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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燃烧吧!火鸟

_2 琼瑶(当代)
“猜到你没带伞!”他坦白的笑了。“回家放下书,看到雨越下越大,心里一直在转念头,
总不能才借了书又去还书,如果想再找个理由接近你,只有一个办法,带把伞出来接你!所
以,就拿了把伞,冒冒失失的在街上等你了!你瞧,我没撒谎,老老实实的先招了!”
她瞪著他,那年轻的脸庞上,充满了活力,充满了欢愉,充满了某种动人的温暖。他咧
著嘴在笑。他有对会笑的眼睛,有张会笑会说的嘴,有份会笑会影响人的力量……她亲眼看
到忧愁夫人被他赶得仓皇后退,退到云层深处去了。她继续瞪著他,心里涌上一层温柔,脸
上的肌肉就放松了,她知道,她也在笑了。“你叫什么名字?”他再度开口,语气坚定。
“我很不习惯叫人小姐,我喜欢一开始,大家就彼此称呼名字,我该怎么称呼你?”
“卫,”她清清楚楚的说:“保卫的卫,卫嫣然,嫣然一笑的嫣然。”“卫嫣然。”他紧盯
著她,重复著这名字。“卫嫣然,你有个很美的名字。只是,希望你经常都能够名副其
实。”
雨珠打在伞上,滴滴笃笃,瑟瑟……她想起一支英文歌,歌名叫“雨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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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是的,那雨是一串音符:听那雨声如歌滴落!听那雨声如歌滴落!听那雨声如歌
滴落!告诉我以前多么笨拙!告诉我以前多么笨拙!燃烧吧!火鸟4/272
巧眉坐在钢琴前面。她纤长细致的手指灵巧的滑过了琴键,让那成串的音浪如水般流
泻。美妙的琴音跳动在宁静的暮色里,把那阴暗的黄昏奏成了活的,生动的,跳跃的,悸动
的,充满了生命力与幻想力的。她沉浸在音乐的领域中,专心的去抚动那些十几年来摸熟了
的琴键,她长长的睫毛半垂著,眼珠在凝注不动的时候,她看起来像是在沉思,像个永远在
沉思,永远在倾诉,永远沉浸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境界中的少女。
真的,巧眉专心的弹著琴,对于周围的一切都不注意,她知道黄昏来临了,下午,她就
已嗅到雨雾的气息,听到雨声的低诉。当你不能看的时候,你的其他感官的反应就会分外灵
敏。假若她安心想去体会周遭的一切,她绝对可以知道这琴房中常常轻微响动的脚步声,是
谁进来了,又是谁出去了。母亲,父亲,秀荷,张妈……他们总是轻悄悄的进来,再轻悄悄
的出去。大家都不打搅她,尤其在她如此专心弹奏的时候。可是,她手边的茶永远是热的,
一盘小点心总是在固定的位置,永远新鲜。奶油的香味和琴房中一瓶鲜花的香味,充盈在室
内。点心、热茶、鲜花……,这些细碎的小东西加起来,是一个字:“爱”。她常常内心悸
痛的去体会这个字,而觉得她承受得太多,却苦无回报。
这个下午她把自己埋在贝多芬的“命运”中,在许多交响乐的主调里,她最偏爱三首:
贝多芬的“命运”,柴可夫斯基的“悲怆”,和史特拉文斯基的“火鸟”。每次弹这三首曲
子,她都会进入一种完全忘我的境界。在这时候,脑中不想爸爸,妈妈,不想嫣然,不想自
己的失明,不想过去,不想未来……只猛烈的抓住“现在”这一刹那,这一刹那是贝多芬
的,是柴可夫斯基的。不是她的,不是卫巧眉的。她很久以来,就下意识的放弃了找寻自
我。
终于,她弹完了琴,让手指从琴键的最高音一下子滑到最低音,一连串流动的音浪瀑布
般宣泻而过,然后,是完全的静止,完全的宁静……她垂下手,默默的坐著,心神在捕捉那
宁静的一瞬,完完全全的宁静。
一阵掌声从身后传来,打破了那份宁静。巧眉微微一惊,怎么,她居然不知道他来了,
更不知道他从何时起已经坐在那沙发上了,他能这样悄无声息的进来,完全不引起她第六感
的注意,实在是很奇怪的。她慢慢的从琴边转过身子,唇边漾起了一丝笑意。“凌康。”她
说:“什么时候来的?”
“下班以后。”“你下班了?那么,快六点钟了?”
“是的。”“那么,”她侧耳倾听。“姐姐也快回来了。唉!还在下雨,应该让秀荷送
把伞去。”“你不要担心嫣然,”凌康说,注视著巧眉。面前的少女雅致温柔,乌黑乌黑的
长发直垂胸前,面颊白皙如玉,双眉清秀如画,那失明的双眸,虽然缺乏光采,却仍然动人
心弦。他凝视她,每次凝视巧眉,他都觉得内心有种近乎痛楚的感觉,痛楚的怜惜,甚至是
痛楚的依恋。认识巧眉已经五年了,五年来,这种痛楚感有增而无减,连受军训那些日子
里,他都无法摆脱这份痛楚感。“你不用担心嫣然,”他再重复了一遍。“你姐姐会照顾自
己,她独立而坚强。”
巧眉面对著他,眉心轻轻的蹙了蹙,唇际有声几乎听不出来的叹息。这种轻颦轻叹,和
她浑身带著的清灵纯洁,雅致细腻,都又引起他心中的痛楚。巧眉,巧眉……他心里有多少
话想对她说,如果她肯“听”的话!
“姐姐并不坚强。”她忽然说,从琴凳上站了起来,熟悉的走到沙发边来,他本能的伸
手去扶她,她却已经在沙发另一端坐下了。“凌康,”她静静的面对著他,静静的说:“你
怎么不去接她?反正你要来我家,怎么不顺便去接她?你开车来的,是不是?”“是,”他
有些结舌,有些狼狈。“对不起,我没想到这一点,我的办公室离砚耕图书馆还有段距离,
现在,又正是车辆拥挤的时间……”“这……不成理由吧?”她轻声问。
“是的!不成理由!”他的心脏怦然一跳,忍不住冲口而出:“真正的理由是,我根本
没想到嫣然,我一下班,就……”“凌康,”她轻柔的打断了他的话头,就像以往很多次紧
要关头,她都会及时打断他一样。“请你把钢琴边那杯茶递给我好不好?我渴了。”他咬住
嘴唇,咽住了要说的话,走过去拿了茶,递到她手中。她紧握著茶杯,迭著腿,把茶杯放在
膝上。她那秀气的手指,几乎是半透明的,玻璃杯里碧绿的茶,透过杯子,把她的手指都映
成了淡绿色,像玉,像翡翠。她啜了一口茶,再倾听著。“几点了?”她问。“差五分六
点。”他看看表,站起来打开了室内的灯。灯光下,她坐在那儿,一袭淡紫色的衣衫,领子
上系著白色的小结。她看起来真像幅画!
“姐姐五点钟就下班了。”她不安的蠕动了一下身子。“可能挤不上公共汽车。”“巧
眉!”他喊了一声。“你不能永远这样依恋嫣然,你好像害了——相思病似的!你应该出去
走走,到海边去晒晒太阳,星期天我带你去海滨浴场晒太阳好不好?”
“如果下雨呢?”她微笑的问。
“如果下雨,”他有力的说:“我就带你去淋淋雨!在雨里散步,也很有情调的,你信
不信?”
“我信。”她唇边漾开一个很动人很诚挚的笑。“你有没有和姐姐在雨里散过步?”她
轻声而温柔的问。
“我……”他怔住,瞪著她,几乎有些生气。可是,她那样柔美,那样纯真,那样温柔
和宁静……他简直无法和她生气!“我没有。”他闷声说。
“那么,何不从今晚开始?和她去雨里散散步?”她说,一副心无城府,纤尘不染的模
样。
“我告诉你,巧眉,”他忍无可忍,急促的说:“如果我要和嫣然去雨里散步,五年前
我就可以和她去了!你懂了吗?”
一阵寂静。她脸上掠过一抹惊惶,像只受惊的小动物。她的眉头又轻轻蹙拢,嘴角微微
痉挛了一下,她张开嘴,吸了口气,几乎是痛苦的问:“五年?我们认识你已经五年了
吗?”
哦,是的,五年!凌康苦恼的想著。五年是很长的岁月!他不自禁的回忆起第一次见到
嫣然的情形,一年级的新生,头发还是短短的,唇角有两个小涡儿,不笑也像在笑,但是,
笑容里总带那么几分无奈。或者,就是这点儿说不出来的“无奈”打动了凌康。那时,凌康
在学校里办壁报,演话剧,参加辩论比赛,办活动,开舞会……是学校里的风头人物,环绕
在他身边由他挑选的女孩起码有一打。凌康知道自己的条件优厚,知道自己被女同学欢迎,
也知道嫣然注意到了他,几乎所有的新生都注意了他。
说实话,那时凌康交女朋友都没有认真过,大概他太顺利了,太没碰过钉子,使他对女
孩子都是游戏态度。他很高傲,很自信,很坚强,他不让自己陷进去。对嫣然,他确实动过
心,真正的动过心。他带她参加舞会,第一次和她跳贴面舞,她的清雅飘逸,灵秀妩媚就使
他怦然心跳。第一次带她看电影,他在黑暗中握住她的手,她居然惊悸得手指冰凉……她那
么纯,那个一年级的小女生。真的,嫣然确实吸引了他。假如——假如嫣然不那么快就把他
带回家,那么快就让他见到她的家人,他和嫣然一定会继续发展下去。可是,嫣然做错了,
或者做对了,他无法判定这对与错。嫣然把他带回家,让他见到了巧眉。第一次见到巧眉,
他就知道他完了!他和嫣然之间也完了。那时巧眉才十六岁。一个十六岁,双目失明的小女
孩,怎么会有这么巨大的牵引和震撼力,让他迷失了如此之久?
那晚,巧眉也在弹钢琴。乌黑的长发直垂腰际,皮肤白嫩得像掐得出水来,秀气的眉毛
下,是对迷迷蒙蒙的大眼睛。他这一生从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眼睛!这样美丽的双眸居然看
不见东西,他那怜惜的情绪就彻底的占据了他整个心灵,抽痛他每根神经。但是,那孩子并
不悲叹什么,并不怨天尤人。她很可爱的微笑著,很可爱的弹著琴,很可爱的问他一些细细
碎碎的小问题:“你念大传系?什么叫大传?”
“你是不是很高?我觉得你的声音在我头顶上飘。”
“你喜欢钢琴吗?你一定会唱歌!”
那晚的他必然忘形。他记得自己为她唱了歌,一支又一支,从民谣到西洋歌曲。她侧耳
倾听的样子可爱得像个梦。他完了!他被捕捉了,被无心的捕捉了!无心,确实无心,这孩
子经过了五年,二十一岁了。你不能说二十一岁的少女还不解风情?但是,她仍然对他若似
无情,若似无意,若似无心。这种无情、无意、无心的情形几乎要让他发疯了。这些年来,
他一直在告诉自己:等她长大!等她长大!多么苦恼的等待!多么费心的安排哪!
五年来,他让自己和卫家保持来往,逐渐成为卫家的一员,兰婷和仰贤待他如同待自己
的儿子。卫氏夫妇都不问什么,不说什么,只是安详的接待他,自然的接待他,让他在卫家
的大门中出出入入。他始终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伤害过嫣然,嫣然太聪明了,太敏锐了。没有
几天,她就把他看透了。嫣然悄悄的避开,不落痕迹的把自己放在一个超然的地位。她和他
依旧有说有笑,有来有往。说的是巧眉,谈的是巧眉。
而巧眉,巧眉隐藏在一片轻烟轻雾中,让他把握不住,让他焦灼苦恼,让他抓不住也看
不清。
“你在想什么?”巧眉忽然打破了沉寂。“你有好一会儿都没说话了。”“想……这五
年!”他喟叹著。“时间很快,是不是?你从小女孩变成大人了。”“你从学生变成编辑
了。”她说。“可惜,我看不到你编辑的杂志。但是,姐姐把里面的小说念给我听过,她说
你的选材都很好。”“她说?”凌康咬咬嘴唇。“你认为呢?你没意见吗?你没有自己的思
想吗?”“我……”她嗫嚅著。“我是不太懂的。你知道,我几乎是很无知的。例如,有篇
文章写云的颜色,写清晨的彩霞,我知道很美,可是,我就是无法具体抓住那种变幻的色
彩,我对颜色几乎已经忘光了。”燃烧吧!火鸟5/27
“哦!”他心中抽搐了一下。没有颜色的世界是什么世界?没有光线的世界是什么世
界?他心痛的伸出手去,把手忘形的压在她的手上。她被这突然的接触吓得直跳起来,手中
的茶溅了出来,溅得她和他满手都是。他慌忙从她手中取掉杯子,抓起一张化妆纸擦拭她手
背上的手,她很快的缩回了手,把手藏在身子背后,急促的说:“以后不要这样!请你!”
“不要怎样?”他恼怒起来。对自己生气,对她生气,对这五年的时间生气。他忽然觉
得,他非要表白心事不可,他非要征服她不可。他今晚再不说清楚,他会疯掉!
“不要再碰我,”她清清楚楚的说。“我并不习惯,你吓了我一跳。”“你迟早要对我
习惯,”他说,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她惊惶的后退,他握住她的手,坚决的叫:“巧眉!
听我说几句话!”“不。”她很快的说,用力想抽回自己的手,脸涨红了。“请放开,”她
低语,语气低柔而清晰。如此柔和的声音,却有极大的支配力量。“不要利用我的缺陷来征
服我,”她说:“我看不见,这很不公平。请你放开我,不要吓住我,我对所有突然的举动
都会害怕。你懂吗?凌康,不要吓住我!”
他立即松手。是的,不能吓住她,决不要吓住她,否则,他永远都得不到她。他垂下手
去,沮丧而懊恼。
“巧眉,巧眉,”他低语。“我该把你怎么办?你脑子里到底整天想些什么?除了钢琴
音乐以外,你生命里到底还有些什么?我真不了解你……”
她退到窗子边,把脸转向了窗玻璃,像个孩子一样,她用额头贴著玻璃,似乎在倾听那
雨的声音。
“对不起,”她喃喃的说:“我想,我是无可救药了。”“什么无可救药了?”他听不
懂。
“我……我……”她嗫嚅著,脸色暗淡了下去。“我活在一个无色无光的世界里,那个
世界你走不进去,而你的世界,我也走不进去。凌康,我是无可救药了。将来,有一天,你
或者会了解我这句话……我努力想不自卑,努力想做个正常的、可爱的……瞎子,但
是……”她迷蒙的眼睛里有了水雾,她的声音可怜兮兮的震颤著。“有时是很难很难的,要
排除那种自卑和无助的感觉是很难很难的,要想不依赖别人也是很难很难的……我……
我……我说不清楚,我……”她努力挣扎,泪珠仍然沿颊滴落。“不要说了!”他哑声制
止,因为自己带给她的痛苦而自责,而内疚,而更加苦恼起来。他身不由己的走到她面前,
想拥抱她,想安抚她,想拭去她的泪痕。但,他不敢碰她,怕再吓住了她,怕再冒犯了她,
他就呆呆的站在她面前,束手无策的望著她。她很快的拭去泪水,振作起来。她勉强的仰起
头,勉强的微笑了,那笑容虚飘飘的浮在她唇边,似乎很遥远,很不实际。“别理我!”她
说:“我偶然会自怜一下!不过,很快就会好起来……噢,几点钟了?”她突然问。
他下意识的看表。“六点十五分!”“哦!”她惊呼。“这么晚了?怎么姐姐还没回
来?糟糕,她会不会出事?会不会遇到车祸?你刚刚说交通很挤,是吗?我要去问妈
妈……”
她的话还没说完,客厅里的电话铃响了起来,她惊觉的侧耳倾听,立刻,兰婷在客厅里
叫:
“巧眉,你姐姐打电话回来,说她不回家吃晚饭了,她问你要不要跟她讲话?”“要!
要!”巧眉慌忙答应著。熟悉的穿过琴房的门,几乎是奔进客厅。凌康跟著从琴房走出来,
他有时会对巧眉行动的敏捷觉得惊奇。但是,卫家非常仔细,每样家具的位置从来不移动。
巧眉一直奔向了电话,从母亲手中接过听筒来。她面颊上的泪渍仍未干透,那脸色也依旧苍
白。兰婷仔细看了她一眼,就若无其事的站在一边听著。
“喂,姐,”巧眉对电话急切的说:“你不回家吃饭吗?为什么不回家吃饭?”“巧
眉,”嫣然在说:“我碰到一个老同学,他要请我吃晚饭,我吃了饭就回来,你要我带什么
东西不要?我给你买了新上市的枇杷,又香又大,你还想吃什么吗?苹果?哈密瓜?……”
“不,不用了。”巧眉有点消沉。“你为什么不把你的老同学带回家来吃饭呢?”“呃,”
嫣然像是忽然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好半天,电话对面哑然无声,然后,嫣然呻吟似的低
语了一句:“不,再不会了。”“姐姐,”巧眉怔了怔:“你说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清
楚。”
“哦,”嫣然醒了过来,提了提喉咙:“没说什么。你——
你今天过得好不好?凌康——他来了吧?他在吗?”“在。你要跟他说话?”巧眉想移
交听筒,一时间,闹不清楚凌康的方向,“凌康!”她叫。
“哦,不,不,”嫣然慌忙说:“我并没有话要对他说,我只是……问一问他在不在。
好了,我要挂电话了,对了……”她又想起什么。“你告诉凌康,他杂志上那篇‘泥人’棒
透了,吃完晚饭,让他念给你听,一篇好精采的小说!”
“哦,”巧眉细巧的牙齿咬了咬嘴唇,她抽了口气,很快的说:“姐,你必须在外面吃
晚饭吗?在下雨是不是?整个下午都是雨声,你没带伞,一定淋了雨。你——不能早些回来
吗?”她祈求的。“能不能?”
“除非——”嫣然很犹豫。“你怎么了?你好像不大开心?发生了什么事吗?你……
好,”她忽然下了决心。“我回家来!告诉妈妈等我回来吃饭!”
“你的——那位老同学呢?”
“让他去请别人吧!”电话挂断了。巧眉把听筒放好,转过头来,脸上有著静静的、柔
和的微笑。“妈,姐姐要回来吃晚饭了,我们多等一下!”
兰婷困惑而不解的看著巧眉,再无言的看向凌康,凌康满脸的沉思,眼睛里写著烦恼,
嘴角带著忍耐——一种近乎痛楚的忍耐。而巧眉,她扬著脸庞,忽然有某种秘密的快乐,染
亮了她的面颊,她很真挚的说:
“凌康,姐姐要回家来和你讨论你的杂志,她说有篇什么‘泥人’,简直棒透了!”凌
康呆著,像个泥人。燃烧吧!火鸟6/273
清晨,嫣然,醒来,就听到琴房的琴声了。这么早,她看看手表,还不到六点钟!想
必,巧眉又有个失眠的长夜!否则,她不会这么早就去弹琴。失眠的长夜?最近,巧眉是不
太对劲,她显得苍白、沉默,比以前更喜欢待在琴房。她怎么了?嫣然张著眼睛,望著天花
板,心里在飞快的转著念头。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巧眉变得怪怪的了。嫣然搜寻著记忆,
是凌康受完军训回来的时候?好像是。然后,有一天,她回家很晚,因为下雨,因为在图书
馆耽误了……不,因为第一次见到安骋远,安公子……那个会说会笑会闹的大男孩!她闭上
眼睛,安骋远的名字从她心底细细的划过去,细细的留下一道刻痕。认识安骋远快两个月
了,两个月来,这大男孩总是想尽办法请她吃晚饭,她吃过三次,只有三次!因为她知道巧
眉在等她回家吃晚饭,她不忍心让巧眉孤独。怎么?她蓦的睁开眼睛来,那该死的凌康,他
居然填补不了巧眉心中的空隙吗?五年了!她从齿缝中吸气,五年了。凌康,你该死,你混
蛋,你可恶?你招惹了姐姐,再移情于妹妹……然后,你让五年的时间荒度!为什么?为什
么凌康态度模棱,巧眉日形憔悴!该死!她从床上惊跳起来,凌康或者有兴趣和一个盲女交
朋友,但是,经过了五年的考验,他面对的不再是游戏,而是婚姻和成家立业,他会要一个
盲女做太太吗?他会让一个盲女来妨碍他的前程吗?
琴房里的琴声抑扬顿挫,荡气回肠—32165351655321531365--
-—……柴可夫斯基的悲怆!那凄凉的琴声在清晨的空气中回荡,震痛了嫣然的神经。巧眉
的琴实在弹得好,教她弹琴的陈老师就说过,难得她能仅凭记忆,背出那么长的谱,而弹奏
时,连116音符的差别她都不会错。让她学琴,这是爸爸的主意,只有音乐,是可以用耳
朵来听,来记忆。只有琴键,是触摸敲击就能发出声音。
“学琴可以让她有点寄托!可以让她灰暗的生活里起码有音乐!”卫仰贤说。那是在巧
眉看遍所有医生,断定无法恢复视觉的时候,那年巧眉八岁。八岁学琴,一转眼,也学了十
三年了。最初,嫣然也跟著学,但,她的琴反而没有巧眉弹得好,巧眉心无二用,每天摸著
琴,牢记那每个琴键的位置,不厌其烦的去一遍一遍的弹。她的领悟力太强,音乐的感受力
更强。她抓住了琴键中的感情和生命。嫣然也爱音乐,也爱弹钢琴,她还去音乐社学过吉他
和电子琴。在外行人耳朵里听起来,她的琴也能唬唬人了,只是,和巧眉一比,她就自惭形
秽。
“悲怆”一遍又一遍的重复著。
嫣然翻身起床,去浴室匆匆梳洗。然后,她悄悄打开卧室的门,往琴房走去。要到琴
房,必须先经过客厅,她光著脚在地毯上走,不敢惊醒父母。但是,才到客厅,她就怔了
怔,兰婷正一个人蜷在一张大沙发中,她在倾听那琴声,神情专注而沉痛,她的眼眶是潮湿
的。
“妈!”嫣然低呼一声,不由自主的奔过去,跪在沙发前面,抱住了母亲。“妈,你怎
么——你哭过了!”
“嘘!”兰婷低声轻嘘。把嫣然拥在胸前,她的下巴贴著嫣然那乌黑的头发。很久了,
很久以来,母女之间没有这样亲昵的依偎过。“不要打扰她,让她弹,她需要发泄!”
“妈,”嫣然抬起头来,凝视母亲。“她最近很不快乐,是不是?”“我……我不知
道。”兰婷虚弱的说:“她一直伪装得很好,她已经尽了她的能力,在努力表现快活。可
是,她……她……”兰婷忍不住冲口而出,“她实在可怜!”
嫣然闭上眼睛,有一阵晕眩袭击了她,使她的心脏猛的痉挛成了一团。“对不起,妈
妈,”她低语。“对不起,妈妈!”
兰婷惊痛得颤栗了一下,怎么?她不该说这句话,太不该了!她不要嫣然伤心,她不要
嫣然有犯罪感!她不要嫣然终身背负著这歉疚!她急切的搂住嫣然,急切的想安慰她:
“不要说对不起,嫣然,没你的事!你千万不可以为巧眉太操心,你没有做错过什
么……”
“妈妈!”嫣然轻声的打断了母亲,抬头仔细的、深深的凝视母亲的眼睛,她用同情
的、了解的、真切的、哀伤的语气说:“可怜的妈妈!你又要伤心小女儿的失明,你又要担
心大女儿的犯罪感。哦,妈妈,你比我们更可怜!更可怜。”
泪水一下子冲进兰婷的眼眶里。
“不,我不可怜,”她急促的说。“我有两个这么优秀的女儿,这么善良温驯而可爱的
女儿,如果我还不满意,我就太不知足了!”嫣然更深刻的看著兰婷。哦,妈妈!她心里在
想著。你是可怜的,你也是不满足的!你永远在痛恨久远前那个春天的早晨,在那个早晨
里,你失去了小女儿明亮的眼睛,大女儿活泼快乐的心境,你还失去了你渴盼已久的小儿
子!一下子时间,你失去了三件珍宝!哦,妈妈,可怜的妈妈!这一切一切,只毁在你大女
儿那双手上!
兰婷伸手抚摸嫣然的头发,试著去读她的思想。
“嫣然,帮我一个忙。”她说。
“是的,妈妈,”嫣然顺从的回答。
“你一定要快乐,要尽量去快乐。”
“好的,妈妈。”嫣然说,从她身边站了起来。
“你要去哪儿?”“去琴房。”嫣然坚定的说。“我要去和巧眉谈一谈,我要找出她在
烦恼什么。”兰婷沉思了片刻,她知道这姐妹两人自小就有种灵犀相通的默契。她点了点
头:“去吧!我到厨房去帮你们弄早餐。”
嫣然走进了琴房。巧眉穿著件淡紫色的长睡袍,坐在钢琴前面,披著一肩长发,巧眉的
服装,都是嫣然一手挑选的,巧眉对颜色和式样一概无知。嫣然很细心的选了紫色系统来为
巧眉妆扮。很早开始,嫣然就欣赏淡淡雅雅的紫,觉得再没有比这颜色更适合巧眉的了,它
使她的黑发显得更黑,面颊显得更嫩,连那大大的无光的眼睛,都被紫色映得雾蒙蒙的,像
湖面凌晨时分反映的曙光。因此,巧眉的内衣、睡衣、洋装、长裤、外套、毛衣……所有服
装,全是深深浅浅的紫。而嫣然自己,从不穿紫色,最美的颜色该留给巧眉。她穿黑的、白
的、灰的、咖啡色的……她生命里不该有鲜艳的颜色,因为巧眉的生命里没有!她最排斥红
色,使她联想到多年前那个早晨……从巧眉后脑涌出的鲜血,溅满了她的手,她白色的衣
裳。
嫣然的脚步惊动了巧眉,琴声戛然而止。
巧眉慢慢的从琴凳上转过身子。
“姐姐?”她问。“是的,”嫣然走过去,把双手放在巧眉肩上,虽然她故意举动都带
出了声音,巧眉仍然被她的手微微吓了一跳。她温柔的扶著巧眉的肩,低头仔细看巧眉的
脸。巧眉瘦了,她心痛的发现她瘦而单薄。“巧眉,”她沉声问:“你昨夜没睡好?”
“睡不著。”巧眉坦白的回答。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就是睡不著。我越想早点睡著,就越睡不著。翻来覆去
的,一会儿觉得棉被太热,一会儿又觉得太冷,反正就是睡不著。”“怎么不来找我呢?以
前你睡不著,不都是来找我吗?聊聊天,讲讲故事,就睡著了。”
“不行,”巧眉轻轻的摇摇头。“你现在要上班,早出晚归,很累很累了。凌康说,我
不能总是缠住你,依赖你!”
“凌康说?”她有些生气了。“他还说了些什么?”
“他说……他说……”她嗫嚅著。“他说什么?”嫣然追问。
“他说我这样很不好。他说你有你的生活,我会妨碍你,牵累你!”“他这么说吗?”
她更生气了。“他没有权利对你说这些话!他胡说八道!巧眉,你从来不会妨碍我,牵累
我,你千万不要听他的……”“他说的有道理。”巧眉静静的接口,脸上浮起一层温柔的悲
哀。“我确实在——妨碍你,前一阵,凌康和我谈起……姐姐,”她顿了顿。“你知道,你
认识凌康已经五年多了。”
嫣然微微一愣。“怎样呢?”她问。“姐姐,我们……都长大了,是不是?”
“巧眉,”嫣然皱了皱眉头。“你想说什么?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呢?”“我想
说……”巧眉迟疑著,欲言又止。
“说呀!”嫣然鼓励著。“告诉我!我们姐妹间没有秘密。你说出来吧!免得憋在心里
睡不著觉!”
“我说出来,你不要生气。”
“我跟你生过气吗?”嫣然惊讶的问。
“好,那我就说出来,我想问你,你为什么让凌康等了这么久?你预备一辈子不出嫁,
守著我?”
嫣然惊跳,她的手从巧眉肩上移开了,不自禁的,她退后了两步,打量著巧眉。巧眉扶
著钢琴站起来了,她盈盈而立,面颊上,是一片坦荡荡的真挚。一片最最纯洁的温柔。
“哦!”好半天,嫣然才呼出一口气来。“你怎么会问我这样一个问题,你真……吓了
我一跳。我不知道凌康对你说了些什么鬼话,他显然引你……”她咽住了,瞪视著巧眉,有
些惊悸的想著凌康,他在干什么?他想摆脱巧眉了?他故意引她走入歧途!该死!她心中疯
狂的转著念头:要找凌康去!要去问问清楚!“姐姐?”巧眉小心翼翼的问:“你生气
了?”
“有一些。”嫣然说:“不是对你,是对凌康!”
“怎么呢?”巧眉不解的。
“巧眉,”嫣然清清楚楚的问:“你喜欢凌康吗?”
“姐姐,”巧眉清清楚楚的反问:“你呢?你喜欢凌康吗?”
嫣然深抽了口气,注视巧眉。第一次,姐妹二人间有种奇妙的紧张。喜欢凌康吗?嫣然
悸动的想著,那是她生命中的第一个男孩子!她为他心跳过,为他失眠过,为他脸红过,为
他期待过……他和她之间,也有过一段很短暂的欢乐,像昙花一现就凋谢了,因为——那个
凌康见到了巧眉,心神就全被摄走了!虽然,那时的巧眉,还只是个发育未全的孩子!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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