印著:
“最近耳朵可曾痒痒?”
下面印了行小字:“有个人正惦记著你呢!”他在小卡片后面写了几句话:
“鸵鸵:耳朵近日作怪,痒得发奇,想必是你。今夜又痒,跑出去买了此卡,稍好。
青”
他把卡片寄给了她。他没想到,以后,耳朵痒痒变成了他们彼此取笑,彼此安慰,彼此
表达情衷的一种方式。而且,也在他们后来的感情生涯中,扮演了极重要的角色。
十一月底,天气很凉了。
这天是星期天,难得的,不管上夜校还是上日校的人,全体放假,于是,不约而同的,
大家都聚集到韩青的小屋里来了。徐业平带著方克梅,吴天威还是打光杆,徐业平那正念新
埔工专,刚满十八岁的弟弟徐业伟也带著个小女友来了。徐业伟和他哥哥一样,会玩,会
闹,会疯,会笑,浑身充满了用不完的活力。他还是个运动好手,肌肉结实,田径场上,拿
过不少奖牌奖杯。游泳池里,不论蛙式、自由式、仰式……都得过冠军。他自己总说:
“我前辈子一定是条鱼,投胎人间的。因为没有人比我更爱水,更爱海。”其实,徐业
伟的优点还很多,他能唱,能弹吉他,还会打鼓。这天,徐业伟不但带来了他的小女友,还
带来了一面手鼓。徐业伟介绍他的女友,只是简单的一句话:
“叫她丁香。”“姓丁名香吗?”袁嘉珮好奇地问。“这名字取得真不错!”
“不是!”徐业伟敲著他的手鼓,发出很有节奏的“砰砰,砰砰砰!”的声音,像海浪
敲击著岩石的音籁。“她既不姓丁,也不叫香,只因为她长得娇娇小小,我就叫她丁香,你
们大家也叫她丁香就对了!”丁香真的很娇小,身高大约才只有一五五公分左右,站在又高
又壮的徐业伟身边,真像个小香扇坠儿。丁香,这绰号取得也很能达意。她并不很美,但是
好爱笑,笑起来又好甜好甜,她的声音清脆轻柔,像风铃敲起来的叮当声响。她好年轻,大
概只有十六、七岁。可是,她对徐业伟已经毫无避讳,就像小鸟依人般依偎著他,用崇拜的
眼光看他,当他打鼓时,为他擦汗,当他高歌时,为他鼓掌,当他长篇大论时,为他当听
众。韩青有些羡慕他们。虽然,他也一度想过,现在这代的年轻人都太早熟了,也太随便
了,男女关系都开始得太早了。于是,他们生命里往往会失去一段时间——少年期。像他自
己,好像就没有少年期。他是从童年直接跳进青年期的。他的少年时代,全在功课书本的压
力下度过了。至于他的童年,不,他也几乎没有童年……摇摇头,他狠命摇掉了一些回忆,
定睛看徐业伟和丁香,他们亲呢著,徐业伟揉著丁香的一头短发,把它揉得乱蓬蓬的,丁香
只是笑,笑著躲他,也笑著不躲他。唉!他们是两个孩子,两个不知人间忧苦的孩子!至于
自己呢?他悄眼看袁嘉珮,正好袁嘉珮也悄眼看他,两人目光一接触,他的心陡然一跳,
噢,鸵鸵!他心中低唤,我何来自己,我的自己已经缠绕到你身上去了。
鸵鸵会有同感吗?他再不敢这样想了。自从鸵鸵坦白谈过“接吻”的感觉之后,他再也
不敢去“自作多情”了。许多时候,他都认为不太了解她,她像个可爱的小谜语,永远诱惑
他去解它,也永远解不透它。像现在,当徐业伟和丁香亲热著,当方克梅和徐业平也互搂著
腰肢,快乐的依偎著。……鸵鸵却离他好远,她站在一边,笑著,看著,欣赏著……她眼底
有每一个人,包括乖僻的吴天威,包括被他们的笑闹声引来而加入的隔壁邻居吉他王。
是的,吉他王一来,房里更热闹了。
他们凑出钱来,买了一些啤酒(怎么搞的,那时大家都穷得惨兮兮),女孩子们喝香吉
士。他们高谈阔论过,辩论过,大家都损吴天威,因为他总交不上女朋友,吴天威乾了一罐
啤酒,大发豪语:“总有一天,我会把我的女朋友带到你们面前来,让你们都吓一跳!”
“怎么?”徐业伟挑著眉说:“是个母夜叉啊?否则怎会把我们吓一跳?”大家哄然大笑
著,徐业伟一面笑,还一面“砰砰砰,砰砰砰”的击鼓助兴,丁香笑得滚到了徐业伟怀里,
方克梅忘形的吻了徐业平的面颊,徐业平捉住她的下巴,在她嘴上狠狠的亲了一下。徐业伟
疯狂鼓掌,大喊安可。哇,这疯疯癫癫的徐家兄弟。然后,吉他王开始弹吉他,徐业平不甘
寂寞,也把韩青那把生锈的破吉他拿起来,他们合奏起来,多美妙的音乐啊!他们奏著一些
校园民歌,徐业伟打著鼓,他们唱起来了。他们唱“如果”:“如果你是朝露,我愿是那小
草,如果你是那片云,我愿是那小雨,如果你是那海,我愿是那沙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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