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吞食上弦月的獅子

_11 梦枕獏(日)
  最上面的表层是掉落的枯叶。
  他就坐在上头。
  感觉宛如飘浮在森林的羊水之上。
  像这样融入森林,混在腐植土里,被树根吸收,回归森林,是多么甜美的死法啊。
  他明白自己已往上走了不少路。
  只是一味地往上走。
  不过,斜坡仍不断向上延伸。
  也不知道接下来的路还会有多远。
  搞不好——
  阿湿波在心中暗忖。
  这里就是我的最终之地。
  阿私陀说过,阿伽陀都是在来到自己觉得最舒服的高度后,不再行动,失去继续往高处走的企图。
  这里也许就是我的最终之地。
  ——难道真是这样?
  不安与恐惧之情油然而生。
  停在这里不再行动,表示将放弃继续往上走的意愿。
  不,根本没有放不放弃的问题,现在的我,真的有往高处走的意愿吗?
  他窝在地上,思考着此事。
  想着想着,他不自觉站起身。
  迈步前行。
  几乎是无意识地迈开步伐。
  往前——
  目标是上面。
  阿湿波迈开步子,走在洒向这片黑暗森林中的无数细细月光中。
  他想一直走下去,直到倒地为止。
  只要倒地再也无法动弹,就死在那儿吧。
  恍如梦游患者般,走着。
  蓦地,阿湿波发现一件事。
  他的耳朵捕捉到某个声响——不,是人的声音。
  一个微弱的声音。
  从某处断断续续传来。
  一个痛苦的声音。
  求救的声音。
  随着他步步走近,声音也愈来愈响。
  是从上面传来的。
  ——在哪儿?
  阿湿波宛如受声音吸引,不知不觉地朝那方向走去。
  声音变得响亮。
  就在附近了。
  耳畔传来粗重的呼吸声和低沉的呻吟声。
  阿湿波想继续往前走,却突然一个重心不稳。
  他踏出的前脚,一时踩了个空。
  他张手一挥。
  右手碰触到某个东西。
  他死命抓住那个东西。
  是树根。
  阿湿波悬吊在一个大洞的边缘上。
  他朝抓住树根的手使劲。
  伸手紧抓地面的草,用脚踩蹬坑洞边墙上的泥土,好不容易才爬了上来。
  爬出坑洞后,他才发现那股腐臭。
  是腐臭和血的气味。
  坑洞底下传来人的呻吟声,混杂在这股气味中。
  正好那坑洞上方的树梢叶片较为稀疏,月光的光束就从天空照向洞底。
  阿湿波站在坑洞边缘,往下俯瞰。
  正上方的月光,青蓝明亮地照出洞内的光景。
  那是个人造坑洞。
  坑洞底下有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那是无数根木桩。
  坑洞底下的地面立着好几根木棒。
  那朝上的木棒,采斜向削切,突尖的前端直指天际。
  掉落洞穴的野兽,会由于自己的体重而被那些木桩刺穿。
  但现在被木桩刺中的,不是野兽,而是人。
  是名男子。
  洞穴底下仰躺着一名男子,从他右大腿根部,长出一根指向天际的木桩。
  前端沾有红色的东西。
  是男子的血。
  在掉落时的冲击下,男子的大腿被木桩贯穿。
  坑洞底下,满是散落一地的白骨,以及才刚死没多久的尸体。
  这么一来,阿湿波便明白了。
  这个坑洞未必专为猎捕动物而设。
  因为遍布坑洞底端的无数白骨中,有些明显像是人类的白骨,以及呈半腐烂状态的人类尸体。
  还有无数的石头。
  有几具半腐烂的尸体,头和胸部被压在上头的大石头压碎。
  “是谁……”
  坑洞底下传来人声。
  那名大腿被贯穿的男子,朝阿湿波唤道。
  “你放心。我刚好路过这附近,听到你的声音,所以过来看看。”
  “你是人吧?”
  “是的。”
  “求求你救我。趁他们还没来……”
  “他们?”
  “是摩奴(注4)。”
  “摩奴?!”
  “是一群无法变成人的家伙。”
  说完后,他呻吟起来。
  似乎疼痛不堪。
  可是,该如何救他呢?
  就算能到下面去,也没办法爬上来啊。
  不,如果只有阿湿波一个人,倒还勉强有办法,但倘若要背着男子爬出坑洞,那是不可能的事。
  要是能朝洞内放下牢固的藤蔓,或许还有办法,但眼下要上哪儿找藤蔓呢?
  再说了,刺进男子大腿的木桩又该如何处理?
  如果能将男子的身体抬高到成人胸口的高度,就能从木桩上拔离,但他是个活人。而且刺中的部位在腿部。
  要如何将他整个人抬起?
  这样会给男子造成莫大的痛苦,而且最后恐怕还是无法拔离。
  要用空手掘出木桩,也是不可能的事。
  就算有工具,要是没移开男子的身体,也不可能掘出木桩。
  “用斧头……”男子呻吟着说道。“某个地方应该有斧头才对。”
  “在哪里?”
  “不在这个坑洞里……”男子强忍痛苦说道。“应该掉在坑洞外。”
  阿湿波开始环视坑洞四周。
  他拨开草丛,想要找寻那应该掉落在某处的斧头。
  “找到斧头后要怎么做?”阿湿波问。
  “砍了它。”
  “砍木桩是吗?”
  “砍我的脚。”男子半喊叫似地说道。
  虽然那只脚已算是废了,但真要是砍下的话,出血量应该会比现在要大上许多。
  现在因为木桩刺进肉里,所以抑制了出血。
  一旦砍下他的脚,出血将会止不住。
  不过,阿湿波还是四处找寻斧头。
  他沿着坑洞绕了将近半圈。
  这时,他发现已听不到坑洞底端男子的声音。
  “喂,你怎么了?”
  叫唤后,传来微弱的回应。
  “我可能没救了。流了好多血。”男子说。
  紧接着传来粗重紊乱的呼吸声。
  “斧头呢?”
  “我正在找。”
  “等你找到斧头后,已经不必砍下我的脚了。”
  “什么?”
  “你用那把斧头杀了我。”
  “你说什么!”
  “这样做就对了。”男子说。
  阿湿波顿时说不出话来。
  刚才他很努力地找寻斧头。
  但就算找出斧头,也没用处。
  那斧头是要用来杀死男子的。
  “你叫什么名字?”阿湿波问。
  他不能一直保持沉默。
  “螺旋师卡曼的儿子,芬巴。”
  “我叫阿湿波。”
  说到这里时,他的脚踩进草地中,碰到某个坚硬事物。
  是斧头。
  “我找到了。”
  就在阿湿波低声叫道,伸手握住那把斧头时——
  有个笛声般的尖锐声音从远方传向夜气中。
  HIIIIII……
  “你快走。”芬巴自坑洞底下叫道。“他们来了。”
  “他们?”
  “是摩奴。要是被发现,你也会被杀的。”
  “……”
  “快走。”芬巴以低沉却又清晰的声音说道。
  这时,左手边的森林深处传来有人踩踏灌木的声音。
  “抱歉……”阿湿波说。
  (南无妙法莲华经)
  有人即将在面前丧命时,却只能束手无策,这令他深感懊恼。
  对森林那群步步逼近的气息感到害怕,同样令他深感懊恼。
  阿湿波手握斧头,往那踩踏灌木的声音反方向逃去。
  他右手紧握着斧头。
  他踩在青苔上,极力不发出声音,并避免用力拨开灌木丛,逃向森林内。
  他绕到一株树后,躲在树下。
  那名为“摩奴”的“无法变成人的家伙”,气息已相当逼近。
  看来,坑洞四周聚集了将近十名摩奴。
  阿湿波没从树后探头。
  他蹲在树下,感觉对方的动静。
  踩踏草地的脚步声。
  野兽的气味。
  “找到了。”
  “找到了。”
  传来说话声。
  “是人类。”
  “是人类。”
  “叽!”
  “呵呵。”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人类。”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
  此时,扬起一阵喊声。
  HIIII……
  像笛声般的合唱。
  “杀了他。”
  “杀了他。”
  传来一个沉重的声响。
  笑声。
  就算没看,阿湿波也猜得出他们在做什么。
  他们正从上方朝芬巴丢掷石头。
  一开始丢的石头似乎击中了芬巴。
  阿湿波脑中浮现芬巴痛苦挣扎的模样。
  笑声表示从上方俯视的他们正乐在其中。
  再度传来一阵喊声。
  应该是他们其中一人捡起石头,站在洞穴边缘。
  像笛声般的合唱。
  又传来一阵叫喊。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他们的声音,显得比刚才更为兴奋。
  传来石头落地的沉重声响。
  传来几声懊恼的叫声。
  “叽叽。”
  “嘎嘎。”
  一阵笑声。
  又没掷中。
  不,也许是他们故意丢偏,以此为乐。
  阿湿波终于明白,芬巴叫自己杀了他的用意。
  阿湿波紧握斧头的手在颤抖。
  不,颤抖的并非只有手。他全身都微微颤抖。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颤抖。
  因为愤怒和恐惧。
  如果可以救出芬巴,他很想握着斧头就此冲出去。但就算他手里有斧头,还是孤掌难鸣。
  最重要的是,他感到无比恐惧。
  他首先就因恐惧而无法动弹了。
  他无比懊恼。
  阿湿波紧咬着牙,浑身颤抖。
  这时,传来一声特别高亢的叫喊。
  应该是某个特别的摩奴拿起一块大石头吧。
  传来一个沉重的响声。
  仿佛肉和骨头同时被压碎,一起发出的声响。
  他们又是一阵欢呼。
  笛声。
  喊声。
  疯狂的叫声。
  这些声音响遍整座森林。
  芬巴的头被石头砸碎。
  他们欢呼了半晌。
  之所以不时传来沉重的声响,想必是有摩奴继续拿石头往下丢掷已死的芬巴。
  不久,四周归于平静。
  传来低沉、窸窣的声音。
  不久,连那个声音也听不见了。
  他们的喧闹声和气息逐渐远去。
  尽管声音已完全消失在黑暗的另一头,阿湿波还是待在原地不动。
  连头也没抬。
  过了好久,他才站起身。
  向前迈步。
  缓缓走向坑洞的所在。
  坑洞有一半被掩盖。
  树枝架在坑洞边缘,上头再架上小树枝,覆上杂草。
  一个简单的陷阱。
  不过在夜里,有这样的陷阱就已足够。
  阿湿波把斧颁搁在草地上,蹲身朝掩盖坑洞的树枝伸手。
  一一将树枝拨除。
  从上方往下窥望。
  已渐西斜的月,往那露出一半的洞口内倾注蓝色的光。
  芬巴的身体有一半被石头掩盖。
  石头落向他胸口,那个部位严重凹陷。
  石头还落向他的手臂、膝盖、腹部。
  头部砸了一颗更大的石头。
  就算是芬巴的家人看了,想必也认不出他来。
  坑洞里飘来一股血腥味。
  阿湿波别过脸去。
  不知不觉间他迈步离去。
  右手握着那把斧头。
  双脚很自然地往上走。
  头部、腹部、胸口,都有沉重的东西淤积在里头。
  分不清是愤怒还是哀伤,盈满阿湿波体内。
  那像是憎恨,但他不知道憎恨的对象是谁。
  也许我什么也没想。
  阿湿波如此暗忖。
  或许我只是假装在思考罢了。
  体内累积的,就只有疲劳,如此而已。
  阿湿波心想,既然累了,何不就休息呢?
  但他还是继续走。
  往上而去。
  ORAORADE SHITORIEGUMO……
  仿佛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好像是女人的声音。
  别开枪!
  似乎是孩子的声音。
  异国的语言。
  但他明白话中的意思。
  枪声。
  那声音在脑中响起后,阿湿波努力思索刚刚那是什么声音。
  若有来生,希望下次能生在一个不会只为自己所苦的世界……
  又是女人的声音。
  他从没听过如此真切的祈祷。
  阿湿波眼中泛起泪光。
  但他自己并未察觉。
  我的样子很可怕吧?
  “才没这回事。”阿湿波低语出声。
  可是,我身体很臭吧?
  “才没这回事。”
  这里似乎是夏天的原野,满是小白花的芳香。
  因为我现在正走在修罗中。
    徘徊在四月大气层的亮光底端
    口吐唾沫,咬牙切齿
    我是一修罗
  他如此低语。
  啊,我就像在睡梦中一样。
  半梦半醒地走着。
  在睡眠中做着梦。
  (南无妙法莲华经)
  我得祈祷才行。
  阿湿波心想。
  我必须祈祷——
  “祈祷什么?”阿湿波自问。
  “不是为我自己祈祷。”他自己回答道。
  是为众人祈祷。
  为男人、女人、成人、孩童、昆虫、花草、树木,为所有生命祈祷。
  花会幸福吗——
  这个声音响起。
  对于这个提问,阿湿波没有答案。
  他以祈祷代替提问。
    请以此代替兜率天(注5)之食
    献上我一切幸福
    为你和众人
    换来神圣的资粮(注6)
  阿湿波是问。
  寻找答案,仍身处旅途中的问。
  ——人可以得到幸福吗?
 根位之三
  美丽的翠绿,包围阿湿波四周。
  阿湿波仰躺在柔软的草地上,仰望头顶这片绿意。
  每当风吹过,头顶的翠绿便摇曳不止。
  阳光在他眼睛上方闪亮舞动。
  晃动的野草前端,轻搔着他的脸颊、腋下、双脚的皮肤。
  阵阵鸟啭频频从摆荡的新绿间传来。
  每次呼吸,满含植物气味的绿色香气便从鼻尖送入肺中,身体几乎要从内部渐渐染成绿色。
  树叶摩娑的沙沙声。
  还听得到水声。
  水声轻柔地拍打他的背。
  他几欲就此香甜地入睡。
  他心想,如果我闭上眼,恐怕会就此进入梦乡。
  大澍。
  柔和的绿意。
  阳光。
  清澈的水。
  食物也丰足。
  只要想在这里生活,似乎就能永远生活下去。
  他已不想再往上走,想在这里生活,在这里终老,像树木一样度日。只要死后肉体腐朽,原本的肉体将被这森林里的草木吸收,真正与森林同化。
  就连灵魂可能也会和肉体一起融入森林中。
  独自在这森林里生活。
  他自认应该能忍受那可怕的孤独才对。
  他已不想动了。
  周围长满无数的白花。
  是敏子的花。
  针叶树与阔叶树混生的森林。
  “还能闻到松节油的气味。”(注7)
  这熟悉的诗句,蓦然从脑中闪过。
  不过,我是在哪儿得知这首诗呢?
  也许是我自己写的。
  你看这本书……
  他听见女人的声音。
  当时对方递给我的,是什么样的书呢?
  那女人声音的抑扬起伏、凝望我的双眸之色、交到我手上的那本书的重量——这一切是如此鲜明,我却始终想不起书名。
  为什么老是想起这些不知道的事呢?
  就像我体内住着另一个人。
  也像是我住在另一个人的身体中。
  阿湿波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合上眼。
  当他睁开眼时,眼前是一片新绿。
  光线刺眼。
  他差点睡着了。
  每次睡着,总觉得像是做了什么梦。
  昔日的梦。
  也许是在苏迷楼的岸边,自己以阿伽陀的身分醒来前的记忆。
  遥远的,羊水中的记忆。
  也许我的意识和肉体,在诞生此地之前,属于另一个世界。
  但愈是想忆起当时的事,愈是想不起来。
  只有在现在这样昏昏沉沉的时候,记忆才会突然苏醒。
  有时从沉睡中醒来时,会发现自己在流泪。
  有时还会莫名感到胸闷,或是体内有种灼热感。
  像这种时候,一定是想起昔日的事了。
  在这里变成森林。
  那甜美的念头复苏。
  在这里化身为森林,做着往日的梦,度过近乎永恒的岁月。
  但如果那往日的梦,全是哀伤的梦……
  是因为停留在那里,而失去往上走的意愿;还是因为失去往上走的意愿,而停留在那里呢?
  阿私陀说的话突然掠过脑中。
  一言以蔽之,对停留在该处的阿伽陀而言,那是最适合生活的地方。
  阿湿波心头一震。
  同时不安和恐惧向他袭来。
  我已无法再往上走了吗?
  他坐起上半身。
  眼前有一眼泉水。
  前方可以看见从上面往下流经日本山毛榉和针叶林底部的河水,注入泉水中。
  他心跳剧烈,呼吸又乱又急。
  我要到上面去。
  他心想。
  我非得到上面去不可。
  和雪拉一起攀登苏迷楼,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感觉那已是遥远的过去,宛如梦幻一场。
  右手碰触某个坚硬事物。
  是斧头的握把。
  它之前的主人,是被原人——摩奴以石头杀害的芬巴。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阿湿波又在心中暗忖。
  芬巴被原人摩奴杀害至今,感觉似乎连三天都不到,但也觉得好像已经过了十几天。
  他握着斧头站起身。
  阿湿波这才发现。
  涓细水泉对岸的草丛中,站着一名男子。
  是名年近半百的男子。
  头上缠着布,身上穿着一件长度及膝的黑衣。
  他腰间挂着一把长剑,衣带里插着一把短剑。男子站在对岸的草丛上,注视着阿湿波。
  不,正确来说,他并非注视着阿湿波,而是把视线投向阿湿波握在右手中的斧头。
  浓密的长髯,从他鼻下一路长至下巴。
  看他的模样,似乎表情底下隐藏着知性和刚毅。
  站在阿湿波的位置,也能清楚看出他额头深远的皱纹。
  阿湿波与男子两人隔着清澈的泉水,对峙良久。
  “你……”男子低语道,“那把斧头是在哪儿得到的?”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
  “你说这个吗?”
  阿湿波将视线移向右手握着的斧头。
  与其说这是用来伐木的斧头,不如说它是一把特意打造成可以单手挥动、当武器使用的斧头。
  “你在哪儿得到的?”男子略微提高音量,再次问道。
  男子眼中蕴含犀利的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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