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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燃烧吧!火鸟

琼瑶(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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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烧吧!火鸟
琼瑶
楔子
那天假若不是星期天。
那天假若不是晴朗的好天气。
那天假若不是卫仰贤在高雄开会,没有回家。
那天假若不是一群喜悦的小鸟,在卫家姐妹的窗前吱吱喳喳的喧闹,把那对小姐妹吵
醒。
甚至,那天假若不是春天,那种温柔的、宁静的、薰人欲醉的春天,连微风都带点儿酒
意的春天,使人在房子里待不住的春天。绿树阳光原野白云都在对人呼唤的春天……那么,
整个卫家的历史都要改写了。
可是,偏偏就有命定的这样一个早晨;春风和煦,阳光明媚,绿树成荫,云淡淡,风微
微,鸟声啾啾,蝶影翩翩……没有丝毫预兆,只是一个美好的、春天的早晨……事情竟然发
生了。许多年许多年以后,兰婷还常常从梦中惊醒,愕然的望著一窗阳光发愣,愕然的记起
那个早晨。
“妈妈,妈妈,”八岁的嫣然光著脚丫,穿著件粉红色的小睡袍,怀中紧抱著她的小狗
熊,一直奔跑著冲进兰婷的房间,直跑到床前,软软的头发拂在脸庞上,乱乱的,甜甜的。
“妈妈,妈妈,”她嚷著,喜欢重复“妈妈”两个字,故意表示她的娇柔,表示她是个
“小”女娃儿。“巧眉,巧眉,巧眉……”她又来了,故意重复“巧眉”,来表示她是姐
姐,她是个骄傲的,有保护感的“大”姐姐。“巧眉不肯睡啦!巧眉醒啦!巧眉说你答应带
她去公园看猴子……”
兰婷倦倦的伸著懒腰,在慵散之中,充满了温馨的幸福感。这幸福感像一层暖洋洋的海
浪,把她轻轻拥著,包围著,激荡著。她一把抓住嫣然,把头往孩子胸前揉去,手指顺势拂
搔著孩子的腰间:“巧眉,巧眉,噢,是巧眉要去公园,”她逗弄著嫣然。“好,妈妈带巧
眉去公园,不带嫣然去,嫣然和秀荷看家,等爸爸出差回来,好不好?”
“妈妈——呀!”嫣然拉长了童稚的声音,不依的嚷著,接著,就被兰婷呵弄得咯咯的
笑了起来,那笑声清脆,天真,一串接著一串,像风铃的撞击,柔美如歌。“妈妈——
呀,”她边笑边说,认真的。“嫣然不去,巧眉怎办?巧眉怎办?”
“巧眉有妈妈呀!”兰婷说,笑著,喜欢嫣然急切中用的省略字。她总说“巧眉怎
办?”而不说“巧眉怎么办?”
“不行不行不行的呀,巧眉要我!”嫣然坚决而肯定的说。“巧眉会怕!”“怕什
么?”“怕猴子哇!巧眉什么都怕,在学校里,她连兔子都怕呢!她不敢摸小白兔,怕兔子
咬她!”
“是吗?”兰婷温柔的问著,从眼角,她注意到她那另一个女儿——六岁的巧眉,穿了
件白纱的睡衣,像个踩著云雾飘然而来的小仙女。她著脚尖,轻轻悄悄的走来,白皙柔嫩的
脸庞上,漾著迷人的微笑。唉!兰婷心中的赞美是一首诗。嫣然是支歌,巧眉是首诗,而她
腹中还有个新的生命在刚刚孕育,那该是个小壮丁了。她和仰贤祈盼已久的男孩了吧!女孩
子都是诗和歌,男孩子才是一本巨著……噢噢,新时代的新女性,怎能也有重男轻女的思想
呢?她摇摇头,摇掉那微微泛上心头的犯罪感。专注的去看她的小女儿,巧眉。巧眉的脸蛋
红扑扑的,眼光澄澈清亮,大双眼皮完全遗传自父亲,长睫毛自然鬈,双眸如水,翦水双
瞳。古人真懂得形容眼睛,再没有更合适的字了。巧眉的眼睛是水汪汪的,从婴儿时代就是
水汪汪的。“妈咪,”巧眉娇声呼唤著。“我们去公园吗?”
“我们去,”兰婷笑著。“嫣然看家。”
巧眉眼光顿时暗淡了,她伸手握牢了嫣然的手。
“姐姐不去,巧眉怎办?”她天真的扬著睫毛,口气竟然和嫣然如出一辙。兰婷大乐。
一把就抱住了两个女儿,把那两颗温柔而女性的小脑袋都紧拥在胸前。她喜欢两个孩子发际
的幽香,喜欢那小手臂的环绕,喜欢那童稚的声音,喜欢那妩媚的依偎,喜欢那由心底漾出
的母性的满足,喜欢那新生命在自己体内的悸动……哦,喜欢,那一刻,她喜欢整个世界,
整个宇宙,整个生命!“噢,孩子们!”她喊著:“我们都先起床,换衣服,然后去公
园!”
一小时后,她们母女三个在公园看猴子,喂松鼠,捉蝴蝶。两个孩子又跑又跳又叫又
笑。兰婷始终记得那个早上姐妹两个的打扮,她们穿著一模一样的白纱洋装,腰上系著粉红
缎带,背后打上大蝴蝶结。裙摆短短的,白袜子,粉红色小鞋子。长发都披在脑后,只是,
在耳朵上方各扎了两束小发绺,也系著粉红色缎带。
两个孩子是引人注目的。漂亮的孩子走到那里都引人注目。她们娇小玲珑,快乐天真,
再加上那份与生俱来的纯纯的、雅雅的、柔柔的感觉。她们真迷人呵!是全世界的珍宝都无
法取代的东西。当两个孩子迷上滑滑梯和树荫下那大秋千的时候,兰婷在一棵合抱的大榕树
下坐下来,靠在树干上,她听著姐妹俩的笑声,叫著,心里在模糊的沉思著生命的奥秘与玄
奇。嫣然出世的时候,兰婷和仰贤都希望生个男孩子。女孩子使他们有些失望,但是,初为
父母的感觉很快就把那层失望赶跑了。当嫣然被护士抱来的时候,那孩子抿著嘴,吮著自己
的嘴唇,唇角漾著两个小涡儿。仰贤竟然坚持孩子对他“嫣然一笑”。兰婷无法嘲笑仰贤对
女儿的“迷恋”和“自作多情”,但,她给孩子取了个名字叫“嫣然”,使人人都知道,这
孩子出世就会笑。嫣然两岁,巧眉出世,又是个女孩!兰婷不能掩饰自己的失望,孩子出世
两个月,名字都没定。嫣然那时正牙牙学语,对巧眉最感兴趣,她常摇摇摆摆的走到摇篮
边,轻手轻脚的去触摸妹妹,爱怜之情,已充溢在眼神和眉端。她摇著摇篮,用发音不正的
儿语叫:“小……小……妹……妹……”
居然喊成了:“巧……巧……眉……眉……”
巧眉,巧眉,后来,全家学著嫣然喊婴儿“巧眉”,巧眉的名字就这样定了。等孩子再
大了些,嫣然妩媚温柔,巧眉眉目如画,大家都说两个女孩的名字取得好,很女性,也很脱
俗。却怎么也没料到,她们的名字是这样来的。兰婷每次听到亲友们说:“取名字也是学
问,瞧人家卫仰贤夫妇,给两个女儿取名叫嫣然和巧眉,听著好听,写来好看,跟孩子的长
相又符合,就知道人家是有学问的!”
兰婷总会哑然失笑。有学问!真有学问!两岁的嫣然已经有学问了,给妹妹取名叫巧
眉。不知将来会不会再给弟弟取个名字?弟弟?她深思的靠在树上,用全身心去体会体内的
小生命;弟弟,她能断定是男孩吗?如果再生个女孩呢?女孩?她抬头迷惑的看著那姐妹二
人,巧眉的头发散了,发结掉了,嫣然正抱著妹妹的头,用心的给妹妹扎头发呢!哎,如果
再生个女儿,像嫣然和巧眉这样可爱的女儿,多生一两个也无妨!哦,她又赶快摇头,你不
可能有比嫣然和巧眉更可爱的女儿了!她们两个,已经是全世界最可爱,最最可爱的了!所
以,你必须生个儿子!那个早晨,她靠在树干上,注视著两个嬉戏的女儿,剩下的心力,就
全用来渴望著那将来临的“儿子”上。嫣然把巧眉的头发扎好了,扎得自己浑身大汗,扎了
一个歪歪的“蜻蜓结”。嫣然扎的结肥肥的像蝴蝶叫蝴蝶结,她扎的这个瘦瘦的只好叫“蜻
蜓结”。她拍拍巧眉的肩,爱怜的说:“好啦!”巧眉摸摸头发,笑了,一对水盈盈的眼睛
迎著阳光闪亮,闪亮出无数的光彩。她跑开,到了秋千架下面,她抓著绳子,不敢爬上秋
千,她对姐姐害羞的笑。不说什么,嫣然和巧眉之间自有心灵的语言。嫣然走过去,把巧眉
扶上秋千。
“你抓好绳子,我来推你!”嫣然说:“你不能什么都怕!同学会笑你。”巧眉战战兢
兢的坐在秋千上,双手紧抓著绳子。
“姐姐,”巧眉细声细气的说:“我们去滑滑梯,好不好?”
“不好,不好。”嫣然摇头,笑著喊:“抓牢了!”
嫣然推起秋千,秋千荡了起来。
巧眉的长发在空中飘著,她开始笑了,又笑又叫:
“好好玩啊!好好玩啊!高一点!高一点!再高一点!再高一点!”嫣然拚命推送著秋
千,和妹妹一起笑著。她奔来奔去的推秋千,长头发飞舞,裙子飞舞,笑声如银铃抖落。巧
眉兴奋极了,快乐极了,高踞在秋千上,她随著那飘荡的弧度惊叫,惊笑,惊喊,惊唤。她
的发结又散了,长发也飞舞著,裙子也飞舞著,笑声也如银铃抖落。
“高一点!高一点!再高一点!”
秋千越荡越高,越荡越高,越荡越高……
兰婷忽然从她那“新生命”的沉思中惊醒过来,似乎有什么第六感的东西刺痛了她某根
神经,她抬头惊望,只看到那飞荡上天的秋千,她急呼著:
“巧眉!小心!太高了!嫣然……”
她的话没喊完,声音就冻结了。她眼光直直的瞪视著前面,只看到巧眉那小小的身子,
不知怎么滑落了秋千,从高高的空中,重重的往下坠落……她跳了起来,狂呼著:
“巧眉!”巧眉飞离秋千,摔落在地,似乎只是几秒钟间的事,兰婷的世界,却像在刹
那间完全静止。她本能的奔过去,听到许多人在惊叫,在纷纷跑来,而这些跑来的人之中,
有个最小的身影,以最快的速度,箭似的扑向巧眉……嘴里发出近乎绝望的悲切的歉疚的疯
狂的呼唤声:
“巧眉!巧眉!巧——眉——”
那是嫣然。嫣然发疯般冲上去,发疯般抱起妹妹的头,发疯般俯身去亲吻巧眉的面颊,
发疯般哭喊尖叫:
“巧眉!巧眉!妈妈哇!妈妈!妈妈……”
兰婷冲过去,一眼看到的,是巧眉后脑涌出来的鲜血,染红了嫣然雪白的裙子,而巧眉
的脸庞,和嫣然一样,都像张白纸。兰婷的腿一软,不声不响的晕倒过去。
这就是那个春天早上发生的事。燃烧吧!火鸟2/27
这只是一件小意外,巧眉在送医院以后,治好了伤口,治好了小腿的骨折,她继续活下
去,继续长大,只是,自从那天起,她的脑神经受伤,影响了她的视神经,她从此失明。她
仍然有对漂亮的大眼睛,双眸如水,翦水双瞳……她却再也用不到她的大眼睛。兰婷在那个
震惊下失去了她生命中唯一的儿子,她流产了,是个男孩,而且,医生宣布她再也不能生
育。
嫣然呢?嫣然有一段时间不再嫣然,她几乎不会笑,不知道什么东西叫“笑”,她只是
紧握著妹妹的手,呆坐在病床前面,谁也拉不开她,劝不走她。当巧眉身体完全复元,当巧
眉又会说又会笑了,嫣然还是不会笑。
不过,这一切都过去了。
随著时间的流逝,大家都尽量淡忘了往事。嫣然再会笑的时候,她的笑容里总带著点忧
愁,带著点无奈,带著点早熟的悲哀。但是,她终于又会笑了。
卫家和许多家庭一样,有他们的幸与不幸。
卫家和许多家庭一样,带著他们的幸与不幸,度过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
年。

图书馆里静悄悄的。嫣然坐在借书台的后面,眼睛迷惘的望著那大玻璃窗。早上出来上
班时,天气还是好好的,而现在,却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了。雨珠一颗颗扑打著玻璃窗,发
出细碎微哑的低鸣,把玻璃窗染上一层水雾,透过水雾,街上的树影、车影、人影都变得朦
朦胧胧了。嫣然无意识的望著那片朦胧。
室内很宁静,宁静中偶尔传来阵阵翻书声,或低低细语声。嫣然喜欢图书馆中这种气
氛。当初考上图书管理系实在是误打误撞,反正现在考大学,在联招制度的志愿表安排下,
每个人考中的科系都是碰运气。她碰进了图书管理系,不太喜欢,她本想学文学的。可是,
没料到这一系还很吃香,一毕业就被介绍到这家半公半私,规模不算小的“砚耕图书馆”来
做事,待遇不低,工作是从起码的管理员做起。她最怕毕业后没工作,虽然父亲事业不小,
家里的经济环境,绝不在乎她工不工作,她却怕透了如果没工作,就必须天天待在家中的那
份岁月。想起整天待在家里,让时间一分一秒慢吞吞的从身边流过……她就想起巧眉。不,
不能想巧眉,不能让自己的思想永远围绕著巧眉转,不能。但是,唉!她仍然在想巧眉,下
雨天,巧眉在做什么呢?“听”雨?“听”雨,“听”雨!而嫣然呢?嫣然在“看”雨!
雨雾在窗玻璃上绘著图形,流动的、抽象的、变幻的图形,一片又一片。像树叶的飘
落,像涓涓的细流,像各种形状的花瓣……像遥远的季节里,两个小女孩头发上的蝴蝶结,
散开的蝴蝶结,滑落的蝴蝶结,散开的缎带,坠落、坠落、坠落……带著那缎子的光亮,蜿
蜒滑落,像一条细细的蛇……
她打了个冷战。五月的天气多变,似乎转凉了。
“喂!喂!小姐!小姐……”
有人在呼唤,她蓦然回过神来,这才发现有个大男孩子正站在柜台前,用手指轻敲著桌
子,似乎已经等了她好久了。她定睛注视,忽然觉得眼睛一亮,心中微微闪过一阵怦然。这
感觉,就像她念大一时,第一次见到凌康一样。凌康那时念大三,是大传系的高材生,帅
气,挺拔,神采飞扬,身边的女孩子围了一大群。时代变了,母亲常常说:以前男孩追女
孩,现在女孩追男孩。凌康太优秀,太突出,他是那种永远逃不过女孩子纠缠的男人。凌
康,唉!凌康!她心底幽幽叹息。“喂,请帮帮忙!”面前的大男孩说:“借书出去可以
吗?”
“哦,”她努力提起精神。“当然可以。”她注视他,蓝衬衫,蓝长裤,蓝外套,一系
列的蓝,却蓝得不统一。衬衫是浅蓝,裤子是深蓝,外套是旧旧的牛仔蓝。真怪,不统一中
原来也有谐调。他挺立在那儿,年轻的面庞,年轻的眼神,年轻的体格……他顶多二十五
岁。在嫣然心目中,二十五岁左右的男人都是“男孩子”,超过三十,才能算男人。这男孩
的眼神好熟悉,“似曾相识”的感觉是人类心理上的一种潜意识,她曾经在一本心理学书籍
上念过。她不喜欢这种潜意识,这证明她内心的防线上还有空隙,有弱点。
“你要借什么书?”她问,看看他的手,他两手空空,手中一本书都没有。“如果可以
借出去,我再去找我要借的书,”他说:“不能借出去,我就不必找了,免得浪费时间。我
才不想在图书馆里看书。”“图书馆里看书才是真正看书呢!”她不由自主的接口,看了那
大大的“阅览室”一眼。
“为什么?”“因为你无法躺著看,跷著腿看,窝在沙发里看,或趴在地毯上看,你必
须正经八百的坐在那儿,你也就无法分心,就会专心一志的看下去了。”
“哇!”他低呼一声,眉毛往上轻扬,好浓的眉毛,好黑好深好亮的眼睛……以前,巧
眉也有好黑好深好亮的眼睛。“我就是受不了正经八百的坐著看书,那样直挺挺坐在那儿,
我看到的不是书,是我自己的鼻子。”
她有些想笑,不自觉的看看他的鼻子。确实,以中国人的眼光看,他的鼻子算挺的,但
是,他在夸张。不经心的夸张,不造作的夸张,自然而然的夸张。她喜欢他这种夸张。
“好了,”他转开身子。“我去找书去!”
“等一等!”她喊,拿出一张表格。“先填填表格,好吗?”
他拿起表格,鼻子皱了皱,眉心皱了皱,嘴唇皱了皱。不太满意。“这感觉不好。”他
说。
“什么感觉?”“填表,我好像到了医院挂号台。”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廉价的原子笔,
他靠在柜台上,飞快的填著表格,一面填,一面说:“我们活在一个填表的世界里,上学要
填表,毕业要填表,找工作要填表,生病要填表,报户口要填表,受军训要填表,考学校要
填表……哇,我填了一辈子表。想看几本书,还要填表!”他把填好的表格交给她。她拿起
来,看著:
姓名:安骋远年龄:二十七籍贯:河北学历:成大土木工程系毕业
职业:建安建筑公司绘图员
婚姻:高不成低不就,未婚。
家庭状况: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地址:台北市忠孝东路四段×巷×弄×号
电话:七七九一七七九(吃吃酒一起吃酒)
她抬头看他,他在微笑。对著她微笑,那微笑里带著抹调皮,带著抹自信,带著抹天
真。
“我的电话号码很好记,我把谐音也写上,这样,如果我忘了还书,你只要想起那家伙
是吃吃酒一起吃酒的酒鬼,就行了!”“安骋远,”她念著,也笑了。“我第一次遇到姓安
的人。像小说里的……”“儿女英雄传里的安公子!”他接口:“我在学校里大家都叫我安
公子,我起先很得意,后来把儿女英雄传找来一看,老天!那个安公子真窝囊,碰到几个小
毛贼,吓得会尿裤子,气得我一星期睡不著觉,想了各种办法想改姓,我爸就是不肯。后
来,我发现那个窝囊的安公子,居然先娶金凤后娶玉凤,想想,起码还有点美人缘,就忍下
去啦!只是忍到现在,金凤也没遇到,玉凤也没遇到呢!”
她凝视他。他说得相当有趣,她不自禁的微笑。
“你看不出有二十七岁。”
“哦?看得出多少岁?”
“十七。”他脸色沉了沉,皱眉头。
“谢了!”他憋著气说。“还好没说我只有七岁。对一个男人,你这句话有点侮辱性。
表示我还没有成熟!好了,我不在这儿耽误你,有人来借书了,我先去找书去!”
他转身,迈开步子,很快的消失在那一间间,一排排,一列列的书城中了。她摇摇头,
在图书馆工作也有个好处,生活绝对不像想像中那么单调,你会碰到形形色色的人。例如,
现在,她面前有个很可爱的小老太太,她是这图书馆的常客,和嫣然已经混得很熟了,姓
莫,大家都称她莫老太。莫老太身材矮小,大概不到一百五十公分,已经七十岁了,脸上全
是皱纹,却乐观无比,亲切慈祥爱笑。几年来,她几乎看完了整个图书馆的书,涉猎之广,
令人惊奇。现在,她把两本书放在柜台上,嫣然接过来,一本是《你的星座》,一本是《紫
微斗数》。
“莫老太,”嫣然拿起借书卡,登记著:“你对算命有兴趣了吗?我记得您上次借的全
是科学方面的书。”
“科学是理性的,”莫老太说:“命运是非理性的。我看科学的书,是试著用理性来解
释人生。可是,卫小姐,等你活到我这样的年纪,看过了真实的人生,活过了大半个世纪,
你就会知道,人生有许多事,都是非理性的。一个偶然,一个刹那,一件小小的事件,常常
就决定了人一生的命运。我借这两本书,想研究研究中国人和外国人对‘命’的看法。”
嫣然把书递给莫老太,目送那矮小的身子蹒跚的离去,她陷进了某种沉思中。命运,命
运,命运是什么?命运是非理性的,是一种公式。她坐在那儿,拿著笔,下意识的在一张白
纸上写:“偶然+偶然+偶然+偶然+偶然……=命运”
她对著这公式出神。许多年前发生了一件偶然,许多年前不该发生那件偶然……她的情
绪沉落了下去,心情像窗外的雨雾,朦胧而迷茫。她从很多年前一个春天的早晨开始,就患
上种时好时坏的“忧郁症”,这症状会随时发作,随时把她从欢乐或明快中一下子拉进晦暗
和哀愁中去。事实上,她觉得自己这些年来,并没有什么真正明快或欢乐的日子。如果勉强
要算有,就是刚认识凌康那段日子了。她记得第一次参加舞会,是凌康请她去的。第一次离
家去溪头旅行,是凌康安排的。第一次坐在电话机前等待,是为凌康。第一次在父母面前有
秘密,是为凌康……但是,凌康,凌康……她叹了口气,在纸上胡乱的涂抹著:燃烧吧!火
鸟3/27
“偶然偶然偶然偶然……=命运
凌康偶然偶然偶然……=矛盾
矛盾+凌康+偶然+命运……=?”
她停下笔,用手托住下巴,出起神来。心情陷在一片迷惘的混乱里,悲哀乘隙而入,占
据了她的心灵。有好一会儿,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做什么,只是深陷在那种凄然的虚无
里。“喂!喂!小姐,书找到了!要不要登记?”
她被唤醒了,回过神来,那“安公子”正把三本书放在桌上,眼光直射在她脸上,肆无
忌惮的打量著她。
“你经常这样子吗?”安公子问。
“什么?”她困惑的看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你有些——神不守舍。”他说,伸过头来,看她写的纸条。“矛盾加凌康加偶
然……”他念著,她慌忙把纸条一把握住,绉成一团,扔进柜台下的字纸篓里去了。他点点
头,若有所思,若有所知,若有所解的凝视她。“凌康是谁?”他问。
“不关你的事。”她很快的说,去拿桌面的书。
“当然不关我的事!”他的眼光闪了闪,笑意浮在嘴角上。“管他是谁,你已经把他和
你的矛盾一起扔进字纸篓里去了。是不是?”她怔住了。看了他几秒钟。然后,她几乎是漠
然的低下头去,拿出一张新的借书卡,把他选的那三本书拉到面前来。他借了三本全是文学
著作,一本“贵族之家”,一本“白痴”,一本“刺鸟”。她心中漾起一股奇异的情绪,这
三本书很巧,全是她看过,而且很喜欢的作品。她登记了书名,把书递给他。他接过了书,
站在那儿,有点失措的望著她。她沉默的收拾著桌上的东西;原子笔、订书针、登记表、书
本……她不想再和他谈话。“怎么了?”他问。“我说错了什么话吗?你刚刚不是这样一副
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喂,”他用手指敲敲桌面:“你姓什么?”她摇摇头,不理他。他
又站了一会儿,然后,他一把抱起桌面的书,用力的摔了摔头,咬咬牙说:“好,我懂得什
么叫不受欢迎,什么叫自讨没趣!我也不会厚著脸皮在这儿惹人讨厌!但是,小姐,让我告
诉你一句话,是莎士比亚最最有名的句子,相信你也听过:笑容是美丽的女孩最美丽的化妆
品,冷漠是美丽的女孩最大的致命伤。我把这莎士比亚的名言送给你!”
她不由自主的抬起头来。
“莎士比亚?”她愕然的问:“莎士比亚那一本书里的句子?”“怎么?”他一脸的惊
诧。“你居然不知道?”
“我该知道吗?”她有些懊恼。“我连莎士比亚是吃的东西喝的东西还是玩的东西都不
知道!”
“你当然知道莎士比亚!”他瞪她。
“我只知道沙士汽水!”她哼著。
他笑了。“你会说笑话,就还有救。”他说,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孤僻和傲慢是慢
性的毒药,它一点一滴的谋杀人类。对不起,我爱文学爱之成癖,专门引用名言,这是屠格
夫的句子。”
“屠格涅夫,那本书?”
“是‘罗亭’”。“胡说,我看过‘罗亭’。”
“那么,大概是‘猎人手记’里的,或者是‘父与子’,要不然就是‘烟’里面
的……”
“我想,”她瞪著他。“是‘前夜’里的!”
“对!”他恍然大悟。“就是‘前夜’里的!”
她睁大眼睛,静静的看他,静静的摇头。
“你专门冒充名人吗?”她问:“你怎么不再引用一点迭更斯、哈代、罗曼罗兰的句
子?你知不知道杰克伦敦说过一句话,对你倒很合适!”“什么话?”他大感兴趣。
“浅薄的人才用名言装饰自己。”
“唔,”他哼著,脸有些红了起来。“对不起,我不认识杰克伦敦,他那本书里写了这
句话?”
“‘野性的呼唤’!”“胡说!”“那么,”她垂下睫毛,笑意不知不觉的浮上嘴角。
“就是‘海狼’里面的,要不然,就是‘马丁·伊登’里的!”
他著她,笑容逐渐充盈在他那黑而生动的眼睛里,他咧了咧嘴,他的嘴角很宽,笑起来
往上弯,有种温暖而亲切的韵味。他对她看著,他们彼此看著,然后,不约而同的,两人都
笑了。“好,”他说:“我承认莎士比亚和屠格涅夫都没说过那些话,那是安骋远说的!至
于你那句什么浅薄无知的话,到底是谁说的?”她摇头。“不告诉你!”“你很天真,”他
抱住书本,准备走了。“如果我想打听你的名字,实在太容易!再见!杰克伦敦!”
他走了。大踏步的,他很踏实、很笃定、很自信、很轻松、很愉快的走了,消失在大门
外的雨雾里了。嫣然坐在那儿,对他的背影出了好一会儿的神。多么有生命力的一个男孩
子!多么充满活力与热情的一个男孩子!多么会“利用名人”来装饰自己的男孩子!多么会
卖弄——卖弄,真的,他在卖弄他的文学知识,屠格涅夫、罗亭、烟、猎人手记……正像她
忍不住要卖弄杰克伦敦一样,扯平了。她和他是扯平了。她下意识的低下头去,找出他的资
料:安骋远,河北人,二十七岁,未婚。下班的时候,雨仍然没停,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
她只能用皮包顶在头上挡雨,真讨厌这雨淋淋的天气,它把天空都压暗了,灰灰的天,灰灰
的云,灰灰的雨,灰灰的暮色……她往公共汽车站走。安公子带来的一些欢愉已经消失了,
跟著灰灰的暮色和雨雾一起包围住她的,又是那随时发作的病症,灰灰的忧郁。忧愁夫人!
德国苏德曼的作品,一本著名的小说;忧愁夫人!她看到了那位夫人,她正浮在空中,飘荡
在雨雾里,像个灰色的幽灵。
忽然间,有把伞遮在她头顶上,一个轻快的、男性的、熟悉的、愉快的声音嚷著:
“哈!人生何处不相逢?又碰到你了!”
她一惊,蓝衬衫,蓝长裤,蓝外套!她接触到他笑嘻嘻的眼睛。“你……”她怔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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