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
我问。
我问。
“我吗?”
“我吗?”
面对提问,我不知如何回答。
面对提问,我不知如何回答。
“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我答。
“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我答。
“我想不出自己的名字。”
“我想不起自己的名字。”
我们互望着彼此。
我们彼此互望。
这时,我心中有个东西苏醒。
这时,我心中有个事物苏醒。
“我是‘螺旋收藏家’。”我说。
“我是‘一介修罗’。”我说。
“可以坐你旁边吗?”
螺旋收藏家战战兢兢地说。
修罗抬头望向螺旋收藏家。
“当然可以……”
就像嗅闻孤寂的花香般,他唇际泛起一抹浅笑答道。
螺旋收藏家微微向修罗低头行了一礼后,在他身旁的草地上坐下。蓝色的月光下,小白花静静随风摇摆。
两人沉默了半晌,任风吹拂脸颊,宛如竖耳聆听天上星辰的呼吸般。
满天星斗静静包覆他们两人。
宇宙的虚空仿佛就此渗入他们的肉体中。
“啊……”
修罗发出犹如叹息般的声音。
“是啊……”
螺旋收藏家颔首,好像明白那叹息般的声音所代表的含意。
“真好。”
修罗的唇际仍留有落寞之色,如此低语。
“真好。”
螺旋收藏家说。
“我知道,这宇宙肯定存在着一套法。”
“是啊。”
“可以说是宇宙的潮汐力……”
“我也明白。那潮汐力,就是螺旋力。”
“螺旋力?”
“没错。万物和所有生命,都是因这股力量而诞生、灭亡,复又诞生,不断轮回。”
“我们也算是那力量的一部分吗?”
“是的。”
回答后,螺旋收藏家再次仰望苍穹。
“话说回来,你为何流露如此哀伤的眼神呢?”
修罗说。
螺旋收藏家的视线从天际移向修罗,微微摇头。
“你才是呢,为何露出如此落寞的微笑呢?”
接着两人又是一阵沉默。
绿金寂静(注1)——
宛如利刃往前挺刺
朝蓝天之虚空而去
烧尽一切水色哀愁
斩断孤寂返照偏光
聼起来宛如不像声音的声音,不像语言的语言。
“可以问你一件事吗?”螺旋收藏家说。
“请问。”修罗答。
“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
“这是为何呢。”
“你也不知道吗?”
“我亦不解。”
“其实我也是。”
“虽然感到自己似乎明白,但每一思索此事,便觉心如鼓擂,胸闷难受。不知该如何向你说明。”
“我也是。不知自己是如何千里迢迢来到这么遥远的地方。想到这里,便兴起一种熟悉、痛苦,又不可思议的感觉。”
“我忆起一事。”
“什么事?”
“我似是通过螺旋之道入口,来到此地。”
“嗯,我也是,我也是这样。我也是沿着螺旋之道往上走,一路来到这里。”
侏罗或白垩纪的黝黑森林中
爬虫们凶狠地露出利牙,飞翔天际
从四处弥漫的水气中扶摇直上
那没人见过的地质时代森林底部
浊水滚滚而流
此刻我并不孤寂
独自在此地生存下去
如此率意随性的灵魂
有谁能与我同行?
“我是不是以前曾在哪里见过你?”
螺旋收藏家微微侧头,做出颔首的动作说道。
“我亦有此感,但究竟为何时之事呢?不甚清楚。”修罗答。
“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是祭典那一晚吧?”
“嗯。”
“祭典那一晚,主动向我搭话的人,似乎便是你。”
“啊,对对对。祭典那天晚上,我好像主动向你搭话。”
“不过,祭典那晚,究竟为何时之事呢?我记不得了。”
“是啊。”
“记不得,或许表示那是未来。”
“也有可能是过去。”
“嗯,不过,是哪时都无所谓。”
语毕,修罗以右手捂嘴,一阵干咳。
他捣嘴的右手,沾有鲜红之物。
“那是血吧。”螺旋收藏家说。
愿望将就此粉碎,或对它感到疲惫
自己与接下来另一个仅有的灵魂
想完全永远同行,直到天涯海角
修罗擦除口中涌出的鲜血,摇着头说道:
“你当时是否向我询问某事?”
“有。当时我是问。”
“你问了何事?”
螺旋收藏家摇头后又颔首,接着凝望周遭随风摇曳的白花。
——原野上开的花,是幸福,还是不幸呢?
螺旋收藏家面向修罗,如此问道:
“人可以得到幸福吗?”
只说了这么短短一句。
“你是这样问我的吗?”
“是的。”
“我忆起来了。后来我回答你所问。当时我是答。”
“你怎么回答的?”
螺旋收藏家向修罗询问时,某处传来一个声音。
是女人的声音。
叫唤螺旋收藏家的名字。
叫唤修罗的名字。
“阿湿波……”
螺旋收藏家回头。
修罗回头。
由此,阿湿波回头。
“阿湿波。”女子说。
拉芙蕾西亚站在阿湿波背后的草地上,沐浴在月光下。
“原来你在这儿啊。”拉芙蕾西亚说。
“嗯。”阿湿波回答。
拉芙蕾西亚悄悄来到阿湿波身旁。
“因为没看到你,我还以为你去哪儿了呢。”
“其他人呢?”
“睡着了。”
拉芙蕾西亚往他身旁坐下。
坐在白花随风摇曳的草地上。
“你刚才在做什么?”
经这么一问,阿湿波注视着拉芙蕾西亚。
受到询问,他顿时脑中一片模糊。
我刚才在做什么?
感觉像是在这里想事情,又像是在和某人说话。
但我是在跟谁说话呢?
“你好像在自言自语……”
“我不知道。不过,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一定是在自言自语。”
阿湿波如此回答,拉芙蕾西亚紧盯他的双眼。
拉芙蕾西亚那清澈、乌黑、晶亮的双眸,映照着月光。
“你这个人还真是奇妙。”拉芙蕾西亚低语道。
“我?”
“没错。你真的是从下面来的吗?”
“是啊。”
“可是,下面应该没人才对。”
“达孟和雪拉就是啊。”
阿湿波说完后,拉芙蕾西亚神情笼上黯然乌云,低下头去。
“如果是他们两个,我知道是为什么。因为他们是阿尔哈玛德和优哩婆湿的孩子。可你和他们不一样——”
“嗯。”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阿伽陀。”
“才不是。不对,就算你是阿伽陀,也不是普通的阿伽陀。阿伽陀在下面的时候,应该不会是人类的形体。阿伽陀得经过移形才会变成人类。”
“那么,我到底是什么?”阿湿波问。
“你是……”
说到这里,拉芙蕾西亚眼中突然闪露光芒。
“阿伽陀会沿着苏迷楼往上走,一边慢慢变成人类。但你一开始不就是人类吗?”
“没错。”
“我现在才发现,你可能是沿着苏迷楼往上走,从人类变成超越人类的存在。”
“超越人类的存在?”
“也就是如来。”
“如来是什么?”
“命中注定前往苏迷楼顶端的人——”
拉芙蕾西亚如此低语,望向下方。
接着她视线往上扬,再度望向阿湿波。
眼中栖宿着强光。
阿湿波与拉芙蕾西亚互望良久。
接着阿湿波才总算发现。
拉芙蕾西亚眼中栖宿的光芒,带有些许畏怯,以及憎恨——
“你怎么了?”阿湿波问。
“如果你是如来……”
“是的话会怎样?”
“你命中注定毁灭苏迷楼。”
“什么?!”
“你站上苏迷楼顶端时,就是带来毁灭的时刻。”
“顶端?”
“就是回答狮子宫那两个问的时候。到时,你就能化为如来,站上顶端。而苏迷楼将就此毁灭。”
“为什么?”
“自古便一直这样传说。”
“自古?”
“没错。奥永的墙上是这么写的。”
“就算这么写,也不见得真会是这样吧?”
“说的也是。不过,有楼的人们对此深信不疑。”
“那你又是怎么看?”
“我?”
“没错。”
“我……”
拉芙蕾西亚并未回答。
“说啊。”
“我相信。”拉芙蕾西亚说。
“为什么?就算我真是你们所说的如来,为什么我就会毁灭苏迷楼?”
“这我就不知道了——”
“既然这样,为什么你相信自己不知道的事?”
“也许和这没关系,但‘树’从之前便说过一件事。”
“说什么?”
“有形之物,原本是无形之物——”
“什么?”
“所谓有形,等同于无形。所谓无形,也等同于有形。”
“你想说什么?”
“人早晚都会死。”
“……”
“这里开满了花。但花总有一天会枯萎。世上万有都无法永远保有形体。”
“……”
“现在这里开满了花。但一年后,它将消失无存——”
“但现在它存在。”
“那是现在。因为你只看到现在。还有另一种看法。”
“另一种看法?”
“那就是过去、现在、未来,全部一起看的看法。”
“那又是怎样?”
“如果过去、现在、未来全部一起看,那么,说这些花存在也好,说这些花不存在也好,两者同等正确。”
“说的也是。”
(可是,这些花幸福吗?)
“苏迷楼也一样……”
“……”
“如果存不存在都一样,那么,快慢就不是问题了。”
“快慢?”
“如果苏迷楼会慢慢消失,它也可能会某一刻突然消失。”
“因为如来的缘故是吗?”
“没错。”
“可是,如来为何要毁灭苏迷楼?”
“你可以问螺旋师。”
“问卡曼吗?”
“问卡曼也行。”
“我还想问卡曼一件事。”
“什么事?”
“关于‘蛹’。”
“那个会祈祷的原人蛹吗?”
“正是。”
“请你告诉我,为什么卡曼不告诉我蛹的事?”
“我猜是因为卡曼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你可能是如来。”
“如果我是如来,那又怎样?还有,这和蛹有什么关系?”
“这你也要问卡曼。”
“去有楼就能见到那个蛹吗?”
“如果卡曼同意的话。”
“要是他不同意呢?”
“应该见不到吧。”
“不过,我和那些从蛹变成的人,在刚变成如人时,会被关在某个地片,对吧?”
“一般来说是这样没错。”
“一般来说?”
“因为你并不寻常。达孟和雪拉也是。”
“不寻常的话,又会怎样?”
“不知道。螺旋师们会做决定。有可能会囚禁你们,也可能不会。”
“可是,为什么要囚禁如人?”
“因为要是如人当中出现如来,那就麻烦了。”
“出现如来,为什么会麻烦?”
“刚才不是说了吗?因为如来会毁灭有楼。”
“听说只要有了孩子,就能获得自由。”
“是的。”
“为什么有了孩子,就能获得自由?”
“因为有了孩子,就能证明自己不是如来。如人和真人一旦获得自由,便会在手上刺青。”
拉芙蕾西亚向阿湿波递出左手。
张开手掌。
她手中有狮子的刺青。
人面兽身的狮子。
那只狮子以前脚捂着嘴。
是在达孟的洞窟里看到的那幅画。
阿湿波也曾在下面看过类似的画。
这是阿尔哈玛德携带的兽皮上,跟问画在一起的图案。但那幅画中的狮子,并未捂着嘴。
“为什么它要捂嘴?”
“意思是不说。”
“不说?”
“说出答案。”
“原来如此。不说出奥永那两个问的答案——也就证明了它不是如来,是吗?”
“没错。”
语毕,拉芙蕾西亚站起身,俯视着阿湿波。
“想看吗?”拉芙蕾西亚问。
“看什么?”
“有楼。”
“看得到吗?”
“看得到包围有楼的墙壁。”
“真的?”
“从这里往上走一小段路,就看得到。”
拉芙蕾西亚仰望明月。
“月光如此明亮,应该没问题才对。”
“我想看。”阿湿波站起身。
“你跟我来——”
拉芙蕾西亚迈步向前。
阿湿波跟在他身后。
她说的一小段路,其实颇长。
两人走了将近一须臾(注2)时,拉芙蕾西亚突然停步。
“看得到了。”拉芙蕾西亚说。
阿湿波往上仰望。
草原画出一道和缓的斜坡,往上而去。
辽阔无边的草原。
到处都有裸露的岩石,很少看到树木生长。
看来,这片草原本来是片森林,是将树木伐光后造就而成的。
草原斜坡的遥远上方,可以望见一条黝黑的带状物,往左右两旁延伸。
左右两端融入黑暗中,看不清楚。
“是那个吗?”
阿湿波心头一震。
“正确来说,那道城墙内侧才是有楼。”
阿湿波远眺那座城墙。
终于……
心中涌现这个念头。
——我终于来到这里了。
上方的城墙,比它更高的遥远天空,星光灿然。
“请你告诉我。”阿湿波说。
“什么事?”
“我在那里会怎样?”
“怎样?”
“我会被囚禁吗?”
“如果知道会被囚禁,你会怎么做?”
“我可以就此逃走。”阿湿波说。
“逃?就算逃走,你要去哪里?逃到下面去吗?”
“……”
“你势必得和我们一起进入城墙内。因为大门始终紧闭。城墙上有人把守,就算你假装自己刚变成如人,进入城内后,还是得被囚禁。即使你趁夜晚视线不明,爬上城墙偷偷潜入有楼,也早晚会被人发现。”
“为什么?”
“有楼的人彼此见面时,都会举起单手,让对方看见自己掌中的刺青,以此当问候。”
“……”
“不管怎样,你终究救过我。与其逃走,独自进入有楼,还不如和我一起去。”
拉芙蕾西亚说完后,紧抿双唇。
阿湿波这才发现她面露苦闷。
“你怎么了?”
拉芙蕾西亚摇头。
“其实你……不,不只你,还有达孟和雪拉,我都不想带去有楼。”
“为什么?”
“因为你看过。”
“看过什么?”
拉芙蕾西亚眼中闪着光芒。
“看过那个男人侵犯我。”
拉芙蕾西亚的声音压低,略显沙哑。
声音中带有一丝恐怖。
一道透明的泪水,从拉芙蕾西亚眼中滑落。
拉芙蕾西亚被杀害她未婚夫芬巴的男人所侵犯。之前拉芙蕾西亚都显得很超然,这反而令阿湿波觉得很奇怪。
只有在得知芬巴死讯的瞬间,她显得有点慌乱,但之后表情不变,近乎顽固。
也许可以说她的悲伤就是这么深,但之前一直没将悲伤显露于外的拉芙蕾西亚,令人感觉很难亲近。
如今看到她的泪水,阿湿波反而松了口气。
阿湿波猛然感觉到自己体内那充满冲动欲望的野兽正蠢蠢欲动。
他意识到站在自己身旁的这个女人鲜活肉体的温热。
阿湿波对拉芙蕾西亚无话可说。
“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
拉芙蕾西亚的声音微微颤抖。
“……是螺旋师阿尔哈玛德的儿子和女儿。”
“没错。”阿湿波说。
“你什么都不知道!”
拉芙蕾西亚以强悍的眼神瞪视阿湿波,接着低下头去。
“……”
“大家都知道。明明知道,但卡曼和他们什么也没说。”
“知道什么?”
“知道你不知道的事。其他人全都知道,知道你、达孟,还有雪拉所不知道的事。”
“到底是什么事?”
“阿尔哈玛德是……”
说到这里,拉芙蕾西亚抿嘴不语,望着阿湿波。旋即又望向地面。
“阿尔哈玛德是我父亲……”
拉芙蕾西亚以苦恼的口吻,斩钉截铁地说道。
合之二
冰冷的石室。
天花板、地板、四面墙,全是以厚石建成。
一面的墙上有两扇窗。
可以探头出去,但宽不及肩。如果肩膀出得去,便能从窗户钻出。
但就算来到窗外,眼前却是离地二十张弓(注3)高的空间。
若直直落下,将会撞向地面,内脏和脑浆迸散。
进出室内的房门,位在窗户对侧的墙。
是一扇厚实的房门。
徒手无法破坏这扇门。
进入这间石室后,已过了两天。
这段时间,只见过送食物来的那名男奴隶。
有楼里有阶级(注4)之分。
阶级高低由血统的悠久程度来决定。
家族历史最悠久的人,位居最高阶级,而阶级最低的,则是刚变成人的如人,以及
最高阶级是螺旋师(注5)。
第二阶级是土族(注6)。
第三阶级是平民(注7)。
第四阶级是奴隶(注8)。
他们是在前天中午进入有楼的城门。
城墙比远看还来得巨大。
约有八到十张弓那般高。
墙的厚度,约四、五张弓那么厚。
城墙上似乎可供人行走。
城门更是巨大。足足有城墙的两倍厚。
也许是早已事先通知,阿湿波一行人抵达城门时,城门已经开启。
腰间悬着长剑,穿着讲究,看起来像土族的男子,以及和卡曼一样看起来像螺旋师的男子们,在大门打开处前来迎接。
有马。
还有牛车。
仔细一看,可以看到以黄土和炼瓦盖成的楼房,还有人和马在路上行走。
排成一列的行道树。
他望着这些景致,不久,彼人送上马车。
“要去哪里?”上车前,他问拉芙蕾西亚。
“不知道。不过,我不会对你不利的。”拉芙蕾西亚说。
从那之后,阿湿波一直没和拉芙蕾西亚见面。此刻只有阿湿波独自坐上那辆马车。
他不知道达孟和雪拉后来怎样了。
马车的窗户被封住,看不到外界。
他就直接被带进这间石室。
他被彻底洗去全身的汗水和污垢。
每天都被允许沐浴一次。
厕所也都趁这个时候解决。
连衣物也都有人准备。
是从头部穿套的有袖棉衫,下摆过膝。
还附上一条长布——衣带。
将衣带缠在腰间。
睡觉时,就解开腰间的衣带。
在石室内唯一的木床上就寝。
木床颇硬,但第一天晚上,他尽享许久未有的沉睡。
但醒来后,始终没人与他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