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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燃烧吧!火鸟

_9 琼瑶(当代)
“喂喂!小姐,小姐!”有人在柜台前呼叫著:“借书出去可以吗?我可受不了在图书
馆里看书!”
她抬起头来,安骋远咧著嘴在对她笑。她心里暖烘烘的,眼里湿漉漉的。这就是他第一
次来时说的话!她故意板著脸,故意装著不认识他,故意问:
“你要借什么书?”“借一本很复杂很难读的书——书名叫卫嫣然。我等不及要看,能
马上借出去吗?”
“恐怕不行,”她一本正经。“我记得,这本书你常常借,怎么还没看够?”“永远看
不够。偏偏这本书只有贵图书馆有,唯一的珍本,害我整天跑图书馆,我正预备,不管三七
二十一,把这本书偷回家去藏起来……”“哼,咳!咳!”嫣然慌忙咳起嗽来,注意到方洁
心、李小姐等都竖著耳朵在听,而且个个在笑。不能和安公子乱盖了,这家伙口没遮拦,想
什么说什么,再说下去,不知道会说出什么话来。抓起桌上的皮包,她急促的说:“好了,
好了,走吧!”走出图书馆,坐上安公子的小坦克,嫣然说:
“我对你这辆车子很好奇,最初看到它的时候,我认为它顶多三个月就会报销,没想到
它咳呀咳的,居然也不出大毛病,用了这么久!”
安公子不说话,还没发动车子,就把她拥在怀中,给了她一个热烈的吻。她推开他,面
红耳赤的说:
“你怎么搞的吗?大街上也不安分!那么多人看!”
安公子发动了车子,一面开车,一面说:
“嫣然,你知道你的毛病在什么地方?你太介意别人对你的看法!你们姐妹都一样,好
像活著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别人!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要求合乎礼节,合乎教养,合乎
别人的要求。于是,你们活得很累!活得很辛苦,何必呢?……”嫣然瞪著街道出神。是
的,这就是巧眉不快乐的原因,做一个好媳妇,做一个好妻子……她说她有两个自我,一个
好的自我,一个坏的自我。而今……她一个自我都没有了,迁就别人,符合别人的要求。她
成了一个空壳,比空壳还糟糕,空壳可以没思想没感情,她却不能没思想没感情。她咬著嘴
唇,沉思不语。“怎么了?”安公子看她。“想什么?生气了?今天不许生气!今天是纪念
日!”唉!每天都是纪念日!她笑了,回过神来,看著安公子,他对著她笑,眼睛里柔情万
缕。
“我们去哪儿?”她问。
“我正要问你!”他回答。“每次都是我决定去哪里,今天由你决定!要怎么庆祝?到
什么地方去吃饭?或者去跳舞,或者去海边赏月?或者到深山里去?或者去你家坐一个晚
上……什么都由你,你说怎么过,就怎么过!”
她挑起眉毛,深思著。“全由我决定吗?”她问。“我怎么说就怎么样吗?你完全没有
异议吗?”“是的。”他爽朗的说。“今晚我是你的奴隶,女王怎么吩咐,小奴隶就怎么
做!”“那么,我说——”她想也没想,冲口而出:“我们去接巧眉和凌康出来,四个人去
吃一顿,聚一聚!”
“吱”的一声,小坦克在街边急煞车。
安公子回头瞪著嫣然。
“你真想这样做?”他问,眼神里明写著困惑。“我以为……今晚是属于我们两个人
的。”
“我真想这样做。”嫣然回答,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事实上,在图书馆里的时
候,她曾经连想都不愿去想巧眉,现在,却觉得迫不及待的要见她!她忽然强烈的怀念起过
去,怀念起四个人在一起唱“口克口克咔咔”,和大谈“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日子。“骋
远,”她凝眸问:“你有多久没见到巧眉和凌康了?”“很久了。”安骋远低声答,巧眉的
名字仍然勾起他心底的创痛。“我想……”他哼著。“我们还是两个人单独过比较好……”
“怎么?”嫣然尖锐起来。“你还是怕见巧眉吗?”
“嫣然!”安骋远低呼了一声,点头说:“好,我们去接他们!不过,总不能这样闯了
去吧!或者他们有事呢,总该先打个电话问一问。”“你开到路边电话亭停一下,”嫣然
说:“我打电话去问!”
安骋远不再提任何意见,车子往前开去。在路边的第一个电话亭停了下来,嫣然下车去
打电话,安骋远有些心神不定的坐在车内,心想,今晚是完蛋了!他本想在今天晚上,逼嫣
然答应婚期。而现在,加入了凌康和巧眉,还能谈什么?他不懂嫣然为什么要约巧眉和凌
康,难道,事到如今,她还要证实一些什么!他不安的蹙眉,不安的用手摸著方向盘,不安
的等待……嫣然说了很久的电话,可能凌康夫妇也不想出来,本来嘛,人家还在新婚燕尔的
阶段,谁要和你们共度良宵!嫣然打完电话回来了,坐进车子,她简单的说:
“好,他们在大厦门口等我们,去吧!”
怎么?他们竟没有拒绝?安骋远无可奈何的往仁爱路开去,一面问:“你的计划是怎样
呢?”
“去法国餐厅吃牛排,然后去海边赏月!”
“嫣然,”他小心翼翼的问:“巧眉能去法国餐厅吗?能用刀叉吗?能去海边吗?能赏
月吗?”
“哦,她能!”嫣然肯定的点头。“她必须能够!否则,她就成了凌家那栋大厦公寓的
囚犯!走出那监牢的第一步,是适应正常人的生活!”骋远深深的看了嫣然一眼。她用了两
个很刺心的名词:“囚犯”和“监牢”。他不知道这两个名词的意义,直觉的感到,巧眉和
凌康可能不大对劲。这里面有问题,他不敢问,自从发生巧眉的事件后,他就再也不敢问有
关巧眉的任何问题了。当他们接了凌康和巧眉,当他们终于坐在法国餐厅里的烛光下,当骋
远不可避免的再见到巧眉,他终于明白嫣然的意思了。巧眉坐在那儿,烛光映在她的脸上,
她苍白得像半透明的,瘦削的下巴,空洞的眼神,勉强的微笑,惊怯的表情……她本来就有
些虚飘飘的,现在看来更不实在了,她憔悴得像个幽灵。他心悸得不敢去看她,转眼看凌
康,凌康也不见得好到那儿去,瘦了,深沉了,会抽烟了,他总是一支接一支的抽著烟。牛
排送来了,四个人间仍旧很沉默,谈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谈话,天气,工作,物价,时局。
牛排来了,在每人面前冒著烟。嫣然看著凌康,稳定的说:
“凌康,你帮巧眉把牛排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巧眉,你右手是叉子,左手是刀子,你不
必用刀子,因为凌康已经帮你切好了。你可以用左手扶著盘子,当心,盘子很烫。好了,拿
起叉子,你可以吃了。多吃一点,在台湾,没有人死于营养不良症!”巧眉吃了起来,骋远
惊奇的看嫣然。在这一瞬间,他觉得爱透了嫣然,恨不得再当众吻她一次。也在这一瞬间,
他知道嫣然为什么要把巧眉约出来了。她在想办法救她,救这个已站在死亡边缘的女孩。
凌康的精神来了,神情迅速的变得充满生气与活力。他和嫣然交换了一个视线,完全领
悟了嫣然的用心。他熄灭了烟蒂,帮巧眉切肉,拌生菜沙拉,递叉子,铺餐巾,送餐巾纸,
一面做,他一面轻快的说:燃烧吧!火鸟25/27
“巧眉,这家餐厅气氛很好,很欧洲味。你一定不懂什么叫欧洲味?欧洲是古典的、艺
术味很浓的。这家餐厅也是,我们顶上有一盏花玻璃的吊灯,光线很弱。窗子上也是花玻
璃,所谓花玻璃,就是彩色玻璃拼起来的,你可以想像那样子,是?我知道你还有颜色的记
忆。我们桌子上,铺著红白格子的桌布,你摸摸看……”他握住她的手,去抚摸桌布。
“是麻布的。”巧眉低语,脸上已漾起一丝红晕来了。声音里微微带著颤音,兴奋而好
奇的颤音。
“对,是麻布的!”凌康说:“我们桌上还有个杯子,里面点著一支蜡烛。还有个小小
的银花瓶,里面插著一朵红玫瑰。”他把玫瑰递到她面前去,让她用手摸那瓶子。“这瓶子
有长长的颈项,有一个弧度很好的柄,像一个茶壶一样,是不是?”
“是。”巧眉说,嗅著那玫瑰。“我闻到玫瑰的香味了。”她轻触那花瓣。“好嫩好娇
的花瓣啊!”放下花瓶,凌康把叉子塞进她手中,她又开始吃起来,一面吃,一面问:“这
是很高级的餐厅吗?”“是的。”嫣然抢著回答:“是第一流的!它们的大蒜面包很有名,
你非吃一点不可,凌康,你帮她涂奶油。巧眉,你不必担心有人注意你,这家餐厅讲究气
氛,光线很暗,我们坐在一个角落上,谁也看不到你。也没有人来看你。这儿有几样名菜,
今天我们吃牛排,下次,可以让凌康带你来吃法国田螺。那是一种有壳的,像贝壳一样的食
物,非常好吃!”
巧眉吃著脆脆的烤面包,吃著香香的牛排,吃著新鲜的生菜沙拉……她眉端的轻愁渐渐
隐去,脸上的落寞跟著变淡,面颊上居然也浮上了红晕……安骋远惊奇的看著,内心深处,
涨满了一种崭新的感动。不甘寂寞的,他对侍者低语,于是,侍者拿来了一瓶法国红酒,注
满了每个人面前的酒杯,安骋远举著杯子,正色说:“凌康,巧眉,你们知道今天是什么日
子?”
“什么日子?”凌康不解的问:“你的生日?”
“今天是我和嫣然认识一周年纪念日,”安骋远说:“记得我们四个人第一次见面,曾
经喝掉整瓶红酒吗?那天——”他回忆。“也是纪念日,第五十四个纪念日!今天已经是第
三百六十五个纪念日了!来,让我们为这个纪念日干一杯吧!”
大家都举杯,巧眉也举杯,大家都喝了酒。酒一下肚,安公子的本性就全回来了,他握
著杯子,兴致越来越高亢,心情越来越激动。“凌康,巧眉!”他热烈的说:“今晚,你们
根本不在我的计划之内,是嫣然坚持要请你们出来的!我本来很懊恼,我希望和嫣然过一个
安静的晚上!可是,现在,我觉得,再也没有比我们四个人重聚更开心的事了!凌康,我知
道,我们都有心病,自从去年冬天那个下雨的晚上开始……”
“咳!”嫣然咳嗽了。阻止的喊:“骋远!”
“别阻止我!让我说出来。”安骋远喝了一大口酒,激动的说:“这件事憋在我们四个
人心里,使我们大家都尴尬,大家都忌讳,大家都别扭。现在,事过境迁,本来不该提了,
但是,不说穿了,我们四个还是要继续别扭下去。所以,我说了,那晚的事情,只证明了一
件事:证明人性很贪婪很脆弱,证明我们都是些平凡的人,会发生一些平凡的事……唔,”
他再喝口酒:“糟糕!”他说:“嫣然,我怎么有些辞不达意,你帮我说下去,好吗?”混
蛋!嫣然心里在暗骂。谁要你发表演说?她有些气,有些懊恼,但是,她啜了口酒,涨红了
脸,却很坦然的说了出来:“证明我有个人见人爱的妹妹。凌康,证明你有个人见人爱的太
太!这对你是种恭维,对不对?再有吗?……”她沉吟片刻。“证明我有个很糟糕的男朋
友……”
她的话没说完,因为安公子拿了一块面包,及时喂进了她嘴里,硬塞住了那句话。凌康
再也熬不住,他笑了起来,对安骋远举起了杯子:“安公子!”他诚挚的说:“我真的没有
办法跟你生气!我一直想揍你,可是又一直有一百个理由原谅你!好了!什么都别说了,今
晚,我们把以前的老帐一笔勾销,大家都不许再有心病了!我提议,从今天开始,我们四个
每星期一定要有一晚聚在一起!像那一阵,又弹又唱又乐的!安骋远,你还记得你的和尚脸
盆吗?”
“不许说!”安骋远叫著。给凌康杯里倒满了酒,挥手让侍者走开,他们不需要侍者。
“喝酒吧!”他注视巧眉。“巧眉,你别呆坐著,如果你不干杯,我不会饶你!我们每个人
的生命里,或多或少都有些无可奈何,你如果不振作起来,你如果继续糟蹋生命,你对不起
凌康,对不起嫣然,对不起你的父母!说真话,任何人都没有资格糟蹋自己,因为他要为爱
他的人活著,这是义务,不是权利!人可以放弃权利,不能不尽义务……糟糕,”他又回头
看嫣然。“嫣然,我是不是话太多了?”他呻吟起来:“上次,就是这句话闯的祸!”
“安公子!你多喝酒,少说话!”嫣然说,注视巧眉,在巧眉脸上看到了感激、感动、
感情,和那久已消失的生命力。在这一瞬间,她对那天晚上的事,才能更深的体会出来。体
会出骋远当时的感觉,体会出巧眉当时的心情。那一个“拥抱”是人与人间至情至性的表现
啊!她觉得自己的眼眶不争气的在发热,她暗中握紧了安骋远的手,心内有几百种柔情,像
蚕丝一般,全绕在安骋远身上。凌康干了杯子,盯著安骋远,他惊奇的说:“你这家伙很怪
异!”“怎么?”“你把我要说的话抢先说了!真气人!嫣然,你想办法堵住他的嘴,我怕
他接下来会对巧眉说他有多爱她了……”
“我本来就很……”安骋远接口。
这次,是嫣然把面包塞进他嘴里,去堵住他了。
凌康转向了巧眉,他的手紧握著她的。
“巧眉,你听到安公子的话了?这话也一直是我想对你说的!你知道你又瘦又弱又苍白
吗?你知道你使每个爱你的人都很痛苦吗?你知道你根本没有权利让我们大家痛苦吗?你知
道你必须从内心振作起来,你才会有救吗?”他越说越激动了,越说越有力了,越说越强烈
了。“你知道,你再这样消沉下去,你会失去我们每一个人吗?你知道要爱一个像你这样的
人是件多痛苦的事吗?你知道我们在你身上,都已经尽了全力了吗?你知道——”他深深吸
气,终于强而有力的说了出来:“我对你的爱——已经快要让我死掉了吗?你知道,你在自
杀,而我在陪葬吗?”
巧眉紧闭上眼睛,强忍著泪水,然后,她毅然的一甩头,把手中的一杯红酒,一仰而
尽。她另一只手,被凌康紧握著,放下了酒杯,她把这只手去盖在凌康握她的手上,她就用
双手阖著凌康的手。仰著头,她坚决的对桌上所有的人,铿然有力的说:“今天是纪念日!
以前的巧眉死了!多愁善感的巧眉死了!我答应你们每一个人,新的巧眉从今日起重生!姐
姐,凌康,安骋远,你们每一个都是我的见证!但是,重生需要的不止是勇气毅力决心,还
有技术问题!你们要帮助我,做我的眼睛,做我的手!让我能看能走能独立!明天,我去报
名,我要重回盲哑学校,去念书,去学习生活的能力!姐姐,你会帮我找到点字的文学著
作,是吗?第一件事,帮我找一本唐诗三百首!那么,当凌康再念‘我本楚狂人,狂歌笑孔
丘’的时候,我最起码该知道这个‘楚狂人’是姓楚还是姓李?我要走进他的生活,走进他
的兴趣,走进他的世界……”她提高了声音,更有力的说:“我们以一年为期!今天是五月
二十日,明年此日,我给你们一个全新的巧眉!”
“哇!”安骋远眼眶红了。又举起杯子来。“为火鸟干一杯!”他自顾自的干了杯子。
“火鸟?”凌康喃喃的问。激动无比的握著巧眉,他满脸都被兴奋烧红了,他的眼睛明亮闪
烁如星辰。他的眼光盯著巧眉,眼里心里,都被巧眉占满了。火鸟,他不知道什么是火鸟。
但他看到,巧眉的脸孔那样光彩的红著,像朝霞,像“火鸟”。“火鸟,”嫣然清楚的说,
满眼眶都是泪,满胸怀都是激情,她不由自主的述说“火鸟”的故事,从安骋远那儿听来的
故事。“相传有一种鸟叫火鸟,它是永生不死的。但,它的生命只能维持五百年,到五百年
的时候,它就把自己投身到烈火里烧成灰烬,这灰烬就变成一只重生的火鸟。”她啜了口
酒,脸也红了,红得像酒。“火鸟,”她重复著:“不经过烈火燃烧,不经过烧成灰烬的苦
楚,怎么能得到重生?”她举杯。“为火鸟干一杯!”她也自顾自的干了杯子。
“哦!火鸟!”巧眉听懂了,她被那崭新的、醒觉的自我“燃烧”著,被凌康那火般的
热情“燃烧”著,被姐姐和安骋远那强烈的鼓励与爱“燃烧”著……她知道,她一定要经过
这一关,投身到烈火中,烧成灰烬,再“死而复生”!她点头,重重的点头。从凌康那儿抽
出手来,她找寻自己的酒杯,凌康把杯子递到她手中,为她注满,也为自己的杯子注满,他
和她碰杯,杯子的声音“铿”然而鸣,她说:“是的!为火鸟干一杯!”凌康凝视著她。
“燃烧吧!火鸟!”他说:“燃烧吧!我愿意陪你,一起投入烈火,一起重生,再一起飞向
永恒!”
他们都干了杯子。“好一句‘一起飞向永恒’!”安骋远说,热烈的握住嫣然的手。
“我们也一起飞向永恒吧!”
这一刻,天醉了,地醉了,夜醉了,人,当然醉了。燃烧吧!火鸟26/27尾声
一年后。五月二十日。这晚,卫家在大宴宾客。
大概,二十几年来,卫家都没有这种盛况,偌大一个客厅,挤满了人,衣香鬓影,筹交
错。人太多,只得把客厅通花园和阳台的门通通大开,让部分宾客疏散在花园和阳台上。尽
管如此,客人们仍然多得挤来挤去,笑语和喧哗声填满了整幢房子。这个宴会,是嫣然和安
骋远夫妇,巧眉和凌康夫妇所发起的。两对小夫妇坚持不能在五月十九日,也不能在五月二
十一日,一定要在五月二十日举行。嫣然是在年前和安骋远结婚的,婚后没有和父母同住,
效法骋远的哥哥姐姐们,组了个小家庭,小俩口过得十分愉快。两对夫妻都坚持,五月二十
日是个纪念日,兰婷不知道孩子们间有些什么帐,但她倒非常热心而喜悦的举行了这个宴
会。
宴会地点没有选在凌家,也没有选在安家,却选在卫家。兰婷和仰贤都感光荣,也体会
出,这是两对小夫妇刻意安排的。他们四个头一天晚上就来布置了一个晚上,把客厅里到处
挂上彩带彩球,到处插满鲜花,甚至,连壁炉的炉台上,都插了好大一盆“翁百合”。老实
说,这花名还是嫣然告诉兰婷的,因为兰婷一直叫它“红喇叭花”。嫣然忍不住了,才说:
“妈,这花的学名叫翁百合,为什么要加个翁字我也不懂,大概要大家百年好合,直到
成老公公老婆婆的时候还要‘百合’吧!反正,它是翁百合。翁百合有它的意义,事实上,
每种花都有它代表的语言,翁百合的意思是‘爱你入骨’。”
“哦,”兰婷怔著:“这翁百合说得可真不含蓄!那么,那盆紫色小菊花也有语言
吗?”
“哦,妈,那不是紫色小菊花,那是紫菀。”
“哦,紫菀说什么?”“紫菀说‘相信我吧,我爱你永远不变!’”
“噢,”兰婷惊异万状,不知嫣然是在乱盖呢还是说真的,有个安公子那样的女婿,夫
唱妇随,嫣然越来越被安公子同化了。“玫瑰呢?玫瑰说什么?”
“玫瑰说‘我爱你!’”
“剑兰呢?”“剑兰代表坚决,坚决的爱。”
“哦!”兰婷笑了。“反正每种花都代表爱就对了!不是爱你入骨就是爱你不变。”
“并不是每种花都代表爱,有些花是不能随便送人的,代表恨,代表绝交,代表嫉妒,代表
报复……都有。不过,我们的纪念日里只有爱!妈妈呀!”嫣然热烈的拥抱兰婷,像多年前
那个天真的小女孩。“我们的纪念日里只有爱!爱和胜利!”“胜利!”“是呀,妈妈,你
没看到我把每个屋角都放了一盆棕榈树吗?棕榈代表的是胜利!”
“啊呀!你什么时候变成花树语言专家的?”兰婷惊问,实在不大相信她。“她啊!”
巧眉细声细气的接口了,笑得像一朵“翁百合”。“都是跟安公子学的!那安公子啊,是该
懂的不见得懂,不该懂的都懂。”四个人哄然大笑,看他们四个再无芥蒂,如此恩爱,兰婷
感动得眼眶发热。就这样,满屋子的花,满屋子的彩纸,满屋子的闪烁的小灯,满屋子的活
力,满屋子的喜悦……迎接了满屋子的宾客。来宾分为好几种,有安家、凌家、和卫家三家
的亲友,两对小夫妻似乎要补足结婚时的不周到,几乎把三家亲眷全部请到。除了三家亲
友,当然,凌康的父母、骋远的父母是必到的。还有凌康的年轻朋友们,整个杂志社的人大
概全到了,还有安骋远的朋友们,还有嫣然在图书馆的朋友,快乐的方洁心,罩得住,李小
姐,张处长……反正,图书馆的职员们也来齐了。这么多人,卫家的客厅怎能不挤?怎能不
充满笑语,充满喧哗呢!安骋远和凌康热心的招待每一个人,客人太多,大家只能吃自助
餐,自助餐以后,是鸡尾酒会。卫家姐妹也不管合不合礼节,也不管酒会和餐会能不能合
一,她们准备了好几大缸的鸡尾酒,而且,是货真价实的掺了好几瓶真正的红葡萄酒,孩子
们对红葡萄酒似乎有特殊的爱好。
大家吃著东西,喝著鸡尾酒,客人们的兴致居然高昂。大家热心的谈话,热心的相聚,
到处有开怀的笑声。
人群中,最出色的就是卫家姐妹了。
兰婷几乎不太相信,这周旋在众宾客之中,不断送点心,斟酒,停下来谈话,笑得像两
朵盛开的花朵的少女,是她那心爱的两个女儿!是那一度绝交到不讲话的女儿!而其中一
个,甚至是瞎的!今晚,嫣然和巧眉的服装都非常出色,姐妹两个一定有过协议而定做的,
她们居然都改掉了往日执著的颜色,巧眉没有穿深紫浅紫,嫣然没有穿纯黑纯白,她们两个
都是火般的、鲜艳欲滴的红色。真丝的质料,大领口,小腰身,直垂到地。两人脖子上都挂
著个很别致的项链,一只红宝镶钻的小鸟,一只在飞翔的鸟。她们像两团火,在室内轻快的
飞卷,两人之间准有默契,她们相隔不远。嫣然不时在提醒巧眉,或掩饰巧眉。“李伯伯,
巧眉在跟你打招呼呢!”嫣然喊。
“巧眉,你没忘记张翔吧?”
“方洁心,瞧瞧,这是我妹妹巧眉。哦,不行不行,罩得住,你走远一点,我妹妹已经
名花有主了!”
“什么?卢中凯!你一定要请我妹妹跳舞,好呀,等会儿我们放音乐!巧眉的舞跳得第
一流,如果你没把握,最好别请!什么?你问巧眉最会跳什么舞啊?探戈!她会十几种花
样,狄斯可?你一定不够瞧!她参加过五灯奖,连报名跟她竞赛的人都没了,全不敢来
了……”
嫣然顺口胡诌,说得跟真的一样。巧眉只是笑,不停的笑,对每个人颔首为礼。她和嫣
然总在一块儿,以惊人的领悟力,和嫣然握住她手给她的暗示来和每个客人谈话。她那么活
泼,那么愉快,笑得那么甜,应酬得那么得体……你绝不会相信,她就是一年前,把自己关
在卧室里,苍白、无助、憔悴著“等死”的巧眉!凌康今晚比谁都高兴,他和每个人打招
呼,因为客人的来源不一,他有大部分都不认识。事实上,今晚的客人,彼此不认识的太多
了。但,他们都很开心,在主人如此殷勤招待下,怎能不开心?喝著那么名贵的“鸡尾
酒”,怎能不带著醉意?凌康被人潮都挤得出汗了,他就舍不得走出客厅去透透气,就舍不
得把眼光从巧眉身上移开。天哪!她笑得多美!她对答如流,她举动轻盈……怎能相信呢?
这就是巧眉,真的是巧眉?在客厅一角,凌康亲耳听到两位中年贵妇在谈话:
“你信不信?这姐妹两个中有一个是瞎子!”
“别骗人了!”另一个接口:“绝不可能!”
“真的!我认识卫家十几二十年了,那个妹妹是个瞎子,不过她的眼睛也跟正常人一样
好好的,你如果不知道,就看不出她是瞎子!”“哪一个是妹妹?”那位太太著脚尖去打量
姐妹两个,嫣然在和方洁心碰杯子喝酒,巧眉被卢中凯缠著在谈狄斯可的节奏。“拿酒杯的
那个吗?”
“不,那是姐姐,另外那个。”“不可能!”那位太太惊愕的大叫。“我刚刚还和她说
过话,她又笑又点头,还夸我的耳环好看,她如果是瞎子,怎么知道我戴著耳环?你弄错
了,她绝对不瞎!”
凌康倾听著,忘形的握著酒杯,忘形的微笑起来。耳环,准是嫣然给她的暗示。“或
者,”另外一个太太也有些搞糊涂了。“瞎的是姐姐吧!拿酒杯的那个!”“你别胡说八道
了!我打赌两个孩子都是正常的!一个瞎子,不可能应付这么大的场面!不可能和每个人点
头说话。不可能在客厅里穿来穿去不摔跤!反正,瞎子就是瞎子,瞎子不会像正常人一样生
活!我打赌,她们两个一样正常,顶多,有点近视而已!”凌康一个人站在那儿笑起来,举
著酒杯,他看著杯里的酒。燃烧吧,火鸟!让我陪你一起投入烈火,一起挨过燃烧的痛苦,
一起烧成灰烬,一起重生,再一起飞向永恒!燃烧吧!火鸟。他啜著酒,虚眯著眼睛,似乎
看到这一年来的奋斗、挣扎,和烧灼成灰的苦楚。
一年,这一年,对凌康和巧眉实在是艰苦备至的一年,是充满奋斗与挣扎的一年。第一
件必须面对的事,凌康决定带巧眉搬出去住。他很爱父母,也很愿意孝顺父母,但他深刻体
会到,和父母住在一起,巧眉永远无法为所欲为。正像巧眉说的,连房门她都不敢出,家里
的东西从无固定位置,母亲的尖叫,父亲的叹气,连秋娥的埋怨……都造成她的压力。搬出
去可能有搬出去的不便,无论如何,会比住在这十一楼的大厦中,动辄得咎好。他的提议,
预料中的,造成家中的轩然大波,母亲又哭又叫又骂:“这就是养儿子的好处!这就是养儿
子的好处!把他带大了,给他娶了媳妇……他要娶谁就娶谁,我们做父母的不敢吭气。巧眉
进了门,我们欺侮过她吗?我们责备过她吗?我们骂过她吼过她吗?我们把她供得像个神似
的,连杯茶都没叫她倒过。搬出去!还是闹著要搬出去!凭什么要搬出去?凌康,你眼里也
太没有父母了!”
和母亲是讲不通道理的,她只是又哭又叫又大喊大闹。巧眉吓得不敢出声,甚至劝他算
了。但,凌康没有屈服,他转向父亲求救,理智的分析给父亲听。孝顺,不一定要住在一
起,帮助巧眉,唯有先独立!终于,父亲同意了,母亲也无可奈何了。他们搬到一幢很小的
四楼公寓里,住在楼下,免得巧眉爬楼梯,有个小院子。巧眉又可以弹弹琴了,楼上的人家
有四个孩子,整天又跳又叫,可比巧眉的琴声吵多了。刚搬去,巧眉不能烧饭烧菜,不能上
街购物,面临的困难更多。兰婷助了一臂之力,把秀荷拨过来帮巧眉了。这一下,巧眉所有
问题,都迎刃而解,秀荷看著巧眉长大,看著巧眉失明,爱巧眉就像爱自己女儿一样。她不
嫌小屋简陋,先负起了清洁打扫烧饭洗衣等日常工作,然后,巧眉进了“盲人特殊训练
班”。巧眉非常用功,她念点字,学习能力惊人的强。靠一支盲人杖,她逐渐走出了家庭,
她自己挤公共汽车,上课下课,自己去菜市场买菜,去超级市场选购家用物品,甚至于,她
陪他去“看电影”了。她看不见画面,但她能听,听对白,听音乐,听效果……她也能把故
事完全听懂。他会再把一些画面解释给她听。他们开始谈论小说,谈论文学,谈论人生了。
燃烧吧!火鸟27/27
她第一次为他烧了一桌菜,用电锅和微波烤箱做的。因此,都是蒸的、烤的东西,虽然
如此,她仍然把手指烫起了泡,是开烤箱取盘子时烫的。他吃得津津有味,生平没吃过那么
好吃的东西。抚摩巧眉烫伤的手指,他心痛得不停吻她,而她笑著说:“这有什么关系?不
是要投进烈火去燃烧吗?燃烧都不怕,还怕这点儿烫伤!”真的,她像只火鸟。燃烧吧!她
忽然变得那样坚强,那样肯吃苦,那样坚毅的学习,那样固执的去独立,有时,简直让人心
痛。他必须很残忍的克制自己,不因为同情和爱而让她松懈下来,这种“克制”,比跟她共
同吃苦还痛苦,而她能了解。嫣然和安骋远也能了解。
嫣然和安公子成为他们夫妇精神上最大的鼓励,实质上最大的支持。他们四个人常一起
出去,吃小馆子,逛街,看朋友。嫣然从各种日常生活中来教育巧眉,从餐桌的礼貌,刀叉
的用法。到衣物的选择,甚至凭嗅觉来辨别植物。于是,巧眉也会插花了,也会使用洗衣机
了,也会用吸尘器了,也会交朋友了……她和邻居都成了朋友,而且,她收了好几个学生,
都是邻居的孩子们,她教他们弹琴,教得又好又有耐心,她常鼓励那些信心不够的孩子:
“我瞎了,都能弹,你们能看谱,能看到琴键的位置,你们一定能弹,能成为钢琴家!”
逐渐的,凌康发现,孩子们崇拜她,邻居们喜爱她,她建立起自己的王国来了,她有了
信心,有了快乐了。她不再处处倚赖凌康而生活了。她变得很忙碌,忙著学习,也忙著把自
己的所长,去分散给周围的人。
就这样,一年下来,她活了。
她活了!以前的她,只有小半个是活著的,大半个是死的。现在的她,是活生生的,健
康的,愉快的,充满了信心和生命力的!她已重生,从灰烬中重生!
火鸟。凌康听著那两位太太争执巧眉是否失明时,他就在自我举杯。哦!多感谢一年前
那个晚上!多感谢那个纪念日!五月二十日!哦,为火鸟干杯!他自己举杯,自己干掉杯
子。客厅里依旧人声喧哗,有些年纪大的客人已经散了。年轻的一伙不肯走,打开唱机,放
著唱片,他们有的跳起舞来了。安公子排开人群,找到了凌康,他一把抓住凌康,怪叫著
说:“不得了!不得了!”“怎么了?”凌康笑著问,早已习惯安公子的“故作惊人”之
举。“那姐妹两个啊,”安公子瞪大眼睛说:“完全忘记她们是已婚妇人了,正在那儿大大
诱惑年轻小伙子呢!而那些小伙子啊,也入了迷了!快快!我们不去保护我们的所有物的
话,说不定会被别人抢走!”“放心,”凌康一语双关:“女人偶尔会‘虚荣’一下,男人
偶尔会‘忘形’一下,这只证明女人的可爱,男人的多情,并不会有什么大妨碍的。安公
子,我是过来人,别紧张,让她们去‘任性’一下吧!”
安公子满脸通红,又习惯性的对凌康一揖到地。
“你是不是预备记一辈子?”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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