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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10 玛格丽特-米切尔(美)
“他们没绞死你,真令人遗憾!”
“恐怕别人也有你这种想法。来,思嘉,放松些吧。你像吞了一根通条在肚子里似的,这可不合适呀。我想你一定已经有充分的时间忘掉我那个----嗯----我开的那个小小的玩笑了吧。"“玩笑?哼!我是决不会忘掉的!"“唔,会的,你会忘掉的。你只是装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罢了,因为你认为只有这样才是正当体面的。我可以坐下来吗?"“不行。"他在她身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又咧嘴一笑。
“我听说你连两星期也不肯等我呢,"他嘲讽地叹了口气。
“女人真是反复无常啊!”
他见她不回答,又继续说下去。
“告诉我,思嘉,作为朋友----最熟悉和最知心的朋友,请你告诉我,你要是等到我出狱以后,是不是更明智一些?难道跟弗兰克·肯尼迪这老头儿结婚,比跟我发生不正当的关系,更有诱惑力吗?"事情常常是这样,每当他的讥讽引得她怒火中烧时,她总是以大笑取代愤怒来反击他的无礼。
“别胡说八道。”
“你能否满足我的好奇心,回答一个我想了许久的问题?
你轻易嫁给不止一个而是两个你根本不爱、甚至连一点感情也没有的男人,难道就没有一点女性的厌恶感,没有内心深处的痛苦吗?或者说,我对于我们南方女性的脆弱认识有错误呢?"“瑞德!"“我有我自己的想法。尽管小时候人们向我灌输过这种美好的想法,说女人都是脆弱、温柔而敏感的,但我总觉得女人具有一种男人所不具备的韧性和耐心。不过,照欧洲大陆的礼教习俗来看,夫妻之间彼此相爱毕竟是一种非常糟糕的结合形式。确实,从趣味上说是非常糟糕的。欧洲人在这件事情上的想法我始终认为很好。为彼此方便而结婚,为寻欢作乐而恋爱。这是一种明智的制度,你说是吗?你比我所想像的更接近那个古老的国家。“要是向他大喊一声:“我可不是为了方便而结婚的!"那才痛快呢。但遗憾的是,瑞德已经镇服了她,如果提出抗议,说自己清白无辜,受了委屈,只会从他那里引出更多带刺的话来。
“看你说到哪里去了,"她冷冷地说。为了急于改变话题,她问道:“你是怎么出狱的呢?"“唔,这个嘛,"他摆出一副轻松自在的神气回答说。"没遇到多大麻烦。他们是今天早晨让我出来的。我对一个在华盛顿联邦政府机构中担任高级职务的朋友搞了一点巧妙的讹诈。他是个杰出人物----一位勇敢的联邦爱国人士,我常常从他那里为南部联盟购买军械和有裙箍的女裙。我那令人烦恼的困境通过正当途径让他注意到时,他马上利用他的权势,这样我便被放了出来。权势就是一要,思嘉。你一旦被抓起来时,便要记住这一点。权势能解决一切问题,至于有罪无罪,那只不过是个理论上的问题罢了。"“我敢发誓,你决不是无罪的。”“对,我反正我已经逃出罗网,现在可以坦率地向你承认我象该隐一样有罪了。我确实杀了那个黑鬼。他对一位贵妇人傲慢无礼,我身为一个南方的上等人,不该杀掉他吗?既然我在向你坦白,我还得承认在某家酒吧间里和还和一位北方佬士兵斗了几句嘴,并把他毙了。这事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却没有人指控我,或许某个别的可怜虫代替我上了绞刑架吧。"他对自己的杀人勾当如此津津乐道,吓得思嘉毛骨悚然。
她想说几句从道义上加以谴责的话,但是突然想起理地塔拉农场葡萄藤下面的那个北方佬。这个北方佬犹如她踩死的一只蚂蚁一样,她早已不放在心上了。而且既然她同瑞德一样有罪,她又怎能参与对他的判决呢。
“而且,既然我已经向你和盘托出,我还想再告诉你一件绝密的事(那就是说千万不要告诉皮蒂帕特小姐!),我确实有那笔钱,安全地存在利物浦的一家银行里。"“那笔钱?”“是的,就是北方佬最爱打听的那笔钱。思嘉,你上次向我借钱时,我没有给你,那可并不完全是小气呀。若是我开了张支票给你,他们就会追查它的来源,那时恐怕你连一个子儿也拿不到的。我唯一的希望是寄托在不动声色上。我知道那笔钱是相当安全的。因为即使发生最坏的情况,他们找到这笔钱,并且想从我手里拿走掉,那么我就会把战争期间卖给枪弹器械的北方佬爱国人士一个个都点出名来。那时丑事便会张扬出去,因为他们中间有些人如今已在华盛顿身居要职了。事实上,正是我威胁要透露有关他们的秘密,这才让我出了狱呢,我----"“你的意思是你----你真的有南部联盟金子?"“不是全部。天哪,不是!以前做封锁线生意的,肯定有50个或者更多的人把大笔的钱存在纳索、英国和加拿大。南部联盟的支持者中那些不如我们灵活的人会很讨厌我们。我赚到了将近50万。思嘉,你想想,50万美元,只要当时你克制住你那火爆性子,不匆匆忙忙再结婚的话!"50万美元。一想到那么多的钱,她就觉得简直像生了病似的一阵剧痛。她根本没去理解他嘲讽她的话,甚至连听都没有听见。很难相信在这充满苦难和贫穷的世界上会有这么多钱,这么多的钱,如此之多,而且为别人所占有,别人轻而易举地拿到了却并不需要它。而在她和这个敌对世界之间,她却只有一个又老又病的丈夫和这肮脏而微不足道的小店瑞德·巴特勒这样一个流氓却那么富有,而负担如此沉重的她却几乎两手空空,上天真是不公平呀。她恨他,恨他穿得像个花花公子坐在这里奚落她。那么,她决不能奉承他的聪明,使他更加洋洋得意。她拼命想找些尖刻的话来刺他。
“我想你自己以保留这笔南部联盟的钱是理所当然的吧。
得了,一点也不正当。这明明白白就是偷,而且你自己也很清楚。凭良心说,我是决不会要的。"“哎哟,今天的葡萄可真酸呀!"她故意皱着眉头喊道。
“不过,我究竟是从谁手里偷来的呢?”
她没吭声,确实得想想是从谁手里偷的。说到底,他所干的也非是弗兰克干的那一套,不过后者的规模小得多罢了。
“这笔钱的一半是我靠正当手段赚来的,"他接着说,"是靠诚实的联邦爱国人士的帮助正当赚来的,这些人心甘情愿背地里出卖联邦----在他们的货物上获得百分之百的利润。
还有一部分来自战争开始时我在棉花上投放的一小笔资金,这些棉花我买进时很便宜,到英国工厂急切需要棉花的时候,便以每磅一美元的价格卖出去。也有一部分是我做粮食投机买卖赚来的。为什么我就该让北方佬来侵吞我的劳动果实呢?
不过其余部分确实属于联盟所有。联盟让我们将他们的棉花设法通过封锁线运出去,然后在利物浦以高价出卖。他们真诚地把棉花交给我,让我将卖得的钱给他们买回皮革和机械。
而我也是真诚地拿着棉花准备买回他们所要的东西。我奉命将金子以我的名义存在英国银行里,这样我的信用会好一些。
你记得封锁线吃紧之后,我的船根本不能得出任何南部港口,这笔钱也就只好留在英国了。对此我又有什么责任呢?难道我就该像傻瓜一样把所有的金子从英国银行里抽出来设法弄回威尔顿,还给北方佬?封锁线吃紧了,那难道是我的过错?我们的事业失败了,难道也是我的过错?这笔钱过去属于联盟所有,可是,现在已不存在什么南部联盟----虽然你从不了解,只是听别人谈起而已。那么,这笔钱我又该给谁呢?难道去给北方佬政府吗?让人把我当贼看待,我真恨死了。“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皮夹子,抽出一根长长的雪茄,津津有味地闻了闻,装出一副焦急的模样瞧着她,似乎等待她回答。
“该死的,他总是抢先我一步,"她想。"他的行为我听起来总有些错的地方,可我却总也指不出到底错在哪里。"“你可以把这笔钱分发给那些真正需要钱的嘛,“她一本正经地说,"南部联盟是不存在了,但还有许多联盟的人和他们的家属正在挨饿呢。"他把头朝后一仰,粗鲁地放声大笑起来。
“你装出现在这副伪善样子,真是再迷人而又可笑不过了,"他坦然高兴地嚷道。"思嘉,你总得说老实话。不能撒谎。爱尔兰人是世界上最不善于撒谎的。来吧,还是坦率些吧。你对于已经不复存在的南部联盟从来满不在乎,更不会去关心那些挨饿的联盟人。要是我提出把所有的钱都给他们,你准会尖叫起来抗议的,除非我首先把最大的一份给你。"“我才不要你的钱!"她尽量装出一副冷漠严肃的样子说。
“哎哟,你真的不要吗?我看你现在都急得手心痒痒了。
只要我拿出一个二角五分的银币来给你看,你就会扑过来抢的。"“如果你到这里来就是为了侮辱我和笑我穷的话,那你就请便吧,"她一边抗议,一边设法挪动膝头上那本厚厚的帐簿,以便站起来使她的话显得更有力些。但他抢先站起来,凑到她跟前,笑着将她推回椅子上去。
“你一听到大实话便发火,这个脾气什么时候才能改呀?
你讲人家的大实话可毫不客气,为什么人家讲一点有关你的,你就不许了呢?我不是在侮辱你。我认为贪得之心是一种非常好的品德。"她不太明白"贪得之心“是什么意思,但既然他表示赞许,她的心情也就稍微平静了些。
“我到这里来,并不是为了要嘲笑你穷,而只是想来祝你婚姻幸福和长寿。此外,苏伦对你的偷窍行为又怎么说的呢?"“我的什么?"“你公然偷走了她的弗兰克。"“我并没有----"“好吧,我们不必在措辞上躲躲闪闪了。她到底怎么说的?"“她没说什么,"思嘉说。他一听便眉飞色舞起来,指出她在撒谎。
“她可真够宽宏大量呀。现在让我来听听你诉穷吧。当然我有权了解,不久前你可还到监狱来找过我。弗兰克有没有你想要的那么多钱呀?"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放肆态度。她要么忍受,要么就请他离开。不过,现在她并不想赶他走。他说的话是带刺的,但都是些带刺的大实话。他了解她所做的一切,以及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但似乎他没因此而看不起她,而且,虽然他提出的问题一针见血,令人讨厌,但好像还是出于一片友好的关心。她是她唯一可以彼此讲老实话的人。这对她是一种宽慰,因为她很久不向别人倾吐自己的心事了。要是她把心里话都说出来、恐怕谁听了都会大吃一惊的,而跟瑞德谈话,就好比穿了一双太紧的鞋跳舞之后换上一双旧拖鞋那样,让人感到又轻快又舒适。
“你弄到交税的钱了没有?可不要告诉我在塔拉还有挨饿的危险。"说这话时,他的声调有点不一样了。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那双黑眼睛,发现他脸上的一种表情,它使她先是感到吃惊和惶惑,接着便突然微微一笑,这种甜蜜而迷人的微笑是近来她脸上难得出现的。他可真是个任性的坏蛋,但有时又显得多么好埃她直到现在才明白了,他之所以来看她的真实原因并不是要嘲弄她,而是想弄清楚她是否弄到了她争需的那笔钱。她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一出监便急急忙忙起来找她----虽然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实际上,只要她依然需要钱,他便会借给她的。不过,尽管如此,如果她谴责他,他还是要折磨她,侮辱她,不承认他自己有这种意图。他真是个叫人难以捉摸的家伙。难道他真对她有意,比他自己所乐于承认的还要有意些?或者他怀有某种别的意图?她想也许是后者吧。但是天知道呢?有时他尽做些这样的怪事。
“不,"她说。"我们已经没有挨饿的危险了。我----我弄到钱了。"“但决不是没有经过一番斗争就弄到手的,我敢保证。你是尽量大努力地克制自己,才戴上了结婚戒指吧?”她尽量忍着才没有笑出来,因为她的行为竟被他这样一语道破了,但她还是按捺不住露出一点酒窝。他又坐下来,称心惬意地伸开那两只长腿。
“好了,谈谈你的困境吧。弗兰克这个畜生是不是在他的前景方面让你受骗了?这样欺骗一个孤弱无助女子,真该结结实实揍他一顿。好啦,思嘉,把一切都告诉我吧。你对我是不应该保守秘密的。说真的,连你最糟糕的秘密我都知道呢。““唔,瑞德,你真是个最坏的----唔,我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不,他倒不完全是欺骗我,不过----"她突然变得很愿意表白自己了。"瑞德,只要弗兰克能把人家欠他的帐都收回来,我也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不过,瑞德,你知道有五十来个人欠他的欠的钱呢,可他却不肯去催他们还。他就这样脸皮保他总说上等人不能对别的上等人干这种事。所以我们也许还得等好几个月,也许永远拿不到这些钱了。"“唔,你要这些钱干什么用呀?难道你非得收回这些钱才够吃用吗?"“那倒不是,不过,唉,事实上我现在就急需一笔钱呢。"一想起那个木锯厂,她的两眼就发亮了。也许----“要钱干什么?还要付更多的税?"“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有关系。因为你正要笼络我借给你一笔钱呀。唔,我清楚你的这套迂回战术,而且会借给你的----也不需你不久前提供的那种迷人的抵押品,我亲爱的肯尼迪太太。当然,你要是坚持,那也未尝不可。"“你真是个最粗鄙的----"“根本不是。我只是想让你放心。我知道你会在这一点上担心的。当然不怎么厉害。但是有一点,我是乐意借给你钱的。不过我得知道你打算怎么花这笔钱。我想我是有这个权利的。要是拿去给你自己买件漂亮的大衣或买辆马车,那我同意。不过,要是给艾希礼·威尔克斯买两条长裤,那我恐怕就得拒绝了。"她突然大发雷霆,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艾希礼·威尔克斯从来没有向我要过一个子儿,即使他快饿死了,我也没法让他接受我的一个子儿呢!你压根儿不了解他,他有多自重,多骄傲!当然你不可能了解他,像你这样一个----"“让我们别开始骂人吧。我也可以拿出一些骂人的话来回敬你,它们会跟你骂我的话不相上下。你别忘了我一直在通过皮蒂帕特小姐了解你的情况。这位好心的老小姐只要碰到一个同情者是无话不谈的。我知道艾希礼从罗克艾兰回家之后一直住在塔拉。我也知道你甚至还容忍他的妻子守他在身边。这对你一定是个严峻的考验吧。"“艾希礼是----"”唔,是的,"他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说。"艾希礼实在是太高尚了,像我这种俗人又哪能理解他呢。但是请你别忘了,当初你在'十二橡树'村跟他扮演的那个亲热镜头,我可是个感兴趣的见证人呀,并且从那以后有些迹像告诉我他始终没变。你也没有变。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他那天给你的印象并不见得那么崇高。我也并不认为他现在就能给人更好的印象了。他为什么不带着家眷自己出外去找工作,不再住在塔拉呢?当然,这只不过是我突然想到的一点,不过,要是你靠塔拉帮着养活他,那我是一个子儿也不借给你的。在男人当中,那些让女人来养活他们的人是非常不光彩的。““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一直像个干农活的苦力一样在劳动呢!"她尽管很生气,但一想起艾希礼劈栅栏时情景,便不由得一阵伤心。
“我敢说,他所值的黄金和他的体重一样多。要制造肥料方面,肯定是把好手,而且----"“他是----"“唔,是的,我知道。我们可以承认他确实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不过我不能想像他能给你多大帮助。你休想让一个威尔克斯家的人成为干农活的能手----或者成为别的有用人才。他们这个家庭纯粹是摆设。现在,消消气吧,别在意我对那们骄傲而高尚的艾希礼说了这许多粗鲁的话。我真奇怪连你这样一个精明而讲求实际的女人居然也会抱着这些幻想不放。你到底要多少钱,打算干什么用呢?"她不作声,于是他又重复说:“你究竟打算干什么用?看看你能不能做到跟我讲实话。
讲实话的撒谎是会同样有效的。事实上,比撒谎好。因为如果你对我撒谎,肯定有一天我会发现,想想那该有多难堪。思嘉,你要牢牢记住这一点,除了撒谎以外,我可以忍受你的一切----你对我的厌恶、你的脾气、你所有的那些荡妇作风,就是不许撒谎。好,你到底要钱干什么呢?"瑞德对艾希礼的攻击使思嘉十分恼怒,她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去啐他一口,并把他提供借款的诺言对准他嘲笑的面孔毅然扔回去。她差点就要这样做了,可是一会儿那只理智而冷静的手赶快拉住了她。她勉强压住怒火,设法装出一副文雅端庄的表情。他往后仰靠在椅靠上,将两知腿伸到炉边。
“要是世界上有一桩事情比任何别的事情都更使我快活的话,"他说,"那就莫过于看到你的思想斗争了。我指的是原则和金钱之类的实际东西之间的斗争。当然,我知道你天性中实际的一面总是赢的,不过我要等待,看看你那更好的一面是否有一天也会取胜。要是这一天果然来到,那我就得卷起铺盖永远离开亚特兰大了。有许多女子,她们天性中那更好的一面总是取得胜利的。……好,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吧。你到底要多少,干什么用?"“我也不大清楚到底需要多少,"她绷着脸说。"但我想买下一家锯木厂----而且我想我能廉价买到。另外,我还需要两辆货车和两头骡子。骡子要好的,还要一骑马一辆马车供我自己用。"”一家锯木厂?"“对,要是你肯借钱给我,我可以把一半的盈利给你。"“我要个锯木厂干什么用呀?"“赚钱呀!我们可以赚很多的钱。或者我可以给你的借款付利息----让我们看看,合适的利息是多少?"“百分之五十算是相当好的了。"“50----啊,你是在开玩笑吧!不许笑,你这个坏家伙,我可是一本正经的。"“我正是在笑你的一本正经。我怀疑除了我还有谁能明白,你那张骗人的可爱面孔背后那个小脑袋瓜里,究竟在转些什么念头?"“得了!谁管这个?听着,瑞德,你想想这是不是一笔好买卖。弗兰克告诉我有个人有家锯木厂在桃树街,他想卖掉。
他急着用现金,所以愿意廉价出售。现在这一带没有几家锯木厂,而人们盖房子的那股热情----嗨,我们就可以高价卖木材了。这个人可以留下,让他管理工厂挣点工资。这是弗兰克告诉我的。要是有钱,弗兰克自己就把它买下了。我猜想他原来是打算用那笔给我付税金的钱买这家厂子的。"“可怜的弗兰克!一旦知道他正是你从他鼻子底下抢着把这个厂子买下来他会怎么说呢?你又如何向他解释我怎么借给你钱而不致于损坏你的名誉呢?"思嘉没有考虑过这一点,她一心想的是这个木材厂可以赚大钱。
“嗯,我不告诉他就是了。”
“他总该知道你的钱不是从灌木林中捡到的吧。"“那我就告诉他吧----嗨,这样,我就告诉他,我把我的钻石耳环卖给你了。而且我也的确准备给你呢。这就算是我的抵----抵什么品吧。"“我才不要你的耳环作抵押品。"“我也不要,我也不喜欢这副耳环。其实,它们也并不真是我的。"“那是谁的呢?"她马上记起那个大热天的中午,塔拉周围那一片寂静,以及那个躺在穿堂里的穿蓝军服的死人。
“这是一个死人给我留下的。现在完全可以算我的了。拿去吧,我并不需要。我宁可把耳环换成现金。"“天哪!"他不耐烦地嚷道。"你除了钱还想过别的没有?““没有想过,”她坦率地答道,一面用她那双尖利的绿眼睛盯着他。"要是你也经历过我那一段,你也就不会再想别的了。我发现钱是世界上最最重要的东西。而且上帝可以替我作证,我决不打算再挨饿了。"她记起那火辣辣的太阳,她那晕乎乎的脑袋底下枕着的柔软红土,"十二橡树"村废墟后面那间小屋里散发出来的黑人气味,以及那时在她心里连续不断重复的一句话:“我决不再挨饭了,我决不再挨饿了。"“总有一天我会有钱的,会有许许多多钱,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到那个时候,我的餐桌上决不再有玉米粥和干豌豆了。我会有漂亮的衣服,全都是绸子的----"“全都是?"“全都是,"她简捷地回答,对他言外的挖苦之意甚至不屑一顾。"我要有许许多多的钱,使北方佬永远休想将塔拉从我手中抢走。我还要给塔拉盖新房子和一个新仓库,还要买些耕地和好骡子,种上你以前从未见过的那么多的棉花。韦德将永远也不会尝到他得不到自己所需要的东西时那种沮丧的滋味。永远也不会!他将得到世界上所有的东西。还有我的全家人,他们也决不会再挨饿了。我说到做到,每句话都算数。你是无法理解的,因为你是这样自私自利的一条猎犬。
你从来没有遇到过提包党人想赶你走的事情。你也从来不曾挨过冻,穿过破旧衣裳,为了免于挨饿而不得不折断自己的脊梁骨!"他用温和的语调说:“不过,我是在联盟军部队里待过八个月的呀。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比在那里更能体会挨饿的滋味了。"“部队!呸!你从来也没摘过棉花,除过杂草。你从来----不许你嘲笑我!"她嗓门一粗,他的手便又放到了她的手上。
“我不是在嘲笑你。我只是笑你的外表和实际有多么不同。我在回忆我最初在威尔克斯家的野宴上碰见你的情景。那时你穿着一件绿衣裳,一双小小的绿便鞋,身边围着一大群男人,多么得意呀。我敢担保当时你连一块美元合多少美分也不知道。当时你的脑袋瓜里一门心思想的就是去引诱艾希----"她把手猛地从他手底下抽开。
“瑞德,要是我们还想相处下去的话,请你一定不要再谈论艾希礼·威尔克斯了。我们总是为他争论不休,因为你根本无法理解他。"“我想你对他是十分了解的吧,"瑞德不怀好意地说。"不过,思嘉,要是我借钱给你,我得保留谈论艾希礼的权利,我爱怎么说他,便怎么说。我可以放弃利息,但决不放弃刚才说的那种权利。还有不少关于这个年轻人的事情我想知道呢。"“我没有必要同你议论他,“她简单地答道。
“唔,可是你必须这样做!你看,我掌握了钱袋口的绳子呢。等到你有了钱的时候,你也可以行使自己的权利去这样对待别人嘛。……看来你对他还是有意的----"“我没有。"”唔,从你这样迫不及待维护他的模样来看,事情不更明显了。你----"“我不能容忍让我的朋友受人嘲讽。"“那好,我们暂时先不谈这个吧。他现在对你还有意吗?
或者经过在罗克艾兰那段日子,他已经把你忘掉了?或者也可能他已经懂得欣赏自己那个非常珍贵的妻子了?"一提到媚兰,思嘉的呼吸便开始急促起来,差点忍不住要吐露全部真情,告诉他艾希礼只是为了保全面子才同媚兰在一起的。但话到嘴边又憋回去了。
“唔,这么说,他还没有充分感受到威尔克斯太太的好处了?甚至监狱里的艰苦生活也没有减轻他对你的热情?"“我看没有必要谈论这个问题。"“我要谈,“瑞德说。他说话的声音里有种低调,思嘉没有理解,也不想理解。"而且,老实说,我就是要谈,并且等着你回答。那么,他还爱着你了?"“唔,就算是又怎么样?"思嘉生气地嚷道。"我不愿意跟你谈论他,因为你根本不了解他,也不了解他的那种爱。你所知道的爱只是那种----嗯,就像跟沃特琳一类女人搞的那一种嘛。"“唔,"瑞德的口气显得温和了。"那么说,我就只能有淫欲了?"“唔,你自己明白就是那么回事。"“现在我才明白你为什么不愿意跟我谈论这件事了。原来我这不干净的手和嘴唇会玷污他的纯洁爱情呢。"“嗯,是的----差不离。””我倒是对这种纯洁的爱情很有兴趣----"“瑞德,别这样烦人了。要是你坏到那种地步,竟以为我们之间有过什么不正当的关系----"“唔,我倒从来没有这么想过,真的。正是因为这样,我才对这一切感兴趣呢。但是为什么你们之间就不曾有过一点不正当的关系呢?"”要是你以为艾希礼会----"“啊,这么说来,那是艾希礼而不是你在为这种纯洁性而斗争了。说真的,思嘉,你不该这样轻易地出卖自己。"思嘉又恼怒又无奈地窥视着他平静而不可捉摸的面孔。
“我们再也不要谈这件事了,好吗?我也不要你的钱,你给我滚吧!"“唔,不,你是要我的钱的。那么,既然已经谈到这里,怎么又不谈了呢?讨论这样圣洁的一首情诗肯定不会有什么害处----既然其中没有什么不正当的关系嘛。这样说,艾希礼爱的是你的心,你的灵魂,你那高尚的品德喽?"思嘉听了他这番话痛苦极了。当然,艾希礼所爱的正是她的这些东西。正因为了解这一点,她才觉得生活还能忍受下去。她了解艾希礼很欣赏那些深深埋藏在她身上、唯独他看得见的美好东西,但是了为保全名誉,他只能够对他保持着一种遥远的爱。不过这些东西一旦被瑞德说出来,尤其是用他那暗含讥讽而平静得很能欺骗人的言语揭露出来,便显得不那么美好了。
“这倒使我想起了童年时代的理想,认为这样一种爱在这猥亵的世界里是可以存在的,“他继续说。"这样说来,他对你的爱就没有一点点性的因素了?要是你长得很丑,没有这雪白的皮肤,情况也会一样吗?要是你没有那么一双让男人神魂颠倒,很想把你抱在怀里的绿色眼睛,他也会爱你吗?还有你那屁股一扭一扭、对任何九十岁以下的男人能带诱惑性的浪劲呢?还有你那两片嘴唇----唔,我可决不敢让自己的淫欲去冒犯呀!难道艾希礼对这一切什么都没看见,还是说他看见了,但竟然无动于衷呢?"思嘉不由得又想起那天在果园里的情景:艾希礼两臂哆嗦着将她紧紧搂在怀里,那张嘴狂热地吻着她,似乎永远不离开了。想到这里她不禁脸红了,而脸红是逃不过瑞德的眼睛的。
“这样,我就明白了,"他说,声音里带有一点近似恼怒的激动。"原来他爱你,仅仅是因为你的心呢。"他怎敢用他那肮脏的手指来搜刮秘密,使她生活中唯一美好而神圣的东西反而显得卑贱了。现在他正在冷静而坚决地突破她的最后一道防线,眼看就要得到他所需要的情报了。
“是的,他就是"她一边喊,一边将她对艾希礼嘴唇的回忆抛在脑后。
“我亲爱的,他恐怕连你有没有心都不知道呢。要是吸引他的果真是你的心,他就不必对你严加防范,像他为了让这种爱保持'神圣’(我们可以这样说吧?)而努力做的那样了。
总之,他尽可以心安理得地不去管它,因为一个男人竟然爱慕一个女人的心灵,而同时保持上等人的身丛和仍然忠实于自己的妻子。其实,对于艾希礼来说,他既要保全威尔克斯家的名誉,又对你的肉体那样垂涎欲滴,那一定是非常难受的呢。"3"你总是以你自己的小人之心来度君子之腹!"“唔,我从来不否认我是贪图你的肉体的,如果你就是这个意思的话。不过,谢天谢地,我对名誉这类东西倒是满不在乎。凡是我想要的东西,只在能到手我就拿,所以我用不着跟魔鬼或天使去搏斗。看你给艾希礼建造了一个多么快乐的地狱啊!我简直要可怜他了。““我替他建造了一个地狱?"“对的,就是你!你的存在对于他是一种永恒的诱惑,但是他跟他家族里的大多数人一样,为了保全这些地方所谓的名誉,无论多深的爱情都可以抛弃。照我看来,现在这个可怜虫似乎既没有爱情也没有名誉来安慰他自己了!"“他是有爱情的!。……我的意思是,他爱着我!"“他真的爱你吗?那么请你回答我这个问题,然后我们今天的讨论就宣告结束,你也可以拿到钱,哪怕你扔到阴沟里里我也不管了。"瑞德站起身来,将他抽了一半的雪茄扔进谈盂里。他的动作跟亚特兰大陷落那天夜里思嘉所注意到的一样,带有异教徒的放肆劲儿和受到压抑的力量,是有点阴险而可怕的。
“要是他真爱你,他怎么会让你跑到亚特兰大来弄这笔税金呢?如果我让一个我所爱的人来干这种事,我便----"“他不知道呀!他没想到我----"“难道你就没想过他应该想到的吗?"他的声音里分明带有好不容易才压住的火气。"要像你说的这样,他真爱你,他就应该知道你在绝望的时候会干出些什么事来。他哪怕把你杀了也不该让你跑到这里来找----不找别人偏偏来找我,真是天晓得!"“不过,他的确不知道呀!"“要是没人告诉他,他自己就猜不出来,那就说明他对你和你那可贵的心根本不会了解。"他多么不公平啊!好像艾希礼会猜别人的心思似的。好像艾希礼如果知道了就能阻止她来似的。但是她突然觉得艾希礼真的是能够阻止她来的。只要他在果园里给她一丁点儿暗示,说总有一天情况会有所变化,她便决不会来找瑞德了。
在她临上火车的时候,他只消说一句温存的话,哪怕只表示一点惜别的爱抚之意,也会使她回心转意的。可是她只谈到了名誉。不过----难道瑞德说对了?难道艾希礼真的不知道她的心思吗?她赶快甩掉这个不忠的想法。当然,他没有怀疑她。艾希礼决不会怀疑她竟然会想做这样不道德的事情。艾希礼那么高尚,决不会有这种念头。瑞德只不过想尽力破坏她的爱情罢了。他正在千方百计要毁掉她所最珍重的东西。总有一天,她恶狠狠地想道,她的踮站住了脚,厂子经营得令人满意,她手里有了钱,那时她就得让瑞德·巴特勒为他现在加给她的苦恼和屈辱付出应有的代价了。瑞德站在她跟前有点得意地俯视着她。那阵曾经使他激动的情绪已经过去了。
“这一切究竟与你有什么相干呢?"她问。"这是我的事,是艾希礼的事,可不是你的事。"他耸了耸肩膀。
“不过有那么一点,思嘉,我对你的忍耐力抱有深深的不带个人成见的赞赏,而且我真不想看到你的精神在过重的负担下被压得粉碎。就说塔拉吧,它本身就是一副需要由男子汉来挑的重担。再加上你那位有病的父亲。他永远不会帮你什么忙了。还有那些姑娘和黑人。现在你又有了个丈夫,或许还要加上皮蒂帕特小姐。即使艾希礼和他的一家不要你照管,你的担子已经够重的了。"“他不需要我照管。他帮忙----"“啊,天哪,"他不耐烦地说。"让我们别再谈这个了。他帮不了你什么。你现在靠你,将来还得靠你,或者靠别人,直到他死。就我个人来说,我已经很厌烦,不想把他当作一个话题来谈了。……你到底要多少钱?”她真想把他狠狠地痛骂一顿。他加给她种种的侮辱,迫使她将心里最宝贵的东西和盘托出,并放肆地践踏它们。经过这一切之后,他居然以为她还会要他的钱呢!
但是她还是尽量克制住自己没有骂出来。要是能够傲然拒绝他的许诺,让他滚出店门,那该有多痛快呀!但是,只有真正富有的人和真正无所顾虑的人,才能这样痛痛快快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呢。只要她还贫穷,她就还得忍受这样的场面。不过,等到她有了钱----啊,多么美好而令人兴奋的一个想法!等到她有了钱时,她决不忍受自己所不高兴的任何事情,也决不做她所不愿意做的任何事情,甚至对人礼貌不礼貌也得看人家是否叫她高兴了。
我要叫他们全都充军到哈利法克斯去,她想,瑞德当然是头一个了!
想到这里,她激动得那双绿眼睛闪出了光芒,嘴上也浮现出一丝丝笑影。瑞德也微微一笑。"你真是个可爱的人,思嘉,"他说。"尤其在你动什么坏脑筋的时候。只要能看看你那个可爱的酒窝,我就情愿给你买13头骡子,如果你的话。“前门打开了,站柜台的店员走了进来,一边用牙签剔牙。
思嘉站起身来,披上围巾将下巴底下的帽带系紧。她已经打定主意了。
“你今天下午有空吗?能不能现在就陪我去一趟?"她问。
“到哪里去?”
“我要你赶车带我到那家木锯厂去。我答应过弗兰克,不单独赶车出城。”“冒雨去木锯厂?"“是的,我现在就要把木锯厂买下来,省得你变卦。"他突然哈哈大笑,笑得那么响,竟把站在柜台后面的那个店员吓了一跳,好奇地看着他。
“你难道忘了你又结婚了吗?叫大家看见肯尼迪太太同流氓巴特勒一起赶车出城,那可够你受的了。要知道我是上等人家客厅里不接待的人呀。你难道不顾自己的名誉了?"“名誉,胡说八道!我得赶在你变卦之前,并且趁弗兰克还没有发现我打算买,就把这厂子给买下来。别这样慢慢吞吞了,瑞德,一点小雨有什么关系呢?让我们快走吧。"那个锯木厂!每当弗兰克一想起它便要叹息一番,怨自己当初不该向她提起。她将自己的耳环卖给了巴特勒船长(不卖别人偏偏卖给他!)而且不同自己的丈夫商量就把厂子买了下来,这已经很不对了,而她甚至还不把厂子交给丈夫去经营。看来这真不妙。似乎她压根儿就不信任丈夫或他的判断力。
弗兰克同他所认识的所有男人一样,认为一个妻子总应该尊重丈夫比她高明的见识,应该全面接受丈夫的意见,而决不自作主张。他本来可以容忍大多数的女人自行其事。女人就是这样一些有趣的小家伙嘛,对她们的癖好迁就一点不会有什么坏处。弗兰克的为人生来温和文雅,对于妻子决不会过分苛求。他会欣然满足一个娇小人儿的傻念头,最多只怜惜地责怪她愚蠢和奢侈。可是思嘉决心要干的那些事情,他却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比如说,那家锯木厂吧。当她带着甜蜜的微笑回答他提出的一些问题,说她自己准备经营这个厂子时,他简直吓坏了。"我自己做木材生意。"这是她的原话。弗兰克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时刻他所感到的恐怖。她自己去做生意!这真令人难以想像。在亚特兰大,没有一个女人做生意。事实上,弗兰克从来没听说过哪里有女人做生意的事。如果在艰难时世女人不幸要被迫赚点钱来贴补家用,她们也总是悄悄地做些适合女人身分的事情----如梅里韦瑟太太烤馅饼卖,埃尔辛太太和范妮画瓷器,做针线活和收留寄者或者像米德太太到学校教书,邦内尔太太教音乐。这些太太们在赚钱,但她们却像女人应该做的那样留在家里干活。要是,身为一个女人,却离开家庭的保护,冒险跑出去进入粗鲁的男人世界,同他们在生意上竞争。同他们厮混在一起,受人侮辱和议论。……尤其是当她有一个能够充充裕裕养活她的丈夫,无需被迫这样做的时候!
弗兰克原先以为她只是开开玩笑,逗逗他,一个不太得体的玩笑,但很快他便发现她真的要干,她果然将锯木厂经营起来了。每天她比他起得还早,赶车去桃树街,常常要到他锁上店门回皮蒂姑妈家吃完晚饭很久才回家来。赶车到木厂去要跑很远一段路程,只有不赞成她的彼得大叔在护送她,路过的树林里又都是些自由黑人和北方佬流氓。弗兰克没法陪她去,困为那店占去了他全部的精力和时间,但他表示反对时她只简单地说:“要是我不警惕约翰逊那个狡猾的家伙,他就会偷卖我的木料把钱装进自己的腰包。什么时候我能找到一个信得过的好人来帮我经营这个厂子,我就不必这样经常到那里去了。到时候,我可以把时间花在城里卖木料了。"在城里卖木料!那可是最糟糕的了。她确实时常从厂里腾出一天时间来兜售木料,碰到那样的日子,弗兰克就只好躲在店堂后面的黑屋里,生怕遇到什么熟人,他的妻子竟然在卖木料呀!
人们对思嘉纷纷议论起来。说不定也在议论他呢,说他居然允许自己的妻子干这种不体面的行当。弗兰克在柜台上遇到一些顾客,听他们说"我刚才看到肯尼迪太太在。……",这时他真难堪啊!大家都尽力告诉他她干了些什么。大家都在谈论建造新旅馆的地方所发生的事情。原来当托米·韦尔伯恩正在从另一个人手里买木料时,思嘉恰好赶车经过那里。
她立即从车上爬下来,当着那些正在平地基的干粗活的爱尔兰工人的面直截了当地告诉托米他上当了。她说她的木料质量更好又便宜,为了证实这一点,她在头脑里列出一连串数字,当即给他作了估算。她让自己插足于一群陌生的干粗活的工人中间,这就够失体面的了,更糟的是一个女人居然敢在大庭广众中显示她那样善于算计。当托米接受了她的估算并给了她定单以后,思嘉仍不赶快乖乖地离开,却继续到处闲逛,同爱尔兰工头、一个名声很坏、凶狠的矮个子男人约翰尼·加勒格尔说话。仅这件事就在城里被人们议论了足足好几个星期呢。
最重要的是,她果然在这个厂的经营上赚了钱,而任何男人都不会因自己的老婆在这样不合妇道的活动中赚了钱而感到自在。她也从来没有拿出钱来交给丈夫用在店铺上。大部分的钱都寄到塔拉去了,而且她一封接一封地给威尔·本廷写信,告诉他应该如何花这些钱。她还告诉弗兰克,等塔拉的修缮工作完成之后,她准备将钱作为有抵押的贷款放出去生利了。
“唉!唉!"弗兰克每当想起这一点便感叹不已。女人压根儿就没有权利懂得什么叫抵押嘛。
近几天来思嘉满脑子都是计划,便对于弗兰克来说,这些计划一项更比一项精了。她居然提出要她在的被谢尔曼烧毁的仓库地基上建造一家酒馆。弗兰克倒不是什么戒酒主义者,但他强烈反对这个主意,当酒馆的房东是一种不吉利的买卖,一种不名誉的买卖,几乎跟出租房子开妓院一样不名誉。至于到底为什么,他也说不出个道理来,因此思嘉对他那站不住脚的主张只报以"胡说八道"。
“酒馆最好出租,亨利叔叔这样说过,"她告诉他。"租酒馆的人总是按时交租金,而且弗兰克,你听我说,我可以用卖不出去的次木料建一家造价低廉的酒馆,从中获取可观的租金,靠这些租金和厂里赚来的钱,再加上从抵押贷款中挣得的钱,我就可以再买几个锯木厂了。"“宝贝儿,你可不需要再多的锯木厂了!"弗兰克吓得大喊起来。"你该做的是卖掉你已经有的那个厂。它已经把你累得要命,而且你知道找自由黑人在那里工作会给你带来多大的麻烦。……"“自由黑人当然都是没用的,"思嘉表示赞同说,但全然不理睬他建议的她该卖掉厂子的话。”约翰逊先生说,他从来都不清楚他早晨来干活时那一帮人是否都到齐了。你压根儿已无法再依靠黑人。他们干上两天便不干了,一直等到工钱花光了才又回来。整个这一帮人很可能一下子全走光的。我越看这个解放运动,越觉得它是犯罪。它实际上把黑人都毁了。许许多多的黑人根本不干活,我们厂里能雇到的那些人也都是些吊儿郎当,漫不经心,根本派不上用常要是你为了他们好,骂他们几句,打当然更谈不上了,'自由人局'便会像鸭子抓无花果虫那样向你扑过来。"“宝贝儿,你没有让约翰逊先生揍那些----"“当然没有,"她厌烦地回答说。"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要是我敢这样做,北方佬就会送我进监狱了。"“我敢断定你爷这一辈子从来也没有揍过黑人一下,"弗兰克说。
“嗯,只捧过一回。有一次爸打了一天猎回来,黑人马夫没有把马擦干,挨了他的打。不过,弗兰克,那时候可不同呢。现在这些获得自由的黑人得另当别论啦,狠狠揍一顿对他们中的某些人来说,也许很有好处。"弗兰克不仅对他妻子的主张和打算感到吃惊,同时对他们婚后几个月来她的变化也大为诧异。她已经完全不是当初他娶她为妻时那个温柔甜蜜而富于女性的人了。在向她求婚的短短一段时间里,他曾经认为从她对生活的种种反应、无知、羞怯和柔弱来看,他还从未见过一个女人比她更富有女性魅力了。现在她的种种反应却都是男性化的了。虽然她仍有粉红色的双颊、酒窝和迷人的微笑,但她说起话来,做起来来活像个能干的男人。她说话的声音尖刻果断,她同事当即立断,没有一丁点儿女孩子犹豫不决的样儿。她一旦确定自己需要什么,就像个男人似地通过最简捷的途径去追求,而不是以女人所特有的那种躲躲闪闪和迂回的办法。
弗兰克并不是以前从没见过这种女人。亚特兰大像所有南部其他城市一样,也有一些有钱的贵女人,她们是谁也碰不得的。没有人比得过那位矮胖的梅里韦瑟太太的威风,比得过文弱的惠廷太太,她在追求自己的目的时真是聪明透了。不过,无论这些太太们为了实现自己的心愿采取了什么样的手段,她们所采取的毕竟还是女人的手段。她们自始自终对男人的意见表现得毕恭毕敬,而不管是否真正听他们的。她们讲究这种礼貌,显得听男人的话,这者是重要的。
可是思嘉只听她自己的;至于别人的话谁也听不进去。她办起事来跟男人一模一样,这就难怪全城人的人都在对她议论纷纷。
“而且,"弗兰克苦恼地想,"也许还在议论我,竟然让她这么不守女人的本分。“此外,还有巴特勒那个男人,他经常到皮蒂姑妈家来,这是最最丢脸的事。弗兰克一直厌恶这个人,即使在战前和他做生意的时候。他经常感到苦恼,当初不该将瑞德带到"十二橡树"树去,并把他介绍人自己的朋友们。他之所以看不起瑞德,是由于后者在战争期间残酷地做投机生意赚钱,而且没有参军。瑞德在联盟军里服役过八个月的事只有思嘉一个人知道,因为瑞德曾经装着害怕的样子央求她不要向任何人泄漏他的这件"丑事。"弗兰克最最看不起他的是他抓住南部联盟的金子不放,而像布洛克海军上将和其他遇到同样的情况的老实人,则将大量金钱都归还给联邦国库了。但是,不管弗兰克怎么想,瑞德仍是皮蒂姑妈家一位常客。
表面上他是来看皮蒂姑妈,皮蒂小姐也没觉察出什么,只能相信这是真的,因而对他的来访还自鸣得意。而弗兰克感觉很不舒服,认为吸引他来的并不是皮蒂小姐。小韦德虽然对大多数人都显得很怕生,偏偏非常喜欢他,甚至叫他"瑞德伯伯,"这使弗兰克十分恼怒。弗兰克不由得记起战争年代瑞德在思嘉身边献过殷勤,那时人们对他们便有过议论。他想现在人们对他们的议论可能更不像话了。弗兰克的朋友们谁也没有勇气对他说起这类事情,尽管对于思嘉办木厂的事有时直言不讳。但是他不免要注意到邀请他和思嘉吃饭或参加宴会的事情越来越少了,来拜该他们的人也渐渐少了。思嘉对她的邻居们大多不喜欢,就是她所喜欢的那几个人也由于厂里的事情太忙而顾不上去看望,因此关于很少有客人来访一事她并不在意。但弗兰克却敏锐地感觉到了。
弗兰克一辈子受着一句话的支配:“邻居们会怎么说呢?"现在他妻子因不守礼节而引起了这么大的震动,他对此却毫无办法。他觉得人人都在非议思嘉,都谴责他容许妻子"有失妇道"而瞧不起他。她做了那么多丈夫不应该允许做的事情,可是按他的看法,要是他不允许她做,劝告她,甚至批评她,那么一阵暴风雨就会劈头盖脸起来了。
“唉,唉,"他无可奈何地叹息,"她比我见过的任何女人都容易发狂,而且会狂得很久!"哪怕有时一切都很顺利,可令人吃惊的是,这位在屋里独自哼着歌儿、充满深情又显得很调皮的妻子,会突然摇身一变成为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只要他说一声:“宝贝儿,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不会----"暴风雨便马上降临了。
只要她那双黑眉突然在鼻梁上方皱成一个尖角,弗兰克便会哆嗦起来。思嘉具有鞑靼人的坏脾气和野猫的凶劲儿,一发作起来她就根本不顾自己说些什么或者多么伤人了。在这种情况下,家里总是笼罩着乌云。弗兰克提早去店里,并且呆到很晚才回家。皮蒂就像兔子找地洞躲起来似地钻进自己的卧室,韦德和彼得大叔退缩到车房里去,厨娘则留在厨房里尽力克制自己不提高嗓门唱赞美诗。只有嬷嬷能沉住气,忍受思嘉的坏脾气,因为嬷嬷同杰拉尔德·奥哈拉和他的火爆性子打交道有了许多年,已经锻炼出来了。
思嘉也并非有意暴躁,她其实很想成为弗兰克的好妻子,因为她喜欢他,而且对他救塔拉所给予的帮助十分感激。但是他如此经常并且以如此不同的许多方式在考验她的耐心,直到她实在忍无可忍了。
她决不会尊重一个听任她骑在头上的男人,可他在无论怎样不愉快的情况下对她或对别人总是表现得那么畏畏缩缩,这种态度她是无法忍受的。她本来也可以不在意这些事情,甚至快快活活过日子,因为如今有些经济问题她已经在着手解决了,可是还有许多小事证明弗兰克既不善于做生意又不让她成为一个好生意人,这就又要常常使她生气了。
正如她所料想到的,弗兰克一直不背去催收别人赊欠的帐,直到思嘉催了又催,他才带着歉意马马虎虎地去问了问对方。这种经历最后向她证明,肯尼迪家永远只能维持一种勉强过得去的生活,除非她决定亲自去挣钱。她如今才明白弗兰克只要在他那肮脏的小店里把后半辈子闲混过去,就心满意足了。他几乎没有意识到,他们的根基如此单薄,生活还得不到保障,而在当今乱世只有金钱才能防御新的灾害,因此多挣钱是非常必要的。
弗兰克在战前那些太婆日子里或许能够做一个成功的商人,至于现在,她觉得他已古板到了令人憎恶的地步,还在顽固地想照老规矩行事,而这些老规矩早已跟旧时代同时一去不复返了。冷酷无性的新时代需要的是侵略性,而这正是他完全缺乏的。思嘉自己倒具有这种侵略性,也想施展它,不管弗兰克是否愿意。他们需要钱,她正在赚钱,但这是一项艰苦的工作。照她看来,弗兰克到少不应该去干涉她正在取得成功的那些计划。
由于她缺乏管理经验,经营这个新厂可真不容易。如今的竞争比刚开始时更加激烈了,因此她每天晚上回家总是精疲力尽,心事重重,而且苦恼不已。在这种情况下,每当弗兰克带着歉意地干咳一声说:“宝贝儿,我可不会干这种事",或者"宝贝儿,我要是你,就决不会干这种事",此刻思嘉只能按捺住自己不大发脾气,但她经常是按捺不住的。要是他自己没有勇气闯出去多挣点钱回来,他凭什么还要找她的岔儿呢?而且他找岔儿的地方又尽是些可笑的事!在这种年头,就算她干得不像个女人,又有什么关系?何况这个不是女人所应干的木厂还在不断地赚钱,而这些钱又是他们----她自己、这个家和塔拉,还有弗兰克----所非常需要的!
弗兰克需休息和安静。他所虔诚服役的那场战争已经损坏了他的健康,断送了他的财产,而且使他变成了一个老头儿。对于所有这些,他全不后悔。经过这四年战争之后,他对生活只求平平安安,和和气气,周围是亲善的面孔,处处受到朋友们的赞,许。但不久他便发现现在家里要得到安宁是需要会出代价的,那就是得让思嘉随心所欲,不论她想干什么都依她。由于他感到辛苦,他便依从她买个安宁。有时他在寒冷的黄昏从外面回来,思嘉微笑着替他打开前门,在他的耳朵、鼻子或其他某个不合适的地方吻一下,或者晚上在温暖的被窝里感觉到她的头睡意朦胧地偎在他肩膀上,那时他认为这个代价还是很值得的。只要思嘉能随心所欲,家庭生活就可以过得满愉快。不过他所得到的安宁是空的,徒有其表而已,因为他付出的代价是放弃了婚后生活中他认为应该享受的一切。
“一个女人总应该更多地关心自己的家和家里人,不就该像个男人那样在外面闲荡,”他想道。"现在要是她有一个孩子----"一想到孩子他就微笑了,而且他经常在梦想孩子呢。可思嘉却真截了当地宣布她不要孩子,而孩子也不会是等在那里一请便来的呀。弗兰克知道许多女人说不要孩子,那不过是愚蠢和害怕罢了。要是思嘉有了孩子,她一定会爱他的,一定会像起他女人一样心甘情愿待在家里抱娃娃了。到那时她便只好卖掉那木厂,他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所有的女人都是有了孩子以后才觉得非常愉快,而弗兰克知道思嘉如今是不愉快的。虽然他对女人一无所知,但思嘉有时感到不愉快这一点,他还不至于根本看不见吧。
有时他半夜醒来,听到身边有蒙着枕头的轻轻抽泣声,他第一次醒来感觉到她啜泣得连床都震动了的时候,曾惊恐地问过她:“宝贝儿,怎么加事呀,"可是她生气地一声斥责:“唔,别管我!"就这样给顶了回去,从此再也不吭声了。
是的,有了孩子会使她愉快起来,而且会使她的脑子摆脱那些与她不相干的傻事。有时弗兰克暗自叹息,觉得自己抓到了一只热带鸟,它一身光補e,色彩斑斓,但对于他来说,只要有只鹪鹩也就行了。事实上那会更好一些。
正文 第三十七章
手机电子书·TXT小说下载到m 更新时间:2007-10-12 11:27:38 本章字数:13235
  四月的一个黑夜,外面上着暴雨,托尼·方丹从琼斯博罗骑着一匹大汗淋漓累得半死的马来到他们家门口敲门,将弗兰克和思嘉从睡梦中惊醒,搞得他们心惊肉跳。这是四个月以来思嘉第二次敏锐地感觉到重建时期的全部含义是什么,而且更深刻地理解了威尔说"我们的麻烦还刚刚开始"的含意,同时也懂得了艾希礼那天在寒冷飕飕的塔拉果园里说的那些凄凉的话是多么正确----他当时说:“我们大家面对的是比战争还在坏、比监狱还在坏----比死亡还要坏的局面呢。"她首次与重建时期直接地接触是她听说乔纳斯·威尔克森在北方佬支持下要将她从塔拉撵出去的时候。但这次托尼的到来以一种可怕多的方式使她更深切地明白了重建时期的含义。托尼在黑夜里冒着大雨奔来,几分钟之后又重新消失在黑夜里,但就在这短暂的时间内他拉开了一场新恐怖剧的帷幕,而思嘉绝望地感到这帷幕永远也不会再落下来了。
  在那个下大雨的夜晚,来人急促地敲打着他们家大门,思嘉披着围巾站在楼梯平台上往下面大厅一看,瞧见了托尼那张黝黑阴郁的面孔,而托尼上前立即把弗兰克手里的蜡烛吹灭了。她赶紧摸黑下楼,紧握着她那双冰冷潮湿的手,听他轻轻地说:“他们在追我----我要到得克萨斯去----我的马快死了----我也快饿死了。艾希礼说你们会----可不要点蜡烛呀!千万不要把黑人弄醒了。……我希望尽可能不给你们带来什么麻烦。"直到厨房里的百叶窗被放下来,所有的帘子也都拉到了底之后,托尼才允许点上一支蜡烛,向弗兰克急急忙忙说起来,思嘉则在一旁忙碌着为他张罗吃的。
  他没有穿大衣,浑身都被雨淋透了,帽子也没戴,一头黑发在小脑壳上。不过,当他一口吞下思嘉端来的威士忌之后,那双飞舞的小眼睛又流露出方丹家小伙子们的快活劲儿,尽管在当时情况下,它有点令人寒心。思嘉感谢上帝,幸亏皮蒂小姐正在楼上大打呼噜,没有被惊醒,否则她看见这个幽灵准会晕过去的。
  “该死的杂种,不中用的家伙,"托尼咒骂着,一面伸出杯子想再要一杯。"我已经精疲力尽了,不过要是我不迅速离开这里,我的这张AE?就完了,不过这也值得。上帝作证,真是如此!我如今得设法赶到得克萨斯去,在那里藏起来。艾希礼在琼斯博罗跟我在一起,是他叫我来找你们的。弗兰克,我得另外找一骑马,还得在一点钱。我这骑马快要死了----它一路上在拼命赶呢—-我今天像个傻瓜,像从地狱里出来的蝙蝠一样从家里跑出来,既没穿大衣又没戴帽子,身上一个钱子儿也没有。不过家里也真没多少钱了。"说着说着他竟笑起来,开始贪婪地吃着涂了厚厚一层冻黄油的凉玉米面包和凉萝卜叶子。
  “你可以把我的马骑去,"弗兰克平静地说。"我手头只有十块钱,不过,要是思你能等明天早晨----"“啊,地狱着了火,我可等不及了!"托尼加重语气但仍很高兴地说。"也许他们就在我后面。我就是急急忙忙动身的。
  要不是艾希礼把我从那里拉出来,催我赶快上马,我会像个傻瓜似的还待在那里,说不定现在已经被绞死了。艾希礼可真是个好人。"这么说,艾希礼也卷进了这个可怕的令人费解的事件中去了。思嘉浑身冷得发抖,心快蹦到喉咙里了。北方佬现在抓到了艾希礼没有?为什么弗兰克不问个究竟?为什么他把这一切看得如此平淡,似乎是理所当然的呢?她忍不住开口提问了。
  “是什么事情----是谁----”
  “是你父亲过去的监工----那个该死的乔纳斯·威尔克森。"“是你把----他打死了吗?"“天哪,思嘉·奥哈拉!"托尼愤怒地说。"要是我打算杀了某某人,你不会以为我只拿刀子钝的那面刮他一下就满意了吧?不,天哪,我将他碎尸万段了。"“好,"弗兰克平静地说。"我向来就不喜欢这个家伙。"思嘉向他看了看。这可不像她所了解的那个温顺的弗兰克,那个她觉得可以随便欺侮、只会胆怯地捋胡子的人。他此时显得那么干脆、冷静,在紧急情况面前一句废话也不说了。他成了一个男子汉,托尼也是个男子汉,而这种暴乱场合正是他们男子汉大显身手的时候,可没有女人的份儿呢。
  “不过艾希礼----他有没有----”
  “没有。他想杀那人家伙,但我告诉他这是我的权利,因为萨莉是我的弟媳。最后他明白了这个道理。他同我一起去琼斯博罗,怕万一威尔克森先伤了我。不过我并不认为艾希礼会受到牵连的。但愿如此。给我在这玉米面包上涂点果酱好吗?能不能再给我包点东西留在路上吃?"“要是你不把一切情况都告诉我,我可要大声嚷嚷了。"“等我走了以后,如果你想嚷嚷就请便吧。趁弗兰克给我备马的这会儿功夫,我把事情讲给你听吧。那个该死的-威尔克森早就惹了不少麻烦。你当然知道,他在你的税金问题上做了些什么文章。这只不过是他卑鄙无耻的一个方面罢了。
  最可恨的是他不断煽动那些黑人。要是有人告诉我,说我能活着看到我可以憎恨黑人的那一天就好了。那些黑人真该死,他们居然相信那帮流氓告诉他们的一切,却忘了我们为他们做的每一件事情。现在北方佬又主张要让黑人参加选举,可他们却不让我们选举。嗨,全县几乎只有极少几个民主党人没有被剥夺选举权了,因为他们又排除了所有在联盟军部队里打过仗的人呢。要是他们让黑人有选举权,我们就完了,该死的,这是我们的国家呀!并不属于北方佬!天哪,思嘉,这实在无法忍受,也不能忍受了!我们得起来干,即便这导致着另一场战争也在所不惜,很我们便将有黑人法官,黑人议员----全是些从树林里蹦出来的黑猴子----"“请你----快点告诉我吧!你到底干了什么?"“慢点包,让我再吃口玉米面包吧。是这样,据说威尔克森干的那些搞黑人平等的事走得实在太远了点。他成天同那些傻黑鬼谈这些事,他竟胆敢-—"托尼无奈地急急地说,“说黑人有权跟----白种女人----"“唔,托尼,不会呢!"“天哪,就是这样!你好像很伤心,这我并不奇怪。不过,地狱着了火,思嘉,这对你来说,不会是新闻了。他们在亚特兰大这里也正在对黑鬼这样说呢。"“这我----我可不知道。"“唔,一定是弗兰克不让你知道。不管怎样,在这之后我们大家认为我们得在夜里私下去拜访威尔克森先生,教训他一顿,可是还没等我们去----你记得那个叫尤斯蒂斯的黑鬼吗,就是过去一直在我们家当工头的那个人?"“记得。"“就是那个尤斯蒂斯,今天萨莉正在厨房做饭的时候,他跑到厨房里面----我不知道他跟她说了些什么。我想我再也不会知道他说些什么了。反正他说了些什么,拉着我听见萨莉尖叫起来,便跑到厨房里去,只见他站在那里,喝得烂醉像个浪荡子----思嘉,请原凉我说漏了嘴。"“说下去吧。"”我用枪把他打死了,母亲急急忙忙赶来照顾萨莉,我便骑上马跑到琼斯博罗去找威尔克森,他是应该对此负责的。要不是他,那该死的傻黑鬼是决不会想到干这种事情。一路经过塔拉时,我碰到了艾希礼,当然他便跟我一起去了。他说让他来干掉威尔克森,因为他早想对他在塔拉的行为进行报复了。不过我说不行,因为萨莉是我死去的同胞兄弟的妻子,所以这该是我的事。他一路上跟我争论不休。等我们到了城里,天哪,思嘉你看,我竟没带手枪!我把它丢在马房里了。
  把我给气疯了----”
  他停下来,咬一了口硬面包,这时思嘉在发抖。方丹家族中那种危险的狂暴性格在本县历史上早就闻名了。
  “所以我只得用刀子来对付他。我在酒吧间找到了他,把他逼到一个角落里,艾希礼把别的人挡祝我首先向他说明来意,然后才将刀子猛戳过去,随即,还没等我明白过来事情便完了,"托尼边想,边说着。"等我明白过来的第一件事是艾希礼让我上马,叫我到你们这里来,艾希礼在紧要关头是个好样的。他一直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弗兰克拿着自己的大衣进来了,顺手把大衣递给了托尼。
  这是他唯一的一件厚大衣,但思嘉没有表示异议。她好像对这件事完全站在局外,这可纯粹是男人的事呀。
  “不过,托尼,家里需要你着呢。真的,要是你回去解释一下----"“弗兰克,你真是娶个傻老婆呀,"托尼一面挣扎着把大衣穿上,一面列着嘴笑笑。"她可能还以为北方佬会给一个保护女同胞不受黑鬼污辱的男人发奖呢。他们会发的,那就是临时法庭和一根绳子。思嘉,亲我一下吧,弗兰克,你可别介意,我也许和你从此永别了。得克萨斯离这里远着呢。我可不敢写信,所以请告诉我家里人,到目前为止,我还平安无事。"思嘉让他亲了一下,两个男人便一起走出去,进入倾盆大雨之中。他们在后门口又站了一会说了些什么。接着,思嘉突然听到一阵马蹄溅水的声音,托尼走了,她打开一道门缝,看见弗兰克牵着一匹喘着气、跌跌绊绊的马进了马房。她关上门,颓然坐下,两个膝盖仍在发抖。
  现在她知道重建运动究竟意味着什么了,就像知道如果家里被一群只束着遮羞布蹲在那里的光身子野人所包围时意味着什么一样。归近许多她很少想到的事情如今一下子涌上了心头,比如说,她听到过但当时并没有在意去听的那些话,男人们正在进行但她一进来便中止的议论,还有一些当是看来并没有什么意思的小事情,以及弗兰克费尽心机地警告她不要在只有虚弱的彼得大叔保护下赶车去木厂,等等。现在这一切汇在一起,便形成一幅令人害怕的景象了。
  黑人爬到了上层,他们背后有北方佬的刺刀保护着。思嘉可能被人杀死,被人强奸,对于这种事很可能谁也没有办法。要有人替他报仇,这个人就会被北方佬绞死,也无需经过法官和陪审团的审判。那些对法律一窍不通、对犯罪情节毫不在意的北方佬军官门,只需草草经过举行一次审判的动议,便可以把绞索套到南方人的脖子上了。
  “我们怎么办呢?"她双手绞着,处于一种恐怖无依的极端痛苦之中。"那些魔鬼会绞死像托尼这样好的小伙子,就为他为了保护自己的女同胞而杀死了一个黑醉鬼和一个恶棍般的无赖,对这些魔鬼我们怎么办呀?"“实在无法忍受!"托尼曾经大声呐喊过,他是对的。实在是无法忍受。不过他们既然无依无靠,不忍受又怎么办呢?
  她开始浑身发抖,并且有生以来第一次客观地看待一些人和事,清楚地认识到吓怕了孤弱无助的思嘉·奥哈拉并不是世界上唯一重要的事了。成千上成像她那样的女人遍布南方,她们都吓怕了,都是些孤弱无助的人。还有成千上万的男人,他们本来在阿波马托克斯放下了武器,现在又将武器拿起来,准备随时冒生命危险去保护这些女人。
  托尼脸上显出某种在弗兰克脸上也反映出来的表情,一种她最近在亚特兰大别的男人脸上也看见了的表情,一种她注意到了但没有想到要去分析的神色。这种表情同投降后从战场上回来的男人脸上那种厌倦而无可奈何的表情完全不一样。当时那些男人只想回家,别的什么也不管。可现在他们又在关心某些事情了,麻木的神经恢复了知觉,原先的锐气又在燃烧。他们正怀着一种残酷无情的痛苦在重新关心周围的一切。像托尼一样,他们也在思索:”实在无法忍受!"她见过多少南方的男人,他们在战前说话温和,但好勇斗险,在最后战斗的绝望日子里不顾一切,坚韧不拔。但是,就在短短的片刻之前,从那两个男人隔着烛光相对注视的面孔中,她看到了某种不同的东西,某种使她感到振奋而又害怕的东西----那是无法形容的愤怒,难以阻挡的决心。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同周围的人有了一种类似亲属的亲密关系,感到与他们的愤怒、痛苦和决心已融为一体了。的确,实在难以忍受!南方是这么美好的一个地方,决不容许轻易放弃它;南方是如此可爱,决不容许那些痛恨南方人、想把他们碾得粉碎的北方佬来加取践踏;南方是这么珍贵的家乡,决不容许让它落在那些沉醉在威士忌和自由之中的无知黑人手中。
  她一想到托尼的匆匆到来,便觉得自己与他有了血缘关系,因为她想起她父亲在一次对他或他的家族来说不算杀人的谋杀事件之后连夜匆匆离开爱尔兰的故事。她身上有杰拉尔德的血,暴力的血。他记起自己开枪打死那个抢东西的北方佬时那股激动的高兴劲儿。他们身上都有暴力的血,它危险地接近表面,就潜伏在那温文尔雅的外貌下。他们大家,她认识的所有男人,连那两眼朦胧的艾希礼和哆哆嗦嗦的老弗兰克也在内,都有那种潜伏在底下的品质----必要时都能杀人,都会使用暴力。就连瑞德这个没有一点道德观念的流氓,也因为一个黑人"对贵妇人傲慢无礼"而把他杀了呢。
  当弗兰克浑身湿淋淋,咳嗽着进来时,她才猛地一跃而起。
  “唔,弗兰克,像这种日子,我们还要熬多久呀?"“只要北方佬还恨我们,我们就得过下去,宝贝儿。"“难道就没有了一点办法吗?"弗兰克用疲倦的手捋了捋湿胡子。"我们正在想办法呢。"“什么办法?"“干吗不等我们搞出点名堂以后再谈呢?也许得花好多年的时间。也许----也许南方将永远是这个样子了。”“唔,不会的。"“宝贝儿,睡觉去吧。你一定着凉了。你在发抖。"“这一切什么时候才结束呀?"“等我们大家有权利,可以投票选举的时候,宝贝儿。等每一个为南方打过仗的人都能投票选举南方人和民主党人的时候。““投票选举?"她绝望地叫喊道。"投票选举管什么用,要是黑人都失去了理智----要是北方佬毒化了他们,让他们反对我们?"弗兰克耐心地跟她解释,可是说通过投票选举能摆脱这一困境,这道理实在令人费解,她怎能听得懂呢。对于乔纳斯·威尔克森永远不会再对塔拉构成威胁了。她十分感激她还在想托尼。
  “啊,可怜的方丹这一家!"她大声叫喊道。"只剩下亚历克斯了,而在米莫萨却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托尼干吗不理智一点-—等到半夜再干,那样是谁干的就没人知道了。春耕的时候他要能帮上忙。比在得克萨斯要强得多了。"弗兰克伸出臂膀搂住她。通常他总是战战兢兢地搂她,好像总感到她会不耐烦地推开。而今夜他的眼睛似乎望着遥远的地方,竟无所畏惧地把她的腰紧紧搂住了。
  “如今有比耕种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呀,宝贝儿。教训这些黑鬼,狠狠地打击那些无赖,这就是我们要做的事情之一。只要像托尼这样的好青年还在,我想我们就不用过多地为南方担忧。让我们去睡吧。"“不过,弗兰克----"“我们只要团结在一起,对北方佬寸步不让,我们总有一天会胜利的。别让你那可爱的小脑袋瓜为这事烦恼了,宝贝儿。让男同胞的去操心吧。也许那一天不会在我们这一代来临,但相信总有一会来到的。当北方佬看到他们无法削弱我们的力量,他们会感到腻烦,不再纠缠我们。到那时候,我们就可以一个合我们意的世界里生活,养育我们的子女了。"她想起韦德,还有好几天来暗藏在她心头的那个秘密。
  不,她决不愿意让她的孩子们在充满仇恨和不安、酝酿着暴力和痛苦,陷于贫穷、苦难和危险的一片混乱之中成长。她决不希望她的孩子们知道这一切。她需要一个安定的、有良好秩序的世界,可以让她朝前看,深信孩子们未来平平安安的。她希望她的孩子们面对的是宽厚、温暖和丰衣足食的世界。
  弗兰克以为这一理想可以通地投票选举来实现。投票选举?那又用吗?南方的好人再也不会有选举权了。世界上只有一种东西,一种能抵抗命运带来任何灾难的可靠保障,那就是金钱。她狂热地向往着要有钱,要有许多许多钱,便他们能抵抗一切灾难,平平安安。
  她突然告诉弗兰克,她快要有孩子了。
  托尼逃走以后的几星期日子日子里,皮蒂姑妈家屡遭北方佬大兵的搜查。他们事先不打招呼随时闯进屋里来,在各个房间穿来穿去,见人便盘问,翻箱倒柜,甚至连床底下也要搜查。军方当局听说有人曾劝过托尼到皮蒂小姐家去,因此他们断定他藏在那里或附近什么地方。
  这样,皮蒂姑妈便经常处于彼得大叔所谓的"过分紧张"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卧室里会闯入一个军官和一帮子大兵。弗兰克和思嘉都没有提到过托尼的匆匆来访,因此老太太即便想透露出透露不出任何消息来。她哆哆嗦嗦地分辩她有生以来只见过一次托尼·方丹。那是1862年的圣诞节,这话倒一点不假。
  “而且,"她为了把情况说得更有利些,又赶忙向北方佬士兵们补充一句,"那时候他喝得烂醉呢。"思嘉刚刚怀孕,感到很不舒服,心情也很不好,一方面很憎恨那些穿蓝军服的大兵闯入她的私室,顺手牵羊拿走一些他们喜欢的小玩意儿,一方面也非常害怕托尼的事会最终毁了他们大家。监狱里关满了人,他们都是没有多少理由便被抓进去的。她晓得哪怕查出来蛛丝马迹,不仅她和弗兰克,就连无事的皮蒂也得去坐牢。
  有一段时间华盛顿大肆宣传动没收全部"叛逆者的财产",以便偿还合众国战绩。这种宣传鼓动合得思嘉处于一种极为痛苦的忧虑之中。此处,当前亚特兰大还盛传一种谣言,说凡是触犯军法者都要没收其财产,思嘉知道了更是吓得发抖,生怕她和弗兰克不仅会失去自由,还会失去房子、店AE蘚par和木厂。即使财产没有被军方没收,但是如果她和弗兰克被送进了监狱,那同没收还有什么两样呢,要是他们自己不在,谁来照管他们的生意呀?
  她埋怨托尼给他们带来了可怕的麻烦。托尼怎样对自己的朋友作出这样的事来?艾希礼怎么会叫托尼到他们这里来呢?她再也不愿帮任何人的忙了,因为这似乎意味着让北方佬像一窝蜂似地拥来向她勒索。是的,她会将需要她帮助的人都拒之门外。当然艾希礼除外。托尼来过之后的几个星AE赲par里,只要外面路上有一点动静,她便会从不安的睡梦中惊醒,生怕是艾希礼由于帮了托尼的忙也在设法逃跑,到得克萨斯去。她不知道艾希礼现在的情况怎样,因为他们不敢往塔拉写信透露托尼半夜来访的事。他们的信可能会被北方佬截取,给农场带来麻烦。但是几个星期过去了,没有什么坏消息传来,知道艾希礼总算没有被牵连上。最后,北方佬也不再来打扰他们了。
  但是,即使这样,思嘉仍然没有从托尼来访时开始的恐惧中摆脱出来。这种恐惧比围城时的炮弹所引起的震惊更为厉害,甚至比战争最后几天里谢尔曼的部队所造成的恐怖还要厉害。似乎托尼在那个暴风雨之夜的出现一下子把她眼前那幅仁慈的AE?障搬走了,迫使她看到了自己的生活确实是很不牢靠的。
  1866年早春,思嘉环顾周围,明白了自己和整个南方面临着怎样的前途。她可以筹划和设计未来,她可以比自己的奴隶干得更加卖力,她可以战胜种种艰难困苦,她可以凭藉自己的坚强意志解决她在早年生活中从未经历过的种种问题。然而,无论她作出多大的努力和牺牲。也无论她有多大的应变能力,她那付出了巨大代价才创立的一个小小开端却可能随时被人家一把夺走。如果真的发生这样的事情,那么除了像托尼痛苦地提到过的那种临时法庭和横行霸道的军画裁判之外,她是没有任何合法权利,也不可能得到任何补偿的。那些日子只有黑人才拥有权利或者能取得补偿。北方佬已经使南方屈服了,他们还打算继续下去。南方就像被一只狠毒的巨手弄得完全颠倒了,过去当权的人现在比他们以前的奴隶还要束手无策了。
  佐治亚州到处有重兵把守,派到亚特兰大的人比别的地方更多,各个城市北方佬部队的指挥官们有着绝对的权利,对于当地居民甚至操有生杀大权,而且他们行使了这种权利。他们可以而且确实凭一点点微不足道理由或者无缘无故地将市民送进监狱,夺走他们的财产,将他们绞死。他们可以确实用种种自相矛盾的法规来折磨市民,例如,怎样经商、付仆人多少工资、在公开或私下场合说什么话、给报纸写什么文章,等等,都是有规定的。他们甚至规定垃圾该什么时候倒,倒在什么地方,如何倒法。他们规定过去南部联盟拥护者的妻子女儿只能唱什么样的歌,因此谁要是唱了《狄克西》或《美丽的蓝旗》,便构成仅次于叛逆的罪名了。他们规定任何人如果没有履行"绝对忠诚"的宣誓,就休想从邮局领取信件。他们甚至禁止发给新婚夫妇结婚证书,除非他们乖乖地宣读了这令人憎恶的誓言。
  报界被剥夺了言论自由,以致军方的种种目无法纪或劫掠行为根本没有敢提出公开的抗议,而个人的抗议也由于惧怕遭到逮捕而沉默下来。监狱里关满了有声望的市民,他们待在那里没有获得早日审判的希望。陪审团审讯和人身保护法实际上都已废除。民事法庭勉强还存在,但完全由军方随心所欲人地行使职能。军方可以也确实在干预裁决,所以那些不幸被捕的市民实际上全被军事当局摆布了。被逮捕的人实在多得很。只要有煽动反对政府的一点点嫌疑,有三K党同谋的嫌疑,或者有黑人控告他态度傲慢,就足以让一个市民进监狱了。不需要什么犯罪的证明和证据,只要控告就行。
  由于"自由人局"的煽动,愿意出来控告的黑人随时都能找到。
  黑人虽然现在还没有获得选举权,但北方已决定他们应该获得,同时决定他们的选票必须倾向于北方。心里有这么个谱,这对黑人是再好不过的了。无论黑人想干什么,北方佬士兵总是替他们撑腰,而白人要想让自己惹祸,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去控告黑人。
  过去的奴隶如今都成了天之骄子,加上北方佬的帮忙,那些最卑贱无知的黑人都爬到了上层。有些比较好的黑人藐视自由,他们也同自己的白主人一起在吃大苦。许许多多管家的佣人,他们在奴隶中原来属于最高的一级,现在却都留在白人主子家,干过去下等黑人干的体力活。许多干田间活的忠心奴隶也拒绝接受这种新的自由。不过闹事最凶的那群"没用的自由黑鬼"却大部分来自干农活的阶层。
  在奴隶制时代,这些卑贱的黑人一直是被干家务活和庭园活的黑人所看不起的,他们被看成不中用的家伙。正如爱伦那样,整个南方农场主妇都让那些黑人的孩子经过一番培训和淘汰,从中选出最优秀的去担任较重要的任务。派到地里干活的那些黑人是最没有能力学习、智力最低下,最不老实,最不可靠,最坏和最粗野的。不过现在,这个在黑人社会层次中最低下的阶层已将南方搞得民不聊生了。
  原先的农奴,在主持"自由人局"的那帮狂妄冒险家的支持下,加上北方那种近乎宗教狂热的炽烈仇恨的怂恿,现在发现自己突然青云直上身居要职了。他们在那里理所当然地指望着像个小情报机构那样行事。就像一群猴子或小孩被无拘无束地放进一堆珠宝之中,这些珠宝的价值,他们当然无法理解,于是便在那里放肆起来----不是恣意破坏取乐,便是无法取闹。
  那些黑人,包抱智力最低下的在内,也有值得赞扬的地方,那就是他们中间只有极少数人接受恶意的指使,而且这极少数人甚至在奴隶制时代通常也是些"难以驯服的黑鬼"。
  而他们作为一个阶级来说,都是思想止很幼稚,容易受人摆布,并且长久以来养成了接受命令的习惯。过去是他们的白人主子命令他们,现在他们有了一批新的主子。即"自由人局"的提包党,他们的命令是:“你们其实跟任何白人都一样,因此就可以像他们那样行事。只要你们哪一天能够为共和党人投票,你们就可以得到白人的财产,实际上现在他们的财产已等于是你们的了。只要能拿到手,就尽管拿吧!"黑人们被这些鬼话搞得头晕脑胀,自由成了一顿永远吃不完的野餐,每个星期,天天都有的野宴,一场闲荡、盗窃和傲慢无礼的狂欢。农村里的黑人拥进了城市,使得农业地区没有劳动力种庄稼。亚特兰大到处都挤满了农村来的黑人,而且还在大批大批地陆续拥来。由于受了这种新学说的教育,他们都是些又懒又危险的分子。他们拥挤在肮脏的小木屋里,相互传染着天花、伤寒和肺玻在奴隶制时代,他们习惯于生病时受到女主人的照顾,可现在他们根本不知道如何看护自己和其他的病人了。过去他们依赖主子们来照料他们的老人和婴儿,而现在他们对那些无依无靠的人却没有一点点责任感。"自由人局"对政治上的事兴趣太大了,他们已顾不上提供像农场主过去提供的那种照顾。
  没人管的黑人孩子们像丧家之犬在城里到处乱跑,直到好心肠的白人将他们领回自己厨房去养活为止。被儿女抛AE鶿par了农村老年黑人,在这喧哗的城市里感到惊慌失措,坐在路边向过往的妇女哭着哀求:“太太,请您给我在费耶特维尔的老主人写封信,告诉他我在这里。他会来带我这老黑奴回家的。天哪,这种自由我可受够了!"黑人源源不断地拥来,其数目之大把"自由人局"吓坏了,他们这才意识到有点不对劲,但为时已晚,只好尽为设法将他们送回原来的主人那里去。他们告诉那些黑人,如果回去,可以算自由工人,受书面合同的保护,按天计算工资,这些老黑人高高兴兴地回到农场,给那些如今已贫穷不堪的农场主加重了负担,但后者又不忍心赶他们出去。不过年轻的黑人还是留在亚特兰大。他们不愿意到任何地方去干任何一种工作。肚子吃得饱饱的,干吗还要工作呢?
  黑人有生以来第一次可以喝威士忌了,而且想喝多少有多少。在奴隶制时代,除圣诞节外,他们从来也尝不到它,只有到了圣诞节,每个黑人在领取礼物时可以尝到那么"一丁点儿。"如今他们不仅有"自由人局"的鼓动家们和提包党人在怂恿,而且还有威士忌的刺激,因此严重的违法行为就不可避免了。在他们的威胁下,生命财产得不到保障,不受法律保护的白人感到十分惊慌。待上的行人常常遭到喝得烂醉的黑人的侮辱,房屋和仓库往往半夜被人纵火烧掉,牛马和鸡鸭常常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偷走,各式各样的犯罪层出不穷,但罪犯却很少和缉拿归案的。
  但是这些卑鄙的行为和威胁与白人妇女所遇到的危险相比,又算不了什么了。许多妇女由于战争失去了男人的保护,独自住在远离市中心的地区的街上。正是大量的凌辱妇女的暴行以及人们对妻儿安全经常的提心吊胆,逼得南方的男人憋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愤怒,于是一夜之间冒出了三K党。北方的报纸在大声疾呼反对这个夜间活动的组织,却从未觉察到成立这个组织的悲哀的必然性。北方佬将追捕到的每一个三K党徒都处以绞刑,因为他们居然胆敢将惩罚罪犯的权利拿到了手里,而事实上此时一般的法律程序早已被入侵者废除了。
  这儿是一副令人触目惊心的景象:半个民族正企图用刺刀强迫另半个民族接受黑人的统治,而这些黑人中有许多从非洲丛林中出来还不到一代人的时间呢。必须给黑人以选举权,而他们原先的主人却大多得不到这种权利。必须压服南方;剥夺白人的选举权正是压服南方的有效办法之一。凡是为南部联盟打过仗、在它的政府中有过一官半职或者帮过忙和给过它方便的人,大多数不允许参加投票选举,没有选举其国家官员的权利,他们完全被置于一种外来统治的控制之下。许多人清醒地想起李将军的话和榜样,愿意宣誓,再成为公民,并忘记过去的一切,但是他们没有被允许这样做。其他的人是允许宣誓的,可他们却坚决拒绝,决不向一个有意要他们屈服于残暴和羞辱之下的政府宣誓效忠。
  “如果他们的行为像样一点,那我在投降之后就会宣那个该死的誓了。我可以回到合众国去。但是天知道,我根本无法让他们改造成那个样子!"这样的话思嘉听过不知多少遍,早已腻烦得要尖叫起来了。
  在这些令人寝食难安的日子里,思嘉日日夜夜被恐惧折磨着。目无法纪的黑人和北方佬大兵的威胁,无时无刻不在扰乱她的心。财产被没收的危险随时存在,甚至在睡梦中也无法摆脱。她还担心会有更可怕的事情发生呢。她常常为自己和她的朋友以及整个南方的无能为力感到丧气,所以这些天来她总是在想托尼·方丹说过的那些话,就一点也不奇怪了。托尼当时十分激动地说:“天哪,思嘉,这实在难以忍受,也不能再忍受了!"虽然经历过战争、大火和重建运动,亚特兰大现在又成了一个繁华的城市。在很多方面,这个地方很像南部联盟初期那个热闹的年轻都会。唯一使人难堪的是拥挤在大街上的士兵穿上了一种令人讨厌的制服,钱掌握在一些不该拿的人手里,黑人在享着清福,而他们原先的主人却在挣扎,在挨饿。
  在这表面现象下面是苦难和恐惧,但从一切外观来看仍是一个正在废墟中迅速崛起的繁华城市。一个喧闹扰攘的城市。亚特兰大似乎不管情况怎么变,总应该是匆匆忙忙的。萨凡纳、查尔斯顿、奥古斯塔、里土满、新奥尔良却从来不是这样。只有缺乏教养和北方佬化了的地方才会匆忙。不过,在目前这个时期,亚特兰大比过去或未来任何时候都更加缺乏教养和更加北方佬化。"新人"从四面八蜂拥而来,大街上从早到晚都熙熙攘攘,挤满了人。北方佬军官和新近致富的提包党人坐着雪亮的马车,把泥水溅到本地人破旧的货车上;外来富人所营造的华丽而俗气的新房子在原有市民安静而稳重的住宅中间层出不穷。
  战争确立了亚特兰大在南方事务中的重要地位,这个一向不引人注目的地城市现在已经变得远近闻名了。谢尔曼曾为之战斗了整整一个夏天和杀了许多人的那些铁路,如今又在刺激这个城市的生活了。亚特兰大又成了一个广阔地区的活动中心,就像它遭到破坏之前那样,同时它正在接纳一大批蜂拥而入的新市民,其中有受人欢迎的,也有不受人欢迎的。
  入侵的提包党人把亚特兰大当成他们的司令部,他们在大街上任意推搡那些也是新来的南方古老家族的代表。谢尔曼进军期间农业地区被烧毁的一些人家,因为已没有奴隶给他们种棉花维持生计,也只好到亚特兰大来谋生了。"从田纳西和卡罗来纳每天都有新的逃难者来到这里定居,因为在他们那里重建运动的手比在佐治亚伸得更长呢。许多曾在联邦军队中领过津贴的爱尔兰人和日耳曼人,遣散之后也在亚特兰大定居了。北方佬驻军的妻子和家人对经历了四年战争的南方充满了好奇,也跑到这里来凑热闹。各式各样的冒险家蜂拥而入,希望在这里发家,同时农村的黑人还在大批在批续不断拥来。
  这座城市一片喧哗,大大开放,就像在边境上的一个村庄,毫不掩饰其缺陷和罪恶。酒馆突然兴旺起来,有时一个街区便有两三家。入夜之后,大街上到处都是醉汉,有黑人也有白人,摇摇晃晃地在人行道上跌跌撞撞。暴徒、小偷和娼妓鬼鬼祟祟地躲在没有灯光的小巷里和灰暗的大街上。赌场经营最兴旺,几乎没有一夜不发生开枪、动刀子或打架的事。正派的市民极为愤怒地发现在亚特兰大有着一个巨大而且繁华的红灯区,比战争时期的还要大,还要繁荣。从拉下的帷帘背后通宵达旦地传出刺耳的钢琴声,以及狂野的歌声和笑声,还不时被尖叫声和枪声所打断。住在这些房子里的人比战争时期的娼妓还要胆大,竟敢厚着脸皮探身窗外招徕过往的行人。每到星期天下午,红灯区鸨母们的华丽马车在大街上招摇过市,里面全是些打扮得非常妖艳的姑娘,她们从放下来的锦帘后面探出头来呼吸新鲜空气。
  在这些鸨母中,贝尔·沃特琳是最臭名昭著的一个。她开了一家新妓院,那幢两层大楼使区内邻近的妓院看上去就像破旧的养兔场一样。她这家妓院楼下有个长长的酒吧间,墙上雅致地挂着油画,每天晚上还有一个黑人乐队在那里演奏。
  据说楼上配备着最上等的豪华家俱,沉甸甸的花边窗帘和进口的金框镜子。这家妓院所养的12个年轻姑娘打扮起来都非常漂亮,而且举止行为比其他妓院的姑娘要文雅些。至少警察很少光顾贝尔的妓院。
  这家妓院已成为亚特兰大的已婚妇女们暗地里、窍窍私语的话题,说教的牧师们用谨慎的措词称之为邪恶的污秽场所,一个为人们所蔑视和谴责的地方。大家都知道贝尔这类女人不可能有那么多钱来盖这样豪华的房子,她一定有后台,一个有钱的后台老板。瑞德·巴特勒从没顾虑到体面而隐瞒他和贝尔的关系,因此显然这个后台不是别人就是他。如果有人偶尔朝那辆由一名粗鲁的黄种黑人赶着的马车里看上一眼,便会发现贝尔本人也是很阔绰的。每当她在一对良种的栗色马背后驱车经过,沿待两旁所有的男孩子都会避开自己的母亲跑来过去偷看她。并且兴奋地低声说:“这就是她!就是那个贝尔!我看到她的红头发了!"与那些弹痕累累、用旧木器和熏黑的砖瓦片修补的房屋并排而立的是提包党人和发战争财的人新建的住宅,那里夜夜灯火辉煌、歌舞声透过窗帘飘出。穿着昂贵鲜艳的丝绸衣服的妇女们在长长的阳台上散步,一些身着夜礼服的男人在一边殷勤地伺候。噼噼啪啪香槟酒的瓶塞的声音此起彼伏。
  桌上铺着带装饰图案的网织的桌布,上面是七道菜的晚餐。深红色的火腿、蒸鸭、肥鹅肚酱,各种罕见的应时和不应时的水果,满满地摆了一桌子。
  在那些破旧的老房子里,人们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越是出身高贵而勇敢的人,日子过得越苦,越是表面上装出对物质要求毫不在乎的傲太,内心越发紧张。米德大夫能说出不有家庭不幸的故事,例如,某某人先从公寓大厦被撵到了供膳食的寄宿舍,后来又被迫搬到了后街一些黑暗的房子里。他有许多女病人都患有"心脏衰弱"和"肺痨"之类的疾玻他知道,而且她们也清楚他明白,毛病就出在慢性的饥饿上。他还能诉说一些肺病和糙皮病如何传染给全家的事,这种情况过去只在贫穷的白人中发生,而如今在亚特兰大最上等的人家里也出现了。有些婴儿两条腿细得像患伺偻病似的,还有些母亲没奶喂孩子。从前这位老医生每生一个孩子,总要虔诚地感谢上帝一番,而现在他并不觉得生命是那么可贵的了。对于初生的婴儿和那么多出生几个月就死去的婴儿来说,这个世界实在太冷酷了。
  豪门大宅里有的是华灯、美酒、小提琴、舞蹈、锦锻、呢绒,而就在它的四周,人们却在饥寒交迫中慢慢地死亡。征服者有的是傲慢无理和冷酷无情,可留给被征服者的便只有痛苦和仇恨了。
正文 第三十八章
手机电子书·TXT小说下载到m 更新时间:2007-10-12 11:27:52 本章字数:23231
思嘉亲眼目睹这种情景,白天身临其境,夜间又带着它们上床睡觉,时时忧虑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事情。她知道由于托尼的事,她和弗兰克已列入了北方佬的黑名册,随时都可能大难临头。但是,尤其是现在,她可承受不起前功尽弃的损失----现在一个婴儿即将出世,木厂正开始赚钱,塔拉还要她继续维持,直到秋天收了棉花为止。啊,要是她会失去一切怎么办!或许她还得用那孱弱的武器,面对这疯狂的世界,一切从头开始呢!还得用她的朱唇、碧眼和狡猾而浮浅的脑子,同北方佬以及他们的一切主张作斗争埃她实在忧虑重重,负荷不了啦,觉得与其重新开始还不如自杀算了。
在1866年春天那一片破坏和混乱之中,思嘉将全部精力放在木厂上,一心一意要让它赚钱,在亚特兰大,钱有的是。
盖新房的浪潮正在给她急需的机会,她晓得只要她不蹲监狱就准能发财。她不断告诫自己,处世要温和些,谨慎些,受到侮辱得忍受,碰到不公平的事要让步,不要冒犯任何可能伤害她的人,无论是白人还是黑人。她同别人一样,非常憎恨那些傲慢无礼的自由黑人,每次听到他们的辱骂或高声大笑时都要气得炸了肺。但是她从来连一个轻蔑的眼色也不敢向他们表示。她憎恨提包党人以及那些参加了共和党的南方白人,恨他们那样容易便发家致富,而她却要艰难地挣扎着过日子,但是她从来不说一句指责他们的话。在亚特兰大,没有人比她更仇恨北方佬的了,只要看到那身蓝军服便气得要命,但另一方面即使在家里她也从不谈起他们。
我决不做多嘴多舌的傻瓜,她冷静地想道。让别人为从前的日子和那些永不复生的人伤心去吧。让别人对北方佬的统治和丧失投票权而愤怒去吧。让那些说了实话的人去蹲监狱,或者参加了三K党的人去受绞刑吧。(三K党这个名字多么可怕,对于思嘉来说。几乎就同黑人一样呢。)让别的女人为她们的丈夫参加了三K党而感到自豪吧。谢天谢地,弗兰克总算没有混到里面去!让别人去为那些他们无法办到的事情烦恼、生气和出谋划策吧。过去,同紧张的现在以及没有把握的未来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当面包、住房和争取不蹲监狱成了最现实的问题时,投票选举又算得了什么?请上帝保佑,让我平安地过到六月,不要出什么事呀!
总得要待到六月呀!思嘉知道到了六月她就得在皮蒂姑妈家待着休息,直到孩子生下来为止。人家已经在议论她,这种情况下竟然还敢在外面抛头露面。没有哪个女人怀了孕还在公开场合出现的。弗兰克和皮蒂早就央求她不要再露面,不要给她自己----以及她们----丢丑,而她也答应他们到六月不再工作了。
总得要到六月呀!在六月以前,她一定得使木厂稳稳地站住脚跟,这才能够放心离开。在六月以前,她必须赚足够的钱,对可能发生的不幸作一点点防备。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而时间这么短促。她希望一天能更长些,并且争分夺秒地拼命赚钱,赚更多的钱。
由于她喋喋不休责骂胆小的弗兰克,那店总算现在有了点起色,连一些老帐他也收了,但是思嘉还是把希望寄托在那家木厂上。如今的亚特兰大就像一棵被砍倒在地的大树,正在重新长出更茁壮的幼芽,更稠密的叶子,更繁茂的枝条。对建筑材料的可供应数量远远跟不上需求。木材、砖瓦和石头的价格在猛涨,思嘉经营的那家木厂从天一亮直到黄昏掌灯时分,始终忙得不亦乐乎。
每天她花费一些时间在木厂里,盯着每一件事情,尽力制止她确信在发生的盗窃事件。但大部分时间她却坐着车在城里转悠,同那些建筑师、承包商和木匠周旋。甚至去拜访一些听说将来可能要盖房的陌生人,诱惑他们答应买她的木材,而且只买她一家的木材。
很快她就成了亚特兰大大街上一个时常能见到的人物。
她坐在一辆轻便马车里,旁边是一位神情严肃、但不以为然的老黑人车夫。她把那条膝毯拉得高高地围着她的肚皮,那双戴手套的小手紧紧抱住膝盖。皮蒂姑妈给她做了一件漂亮的绿色短斗篷,可以遮住她的体形,还做了一顶绿色的扁平帽,和她的眼睛正好相配。她总是穿着这些得体服装出去做生意,并在双颊上抹上淡淡一点胭脂,再轻轻洒一点科隆香水,这使她看上去十分迷人,只要不从车里下来露出自己的体形就行了。实际上也很少需要也下车的事,因为她一微笑打个招呼,人们就会赶快跑过来,而且是光着脑袋冒雨站在车旁同她谈生意经。
她当然并不是唯一知道做木材生意好赚钱的人,但是她不惧怕竞争者。她对自己的精明颇为自豪,深信跟别人不相上下。她是杰拉尔德的亲生女儿,父亲遗传给她的那种狡猾的经商本能现在由于需要而磨练得炉火纯青了。
刚开始,别的生意人都嘲笑她,女流之辈哪会做生意呢,因此嘲笑中还带点和善的轻视。但现在他们不再嘲笑了。一看见她驱车过来,他们便狠狠诅咒。事实上正因为她是女流之辈,事情反而对她有利,因为有时她装出一副毫无办法和恳求的样子,人们一看心就软了。在无论什么情况下,她可以毫不费力地无需用言语表达,就能给人一种她是个勇敢而又怯懦的上等女人的印象,只是被严峻的环境所迫才落到了如此不守妇道的地步的印象;这样一个孤弱娇小的女子,要是顾客不买她的木材,她说不定会饿死呢。不过,一旦她那贵妇人式的风度没取得应有的效果时,她转瞬变得像个冷酷无情的生意人,为了招徕一个新顾客而不惜亏本,用比竞争者更低的价格出卖,而且毫无顾忌地滥骂其他做木材生意的人。她就做出一副不太情愿揭露事实真相的样子,叹着气告诉一位可能与她成交的顾客,说她的竞争者们的木材价格实在太高,而且都是些烂木头,到处是节孔,总之,质量糟透了。
思嘉第一次这样撒谎时还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事后也不无内疚----不好意思是因为谎言居然可以如此轻松地脱口而出,内疚是由于她突然想起母亲会怎么说呢?
爱伦对于一个撒谎和损人利己的女儿会怎样教训,那是很显而易见的。她会大吃一惊,难以置信,然后说些刺人但又不失文雅的话,教导应该如何对待名誉、诚实、真理和帮助自己的邻居,等等,思嘉一想像母亲脸上的神情,便禁不住畏缩起来。但是很快这个形象便变得模糊不清,被一种冷酷无情、不讲道德的贪婪的的冲动所抹煞,这种冲动产生于塔拉那些贫困的日子,如今又在目前不安定的生活中大大加强了。这样,她就跨过了这个里程碑,就像跨过以前那些阻止她行动的规范一样----她叹息自己已经不是爱伦所希望她做的那种人了,同时耸了耸肩,重复一遍她那句万应灵丹式的口诀:“我以后再去想这些吧。"从此,在做生意方面她就彻底忘掉了爱伦,也再没有对自己抢别人买卖的手段内疚过了。她知道用谎言去损害人家,对她自己来说是绝对安全的。南方的绅士制度保护了她。南方的上等女人可以用谎言去损害一位绅士,而南方的绅士却无法用谎言来损害一个上等女人,更不能说这个上等女人是撒谎者。其他做木村生意的人只能在暗里发火,跟家人一起时激动地声称,但愿上帝保佑能让肯尼迪太太变成男人,哪怕五分钟也好。
迪凯特街上住着一位开木厂的穷白人,他用思嘉的那套武器对付她,公开说她是个专爱说谎的人和诈骗犯。但这丝毫没有用,反而害了他自己,因为大家都感到吃惊,怎么一个穷白人居然能对一个出身名门的上等女人说这种坏话呢,即使这个上等女人的行为多么不合妇道。思嘉听到那个穷白人的责难时,先是不失身分地默默忍着,后来便渐渐将注意力转向这个人和他的顾客了。她残酷无情地以比他更低的售介来抢夺对方的生意,而且暗暗心疼地抛出一批优质木材来证明自己的诚实,结果那个人很快就破产了。于是她便自己出价将对方的木厂高高兴兴地买了过来,使弗兰克也震惊不已。
一旦木厂到了手,就遇到一个伤脑筋的问题----到哪里去找一个值得依赖的人来经管呢?她不需要另一个像约翰逊那样的人。她明白尽管自己严加防范,他还是背着她在卖她的木材。不过她想,找个合适的人应该还是容易的。不是现在大家都穷得要命吗?不是现在大街上到处都是闲荡没有工作的人吗?他们中间有些人过去很富裕,可现在失业了。没有哪一天弗兰克不给一些饥饿的退伍兵以施舍,皮蒂和她的厨娘不包些吃的给那些骨瘦如柴的乞丐。
不过,连思嘉自己也不明白,她不能要一个这样的人。
“我不能要那些过了整整一年还没打到事情干的人,"她想。
“要是他们还不能适应和平时期,他们也就无法适应我。而且他们看上去全都那么畏畏缩缩,像挨了揍似的。我可不要挨揍的人。我要的是精明能干,像雷尼或托米·韦尔伯恩或凯尔斯·惠廷那样的,或者像西蒙斯家的一个小伙子,或者----或者任何一个属于这一类的人。他们没有士兵们一投降便什么事也不管的那种神气。他们看上去像是十分关心许多事情呢。"但是西蒙斯家的小伙子们正在开办一个砖窑,凯尔斯·惠廷在卖一种药剂,是从他母亲厨房里制作出来的,那是可以使黑人最卷缩的头发涂上六次就能变直的灵丹,他们居然都彬彬有礼地朝思嘉微微一笑,婉言谢绝了她的雇用,这叫她大吃一惊。她又试了试许多别的人,结果都一样。实在无法了,她决定提高工资,但还是遭到了拒绝。梅里韦瑟太太有个侄子甚至傲慢地对她说,虽然他并不特别喜欢赶大车,但大车毕竟是他自己的,他宁愿自食其力使事业有所发展,也不愿到思嘉那里去。
一天下午,思嘉的马车追上了雷内·皮卡德的馅饼车,看见瘸子托米·韦尔伯恩因搭便车回家也坐在雷内的车上,于是她就跟他俩打招呼。
“雷内,你看,为什么你不到我的木厂干活?经营一家木厂可比赶一辆馅饼车要体面呢。我想你大概觉得不太好意思呢?"“我吗,我看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雷内咧嘴笑笑说。
“什么算体面呢?我倒一向是体面的,直到这场战争将我像黑人一样解放了。我再也不必像过去那么高贵和闲得无聊了。我自由得像只小鸟了。我喜欢我的馅饼车。我喜欢我的骡子。我喜欢亲爱的北方佬,他们好心地买我岳母的馅饼。不,我的思嘉,我决心要成为馅饼大王。这是我命中注定了的!就像拿破仑一样,我听天由命。"他高兴地挥舞起他的鞭子。
“但是你父母把你养大,决不是让你来卖馅饼的,就像把托米养大不是来对付那帮粗野的爱尔兰泥瓦匠一样。而我那里的工作可要----"“那么你的父母准是把你养大来经营木厂的吧,"托米插嘴说,嘴角抽搐了一下。"是的,我正看见那个小小的思嘉在母亲膝头上,咬着舌头在背课文:'要是次木料能卖好价钱,可千万别卖好木料呀。'"雷内一听大笑起来,他那双小猴眼高兴地飞舞起来,他用力捶了一下托米的驼背。
“放肆,"思嘉冷冷地说,因为她听不出托米的话时有多少幽默。"当然我父母养育了我,可不是叫我来开木厂的。"“我并没有放肆的意思。不过你是在开木厂呀,不管你父母养你时是不是就要你干这一行。事实上你干得很好。得了,依我看,我们中间谁都不是在干原先打算干的那一行,不过我想我们照样都还干得不错呢。如果生活不能完全如意便坐下来哭鼻子,那才是可怜虫,才是一个可怜的民族。思嘉,你干吗不去找个有气力的提包党人来替你干活呀?上帝知道,树林里有的是!"“我才不要提包党人。提包党人无论什么东西,只要不是烧得通红的或者钉得牢牢的,都会给你偷走。如今他们很得意,只会待在原地不动,决不会屈尊到这里来捡我们的骨头。
我要的是一个好人,一个好人家出身的人,又精明能干又忠诚老实,还要----"“你的要求倒不算高呢。不过照你出的工钱,你是找不到这样的人的。你说的那种人,除非是完全残废的,现在全都找到了工作。他们也许不适宜干当前的活,不过他们毕竟全都在干着呢。““只要你了解底细,就会发现很多男人是没有多少头脑的,难道不是吗?"“也许这样,不过他们还是很有自尊心的,"托米冷静地说。
“自尊心!我看自尊心的味道好得很,尤其在外皮容易剥落时放点蛋白糖霜,味道就更好了,"思嘉尖刻地说。
两个男人有点勉强地大笑起来,但思嘉似乎觉得他们作为男性在联合起来反对她。她想想托米的话是对的,这时他脑海中掠过一些她已经找过和打算去找的男人。他们全都很忙,忙着干某些事情,干得很辛苦,比战前他们可能想像得到的要辛苦得多。也许他们干的并不是自己所愿干、最容易干,或者曾被培养要干的事。可是他们毕竟是在干了。对于男人来说,这个世界的确太艰难,不能有什么选择。要是他们在为失去希望而悲伤,在渴望过去的生活方式,那除了他们自己谁也不清楚。他们正在打一场新的战争,一场比上次更加艰难的战争。他们现在又关心起生活来了,以那种在战争将他们的生活切成两段之前激励过他们的同样的急切感和强烈意识关心着。
“思嘉,"托米难为情地说,"我刚才对你无礼了,实不愿意求你帮忙,不过我还是得求你。或许这对你也有好处。我的内弟,休·埃尔辛在卖柴火,干得不太顺利,因为除了北方佬,现在谁都自己出来捡柴火了。我知道埃尔辛一家的日子过得非常艰辛,我尽力帮忙,但你知道我还得养范妮,还有母亲和两个寡妇在斯巴达要我照顾。休这个人很好,你要的正是一个好人,而且你知道的,他又是好人家出身,人很忠厚老实。"“不过----嗯,休没有多大气力,要不然他的柴火生意是会成功的。"托米耸了耸肩膀。
“你看事情的眼光可真够厉害的了,思嘉,"他说。"但是,你可以再考虑一下休。事情做过头了反而会更糟的。我想,他的忠厚老实和心甘情愿会弥补他的气力不足,而绰绰有余呢。"思嘉在全城游说遍了没有成功,而许多想干的提包党人却跑来纠缠不休。但都被她拒绝了。最后她终于决定接受托米的建议,让休·埃尔辛来干。休在战争时期是位干劲很大、足智多谋的军官,但是打了四年仗,受过两次伤,他的全部智谋好像已经干涸,如今面对和平时期这一严峻的现实,像个孩子般糊涂起来了。近来他挑着柴火到处叫卖时,眼睛里流露出一种丧家犬的神色,看来压根儿不是思嘉所希望雇到的那种人。
“他很愚蠢,"思嘉心想。"他对做生意差不多是一窍不通,我敢打赌他连二加二等于多少都不会。而且我怀疑他也学不会了。不过,他至少是个老实人,不会欺骗我。"这些日子思嘉并不怎么需要老实,不过她越是不看重自己的老实,便越发看重别人的老实了。
“可惜的是约翰尼·加勒格尔正同托米·韦尔伯恩合伙在盖房子,"她想。"他才是我想要的那种人,硬像钉子,滑得像蛇,要是给他的报酬合适,他也会老老实实的。我了解他,他也了解我,我们可以很好地共事。也许等那家旅馆盖好之后,我就可以把他弄过来了。在这之前,我只好让休和约翰逊先生将就对付着。要是我让休负责新厂,让约翰逊留在老厂里,我自己就可待在城里管推销,锯木和运输的事由他们去办。不过,要是我总留在城里,那么在请到约翰尼之前,还得冒约翰逊先生偷木料的风险。他要不是个贼就好了!
我想将查尔斯留给我的那块地分一半盖个木料堆置常只要弗兰克不在我面前那么大声叫嚷,我还想用另一半地建一个酒馆呢!不管他怎样抗议,只要拿到了足够的钱,我马上就要建酒馆的。要是弗兰克的面皮不那么嫩就好了。啊,天哪,要不是我偏偏在这个时候要生孩子,那多好呀!很快我的肚子就要大得不能出门了。哦,天哪,我怎么就要生孩子了呢?
而且,天哪,要是那些该死的北方佬不来管我,要是----"要是!要是!要是!生活中居然有那么多的"要是",什么事也没有把握,一点安全感也没有,总在忧虑会失去一切,重新受冻挨饿。当然,现在弗兰克赚的是多了一点,不过弗兰克总爱感冒生病,经常一连几天得在床上躺着。说不定他会成为一个废人。不,她不能指望依靠弗兰克。除了她自己,谁也不能依靠。而现在她能挣到的钱似乎太少了。哦,要是北方佬跑来将她的东西全部拿走,她该怎么办呢!要是!要是!要是!
她每月挣的钱,一半寄到塔拉交给了威尔,一部分还瑞德的债,其余的便自己存起来。没有哪个守财奴比她数钱数得更勤,也没有哪个守财奴比她更害怕失去这些钱。她不肯把钱存到银行里去,因为怕银行倒闭,或者北方佬可能要没收。所以她把钱尽量带在自己身边,塞在自己的紧身衣内,将一小叠一小叠的钞票藏在屋子周围放在壁炉的砖缝里,放在废物袋内,夹在《圣经》的书页中。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过去,她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因为多省下一块钱,到了灾难临头时,就会多丢掉一块钱埃弗兰克、皮蒂和其他人们对于她那种随时随地都可能爆发的无名火都极为体贴地容忍着,将她的坏脾气归咎于怀孕,从没意识到真正的原因。弗兰克知道对于怀孕的妇女就得迁就,所以他压抑着强烈的自尊心,听凭她继续经管木厂,听凭她在目前这种任何女人都不应该再出去抛头露面的时候继续在城里到处乱跑,绝口不提任何意见。她的行为不断使他感到难堪,不过他预想再忍耐一段时间就差不多了。只要孩子一下地,思嘉又会成为当年他追求过的那个富于女性美的可爱姑娘了。但是不管他如何姑息迁就,她还是不停地发脾气,因此他感到她真像是鬼迷心窍了。
到底什么东西迷住了她的心窍,什么东西使她变得疯狂,看起来谁也弄不明白。实际上那是一种强烈欲望的表现,她要在自己不得不闭门隐居之前赶快将她的事情安排好,赶快尽可能多赚些钱以防万一,赶快建立一个坚实的金钱堤坝来防御北方佬日益高涨的仇恨浪潮。这些日子正是金钱迷住了她的心窍。要说有时她也想到孩子,那只是对孩子来得不是时候而莫名其妙地生气。
“死亡,纳税,生孩子!这三件事,那一件也没有合适的时间容你选择的!”当思嘉作为一个女人开始经营木厂时,亚特兰大普遍感到震惊。经后随着时光的流逝,大家更断定她这个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她做生意使用的残酷手段令人骇异,何况她可怜的母亲还是罗毕拉德家的小姐呢。并且,当谁都知道她怀了孕的时候,她却照样在大街上到处奔跑,这就更加令人难以接受了。无论哪个正派的白女或黑人妇女,只要一杯疑自己有了身孕,便几乎都不再迈出家门,因此梅里韦瑟太太愤怒地说,从思嘉的所作所为来看,她大概是想把孩子生在大街上了!
不过以前人们对她的行为所作的种种批评,同现在城里人的对她的流言蜚语比较起来,就根本算不了什么了。思嘉不仅同北方佬做买卖,而且处处显出她就是喜欢这样做呢!
梅里韦瑟太太和许多别的南方人也在同刚来这里的北方佬做生意,但不同的是他们并不情愿,而且公开地表示不喜欢。可思嘉却是喜欢,或者说,似乎喜欢,那一样是够糟的了。她确实在北方佬军官家里同他们的妻子喝过茶呢!实际上她什么事都干过,只差没邀请他们到她自己家里来了,而且全城的人都在猜想,要是没有皮蒂姑妈和弗兰克,她准会请他们去的。
思嘉知道全城人都在议论她,但她并不在乎,也顾不上去计较。她对北方佬的恨还是同当年他们想烧掉塔拉时那样厉害,不过她能够把这种仇恨掩盖起来。她明白,如果她打算赚钱,便只能从北方佬那里去捞,而且她也明白,用微笑和好言好语去巴结他们,准能把他们的生意拉到她的木厂来。
等到有一天,她非常富裕了,而且把她的钱藏到了北方佬无法找到的地方,到那时她便可以告诉他们她对他们的真实看法,告诉他们她憎恨他们,厌恶他们,瞧不起他们。那会多令人高兴呀!但是在那个时刻到来之前,她不得装着与他们融洽相处,这是再简单明了不过的事。要说这是虚伪,就让亚特兰大人尽管利用这种虚伪吧。
她发现,同北方佬军官做朋友就像射击地上的鸟一样容易。他们在一个敌对的地方成了寂寞的流亡者,其中许多人渴望与女性有礼貌地交往,因为在这个城市里。正派女人从他们跟前经过时常常掉头不理,好像要啐他们一口才解气似的。只有妓女和黑人妇女才跟他们说话和气。但是思嘉显然是个等女人,一个有门第的上等女人,尽管目前在干活,因此只要她嫣然一笑,那又碧绿的眼睛滴溜一转,他们就浑身激动了。
经常,思嘉坐在车里对他们说话,向他们摆弄两个酒窝,这时她实际上对他们厌恶极了,恨不得破口大骂他们一顿。不过她还是克制住自己,而且发现随意玩弄玩弄北方佬,一点也不比跟南方男人这样调逗要难多少,只不过这不是逗乐而是一桩可恨的交易罢了。她所扮演的角色是一位在患难中的文雅温柔的南方贵妇人。她具有端庄而高雅的风度,可以使她的受骗者与她保持适当的距离,不过她那和蔼的态度仍叫北方佬军官一想起肯尼迪太太便心里暖洋洋的。
这种暖意是非常有利的----也正是思嘉想要得到的。许多驻防的军官由于不知道自己在亚特兰大要待多久,把妻子和家眷都接过来了。由于旅馆和公寓早已客满,他们便正在自己盖房子,并且很愿意从这位和气的肯尼迪太太那里买木料,因为她待他们比城里任何别的人都更有礼貌。那些提包党人和无赖也正在用他们新捞到的钱款建筑豪华住宅、店铺和旅馆,他们也发现与她做生意比与原先联盟军的大兵们打交道要愉快一些。那些大兵虽然也很客气,但这种客气只不过比直言不讳的憎恨更加合法和冷酷而已。
所以,正因为她长得又美丽又迷人,而且有时又显得很孤弱无助,他们便都乐意光顾她的木材厂以及弗兰克的店铺,觉得他们应该帮助这位有胆识但显然只有一个无能的丈夫在养活她的小妇人。思嘉注视着她事业的进展,觉得不但目前她要靠着北方佬的钱,而且将来还得靠这帮人庇护呢。
同北方佬军官的关系保持在她想保持的水平上,这比她所料想的要容易些,因为他们全都惧怕南方的上等女人,不过思嘉也很快便发现这些军官的妻子引起了一个她没有料到的问题。同北方佬妇女联系并不是她所乐意的。她很想避开她们,可是办不到,因为这些军官的妻子一心想见她。她们对南方和南方妇女怀有一种强烈的好奇心,而且思嘉最先给了她们满足这一愿望的机会。亚特兰大的其他妇女压根儿不与她们发生任何联系,甚至在教堂里也拒绝向她们点头,因此每当思嘉为了生意到她们家里去时,那就似乎是她们日夜祈求的事情实现了。经常,思嘉在一家北方佬门前坐在自己车里同这家的男人谈论木料和屋顶板时,这个男人的妻子就会跑出来搭讪,并坚持要她进屋喝杯茶。思嘉尽管心里很不情愿,但很少拒绝,因为她总希望有个机会自然地建议她们去光顾弗兰克的店铺。不过她的自我克制能力多次受到严峻考验,因为她们经常提出种种涉及私人的问题,而且对南方的一切都表现出一种洋洋自得和好意屈就的态度。
北方佬妇女认为《汤姆叔叔的小屋》这本书的启示仅次于《圣经》,所以她们全都问起南方人家养的用来追逐逃跑奴隶的那种猎狗。而且她们根本不相信她所说的她有生以来只见过一只猎狗,而且是一只温和的小狗,并非色恶宠大的猛犬。他们还想看看农场主用来在奴隶脸上打印记的那种可怕的烙铁和用来打死奴隶的有九根皮条的鞭子。思嘉觉得她们对于纳奴隶为妾的问题表现出来的极大兴趣,实在十分庸俗和没有教养。尤其当她看到北方佬军队在亚特兰大定居以后黑白混血婴儿大量增加时,更是十分憎恨。
听到这类带有偏见的无知言论,亚特兰大无论哪一个女人都会气得要命,但思嘉却设法忍受,她所以忍得住,是因为她们在她内心引起的鄙视多于愤怒。他们毕竟是北方佬,谁也不会指望北方佬干出什么好事,说出什么好话来。因此,他们所表现的对于她的国家和人民及其伦理道德的种种轻率的侮辱,都始终未能深深地触动她,只不过从她心上轻轻擦过,引起一种很好地掩藏起来的轻视和讥笑,直到发生了一件叫做怒不可遏的事情为止。这件事向她表明,如果她需要什么表明的话,那就是南北之间的鸿沟有多么宽阔,而且要想跨越这道鸿沟是完全不可能的。
一天下午,她与彼得大叔赶车回家,经过一家住着三家北方佬军官的房子,这些军官正在用思嘉的木料盖自己的住宅。她驱车经过时,三个军官的妻子正好都站在门口,她们向她招手,请她把车停下来。她们出来,跑到她的马车旁边同她招呼,那口音又一次使她觉得,对于北方佬,除了他们那种声调之外,似乎什么都可以原谅了。
“我正想见你呢,肯尼迪太太,"一个缅因州来的瘦高个女人说。"我想从你那里了解一点关于这个愚昧城市的情况。"思嘉怀着理所当然的鄙视吞下了这种对亚特兰大的侮辱,勉强装出一副笑容。
“要我告诉你些什么呢?”
“我的保姆布里奇特回北方去了。她说她在这些她称为'黑魔'的人当中再也无法待下去了。孩子们现在成天缠得我心烦意乱,请告诉我,怎样才能再找到一个保姆。我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呀。"“这并不难,"思嘉说着,笑起来。"如果你能找到一个刚从农村来的还没有被'自由人局'宠坏的黑人,你就会有一个最好的仆人了。你就站在这里,站在你家门口,询问每一个经过这里的黑女人,我保证----"那三个女人气得大声叫喊起来。
“你以为我会放心将我的孩子交给一个黑鬼吗?”缅因州的女人喊道。"我是要一个爱尔兰的好姑娘呀。"“我恐怕你在亚特兰大是找不到爱尔兰仆人的了,”思嘉冷冷地回答说。"我自己就从未见过一个白种仆人,我家也想要,而且,"她忍不住在话里略带讥设的声调,"我可以向你保证,黑人并不会吃人,倒是很值得依赖的。"“天哪,这怎么行!我家里可不能用黑人。怎么能这样想呀!"“我连看都不要看,怎么还能相信他们呢,至于让他们带我的孩子。……"思嘉想起嬷嬷那双亲切而粗糙的手,那双由于伺候爱伦、她自己和韦德而变得难看的手。这帮陌生人对于黑人的手能知道什么,她们哪里会明白黑人的手多么可贵,多么令人鼓舞,多么准确无误地懂得怎样去抚慰人、体贴人和温暖人,她想到这里轻轻地笑了笑。
“真奇怪,你们怎么会这样想呢。不正是你们大家把他们解放了吗?"“天哪,可不是我呀,亲爱的,"缅因州女人笑着说。"上个月我来南方之前,还从没见过一个黑人呢,而且也不想再见另外一个了。他们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我可不能信任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思嘉早就觉得彼得大叔在急促喘气了,他坐得笔挺,两眼紧紧盯着马耳朵。这时那个缅因州的女人突然大笑起来,指着彼得大叔给她的同样看,这促使思嘉更加注意彼得的神情了。
“看那个老黑鬼,像只癞癞蛤蟆似的,气得鼓鼓的,"她格格地笑着。
“我敢断定他就是你家的一个老宝贝吧,是吗,你们南方人压根儿不懂得怎样对待黑鬼。你们把他们都宠坏了。"彼得倒抽了一口气,眉头皱得更紧了,但两眼仍直勾勾地朝前看。他这一生还没有被一个白人叫过"黑鬼。"其他黑人倒是这样叫过他,可从来没有白人这样叫过。至于被看做"难以信任"和称为"老宝贝,"对于他这个汉密尔顿家多年来的庄严桩石更是从来没有过的。
思嘉尽管没有看见但却感觉得到,由于自尊心受到伤害的那个黑下巴开始在颤动,她不禁怒火满腔。这些女人贬低过南方的军队,滥过戴维斯总统,并且诬陷南方人虐待和残杀他们的奴隶,这些思嘉都带着默默的轻蔑听过去了。只要对她有利,她还能忍受对她个人品德和诚实的种种侮辱。但是听到他们用愚蠢的话语伤害这个忠实的老黑奴,她就象一包火药被点着了似的。她朝彼得腰带上挂着的那支大马枪瞧了一眼,两只手痒痒地想去摸它。她们这些人真该杀,这些傲慢无知而又极其嚣张的征服者真该杀啊!但是她咬紧牙关,直到两颊的肌肉都鼓出来了,仍然不断提醒自己时机尚未来到,到时候她要告诉北方佬们她究竟是怎样看他们的。是的,总有一天。天哪,一定!不过现在还没到时候呢。
“彼得大叔是我们自己家里人,"她的声音有点发抖。"再见,咱们走吧,彼得。“彼得突然朝马背上狠抽一鞭,把马吓得往前一跳,马车便颠簸着离开了。思嘉听见那个缅因州女人用一种困惑不解的语气说:“她家里有?不见得是她的亲戚吧?他黑得很厉害呢。"该死的家伙!她们真该死。等到我有很多钱了,我一定要往她们脸上啐唾沫。我一定要----她朝彼得瞧了一眼,看见有颗泪珠正从他鼻梁上淌下来。
顷刻间一种因他受侮辱而引起的悲伤与怜惜的感情压倒了她,使她的眼睛也酸痛了,就好像看见有人毫无理智地虐待了一个孩子一样。这些女人伤害了彼得大叔----这个同老汉密尔顿上校一起参加过墨西哥战争的彼得,他曾经将濒死的主人抱在自己怀里,后来把媚兰和查尔斯抚养成人,接着又伺候不中用而愚蠢的皮蒂帕特小姐,逃难时保护她,投降之后又弄了一骑马越过战后的一片废墟,将她从梅肯带回家来----就是这样一位彼得呀!而她们竟然说她们决不依赖黑鬼!
“彼得,"她把手放在他那瘦削的肩膀上,声音在发抖。
“你要哭,我可替你难为情了。你别把她们放在眼里,她们只不过是些该死的北方佬罢了!"“他们当着我的面说这种话,好像我是头骡子,听不懂她们的话----好像我是个非洲人,一点也听不懂她们说些什么,"彼得说着,用鼻子响亮地哼了一声。"她们还叫我黑鬼,可从来也没有哪个白人这样叫过我。她们说我是老宝贝,说黑鬼一个也不能依赖!我不能依赖吗?老上校临死的时候跟我说,'你,彼得,请你照看我的孩子们吧。好好照顾你那年轻的皮蒂帕特小姐,'他说,'因为她像个蚂炸一样没有头脑。'这些年来我就一直好好照顾她----"“除了大天使加百列,谁也不会比你更能安慰体贴人了,"思嘉安慰他说。"没有你,我们简直就无法活呢。"“是的,姑娘,谢谢你的好意。这些事情我知道,你知道,但他们这些北方佬可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们凭什么跑来管我们的事呢,思嘉小姐?他们根本就不了解咱们这些支持南部联盟的人。"思嘉没说话,因为她那股在北方佬女人面前没有发泄出来的怒火仍然在心里燃烧。两人默默地赶车回家,彼得不再用鼻子吸气,他的下嘴唇开始慢慢突出来,直到长长地伸出来吓死人了。现在最初的伤痛正在平息,他却越加忿怒起来。
思嘉想:北方佬是些怎样该死的怪人啊!这些女人似乎觉得既然彼得是黑人,他就没能耳朵能听,就没有像她们那种脆弱的感情,会受到伤害了。她们不知道待这些黑人应该亲切一些,把他们当作孩子,教导他们,夸奖他们,疼爱他们,责骂他们。她们根本不了解这些黑人,不了解这些黑人和他们原先的主人之间的关系。但是他们居然发动一场战争来解放他们。既然解放了黑人,他们又不愿和黑人打交道,只一味利用他们来恐吓南方人。他们并不喜欢黑人,不信赖他们,也不了解他们,然而他们却还不断地在大喊大叫,说南方人根本不知道如何同黑人相处下去。
不相信黑人!思嘉信任他们远远超过大多数白人,肯定比对北方佬要信任得多。黑人身上有种忠诚、耐劳和仁爱的品德,这些是任何严峻的情势也无法使之破裂,金钱也无法买到的。她想起面对北方佬入侵时仍然留在塔拉的那几个忠心耿耿的黑人。他们可以逃走,或者参加军队去过闲荡的生活,可是他们却留下来了。她记起迪尔茜怎样在棉花地里挨着她干苦活,记起波克怎样冒着生命危险去邻居鸡窝里偷鸡给全家吃,想起嬷嬷怎样陪伴她到亚特兰大来,阻止她做错事。她还想记起一些邻居家的仆人,他们怎样保护那些男人到前线去了的女主人,怎样护送她们逃过战争的恐怖,怎样看护受伤的人,掩埋死者,安慰生者,干活,行乞,偷窃,为了让餐桌上有吃的便什么都干,而且哪怕现在,"自由人局"向他们许了各种各样惊人的诺言,可他们还是紧紧跟着他们的白人主子而且比过去当奴隶时干得更加辛苦。但是,所有这些事情北方佬都不理解,而且永远也不会理解。
“但是,是他们解放了你们呢,"思嘉大声对彼得说。
“不、小姐!他们没有解放我。我也不要让这帮废物来解放,"彼得生气地说,“我还是属于皮蒂小姐。要是我死了,她也得把我埋在汉密尔顿家的坟地里,因为我是属于这里的呀……我要是告诉皮蒂小姐,你怎样让北方佬女人侮辱了我,她准会十分生气的。"“我可没有干这种事呀!"思嘉吃惊地大叫。
“就是你干了嘛,思嘉小姐,"彼得说着,嘴唇往外伸得更长了。"重要的是你和我都没有理由去跟北方佬打交道,让他们有机会侮辱我。要是你不跟她们来往,她们就不会有机会把我比做骡子或非洲人了。而且,你也没替我责备她们呀。““我还是责备她们了呀!"思嘉说,显然被这种指责刺痛了。"我不是告诉她们你是我们家自己人吗?"“这不算责备,只是事实罢了,"彼得说。"思嘉小姐,你没有必要跟这些北方佬打交道。没有哪家的小姐像你这样。你决不会看见皮蒂小姐理睬那帮废物的。要是她听见她们说我的那番话,她准会生气的。"彼得的批评,比起弗兰克和皮蒂姑妈或者邻居们的话来,更使她觉得难过。她感到那样恼火,恨不得使劲摇晃这个老黑奴,直到他那两片没牙的牙床碰得嘎嘎响为止。彼得说的倒全是真话,不过她深恨这些话出自一个黑人来说简直是最丢脸的事。
“一个老宝贝呢!"彼得嘟囔着说。"我想皮蒂小姐听了这种话决不会再让我给你赶车了。肯定不会,小姐!"“皮蒂姑妈还会让你照样给我赶车的,"她厉声说。“所以,咱们别再提这事了。"“我想我的背快出毛病了,"彼得阴郁地警告说。”我的背现在就痛得要命,几乎直不起来了。只要我的背一痛,小姐就不会让我再赶车了。……思嘉小姐,要是咱自家人都不赞同你的做法,就算那些北方佬和白人渣滓都捧你,那对你也不会有什么好处呢。"这番话对于思嘉当前的处境可真是概括得好极了,以致她陷入一种十分愤怒的沉默中。是的,征服者们确实都对她表示赞许,但她的家人和邻居却不这样。她知道全城的人都在纷纷议论她。现在连彼得都对她那样反感,甚至不愿跟她一起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中了。这真是一个致命的打击了。
在此之前,她对人家的议论是压根儿不在乎的,不但不在乎,而且有点瞧不起。但彼得的话在她心中点了愤恨的怒火,促使她采取守势,使她突然对邻居如同对北方佬一样厌恶起来。
“他们管我干什么呢?"她想道。"他们准以为我喜欢跟北方佬交往,喜欢像干农活的黑奴一样卖苦力吧。他们这样做,只不过给我难上加难罢了。但是,不管他们怎样想,我才不管它呢,而且目前我也管不起。不过有一天----有一天----“啊,总有那么一天的!等到她的生活又有了保障的那一天,她就可以交抱着两臂舒坦地休息,成为像母亲爱伦那样的贵妇人了。她会像贵妇人那样娇弱,躲在家里,那样一来,人人都会夸奖她了。啊,如果她又有了钱,她会变得多么了不起啊!到那个时候,她会让自己变得像爱伦那样和蔼可亲,处处为别人着想,处处都注意礼仪了。她不会再一天到晚地担惊受怕,因为生活会变得平静而悠闲呢。她将有时间跟她的孩子们一起玩耍,听他们念课文。遇到冗长而暖和的下午,那些上等女人会来拜访她,在一片塔夫绸裙的啊啊声和棕榈扇刺耳而有节奏的噼啪声中,她会叫仆人给她们送上茶水和可口的三明治,以及蛋糕,等等,与她们悠闲地聊天,消磨时光。对于那些遭遇不幸的人,她会非常地对待他们,给穷人送去一篮篮的食物,给病人送去羹汤和果冻,同时在华丽的马车里向那些不如她得意的人"装腔作势"一番她会像她母亲过去那样成为一个真正南方式的上等女人。到那时候,大家都会像爱伦那样爱她。会赞扬她多么无私,会称她为"慷慨的夫人“。
她对未来的种种设想感到很有乐趣,尽管她心里明白自己并没有真正想要变得慷慨无私或和蔼可亲,但总也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她所希图的只是具有这些品德的好名声。不过她那副脑筋动得太粗了,根本辩不出这类细微和差别来。只要有那么一天,她有了钱,人人都赞许她,就足够了。
有一天!但不是现在。现在不行,不管人家怎么说她。现在还不是成为一个伟大女性的时候。
彼得的话果真说对了。皮蒂姑妈真的激动起来,彼得的背也一夜之间痛到确实无法再赶车了。从此思嘉只好自己一个人赶车,她手心上的茧子又重新磨起来了。
就这样,春天的几个月过去了,四月的冷雨天结束,温润芳稟E的五月天气随之而来。这几个星期思嘉一直被一大堆工作和忧虑所包围。肚子愈来愈大,行动愈来愈不方便,老朋友们愈来愈冷淡,家里人则愈来愈体贴,愈来愈觉得焦急,愈来愈摸不着头脑,不知到底是什么在驱使她这样干。在这些焦虑不安和奋力挣扎的日子里,她眼中只有一个人是可以依赖和能够理解她的,那就是瑞德·巴特勒。说也奇怪,在这方面居然所有的人中间偏偏是他,因为他这个人像水银一样飘忽不定,像一个刚从地狱出来的魔鬼一样邪恶倔强呢。但是他同情她,而这一点是她从任何别的人身上都得不到而且也从没指望得到的。
瑞德经常出城,神秘地去新奥尔良,可从来不解释去干什么,只是思嘉总带点醋意,觉得肯定同某个女人----或者一些女人有关。但自从彼得大叔拒绝替她赶车之后,瑞德留在亚特兰大的时间便愈来愈长了。
在城里,他大部分时间是在一家名叫"时代少女"的酒馆楼上赌博,或者在贝尔·沃特琳的酒吧间里与那帮比较有钱的北方佬和提包党人亲切交谈赚钱的计划,这种城里人对他比对他那班密友更加憎恶。他现在不到皮蒂家拜访了,这也许是为了尊重弗兰克和皮蒂的感情,因为思嘉现在的处境很微妙,男人去拜访会使弗兰克和皮蒂受不了。不过她几乎每天都会偶然碰见地。当她赶车经过桃树街和迪凯特街那段AE?AE?的路到木厂去时,他屡次骑马追上她。他总是勒住缰绳跟她谈一会儿话,有时将马拴在她的马车背后,替她赶着车在两个木厂之间巡视一番,这些天来,她尽管不想承认但实际上是比过去更容易疲劳了,因此也愿意让他这样做,心里还暗暗感激他。他每次都在他们回到城里之前便离开她,可是城里人还是都知道了他们相会的事情,因此这又给人们提供了一些新的议论资料,在思嘉触犯礼仪的那一长列条目中也添上了新一条。
她有时猜想,他们的这些相遇难道完全是偶然的吗?几个星期过去了,随着城里黑人门事的紧张气氛不断加剧,他们相遇的次数也愈来愈多了。不过为什么他偏偏在现在她的模样最难看的时候来找她呢?要是说从前他对她有过什么不良企图的话,那么现在他肯定没有,而且连以前到底有没有,她现在在也开始怀疑了。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讥讽地提到他们在北方佬监狱中那令人忿怒的场面了。他再也没有提起艾希礼以及她爱他的事,更没有说什么他“垂涎她"那类没教养的粗话。她想最好还是别没事找岔,不必去要求解释为什么他们会经常相遇。最后她认定,瑞德是因为除了赌博没有什么别的可干,而且在亚特兰大又很少有知己,因此打她无非就是为了找个说话的人而已。
且不管瑞德的理由是什么,反正思嘉发现他这个伴还是最受欢迎的。他总是全神贯注地听她发牢骚,说她怎样失去了顾客,怎样放了呆帐,约翰逊先生如何欺骗她,以及休多么无能,等等。他听说她赚钱了,便鼓掌喝采,而弗兰克听了只会溺爱地微微一笑,皮蒂更是茫然,只能"哎呀"一声完事。她明白瑞德一定经常在帮她揽生意,因为他很熟悉或认识所有阔绰的北方佬和提包党人。但是,他却始终否认自己帮了什么忙。她了解他的为人,而且从来也没信任过他,但是只要看见他骑着那匹大黑马沿林荫路转弯过来,她便会高兴得打AE?精神,有点情不自禁了。等到他跳进她的马车,从她手里接过缰绳,对她说几句俏皮话,她便觉得自己既年轻又快活,又娇媚动人,虽然满怀忧虑,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也全不在意了。她对他差不多可以无话不谈,不用费尽心儿隐瞒自己的动机和自己的真实想法,也从未有过觉得无话可说的情况,像跟弗兰克在一起的时候那样----甚至,如果她坦白点的话,可以说像跟艾希礼在一起的。不过,当然,她同艾希礼的谈话中有那么多东西由于面子关系是不好说出来的,因此也就不好多加评论了。总之,有一个像瑞德这样的朋友,使她感到很欣慰,何况目前由于某种无法解释的原因,他又决定对她规规矩矩。这非常令人宽慰,因为近来她的朋友实在太少了。
“瑞德,为什么这个城里的人都这样卑鄙下流,都这样非议我呢?"就在彼得大叔发出最后通牒之后不久她烦躁地这样问他。"他们说得最糟糕的人,到底是我还是提包党人,都很难说了!其实我只不过于我自己的事,又没干过什么坏事,而且----"“要说你没干过什么坏事,那只是因为你没有碰到机会罢了,而且也许他们模模糊糊地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唔,请你严肃一点吧!他们都把我气疯了。我所干的也不过是想弄点钱嘛,而且----"”就因为你所干的与别的女人所干的不同,而且你又取得一点小小的成就。正像以前告诉过你的,这就是在任何一个社会都不能宽恕的一种罪恶。只要你跟别人不一样,你就该死!思嘉,就因为你的木厂办得成功,这对于每一个没有成功的男人来说,便是一种耻辱。你要记住,一个有教养的女性应该待在家里,应该对灾个复姑而残酷的世界一无所知才好。““但如果我一直待在自己家里,我就会没有什么好干的了。"“总的说来,就是你应该高雅而自豪去饿肚子。"“嘿,胡说八道!你就瞧瞧梅里韦瑟太太吧。她在卖馅饼给北方佬,这可比开木厂更糟呢。埃尔辛太太在给人家缝缝补补,招些房客。至于范妮,她是在瓷器上画些谁也不要看的丑东西,可是为了帮助她谁都去买,而且----"“不过你没有看到问题的实质,我的宝贝儿。她们的事业都不得意,所以没有触犯那些南方男人强烈的自尊心。这些男人还会说:'可怜而又可爱的傻娘们,她们干得很难呀!不过那也好,就让她们去觉得自己是在帮忙吧。'再说,你提到的那些太太可并没觉得干活是一种享受。她们总让大家知道,她们现在干活是不得已的,一旦有个男人来解放她们,让她们摆脱这种不适合女人的劳动,她们就不干了。因此大家都为她们感到难过。可是你呢,你明显地是喜欢干活的,而且显然不想让任何男人来管你的事,所以也就没有人会为你感到难过了。就为这一点,亚特兰大人也决不会原谅你。因为替别人感到难过是一桩非常令人高兴的事呀。"“有时我真的希望你能严肃一点。"“你是否听到过这样一句东方的格言:'尽管狗在狂吠,大篷车继续前进。'让他们叫去吧,思嘉。我想什么东西也无法阻挡你这辆大逢车的。"“但是我赚点钱,他们凭什么要管呢?"“思嘉,你可不能样样都想要呀!你要么像现在这样不守妇道只管赚钱,同时到处受人家的冷笑,要么就自命清高,受冻挨饿,赢得许多朋友。可是你已经作出自己的选择了。"“我可不愿受穷,"她马上说。"不过,这是正确的选择吧,你说呢?"“如果你最需要的是钱。"“是的,我爱钱胜过世界上任何别的东西。"“那么这就是你唯一的选择。不过这一选择,就像你所需要的大部分东西那样,附带着一种惩罚,这就是寂寞。"这话使她沉默了片刻。这倒是真的。她静下来想想,的确是有点寂寞----因为缺乏女伴感到的寂寞。在战争年代,她情绪低落时可以去找爱伦。自从爱伦去世之后,一直总还有媚兰和她作伴,当然她和媚兰除了在塔拉一起干苦活以外没有什么共同之处。可现在一个女伴也没有了,因为皮蒂姑妈除了她自己那小小的闲谈圈子之外,对人生是没有什么想法的。
“我想----我想,"她开始犹豫地说,"就跟女人的关系而言,我始终是寂寞的。但亚特兰大的女人之所以讨厌我,也不仅仅是由于我在工作。反正她们就是不喜欢我。除了我母亲,没有哪个女人真正喜欢过我,就连那些妹妹也是这样。我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不过就是在战前,甚至在我跟查理结婚之前,女人们对我所做的一切就似乎都不赞成----"“你忘了威尔克斯太太了吧,"瑞德的眼睛恶意地闪亮了一下。"她总是完全赞成你的嘛。我敢说,除了杀人,无论你干什么她都会赞成的。"思嘉冷酷地想道:“她甚至也赞成杀人呢。"接着便轻蔑地笑起来。
“啊,媚兰!"她忽然想起,但紧接着就悲叹道:“只有媚兰是唯一赞成我的女人,不过可以肯定也不是我的什么光荣,因为她压根儿连一只母鸡的见识都没有。要是她真有点见识----"她有点发窘,没有说下去了。
“要是她真有点见识,她会发现有些事情她是无法赞同的,"瑞德替她把话说完。"好了,你当然对于这些比我更清楚。"“啊,你这该死的记忆力和臭德行!““对于你这种不公平的粗鲁劲儿,我理应不予理睬,现在就算了吧,让我们还是说正经的吧。我看你得自己打定主意。
要是你与众不同,你就应该与世隔绝,不仅与你的同龄人,而且还得与你的父辈那一代,以及你子女那一代,全都隔绝。他们决不会理解你,无论你干什么,他们都会表示忿怒。不过你祖父母也许会为你感到自豪,或许会说:'这个女儿跟她父亲一模一样了,'同时你的孙子辈也会羡慕地赞叹:'我们的老祖母一定是个十分辛辣的人物呢!'他们都想学你。"思嘉给惹得哈哈大笑起来。
“有时候你真能悟出个真理来!我的外祖母罗毕拉德就是这样。以前我只要一淘气,嬷嬷就拿她来警戒我。外祖母像冰一样冷酷,对自己和别人的举止都很严格,但是她嫁了三次人,引得那些情敌为她决斗过无数次,她抹胭脂,穿领口低得吓人的衣服,而且没有----嗯----不怎么喜欢穿内衣。"“所以你非常敬佩她,尽管你还是尽量想学你的母亲!我有个祖父,是巴特勒家族的,他是个海盗。”“不是真的吧!是让俘虏蒙着眼走船板的那种海盗?““我敢说只要那样能弄到钱,他就会让人蒙着眼走船板的。总之,他弄到好多钱,后来留给父亲一大笔遗产。不过家里人总是小心地称他为'船长'。在我出生之前很久,他在一家酒馆跟人吵架时被打死了。不用说,他的死对于子女倒是一大解脱,因为这位老先生一天到晚喝得醉醺醺的,酒一落肚便忘记自己是个退休的船长,一味诉说过去的经历,把他的儿女们都吓坏了。不过我很佩服他,而且尽力想更多地模仿他而不是我自己的父亲,因为我父亲是位和蔼可亲的绅士,有许多体面的习惯和虔诚的格言----所以你看事情就是这样。我保证你的孩子们也不会赞成你。思嘉,就像梅里韦瑟太太和埃尔辛太太现在不赞成你这样。你的孩子们也许会是些吃不了苦,缺乏男子汉AE?慨的人,因为一般吃过苦的人的子女往往是这样。而且对他们更糟的是,你像所有的母亲一样,大概已下定决心不让他们去经历你所经历过的苦难了。
这可大错特错了。吃苦要么使人成材,要么把人毁掉。所以你就得等待你的孙子辈来赞同你了。"“我不知道我们的孙子辈会是什么样子的呢!"“你这个'我们是不是暗示我和你会有共同的孙子辈呀?
去你的吧,肯尼迪太太!”
思嘉立即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脸涨得通红。叫她难为情的不光是他那句开玩笑的话,因为她突然想到了自己这愈来愈粗的腰身。他俩以往谁也没有提到她怀孕的事,因为她跟瑞德在一AE?时总是把膝毯一直盖到腑窝底下,即使天气很暖和也是这样;她总以女人的习惯安慰自己,以为这样一盖别人就看不出来。现在发现他已经知道,便突然恼羞成怒,受不了了。
“你替我滚下车去,你这个下流坯,"她声音颤抖地说。
“我才不会干这种事情,"他平静地回答。"等你还没到家天就要黑了,这里又来了一帮新的黑人,就住在泉水附近的帐篷和棚屋里,听说都是些下流的黑鬼。我看你又何必给那些容易感情中动的三K党人制造一个理由,让他们今天夜里穿上睡袍出去奔跑呢。"“你滚吧!"她喊中着,使劲去夺他手里的缰绳,可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向她袭来。瑞德马上勒住马,递给她两条干净的手帕,又相当熟练地把她那个歪在马车边上的脑袋托起来。
黄昏的太阳从一片刚刚长出嫩叶的树林中斜照过来,暂时织成一个令人头晕目眩的金黄碧绿的漩涡。当这阵头晕作呕过去之后,她便双手捂住脸,不胜羞愧地哭起来。她不但在一个男人面前呕吐----这件事本身令人十分尴尬,足以把一个女人吓坏了----而且这样一,她怀孕这一丢脸的事也就昭然若揭了。她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勇气面对他了。这件事袋子偏偏发生在他面前,在这个从来不尊重妇女的瑞德面前呀!她一边哭,一边准备听他说出一些叫她一辈子也忘不了的粗鲁打趣的话来。
“别傻了,"他心平气和地说。"你要是感到难为情而哭,那才傻呢。来吧,思嘉,别耍小孩脾气了。你早就该知道,我又不是瞎子,早就看出你怀孕了。"她以十分惊恐的语气"啊“了一声,然后用两手紧紧捂住绯红的面孔。"怀孕"这个字本身就把她吓坏了。弗兰克每次提到她怀孕时总是不好意思地用"你那状况"来表示。她父亲杰拉尔德在不得不提起这类事情时也往往微妙地用"坐房"这样的字眼,而女人们则体面地把怀孕说成"在困境中"。
“你要是以为我不知道,你可真是个小孩子了,尽管你总用膝毯把自己捂得严严的。当然我早知道了。要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老是----"他突然打住不说了,于是两个都沉默起来。他提起缰绳,朝马吆喝了一声,然后继续心AE?AE?和地说下去。随着他那慢条斯理的声调温和地在她耳边回响,她面孔上的红晕也逐渐消退了。
“我没想到你还这样容易激动,思嘉。我还以为你是个有理智的人,可现在失望了。难道你心中还有羞怯之感?我恐怕自己向你提起这件事情就不能算是上等人了。其实,我也知道我不是上等人,就凭我在孕妇面前竟不觉得发窘这一点来看,也可以说明我认为可以把她们当做正常人看待----为什么能看天看地或看任何别的地方,就不能看她们的腰围,然后却偷偷向那里瞧一两眼----我以为这才是最不无礼的呢!
我干吗要来这一套呀?这完全是正常的情况嘛。欧洲人就比我们明智多了。他们是要给那些快要做母亲的人道喜的。尽管我不想主张我们也要像他们那样做,不过那确实比我们这种设法回避的态度毕竟要明智些。这是一种正常情况,女人应该为此感到自豪,而不需要躲在闺房里好像犯了罪似的。"“自豪!"思嘉压低嗓门喊道。"自豪----呸!"“难道你不觉得有个孩子值得自豪吗?"“啊,天哪,决不!----我恨孩子!"“你指----恨弗兰克的孩子?“"不----不管谁的孩子都恨。“霎时间她对自己的再次漏嘴感到丧气,但他还是轻松地继续谈着,好像压根儿没有注意到似的。
“那么我们就不一样了,我喜欢孩子。”
“你喜欢?"她抬起头来喊道,对他的话感到非常吃惊,竟忘了自己的窘境。“你多会撒谎呀!"“我喜欢小毛头,也喜欢小孩子,要等到他们开始长大,养成大人的思维习惯和大人撒谎仆人的本领并变得下流之后,才不喜欢了。这对你也不应该是什么新闻,因为你知道我非常喜欢韦德,尽管他还不是个很理想的孩子。“思嘉想这倒也是真的,并突然感到惊异起来。他的确好像非常愿意跟韦德玩儿,并且经常给他送礼物呢。
“既然我们已经把这个可怕的话题谈开了,而且你承认不久的将来你就要有个孩子,那么我现在就把几个星期以来我一直想跟你说的话说出来吧。有两件事情。第一,你独自赶车是很危险的。你明白这一点,而且大家也跟你说够了。哪怕你个人并不在乎你是否会被人强奸,你也得考虑考虑后果呀。因为你的固执,你可能给自己惹出事来,那时本城一些正义的男人便不得不去吊死几个黑人替你报仇。这就会招致北方佬对他们进行惩罚,有些人也许会被绞死。你有没有想到过,那些上等女人之所以不喜欢你,其中一个原因可能是怕你的行为会给她们的儿子丈夫惹出大祸来?再说,要是三K党人把黑人处理得多了,北方佬便会对亚特兰大采取更为严厉的措施,结果让人们觉得连谢尔曼也好像是天使了。我这样说是有依据的,因为我一直跟北方佬关系很好。说起来也难为情,他们待我就像自己人一样,所以我听见他们公开这样说过。他们要彻底消灭三K党,为此不惜再次烧毁整个这座城市,并且把十岁以上的男人全都绞死。这全伤害到你的,思嘉。你的钱恐怕也保不住了。谁也说不准一旦大火烧起来会烧到哪里为止。没收财产,提高税金,对可疑的女人课以罚款----这些办法我都听他们提出过。三K党人----"“你认识三K党人吗?像托米·韦尔伯恩,休,或者----”瑞德不耐烦地耸了耸肩膀。
“我怎么会知道呢?我是个叛徒,变节者,流氓。难道我会知道吗?不过我确实知道那些被北方佬怀疑过的人以及他们发动的一次冒失行动,那些人几乎都被绞死了。虽然我知道你对邻居们上绞架不会感到悲痛,但我相信你肯定会因为失去你的木厂而伤心的。我从你脸上的固执劲儿看到,你肯定不相信我,因此我的话也就等于白说了。所以我唯一能说的是请你经常把那支手枪带在身边----而且,只要我在城里,我会尽量出来替你赶车的。"“瑞德,你真的----难道你真的是为了保护我,你才----""是的,宝贝儿,是我那大肆宣扬的骑士精神在促使我保护你。"他那双黑眼睛里的讥讽神色开始闪烁,脸上那副一本正经的表情无影无踪了。“还为什么呢?还因为我深深地爱着你;肯尼迪太太。是的,我一直在默默地如饥似渴地想占有你,站得远远地崇拜你;不过我很艾希礼先生一样,也是个高尚的人,我把这一切向你隐瞒了下来。因为,唉,你是弗兰克的AE?子,为了名誉,我不能把这些告诉你。但是,就连威尔克斯先生那样讲究名誉的人,有时也免不了要露馅儿,所以现在我也在露馅,把自己的秘密情感向你透露,还有我那----"”啊,看在上帝面上,请你闭嘴吧!"思嘉打断他的诉说,因为生当他把她弄得像个自高自大的傻瓜时,她总是十分气恼,而且也不愿意把艾希礼和他的名誉作为他们的话题继续谈下去了。于是她说:“你要告诉我的另一件事又是什么呀?"“怎么,当我正在最露一颗热爱着、但却被撕碎了心时,你却想改变话题了?好吧,另一件事是这样的。"他眼里的嘲讽神气又消失了,脸变得阴郁而平静。
“我希望你对这匹马想点办法。这匹马的脾气太倔,它的嘴像铁一样硬了,你赶起它来一定很累吧,对吗?嗨,要是它想脱缰逃跑,你根本无法制止它。而且如果你被翻到阴沟里,那可能使你和孩子都活不成了。你应该给它戴上一副最重的马嚼子,要不然就让我牵去给你换一AE?口头比较嫩、比较驯服的马来。"她抬起头来看了看他那张目无表情但温和的面孔,突然她的火AE?烟消云散了,正如他就她的怀孕作了那番谈话之后她的羞怯反而消失了一样。刚才,当她还巴不得自己死了的时候,他却那样神奇地让她平静下来,心安理得了。现在他变得更加好心,连对她的马都想得非常周到,这不免引起她一阵感激之情,心想为什么他要是始终都这样多好呢?
“这骑马确实很难赶,"她温柔地表示同意说。"因为不断地使劲拉它,我的胳臂整夜痛得不行。你说怎样对付它最好,就照你的办吧,瑞德。"他的两眼恶作剧地闪烁着。
“这话听起来倒满甜,很有点女性味道呢,肯尼迪太太。
这可不像你AE?时那种专横的空调呢。看来,只要对付得当,是可以将你变成一个乖乖地依靠男人的妇女的。"她的脸一沉,又发起脾气来了。
“这次你非给我滚下车不可,要不我就用马鞭抽你了。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我就能容忍你----为什么总尽量对你那么好。你一点礼貌也没有。一点道德不讲,简直就是个----算了,你滚吧。我就是这个意思。"他爬下车来,从车背后解开他那骑马,然后站在黄昏的马路上向她挑逗地咧嘴一笑,这时思嘉也不由得朝他咧咧嘴,才赶着马了。
是的,他很粗鲁,又很狡猾,他不是一个你能放心跟他打交道的人。你永远也说不准你放在他手里的那把钝刀子,什么时候稍不防备就会变成最锋利的武器。但是,尽管这样,他毕竟很有刺激性,就像----是的,就像偷偷他喝上一杯白兰地!
这几个月以来,思嘉已经知道了白兰地的用处。每天傍晚回家,被雨水淋得湿透了,而且由于长时间在车上颠簸,浑身觉得酸痛,这时她除了想起背着嬷嬷那双贼亮的眼睛藏在衣橱顶层抽屉里的那瓶酒之外,便没有任何东西能支撑得住了。米德大夫没有想到要警告她,女人在怀孕期间不该喝酒,因为他从未想到一个正派女人也会喝比葡萄酒更烈性的酒呢。当然,在婚礼上喝杯香槟,或者感冒很厉害时上床睡觉前喝杯热棕榈酒,也还是可以的。虽然,也有些不幸的女人喝酒,因而使全家的人一辈子丢脸的,正像有些发疯或离了婚的女人,或者像苏珊、安东妮小姐那样相信妇女应该有选举权的女人,也常常喝酒。但是,尽管米德大夫对思嘉有许多地方看不顺眼,可他还从没怀疑她居然会喝酒呢。
思嘉发现晚餐之前喝一杯纯白兰地大有好处,只要事后嚼点咖啡,或者用香水漱漱口,是不会让人闻出酒味的。为什么人们竟那样可笑,不准妇女喝酒,而男人却可以随心所欲地喝得酩酊大醉呢?有时弗兰克躺在她身边直打呼噜,她又睡不着觉,当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为担心受穷、害怕北方佬、怀念塔拉和惦记艾希礼而受尽折磨时,要不是那个白兰地酒AE?,她早就发疯了,只要那股愉快而熟悉的暖流悄悄流过她的血管,她的种种苦恼便消失殆荆三杯酒落肚之后,她便会自言自语地说:“这些事情等我明天更能承受得住以后再去想吧。"但是有几个夜晚,甚至连白兰地也无法镇住她的心头的痛苦,这种痛苦甚至比害怕失去木厂还强烈,那是因渴望见到塔拉而引起的。亚特兰大的嘈杂,它的新建筑物,那一张张陌生的面孔,那挤满了骡马、货车和熙熙攘攘的人群的狭窄的街道,有时几乎使她感到窒息,受不了了。她是爱亚特兰大的,但是----啊,它又怎么比得上塔拉那种亲切的安宁和田园幽静,那些红土地,以及它周围那片苍苍的松林啊!哦,回到塔拉去,哪怕生活再艰难些!去按近艾希礼,只要看得见他,听得到他说话,知道他还爱自己,这就足够了。媚兰每次来信都说他们很好,威尔寄来的每一封短笺都汇报棉花的种植和生长情况,这使她的思乡之情愈加深切了。
我六月份回家去。六月以后我在这里就什么事也干不成了。我可以回家舒舒服服住上两个月。她想着想着情绪便好起来了。果然,她六月回到家里,但不是如她所盼望的那样,而是六月初威尔来信说她父亲杰拉尔德去世了。
正文 第三十九章
手机电子书·TXT小说下载到m 更新时间:2007-10-12 11:28:07 本章字数:13144
 火车很晚才到达琼斯博罗。思嘉走下车来。六月的黄昏显得格外长,深蓝的暮色忆已经笼罩着大地。村子里剩下的仅有几家商店和几所住宅射出了黄色的灯光。大街上的建筑物,有的被炮弹打坏了,有的烧坏了,因此,房子与房子之间往往有很长的距离。破旧的房子呆呆地盯着她,黑黝黝的,一点声音也没有,房顶上有炮弹打的洞,半边墙也被炸掉了。
  布拉德商店的木板棚旁边拴着几骑马,还有几头骡子。红土路上空无一人,死气沉沉。在宁静的暮色中,整个村子里只能听到马路那头一家酒吧里传出来的尖叫声和醉汉的欢笑声。
  车站在战争中烧毁了,还没有重建。现在这里只有一个木棚,周围就什么也没有,无法遮风挡雨。思嘉在棚子下面走了一会儿,在一只空木桶上坐下,那几只空木桶放在那里,看来是让人坐的。她沿着马路张望,看威尔·本廷来了没有。
  威尔本应到这里来接她。他应该知道:收到他那封简短的信,得知父亲杰拉尔德去世的消息,她肯定会乘最早的一班火车赶来的。
  她走得十分仓促,小旅行包里只有一件睡衣,一把牙刷,连换洗的内衣也没有带。她没有时间去买丧服,问米德太太借了一件黑色连衣裙,但是太瘦,她穿着很不舒服。米德太太现在很瘦,而思嘉已怀孕很久,穿着这件衣服,觉得特别不舒服。她虽然为父亲去世感到悲伤,但也并没有忘记自己是个什么样子,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子,觉得很难看。身段已经根本没有了,脸和脚腕子也都肿了。在此以前,对于自己是个什么样子,她并不在乎,可是现在,她立刻就要见到艾希礼了,就十分在意了。她虽然处于悲痛之中,然而一想到和他见面,而她怀的又是另外一个男人的孩子,就感到不寒而栗。她是爱他的,他也爱她,此时此刻她意识到这个不受欢迎的孩子仿佛成了她忠于爱情的罪证。她那苗条的腰身和轻盈的脚步都已消失,无论她多么不希望他看到这一点,她现在也完全无法回避了。
  她烦躁不已地跺起脚来。威尔应该来接她呀。她当然可以到布拉德商店去询问一下他的情况,要是知道他不会来,她也可以找个人赶车,把她送到塔拉去。但是她不乐意到布拉德商店去。因为那是星期六晚上,可能区里有一半男人都在那里。她不愿意让人家看见她这副样子,因为这件不合身的黑衣裳不但不能遮掩她难看的体形,反而使之更加突出了。另外,她也不想听人们出于好意,对她父亲之死没完没了地说些表示同情的话。她不需要同情。她怕一听到有人提他的名字,她就会哭起来。她并不想哭。她知道,一哭起来就控制不祝上次,在那可怕的黑夜里,亚特兰大陷落,瑞德把她扔在城外黑漆漆的路上,她抱着马的脖子痛哭,悲痛欲绝,怎么也抑制不祝她确实不想哭。她的喉咙又感到一阵哽咽,自从噩耗传来,她不时地有这种感觉,但是哭有什么用呢。只会弄得她心烦意乱,而且还消耗体力。唉,威尔、媚兰、还有那些姑娘们,为什么就不写信告诉她父亲生病了呢?她会马上乘火车到塔拉来照顾他的,必要的话,还可以从亚特兰大请个医生来嘛。这些傻瓜,他们都是些傻瓜。难道他们没有她就什么事也办不成了吗?她总不能同时待在两个地方呀,而且上帝知道,她在亚特兰大也为他们竭尽全力了。
  思嘉坐在木桶上东张西望,还不见威尔接她,感到坐立不安。他到哪儿去了呢?此刻她突然听见身后铁路上的煤渣沙沙响,回头一看,只见亚历克斯·方丹扛着一口袋燕麦,越过铁路,朝一辆马车走去。
  “天哪!这不是思嘉吗?"他喊道,立即撂下口袋,跑过来,握住思嘉的手,他那痛苦的黑黝黝的小脸露出亲切的神情。"看到你,我真高兴。我看见威尔在铁匠铺钉马掌呢。火车晚点了,他以为能来得及。我跑去叫他,好吗?"“还好吧,亚历克斯,"她说,她虽然很难过,却也露出笑容。见到一个老乡,她觉得好受多了。
  “唉----唉----思嘉,"他仍然握着她的手,吞吞吐吐地继续说,"我为你父亲感到非常难过。"“谢谢你,"她答道,其实她并不希望他提起这件事,因为他这么一说,使她眼前顿时闪出出父亲音容笑貌。
  “思嘉,你应该得到安慰,我可以告诉你,我们这儿的人都为他而感到自豪,“亚历克斯一面说,一面松开了手。"他----嗯,我们知道他死得像个战士,是在战斗中死去的。"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思嘉感到莫名其妙。像个战士?是有人开枪把他打死了吗?难道他和托尼一样,和共和党人交火了吗?然而她不能再听亚历克斯讲下去。一提到父亲,她就想哭,而她不是能在这里哭的。要哭,也要等到坐上车,和威尔一起上了路,没有人看见的时候再哭。威尔看见没有关系,因为他就像自己的哥哥一样。
  “亚历克斯,我不想谈这件事,"她一句话把人家顶了回去。
  “思嘉,这没关系,"亚历克斯说,这时他一股怒气涌上心头,涨得满脸通红。“她要是我的姐妹,我就----哎,思嘉,提到任何一个女人,我都没说过一句粗鲁的话,可是,说实话,我真的觉得应该有个人拿起鞭教训教训苏伦。"他在胡扯些什么呀?思嘉一点也听不明白。苏伦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呢?
  “可惜呀,这地方人人对她都是这个看法。只有威尔不责备她,当然还有媚兰小姐,她是个大好人,在她眼里谁都没有缺点----。"“我刚才已经说了,我不想谈这件事,"思嘉冷冰冰地说,可是亚历克斯好像不知趣。他仿佛知道她为什么这样不客气,这就使得思嘉更为恼怒。她不愿意从一个局外人那里听到自己家中不好的消息,不希望这个局外人看她对自己家中发生的事一点知道。威尔怎么不把所有的细节都写信告诉她呢?
  思嘉希望亚历克斯不要那样盯着她看。她感到亚历克斯已发现到她怀孕了,这使她很不好意思。亚历克斯则在昏暗的暮色中一面看着她一面想,她的容貌完全变了,刚才是怎样认出她来的呢。这变化也许是因为怀孕的缘故。女人怀了孕,都是很丑的。此外,奥哈拉老先生之死,也一定让她特别伤心。她父亲一向是最宠爱她的。但是还不止于此,还有更深刻的变化。和上次见到她的时候相比,她现在的气色好多了。至少如今她看上去她似乎一天能吃上三顿像样的饭了。
  往日那种失魂落魄的神情已经消失了很多。过去她那惊恐不安的目光,现在坚定了。她现在有一种威严、自信、果敢的神气,即使在微笑之中也流露出这种神气。弗兰克这个老家伙一定和她生活得很愉快。她确实是变了。她是个美丽的女人,这是肯定无疑的,不过她脸上那种温柔甜美的表情不见了,她仰着头讨好男人的神态,过去他比谁都熟悉,现在也全然消失了。
  但话又说回来了,难道不是大家都变了吗?亚历克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破衣服,脸上马上又露出平时那种痛苦的样子。晚上有时躺着睡不着觉,他就苦思怎样才能让母亲作手术,怎样才能死去的可怜的乔留下的小儿子受教育,怎样才能赚到钱,再买一头骡子,每到这时候,他就觉得还不如继续打下去,他真希望战争永远打下去。他们那时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如何。在军队里总有吃的,哪怕是玉米饼子也无所谓,在军队里总有命令你做什么事情,而不必受这份罪。面对着一大堆问题,无法解决。在军队里,什么都不用操心,只要别被敌人打死就行了。除此之外,还有迪米蒂·芒罗。亚历克斯想和她结婚,但是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已经有这么些人靠他来养活了。他爱她已经爱了很久,现在她脸上的红晕在逐渐褪去,眼中的欢乐在逐渐消失。要是托尼没跑到得克萨斯去,该有多好埃家里要是还有一个男人,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他那可爱的脾气暴躁的小兄弟,身无分文,跑到西部去了。他们确实是都变了。怎么能不变呢?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和弗兰克帮了托尼的忙,我还没谢谢你呢,"亚历克斯说。"是你帮他逃走的吧?你可太好了,我打听到了一点消息说他在得克萨斯平安无事的。我没敢写信问津,不过你和弗兰克是不是借给他钱了?我愿意归还----"“唔,亚历克斯,快别说了。现在不谈这个,"思嘉说。钱对她说来居然无关紧要了。
  亚历克斯停顿了片刻,又接着说:“我去找威尔来。明天我们都来参加葬礼。“亚历克斯打起那口袋燕麦,转身要走。就在这时,一辆马车摇摇晃晃地从一条小路上拐出来,吱嘎吱嘎朝他们驶来。
  威尔没等下车就喊道:“对不起,思嘉,我来晚了。"威尔笨手笨脚地下了车,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思嘉面前,鞠了个躬,吻了吻她。他从未吻过她,每次提到她的名字,都总要加上"小姐"二字。因此,威尔这样欢迎她,虽然出她意料之外,却使她感到温暖,感到十分高兴。他小心翼翼地扶她躲开车轮,上了车,她低头一看,发现这就是她逃离亚特兰大的时候乘坐的那辆快要散架的旧马车。这么长时间,竟然还没有散架呢?一定是威尔非常注意维修。现在看到这辆车,她感到有点不舒服,而且又记那天晚上离开亚特兰大的情景。她想,就是不吃不穿,她要给家里添辆新车,把这辆旧烧掉。
  威尔开始没有说话,思嘉对此非常感激,他把自己那顶破草帽往马车后面一扔,对牲口吆喝了一声,他们就出发了。
  威尔还是老样子,细长的个子,看上去有些不顺眼,淡红色的头发,温和的眼睛,和牲口一样有耐性。
  他们离开村子,走上了通往塔拉的红土路。天边依然残留着一些微红,大片羽毛般的云彩染成了金色和淡绿色。乡间的夜幕悄悄地降临,笼罩着周围的一切,像祈祷一样使人感到安逸。她在困惑,几个月来,没有乡间的清新空气,没有新犁过的土地,没有甜美的夏夜,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那湿润的红土那么好闻。那么熟悉,那么亲切,她都想下车去捧上一把。路边红土沟里长满了忍冬,枝叶纵横交错,雨后发出浓郁的香气,和世界上最好的香水一样香。突然有一群燕子扑打着翅膀,从他们头顶上掠过,还不时地有受惊的兔子穿过大路,白色的尾巴摇动着,像是一个鸭绒的粉片。从耕种的土地中间穿过,她高兴地看到两边的棉花长势良好,还有那绿色的灌木在红土里茁壮成长。这一切是多么美好呀!潮湿的沟底里那灰色的薄雾,那红色的土地和茂盛的棉花,平地上一行行弯弯曲曲的庄稼,远处还有黑色的松树,宛如一片片黑色的屏障。她怎么能在亚特兰大待这么久呢,连她自己也不明白。
  “思嘉,过一会儿我再告诉你关于奥哈啦先生的一切情况,在到家以前,我会把所有的情况都告诉你。我想先就一件事听听你的意见。你现在应该算是一家之主了吧。"“什么事呀,威尔?"他扭过头来,温和而冷静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我请求你同意我和苏伦结婚。”
  思嘉紧紧地抓住坐垫,感到十分吃惊,差点向后倒下。和苏伦结婚!自从她把弗兰克·肯尼迪从苏伦那里抢走以后,就从来没有想到有谁会想和苏伦结婚。有谁会要苏伦呢?
  “哎哟,威尔!”
  “这么说,你是不介意喽?”
  “介意?不,我不介意,但是----威尔,你真叫我奇怪!
  你和苏伦结婚?威尔,我一直都以为你喜欢卡琳呢。"威尔两眼盯着马,抖了抖缰绳。从侧面看,他的姿势没有变,但思嘉感到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也许是的,"他说。
  “怎么,她不想跟你吗?”
  “我从来没有问过她。”
  “哎呀,威尔,你真傻。你就问问她嘛。她比两个苏伦都要强!"“思嘉,你知道在塔拉发生了许多事情,近几个月来,你哪里有多少心思来关心我们呀。”“我不关心,是吧?“思嘉突然发起火来。"你以为我在亚特兰大干什么呢?坐着四骑马的大马车到处参加舞会吗?我不是每个月给你们寄钱吗?我不是交了税,修了屋顶,买了新犁耙,还买了骡子吗?我不是----"“你先别发脾气,使你们爱尔兰人的性子,"他平静地打断了她的话。"要说你做的事情,我比谁都清楚,够两个男人干的。"她的情绪稍微平静了一点之后,她问道,"那你是什么意思?”“这个,你让我们有安身之处,让我们有饭吃,这我不否认。可是这里的人们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你就不大关心。我不责怪你,思嘉,你一直是这个样子。人们心里想什么,你从来不感兴趣。我想告诉你,我根本就没问过卡琳,因为我知道,问也无用。她就好像是的一个小妹妹,我肯定她什么事都对我说,不过别人说。但她始忘不了那个死了的情人,永远也忘不了。我也不妨告诉你,她正想上查尔斯顿,去做修女呢。"“你在开玩笑吧?"“这个,我猜到你会大吃一惊的,思嘉,我只想央求你不要说她,笑她,也不要阻拦她。让她去吧。她只有这么一点儿要求,她的心碎了。"“我的天哪!心碎的人多了,也没见谁去当修女。就拿我来说吧,我送掉了一个丈夫。"“可是你的心没有碎,"威尔心平气和地一边说,一边从脚下拴起一根草棍,放到嘴里,慢慢咀嚼起来,这句话顿时使她泄了气。她一直是这样,如果别人说的话是合乎实际的,无论多么难以接受,她也会老老实实地承认。她沉默了一会儿,心里思忖着,要是卡琳当了修女,会是怎样的一种情况。
  “你答应我,不要说她了。”
  “那我就答应你吧,"思嘉回答说,同时看一眼威尔,觉得对他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也感到有些惊讶。威尔爱过卡琳,现在还很爱她,设法帮助她,使她顺利得到解脱。可是他怪然要和苏伦结婚。
  “可是这苏伦是怎么回事?你不是不喜欢她吗?"“唔,我也不是一定不喜欢她,"他一面说,一面把草棍从嘴里拿出来盯着看,好像十分有趣。"苏伦并不像你以为的那么坏,思嘉,我想我们俩会和睦相处的。苏伦差就差在她需要一个丈夫,生下一帮孩子,女人都是这样。"马车沿着车辙很深的路摇摇晃晃地向前驶去。两人坐在那里沉默了一会,思嘉的心里左思右想。问题一定不像表面上这么简单,一定还有更深一层、更重要的原因,否则性情温和、言语亲切的威尔是不会想和苏伦这样一个爱唠叨的人结婚的。
  “威尔,你没有把真正的原因告诉我。你要是觉得我是一家之主,我就有权问清楚。”“你说得对,"威尔说,"我想你会理解的。我不能离开塔拉这个地方。这里就是我的家,是我唯一的真正的家。我爱这里的一草一木。我为它出过力,觉得它就像自己的一样。你要是在某件东西上出过力,你就会对它有感情。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思嘉的的确确是明白了他的意思。而且听到他说他也喜爱自己最喜爱的东西,心里升起一股暖流,对他有一种亲切的之感。
  “我是这么想的。你爸爸死了,卡琳再当了修女,这里就只剩下我和苏伦了。我要是不与她结婚,自然是不能在这里住下去的,你知道人们会说闲话的呀。”“但是----但是,威尔,那里还有媚兰和艾希礼呀----"一提起艾希礼的名字,威尔就转过脸来看着思嘉,灰色的眼睛发出深沉的目光。她又一次感到威尔对她和艾希礼的事很清楚,很理解,不过他既不指责,也不表示赞成。
  “你们很快就要走了。”
  “走?上哪儿去?塔拉是你的家,也是他们的家。"“不,这里不是他们的家。艾希礼正是因此而苦恼。他没把这里当他的家,也不觉得自己是在挣钱养活自己。他干不好农活,他自己也知道,他很努力,可是天知道,他天生不是干农活的料,这你我都是很清楚的。他要是叫他劈柴火,他准得把自己的脚丫子劈掉。要是叫他下地扶犁,他还不如小博扶得直。怎么种庄稼,他很多事都不懂,够写一本书的。这也不能算是他的过错,在天生就不是干这的。他觉得自己是个男子汉,可是住在塔拉,靠一个女人施舍过日子,又无法报答,所以很苦恼。"“施舍?他真的说过----"“没有,他从来没有说过。你是了解艾希礼的。但是我看得出来。昨晚,我们俩坐在一起给你爸爸守灵的时候,我对他说我向苏伦求婚,苏伦同意了。艾希礼说,这倒使他松了一口气,因为他说他住在塔拉,总感到像条狗似的,既然奥哈拉先生死了,他觉得他和媚兰小姐就不得不在这里待下去,否则人们就会说我和苏伦的闲话了,现在既然这样,他说他就打算离开塔拉,到别处去找工作去了。"“我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不过他说要到北方去,他在纽约有个朋友,是个北方佬,给他写信,让他到那里一家银行去工作。
  “啊,不行!"思嘉发自肺腑地喊了一声。威尔一听,又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也许他还是到北方去的好。”
  “不,不!我看不好的。”
  思嘉心里思绪万千。她暗想,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艾希礼到北方去。艾希礼要是走了,就可能永远见不到面了。虽然过去几个月没有见到他,而且自从在果园里出了那件事之后一直没有单独与他说过话,但是她没有一天不想念他,一想到为他提供了存身之处就感到高兴,她每次给威尔寄钱,都想到这可以使艾希礼生活宽裕些,因此觉得愉快。他当然不是个像样的庄稼汉。她认为他生来就是干大事的。为他感到骄傲。他生来就高人一等,就该住大房子。骑好马,念念诗,还可以使唤黑奴。现在大房子没有了,马没有了,黑奴没有了,书也很少了,可是这统统没关系。艾希礼不是生来就该种地劈柴的。难怪他要离开塔拉了。
  但是她不能让他离开佐治亚。必要的话,她可以逼着弗兰克在店里给他安排个工作,辞退那个站柜台的伙计,可是,不能这么办,因为艾希礼不只种田不行,站柜台也是不行的。
  威尔克斯家的人怎么能做买卖呢?啊,那是绝对不行的!一定要有个合适的工作----对呀,当然可以把他安插在她的木材厂里!她想到这里,如释重负,禁不住露出笑容。可是艾希礼会不会接受她这份好意呢?他会不会认为这也是一种施舍呢?她一定得想个办法,使艾希礼认为是在帮她的忙,她可以辞掉约翰逊先生,让艾希礼去管老厂,让休管新厂,她要向艾希礼解释,就说弗兰克身体不好,店里的活儿也太重,帮不了她的忙,她还可以以怀孕为理由,说明为什么非请他帮忙不可。
  思嘉无论如何也要让艾希礼明白,眼下非帮他一把不可。
  他要是愿意把木材厂接过去。她情愿把利润分一半给他,只要能把他留在身边,只要能看见他脸上露出的愉快笑容,只要有机会看到他眼神里无意中依然流露出的爱慕之情,她是什么都愿意给的。不过她也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再鼓励他表白爱情,千万不要让他放弃他比爱情更看重的纯洁的名誉感。
  她无论如何也要想方设让他知道她刚刚作出的决定,否则他会不干的,因为他怕再出一次那种糟糕的事。
  “我能在亚特兰大给他找个事做。"她说。
  “那就是你和艾希礼的事了,"威尔说,随即又把草棍放到跟里去了。"驾!快点儿,谢尔曼。我还得求你一件事,然后才能说你爸爸的事。那就是请你不要谴责苏伦。祸,她已经闯下了,你就是把她的头发全揪光,也不能让奥哈拉先生复活了。何况她还真的以为自己是能把这件事办好的。"“我刚才就想问你,这苏伦究竟是怎么回事?亚历克斯说得吞吞吐吐,说应该用鞭子抽她一顿,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事?"“是啊,大家都对她很愤慨,今天下午在琼斯博罗,谁见了我都说再看到她就要宰了她,不过他们也许过一会儿就好了。现在你得答应我。不去责怪她。奥哈拉先生的遗体还在客厅里,今天晚上我不希望发生争吵。"“他不希望发生争吵!"思嘉心里想,她感到有些生气。
  “听他的口气,好像塔拉已经是他的了。"接着她又想到父亲杰拉尔德还停在客厅里,于是突然哭起来,抽抽搭搭地,好伤心埃威尔伸出一只胳臂把她搂过来,使她感到舒服一些,什么也没说。
  他们慢慢颠簸前行,路也越来越黑,思嘉把头靠在威尔的肩膀上,帽子歪在一边,她忘记了这两年来父亲的情况,一位糊涂的老人呆呆地看着门口,等待一个就远不会再来的女人。她记忆中的父亲是一位神采奕奕的老人,留着鬈曲的白色长发,声音洪亮,性格开朗,急起来跺脚,高兴起来开个不伦不类的玩笑,对人总是慷慨大方,她想起小时候,觉得父亲是世界上最好的人。这位爽朗的父亲带她骑马,让她坐在前面,骑着马跳篱笆,她淘气的时候,就把她按住,打她的屁股,她要是一哭,父亲也跟着哭,然后给她两毛五分钱一个硬币,她就不哭了,她记得父亲从查尔斯顿和亚特兰大回家来,带了很多礼物,从来没有一件合适的。她还记得父亲在球斯博罗参加法院开庭日庆祝活动以后,深夜回到家里,醉醺醺的,骑着马跳过篱笆,扯着嗓子唱《身穿绿军装》。记得他第二天看到母亲爱伦是有多么难为情。唉,现在他去和母亲作伴去了。
  “你怎么不写信告诉我他病了呢,我马上就会赶回来----""他没有生病,连一分钟也没病过。来,亲爱的,给你手绢,我来详细地给你说一说。"她用他的印度绸大手帕擤了擤鼻涕,因为她离开亚特兰大的时候很仓促,连手绢也没拿。擤完鼻涕,他又偎在威尔的怀里。威尔真好!碰到他什么事都不着急。
  “恩嘉,你听着,是这么回事,你一直给我们寄钱来,我和艾希礼交了税,买了那头骡子、种种什么的,还买了几头猪,一群鸡。媚兰小姐养鸡养得不错,的确养得非常好。媚兰小姐,她可真是个好人,这么说吧,我们为塔拉买了这些东西以后,就剩下了多少钱买衣服了,不过大家也没什么怨言,只有苏伦不同。”“媚兰小姐和卡琳小姐待在家里,都穿自己的旧衣服,好像也感到不错。思嘉,你是了解苏伦的,没有新衣服,她是受不了的。她每次不得不穿着旧衣服跟我去琼斯博罗,或者更远一点,去费耶特维尔,都觉得难受得要命。尤其是有些北方来的冒险家的太太,她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到处扭来扭去。'自由人局'里那些该死的北方佬,他们的太太也爱打扮。
  本地妇女就不同,她们穿着最难看的衣服进城,表示毫不在乎,而且引以为荣,苏伦可不是这样。她还说要一辆大马车呢。她说你就有一辆。"“那并不是什么大马车,而是一辆旧的敝篷车,"思嘉气愤地说。
  “唉,不管是什么车吧,我还得告诉你,苏伦对你和弗兰克·肯尼迪结婚始终耿耿于怀,我也觉得这不能怪她。你知道,这是一种卑鄙的伎俩,姐妹之间可不该耍这一套。"思嘉从他肩膀上抬起头来,气得像一条响尾蛇,准备咬人。
  “卑鄙的伎俩,是吧?你说话这么文雅,我得谢谢你呀,威尔·本廷!他喜欢我,不喜欢她,叫我有什么办法?"“你是个机灵的女子,思嘉,我知道你是有办法让他喜欢你的。女孩子都会干这个。不过我觉得你恐怕是花言巧语把他弄到手的。你认为必要的时候,你会是非常迷人的,可是不管怎么说,他是苏伦的情人呀。就在你去亚特兰大这前一个星期,她收到他一封信,信里的话甜如蜜,还说等他再赚一点钱就结婚。她给我看过这封信,所以我知道。"思嘉默不作声,因为她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她想不出什么好说的,别人就罢了,可是威尔出来对她进行批评,她是万万没有料到的。她用谎言欺骗了弗兰克以后,从来没有良心不安内疚过,她认为一个女孩子要是连自己的情人都保不住,那就只能怪她自己了。
  “威尔,说句公道话。"她说,"要是苏伦和他结了婚,你觉得她会为塔拉,或者我们哪一个人,花一分钱吗?"“我刚才说了,你认为必要的时候,你会是很迷人的,"威尔一面说,一面转过头来朝她微微一笑。"是啊,我觉得那就不能指望从弗兰克这个老家伙那里得到一分钱了,不过你确实使了卑鄙的伎俩,这是无法回避的事实。如果你想以手段来为目的辩解,那就不干我的事了,我算什么人,有什么资格来抱怨?但是不管怎么说,从那以后,苏伦就像一只大黄蜂。我认为她倒也不见得认为弗兰克这个老家伙有多么好,只是她的虚荣心受到了伤害,她老说你如何穿好衣服,坐大马车,住在亚特兰大,而她却埋没在塔拉这个地方了。你知道,她确实爱出去会客,参加宴会,还爱穿漂亮衣服,这我不怪她。女人就是这样。"“大约一个月以前,我带她到琼斯博罗去,让她去探望朋友,我就办我的事,返回时候,她乖得像只小耗子,可我看得出来,她心里是非常激动的,简直要炸开了,我以为她了解某人要----也许是她听到了一些有趣的闲言碎语,也就没怎么在意。大约有一个星期,她在家里跑来跑去,就那么兴奋,也不怎么说话。她去看过凯瑟琳·卡尔弗特小姐----思嘉,你一定会为凯瑟琳小姐难过得哭瞎了眼。那可怜的孩子还不如死了好,嫁给了那个叫希尔顿的北方佬,他是个窝囊废。你知道,他把房子抵押出去,也弄不回来了,如今一定得离开这里不可。““我压根儿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想了解爸爸的情况。"“我这就告诉你,“威尔继续耐心地说。"她回来以后就对我们说,我们对希尔顿的看法不对,她管他叫希尔顿先生,还说他是个很能干的人,我们大家都取笑她,后来她就在老在下午带着爸爸出去散步。好几次,我在地里干完活儿回来,就看见他们俩坐在墓地周围的矮墙上,她一个劲地跟他说,还作着各种手势,老先生呆呆地看着她,显出莫名其妙的样子,而且不断地摇头。你是知道他的情况的,思嘉,他的脑子越来越不清醒,连他自己在哪儿,我们是些什么人,他也弄不大清楚了,有一次,我见她指了指你母亲的坟,老先生就哭起来了。她回到家里,又高兴,又兴奋,我就教训了她一顿,还满凶地呢。我说:'苏伦小姐,你干吗要折磨你那可怜的老爸爸,让他又想起你妈呢?平时他不大想得起你妈已经死了,你这不是故意刺激他吗?'她呢,把头一扬,笑了笑,说:'你少管闲事,我现在这么做,到时候你们就都高兴了。'媚兰小姐昨天晚上对我说,苏伦把她的计划告诉她了。但是媚兰小姐说她当时以为苏伦只是说着玩的。她说她没能告诉我们任何人,是因为这个想法使她感到十分不安。"“到底什么想法?你能不能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回家的路都走了一半子。我关心的是我爸爸。"“我这不正在给你说吗,"威尔说,"既然快到家了,我看咱们就在这里停一会儿,说完了再走吧。"他一拉缰绳,马就停住了,呼哧呼哧地直喘气,路边有一道用茂盛的山梅花筑成的篱笆,这是麦金托什家的地界。思嘉从黑黝黝地树底下看过去,可以隐隐约约看出几根阴森森的大烟囟还在寂静的废墟上矗立着,她心里责怪威尔,怎么把车停在这样一个地方。
  “简单地说,她的想法就是让北方佬赔偿,赔他们烧掉的棉花,赔他们赶走的牲口,赔他们拆毁的篱笆和马厩。"“让北方佬来赔?"“你没听说吗?南方同情联帮的人,财产受到破坏的,只要提出申请,北方政府一律赔偿。"“我当然听说过,"思嘉说。"但是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照苏伦看来,关系大着呢。那一天,我带她去琼斯博罗,她碰上了麦金托什太太,她们闲聊的时候,苏伦自然注意到麦托什太太穿着多么考究,也自然要问一问。麦金托什太太就很神平地对她说,她丈夫如何向联邦政府提出申请,要求给一位联邦同情都赔偿财产损失,这位忠诚的同情从来没有给南部联盟任何形式的帮助和支持。"“他们从来不给任何人帮助和支持,"思嘉厉声说。"这帮苏格兰血统的爱尔兰人!"“唔,也许是这样。我不清楚他们。但不管怎么样政府给了他们----唔,我记不清是几万几千块钱了。反正是相当可观的一笔钱,这给了苏伦很大的启发。她琢磨了一个星期,没有对我们说,因为她知道我们会嘲笑她,可是她又非得找个人说说不可,所以她就去找凯瑟琳小姐,而那个废物白人希尔顿就又给她出了一些主意,他说你父亲不是在这个国家出生的,自己没有参加打仗,也没有儿子参加打仗,也没有在南部联盟任职。他说,他们如果把这些情况加以引伸,就可以说奥哈拉先生是联帮的一个忠诚的同情者。他给她出了一大堆这样的馊主意,她回来以后就开始对奥哈拉先生作工作。
  思嘉,我敢保证你父亲有一半时间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她也正是想利用这种情况,让他去立下绝对可靠的誓言,而他压根儿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让爸爸去立下绝对可靠的誓言!"思嘉喊道。
  “近几个月以来,他的神智越来越不清楚,我想她也正要利用这一点。你要知道,我们谁也没有想会有这样的事,我们光知道她在搞名堂,但是没想到她竟然会利用你那死去的妈妈来责怪你爸爸,说他明明可以从北方佬那里弄到十五万块钱,而非要让自己的女儿们穿破旧衣衫。"“15万块钱。"思嘉息言自语,她刚才听说要立誓言而产生的恐惧也渐渐消失了。
  这可是一大笔钱呢!而且要得到这笔钱只需要签署一份所谓效忠于美国政府的督词,说明签字人一向支持政府,从未帮助或支持过反对政府的人。十五万块钱!撒这么一个小谎就能得到这么一大笔钱!唉,她怎么会责怪苏伦呢!天哪!
  难这就是亚历克斯说要用皮鞭抽她的理由吗?这就是为什么当地人说要宰了她吗?傻瓜,都是傻瓜。她要是有这么些钱,干什么不行呢!当地任何人有了这笔钱,干什么不行呢!撒这么小谎有什么要关系?不管怎么说,从北方佬那里拿多少钱都是心安理得的,怎么拿都行。
  “昨天中午前后,我和艾希礼在劈栅栏条,苏伦就用这辆车送你父亲进城去了,也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媚兰小姐了解一点情况,但是她只希望苏伦会因某种原因而改变主意,所以也就没对任何人说,她根本没想到苏伦会做这样的事。"“今天我了解到了详细的情况。希尔顿那个废物在城里那些投靠北方佬的人和共和党人中间有些影响,苏伦和他们商量好了,只要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承认奥哈拉先生是忠于联于邦的人,再渲染一下他是爱尔兰人,没有参军打仗等等。最后在推荐书上签个字,就可以分给他们一些钱----究竟分多少,我不知道。父亲只需要宣个誓,在宣誓书上签个字,宣誓书就寄到华盛顿去了。"“他们稀里呼噜很快就把誓词念完了,你爸爸也没说什么,一切进行得很顺利,接着苏伦就让他签字。但就在这时,他似乎突然醒悟了,便摇了摇头,我觉得他也不见得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是他不愿意干,苏伦也的确老是让他生气。
  这样一来,苏伦可就急了,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于是她就领他出了办事处,上了马车,在街上来回地跑,一面对他说你妈在九泉之下哭着指责他,明明可以好好的养活孩子们,却让她们受穷受苦了,听人家说,你父亲坐在车上,像个孩子似的嚎啕大哭,他一听到你母亲的名字总是这样。这情景城里的人都看见了,亚历克斯·方丹凑上去问这是怎么回事,苏伦把人家抢白了一通,叫他别多管闲事,真把人家气疯了。"“不知她怎么想出鬼点子,下午弄了一瓶白兰地,又陪奥哈拉先生来到办事处,然后就拿酒灌他。思嘉,一年来我们在塔拉就没有烈性酒。只有一点迪尔茜酿的黑莓酒和野葡萄酒,奥哈拉先生受不了,就喝醉了。苏伦连劝带骗,过了两三个钟头,他终于屈服了,他说,好吧,她让他签什么,就签什么。他们把誓词又拿出来。他刚提起笔来要写,苏伦却犯个了大错。她说:'这样一来,斯莱特里家和麦金托什家就不用对我们神气了!'你知道,思嘉,斯莱特里因为北方佬烧了他这有一所小破房子,要求赔偿一大笔钱,埃米的丈夫也大华盛顿给他办通了。”
  “一听苏伦提这两个人的名字,你爸爸直起腰来,抖了抖肩膀,用敏锐的眼光盯着她,他一点也不糊涂了,他说:'斯莱特里和麦金托什,他们也签过这样的东西吗?'苏伦顿时紧张起来,吞吞吐吐地一会儿说签了,一会儿又说没签。他就扯着嗓子叫喊:'你得说清楚,那个该死的奥兰治分子,那个该死的白人穷小子,他们也签过这种东西吗?'希尔顿那家伙顺口说:'是的,先生,他们都签了,得到了一大笔钱,您也能得到一大笔钱。'"“老先生接着就大发雷霆。亚历克斯·方丹说,他在离办事处老远的一家酒馆里都听见他叫嚷了。他带着很重的爱尔兰口音说:'你以为塔拉的奥哈拉家的人能和那该死的奥兰治分子,和那该死的白穷小子,同流合污吗?'他说完就把那誓词一下撕成两半,朝苏伦脸上扔去。他还叫嚷了一声:'你不是我的女儿!'就转身跑掉了!"“亚历克斯说看见他像头牛一样冲到街上。他说,自从你母亲死后,老先生这是第一次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他说,看见他醉得跌跌撞撞,仍扯着嗓子叫骂,从来没听见谁骂得这么好听呢。亚历克斯的马就在街上,你父亲爬上去,也不问一声让不让骑,就骑着跑了,扬起的尘土能把人给呛死。他一边跑,一边还在骂呢。"“快到天黑的时候,我和艾希礼坐在前门的台阶上,注视着那条大路,心里十分着急,媚兰小姐在楼上趴在床上大哭,什么也不说。突然我们听见路那头有马蹄声,还有个人喊叫,像是打猎的时候追狐狸的喊声,艾希礼说:'真怪呀!听着好像奥哈拉先生,战前他骑马来看我们的时候就是这样。'"“接着我们就看见他在草场的尽那头,他肯定是在那里从篱笆跳进来的,然后他就顺着山坡拼命往上跑,同时高唱起歌来,好像他在世上无牵无挂的样子。我从不知道你父亲有这么一副好嗓子。他唱的是《矮背马车上的佩格》,一边唱,一边用帽子打那骑马,那马也就像疯了似地猛跑。等他跑到草场的这一头,他应该勒住缰绳,可是他没有勒,看来他想要跳过篱笆。我们一看这种情况,都吓坏了,连忙跳起来,接着就听见他喊:'来,爱伦,看我跳这个篱笆!'可是那马跑到篱笆前,把屁股一抬就站住了,它不肯跳,可是你爸爸就从马头上面折了过去。他一点罪也没受。等我们赶到那里,他已经死了,大概是把脖颈子摔断了。"威尔停了一会,以为她会说点什么,可是她一声不吭,于是他又抓起缰绳。"驾!快跑,谢尔曼,"他这样一吆喝,马便又沿着回家的路左跑起来。
正文 第四十章
手机电子书·TXT小说下载到m 更新时间:2007-10-12 11:28:21 本章字数:14863
这一夜,思嘉翻来覆去睡不着。天亮以后,太阳从东边小山上的青松后面升起,她从破床上起身,坐在窗口一张凳子上,用一只胳臂支着沉甸甸的头,朝窗外看去,看见了打谷场,果园,还有远处的棉花地。一切都是那么清新、湿润、宁静,碧绿。她一看见那棉花地,痛苦的心就感到一定的安慰。虽然塔拉的主人已经故去,在清早看得出这地方是有人维护的,是有个精心照料的,是宁静的。矮矮的木鸡舍外面糊着一层泥,免得让耗子和鼬鼠钻进去,而且用白粉刷得干干净净,用森砂盖的马厩也是这样。园子里束平地种着一行行的玉米,又黄又亮的南瓜、豆子、萝卜,没有丁点儿杂草,四周是橡树枝条做成的篱笆,显得整整齐齐。果园里没有杂乱的树丛,一行行果树下面只有雏菊在生长。绿叶遮掩下的苹果和长满绒毛的粉红桃子,在闪烁的阳光下看得格外清晰。
再朝远处看,弯曲成行的棉花在清晨金色的天空下呈现出一片绿色,纹丝不动,成群的鸡鸭正优闲的漫步向田里走去。因为在那新耕的土地里可以找到最美味的虫子和蜓蚰。
思嘉明白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威尔,因而心里充满了殷切的感激之情。她虽然对艾希礼是一片忠心,也不认为艾希礼为这兴旺景象作了多少贡献,因为塔拉的兴旺绝不是靠一位种田的贵族,而是靠一个热爱土地的"小农"的辛勤劳动。目前农场只有两骑马,远没有昔日那种气派。当年草场上到处骡子、骏马,棉花地和玉米地一眼望不到边。不过现在有的这一部分也还是不错的,那大片荒凉土地等将来日子好了还可以开垦嘛,休耕一段时间,还会更肥沃呢。
要说威尔干的话,还不仅限于种了几英亩地,他制服了佐治亚州种田人的两个死敌:靠种子繁殖的松树和一蓬蓬杂乱的黑莓。他们没有能悄悄地侵入花园、牧尝棉田、草地,也没有在门廓附近肆意滋生。佐治亚州有无数农场,却很少见到这种情况。
思嘉想到塔拉几乎变成一片荒野,心里感到一阵后怕。幸亏她和威尔两个人干得不错。他们顶住了北方佬的侵犯,也阻挡住了大自然的掠夺。最使她感到欣慰的是威尔已经告诉她,等到秋天棉花收进来以后,她就可以不再寄钱了,除非贪婪的北方佬看上了塔拉,非要课以重税不可。她知道,要是没有她的帮助,威尔的日子会是非常艰难的,但她佩服而且敬重他那种独立的精神。过去他的身份是雇工,思嘉给的钱他都是接受的,可是现在他就要当思嘉的妹夫了,要当一家之主了,他就想靠自己努力了。确实可以说,威尔是上帝为她安排的。
头一天晚上,波克就把墓穴挖好了,紧挨着爱伦的墓。此时他手执铁锹,站在湿润的红土后面,等着过一会儿把土铲回去。思嘉站在他的身后,躲在一棵矮小的疙里疙瘩的雪松下面一小片树荫里。六月的清晨,赤热的归光洒在她身上,呈现出无数的斑点。她两眼望着别处,尽量不看面前那红土墓穴。吉母·塔尔顿,小休·芒罗、亚历克斯·方丹和麦克雷老头儿最小的孙子,他们四个人用两块木板抬着杰拉尔德的棺木从房子里走出来,沿着小路歪歪斜斜地慢慢走来,后面,隔着一段适当的距离,跟着一大群邻居和朋友,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默默地往前走,当他们来到花园里充满阳光的小路上的时候,波克把头靠在铁锹把顶上,哭起来。思嘉看到波克的头发,几个月前她去亚特兰大时还是乌黑发亮的,现在却已一片花白了,心里不禁感到惊讶。
思嘉觉得有些疲倦。她托上帝的福,昨天晚上就把眼泪哭干了,所以现在她能站在那里,眼睛干干的。苏伦在她身后掉眼泪,这哭声使她无法忍受,要不是攥紧了拳头,真会转身在那发肿的脸上给她一耳光。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父亲的死是苏伦造成的,照理说,在对她不满的众位邻居面前,她应该克制自己的感情。那天清晨,没有一个人和她说话,也没有人向她投以同情的目光。大家都默默地与思嘉亲吻,与握手,悄悄地对卡琳甚至对波克说些安慰的话,看见苏伦,却像没这么个人似的。
他们认为,苏伦的过错不仅是杀害了自己的父亲。她还曾设法使父亲背叛南方。在当地那种严厉的封闭的社会里,这样做就等于背叛他们大家的荣誉。她打破了本地区在世人面前展示的牢固的联合阵线,她企图向北方政府要钱,这就和从北方来的冒险家和投靠北方的南方人站到一边去了,而这样的人比北方军的大兵还要遭憎恨。她出身于一个历史悠久的坚决支持联盟的家庭,出身于一个农场主的家庭,却投靠了敌人,从而给本地的所有家庭带来了耻辱。
送葬的人一方面因为忿怒而激动,另一方面因为悲伤而沉闷,其中有三个人尤其如此,一个是麦克雷老头儿,自从多年前杰拉尔德从萨凡纳搬到这里,他们就成了最要好的朋友。另一个是方丹老太太,她喜欢杰拉尔德,因为他是爱伦的丈夫,还有一个是塔尔顿太太,她对杰拉尔德比对别的邻居更亲近些,她常常说,当地只有杰拉尔德一人能分得出公马和阉马。
葬礼之前,在停放灵柩的客厅里,这三个人怒容满面,艾希礼和威尔一看这情况,感到有些紧张,就来到爱伦生前的办事房里商量对策。
“他们有人要谴责苏伦,"威尔直截了当地说,一面说,一面把一根稻草放进嘴里咬成两段。"他们自以为有理由谴责她。也许他们是对的。这一点,我管不着。可是,艾希礼,无论他们说该说不该说,我们都不能赞成,因为我们是家中管事的男人。这样一来,就会出麻烦。谁能想个法子,别让麦克雷老头讲话,他聋得像个木头桩子,他要是讲起来,谁阻止他,他也听不见。你清楚,方丹老太太要是劳叨起来,天底下谁也没法让她停下来,而塔尔顿太太,你没看见吗,她每次见到苏伦,红眼珠子不停地转。她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到了急不可耐的地步。他们要是说些什么,我们就非得顶他们不可。即使不和邻居顶嘴,现在我们这里的麻烦事也就够多的了。"艾希礼叹了口气,他非常担心。邻居们的议论,他比威尔更清楚。而且他知道,在战前,邻居之间的争吵,甚至互相开枪,多半是因为送葬者要对着死者的灵柩讲几句话这种习俗而引起的。这葬者往往都是说些赞美的话,但也不尽然,有时说话者的本意是要表示极大的尊敬,而死者的亲属过于敏感,却产生了误会,因此棺材上面刚填完最后一铣土,接着就出现了麻烦。
琼斯博罗和弗耶特维尔这两个地方的卫理公会牧师和浸礼会牧师都表示愿意来帮忙,但是都被婉言谢绝了。既然没有牧师,就由艾希礼拿着卡琳的《忠诚福音》来主持仪式。卡琳信奉天主教,姐妹们中她最虔诚,对于思嘉没有想到从亚特兰大请一位牧师来十分不满。后来人们提醒她,等以后有牧师来主持威尔和苏伦的婚礼时,还可以到杰拉尔德坟上去祈祷一番,这才使她的气消了一点。就是她极力反对请附近的新教牧师,而把仪式交给艾希礼来主持,她还把书中该读的段落作了记号。艾希礼在这位老秘书的帮助下可以主持仪式,但他明白自己肩负着防止出麻烦的重任,同时也了解老乡们的火爆脾气,不知怎样主持才好。
“真没主意,威尔,"艾希礼一面抓着光亮的头发,一面说。"我既不能把方丹老太太和麦克雷老头儿打倒在地,也不能捂住塔尔顿太太的嘴不让她说话。他们起码会说苏伦是个杀人犯,是叛徒。要不是她,奥哈拉先生是不会死的。这种对着死者说话的习俗真是要命。这是一种野蛮的作法。"“你听我说,艾希礼,"威尔慢条斯理的说。"我今天决不让任何人谴责苏伦,不管他是怎么想的,你等着看我的吧。你念完了经书,作完了祈祷,说'谁想讲几句话吗',这时你就朝我看一看,我就头一个出来讲话。"思嘉呢,她看着那几个人抬着棺材勉强进了小门,来到墓地,她压根儿没有想到仪式之后会出什么麻烦。她心里十分沉重,觉得父亲这一入土,意味着她与往昔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之间的纽带又少了一条。
抬棺材的人终于把棺材放在墓穴旁,站在了一边,同时活动活动酸疼的手指。艾希礼、媚兰和威尔依次来到墓地,站在奥哈拉家三姐妹的身后,比较亲近的邻居挤了进来,其他的人站在砖墙外面。思嘉头一次和这些人见面,对这么多人来送葬有些惊讶,也很感动。交通不便,来的人就算很多了,总共大约有五六十人,有些人是远道而来的,思嘉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得到消息,及进赶来的。有些是全家带着黑奴从琼斯博罗、费耶特维尔和洛夫乔伊赶来的。许多小农场主从河那边赶了很远的路来参加葬礼,在场的还有几个从山林的沼泽地来的穷苦人,沼泽地的男人都是细高个子,留着长胡子,身穿租毛外衣,头戴浣熊皮帽,长枪,随便挂在胳臂上,口里含着烟叶,他们的老婆也都来了。这些女人光着脚站在松软的红土地上,下嘴唇上沾满了烟末。她们头戴遮阳帽,脸色发暗,仿佛得了疟疾,但都是干干净净,浆过熨过的印花布衣服显得发亮。
左邻右舍是全体出动了,方丹老太太面容憔悴,脸色发黄,像是一只掉了毛的鸟,倚着手杖在那里站着,站在她身后的是萨利·芒罗·方丹和年轻的方丹小姐。她们小声恳求老太太。甚至拽她的裙子,想让她坐在矮墙上,可老太太就是不肯坐。老太太的丈夫,人们管他叫老大夫,没有在场,他已经在两个月之前去世了,那以后,许多生活的乐趣就从老太太的眼睛里消失了。凯瑟琳·卡尔弗特·希尔顿独自一人站在那里,这倒也合适,因为目前这场悲剧,她丈夫也是有责任的。她戴着一顶褪了色的遮阳帽,低垂着头,思嘉惊讶地到看凯瑟琳是细纱长裙上挂着油渍,手上长了黑斑,也不干净,指甲盖底下都是泥。如今的凯瑟琳已经失去了上流社会的风度。她穷了,不仅如此,她贫困潦倒、无精打采、邋邋遢遢,无可奈何地混日子。
“她不定哪一天就会嚼烟末了,说不定她已经嚼上了。"思嘉想到这里,感到惊恐不巡,"我的天哪!真是今非昔比啊!"她打了一个冷战,赶忙把眼光从凯瑟琳身上移开,因为她意识到上流社会与穷百姓之间的距离是微乎其微的。
“我就是比别人能干,"思嘉这样想。她又想到南方投降以后,她和凯瑟琳是在同样的条件下干起来的,都是一个脑袋两只手,心里感到一阵宽慰。
“我干得不错,"她一面想,一面仰起脸来,露出了微笑。
她这微笑只笑了一半便收敛起来,因为她注意到塔尔顿太太正瞪着大眼盯着她。塔尔顿太太眼圈都哭红了,她用责备的目光瞪了思嘉一眼以后,又把目光转到苏伦身上,她那异常愤怒的眼光说明苏伦要倒霉了。在她和她丈夫身后站着塔尔顿家的四个姑娘,她们的红头发对眼前这严肃的场合不是合适的,她们那红棕色的眼睛和欢蹦乱跳的小动物的眼睛一样,又精神,又让人害怕。
过了一会儿,艾希礼站出来,手里拿着卡琳的旧经书《忠诚福音》,这时大家都不再走动,帽子都摘了,两手交叉着,连裙子的啊啊声也听不见了。艾希礼低头站了一会儿,阳光照得他那一头金发闪闪发光。人群中间没有一丝声音,微风吹过木兰的枝叶发出的窃窃私语可以听得清清楚楚,远处一只模仿鸟不停地发出刺耳的哀鸣,让人无法忍受。艾希礼开始读祈祷文,所有的人都低头听他用洪亮而有节奏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读那简短而庄重的经文。
“啊!他的声音多好听啊!"思嘉想着,喉咙里感到一阵哽咽。"如果爸爸的葬礼说一定得有人主持,我倒愿意让艾希礼来主持。我宁愿让他主持,也不让一个牧师来主持。我宁愿让他也不愿让一个生人来掩埋父亲的遗骨。"艾希礼该读炼狱里的灵魂一节了,这一节也是卡琳作了记号让他读的,但是他突然停下来,把书合上了。只有卡琳发现他没读这一切,她感到困惑,就抬起头来,只听艾希礼接着读起了主祷文。艾希礼这样做,是因为他知道在场的人有一半从没有听说过炼狱,如果他们听了后发现他暗示像奥哈拉先生这样的好人也没有能直接进入天堂,即使是在祈祷文中所这种暗示,也会认为他是进行人身攻击。因此,他尊重大家的意见,把炼狱这一切省略了。大家热情地跟着他读主祷文,但是在他开始读"万福马利亚"的时候,大家的声音逐渐减弱,以至于完全沉静下来,使人感到尴尬,他们以前可从来没听说过这篇祈祷文,于是开始偷偷地交换眼色,只有奥哈拉家的小姐们,媚兰,还有几个仆人跟着说:“请为我们祈祷,现在以及将来我们死的时候都为我们祈祷。阿门。"艾希礼抬起头来,站了一会儿,不知怎样进行下去。邻居们用期待的眼光看着他,同时调整了一个姿势,站得随便一点,等着听期讲话。大家都觉得仪式还应该继续下去,谁也没想到他主持的这天主都祈祷仪式就要结束了。这里的葬礼一向拖得很长。卫理公会和浸礼会的牧师主持葬礼,没有固定的祈祷文,而是根据具体情况边想边说,而且往往都要说得所有送葬的人落泪,死都家属中的妇女嚎啕大哭,为亲密的朋友举行的葬礼,如果只读几篇简短的祈祷文就算完了,邻居们是会感到惊讶,感到伤心,感到忿怒的。这一点,艾希礼比谁都清楚。人们会把这件事当做饭桌上的话题谈上几个星期,老百姓会认为奥哈拉家的小姐们对父亲不够敬重。
所以,艾希礼很快瞧了卡琳一眼,表示歉意,接着就又低下头,背诵起圣公会葬礼祈祷文来了,他以前曾多次在"十二橡树"村用这篇祈祷文给奴隶们送葬。
“我能使你复活,我能给你生命。……无论何人。……凡信我者,必将永生。“这篇祈祷文他也没有记得很清楚,所以他背得很慢,有时甚至停下来,回忆下面应该怎么说。但是他这样一字一顿地说,却使得艾希礼的话更为感人。一直没有掉泪的人现在开始纷纷掏手绢了。虔诚的卫理公会教徒和浸礼会教徒都认为这是一次天主教仪式,起初他们以为天主教仪式都是庄严肃穆,不动感情的,现在也改变了他们的看法,思嘉和苏伦都毫无觉察,还觉得艾希礼的话又入耳又动听。只有媚兰和卡琳已经悲伤过度,看到艾希礼这样胡闹又感到非常伤心,但是没有出来制止。
艾希礼背完以后,睁大他那双悲哀的灰色的眼睛,环顾四周。接着他与威尔交换了个眼色,就说:“有谁想讲几句话吗?"塔尔顿太太的嘴唇动了一动,显得非常紧张,可是没等她开口,威尔就吃力地迈步向前,站在棺材面讲起话来。
“朋友们,"他用平静的语调说,"我头一次出来讲话,也许你们会觉得我太狂妄了,因为我是大给一年前认识奥哈拉生先的,而你们认识了已经二十年,或者二十多年了,但是我有一条理由:他要是能够活上一个月,我就可以他爸爸了。“人们露出惊讶的神色,这些人都是很有教养的,不会悄悄说话,但他们的脚交替挪动,眼睛转身卡琳。卡琳低着头站在那里,大家都知道威尔一下爱着卡琳,威尔看到大家都向那边看,便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下去。
“因为我即将和苏伦小姐结婚,只等牧师从亚特兰大前来主持婚礼,我想我是有权第一个讲话的。"威尔的话还未说完,人群里就出现了一阵轻微的骚动,发出了像蜜蜂嗡嗡叫的忿怒的声音。这声音里既包含着愤怒,也包含着失望。大家都喜欢威尔,都尊敬他,因为他为塔拉出了大力。大家也都知道他喜欢卡琳,因此当他们听到他要和最近最受大家鄙视的人结婚的消息时,感到无法接受。善良的威尔怎么会和那个卑鄙可恶的小人苏伦·奥哈拉结婚呢?
气氛一度十分紧张。塔尔顿在太太两眼射出了愤怒的目光,嘴唇动了动,仿佛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声来。在一片寂静之中,可以听见麦克雷老头高声恳求孙子告诉他刚才威尔说了些什么。威尔面对众人,脸色依然温和,但他那双浅蓝色的眼睛却好像在说,看谁敢对他未来的妻子说三道四。霎那间人们难以决定,他们既疼爱威尔又鄙视苏伦。后来还是威尔胜利了。他继续讲下去,他们刚才的停顿是讲话中自然的停顿。
“奥哈拉先生风华正茂的时候你们就认识他了,而我不认识他。我只知道他是位善良的老先生,不过有点糊涂。我从你们那里了解到他过去的所作所为。我想在这里说的是:奥哈拉先生是一位爱尔兰战士,是南方的一位高尚的人,是最忠于联盟的一个人。这三种品质集中在一个人身上,这是很难能可贵的,以后恐怕也不会有很多像他这样的人,因为产生像他这样的人的时代和他本人一样,已经过去了。他是在国外出生的,我们今天给他送葬,但是他比我们所有送葬的人更肯有佐治亚人的特质。他和我们共同生活,他热爱我们的土地,说真的,他和那些战死的士兵一样,是为我们的事业而死的。他是我们当中的一员,他有我们的优点,也有我们的缺点,有我们的长处,也有我们的短处。他的一个优点就是一旦他决心做某种事情,那就什么力量也阻拦不住他,什么人也吓不倒他,任何来自外界的东西都不能把他怎么样。"“当时英国政府要绞死他,他并不惧怕,他离开家,跑了。
他刚来美国的时候很穷,可是他一点也不怕,他找到了工作,挣到了钱。这个地方原来是一片荒野,刚和印度安人赶走,他来开发这个地方,可是他一点也不怕。他硬是在荒野之中开出一个大农常战争爆发以后,他的钱越来越少了,可是他不怕再过穷日子。北方佬来到塔拉以后,要烧他的房子,要杀死他,可是他一点也不怕,他们也没有把他怎么样,他就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寸步不让。所以我说他具有我们的优点,任何来自外界的力量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但是他也有我们的缺点,他是可以从内部攻破的。我的意思是说,虽然整个世界都不能把他怎么样,他的心却能做到这一点。奥哈拉太太去世的时候,他的心也死了,他被攻破了。后来我们看到的奥哈拉先生已经不是原来的奥哈拉先生了。"威尔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扫视了一眼周围的人们。他们站在烈日之下,好像入了神,固定在地上了。无论他们对苏伦多么愤慨,这时也都忘得干干净净。威尔的目光在思嘉身上停了片刻,眼角微微眨了眨,仿佛内心里在在微笑,以给她一些安慰。思嘉一直在抑制着自己的泪水,这时的的确确感到的了安慰。威尔的话句句在理,他没有说什么在另一个更美好的世界里团聚之类不中听的话,也没有劝她屈从于上帝的意旨,而思嘉听到在理的话,总感到增加了力量,得到了安慰。
“我希望大家不要因为最后出了那样的事对死者有所轻视。你们大家,还有我,也都和他一样,我们也有同样的短处,同样的弱点。任何人都不能把他怎么样,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无论是北方佬,还是从北方来的的冒险家,无论是艰难的生活,苛捐杂税,还是严重的饥饿,都不可能把我们怎么样。但是我们心中的弱点却能在瞬间把我们毁掉。不一定要失去亲人才触动我们的感情,像奥哈拉先生那样。人好比一部机器,都有一个发条,而这发条又因人而异。我的意思是:如果谁身上的发条断了,他就不如死了的好。在当今的世界上没有他的位置,他还是死了更快活。……所以我说你们大家现在不必为奥哈拉先生感到痛苦。昔日谢尔曼来到这里,奥哈拉先生失去妻子的时候,倒是应该感到悲痛的。现在他的躯体去和他的心会合了,我们就没有理由为他感到悲痛了,如果还感到悲痛,就太自私了。我爱他就像爱自己的父亲,所以才这样说。……如果大家不介意,咱们就讲到这里。
家属都很难过,别再增加他们的痛苦了。"威尔说完这话,转向塔尔顿太太,放低了声音说:“夫人,能不能请您扶着思嘉回屋里去?让她在太阳底下站这么时间不合适。方丹老太太看上去精神也不大好,我可不是说她有对死者不尊敬的意思。"话题突然从颂扬死者转到思嘉身上,使她感到很惊讶,大家都把目光向她投来,她脸立时就红了,觉得很难为情。她怀孕已经很明白了,威尔为什么还要加以宣扬呢?她不好意思而又气愤地瞪了威尔一眼,威尔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她只好屈服了。
威尔的眼神好像在说:“请吧!我是有意这样做的。"他已经成了这个家的主人了。不过思嘉不想大闹一番,所以无可奈何地朝塔尔顿太太走去,由于威尔故意把塔尔顿太太的注意力从苏伦身上引开,引到生育问题上来,而这又正是她一向最感兴趣的问题,无论是动物生育还是人生育都一样,因此这时她就挽起了思嘉的胳臂。
“到屋里去吧,我的宝贝儿。”
她一面说,脸上一面露出非常热心的样子,思嘉只得由她搀着走,人们给她让出一条通路来,大家低声向她表示同情,有人在她走过时还抻出手拍拍她,表示慰问。她走到方丹老太太面前时,老太太伸出一只干瘦的手,说:“孩子,我扶着你进去吧。"她还用严厉的目光看了看萨利和年轻的方丹小姐,说:“你们不用来,我不要你们。"她们慢慢穿过人群,人们随即又合扰了,她们沿着树荫下面的小路向房子走去。塔尔顿太太显得太热心,使劲托着思嘉的胳膊肘,几乎每走一步都要把思嘉提得脚不着地了。
等她们走远了,别人听不见了,思嘉激动地说:“威尔为什么这样说?这等于说:'你们看哪!她要生孩子了!'"“怎么,难道你不真是要生孩子吗?"塔尔顿太太说。"威尔那样做是对的。你本来就不该在大太阳底下站着。你要是晒晕倒了,就会引起流产的。"“威尔并不是担心她流产,"方丹老太太一面气喘吁吁地说,一面吃力地穿过前院朝房前的台阶走去,老太太心眼多,对刚才的情况看得明白,因此脸上带着笑容。"威尔干得漂亮。
比阿特里斯,你要知道,他既不希望你也不希望我在墓旁再待久了。他怕我们说些什么,只好用这样方法把我们打发走……。……还不光是这样。他还不愿意让思嘉听见土块落在棺材上的声音。他这样做是对的。思嘉,你要记住,你只要没听见往棺材上盖土的声音,死去的人对你说来还没有死。可是你一旦听见那声音。……那真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一种声音,因为它意味着终结。……要上台阶了,扶我一下,孩子,帮我一把,比阿特里斯。思嘉用不着拐杖,也用不着你搀她。我倒正像威尔刚才说了,精神不大好。……威尔知道你是你父亲的宠儿,你已经够受的了,他不想让你受更多的罪。他觉得你那两个妹妹会比你好受一点。苏伦做了亏心事,理应在那里顶着。卡琳有上帝保佑,而你就没有什么可依靠的了,孩子,是不是?"“是的,"思嘉回答道。她一面搀着老太太上台阶,一面暗自吃惊,老太太袮E着嗓子说话,说得很有点道理。"我从来没有什么依靠,只依靠过我母亲。““可是你失去母亲以后是能独立生活的,是不是,有些人就不行。你爸爸就是这样,威尔说得地,你用不着难过。你爸爸离开你妈爱伦就没法生活,现在他去了,反而好了,我也一样,等我去跟我那大夫作伴的时候就好了。"她说这话并没有想博得别人的同情,那两个搀她的人也没有她表示同情。她讲得很轻松,自然,仿佛老伴依然活着,就在琼斯博罗,坐上小马车,一会儿就可见面。老太太的确太老了,经历的事也太多了,所以她是不会怕死的。
“不过,您也可以独立生活呀,"思嘉说。
老太太愉快地看了她一眼,说:
“是呀,不过有时候是很难受的。”
“哎,老太太,"塔尔顿太太插话说,"你不应该对思嘉说这样的话。她已经够难过的了。她从外地赶回来,衣裳这么瘦,心里又这么难过,天气又这么热,这就足以让她流产了,你还在这里说什么痛苦啊,悲伤埃"“活见鬼!"思嘉烦躁地说:“我并不觉得难过,我不是那种受点风寒就会流产的笨蛋。"“那很难说。“塔尔顿太太怀着无所不知的神情说。"我的头胎就流产了,就因为我看见一只公牛用犄角拱伤了我们的一个黑奴。你还记得我那匹枣红马吧?它叫乃利,你从来没见过那么壮的马,可是它容易紧张,它怀驹的时候,要不是我看得紧,它就----"“快别说了,比阿特里斯,"老太太说。"思嘉肯定不会流产的。咱们在过道里坐一会儿吧,这里有过堂风凉快,比阿特里斯,你到厨房去看看有没有脱脂牛奶,给我们拿一杯来,要不就到放食品的地方看看有没有酒,我现在可以喝上一杯了。咱们就坐在这儿,等他们告别以后再走。"塔尔顿太太打量了思嘉一番,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思嘉该上床去歇歇了,"好像她什么都懂,连预产期是几点几分都能计算出来。
“去吧,"老太太一面说,一面用手杖捅了她一下,塔尔顿太太随手把帽子往碗橱上一扔,用手指拢了拢她那湿漉漉的红头发,朝厨房走去。
思嘉往后靠在椅背上,解开紧身衣最上面的两个扣子,过道因屋顶很高,使屋里阴凉,再加上过堂风从后面一直吹到前面,在太阳底下晒了一阵之后,感觉特别凉爽,思嘉顺着过道看去就能看到客厅,杰拉尔德的灵柩原来就停放在这里。
不过此刻她顾不上多想父亲,又把眼光移支壁炉上方悬挂的祖母罗毕拉德的肖像。这幅肖像虽然有刺刀破坏的痕迹。但那高挽的头发,那半袒的胸脯和那冷漠高傲的神态,依然和往常一样,使她感到精神振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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