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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燃烧吧!火鸟

_8 琼瑶(当代)
七个日子有七种相思,
终于挨过了这漫长的七日,
从今而后是崭新的开始!”
她看著,眼泪滴在花瓣上,像一颗颗晶莹的露珠。
他不看她,只是闷著头开车,车子一直往郊外驶去,她茫然的瞪著车窗外,泪眼看出
去,什么都模模糊糊的,最后,车子停了,她定睛一看,是淡水郊外的海边!在这儿,他们
倾心相许,在这儿,他们庆祝过第五十三个纪念日,在这儿,她为他献上了初吻。他熄了
火,没下车,转过头来,他终于面对著她,终于慢吞吞的开了口:“刑期已经满了,是不
是?”
她掉泪,不说话。他拿出手帕,用手托住她的下巴,细心的、仔细的拭去她的眼泪。他
再用唇轻触她的面颊,吻掉那些眼泪,然后,他低声问:“你想过了?”她点头。“是聚还
是散?”他屏息的。
她抬眼看他,柔肠百折。然后,她扑过去,扑进了他的怀里,她把满是泪的脸紧偎在他
脸上,用手紧紧紧紧的抱住他的腰,她哭著喊:“你以后再也不可以去拥抱别的女人!再也
不可以!哦,骋远,”她泪如泉涌:“我恨你恨你恨你恨你……”她一连串喊出十几个“恨
你”,直到他用唇狂热的堵住了她。他吻著她,疯狂的、野蛮的、强烈的吻她。花束落到地
上去了,他们的拥抱挤碎了花瓣,七种相思都纷纷飘散,七种相思都在这一吻中成为过去,
而在记忆中成为永恒。
嫣然和安骋远讲和了,又恢复了往日的感情,而且,他们变得比以前更好了,更密切
了,更相爱了。但是,每当面对巧眉和凌康的时候,尴尬仍然存在。他们都有了心病,都小
心的保持距离,往日那种四个人在一起又谈又笑又叫又闹的日子不再来临了。至于在老爷车
上大唱“口克口克咔咔嘭嘭,其其”的情景,更成为了历史上的陈迹。
巧眉和凌康的婚期订在二月五日,时间很急促,兰婷整天陪著巧眉买衣料,做衣服,买
首饰,买鞋子。妹妹抢在姐姐之前结婚,原有些怪异,尤其嫣然也有男朋友。但是,兰婷知
道,这婚事还是越早办越好,免得夜长梦多。虽然家里在筹备喜事,气氛却很低落。这是第
一次,嫣然对巧眉的服装、饰物一概不闻不问,她仍然早出晚归,连星期天都不在家。她和
巧眉间,已经僵到不讲话的地步。兰婷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她知道两
个女儿的个性都很强,看样子,无法让她们再相亲相爱了。兰婷把希望寄托在巧眉婚后,等
尘埃落定,时间会缝合伤口。而且,两个男孩子应该比较洒脱,或者会成为姐妹间的桥梁。
离巧眉的婚期只剩三天了。
这晚,嫣然照例又是很晚回家,安公子把她送到门口,也没进来坐。她几乎立刻就进了
卧房,到浴室去洗了澡,她上了床。门上有轻轻的敲门声。
是母亲,她想。母亲一定受不了她和巧眉的冷战了。
“门没锁。”她喊,天气太冷,她不想从热被窝里面爬出来。
门开了。她看过去,吃了一惊,巧眉只穿著件睡袍,走进门来。她反手关上房门,立刻
走到床边来,站在床边,她低头对著嫣然,急促的说:
“姐姐,能跟你说两句话吗?”
“你说!”她简短的答。
“我知道你一直在生气,”她困难的说,咳了两声,她的咳嗽还没好。“可是,我实在
受不了你不理我,如果我们就这样不讲话,让你一直恨我,我……我实在无法安心。你知
道,我……我也快离开这个家了。你能……让我没有遗憾的离开吗?你能原谅我吗?哦!姐
姐!”她忽然在床前跪了下来,泪水夺眶而出。“原谅我!姐姐!”
嫣然跳起来,去拉住她的手。她的手冻得冰冷,嫣然把她从地上拉起来,直拉到床上。
她哽塞的说:
“快到我被窝里来,你都冻僵了。马上就要结婚了,还是不会照顾自己!”巧眉钻进了
她的被窝,嫣然用棉被把她和自己一起紧紧裹住,她用双手环抱著巧眉,抚摩著她瘦瘦的肩
膀和背脊……突然间,她忍无可忍,拥著巧眉,她哭了。她哭巧眉的瘦弱,她哭巧眉的失
明,她哭巧眉终于要离家而去,她哭自己的残忍,她哭那些失去的欢乐,她哭那份被破坏的
手足之情……她这一哭,巧眉也哭了。蜷缩在嫣然怀中,巧眉哭著把头依偎在嫣然肩上,喘
著气说:
“姐姐,我并没有真的恨过你,不管怎样,我爱你绝对超过我恨你!那天晚上,我是鬼
迷心窍……”
“嘘!”嫣然轻嘘著,阻止她再说下去,她紧紧的搂著她,用自己的身子熨暖了她的身
子。她抚摩她,不停不停的抚摸她,两人的泪水沾湿了枕头。“别说了!”她低语:“都过
去了。巧眉,都过去了。坦白说,我也没恨过你,这些日子来,我只是拉不下面子跟你讲
话……我们再也不要提了,巧眉,你还是我唯一的、最最亲爱的妹妹!”
巧眉深深吸了口气。“姐姐,有你这句话,什么都够了!”
这夜,她们就紧拥在一张床上,直睡到天亮。燃烧吧!火鸟22/2711
巧眉和凌康终于结婚了。
婚礼简单而隆重,一点也没铺张,双方都只请了至亲好友,填了结婚证书,走过红色毡
毹,交换了结婚戒指,掀起了遮面的婚纱……礼成。亲友们大吃一顿,鞭炮放得震天价响,
然后,巧眉就成了凌康的新妇。
凌康家境不坏,他们住在仁爱路一栋公寓大厦里,高据第十一楼,大约占了八十坪左右
的面积,这在寸土寸金的台北市,八十坪的大厦住宅已经算很大了。当然,它不能和卫家的
花园住宅相比,毕竟,在工业社会迅速发展下,台北没有太多的花园住宅了。巧眉婚前,已
经和凌康来过凌家两次,每次以作客的身分,停留的时间都很短,可是,一下子,她就由卫
家那娇滴滴的小女儿,变成了凌家的儿媳妇,住进凌家来了。巧眉和凌康占有一间很大的卧
室,是间套房,有自用的浴室。这卧室中,除了床以外,还有一架簇新的钢琴。钢琴是卫家
的陪嫁,卫家把原来的旧琴保留在琴房里,以便巧眉回娘家小住时弹弹,而且,那间琴房的
一桌一椅,那钢琴的每个琴键,都有巧眉的影子,他们舍不得送走这架琴,也舍不得破坏这
个房间。所以,他们买了架更新更好的琴给巧眉。凌家把琴放在卧房而不放在客厅,也用心
良苦,他们知道巧眉不会喜欢在凌家川流不息的商场朋友,或凌太太的牌友间表演弹琴。凌
家有五房两厅,客厅餐厅以外,凌康的父母拥有一间卧室,一间客房兼娱乐(麻将)间。凌
康除了卧室外,还有个小书房,因为他爱书成癖,又办了个杂志社,所以,书房必不可免,
书房中,堆满了书籍报纸,书桌上堆满了文具稿纸剪贴簿和校对稿,这是整个家庭里最乱的
一间房间。然后,还有一间是秋娥住的。秋娥是凌家二十几年都没换的女佣,相当于卫家的
秀荷。新婚,巧眉曲意承欢,凌康爱护备至,两老也诚恳的迎接著新妇,他们的生活相当和
谐。当然,对巧眉而言,毕竟有许多不便,他们没有出去度蜜月,因为巧眉反正看不见什
么,名山大川对她都没有意义。而凌康的杂志每月出一本,工作天天堆积如山,主编离开,
杂志一定脱期。所以,他们几乎一结婚就进入了家庭生活。凌康追了六年,总算娶到巧眉,
他已心满意足。巧眉初进凌家,事事不便,头几天,她总是摔跤,不是被椅子绊倒,就是被
桌角绊倒,甚至,被地上无意放著的靠垫、矮凳、书籍、摆饰……滑倒绊倒。凌家没有把东
西放在固定位置的习惯。几天下来,她膝上手腕上,都摔得青一块紫一块。凌康的母亲是个
好人,心地善良却大而化之,多年来养尊处优的生活使她略带骄气。凌康是她心中的宝贝,
全世界没有第二个男孩可以和凌康比。巧眉双目失明,居然掳获了凌康,对她而言,巧眉是
太太太“高攀”了。因而,对巧眉摸索的行动,她看来不惯,对巧眉一天到晚摔跤,打破东
西,她惊奇而懊恼。每次巧眉一摔,她就提高了八度的嗓门,惊愕的嚷:“怎么?又摔跤了
哦?秋娥!秋娥!赶快扶她起来!我看,得给她雇个小丫头才行,整天扶著走。唉唉!巧
眉,你在娘家是怎么过的呀!也是这样东倒西歪的吗?”
巧眉不敢说什么,不敢告诉婆婆家里没这么多家具,地毯从头铺到底,所有的东西都有
固定位置……而家中每一个人,对她的行动都关怀备至,从不“允许”有东西绊倒她。她什
么都不敢说。凌老太太的大嗓门和经常夸大的呼叫,以及爱说话爱命令的习惯,都使她陌生
而惊怯。于是,她每次摔跤,自己就先吓得要命,只是一叠连声的抱歉:
“对不起,对不起,我又没注意这张椅子!”
凌康是不同的,她摔了,凌康心痛得要死,第一个反应就是骂秋娥:“秋娥!这张椅子
明明在餐厅的,怎么搬到客厅里来了!秋娥,跟你讲了几百次了,东西的位置要固定,你怎
么总记不住!秋娥!秋娥!这老虎皮从哪儿冒出来的……”
秋娥可真委屈,在凌家做了二十几年,没受过这么多吆喝。于是,有一天,秋娥忍无可
忍的叉著腰对凌康吼了回去:
“你可是我从小抱大的,二十几年来,连先生太太都没吼过我,你现在娶了媳妇神气
了。天下女人几千几万,你偏偏选一个会摔跤的!怪我东西没放对,怎么你们从来不摔呀!
再骂我,我就不干哩!”结果,凌康反而对秋娥道歉。“好了,秋娥!你又不是不知道,巧
眉看不见吗!好了,好了,不怪你,我来想办法。”
办法是无法可想的,人类几十年的生活习惯也不会因为巧眉的加入而改变。巧眉呢,怕
透了凌康为这个发脾气,弄得家里大小不和。她学会了掩饰,学会了撒谎。凌康不在家时,
她从不承认自己摔了,凌康看到了,她也急急忙忙的说:
“是我错!我走得太快了!”
夜里,凌康常被她身上的伤痕所震惊,他心痛的搂紧她,在她耳畔辗转轻呼:“巧眉,
巧眉,我一心想给你一个温暖而安全的窝。可是,我真怕适得其反,让你受苦了。”
“哦,没有,没有。”她急切的说,勉强挤出笑容,悄悄挥掉泪珠,她把脸孔紧偎在他
怀里。“凌康,我觉得很幸福,真的。能够嫁给你,我很幸福。至于摔一两跤,那真不算什
么,这是适应问题,突然改换生活环境,总会有些不习惯,我保证,再过几天,等我把什么
都摸熟了,我就不会再摔跤了。”
真的,日子继续过下去,巧眉确实很少摔跤了。凌康要上班,每天早出晚归,他看不到
巧眉整日的生活,发现她身上的瘀伤减少,不再听到母亲呼叫……他就放心了,巧眉说得
对,这只是适应问题。事实上,巧眉学乖了,她紧缩了自己的活动范围,几乎从早到晚,就
呆在自己的卧室里,反正卧室是自己整理,她可以固定每样东东的位置。除了每日三餐,晨
昏定省,她成了一间卧室的囚犯。
凌康的父亲学的是文学,却学非所用,干了房地产的生意。台北的房地产一直是最好的
投资,人口膨胀,造成房地产的不够分配而急速上涨,因而,凌家生意做得很大。虽然经
商,凌老先生依旧保持著书卷味,偶尔也和儿子谈谈左拉,谈谈哈代,谈谈“凯旋门”和
“黛丝姑娘”。父子间在一块儿的时间极少,却还颇有默契。对巧眉,他最初很反对这婚
事,当凌康坚持时,他让了步。和巧眉几次接触后,他更让了步。但,他对凌康说过一句
话:
“巧眉像个玉娃娃,精工细琢而成,不是凡品,而是艺术。只怕太精致了,只能供人欣
赏,而不能真正做个妻子和母亲。凌康,你的婚姻,是个冒险!。”
“爸爸,”凌康答复:“婚姻本身就是冒险,任何人的婚姻都一样。”巧眉娶进门了。
凌康的父亲太忙了,他根本没时间,也不太去注意巧眉。但,妻子耳边唠叨,秋娥背后埋
怨……他感受到了压力的存在,叹口气,他说:
“只要凌康快乐就成了!”
凌康快乐吗?是的,有一阵,他真的又快乐又幸福又满足,他已拥有他最想要的东西,
他还有什么不满足呢?可是,随著时间的过去,他开始体会到父亲那句话了。巧眉,是个精
工细琢的艺术品,欣赏起来美透美透,生活起来总缺乏了一些什么。她很少说话,几乎不出
门,要出门,最有兴趣的是“回娘家”。她不下厨房,完全不会做家务,缝纫烹调,一概免
谈。她经常坐在钢琴前面,一弹七、八小时而不厌倦。大厦隔音设备并不完善,她弹起琴来
在楼梯口就可以听到。是的,她的琴音美极了,但是,现在这个社会,能欣赏的人却太少
了。凌康和巧眉婚后的第一次吵架,就为了这架钢琴。
那天,他下班回家,照例听到琴声,走出电梯,隔壁的赵老太太正好要进电梯,见到他
就把他在电梯口拦住了。很直率的说:“拜托你一件事,告诉尊夫人,下午不要弹琴好吗?
自从你夫人来了以后,我们左右邻居都不能睡午觉了!”
该死的公寓房子,该死的大厦!不懂欣赏的邻居!他当时心里就诅咒著。并不想把这话
真说给巧眉听,巧眉已经够寂寞了,如果不让她弹琴,漫长的下午,让她做什么?他走进家
门,琴声叮叮咚咚的响著。母亲来了朋友,是孙伯母,和母亲是二十几年的朋友了。孔伯母
坐在客厅里聊天,琴声叮叮咚咚的响著……孙伯母看到凌康,劈头就是一句:
“好福气哇!娶了个钢琴家呢!她这样练琴,是不是准备要去演奏呀?”她问得很认
真。
“她只是弹著玩,”凌康据实回答:“打发时间而已。”
“哦,”孙伯母愣了愣。“她可真空闲啊,弹了一个下午呢!”
“凌康,”母亲忍不住说了:“叫巧眉别弹了,吵得我们说话都听不见。如果真喜欢玩
乐器,有没有声音小一点的?昨天楼下的罗家,也打电话上来抗议了!大家都说,巧眉有表
演欲呢!”他有些气愤,对邻居气愤,对母亲气愤,对孙伯母气愤。走进卧室,他关上房
门。巧眉的琴声停止了,回头对他微笑。
“下班啦?凌康?”说完,她又回到钢琴上去了。不知道是萧邦还是莫札特的作品,协
奏曲听多了,你会把它们弄混。
他走过去,站在巧眉身后,把双手放在她肩上。“巧眉,别弹了。”他说。“我有话跟
你谈。”
“哦!”她顺从的停下来,等待著:“谈什么?”
“你……”他看著她。“这样天天弹琴,不累吗?”
“习惯了。”“能不能——”他考虑著用辞。“另外找一些娱乐呢?你觉不觉得,我们
生活有些单调?我们也该出去走走,交交朋友,打打桥牌,看场电影……”他顿住,惊觉到
自己说错了话。巧眉转向了他,脸色立刻暗淡下去,笑容从唇边消失,她低声的、敏锐的
问:“有谁不满意我弹琴吗?我妨碍了谁吗?”
“嗯,唔,没,没有。”他口是心非。“我只是怕你太累了。”燃烧吧!火鸟23/27
她沉默了,低下头去,她好久没说话。然后,她转过身子,用力把琴盖阖上,回头说:
“好,今晚我们去‘看电影’!”
他一震,抓住了她的手。
“我说溜了嘴,你不必抓我的漏洞!”他凝视她,有些心痛,有更多的隐忧。忽然体会
到,生活就是生活,生活很现实,两个共同生活的人,不是整天对说“我爱你”就够了,还
要有共同的兴趣,共同的目的,共同的享受,甚至共同的“患难”!而他和她之间,“共
同”的东西实在太少,现在刚结婚不久,还可以在彼此的爱和新奇中去寻求满足。以后,还
有那么长远的岁月,仅仅靠爱和新奇,还能维持多久?想到这儿,他觉得真的该和巧眉好好
谈一谈,开诚布公的谈一谈,深入的谈一谈,为他们的未来谈一谈。他拉住她,把她从琴凳
上拉起来,一直拉到床边,他让她坐在床上,他拉了张凳子坐在对面,用双手阖住她的手,
诚恳的望著她,诚恳的说:“巧眉,我们要共同生活一辈子,是不是?”
她惊愕的仰著头,脸上有股惊怯得近乎痛苦的表情。他吓住了她,这样严重的“起头”
真的吓住了她。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被动的坐著,等待著。
“你瞧,”他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你不能永远坐在钢琴前面,弹一辈子的
琴。”
“或者,我——可以。”她轻声说:“我不会厌倦!我——
可以弹!”“但是,”他冲口而出:“别人不见得愿意听!楼上楼下,左右邻居……都
不是音乐家!”
她的脸蓦然转白。“我懂了。”她慢吞吞的说,极端痛苦的。“你也不是音乐家,你父
母也不是,你的亲戚朋友也不是!我——”她重重的吸了口气:“该知道这一点,该体会这
一点!但是,你以前曾经整晚整晚听我弹琴,赞美我的琴美妙得像诗像文学像生命……
哦,”她点头。“那是婚前!我早就不信任婚姻,我知道婚姻是最残忍的东西。诗也好,文
学也好,画也好,音乐也好……婚姻会谋杀它们!最后,你会发现,你要求的妻子,不是
诗,不是画,不是音乐,只是柴米油盐酱醋茶!”
他瞪著她,被她那敏锐的体会能力震惊住,也被她那很“残忍”,却不无道理的分析所
“触怒”了。她等于在说:你只是个庸俗的人,你要求的也只是个庸俗的妻子!他并不承认
这个,这对他是“侮辱”,如果他要个平凡的妻子,他不会追求她达六年之久。可是,一时
之间,他竟找不出话来驳她,甚至,找不出话来解释自己,这使他有些恼羞成怒了。
“不要怪罪婚姻!”他大声说:“你应该了解,人是群居动物,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也
不是只有你和我!我欣赏你的琴,欣赏你的人,欣赏你所有的一切!所以我娶了你……但
是……”“但是,”她接口:“你已经不再欣赏我的琴,我的人,我所有的一切了!”“胡
扯!”他喊:“你故意歪曲事实,你故意歪曲我!我和你谈话的目的是想增加彼此的了解,
而你却任性的否决一切!想想看,巧眉,”他摇撼她。“我只是希望你除了钢琴以外,再学
一些东西,最起码,去喜欢一些东西,让我们有一些共同的兴趣,甚至,你可以试著了解我
的工作,真正走进我的生活……”“我知道你的工作,”她悲哀的说:“我可以走进你的生
活,你要我帮你核稿呢?还是编辑呢?是画版面呢?还是挑选彩色页?”她摇头,低呼:
“凌康,凌康,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什么意思?”他又急又怒又心痛。
“你不该娶一个瞎子当太太!我早就说过,你的世界我走不进去,我的世界你也走不进
来!你不相信!现在,你要求我走进你的生活,我怎么走进去?”她的声音提高了,眼泪终
于夺眶而出:“难道你不明白,我非但走不进你的生活,我连这房门都不敢走出去吗?因为
我一出去就会摔跤,我已经摔怕了!怕你母亲惊叫,怕你父亲叹气,怕你高声骂秋娥,怕秋
娥为我受委屈……我连卧房都不敢出,除了弹琴,你要我干什么?”她低下头去,用双手蒙
住了脸,苦恼的、辗转的摇著头,喃喃的说:“错了!错了!错了!什么都错了,大错特错
了!错了!错了!……”
他震动而慌乱了,她的眼泪使他心碎,她喃喃的自语使他恐惧而懊悔了。他不该说这
些,不该对她再有要求,她就是她呀!那个晚上,他说过,要她的缺点,要她的优点,要她
的自卑,要她的自怜,要她的虚荣,要她一切的一切!曾几何时,他竟要求她往他的模子里
跳进去,去适应他的生活,他的家庭,甚至他的“左右邻居”,他的“亲戚朋友”……老
天!人类是多么善变而自私呀!人性是多么可怕而冷酷呀!他扑过去,把她拥进了怀里,他
抱紧她,摇撼她,抚摩她,像在安抚一个婴儿。他嘴里急促的、不停的说:
“你没错,你没错,你没错。是我不好,我太不体贴你,太不为你著想,太苛求又太自
私!我不好,我不好,巧眉,别哭了!再哭,我的心都碎了。”
巧眉紧偎著他,抽噎著擦干眼泪。
然后,她不再说什么,一场小小的争吵就此结束。生活仍然继续过下去。可是,巧眉不
再弹琴了。那架钢琴放在那儿,从那天晚上起,琴盖就没再打开过。她不碰琴,也不出房
门,每天呆呆的坐在卧房里,一坐好几小时。然后,凌康惊觉的发现,她以惊人的速度,在
憔悴下去,消瘦下去。结婚时她就很瘦弱,现在,她是更瘦了,更苍白了。她在枯萎,在很
可怕的枯萎下去。他震惊得全身心都为之痛楚了。他打开琴盖,把她勉强的拉到钢琴前面
去。
“弹点什么!”他哀求的对她说:“弹点什么!弹你喜欢的火鸟,弹悲怆,弹命运,弹
点什么!求求你!”
她摇著头,一语不发的阖上琴盖。
“巧眉!巧眉!”他每晚搂著她瘦峋的身子低叫:“我该怎么办?我要怎么办?做什么
可以让你快乐起来?做什么可以让你恢复生命力?巧眉!告诉我!”
巧眉依偎著他,很柔顺的依偎著他,低语著说:
“我很好,我真的很好,你不要心理作用,我从小就瘦。没有关系,真的没有关系。”
“但是你不快乐,是吗?我不能让你快乐,是吗?。”
“哦,我快乐的。”她低叫,把头埋在他胸前。“我很快乐,能跟你在一起,我就很快
乐!我只是……”她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呢?”他追问。
“只是怕你不满意我,”她轻哼著。“我很无能,很无用,又——走不进你的生活,我
很怕,怕你不满意我,怕以往的山盟海誓,都成虚话!”“噢!巧眉。”他沉痛的叫:“我
满意你,我爱你,我要你快乐!不要怕,永远不要怕!忘掉我那天说的那些鬼话,好不好?
人,有时会受环境和情绪的影响,说些不该说的,做些不该做的!你忘掉它!好不好?”
“好。”她顺从的。“快乐起来?”他再问。
“好。”她更顺从的。“恢复弹琴?”“不。”她坚决的。“为什么?跟我生气吗?”
她摇头。一直摇头。“那么,为什么不弹琴了?”
“不想弹了。”她勉强的说。
“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是在跟我呕气!”
“不是呕气。”她无力的说,声音轻得像耳语。“琴,是弹给知音听的,如果大家都认
为那是噪音,不弹也罢。而且……我最近很累,累得不想弹琴。”
就这样,随凌康怎么说,她都不再碰琴了。她确实想“快乐起来”,一听到凌康回家,
她就会提起精神来笑著。但,她并不快乐,不真正的快乐。她更憔悴了,更消瘦了。这样,
有一天,凌康正在杂志社里上班,嫣然忽然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把他拉到办公厅外,嫣然
含著满眼眶泪水,怒气冲冲的嚷:“凌康!你这个混蛋!你看不出来,巧眉已经快要被你们
全家闷死了吗?”“嫣然!”他苦恼的喊著。“我知道她不快乐,知道她无法适应我的家庭
和生活,我每天都在想,我该怎么办?”
“我不管你怎么办,我告诉你我要怎么办!”嫣然气极的喊:“我刚刚去看了她,她那
么瘦,那么可怜……凌康!你混蛋!你真混蛋!你在做什么?你在谋杀她吗?我告诉你,我
要接她回家,妈妈也这样决定了,我们接她回家,等她身体壮一些了,再把她送还给你!”
凌康正色看她。“不行,”凌康严肃的说:“你们不能接她回家!”
“为什么?”嫣然愤然问。“因为我是她的丈夫,因为我爱她,因为她要跟我生活一辈
子……我可以把她送回去一天两天,总不能永远把她送回去……她最终还是要跟我生活在一
起。不行,嫣然,你们不能接她回家。她不快乐,是我的失败,她的憔悴,是我的责任,我
会——”他咬牙沉思。“想办法让她快活起来,她必须快乐起来!否则,我跟她之间,就没
有前途了。如果我今天让你们带她回家,那等于……是我放弃了她!你懂了吗?嫣然?”嫣
然瞪著他,有些迷糊,有些明白,凌康那一脸的庄重和严肃,不知怎的,竟令她满怀感动,
感动得想掉泪。
“如果你还不懂,我再说明白一点,”凌康更严肃了,眼睛深沉恳切。“她现在是我的
妻子,不再是卫家的小姐了,我和她休戚相关,荣辱与共,欢乐和愁苦都糅和在一起,我不
能把她交给你们——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一大关键,我预料,如果我放她回去,我就——真正
失去她了。所以,不行!嫣然,不行!”嫣然眼中弥漫著泪水,她一向知道凌康对巧眉用情
之深,直到此刻,她才衡量出那深度——简直是深不可测的!燃烧吧!火鸟24/2712
五月二十日,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天气已经很热,台湾的夏天比什么地方都来得早,
嫣然早上上班的时候,注意到花园里的一棵石榴花,已经灿然怒放了。阳光很好,把石榴花
照成了一树火般的红。
照例到办公室上班,嫣然今天有些心神恍惚。昨晚母亲又去看过巧眉,回来之后只是摇
头叹气,不用追问,嫣然也知道巧眉不好,凌康也不好。因为凌康的好与不好,都牵系在巧
眉的好与不好上。怎么办呢?人生就有许多打不开的结,就有许多无可奈何,两个相爱的人
结为夫妇,该是欢乐的开始,怎会变成欢乐的结束?难道婚姻真是爱情的坟墓?所以,嫣然
不敢结婚,虽然安骋远旁敲侧击到正式提出,嫣然只是逃避,巧眉的例子使她触目惊心,使
她烦恼、牵挂、担忧,而无法帮忙。到了办公厅,方洁心只是冲著她笑,笑得又神秘又暧
昧,有什么好笑?方洁心倒是个乐观的女孩,成天爱笑,心无城府,这样的女孩有福了。嫣
然往柜台里一坐,才发现桌上有一瓶翁百合,插得好好的一瓶翁百合,而且是极稀有的橙色
的!她心中一跳,拂开百合,果然,有张卡片落下来,她拿起卡片,是张有银边和银色暗纹
花的纸,雅致无比,上面写著:“别忘记这个日子,五月二十日!
三百六十五个欢乐,三百六十五个爱,
一年里有多少故事,多少悲欢,
加起来仍然等于一句:我爱你!
这个日子当然值得纪念,是吗?
这个日子可否得到答案?是的!
我听到你说是的是的是的是的,
让我们把过去三百六十五个日子,
变成未来百年相聚的基石!”
嫣然抬起头来,发现方洁心在笑,罩得住在笑,新来的李小姐在笑,管理处的张处长在
笑……老天,她猜,全办公厅,全图书馆都看过这张卡片了。安公子啊安公子,你永远不管
别人会不会尴尬吗?她想著,脸涨得红红的,假装若无其事,她整理著借书卡,整理著图书
目录,整理著书籍损耗单,整理著会员资料卡……整理许多她不需要整理的东西,以掩饰她
的羞涩。但是,在这羞涩的底层,她心头却酝酿著某种甜蜜,某种满足,某种喜悦,某种酸
楚的温柔——加起来仍然等于一句,她爱他!那个安公子,那曾让她笑,曾让她哭,曾引起
姐妹间的轩然大波……她的手指停止翻弄借书卡,她又想起巧眉。想起琴房里的一幕,巧眉
紧偎在安公子怀中,她闭著双目而泪流满面。嫣然心脏一紧,本能的甩甩头,不,今天不能
想到这个,过去的事早已过去!今天绝对不想这个!今天,五月二十日,相识一周年,今
天,生活里不能有巧眉。
快下班了,她低著头在填一张借书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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