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吞食上弦月的獅子

_20 梦枕獏(日)
  历史上最有名的半阴阳——亦即同时拥有男女两性的人物,就是佛陀。
  在一部佛典中记载,某天一名弟子趁佛陀沉睡时,掀起他衣服下摆,发现他胯下同时具有男女的性器。
    出自《螺旋教典》卷六 论考篇
  注1〔译注〕优尼(Yoni)是女性性器的象征,林迦(Linga)是男性性器的象征,优尼插入林迦表示性交状态。
  注2〔译注〕Aldernalisuvara,印度教中半男半女的神明,由湿婆神(Shiva)与夏克提(Shakti)结合而生。
  注3〔译注〕Hermaphrodite,维纳斯与信使神赫耳墨斯(Hermes)之子。水精灵萨珥玛姬丝(Salmacis)迷恋他,趁他在水中游泳时钻进他的身体,他们的身体就融合在一起,后来这个字就是雌雄同体的称呼。
  注4〔编注〕生于一九三三年,日本的中国文学学者、作家。
  注5〔译注〕“劫”是古印度时间单位。谓人寿之一增一减为一小劫。合二十小劫,共计三万三千六百万年,称为一中劫。
  注6〔译注〕Vasubandhu,中印度佛教哲学家,一译天宗。大乘佛教喻伽行派理论体系建立者之一。
  十之螺旋
 望之莲
  在一个新月高挂中天的晚上,阿湿波初次与“树”会面。
  傍晚时分,他坐上马车,离开先前待的那栋建筑。
  到石室迎接他的,是那两名士兵。他和那两名士兵一起坐进停在建筑前的马车,就此出发。
  两名士兵始终沉默不语。
  因为他们耳朵被毁,听不见别人的声音,所以才沉默不语。
  与缄默的两名士兵在马车里迎面而坐,相当难受。
  自从那晚与拉芙蕾西亚及卡曼一起聊阿尔哈玛德的事之后,已过了三天。
  他已打消逃走的念头。
  面对这两名士兵,他也无从逃脱。就算真的逃走,也无处可去。
  他明白,自己很快就会被逮捕。
  至少也得等到得知道奥永的所在地之后,再来考虑是否逃走,但现在还不知道奥永在哪里。
  坐在马车里,看得见傍晚的街道。
  黄昏时分,街道上充满不可思议的朝气。
  砖瓦房里,已亮起灯火。
  有蹲在家门前,静静仰望天空,不知在想些什么的老人,也有光着屁股,从家里往外跑的小孩。
  晚餐的气味……
  宁静的街道光景。
  传来母亲尖锐的声音,像是在训斥孩子。
  还有孩子的哭声。
  马车像在舔舐街道般,缓缓行进。
  感觉既远又近,隐约又透着一股熟悉,很不可思议的光景。
  这些人所过的生活,仿佛与奥永和问毫无瓜葛。
  这幕光景缓缓沉入黑暗中。
  这时,突然发生一件事。
  有个老人坐在家门前,突然有螺旋从他脚下的地面滑出。
  是宛如藤蔓的螺旋。
  它往老人的脚上缠绕,伸出枝叶,枝桠往天际延伸而去,勉强攀附在仍留有一抹残红的浮云上。
  阿湿波从窗口仰望天空。
  以昏暗的天空为背景,无数的螺旋转动着。
  巨大的螺旋。
  像齿轮般,长满锯齿的众多螺旋,在天际转动。
  一开始的那名老人,被藤蔓缠住脚踝,理应无法动弹才对,但他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螺旋。
  阿湿波觉得脑中有股沉重的麻痹感。
  那感觉有点像疼痛,却又不大一样。好像比疼痛多了一分感官的刺激。
  脑中温热。
  就像发烧。
  也许是脑中长脓。
  胃部有种沉甸甸的痛楚。
  肺里吹着寒风。
  熟悉的街道,被熟悉的螺旋缠绕。
  温柔的街道,被温柔的螺旋掩埋。
  阿湿波将目光移向眼前那两名士兵。
  ——你们看得到那螺旋吗?
  他想发问,似后来还是作罢。
  他不认为他们两人看得见螺旋。
  就算问了,他们也聼不到。
  那两名士兵面无表情的脸庞,突然变成螺旋。
  视线移向街道后发现,整个街道正化为无数个螺旋。
  以前是否也见过这种被螺旋掩埋的街道呢?
  灰色的岩石……不,我应该亲眼见过水泥构成的街道,充斥着各种螺旋。
  仿佛隐藏在水泥底下的都市内脏,就此突破水泥,开始往天际增生繁殖。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螺旋的风缠向原野的螺旋,木通的螺旋缠向浮云——
  我是螺旋。
  我是螺旋。
  阿湿波不断思索此事。
  街道、螺旋,转眼被近逼而来的黑暗吞没。
  黑暗中,阿湿波在脑里描绘一个无限扩张的美丽鹦鹉螺螺旋。
  对数螺旋——
  黄金比例的螺旋。
  马车停下。
  外头无比明亮。
  焚烧着篝火。
  他看见有几个人影在火光中晃动。
  他走下马车。
  “阿湿波……”
  有个人影朝他叫唤。
  是个女子。
  “拉芙蕾西亚——”
  阿湿波说着女子的名字。
  拉芙蕾西亚站在烈火熊熊的篝火旁,注视着阿湿波。
  一名男子站在拉芙蕾西亚身旁,同样望着阿湿波。
  是卡曼。
  “卡曼……”
  阿湿波怀着复杂的心情望向那名老者。
  就是这名老者毁了阿湿波的喉咙,他的独生子被原人和达孟杀害。
  有众多士兵在这两人四周走动。
  在火焰的照耀下,可以看见树干。
  阿湿波这才明白自己并不在街道上。
  似乎是在森林里。
  头上的树梢,叶子沙沙作响。
  阿湿波发现,那螺旋的幻象已在不知不觉间消失。
  他重新环视四周。
  树林底下躺着许多人。
  正当他想问这是怎么回事时,猛然一股气味扑鼻而来。
  血腥味……
  他这才明白那黑压压一片躺在黑暗底下的东西是什么。
  是尸体。
  好几具原人的尸体横陈在黑暗中。
  “这是……”阿湿波低语。
  “原人闯进有楼。他们想进入奥永。好不容易才镇压住他们——”卡曼低语道。
  在火光的照耀下,卡曼脸上皱纹的阴影显得特别深刻。
  一脸疲态。
  “原人是吧……”
  “没错,闯进十几名原人。有楼里的人几乎没人知道这件事,虽然他们知道最近原人的动向有点不大对劲……
  “你说最近?”
  “从达孟的事件发生后。话说回来,这种事每十年就会发生一次。”
  阿湿波重新朝地上的尸体望了一眼。
  “闯进这里的原人,就这些了吗?”他问卡曼。
  卡曼摇了摇头。
  “好像有两、三人逃走了。应该很快就能远到。”
  “是你把我叫来这里的吗?”
  “没错。”
  “因为原人的事吗?”
  “不,是为了另一件事,只是刚好和原人的事碰在一起。因为发生原人的事,我原本还犹豫你这件事要不要择日再进行,但大师说无妨,所以才有现在的情况。”
  “大师?”
  “就是摩诃·乌尔嘉(注1)大人。”
  “是人吗?”
  “是人。但不是普通人。他是统领我们螺旋师的人。”
  “……”
  “摩诃·乌尔嘉大人说他对你很感兴趣,想见你一面。所以才把你带来这里。”卡曼说。
  “我猜你今晚可以和‘树’见面。”拉芙蕾西亚说。
  “‘树’?!”
  “没错。这里是为了前往奥永,而在墙上特别凿开的一处地方。只要你向摩诃·乌尔嘉大人恳求,他或许会为你开门。”
  “真的吗?”
  经阿湿波这样询问,拉芙蕾西亚点了点头。
  这时,传来一阵脚步声。
  可以看见三名身穿僧袍,像是螺旋师的人,从拉芙蕾西亚与卡曼身后走来。
  是黑色的僧袍。
  三人来到卡曼身旁停步。
  “走吧……”卡曼低语道。
  在两名士兵包夹下,阿湿波迈步前行。
  有四名士兵当前导。
  四人都手持火把。
  走在森林中时,前方出现一道巨大的高墙。
  日晒砖砌成的墙壁。
  高度约莫有五个大人那般高,比起进入有楼时通过的城墙还要高。
  墙附近的树木可能全遭砍除,墙附近不见半棵树木。
  阿湿波望着右方的墙壁前行。
  火把的火焰,在粗糙的墙上映照出男子们的人影。
  “这墙是……?”阿湿波问。
  “这墙里面就是奥永。”拉芙蕾西亚说。
  “这面墙从很早以前就有了。至于是多久以前建造,就不得而知了。可能是有人在有楼居住之后的事吧……”
  “是谁建造这样的墙?”
  “开始建造墙壁的人,据说是伏尔甘和最早的螺旋师们。要建造全部的墙,以现今的技术,恐怕也得花上两百年的时间。”
  “两百年……”
  “现在仍会进行墙壁的修缮。”
  “可是,为什么螺旋师们要建造这样的墙?”
  “为了守护奥永。”
  “守护?”
  “因为不知什么时候如来会进入有楼,前来回答问。”
  “为了不让这种事发生,才造这面墙吗?”
  “据说当两个问与答相连结时,有楼便会毁灭。”
  “这是谁说的?”
  “从很久以前就这样传说。”
  “很久以前?”
  “远古时候——”
  “你相信吗?”
  “我相信,每位螺旋师也都相信。”卡曼很肯定地说道。
  这时,前方带路的士兵停下脚步。
  来到大门前。
  是一扇厚重的木门。
  士兵举起火把,朝木门的上方大大绕了一圈。
  头上的黑暗处传来一个声音。
  “卡曼。”卡曼低声道。
  不久,木门发出嘎吱声,就此开启。
  他被带往一处四周被岩石包围,火光赫赫的房间。
  房间最里头有个东西,与三天前晚上,卡曼带他去的那个房间内的祭坛很相似。
  里头摆着一个巨大的鹦鹉螺化石,左右立着石像。
  迎面左侧是人面兽身像。
  右侧则是兽面人身像。
  人面狮身——
  狮面人身——
  这两尊石像身上,有两条蛇一路从脚下缠向肩膀。
  祭坛前刻有文字。
    品尝过螺旋果实甘甜的人啊
    解其美味之人啊
    汝名为如来
  是《狮子之书》如来篇第三节的诗句。
  和卡曼带他去的那个房间祭坛上所刻的文字相同。不过,这房间的祭坛上,并未刻有上弦月的图案。
  祭坛前方站着一名老者。
  比卡曼还要年迈的老者。
  比卡曼矮一个头。
  他瘦得吓人。
  虽然穿着黑色侩袍,但僧袍的重量几欲让他的身子弯折。
  他头顶光秃。
  也没胡须和眉毛。
  脸上有许多螺旋图案——皱纹。
  皱纹直长至头部。
  皮肤像干瘪的纸张。
  看起来宛如体内的水分都流失了一般。
  “这名男子是阿湿波——”卡曼说。
  老人从皱纹的缝隙间,向阿湿波投射出像针一般锐利的视线。
  “哦……”老人以泥浆沸腾般的声音说道。
  “我是阿湿波。”阿湿波开口道。
  以风的声音说。
  老人就像没聼到他说话似的,做出竪耳细聼的动作。
  一名士兵走向阿湿波,把手中的火把凑向阿湿波的脸。
  “请您借着火光读阿湿波的唇语。”拉芙蕾西亚说。
  拉芙蕾西亚走向前,低头行了一礼。
  “如果您看不懂,我可以代您读阿湿波的唇语,再告诉您意思。”
  个头矮小的老人似乎明白了意思,点了点头。
  “我是阿湿波。”
  阿湿波清楚地说道,好让对方能看出他的唇语。
  “我是乌尔嘉……”老人报上自己的名字。
  老人与阿湿波互望了半晌。
  “阿湿波啊……”
  老人再次以泥浆低温煮沸般的声音说道。
  “阿伽陀啊,我一直很想见你一面——”
  “为什么您想见我?”
  “听说你当初来到苏迷楼时,就已经是人的形体,对吗?”
  “是的。”阿湿波答。
  他注意到老人刺人的视线投向他的嘴角。
  “我已经在这里活了一百二十年,但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像你这样的阿伽陀。不光是这样。就连《狮子之书》的诗句中,也没提到过像你这样的人……”
  老人的口吻就像在说给自己听似的。
  “你是从哪儿来的?”老人间。“在来到苏迷楼之前,你待在哪里?”
  “我不知道。”
  “是在海底吗?”
  “我不知道。”
  “是来自比大海更远的另一头吗?”
  “我不知道。”
  阿湿波无法回答。
  “我记得不是这里,好像是其他地方……”
  宛如往日记忆的东西,不时在他脑中苏醒。但那到底是哪里?自己是否具有过那样的体验?他记不起来。
  “你是什么人?”老人向阿湿波问。
  阿湿波摇头。
  老人莞尔一笑。
  “真不可思议,我对你提出和奥永一样的问。”
  老人朝阿湿波走近一步。
  “这个问题,我不知问过自己几遍了……”
  接着又走近一步。
  “但始终得不到答案。这世上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吗?就算现在没有,这人日后也会出现在这世上吗?莫非你就是那个人吗?”
  老人又走近一步。
  微微摇头。
  “‘汝为何人?’”他低语似地问道。
  像是对阿湿波的提问,也像是对自己的提问。
  “这是对世界之始所做的提问。这是对世界之终所做的提问。这是对世界的成立所做的提问。这是对世界的一切所做的提问……”
  老人在阿湿波面前站定。
  他抬头仰望阿湿波。
  “存在为何——”老人低语。
  他的气息吹在阿湿波脸上。
  “为何你在那里?为何我在这里?为何这里有地板?为何这里有屋子?为何这里有石头?为何有花?为何有星辰?为何有大地……”
  老人望着阿湿波说道。
  “回答奥永的问,就是回答存在为何。回答何谓真理。如果有人能正确回答奥永的提问,那个人就等同于真理——”
  老人深深叹了口气。
  “你无法回答自己从何而来,是理所当然的。若是穷究此问,就连我和卡曼也答不出来。自己于何时诞生,还有办法回答。但对于诞生前的事,甚至是更早之前的事,永远都有问题可问,就算针对苏迷楼也是。这苏迷楼是何时诞生在这世上?就算不是苏迷楼也行。假设你在来到苏迷楼之前,是在另一个世界,那么,那个世界又是何时诞生的呢——”
  老人再次微微摇头。
  他望着阿湿波,凝睇阿湿波的眼和唇。
  “毁了你的喉咙,也很愚蠢。这世上根本没人能回答奥永的提问——”
  他望向卡曼。
  接着,望向卡曼的视线又移回阿湿波脸上。
  “——如果你真是如来,不管是否毁了你的喉咙,你是否有办法出声,都不是问题。因为就连对非人的‘树’,也能提问。”
  老人那注视阿湿波的眼神,蓦然变得遥远。
  “有人曾说过,苏迷楼与苏迷楼以外的其他地方之间,皆是等距离……”
  “……”
  “我以前会做过一个不可思议的梦。不,也许只是我自己觉得是梦,其实它真的发生过。是不是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有过那样的体验。”
  “什么样的体验?”阿湿波问。
  “那是我站在这个房间中央,吟咏祭坛上那首诗时发生的事。我眼前站着一名全身赤裸的男子,对我说出刚才那句话……”
  “全身赤裸的老人?”
  “他似乎一直在聼我吟咏那首诗。”
  “……”
  “我停止吟咏诗句,老人便面带微笑地望着我。我朝老人走近,向他伸出手,却无法碰触他的身体——”
  乌尔嘉缓缓环视周遭的人。
  “接着,那名老人直接对我内心说话……”
  乌尔嘉望着阿湿波。
  你无法碰触我。
  当时那名老人如此说道。
  你是什么人?
  乌尔嘉在心中向老人间道。
  我也是一名阿伽陀。老人答。
  你为什么来这里?
  因为你吟咏的诗句很美,听了很舒服,所以我就受到吸引,来到这儿了。
  哦……
  我就快要回去了,这让我留下美好的回忆。
  回哪里去?
  赡部洲的雪山。
  雪山?
  我的肉体在那座山谷的岩石上。
  说着说着,老人的身影仿佛逐渐变稀薄。
  你说的雪山在哪里?
  那地方不好说明。不过,不论我身在何处,与这里的距离都相同。
  这是什么意思?
  举例来说吧,那里有一座祭坛。那里有一处石板地。祭坛和石板地哪个距离真理比较近呢——老人间。
  乌尔嘉沉默片刻后回答道:
  距离相同。
  没错。祭坛和石板地与真理的距离无从得知。但有件事可以确定,那就是祭坛和石板地与真理的距离,全都一样。老人说。
  你刚才称自己是阿伽陀,你要到奥永去吗?乌尔嘉向老人间道。
  之前我去过,但那个问我无法回答。老人说。
  然后老人露出哀伤的表情:
  在我的国家里,也有没人能回答的问。在奥永前,我想起了那个问。
  什么样的问?
  统御天地的神之王向一名沙门提问,是连那位神也不明白的一个问——
  什么样的问?
  睿智而崇高的沙门啊,开在原野上的花幸福吗?
  那名沙门如何回答?
  鸟尔嘉询问时,老人脸上挂着落寞的浅笑,就此消失身影。
  “不知道我的询问,那名老人听到了没……”
  乌尔嘉脸上泛着那名老人当时浮现的落寞浅笑,望着阿湿波。
  “那名老人的名字,该不会叫阿私陀吧?”阿湿波问。
  “我没时间问他的名字。你认识那名老人?”
  “我在攀登苏迷楼时,会被一位名叫阿私陀的老人所救。阿私陀和你刚才说的老人一样,并没有实体。他也曾问过我:开在原野上的花幸福吗……”
  “他问了你是吗?”
  “是的。”
  “你如何回答?”
  “我答不出来。”阿湿波说。
  阿湿波没能回答这个问题,就此与阿私陀告别。
  他简短地向乌尔嘉描述当时的情况。
  “真不可思议……”
  乌尔嘉如此低语道,摇了摇头。
  “不,如果说不可思议,所有存在都同样不可思议。那名老人的存在,还有你的存在,以及我的存在,就不可思议的程度来说,应该都一样。”
  语毕,乌尔嘉默然。
  “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阿湿波说。
  “当然可以。”
  “我听说如来一旦回答出奥永的问,苏迷楼就会毁灭。”
  “嗯……”
  “可是,如果回答出那个问的人不是如来,而是螺旋师,苏迷楼就不会毁灭。”
  “没错。”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如来回答出问,苏迷楼就会毁灭,而螺旋师回答出问,苏迷楼就不会毁灭?”
  “那是《狮子之书》上的记载。”
  “怎样的记载?”
  “书中提到,如果一旦回答出问与答皆相同的两个问,苏迷楼便会消失,这是因为苏迷楼就像用来生下如来的子宫,一旦生下如来,苏迷楼便不再有其必要——”
  “可是,人类的女人在生产后也不会消失啊。”
  “这里讲的不是人,讲的是《狮子之书》中的记载。”
  “那么,你相信《狮子之书》中的记载都是真的吗?”
  “我相信。”
  “可是,相信与其相是不同的两回事。明明是从没发生过的事,你为何会认为那是真的呢?”
  “阿湿波,你说的没错。至少《狮子之书》中没有明确写出:如来回答出问,世界就会毁灭,螺旋师回答出问,世界就不会毁灭。”
  “螺旋师当中,也可能会出现如来吧?”
  “至少在《狮子之书》中没否定这样的可能。”
  “那又为什么……?”
  “阿湿波,那我问你。我要谈的不是花,而是人。在有楼里,杀人有罪。这道理你也懂吧?”
  之前乌尔嘉称呼阿湿波时都使用女性的第二人称,但如今换成了中性称谓。
  “是的。”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杀人?”
  很唐突的提问。
  “有办法回答吗?”
  阿湿波支支吾吾。
  “你无法回答,这样是对的。正因为不能杀人,我们至今的生活才能如此顺利,也正因为这样,日子才能顺利地继续过下去。如来毁灭苏迷楼的原因我不清楚,但因为相信这点,我们至今才能过得如此顺利,今后我们也想顺利地过下去……”
  “可是……”
  “阿湿波,阿伽陀。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你能向我们出示比《狮子之书》更有说服力的证据,证明就算如来回答了问,苏迷楼还是不会灭亡吗?”
  “……”
  “如果不行,你就得对此沉默。”乌尔嘉说。
  阿湿波双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
  但他说不出话来。
  “阿湿波,这对你来说,或许只是一场梦。你的肉体可能和我遇见的那名老人一样,位在另一处场所。如果你要这么想,那是你的自由。卡曼认为你可能是如来,那也是他的自由。问题并不在于究竟何者为真。不,如果这是你的梦,卡曼的想法,以及我此刻说的话,可能都是你在梦中所创造出来的。但反过来说,你无法否认梦见这个世界的你,也可能是某人梦中的人物——”
  阿湿波聆听乌尔嘉说的话,沉默不语。
  “我记得你很想和‘树’见面对吧?”
  乌尔嘉提及另一件事。
  “是的。”阿湿波颔首。
  “听拉芙蕾西亚说,你能和‘树’交谈。”
  “好像是。但现在我无法与‘树’交谈。”
  阿湿波说完后,乌尔嘉微笑。
  “那是因为我们让你无法和‘树’交谈。”
  “……”
  “我们扰乱‘树’的螺旋。但只要我同意,就能和‘树’见面。你想和它见面吧?”
  “是的。”阿湿波颔首。
  “好吧。我就让你和‘树’见面。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与‘树’见面时,我们也要在场。”
  “就算你没提出这项条件,只要你想这么做,总是办得到,不是吗?”
  “没错。不过有时‘树’会视情况有所排斥,到时候希望你能说服‘树’。”
  “说服它让你们在场是吗?”
  “没错。正确来说,我们感兴趣的是你和‘树’会谈些什么。所以我们也想听你和‘树’对话。”
  乌尔嘉仰望进阿湿波的双眼。
  “虽说是与‘树’交谈,可是……”
  那是不经嘴巴,直接在脑中进行的交谈。
  “这里有树部的拉芙蕾西亚在。我打算请拉芙蕾西亚在现场直接将你和‘树’的交谈内容告诉我们。”
  乌尔嘉向拉芙蕾西亚使了个眼神。
  拉芙蕾西亚走向前,站在他身旁。
  “刚才的提案,有一半是我主动向乌尔嘉请托的。现在你只能借由这个方法和‘树’见面。而且……”
  拉芙蕾西亚牵起阿湿波的手。
  她的手柔若无骨。
  “不只是‘树’,到时候应该也见得到你一直想见的业。”
 望之俱
  那是历经悠久岁月的一株巨大老树。
  柔细的月光斜斜倾泄在这株大树上。
  玻璃碎片般纤细的月光,照得大树繁茂的绿叶闪闪生辉。
  ——圆生树。
  就像和一座山对望般,阿湿波凝望着那棵树。
  光是站在树前,树的重量感便透过黑暗传来。
  与存在于宇宙的距离相同的的距离,似乎就沉睡在这棵树内。与存在于星星间的距离相同的距离,仿佛就存在于这棵树内。
  我此时与宇宙同质的东西相望——
  阿湿波如此暗忖。
  树的背后有一面高大的砖墙。
  微弱的月光也照在这面墙上,形成若有似无的淡影。
  名为奥永的混沌,就位在这面墙内。
  抬头一看,树梢仿佛直达遥远的天际。
  高空似乎有徐风吹过,接近树顶的树梢绿叶不断发出沙沙声。
  阿湿波看到树的四周有奇妙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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