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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燃烧吧!火鸟

_7 琼瑶(当代)
处理!该开刀就开刀,该缝线就缝线,该锯胳膊锯腿就锯胳膊锯腿!”
大家都呆住了,大家都望著她。她站在那儿,白皙的面颊,乌黑的长发,淡紫的睡
袍……美丽得像个仙子,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我要告诉你们今晚发生了些什么。”
她继续说:“但是,说以前,我要先说一些我心里的话,一些你们都不了解我的地方。”她
舔了舔嘴唇,眉头轻蹙,神态更庄重更严肃了。“我是个很虚荣的女孩。我不知道别的女人
怎么样,我承认我是虚荣的,我有占有欲,我有征服感。我六岁失明,从此看不到这个世
界,也看不到我自己。悲哀的是,我如果一出生就失明,我对颜色、光线、美丑可能都没有
概念,我就也不会这么痛苦了,也不会虚荣了。六岁,我已经知道天是蓝的,云是白的,树
是绿的,花是红的。姐姐是可爱的,而我自己——巧眉是美丽的。这些年来,我虽然生活在
黑暗里,我仍然记住一件事,我没有失去我的美丽。小时候,我学琴学得又疯狂又专注,我
不相信有别的瞎子像我这样用功,去整章整段的背乐谱,摸索著练琴,而我做到了。因为我
虚荣,我希望我除了美丽以外,还有别的吸引人的地方。姐姐,”她转向嫣然的方向,面对
嫣然,她的方向感是非常正确的,她坦率的面对著嫣然。“姐姐,我们两个都不敢说破,两
个都生活在一种虚伪的境界里。姐姐,你知道我多恨你吗?你知道我多嫉妒你吗?每个早
晨,我被鸟声吵醒,我就清楚的记起那个早晨,那飘荡到天空里的秋千。我记得我说,姐
姐,我们去滑滑梯好不好。你说,不好不好。于是,我上了秋千,于是,我摔了下来,于
是,我从此失去了视力。”
嫣然凝视著巧眉,听得呆了,痴了,入神了。
“姐姐,我现在并不是责备你,我知道这件事带给你痛苦并不亚于我,我只是说出一件
‘事实’。我的潜意识在恨你,怪你,嫉妒你,因为你没有瞎,而我瞎了。我的明意识却不
许我有这样的思想,我的良心和良知一直在提醒自己,姐姐没有错,姐姐爱我,保护我,照
顾我……事实上,这些年来,你确实努力照顾我,我吃的、我穿的、我用的……全是你在
做。我想,别的姐姐不会这样照顾妹妹,你对我,除了本能的手足之爱,还有‘赎罪’,你
在‘赎罪’,为你十六年前的一个无心之失‘赎罪’,我想,你和我一样矛盾。潜意识里,
你大概也恨我,因为我的存在,时时刻刻在提醒你的过失。而明意识里,你的良心和良知也
在提醒你,你应该爱我,照顾我。我想,我们两个都一直生活在过去与现在的痛苦里,也生
活在爱与恨的矛盾里。尽管我们嘴中都不会承认,我们却确实在恨对方,爱对方。而且,也
在暗中竞争。”
卫仰贤的香烟几乎烧到了手指,他慌忙熄灭了烟蒂。呆望著巧眉。兰婷靠在一张沙发
中,眼里凝聚著泪,喉咙中梗著硬块,无法出声。凌康专注的看著巧眉,忘形的一支又一支
的接著抽烟,安骋远始终站在嫣然身后,带著种崭新的感觉,惊奇的听著看著。嫣然是一尊
石像,她站在那儿,不笑,不动,不说话,就像一尊石像。燃烧吧!火鸟19/27
“姐姐,”巧眉顿了顿,换了口气,声音更诚挚了。“我们在竞争,一直在竞争,但
是,每次都是你输了,不是你打不赢我,而是你很容易弃权。只要你发现我们在竞争,你立
刻就弃权,让我不战而胜。想想看,是不是这样?小时候,我们一起学钢琴,你能看谱,比
我的进度快,学得比我好,可是,你半途而废,让我学,你不学了。你那么爱音乐,宁可去
学吉他或电子琴,你就是不碰家里的钢琴。因为,你的良心在告诉你,妹妹已经瞎了,难得
她对钢琴有兴趣,让她去学吧,你弃权了。小时候,是学习上的竞争,大了,就牵涉到男朋
友了。”嫣然震动了一下,仍然不说话。室内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巧眉低低的叹了
口气,她挺了挺背脊,脸上的神情几乎是勇敢的。“凌康是你的男朋友,不是我的!”她清
楚的说。“你的错误是太早带他回家,太早让他见到我。我那时才十六岁,几乎是个孩子,
说真话,我并不想抢你的男朋友。但是,十六岁的少女也已懂得虚荣。姐姐,你永远不会明
白,我的失明让我很无助,这份无助,柔弱,悲哀和无可奈何,……加上我本身的气质,我
弹琴的技术,我想,我会变得很有吸引力,很惹人怜爱的。唉,姐姐,我并不是有意,我是
不知不觉的在利用我这份柔弱和无助,利用我的失明,来引起别人的注意。一定的!”她侧
著头沉思,侧著头分析自己。“一定是这样!”她重复了一句。“于是,凌康转移目标了,
于是,你就像练琴一样,立刻弃权。你根本不和我竞争下去,因为,你的良心又在告诉你,
妹妹已经瞎了,如果凌康爱她,你只能从旁协助,而不能从中破坏。于是,你退到十万八千
里以外去,让凌康和我接近。可是,在潜意识中,你很介意凌康这件事,这伤到了你的自尊
和骄傲,你很伤心。所以,我一直不想和凌康好的,我一直在抗拒他的,我的良知也在责备
我自己,责备我抢你的男朋友……但是,唉!”她长长的叹了口气。“我们现在不要谈凌
康,让我说到主题上来,今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停住了,低下头去,沉思著。嫣
然又颤栗了一下,凌康整个人都从沙发深处挺直了起来。安骋远咬住嘴唇,困惑的著巧眉,
似乎忘记他自己是今晚故事中的男主角了。卫仰贤和兰婷都集中了精神,呆呆的注视著巧
眉。
“今晚,实在是太不凑巧!”她又抬起头来,又继续说了下去,她脸色更坚定了,在坚
定中,还有种特殊的勇敢和美丽。“今晚我相当消沉,我想,大概是天气的关系,又冷又
雨,我又有些感冒。然后,全家的人都不在家,只剩我一个,我就更加消沉起来。当我消沉
的时候,我会把所有不愉快的事都想起来。我去弹琴,弹悲怆,弹命运……我觉得悲怆加命
运,就是我自己。对不起,凌康,”她对凌康的方向点点头。“我又自怜起来,不可救药的
自怜起来。这时候,安骋远来了,我没听到他什么时候进琴房的,我太专心在弹琴和自怜
上。等我弹完了,他叹了口气,我才发现他在房间里。唉,姐姐,”她的脸直对著嫣然。
“不瞒你,自从你把安骋远带回家来,我那卑鄙的‘虚荣’也曾作祟过。在我身体里,一直
有两个自我,一个是又好又善良又纯洁的。一个是又坏又虚荣又卑鄙的。这两个自我常常打
架,打得我头昏脑胀。安公子来我家后,我那个坏的自我一度蠢蠢欲动,只是被那个好的自
我给压制住了。而安公子虽然注意了我,却完全没有被我娇弱无助的那一套迷惑住。直到今
天晚上。今晚,由于家里没有人,由于我确实消沉,由于我弹出了我的悲怆和命运……安公
子听到了,他想安慰我,他走过来给我披上一件毛衣,他说:‘我讨厌你糟蹋自己!’唉,
姐姐,我那个坏自我立刻作祟了,我知道他在可怜我,我马上就利用起来,他给我披衣服那
一刹那,我抓住了他的手,而且投进他怀里去了。”
全屋子的人都呆著。凌康的背挺得笔直笔直。眼睛瞪得像两个龙眼核。
卫仰贤张著嘴,兰婷蹙起了眉。
嫣然依旧是尊石膏像,只是眼睛变得深不可测了。
安骋远惊悸的震动了一下,深思著。
“姐姐,”巧眉又开了口,声音哑哑的,说了太多话,她又咳起来了,她控制住了咳
嗽,继续说:“这就是你今晚看到的。你气得尖叫著跑走之后,我那个好自我也气得快疯
了,因为我那么虚荣那么卑鄙!所以,我哭了。所以,我现在出来,向你们招供所有的事
实。同时,我有句必须要说的话,安公子!”她喊。安骋远惊跳了一下,瞪著她。“请你千
万别自作多情,今晚,不管是阿猫阿狗来给我披衣服,我都会投到他怀里去,这只是情绪加
上虚荣的后果,与爱情毫无关系。”
安骋远静静的站著,他轻蹙了一下眉,眼眶竟微微有些湿润。他不说话,只是深深的透
了口气。
“姐姐,”巧眉又面对著嫣然了。“我知道你的感觉,易地而处,我可能比你更生气。
你恨我。本来,你潜意识中就恨我,现在,从潜意识转为明意识,你看透我了!你看到那个
坏的我了,虚荣,卑鄙,利用自己的失明,去诱惑别人,恨不得让天下男生,都拜倒在我的
面前。你已经认清楚了我,所以,我不向你道歉,也不求你原谅——”她仰了仰下巴,有股
坚强的傲气。“你欠了我,姐姐。”她低语。“现在,你的债已经还完了。你可以继续恨
我,你也可以继续爱我,我不在乎。”她微笑了一下,那微笑飘忽的从她唇边掠过,几乎难
以觉察。“你也可以——像以前一样,又恨我又爱我。我不在乎。至于你和安公子之间,是
你们的帐,事情经过,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如果你怪他恨他,甚至为这件事和他断绝来
往,我都管不著了。反正,我也无法让发生过的事变成没发生过。现在……”
她停住了。然后,她转过身子,非常准确的走向凌康,停在凌康面前了。“轮到你了,
凌康。”她说。
凌康昏乱而迷惑的凝视她,脸上一股迷失的神气,像个陷在浓雾中,找不著出路的孩
子。
“凌康,”她的声音放柔和了,柔和到了顶点,柔和得像春天的微风,薰人欲醉。她脸
上有种奇异的光彩,充满了感情,充满了坦荡。“你应该认清我了,你曾经叫我不要自卑,
不要自怜,你不知道自卑和自怜一直是我的武器,你也是被我这武器所俘虏的。我不知道在
以后的日子里,我这劣根性会不会再发作。我对自己一点把握都没有。所以,你要想清楚。
我当著我父母的面问你,你还要不要我?”
凌康怔住,呼吸不稳定,他直直的看著她,困惑已消,浓雾已散,他眼神热烈而带著点
鸷猛。
“问题不是我要不要你,是你要不要我?”他说。
“你知道我要你。”她低而清晰的说,语气既坚定又温柔。“我一直要你。那个坏的自
我为了虚荣和征服感而要你,那个好的自我为了你的善良、热情和才气而要你。我一共只有
两个自我,这两个自我都要你!”
“那么,”凌康粗暴的说,粗暴中夹带著凶猛的热情。“你问我干什么?你以为我会为
了你扑进安公子的怀里而不要你吗?那你就太小看我了!别说你只是一时忘形,就算你真的
爱上了他,我也要把你抢回来的!所以,我要你,要定了!”
“连我的虚荣都要吗?连我的缺点都要吗?”她的脸发著光,嘴唇润润的。“连我的自
卑自怜都要吗?而且,记住我是看不见的,我不可能当一个好妻子!”
“管你的缺点,管你的自卑自怜!”凌康语气激动。“我要这个完整的你,包括你所有
的一切!”
“如果我以后再犯了毛病呢?”
“我不会允许你再犯毛病!”他稳定坚决的说:“当你的征服感已经完全满足的时候,
你就不会再想征服。我会让你满足,我不会让你的心灵再有空隙!不会让你再消沉落寞!”
“好!”巧眉把双手伸给凌康,凌康立即接住这双手,紧紧的握住了。“好!”巧眉再
说:“凌康,前两天你跟我谈到婚姻,你知道,我很怕结婚,那对我是一个很大的挑战,我
怕我不能适应婚姻生活。可是,现在,我答应你,我努力的去学著做个好太太。我希望,在
最短的时间之内嫁给你!我不在乎排场,反正我看不见!”
“巧眉!”凌康惊喜交集,紧握住她。他脸孔发热,眼睛发光,但他仍然很理智的问了
一句:“你突然决定结婚,是因为爱我呢?还是因为今晚的刺激?”
“都有。”她答得干脆。“我承认,我急于结婚,因为——
我急于安定下来,急于把自己完全的付托给你!”
“好!”凌康转向卫仰贤夫妇。“伯父,伯母,你们允许我们尽快结婚吗?”兰婷满眼
眶泪水。“我会舍不得巧眉。”她说:“可是,我想,这不是失去而是获得。凌康,你一直
是我心目中的女婿!”
卫仰贤只是颔首不语。他不断的颔首,轻轻的叹息。
于是,巧眉依偎在凌康怀中,轻声说:“那么,一切都弄清楚了。我很累很累,我要去
睡了。凌康,你也不用避嫌疑了,你来陪陪我,好吗?到我卧室里来,等我睡著了,你再
走,好吗?”
凌康没说话,只用事实来答复,他对卫氏夫妇点点头,再对嫣然和安骋远深刻的看了一
眼,就挽著巧眉,很庄严,很稳重,很坚定的走开,走进巧眉的卧室里去了。
暴风雨并没有来,暴风雨的气息也已过去。
室内静了一会儿。终于,嫣然筋疲力尽的跌坐在一张沙发里。
兰婷拉了拉卫仰贤的袖子:
“我们也去睡吧!”她说,看看嫣然,再看看安骋远。对他们说:“我把客厅留给你们
两个。嫣然,不要太倔强了。放宽了心胸,你自己会快乐,你身边的人也会快乐。幸与不
幸,往往只在一念之间!”兰婷和卫仰贤也走了。燃烧吧!火鸟20/27
室内剩下了嫣然和安骋远。
10
夜已经很深很深了。嫣然沉坐在那沙发中,不动,也不说话,她在沉思。安骋远望著
她,她的湿衣服已经干了,脸色非常白,眼珠非常黑。她依然狼狈,狼狈而疲倦,她看来已
毫无力气。一时之间,他不敢对她说什么,只怕张开嘴来,什么话都是错的。然后,他去浴
室拿了她的毛巾,打开热水龙头,他扭了一个热毛巾出来,递给她。她顺从的接过去,擦干
净了自己的脸和手。他拿走毛巾,再为她递来一杯热茶,她握著茶杯,大大的喝了口茶,深
深的吐出一口气来,她凝视著茶杯中袅袅上升的雾气,出著神。她的脸色稍稍好转了一些,
但她的神智,却深埋在一个他接触不到的世界里。
他又心慌起来,本能在告诉他,虽然巧眉说了那么多,嫣然可能会原谅巧眉,毕竟她们
是亲姐妹,毕竟她们一向相亲相爱。可是,他呢?嫣然凭什么原谅他呢?他叹口气,拉了张
矮凳,他坐在嫣然的对面。好吧,今天的伤口,不要留到明天去处理,该开刀就开刀,该缝
线就缝线,该锯胳膊锯腿就锯胳膊锯腿!他再叹口气,从她手中轻轻的拿掉茶杯,再把她的
双手紧握在自己的双手中。
她颤栗了一下,但她没有动,没有挣开他,没有抗拒他。她很柔顺,太柔顺了。他不安
的去看她的眼睛,她的睫毛低垂著,眼光望著下面。她仍然停留在那个他所接触不到的世界
里。“嫣然!”他柔声低唤,握紧她。“嫣然!”
她震动了一下,似乎回过神来了,她抬眼看他,深深切切的看他,眼光沉痛而悲哀。这
种悲哀打倒了他,他恐惧的拿起她的手,把嘴唇炙热的贴在她的手背上。
她依旧很柔顺,一点都不抗拒他。
他放下她的手,忽然觉得,她这种沉默的、柔顺的悲切,比她刚刚在街上又哭又叫又发
疯更让他心惊肉跳,他觉得她在远离他,像一艘黑暗中的小船,正无声无息的从他身边飘
开,把他孤独的留在暗夜的茫茫大海中。
“嫣然,”他震颤著低喊:“你说一点什么,随你说一点什么,让我知道你怎么想!”
她再度抬眼看他,嘴唇轻轻蠕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声音。他紧张的摇撼她,焦灼的
问:
“你说什么?”她努力振作,挺了挺背脊,她看来不胜寒瑟。终于,她开了口,她的声
音沙嗄喑哑,低柔无力:
“只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他急切的说,急切的看她,只要她肯开口,什么都好办,他现在才体会到,
最让人受不了的是沉默,那使他陷入困境而手足失措。“巧眉今晚说了很多,”她困难的咽
了一口口水,提到“巧眉”两字,她浑身都痉挛了。“我从不知道她有这么好的口才,也从
不知道她有这样深刻的思想。她说的故事很完整,很可信。不过,我有一点怀疑,请你坦白
的回答我!”
“好。”他说著,心脏却由于紧张而痛楚起来。“你问,我一定坦白回答。”“巧眉说
她投入你的怀里去了,”她静静的盯著他,静静的说:“是她主动投入你怀里的,还是你主
动去抱她的?”
他凝视她。嫣然嫣然,他心中在低叹!你为什么要这样敏锐?你又为什么要继续追究
呢?你难道不了解,人生许多事,糊涂一点反而幸福吗?他侧著头看她,眼前浮起巧眉侃侃
而谈的样子。巧眉,你聪明绝顶,你仍然骗不了嫣然。
“我已经问了,”她睁大了眼睛:“你为什么不回答?不愿意回答?”“愿意。”他低
沉而坦白的。“是我主动。”他答得非常简短。她点点头,对这答案一点也没有意外。然
后,她又开始沉思,又进入那个他走不进去的世界。他坐在那儿,忽然感到很绝望很无助,
他觉得现在自己像囚犯,只等她来宣判他的刑期,死刑,无期徒刑,或是流放到蛮荒里去。
“你——爱她吗?”她忽然问,问得温柔而清晰。
他惊颤著看她。她的眼睛静静的瞅著他,黑白分明,朗如秋月。他咬住了嘴唇,想著这
问题。然后,他很真挚的看她,很恳切,很诚实的回答:
“我不知道。我想,我很被她吸引。像她自己说的,她柔弱无助,她勾引起我心里的一
种很难解释的感情;有怜爱,有惋惜,有同情。我永远不太可能分析出这种感情,算不算爱
情。可是,嫣然,我对你是不一样的,我对你没有惋惜,没有怜悯,反而,有种近乎崇拜的
尊敬,你让我从心底折服,从心底渴望,从心底热爱。这种感情很强烈,简直是有震撼和摧
毁力的,我无以名之,我只能称它为——爱情。”
她深深切切的看他。“你知道吗?安公子?”她挑起眉毛,眼里有了泪水。“你的说服
力很可怕,难怪巧眉……”她咽住了,再定睛看他。“好,”她终于说:“我相信你!”
他感激的长叹,把脸埋进她的手心中。
片刻,他抬起头来,发现她仍然若有所思的坐著,仍然陷在那陌生的世界里。“好了,
你可以回去了。”她疲倦而安静的说:“给我一星期的时间。”“一星期?”他愕然的。
“什么意思?”
“一星期之中,不要来找我,不要打电话来,不要到图书馆,也不要到家里来!给我一
星期时间,让我冷静下来,让我想清楚,以后该怎么办?”
“嫣然!”他又惊又惧又悲痛。“你说你已经相信了我!”
“我确实相信你,可是,我现在不相信自己了!”
“什么叫不相信自己?”他的嘴唇发白了。
“不相信我还能爱,不相信我还有力量抓牢爱情。骋远,”她幽幽叹息,脸上的倦意更
重更重了。“巧眉说她自卑自怜,其实,真正自卑自怜的是我。她不了解,她使我自惭形
秽。她不能看,却处处赢我。我不再相信自己了,我必须要好好的想一想。请你放掉我,一
星期后,我给你一个肯定的答复。”
“怎么叫肯定的答覆?”他的血液全往脑子里冲去。
“是聚还是散。”她清楚的说。
他不能呼吸。然后,他握紧她的手,凑近她,他去看她的眼睛,她的脸。她的脸孔悲
切,她的眼神绝望。他心中一阵剧烈的抽搐,知道她说的是真的。她失去所有的信心了,失
去一个女人对自己基本的信心了。他恨自己的坦白,恨自己的诚实,他该告诉她,是巧眉主
动的,可是,如果他那样说,他一定会更恨自己的卑鄙。他心痛的凝视嫣然,在这一刹那,
他心中对她的感情竟更大的迈了一大步。他刚说过对她没有怜惜,这一刻,他对她却充满了
怜惜!他知道他不能失去她,可以失去全世界,不能失去她!这样想著,他就迫切的把她拥
进怀里,低头找寻她的嘴唇,他把唇紧压在她的唇上。
她没有挣扎,没有动,也没有反应。他抬起头来,更加心慌意乱。“嫣然,”他低语,
沉痛而狂热。“我无法等一星期,我在这一星期内已经死掉了。”
“你不会死。”她疲倦的说:“不过,假若你不肯等这一星期,我也可以马上作决
定……”
他立刻用手蒙住她的嘴,睁大眼睛,惊惧的看她。
“好,”他短促的说:“我等。”
“这一星期里,希望你完全不要打扰我,让我们彻底分开一段时间。同时,你也可以利
用这段时间,好好的想一下。”
“我不要想!”他郁闷的说,郁闷中带著几分怒气。“我不懂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们
彼此?我不懂你为什么失去信心?我已经这样强烈的向你表白过了,我爱你要你,你为什么
还没信心。哦!我懂了……”他咬牙说:“今晚我才知道,凌康原来是你的男朋友!或者,
你根本没爱过我,或者,你始终爱著凌康……”她抬起头来,惊愕的看他,眼神古怪,绝望
透顶。她从沙发里站了起来,往卧房走去,嘴里简单的说了两个字:
“再见!”他飞快的拦住了她,哀求的看著她。
“我又说错话!”他昏乱的说:“你弄得我六神无主,弄得我快发神经病了!不不,”
他叹气,注视她。“都是我错。我不怪你,我听你的,我会等一星期。不要这么绝望,也不
要这么绝情……”他深刻的看她:“你记住,你妈说得好,幸与不幸,都在你一念之间!我
会等,我不打扰你。”
“我累了。”她说:“放开我!我要睡觉了。”
他不由自主的放开她,她确实好累好累了,她苍白得让人心痛。“再见!”她再说,走
进了卧室。
接下来的一星期,对每个人来说,都是非常难挨的一星期。嫣然和巧眉之间的那份亲爱
与和谐,已完全破坏了。嫣然避免和巧眉见面,一大早,她连早餐都不吃,就跑去上班了。
晚上也不回家吃晚饭,整晚和方洁心罩得住混在一起。要不然就一个人跑去看电影,连看两
场,深更半夜才回来。回了家,就把自己关进卧室,锁上门,即使兰婷叫她,她也不开门,
只说“睡觉了!”她不止在逃避巧眉,她也逃避凌康,逃避父母,逃避每一个人。
巧眉不说什么,却积极的筹备著婚事。双方家长也正式见面,凌康的父母对这门亲事显
然极端不满,凌康是独子,父母都知道他和卫家姐妹来往密切,都以为他追的是姐姐,怎么
也没想到要娶妹妹。娶一个瞎眼的儿媳妇,两位老人家心里是万分的不甘愿,可是,凌康以
一种坚决得近乎拚命的神气,宣称“娶巧眉娶定了!”两老害怕失去儿子,只得勉强接受这
个准儿媳。于是,订戒指,做礼服,印请帖,把凌康的卧室改为洞房,油漆粉刷,添购家
具……再怎么不排场,不铺张,结婚总是结婚,总有那么多事要做。巧眉也忙得团团转。何
况,她的感冒一直没好透,再一忙,就发起烧来,于是,兰婷又请医生,给她吃药、打
针……生活中是一片忙碌、零乱,和各种复杂感情下造成的“僵局”。燃烧吧!火鸟21/27
安公子很守信用,他一星期没有找嫣然,不去图书馆,也不去卫家,甚至不打电话。但
是,第一天下班的时候,嫣然收到一束红色的秋牡丹,是一家花店的孩子送来的,上面附著
一张短笺:“他们说秋牡丹代表期待,
记著我在期待期待期待,
每一秒钟是一万个期待,
请计算一天里有多少期待?”
第二天下班时,嫣然收到一束黄色的黄水仙,同样,附著一张短笺:
“他们说黄水仙代表希望,
记著我在希望希望希望,
第二天比第一天更加难挨,
苦难里唯有希望希望希望!”
第三天,是一束紫色的郁金香,短笺上写著:
“紫色郁金香象征永恒的爱,
难道这永恒竟会变为短暂,
无论如何我献上这束鲜花,
也献上我的歉意和无尽的爱!”
第四天,是蓝色的三色堇,短笺上写著:
“请想念我!三色堇这样说!
请想念我!我不敢这样说!
第四个日子里有多少煎熬,
请原谅我!我只能这样说!”
第五天,她收到了白色的千日莲。
“这花的名字叫千日莲,
它代表著深深的盼望,
可是它说不清我的盼望,
我早已被盼望烧得疯狂!”
第六天,是一束红玫瑰。
“第六个日子里只有爱,
所有的痛苦但愿快快结束,
爱你爱你爱你只是爱你,
信与不信,幸与不幸,
都在你一念之间!”
第七天,她下班时,没有人送花来了。走出图书馆,她就一眼看到了那辆小坦克。安骋
远从车子中走下来,手里拿著七朵花,七种颜色,像一束彩虹。他停在她面前,憔悴,瘦
削,两眼深陷。他一语不发,只把那束花交在她手中。她看看花,看看他,眼眶发热,喉中
梗著硬块,她不敢说话,怕一开口就会哭出来。他也不问什么,只是深深看她,深深看她,
用那阴鸷忧郁憔悴而热烈的眼神深深看她,看得她心都碎了。然后,他揽著她,走向那辆小
坦克。两人都始终不说话。她默默的上了车,他发动了车子。她把七朵花送到鼻尖去,才发
现上面挂了张小小的问候卡,写著:
“七朵花有七个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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