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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9 玛格丽特-米切尔(美)
思嘉是要到亚特兰大去借钱,或者必要时把塔拉抵押出去。可是,究竟什么叫抵押呢?思嘉说他们可以用下一年的棉花毫不费力地赎回来还绰绰有余呢。她说得那么肯定,以致谁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好问的了。当有人问起谁来借给她这笔钱时,她说:“不必管闲事,"这样狡狯的答复把大家都逗笑了,她们纷纷开玩笑,问她的那位百万富翁朋友到底是谁呢。
“一定是瑞德·巴特勒船长,"媚兰略带揶揄的口气说,这个看来荒谬的设想又引起大家一阵哄笑,因为他们知道思嘉最恨巴特勒,每回谈到他没有不骂他是“下流坯"的。
但是思嘉对媚兰的揶揄并没有反唇相讥,而同样在开玩笑的艾希礼一看到嬷嬷匆匆对思嘉丢了个防范的眼色,便突然不敢笑了。
苏伦被这种场合的晚会气氛感动得大方起来,拿出她那件虽然旧了但还相当漂亮的爱尔兰花边护肩来,卡琳也坚持要思嘉穿她的便鞋到亚特兰大去,因为这是目前在塔拉最好的一双鞋了。媚兰恳求嬷嬷给她留下足够的开鹅绒碎起来修补她那顶旧软帽的框边,说那只老公鸡要不马上跑到沼泽地里去,便要同他那些华丽的古铜色和翠绿色尾毛分家了。这话惹得大家一阵大笑。
思嘉看着那些飞针走线的手指,听着那些笑声,心里暗暗感到悲痛和耻辱。
“他们根本没有想到对于我或者对于他们自己的整个南方正在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他们还以为,不管周围的一切,他们谁也不会遇到真正可怕的事,因为他们还是他们,奥哈拉家的,威尔克斯家的,汉密尔顿家的,没有什么不同。甚至那些黑人也这样想。多么愚蠢的人们啊!他们永远也不会明白!他们还会这样想下去,生活下去,习以为常,一切都不会改变。媚兰可以穿得破旧不堪,可以摘棉花,甚至帮我杀人,但怎样也不会使她改变。她还是那个羞怯而高贵的威尔克斯太太,那个十全十美的贵妇人!艾希礼能够面对死亡和战争,能够忍受受伤,蹲监狱,然后回家过这种比一无所有还要坏的生活,可他同那个拥有'十二橡树'村农场全部产业的绅士仍然一模一样。威尔有点不一样了。他看到了事物的真实情形,不过他从来就是个没有多少东西可丧失的人。至于苏伦和卡琳----她们还以为这一切都是暂时的呢。她们以不变应万变,因为她们觉得这局面很快就会过去的。她们心想上帝会创造一个尤其对她们有利的奇迹。然后上帝不会这样。在这附近唯一会出现的就是我正要到瑞德·巴特勒身上去创造的那个奇迹……他们是不想改变的。也许他们不能变,我才是唯一改变了的人----可是如果我还有办法,我也不会去改变的。"嬷嬷终于把所有的男人都赶出了饭厅,把门关好,然后好开始试衣裳。波克扶杰拉尔德上楼睡觉去了,只有艾希礼和威尔还在前厅灯光下坐着。他们有好一阵没说话,威尔嚼着烟草,像只平静的反刍动物。不过,他那张和善的面孔可非常安静呢。
“这次到亚特兰大去,"他终于慢吞吞地说,"我可不赞成。
一点也不赞成。”
艾希礼很快地看了眼威尔,然后将眼光移往别处。他什么也没说,只暗自纳闷是否威尔也有他心中那种可怕的疑虑。
但那是不可能的。威尔并不知道那天下午在果园里发生的事情,以及它是怎样逼得思嘉走投无路的。威尔不可能注意到嬷嬷听见说起瑞德·巴特勒的名字时脸上的那种表情;而且,威尔也不了解瑞德有钱和名声很坏的情形。至少,艾希礼不认为他可能知道这些事,不过他自从回到塔拉以后已经明白,威尔像嬷嬷一样似乎不用说便知道所有的事情,甚至在事情发生之前便有预感。周围空气中有某种艾希礼说不清楚的不祥之兆,可是他没有能力挽救思嘉,使她不致陷于这不祥的境地。那天夜里她没有正眼看过艾希礼一眼,她对艾希礼的那种威严而活泼的兴奋神气简直吓人。他感到揪心的疑虑太可怕了,无法用言语形容。他没有权利问她那是否属实而使她感到侮辱。他紧握双拳。凡是有关她的事情,他都无权过问,当天下午他已经把这种权利彻底丧失了,永远丧失了。他已不能帮助她。谁都无法帮助她。不过,他想起嬷嬷和她剪裁天鹅绒窗帘时表现的那种冷峻的态度,便稍微感到欣慰了。
嬷嬷会照顾思嘉的,无论思嘉愿意与否,她都会这样。
“这些都是我引起的,"他懊恼地想。"是我把她逼到了这个地步。"他想起那天下午她是怎样挺着胸脯从他身边走开的,记得她倔强地昂起头来的样子。他的那颗由于自己的无能而破碎、由于对方的仰慕而被误解了的心在向她靠近。他知道在她的词汇里没有"仗义"这样的字眼,如果你说她是你平生所见最勇敢的女人,她会瞠目而视,莫名其妙。他知道,她不会了解,当他觉得她勇敢时曾将多少真正高尚的事情都归于她。他知道,她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勇敢地面对生活,用她自己坚韧的精神去抵抗可能遇到的任何困难,以不承认任何失败的决心勇往直前,即使发现失败已不可避免,也继续战斗下去。
但是,过去四年他也看到了另一些不肯承认失败的人,一些明知处境十分危险,但凭自己的勇气而慷慨以赴的人,结果他们还是失败了。
他在阴暗的客厅里注视威尔,心想他从没见过像思嘉·奥哈拉身上所拥有的这种勇敢,她要穿戴用她母亲的天鹅绒窗帘和公鸡尾毛做的衣帽,动身去征服世界了。
正文 第三十三章
手机电子书·TXT小说下载到m 更新时间:2007-10-12 11:25:37 本章字数:11992
第二天一早,思嘉和嬷嬷迎着寒风凛冽和彤云疾卷的阴沉天气在亚特兰大下了火车。火车站在全城大火中毁了,还没有重建起来,她们是在那堆高出废墟好几码的灰烬和烂泥中跳下来的,它们告诉人们,这里就是火车站了。思嘉习惯性的环顾一下周围,寻找彼得大叔和皮蒂姑妈的马车,因为在战争年月每次她从塔拉回到亚特兰大时都是他们来接的。
随即她忽然醒悟起来,对自己的下意识举动一笑置之。当然了,彼得没有来,因为她并没有把自己要到这里来的事预先通告皮蒂姑妈,而且她想起老太太在有一封信里悲伤地说过,投降后彼得在梅里要求领回来的那匹老马已经死了。她环顾车站周围车辙纵横和被分割得零零碎碎的空地,想找到一位老朋友和旧相识的马车,好恳求人家把她们带到皮蒂姑妈的住处去,可是无论黑人白人她一个也不认识。如果皮蒂写信告诉他们的情况属实,也许她的熟人中谁都没有马车了。时世这么艰苦,人有吃有住就很不容易了,那顾得上牲畜。皮蒂的大多数朋友,像她自己一样,现在都是双脚步行了。
有很少几辆货车在运化车厢旁装货,还有几辆溅满了泥污的四轮单座马,车上坐着粗壮的车夫,但载人的车只有两辆,其中一辆是轿车,另一辆是逢车,里面坐着一个穿着华丽的妇人和一个军官。思嘉一见那身制服便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尽管皮蒂姑妈在信中说过亚特兰大驻扎一军队,街上到处是大兵,思嘉猛一见到这些穿蓝军服的人还是觉得惊异和害怕。这很难使人感到战争已经结束,也难相信这些人不会追逐她,抢劫她,侮辱她。
车站周围空荡荡的景象使她想起1862年的一个早晨,那时她作为年轻寡妇身穿丧服、满怀厌倦地来到了亚特兰大。她记得这个地方当时多么拥挤,到处是货车、客车和运送伤员的车辆,车夫们的漫骂声和叹息声,人们迎接朋友的招呼声汇成一片喧闹,她不禁为战时那种心情轻松愉快的景象而感叹,接着又叹息又如今不得不步行到皮蒂姑妈家去。但他仍然满怀希望,觉得只要到了桃树街,她就会遇到熟人让她们搭车。
正当她站在那里环顾观望时,一个棕色皮肤的中年黑人赶着一辆轿车向她驶来,并从车里探出身来问:“要车吗,太太?两块钱,到亚特兰大城里啥地方都行。“嬷嬷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是辆野鸡车!"她嘀古着,"黑鬼,你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嬷嬷是个乡下黑人,但她又并不经常住乡下;她清楚没有哪个体面妇女会坐野鸡车,尤其是轿车的,除非家里有男人在身边护送。即使有个黑人侍女跟在身边,从习俗上讲也还是不够的。嬷嬷看见思嘉仍在恋恋不舍地打量那辆出租马车,便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我们走吧,思嘉小姐!一辆野鸡车和一个刚刚冒出来的黑鬼!不错,真是个好搭档!““我可不是刚冒出来的自由黑人。"车夫生气地辩解道。
“我是老塔尔拍特小姐家的。这是她家的马车,我赶出来给家里挣点钱花。”“哪个老塔尔伯特小姐?"“米尔格维尔的苏珊娜·塔尔伯特小姐呀。我们是老马尔斯被打死以后搬到这里来的。"“你认识她吗,思嘉小姐?”
“不认识,"思嘉遗憾地说。"我认识的米尔格维尔人很少。"“那好,我们走,“嬷嬷断然地说。"你赶你的车吧,黑鬼。"她提起里面装着思嘉的新天鹅绒长袍、帽子和睡衣的帆衣布袋,把包着自己衣物的干净包袱夹在腋下,然后领着思嘉走过到处是煤渣和灰烬的湿地。思嘉尽管想坐车,但没和她理论,因为她不想与嬷嬷发生争执。自头一天午她摘窗帘被嬷嬷抓住,嬷嬷眼里始流露出一副警惕的疑惑神情,这是思嘉很厌烦的。看来难以逃脱她的陪伴,而且只要不是必须要求,她也并不想激起嬷嬷的好斗脾气。
她们沿着狭窄的人行道向桃树街走去,思嘉一路上都感到惊恐和悲伤,因为亚特兰大已经变得如此荒凉,跟她记忆中的情景大不一样了。她们走过从前瑞德和享利大叔叔住过的亚特兰大饭店所在地,如今那高雅的建筑只剩下一个空架和部分焦黑的断垣残壁了。那些毗连铁路长达四分之一英里、存放着大量军需品的库房还没重建起来,它们那些长方形屋基在灰暗的天空下看来分外凄凉。由于两旁都没有了建筑物的墙壁,同时车库已经消失,因此火车道上的铁轨便显得赤裸裸地毫无遮掩了。这些废墟中有一个与别处没有什么区别的地方,还保留着查尔斯留给她的产业上的仓库遗址。享利叔叔已经替她付过去年的租金。过些时她得偿还这笔钱。这又是一件叫她烦恼的事。
她们拐了个弯走进桃树街时,她向五点镇望去,不禁大声惊叫起来,尽管佛兰克告诉过她城镇已被大火夷为平地,她也从没想到这样彻底的毁灭。在她心目中,她所热爱的那个城镇仍然处处是密集的建筑物和漂亮的房子。可是她现在看到的这条桃树街连一个旧的标志也没有了,它显得如此陌生,仿佛她从没见过似的。这条泥泞的大街,战时她曾驾车走过千百次的大街,围城时她低着头冒着在空中开花的炮弹慌慌张张奔跑过的大街,她在撤离那天紧张匆忙而痛苦的时刻最后告别的大街,如今竟是这样陌生,以致她伤心得要哭了。
尽管自从谢尔曼在大火中撤出这座城镇和联盟军回来那一年起,这里已陆续重建了许多新房子,可是五点镇周围依然有大片大片的空地,荒榛枯草中是一堆堆烧焦的断砖碎瓦,其中又有几幢房子的遗址是她能勉强辩认出来的,房子只剩下几截砖墙在暗淡的阳光里兀立着,没有玻璃的窗户张开大口,摇摇欲坠的烟囱显得分外孤单。她也偶尔高兴地看见一两家熟悉的店铺,那是在炮火中幸存下来并修复了的,其中那些耀眼的新红砖与灰色的旧墙形成强烈的对照。她从那些新店铺门面和新办公楼的窗口看到令人兴奋的旧相识的牌号,但更多的名字是不的熟悉的,尤其那成百上千的陌行医生、律师和棉花商的牌号。以前她在亚特兰大几乎认识每个人,而现在眼前出现了这么多陌生的名字,这使她感到丧气。当然,眼看着街道两旁新建筑物迎面而来,她也不能不为之振奋。这些建筑物也是成百千的,有些还是三层楼房呢!到处都处在兴建新房子。她在大街上朝前望去,想要让自己的观念适应这新的亚特兰大,这时她耳边是一片欢快的锯子声和锒头声,眼前是一个又一个高耸的脚手架,人们扛着砖头在梯子上攀登。她朝前望去,望着这条自己那么喜爱的大街,眼睛不觉有点湿润了。
她心想:“他们把你烧成灰烬了,他们把你夷为了平地,可是他们并没有把你打垮。他们打不垮你。你重获新生,变得像你过去那样雄伟,那样壮丽!"她顺着桃树街往前走。后面跟着蹒跚的嬷嬷。一路发现人行道上仍像战争紧张时期那么拥挤,这复苏的城镇周围仍然是那种仓皇喧扰的气氛,许久以前,她头一次拜访皮蒂姑妈来到这里时,这城镇曾使她极为兴奋,仿佛浑身血液都要歌唱似的,如今也像当时一样有那么多的车辆(只不过没有运送伤员的军车)在泥泞中挣扎,有那么多马匹和骡子拴在店铺木棚前面的拴马桩上。人行道上拥挤不堪,她所看到的面孔像头顶上的招牌一样,都是陌生的,都是些新人,许许多多容貌粗鲁的男人和穿着俗丽的女人。街上到处是游手好闲的黑人,有的斜靠着墙壁,有的坐在路边石上,像小孩天真地看马戏团游行的一样,好奇地观看着过往的车辆。大街上一片乌黑。
“尽是些刚放出来的自由黑鬼!"嬷嬷打鼻子里哼了一声。
“他们一辈子都没有个体面样儿。还有那一脸的粗鲁相。"他们就是一副粗鲁相,思嘉也这样想,因为他们总是无礼地盯着她,不过她一看到那些穿蓝军服的大兵,便吓得把这些黑人忘记了。城里到处是北方佬士兵,有的骑着马,有的步行,有的坐在军车里,在街上闲档,从酒吧间出出进进。
我永远也看不惯这些家伙,她握紧双拳,心里想。永远也不会!一面回过头去对嬷嬷说:“快说,嬷嬷,赶快离开这群家伙。"“等我踢开这些挡路的黑鬼再说,"嬷嬷大声回答道,一面用提包猛撞那个在她前面故意慢悠悠地磨蹭的黑人,使他不得不闪到一边去了。"我不喜欢这个城镇,思嘉小姐。这里北方佬和刚放出来的黑鬼太多了。"“那些不怎么拥挤的地方会好一些。只要我们过了五点镇,就不会这样了。"她们择路越过那些放置在迪凯特街泥泞里的溜滑的垫脚石,然后继续顺桃树街往前走。这里行人比较稀疏了。她们到了韦斯利礼拜堂,这是1864年思嘉去找米德大夫那天停下来歇口气的地方,现在她注视着它,不由得鄙夷地冷冷一笑。
嬷嬷的机警眼光带着猜疑和询问的神色搜索她,但她的好奇心没有获得满足。原来思嘉是在回想那天自己的恐惧心情,觉得太可笑了。那时她被北方佬吓坏了,被媚兰既将分娩的紧张状况吓坏了,简直是在心惊胆战地爬行埃现在想起来,她真不明白有什么必要那样害怕,就像孩子听到一声巨声那样害怕呢?而且那时她觉得,北方佬和大火,以及战争失败的结局,将是她可能碰到的最坏的事情。可它们同爱伦的死和杰拉尔德的精神恍惚比起来,同饥饿,同累断脊梁的劳动和面临不安全的活生生的梦魇比起来,是多么无关紧要的事啊!
如今叫她在侵略军面前英勇无畏,那是很容易做到的,可是要面对塔拉被侵吞的危险却显得非常困难了。不,除了挨饿,她什么也不怕!
一辆轿式马车在桃树街迎面驶来,思嘉急切地站到路边石上瞧是否认识车上的人,因为皮蒂姑妈的住处离这里还有好几条街呢。马车路过身边,她和嬷嬷都凑近去细看,这时思嘉正准备露出一个微笑,可是当轿车窗口探出一个女人的头----一个戴着高贵的毛皮帽的红得耀眼的头时,她几乎失声喊叫起来。原来双方都认出来了,脸上都露出惊异的神情,思嘉更不由得后退了一步。这是贝夭·沃特琳!在她再次缩回头去之前,思嘉还瞧见她那两只因表示憎恶而张大的鼻孔。
真奇怪,她首先看到的那张熟悉面孔竟然是贝尔的!
“是谁呀?"嬷嬷猜疑地问。"她认识你却不向你鞠躬。我可一辈子也没见过这样颜色的头发。就连在塔尔顿家也没见过。可好像—-嗯,我看是染过的!"“是染过,"思嘉不屑地回答了一声,加快了脚步。
“你认识一个染了发的女人?我问你,她究竟是谁?"“她是一个坏女人,"思嘉简捷地回答说。"我向你保证,我并不认识她,你别问了。"“天哪,"嬷嬷轻轻叹了一口气,用满怀好奇的眼光望着那辆驶去的马车,呆呆地连下颚都快掉下来了。自从二十年前她同爱伦离开萨凡纳以来,还从没见过妓女,因此她很遗憾刚才没有仔细看个清楚。
“她穿得这么华丽,还有这么漂亮的一辆马车和一个车夫,"她喃喃地自言自语。"我不懂上帝安的什么心,让那些坏女人这样享福,而我们好人倒要饿肚子,打赤脚。"“很久以来上帝就不管我们了,"思嘉粗鲁地说。"可是你也不用对我说,母亲听我这种话会在坟墓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理应觉得自己在社会地位和德行上高于贝尔,但是做不到。如果她的计划能顺利进行,她就会处于贝尔同样的地位并受到同一个男人的资助了。她尽管对自己的决定一点也不后悔,但这件事实质上还是使她感到难堪的。"我现在不去想它,"她心里对自己说,同时加快了脚步。
她们经过以前米德大夫住宅所在的那个地段,可是住宅只剩下两个石级和一条走道,上面什么都没有了。至于原来惠廷家所在的地方,如今已完全夷为平地,连那些屋基石和砖AE?的烟囱也不见了,只有运走它们留下的车轮痕迹还依稀可辩。埃尔辛家的砖房仍兀立在那里,而且新盖了二楼层和一个新的屋顶,邦内尔家修补得很难看,上面用粗木板当瓦AE?盖了个屋顶,看来是在设法掩饰那副破烂相,想尽量显得适合于居祝然而,这些房子的窗口没有一张面孔露出来,门廊里也看不见一个人,这倘使思嘉感到高兴些。她现在不想跟任何人谈话。
皮蒂姑妈家的新石板屋顶和红色砖墙,终于在前面出现了,这时思嘉的心也怦怦地跳起来。上帝多么仁慈啊,竟没有让这所房子损毁得不可收拾!彼得大叔正从前院走出来,胳膊上縜e着一只采购的篮子,他瞧见思嘉和嬷嬷一跟艰难地走过来,黝黑的脸庞上漾开了一丝爽朗又不敢轻信似的微笑。
思嘉暗暗想道,"我要狠狠地吻这个老迈的黑傻瓜,我多么高兴看到他呀!”她随即快活地喊道:“彼得,快去把姑妈的眩晕药瓶子拿来,真的是我呀!"当天晚上,皮蒂姑妈家的晚餐上摆着不少了的玉米粥和干碗豆。思嘉一面吃一面暗暗发誓,一旦她又有了钱,便决不让这两样东西出现在她的餐桌上。而且,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她也要再捞些钱,比交纳塔拉的税金还要多的钱。总之,有一天她会捞到许多钱,即使杀人也在的所不惜。
在饭厅的暗淡灯光下,思嘉问皮蒂的经济状况怎样,她希望事情会出乎她的意料,查尔斯家能够借给她所需要的那笔钱。这个问题本来一点儿也不微妙,皮蒂正高兴有机会同一位亲戚谈话,对于提问题的这种方式并没有注意,她马上伤心地谈起自己所有的苦难来了。她连自己的农尝城里的财产和钱到哪里去了也不知道,只发现一切都失去了。至少享利兄弟是这样对她说的。他已经付不出她的地产税了。除了她现在住的这栋房子外,一切都已化为乌有,何况皮蒂还没有想到这所房子并不属她一人所有,而是与媚兰和思嘉的共同财产。享利兄弟仅仅能够交纳这所房子税金。他每月给一点点生活费。尽管要他的钱十分寒碜的。她也只好这样做了。
“享利兄弟说,他肩上的负担那么重,租税又那么高,他真不知怎样维持下去。不过,当然喽,他也许是在撒谎,而手头还有一大笔钱,只是不想多给我一点罢了。"思嘉知道享利叔叔说的不是谎话。这从他写给她的几封谈查尔斯财产的信中可以看出,这位老律师在顽强奋斗要保住房子和城里原先仓库所在的那平地产,好让韦德和思嘉在破产之后还剩有一点东西,思嘉知道他正在冒很大的牺牲替她维持这些税金。
“当然,他没有什么钱了,"思嘉冷静地想。"好吧,把他和皮蒂姑妈从名单是划掉。现在除了瑞德,没有别的人了。我只好这么办。我必须这么办。不过,我现在用不着想它。………我得让她自己谈起瑞德,然后我再乘机提出叫她邀请他明天到这里来。"她满面笑容地紧紧握住皮蒂姑妈那双胖乎乎的手。
“好姑妈,"她说,"我们别再谈那些关于金钱什么的烦恼事了。让我们把这些事抛到脑后,谈些愉快的话题吧。你得告诉我每一桩关于老朋友们的新闻呀。梅里韦瑟太太怎么样了?还有梅贝尔呢?我听说梅贝尔的小克留尔安全返家了。可是埃尔辛家和米德大夫夫妇呢?“皮蒂帕特一转换话题就开颜了,她那张娃娃脸已不再在泪痕下伤心地抽搐。她一桩桩地报道老邻居的近况,他们在干什么、吃什么、穿什么、想什么。她用惊异的声调告诉思嘉,在雷内·卡德从战场上回来之前,梅里韦瑟太太和梅贝尔怎样靠做馅饼卖给北方佬大兵来维持自己的生活,想想那光景吧!有时候几十个北方佬站在梅里韦瑟家的后院里,等着母女俩把馅饼烤出来。现在雷内回来了,他每天赶着一辆旧货车到北方佬军营去卖蛋糕、馅和小面包。梅里韦瑟太太说,等到她再多赚点钱,她就要在城里开个面包铺。皮蒂并不想批评这种事,不过毕竟----至少她自己,皮蒂说,她是宁愿挨饿也不会跟北方佬做这种买卖的。她特别注意每次碰到大兵都要给他蔑神的脸色,并且走到街道的另一边去,以此来表示最大的蔑视,尽管这样做在雨天是很不方便的。思嘉看出,对于皮蒂特小姐来说,只要能表示对联盟政府的忠诚,无论什么样的牺牲,就算是两天弄脏一双鞋,都不是过分的。
米德大夫夫妇的房屋是在北方佬放火烧城时毁掉的,后来费尔和达西相继牺牲,他们便既无钱也无心思来重建了。米德太太说她再也不想建立家庭,因为没有儿孙住在一起还算个什么家呢。他们感到十分孤独,只得去和埃尔辛一家住在一起,后者总算把自己房子的损坏地方修复了。惠廷夫妇也在那里占有一个房间,如果邦内尔太太能幸运地把自己的房子租给一个北方佬军官和他一家去住,那么她也有意要搬进去。
“可是,他们这么多人怎么挤得下呀?"思嘉大声问。"有埃尔辛太太,有范妮,还有休----"埃尔辛太太和范妮住在厅里,休住在阁楼上,"皮蒂解释说,她是了解所有朋友们的家务安排的。"亲爱的,我本不想告诉你这些事,可是----埃尔辛太太称他们为'房客',可是,"皮蒂压低声音,"他们真是地地道道的寄宿者埃埃尔辛太太就是在开旅店嘛!你说可怕不可怕?"“我想这是了不起的。"思嘉冷冷地说,"我倒宁愿去年在塔拉有这样一批房客,而不是免费寄宿。要是这样,我们现在也不会这样穷了。"“思嘉,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你母亲在坟墓里连想起要向在塔拉接待的亲友们收费,也会感到不安的!当然,埃尔辛太太这样做也纯粹是迫不得已的,因为单靠她揽点缝纫活,范妮画瓷器,休叫卖柴火,是维持不了生活的。想想看吧,小小的休竟卖起柴火来了!而他原来是一心要当个出色的律师的。眼看着我们的孩子竟落到这个地步,我真想哭呢。"思嘉想起塔拉像铜钱般闪耀的天空下那一行行的棉花和她弓着身子侍弄它们时那种腰酸背痛的感觉。她想起自己用一双毫无经验的、满是血泡的手扶着犁把时的滋味。她觉得休·埃尔辛也并不是特别值得同情的。皮蒂是个多么天真的老傻瓜呀,而且,尽管是一片废墟,她还过得真不错呢!
“要是他不高兴卖柴火,干吗不当律师呢?难道在亚特兰大就不需要律师了吗?““啊,亲爱的,不是这样!律师的事还多着呢。这些日子,实际上每个人都在控告别人。由于什么都烧光了,界线也消失了,谁也说不清自己的地界在哪里。因为大家都没有钱了。
所以你要打官司也打不起。因此休只好一心一意卖自己的柴火。……啊,我差点忘了!我写信告诉了你了吗?范妮·埃尔辛明天晚上要结婚了。当然,你应该参加婚礼。埃尔辛太太只要知道你到了城里,一定很欢迎你去。我真希望你除了这身穿着还另外有件衣服。并不是说这一件不好看,亲爱的,可是----嗯,它显得有点旧了。啊,你有件漂亮的长袍?我真高兴,这将是亚特兰大沦陷以来头一次举行的真正的婚礼呢。
婚礼上将有蛋糕,有酒,然后是舞会,尽管我不明白埃尔辛家怎么花得起,因为他们本来是够穷的。"“范妮嫁给谁呀?我想达拉斯·麦克卢尔在葛底堡牺牲之后----"_“乖乖,你不应该批评范妮。不是每个人都像你对查尔斯那样忠于死者呀。让我想想,他叫什么名字来着?我总是记不住名字----也许叫汤姆什么的。我和他母亲很熟,曾经一起上过拉格兰奇女子学院。她姓托姆林森,是拉格兰奇人,而她母亲是----让我想想。……姓珀金斯,珀金斯?珀金森!对了。斯巴达人。门第很好,可还是一样----嗯,我知道本来不该说的,可不明白范妮怎么愿意去嫁给他的!"“他喝酒?还是----"“不,亲爱的。他的个性完美无缺,不过你瞧,他下身受了伤,被一颗开花弹打的,打坏了两腿----把它们----把它们,唉,我很讨厌用那个字眼,总之他只能叉开两腿走路了。
因此他行走起来非常难看----嗯,可真不体面呢。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嫁给他。"“姑娘们总得嫁人嘛!"“说真的,那倒不一定。"皮蒂皱皱眉头,表示异议。“我就从没想过。““你看,亲爱的,我不是说你呀!谁都知道你多么惹人爱慕,而且至今还是这样。要不,老法官卡尔顿还常常向你飞媚眼呢,以致我----"“唔,思嘉,别说了!那个老傻瓜!"皮蒂格格地笑着,情绪又好起来。"不过,无论怎么说,范妮是那样可爱,她本该嫁一个更好的人,而且我就不信她真的爱上这个汤什姆什么的。我不信她忘了达拉斯·麦克卢尔。不过她跟你不一样,亲爱的,你对心爱的查理至今忠贞不渝,要是你想再嫁,可能又嫁过多次了。媚兰和我时常谈起你为查理守节多么坚贞,虽然别人在背地里议论你,说你简直是个没心肝的风流女子。"思嘉对于这种不高明的恭维漠然置之,只一心要诱导皮蒂从一个朋友谈到另一个朋友,而且始终迫不及待地将谈话绕到瑞德身上。她决不会直截了当问起他的,何况自己刚到这里。而且那样做可能会引起老太太琢磨一些最好不去触动的想法。要是瑞德拒绝娶她,不愁没有机会惹起皮蒂对她的猜疑呢!
皮蒂姑妈很高兴喋喋不休地说下去,就像一个孩子好不容易获得了自己的听众似的。她说在亚特兰大,因为共和党人做了许多缺德事,目前的局面是可怕的。况且这一趋势没有尽头,其中最糟糕的是他们向穷黑人头脑里灌输思想的那种方式。
“亲爱的,他们要让黑人投票选举呢!你说世界上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吗?尽管----我不明白----反正我这样想,彼得大叔比任何一个共和党人都更加清醒,也更有礼貌,不过,当然喽,像彼得大叔这样有教养的人是不会参加选举的。可是,光这种想法本身就把黑人搞得简直昏昏然了。何况他们中间有些人是那么粗野无礼。天黑以后你在大街上走路是有生命危险的,甚至大白天他们也会把姑娘们推掇到路边的泥洼里去。而且,如果有位绅士胆敢表示抗议,他们就逮捕他,以致----亲爱的,我告诉过你没有?巴特船长已经进监狱了。"”瑞德·巴特勒?“即使是这么个消息,思嘉也要感激不尽,因为皮蒂使她无需亲自提到巴特勒的名字就谈起他来了。
“是的,千真万确!"皮蒂已兴奋得两颊发红,腰也挺得笔直了。"他就是因为杀了一个黑人立即被抓起来的。说不定要判处绞刑呢!想想吧,巴特勒船长要被判处绞刑!"思嘉顿时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喘不过起来了,只是呆呆地盯着这位胖老太太,老太太却因自己讲的事产生了效果而洋洋自得。
“他们还没有找到充分的证据,不过的确有人杀了这个侮辱白人妇女的黑鬼。北方佬感到十分恼火,因为最近有那么多气势汹汹的黑人被杀了。他们在巴特勒船长身上找不到任何证据,可是正如米德大夫说的,他们总得搞出一个样板。大夫认为如果他们真把他绞死,也是北方佬的第一桩大好事,不过那样一来,我就想不通。……想想看,巴特勒船长上星期还到过里,给我带来了一只怪可爱的鹌鹑当礼物呢。他还问起你,说他担心围城期间得罪过你,你大概永远也不会原谅他的。"“他得在监狱里呆多久?"“谁知道呢。也许一直要关到执行绞刑那天吧。不过,也可能他们最终落实不了他的杀人证据。当然喽,对于北方佬来说,只要能抓住一个人判绞刑就行了。至于究竟谁有罪谁没罪,那是用不着操心的。他们愤怒极了"----皮蒂神秘地压低声音----"至于那个三K党,在你们乡下也有吧?亲爱的,我相信一定有的,只不过艾希礼不会把这种事告诉你们姑娘家罢了。三K党人是不许谈这个的,他们在晚上装扮得像魔鬼似的,骑着马四处转悠,寻找偷钱的提包党人和盛气凌人的黑鬼。有时三K党只吓唬吓唬他们。警告他们快离开亚特兰大,可是如果他们不服从就动手用鞭子抽,并且,"皮蒂悄悄地说,"有时把他们杀掉,扔到很容易发现的地方,上面还着三K党的名片呢。……所以北方佬非常气恼,想来个杀一儆百。……不过休·埃尔辛告诉我,他认为他们不至于绞死巴特勒船长,因为北方佬觉得他知道那笔钱的下落,只是不说罢了。他们正想办法让他说出来。"“那笔钱?"“你还不知道吗?我不是写信告诉你了吗?亲爱的,你是给埋在塔拉了,不是吗,巴勒特船长回来时城里简直都轰动了,他驾着漂亮的马车,口袋里装满了钞票,可我们大家正愁着下顿饭没米下锅呢!这真叫每个人都气炸了,一个惯常说联盟政府脏话的老投机商竟有这么多的钱,而我们大家都穷得要命。每个人都急切地要知道他是怎样赚这么多钱的,可是谁也没勇气去问他----就我敢问,而他只笑着说:'不是老老实实挣的,你放心好了。'你看要从他嘴里掏点正经的东西多不容易呀!"“不过,当然啦,他的钱是跑封锁线捞到的----"“当然,是这样,宝贝,有一部分是的。不过,跟他实实在在拥有的那笔钱比起来,这只是缸里的一滴水。每个人,包括北方佬在内,都相信他找到了藏在某个地方,属于联盟政府所有的成百万的金元。"“成百万的----金元?““嗯,宝贝,你说我们联盟政府的黄金到哪里去了呢?到了某些人的手里,而巴特勒可能就是这某些人中的一个。北方佬以为是戴维斯总统离开里士满时携带着这批金元,但等他们逮捕这个穷老头子时,才发现他原来身无分文。战争结束时国库是没有钱的,所以大家认为是有些跑封锁线的商人拿到了这笔钱,他们现在闭口不谈了。"“成百万的----金元?可怎么-—"“巴特勒船长不是给联盟政府运过好几千包棉花到英国和纳索去卖了吗?"皮蒂得意地说。"不只是他自己的棉花,还有政府的棉花呢!而且你知道,战时把棉花运进英国是怎么回事。你要价多少就是多少呀!他是一个为政府办事的自由经纪人,为的是卖出棉花,然后用这笔钱给我们买进军火。好,当封锁线愈来愈紧缩时,他就没法把军火运进来了。这时他当然不可能将全部棉花用于军火,于是便有了成百万的钱由巴特勒和其他跑封锁线的商人存在英国银行里,等候放松封锁时再使用。而且很难说他们存钱时是用的联盟政府的名义。
他们把钱存在自己名下,而且至今还在那里呢。……自从宣布投降以来,人人都在议论和狠狠批评那帮跑封锁线的家伙,而北方佬以杀害黑人的罪名逮捕巴特勒船长时,一定已经听到这种传闻,因为他们已经在逼迫他将钱的下落告诉他们了。你看,我们联盟政府的全部资金现在通通归北方佬所有了----至少北方佬是这样想的。可是巴特勒船长声称他什么也不知道。……米德大夫说他们还是应当把他绞死,只不过绞刑太便宜这个窃贼和投机商了----亲爱的,你怎么了,怎么这副样子!你有点头晕?我谈这些叫你厌烦吗?我知道他曾经是你的一位求爱者,可是我以为你早已把他忘到一边了呢。就人品而论,我从没喜欢过他,这么个无赖汉----"“他不能算是你的朋友,"思嘉认真地说。"围城期间,你到梅肯去了以后,我跟他吵了一架,可如今他在哪里?"“就在那边公共广场附近的消防站呢!"“在消防站?“皮蒂姑妈格格地笑起来。
“是呀,他关在消防站。现在北方佬把那里当作一间军事监狱了。北方佬驻扎在广场市政厅周围的营房里,而消防站就在附近街上。所以巴特勒也关在那里,我说,思嘉,昨天我听到关于巴特勒船长的一桩最有趣的事。我忘记了是谁跟我讲的。你知道他这个人总是那么爱修饰----一个地地道道的花花公子----而他们把拘留在消防站里,不让他洗澡,他坚持一定要每天洗一次澡,最后他们只好把他从那个面对广场的小间里放出来,广场上有个长长饮马槽,所有人都在同一盆水里洗澡呢。他们告诉他可以在那里洗,他说,不,说他宁肯保留自己南方人的污垢,而决不沾上北方佬的污垢----"思嘉见她兴致致勃勃,喋喋不休地唠叨,可是她一句话也没听进去。她心里只有两个念头:瑞德拥有比她所想像的多得多的钱,他现在蹲在监狱里。他关在监狱里并且可能被判处绞刑这一点多少改变了事情的面貌,事实上是使事情显得稍稍明朗了一些。她没去想到瑞德要被判处绞刑。她对钱的需要太迫切,太紧急,以致没有功夫去为他的最终命运操心了。此外,她也部分同意米德大夫的意见,判绞刑太便宜他了。对于一个男人,不惜在两军对垒之际,深更半夜把一个女人扔下不管,只是为了投入一桩早已失败的事业而战斗,这样的人被绞死是活该的。……要是在他蹲监狱时她能设法跟他结婚,要是他随后被处决,那么,那成百万的金元就都是她的,都是她一个人的了。要是不能结婚呢,那么,或者她只要答应在他获释后嫁给他,或者答应----啊,管它什么都行!----她便能从他那里拿到一笔贷款。再说,如果他们把他绞死,她就永远不用偿还了。
一想北方佬政府的好意干预下她要成为寡妇,她的想像力便顿时燃烧起来,成百万的金元呢!她能够把塔拉修复好,雇些工人种植许多英亩的棉花。她能购买许多漂亮衣服,能吃想吃的一切,还有苏伦和卡琳也是这样。韦德会有足够的营养品反他那瘦弱的身子吃得胖胖的,衣服穿得暖暖的,还要雇家庭教师,以后上大学。……再不会光着脚长大成人,成为一个像山区穷汉那样的笨蛋。那时也能雇一位医生照料爸爸了。至于艾希礼----她还有什么不能替他做呢?
皮蒂姑妈的独脚戏突然中断了,这时她用探询的口气说:“怎么啦,思嘉?”思嘉猛地从梦想中醒过来,看见嬷嬷站在门道里,两手藏在围裙底下,眼里流露着机警逼人的神色她不知道嬷嬷站在那里多久了,听到和观察到多少东西。从她那双老眼里的光辉看来,说不定一切明白了呢。
“思嘉姑娘好像是累了。我说她最好去睡吧。"“我有点累了。"思嘉说,一面站起身来,用孩子般无可奈何的表情望着嬷嬷的眼睛,"我恐怕还受了点凉呢。皮蒂姑妈,万一我明天要躺着休息一天,不跟你去探望邻居,你不会介意吧?我什么时候都可以去看望他们,尤其想去参加明晚范妮的婚礼。但如果我的感冒加重,就不能去了。躺着休息,一天便是给我的最好不过的治疗了。"嬷嬷摸了摸思嘉的手,看了看她的脸色,显得有点着急。
她准是神色不怎么好。她昂奋的思绪突然低落下去,她的脸色苍白,身子微微颤抖。
“你的两手冷冰冰的,乖乖,你快去躺下,我给你熬点黄樟茶,烧块热砖拿来,好让你发发汗。"“我多么大意呀,"胖老太太嚷道,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拍拍思嘉的肩膀,"我一直唠叨个没完,根本没管你。宝贝,明天你一天躺着休息,我陪你闲聊----啊,亲爱的,不行!我不能陪你了。我已答应明天去陪邦内尔太太呢。她在患流行性感冒,她家的厨子也病倒了。嬷嬷,我真高兴你能在这里。
明天早上你得同我一起过去,给我帮忙呀。"嬷嬷催促思嘉爬上黑暗的楼梯,一面喃喃地抱怨手凉啦,衣服太单薄啦,等等,这时思嘉倒显得温顺和心满意足了。要是她能够进而消除嬷嬷的猜疑并让她明天不呆在家里,那就太好了。那时她就能到北方佬监狱里去探望瑞德了。她在爬楼梯时隐约听到隆隆的雷声,于是她站在那熟悉的楼顶走廊上思量着这声音多么像围城期间的炮声。她浑身颤抖。从那以后,她总是一听到雷声便连想起大炮和战争来了。
正文 第三十四章
手机电子书·TXT小说下载到m 更新时间:2007-10-12 11:25:50 本章字数:17554
第二天清晨,太阳断断续续地照耀着,狂风驱赶乌云飞速地掠过它的面孔,刮得窗玻璃发出嘎嘎的响声,在房屋周围隐隐地呼喊着。思嘉念了一句简短的祈祷。感谢头天晚上的雨已经停了,因为她曾躲在床上听着雨哗哗地下个不停,心想这样下去她的开鹅绒新衣服和新帽子就全完了。如今她能偶尔看见太阳在短暂地露用了,她的兴致便飞扬起来。她在床上几乎躺不住了,也没法再装出困倦的样子和发出抱怨的叫声,一心等待皮蒂姑妈,嬷嬷和彼得大叔出门到邦内太太家去。终于,大门砰的一声关了,剩下她一个留在家里,另外只有厨娘在厨房里唱歌,这时她从床上一跃而起,赶快把衣橱挂钩上的新衣裳取下来。
经过一夜休息,她又觉得头脑清醒、精力充沛了,于是她开始从内心深处汲取勇气。看来她还得同一个男人----同任何一个男人----在智力上进行一声无情的搏斗。这使得她大受鼓舞,而且经历了期以来的无数挫折和斗争,她懂得自己终于遇到了一个毫不含糊、而她能够凭自己的努力予以打翻的敌手,想到这里她颇有洋洋得意之感。
没有人帮忙穿衣裳,这确是一件难事,但最终还是完成了,接着她戴上那顶装有华丽的羽饰的帽子,跑到皮蒂姑妈房里,在穿衣镜前装扮起来,她看上去多么漂亮啊!那几支公鸡毛赋予她一种俏皮的神气,而暗绿天鹅绒帽子更使她的眼睛分外增辉,几乎成了翡翠色了。而且衣裳也是无比出色的。显得那么富丽、大方,可又十高雅!能够再次穿上一件称心的衣裳,真是妙不可言了!看到自己显得美丽动人,这是令人愉快的,她不禁俯身向前去亲吻镜子里的映像,但立即又自嘲太傻气了。她拿起爱伦的那条羊毛披肩围在自己身上,可是它那些暗淡了的方块的颜色与苔绿色的衣裳极不协调,这反而使她显得有点寒酸了。她把皮蒂姑妈的衣橱打开,取下一件宽幅绒布的外套,一件皮蒂姑妈只在礼拜日才穿的薄薄的秋大衣,把它穿在身上。她把从塔拉带来的那副钻石耳环利落地穿进自己那两只穿过耳朵眼的耳垂上,然后把晃晃头观看效果。耳环发出愉快的丁当声,令人听着非常满意,以致她想同瑞德在一起时一定要记住常常摇头才好。跳跃着的耳环总是能吸引男人并给予一个姑娘天真活泼的神气的。
多寒碜,皮蒂姑妈除了她那双胖手上戴的手套以外便没有别的手套了!女人不戴手套就难以叫人觉得是位上流社会的太太,可是思嘉自从离开亚特兰大以来就没有过。在塔拉的期艰苦岁月中,她的手被磨得粗糙乃至很难说是秀丽的了。好吧,这已经是无法弥补的事。她想用皮蒂姑妈那个海豹皮手筒,好将自己的手戴在里面。思嘉觉得这样一来她那身雅致的打扮就算完美无缺了。现在谁见了她也不会疑心她正负荷着贫穷和匮乏的重担了吧?
最重要的是不要让瑞德产生疑心,决不能叫他想她这次来访可能别有所图,而不是出于对他的好感。
她踮着脚尖走下楼梯,走出屋外,此时厨娘还在厨房里随意叫嚷着呢。她沿着贝克街匆匆向前走,避免邻居们所有注视的眼光,接着在艾维街一所烧毁了的房子前面的候车处坐下,等待有马车或货车经过时请人家让她搭乘一程,太阳在匆匆飞渡的云朵后面时隐时现,以一种变幻莫测的光辉照辉着大街,毫无暖意的寒风却吹拂着内裤腿下的饰边,这使她觉得天气比原先设想的冷多了,便把皮蒂姑妈的那件薄外套紧裹着身子,但仍禁不住瑟瑟发抖。正当她准备步行穿过城镇到北方佬营地去时,一辆破旧的货车来了,车上有个老太婆,嘴唇上满是鼻烟潭,那张久经风霜的脸躲在一顶皱巴巴的太阳帽底下,她赶着一匹慢悠悠的老骡子,她是朝市政厅方向去的。但经过思嘉恳求才无可奈何地答应带她一程。不过显然,那衣裳、帽子和皮毛手筒并没有赢得老太婆对她的好感。
“她还以为我是个贱货呢,"思嘉心想。"不过也许她竟猜对了!"她们终于到了广场,看得见市政厅的圆屋顶了。她向老太婆道谢,爬下货车,眼看着这个老太婆驾车走了。她仔细环顾四周,发现没有人注意她,便使劲捏了捏两颊,让面颊泛起红晕,又紧咬嘴唇,直到嘴唇痛得涨红了,她整了整头上的帽子,将头发往后抿得整整齐齐,然后环顾广常那幢两屋楼的红砖市政厅是城镇被焚毁时幸存下来的,它在灰蒙蒙的天宇下显得荒凉而又凌乱。它的四周,在以这一建筑物为中心的广场上,遍布着一排排溅满泥污的军营棚屋。北方士兵在到处溜达。思嘉心怀疑惧地看着他们,原先的勇气有点动摇了。她怎么在这座敌人军营中去寻找瑞德呢?
她朝大街前边的消防站望去,发现那些宽阔的拱门都紧紧闭着并且扣上了笨重的铁杠。有两个哨兵分别在房子的两旁来回走动。瑞德就在那里面,可是她该对那些北方佬怎么说呢?他们又会怎样回答她呢?她两肩向后一靠,挺起胸来。
既然她有胆量杀死一个北方佬,她就不应该连对另一个北方佬说话的胆怯啊!
她小翼翼踩着街上泥泞中那些垫脚石朝前走去,直到一个因为怕冷而把外套扣子全部扣上的哨兵把她拦祝"怎么回事,太太?"他带有中西部口音,但还是客客气气的。
“我想到里面去看一个人----他是个犯人。"“这个嘛,恐怕不行,"哨兵说,一边摸摸头。"这里对于探监规定可严格呢,而且----"他说到这时便打住了,一面机警地注视着思嘉。"怎么,太太,你别哭呀!你到那边总部去问问那些当官的。我敢保证他们会让你去看他的。"思嘉本来不想哭,这时便朝他笑了。他回过头来对另一个正在缓缓踱步的哨兵喊道:“喂,比尔,你来一下。"后一个哨兵是个大块头,穿着一件蓝上衣,只露出一脸令人厌恶的黑络腮胡。他踩着泥泞向他们走来。
“你带这位太太到总部去。”
思嘉向他道谢,然后跟着哨兵走了。
“请当心,别在这些垫脚石上扭伤了脚,"哨兵说着,搀着她的胳臂。"你最好把衣裳撩起一点,免得溅上污泥。"从络腮胡中发出的声音带有浓重的鼻音,但也是温和愉快的。他搀扶着她的手显得既坚定又有礼貌。怎么,北方佬并不全是坏人嘛!
“这么大冷天,一位太太出门可不容易呀,"她的这位"扈从"温情地说,"你走了很远一段路吧?"“唔,是的,从城镇对面一直走过来的呢!"她答道,由于哨兵说话的气使她感觉暖和起来。
“这天气可不适于让太太们外出的呀,”哨兵似乎带点责备地说,"很容易感冒埃喏,这就是哨兵指挥部,太太----你有什么事?"“这房子----这房子就是你们的总部?"思嘉抬头注视着这所可爱的面对广场的老住宅,几乎要哭了。战争年代她参加过在这里举行的多少晚会埃它本来是个那么令人愉快美丽的地方,可如今----屋顶上飘扬着一面合众国的旗帜。
“怎么啦?”
“没什么----只不过----只不过我从前认识住在这里的人。"“唔,那可太叫人扫兴了。我猜想现在连他们自己看见了认不出来了,因为里面实在已经损毁得不成样子。好,你进去吧,太太,去找队长。"她走上台阶,一路抚摩着那些损坏的白栏杆,然后推开前门,大厅阴暗而寒冷,像个地下墓穴似的。一个冻得瑟瑟发抖的哨兵倚在那扇紧闭的双开门上,在过去兴旺的时候这里原是饭厅。
“我要见队长,"她说。
他把门拉开,让她进去,此时她的心脏紧张地跳着,她的脸颊因感到窘迫和激动而涨得通红。房子里一股闭塞沉闷的气息,混杂着烟火、烟叶、皮革、发潮的毛料制服和汗臭的身躯的气味,她的看到破碎壁纸的光裸的墙壁,一排排挂在铁钉上的蓝军服和皱巴巴的帽子,一堆咝咝响的柴火,一张放满了文件的长桌和一群穿铜钮扣蓝制服的军官。
她吞了一口气,觉得自己能说出话来了。她可能让这些北方佬知道她害怕呀。她一定要在他们面前显露出她最漂亮最大方的本相。
“谁是队长?”
“我是队长,"一个敞开紧身上衣的胖子回答说。
“我要看个犯人,他叫瑞德·巴特勒船长。"“又是巴特勒!此人可真是交际广泛,"队长笑着说,从嘴上摘下一支咬碎了的雪茄。"你是亲属,太太?"“是的----是----他的妹妹。"他又笑起来。
“他的姐妹可真多呀,昨天还刚来过一个呢!"思嘉脸红了。同瑞德·巴特勒厮混的一个贱货,很可能就是那个叫沃特琳的女人。而这些北方佬却把她当作又一个那样的人了。这是不能容忍的。即算是为了塔拉的命运,她也决不能再地这里逗留哪怕一分钟来蒙受这样的耻辱了。她转身向门口走去恼怒地去抓住门把手,这时另一个军官很快来到她身旁。他是个刚刮过脸、眼神显得愉快而和气的青年人。
“等一等,太太,你在火炉边暖的地方坐坐好吗?我去试试给你想点办法。你叫什么名字?昨天的那位----女士,他可是拒绝会见她呢。"她在挪过来的椅子坐下,瞪着眼睛看着显得很尴尬的胖队长,报了自己名字。机灵的青年军官匆匆穿上外套出去了,其余的人都挪到桌子的另一边,在那里低志谈论和翻动公文。
她乐得把双脚伸到火炉边取暖。这时才发现脚已冻得多么厉害,她想起如果事先在那只便鞋脚跟的洞里塞进一块硬纸片,那该多么好呀。不一会儿,门外传来一阵低声细语,她听见瑞德的笑声。门一打开,随着一股冷风冲进房里,瑞德出现了,他没戴帽子,只随便披上了一个披肩。他显得很脏,没有刮脸,也没系领结。但看起来情绪还挺不错,一见思嘉便眨着那双黑眼睛笑开了。
“思嘉!”
他拉起她的双手,并像以往那样热烈、充满激情地紧紧握住不放。在她还没意识到他的用意时,他已经低直头吻她的两颊,那髭须刺得她痒痒的了。他感到她的身子在惊惶中回避他,但他紧紧抱住她的双肩说:“我的乖妹妹!"接着便列开大嘴笑嘻嘻地瞧着她,似乎在欣赏她无法抗拒他的爱抚时的窘相,她也只好对他这种强占便宜的手段报以笑声了。真是十足的流氓!监狱也没能改变他一丝一毫。
胖队长边吸雪茄边对那个快活的军官嘀咕着什么。
“太不合乎规定了。他应当在消防站会面。你是知道规定的。"“唔,算了吧,享利!在那边仓库里这位太太会冻僵的。"“唔,好了,好了,那是你的责任。”“我向你保证,先生们,"瑞德朝他们转过身去,但仍然紧紧抱住思嘉的双肩,”我妹妹并没有带锯子和锉刀来帮助我逃跑!"他们都笑了,就在这时思嘉迅速地环顾了下四周。天哪,难道她能当着六个北方佬军官的面同瑞德说话吗?难道他竟是个那样危险的罪犯,需要他们随时随地牢牢看守着他?那个好心的军官看见她焦急的眼神,便将一扇门推开,同两个一见他进去便站起来的列兵低声说了几句什么,他们随即拿起步枪向门厅走去,并随手把门带上了。
“要是你们愿意,就坐在这间整洁的屋里谈吧,"年轻的队长说。"可是别想从那扇门逃出去!哨兵就在外面。"“思嘉,你看我就是这么个危险人物,"瑞德说。“谢谢你,队长,你这样做真是太开恩了。"他随随便便鞠了一躬,拉着思嘉的胳臂让她站起来,把她推进那个昏暗而整齐的房间,过后她再也想不起那个房间是什么样子,只记得房间又小又暗,也不怎么暖和,剥落的墙壁的钉着手写的文件,还有带牛皮坐垫的椅子,坐垫上还带毛呢。
巴特勒把门关上,急忙向她走来,俯身看着她。她懂得他的意图,便连忙把头扭开,但是从眼角挑逗地朝他一笑。
“难道现在还不能真正吻你?”
“吻前额,像个好哥哥那样,"她故作正经地回答说。
“不,谢谢你。我期待得到更好的东西。"他的眼光搜索着她的嘴唇,并在她的嘴唇上停留了片刻。"不过你能来看我,这就好极了,思嘉!自从我入狱以后,你还是头一个来看我的正经人,而且监狱生活是很叫人珍重朋友的。你什么时候到城里来的?"“昨天下午。”“于是今天你一早就跑出来了?哎哟哟,亲爱的,你真太好了。"他微笑着俯视她,这一真诚愉快的表情是她以前从没在他脸上看见过的。思嘉内心激动地微笑着,垂下头来,似乎觉得不好意思。
“当然了,我立即出来了,皮蒂姑妈昨晚跟我说起你的情况,我就----我简直一夜都没睡着,总是在想这太糟糕了。瑞德,我心里难过极了!"“怎么,思嘉!“他的声调很温柔,但有点震颤。她抬走头来注视着他黝黑的脸,却没有看到丝毫令人困惑的迹像,也就是她所十分熟悉的那种嘲弄的神色。在他咄咄逼人的目光下,她的眼光带着真正的困惑又一次垂下来。看来事情进行得比她希望的还要好。
“能再一次看见你并听到你说这样的话。这监狱也就不算白蹲了。当他们通报你的名子时,我真的不相信自己和耳朵呢。你瞧,那天晚上我在拉夫雷迪附近大路上出于义愤得罪了你,从那以后,我从没打算你还会宽恕我。但是,我可以把你这次来看我看作你对我的原谅吗?"她感到怒火在快速上升。即使迟至今日,但她一想起那天晚上就气愤极了。不过她还是强将怒火压下去,把头一扬,那双耳环也叮叮地跳跃起来。
“不,我没有宽恕你。"她撅着小嘴说。
“又一个希望也破灭了。在我把自己奉献给国家,光着脚在弗兰克林雪里战斗,并且作为对这一切劳苦的报酬而得了一场你闻所未闻的严重的痢疾的之后,又一个希望破灭了!”“我不要听你的那些----艰苦,"她说,仍旧撅着小嘴,但从她那对向上翘的眼角给了他一个微笑。"我还是觉得那天晚上你太狠心了。从没想过要宽恕你。在一种什么意外事故都可能遇到的情况下,你竟然就把我孤零零的抛下不管!"“可是你并没遇到什么意外呀!所以,你看,我对你的信心已经证明是不错的了。我料定你准能平平安安回到家里,也料定你一路上决不会碰到北方佬的!"“瑞德,你怎么在居然做出这样的傻事来----竟然在最后一分钟入伍,那时你明明知道我们就要完蛋了?而且你毕竟说过只有白痴才会自己站出来当枪靶子的呀!"“思嘉,宽恕我吧!我每回想到这一点就羞愧得无地自容呢。"“好,你已经懂得为你对待我的那种方式感到惭愧,我很高兴。"“你想错了。我遗憾地告诉你,我的良心并没有因为丢下你而感到内疚。至于入伍的事----那时我想的是穿上高统靴和白麻布军装以及佩带两支决斗用的手枪参加军队。等到了靴子穿破了,也没有外套和任何食物可以吃的时候,在雪地里行军挨冻。……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竟没有开小差,那的确是一种最单纯的疯狂行动,是一个人的血性使然,南方人永远也忍受不了一桩事业的失败。不过请不要管我的什么理由了。只要得到了宽恕就够了。"“你没有得到宽耍我觉得你是只猎犬。"不过她最后这个字眼时带有爱抚的口气,听起来像是在说"宝贝儿"了。
“别撒谎,你已经宽恕我了。一个年轻的太太,如果仅出于慈悲心肠,是不敢闯过北方佬岗哨来看一个犯人的,何况还整整齐平地穿着天鹅长袍、戴羽饰软帽和海豹皮手筒呢。思嘉,你显得多美丽呀!感谢上帝,你总算没穿着破衣衫或者丧服到这里来!我对那些穿得又丑又旧和永远带着黑纱的女人腻烦透了。看来你日子过得不错埃转过身去,亲爱的,让我好好看看。"他果然注意到她的衣裳了。他理应看重这些东西,否则就不是瑞德了。她不禁兴奋地笑起来,机警地连连旋转起来,同时两臂张开,裙高高飘起,露出带饰带的裤腿。他那双黑眼睛贪婪地从头到脚品味着她,这眼光遍身搜索着生怕稍有遗漏,这种厚颜无耻的赤裸裸的目光常常使她浑身起鸡皮疙瘩,难受极了。
“你看上去非常精神,非常非常整洁。简直叫人馋涎欲滴呢!要不是因为外面有北方佬----不过亲爱的,你十分安全。
坐下吧。我不会趁机占你的便宜。像上次见到你时那样。"他露出假装悔恨的表情摸摸自己的脸颊。"老实说,思嘉,你不觉得那天晚上你有点自私吗?想想我为你做的一切,冒着生命危险----偷来一匹马----而且是那么好的一匹马呀!然后冲上前去保卫我们光荣的事业!可是所有这些辛苦给我换来什么呢?是一些恶言恶语和非常凶狠的一记耳光。"她坐下来。谈话并没有完全朝着她所希望的方向进行。他刚一看见她时曾显得那么兴奋,对她的到来那么真诚地欢迎。
他几乎真像个有良心的好人,而不是她所熟悉的乖戾的坏蛋。
“难道你的辛苦一定要得到报酬吗?”
“噢,那当然喽!你要知道,我就是个自私自利的怪物。
我每付出一点代价,总是期望得到报酬的。"这话使她感到一股凉意贯透全身。不过她还是振作起精神,又一次将耳环摇得叮叮地响起来。
“唔,你其实并不怎么坏,瑞德。你只是喜欢夸耀罢了。"“嘿,你倒真的变了!"他笑着说。"你怎么变成基督徒了?
我通过皮蒂帕特小姐追踪你,可是她没有告诉我你变得富有女性的瘟柔了。谈谈你自己吧,思嘉,我们分手以后你都干了些什么?"被他激起来的旧恨宿怨此时还在她心中AE?作用,因此她很想说些刻薄话。但她还是装出满脸笑容,一副逗人怜爱的模样。他拉了把椅子过来紧靠她身旁坐下,她也就凑过去,装着漫不经心地把一只手轻轻地搁在他的臂膀上。
“唔,谢谢你,我过得还挺不错,现在塔拉一切都好起来了,当然,在谢尔曼经过这里之后过了一段艰苦日子,不过他毕竟没有把房子烧毁,而黑人们把牲口赶到沼泽地,大部分保全下来了。就在今年秋天我们获得了丰收,轧了二十包棉花。不错,这跟塔拉所能奉献的比起来实在算不了什么,但我们下地的人手不多呀。爸说,当然,来年会更好些。不过,瑞德,如今在乡下可真没意思呢!你想想,没有舞会,也没有野餐,人们谈论的唯一话题就是艰难时世!天哪,我都腻烦透了!最后,到上个星期,我实在受不了了,爸这才发话说我应当作一次旅行,好好享受一番。所以我就到这里来了,想做几件衣裳,然后再到查尔斯顿去看看姨妈。要能再参加舞会,那才带劲呢。"这不,思嘉得意地想,我就这样自然而适当地把事情交代过去了!既不说得太富裕也一点不寒酸。
“你穿上跳舞服就更美十分了,亲爱的,这一点可惜你自己也很明白。我想你去舞会的真正原因是你把那些乡下情人都玩遍了,现在想到远处打个新鲜的吧。“思嘉觉得值得庆幸的是,瑞德在国外待了好几个月,最近才回到亚特兰大。否则他便决不会说出这么可笑的话来。她略略想了想那些乡下小伙子,那些穿得破旧的憔悴的小个儿方丹兄弟,芒罗家那些破落了的男孩子,琼斯博罗和费耶特维尔的纨绔子弟,他们因忙于耕地、劈栅条和饲养老牲口,早把以前有过的什么跳舞和调情之类的玩意忘得一干二净了。
但是她立刻不去想这些,故意格格地笑起来,仿佛表示他的确猜对了似的。
“唔,看你说的,"她略带辩驳地笑道。
“你是个没心肝的家伙,思嘉,不过这也许正是你的魅力所在呢。"他照例微笑着,将一个嘴角略略向下成了弧形,可是她知道他是在恭维她。"因为,当然喽,你明白自己有着比天赋条件更多的魅力。甚至我也有这种感觉,尽管我的为人是有点僵化的。我时常困惑你究竟什么特点。竟叫我这样永远记得你。因为我认识那么多女人,她们比你还要漂亮,还要乖巧,而且恐怕禀性上更正直,更善良。但是,不知为什么,我却永远记着你。即使战争结束这么久了,我在法国和英国既没见到你,也没听到你的消息,而且与周围许多漂亮太太来往密切,可是我照样时刻想你,惦记着你目前的情况。"思嘉听到他说别的女人比她漂亮,比她聪明厚道,不觉生气起来,不过又很高兴他居然常常怀念她和她的魅力,因此暂时的恼怒很快便消失了。他竟然没有忘记她呀!这样一来事情就好办多了。而且他表现得那么文雅,即使一位绅士在这种情况下也不过如此了。如今她只要把话题引到他自己身上,她就可以向他暗示她也并没有忘记他,然后----她轻轻捏了捏他的胳膊,同时又露出笑靥来。
“唔,瑞德,看你说的,简直是在戏弄我这个乡下姑娘了!
我心里十分清楚,自从那天晚上你丢开我以后,你根本没再想起过我。既然你周围有那么多漂亮的法国和英国姑娘,你就不能说你常想念我了。不过我不是专门跑来听你谈这些有关我的废话的。我来----我来----是因为----"“因为什么?““唔,瑞德,我真是为你发愁!为你担惊受怕!他们什么时候才让你离开这个鬼地方呀?"他马上按住她的手,紧紧握住,压在他的胳膊上。
“我很感激你为我担忧。至于我什么时候出去,这就很难说了。大概他们要把绳索放得更长一点吧。"“绳索?"“对,我想我会在绳索放到末了的时候离开这里的。"“他们不会真的绞死你吧?"“他们会的,如果能再得一点不利于我的证据。"“啊,瑞德!"她把手放在胸口喊了一声。
“你会难过吗?如果你难过极了,我就要在遗嘱里提到你。"他那双黑眼睛在无情地嘲弄她,同时他捏紧了她的手。
他的遗嘱啊!她生怕泄漏了自己的心事,连忙将眼睛垂下去,可是来不及了,他的眼神已经突然闪出了好奇的光芒。
按照北方佬的意上思,我应该好好地立个遗嘱。现在人们对我的经济况议论纷纷。我每天要被叫到一个个不同的问讯台前去回答一些愚蠢的问题。似乎外间已在流传这样的谣言,说我携带联盟政府那批神秘的黄金出逃了。"“那么----是这样的吗?"“这简直是在诱供嘛!你跟我一样很清楚,联盟政府只有一台印刷机而没有制造货币的工厂。"“那么你的钱是从哪儿来的呢?做投机生意吗?皮蒂姑妈说----"“你倒真会盘问啊!"该死的家伙!他当然是有那笔钱的。她非常激动,要想把话说得温和些已经很难了。
“瑞德,我对你目前的处境感到十分担心。难道你认为没有什么获释的机会吗?““我的箴言是'绝望也没有用'。"“这是什么意思?"“意思是'也许有',我的迷人的小傻瓜。”她扬起浓密的眼睫毛向他看了一眼,随即又垂下来。
“啊,像你这么个聪明人是不会被他们绞死的!我相信你会想出个聪明的办法来击败他们,获得释放的!等到那时候----""到那时怎么样?"他亲切地问,向她靠得更近些。
“那么,我----"她装出一副害羞的神态,似乎说不下去了。她脸上的红晕是不难做到的,因为她已经喘不过起来,心也似敲鼓般的怦怦直跳。"瑞德,我很抱歉,我对你----我那天晚上对你说的----你知道----在拉无雷迪。那时我----啊,我多么害怕和着急,而你又是那么----那么----"她眼睛朝下,看见他那只褐色的手把她的手腕抓得更紧了。"所以----那时我想我永远永远也不饶恕你!可是昨天皮蒂姑妈突然告诉我说,你----说他们可能会绞死你----这真把我吓倒了,所以我----我-—"她抬起头来,用急切祈求的目光注视着他的眼睛,她的目光中还含着揪心的痛苦。"啊,瑞德,要是他们把你绞死了,我也不想活了!我受不了!你瞧,我----"这时,由于她再也经受不住他眼中那炽热的光辉,她的眼睑才又霎动着落下来。
再过一会我就要哭了,她怀着又惊愕又激动的忐忑不安的心情暗自思忖。我能哭出来吗?那会不会显得更加自然些?
他急忙说:“哎哟,思嘉,你可不能有那种念头----"说着便狠狠地将她的手捏了一把,她痛得仿佛骨头都要碎了。
她闭紧双眼,想挤出几滴眼泪来,但又记得把脸微微仰起来好叫他便于亲吻。此时,他的嘴唇眼看就要贴到她的嘴唇上来了,那两片结实而执著的使她过后感到疲乏的嘴唇埃她如今还记忆犹新!可是他并没吻她。失望之情在她心头油然而生,于是她把眼睛微微睁开,偷偷觑了他一眼,他那黑茸茸的头正向她的双手凑过来。只见他拿起一只手,轻轻吻了一下,然后举起另一只手,放到他的脸颊上贴了一会,她本来准备承受一番狂暴劲儿的,此刻这一温柔亲昵的举动反而使她大吃一惊。她很想知道他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可是因为他还低着头,便没法弄清楚了。
她赶忙垂下眼睛,免得他忽然抬起头来看见她脸上的表情。她明白地浑身洋溢的那股胜利之情必然明显地表现在她的眼睛里。他马上就要向她求婚了----或者至少会说他爱她。
然后。……正当她透过眼睑注视他时,他把她的手翻过来,手心朝上,准备也要吻它,可是他突然紧张地吸了一口气。她也低下头去看自己的手心,仿佛一年中真的第一次看见它似的,这时她吓得浑峰都凉了。这是一个陌生人的手心,而决不是思嘉·奥哈拉那柔软、白皙、带有小涡的纤纤玉手。这只手由于劳动和日晒已变得粗糙发黑了,并且布满了斑点,指甲已经损坏和变形,手心结了厚厚的茧子,拇指上的血泡还没有完全好呢。上个月因溅上滚油而留下的那个发红的伤疤是多么丑陋刺眼啊!她怀着恐怖的心情看着它,随即不加思索地急忙握紧了手。
这时他们仍然没有抬起头来,她仍然看不见他的脸。他毫不容情地把她的拳头掰开,凝神着它,接着把她的另一只手也拿起来,把双手合在一起,默默地捧着,俯视着。
“看着我,"他终于抬起头来说,但声音显得十分冷峻。
“放下那副假装正经的样子吧。”
她极不情愿地看着他的眼睛,满脸反抗和烦乱的神色。他的黑眉毛扬起来,双目闪着奕奕的光辉。
“你就这样在塔拉一直过得很好,是吗?种棉花赚了那么多钱,能够出外旅行来了。你用自己的双手在干什么----耕地?"她企图把手挣脱出来,可是他拉住不放,一面用拇指抚摩着那些茧子。
“这哪是一位太太的手呀!"他说罢就把她的双手放到她的膝上。
“啊,住嘴!"她大声喊道,顿时觉得得到了解脱,可以发泄自己的情感了。“我用自己的双手在干什么,谁管得着!"“瞧我多么傻呀,"她懊恼地想。"我应该把皮蒂姑妈的手套借来或者偷到的手呀!可是我没发现自己的手那么难看。当然,他是会注意的,此刻我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性子,看来一切都完了。啊,怎么恰好在他马上就要表白的时刻突然发生这种事呀!"“你的手我当然管不着,”瑞德冷冷地说,一面将身子挪回来,懒懒地靠到椅背上,他的脸上似乎毫无表情。
看来他要变得难以对付了。那么,如果还想从这一挫折中夺回来胜利,即使她很不乐意,也得乖乖地忍受。也许,只要她甜言蜜语地说说他----“我看你也太粗鲁了,把我这双手肆意说成那样。只不过上星期我没戴手套骑马,把手弄—-"“骑马,见鬼去吧!"他用平静的语调说。"你明明是用这双手在劳动,像个黑鬼一样在劳动,难道不是这样吗?为什么要骗我说在塔拉一切都好呢?"“现在,瑞德----"“我看还是说实话吧。你这次来到底要干什么?我差点被你虚情假意的媚态迷住了,还以为你真的关心我,替我着急呢。"“啊,我就是为你着急呀!真的!"“不,你不会。哪怕他们把我吊得比海曼还高,你也不会在乎的。这明明写在你的脸上,就像艰苦的劳动写在你手上一样。你是对我有所求,而且这需求非常急迫,才不得不装出这副样子。你干吗不开门见山把你的要求告诉我呢?那样你会有更多的机会得到满足,因为,如果说女人有什么品性让我赞赏的话,那就是坦率了。可你不是那样,你到这里来,像个妓女似地晃荡着叮叮响的耳坠子,撅着嘴,媚笑着讨好一位嫖客似的。“他讲最后几句话时并没有提高嗓门或用别的方式加重他的语气。但这些话对于思嘉仍然像鞭子一样噼啪作响,这使失望地看到她引诱他向她求婚的愿望破灭了。要是他大发AE�parAE?,伤害她的虚荣心,或者斥责她,像别的男人那样,她还能够应付。然而他可怕的平静声调把她吓懵了,使她根本无从考虑下下步该怎么办,尽管他是个罪犯,北方佬就在隔壁,可她突然发现巴特勒是个危险人物,谁也休想去冲撞他。
“我看我的记忆力出问题了。我本来应当记得你这个人跟我一样,做任何事情都不会没有一个隐秘的动机。现在让我猜猜,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汉密尔顿太太?你不会糊涂到认为我会向你求婚吧?"她顿时脸涨得通红,说不出话来。"我想你不该忘记我经常讲的那句话,就是说,我是不会结婚的。"她仍然一言不发。这时他忽然粗暴地问:“你没有忘记吧?回答我。"“没忘,"她无可奈何地答道。
“思嘉,你可真是个赌徒!"他嘲讽地说。"你想碰碰运气,以为我蹲在监狱里,不能同女人亲近了,便会像鳟鱼咬饵似的把你一手抓过来啦。"“可你正是这样做的呀,"思嘉忿忿地想道,"要不是因为我的这两只手----"“好,现在我们已经基本谈清楚了,除了你的理由以外一切都明白了。现在看你敢不敢老实对我说究竟为什么要引诱我结婚。"他转成用一种温和的、甚至是挑逗人的语调,这使她又有了勇气。也许还没有全完蛋呢?当然,她已经把结婚的希望给毁了,不过,即使在绝望中她也不无高兴之处。这个木然不动的男人身上有些叫她恐惧的地方,因此她现在觉得那种同他做夫妻的念头是可怕的。是是,如果她能聪明些利用他的同情心和记忆,她也许还能得到一笔借款。于是她装出一副稚气的想要和解的样子来。
“唔,瑞德,你能给我很大的帮助----只是你为人温和一点就好了。"“为人温和----这是我最乐意不过的了。"“瑞德,讲点老交情,我要你帮个忙。"“看来这位磨硬了手心的太太终于在谈谈自己的使命了。
我担心你扮演的真正角色并不是'探监'。你究竟要什么呢,钱吗?"他问得这么直截了当,把她原先设想用委婉动情的迂回手法来诱导的计划一笔勾销了。
“大方一点吧,瑞德。"她娇声娇气说,"我的确需要一笔钱。我要你借给我三百美元。““到底说真话了,谈的是爱情,要的是金钱,多么地地道道的女性呀!这钱要得很急吗?”“唔,是----嗯,也不那么急,不过我要用。"“三百美元。这是一大笔钱呢。你用它干什么?"“交塔拉的税金。"“你原来是要借钱。好吧,既然你跟我讲生意经。我也就跟你讲生意经了。你给我什么作抵押呢?"“什么----什么?"“抵押。作为我的投资担保。我当然不能把这笔钱白白丢掉。"他的口气很圆滑,甚至有讨好的意思,可是她不在意。
也许到头来一切都满不错呢。
“拿我的耳环。”
“我可不喜欢耳环。”
“我愿意用塔拉作抵押。”
“这时候我要个农场有什么用?”
“喏,你可以----你可以----那是个上好的种植园呢。你决不会吃亏的。我一定用明年的棉花来偿还你。"“我倒觉得不怎么可靠,"他往椅背上一靠,把两只手插进衣袋里。"棉花价格正在一天天下跌呢。时世那么艰难,钱又那么紧。”“啊,瑞德,你这不是逗我玩吗!你明明有几百万的家当嘛。"他瞧着她,眼里流露出一丝温暖而捉摸不定的恶意。
“看来一切都满顺利,你并不十分需要那笔钱喽。那好,我知道了心里也挺高兴。我总是盼望老朋友们万事如意。"“啊,瑞德,看在上帝的面上。……"她开始着急起来,勇气和自制都消失了。
“请你把声音放小些。我想你不至于要让北方佬听到你的话吧,有没有告诉过你。你像只猫----黑暗中的猫----,眼睛尖得很呢!"“瑞德,别这么说!我情愿把一切都告诉你。这笔钱我的确要得很急。我----我说一切顺利,那是在撒谎。一切都糟得不能再糟了。我爸已经----已经----精神恍惚了。从我妈死后,他就变得古怪起来,对我没有任何帮助。他完全像个孩子了。而且我们没有一个会干田间活的人去种棉花,可需要养活的人却很多,一共十三个,而且税金----高得很呢。瑞德,我把一切都告诉你。过去一年多,我们差点儿饿死呢。啊,你不知道!你也不可能知道呀!我们一直吃不饱,白天黑夜的挨饿,那滋味真可怕啊!而且我们没有什么御寒的衣裳,孩子们经常挨冻,生病,还有----"“那你这身漂亮又是从哪里弄到的?"“这是母亲的窗帘改做的,"她答道,由于心里着急,编不出谎话来掩盖这桩有失体面的事了。"挨饿受冻我能忍受得住,可如今----如今那些提包党人把我们的税金提高了,而且必须马上交钱,但是除了一个五美元的金币,我什么钱也没有。我非得有钱来交那些税款不行了。难道你还不明白?要是我交不出,我就会----我们就会失掉塔拉,而我们是无论如何不能失掉它的!我决不放走它!"“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这些情况,却来折磨我这颗敏感的心----常常一碰到美丽女人就要变软的心呢?不,思嘉,不要哭。你除了这一着外什么手段都采用过了。可这一着我恐怕是经受不住的。当我发现原来你所需要的是我的钱而不是我这个有魅力的人时,失望和痛苦便把我的感情撕碎了。"她想起,每当他嘲讽别人时,总是说一些有关自己的大实话,于是她急忙反过头来看着他。难道他的感情真正被伤害了?他真的有意于她吗?当他看她的手时,他是预备求婚了吗?或者他那时仅仅准备像以前两次一样提出那种可恶的要求来呢?要是他真正有意于她,或许她还能使他温驯下来,可是他的黑眼睛紧盯她时不是用一种怜爱神态,而是在轻轻地嘻笑呢。
“我不希罕你的抵押品。我不是什么种植园主。你还有什么别的东西拿得出来吗?"好,他终于谈到正题上来了。该摊牌了!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勇敢地迎着他的目光,她既然敢于冲出去抓那件她最害怕的东西。一切的风情媚态便都不复存在了。
“我----我还有我自己。”
“是吗?”
她的下颚紧得成了方形,她的眼睛变成翡翠的颜色。
“你还记得围城期间在皮蒂姑妈家走廊上的那个夜晚,你说过----那时你说过你是要我的。”
他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向后一靠,瞧着她那紧张的脸,同时他自己的棕色脸宠上显出一种莫测高深的表情。似乎有什么在他眼睛后面亲烁,可是他一声不吭。
“你说过----你说你从来没有像现在想要我这样想要过任何一个女人。如果你还想要我,你就能得到我了。瑞德,怎样我都愿意,你说好了。不过看在上帝面上,你得给我开张支票!我说话算数,我发誓决不食言。如果你同意,我可以立个字据。"他表情古怪,令人难以捉摸,因此当她迫不及待地接着说下去时也搞不清他究竟是高兴还是在无可奈何地听着。她希望他能说点什么,无论说什么都好啊!她觉得自己脸上发烧了。
“我得立即要这笔钱呢,瑞德。他们会把我们赶出家门,然后我爸的那个天杀的监工就会来占领,并且----"“别着急嘛。你怎么会以为我还要你呢?你怎么会以为你值三百美元呢?大部分女人都不会要价那么高呀。"她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心里感到莫大的侮辱。
“你为什么要这样干?这什么不放弃那个农场,住到皮蒂帕特小姐家去呢?那幢房子你有一半嘛。"“天哪!"她大声叫道。"难道你是傻瓜?我不能放弃塔拉,它是我们的家嘛。我决不放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决不!"“爱尔兰人真是最不好对付的民族,"他边说,边向后靠在椅子上躺起,把两只手从衣袋里抽出来。”他们对许多没意义的东西,比如,土地,看得那么重。其实这块地和那块地完全一样嘛。现在,思嘉,让我把这件事说个明白吧。你是到这里来做交易的了。我给你三百美元,你呢,就做我的情妇。"“对。"这个讨厌的字眼一经说出,她便顿觉轻松多了,同时希望也在她心中重新升起。他说了"我给你"呢。那时他眼里闪耀着一丝残忍的光辉,仿佛有什么叫他大为高兴似的。
“不过,我记得以前厚着脸皮向你提出样一个要求时,你却把我拒之于门外。而且还用许多非常恶毒的话骂我,并捎带声明你不愿意养'一窝小崽子'。不,亲爱的,我不是在揭疮疤。我只是想知道你的古怪心理。你不愿意为自己享乐做这种事,但为了不失掉塔拉却愿意做了。这就证明了我的观点,即一切所谓的品德都只不过是个代价问题罢了。"“唔,瑞德,瞧你说的!要是你想侮辱我,你就继续说下去吧,不过得把钱给我。"现在她平静了一些。出于本性,瑞德自然要尽可能折磨她,侮辱她,对她以往的蔑视和最近蓄意耍的手腕进行报复。
好吧,她需要忍受,什么都能忍受。为了塔拉,这一切都是值得的。有一阵儿,她想像着在仲夏天气,午后的天空蓝湛湛的,她昏昏欲睡地躺在塔拉草地上浓密的苜蓿里,仰望飘浮的朵朵白云,吸着白色花丛中的缕缕清香,静听着蜜蜂愉快而忙碌地在耳旁嗡嗡不已。午后的寂静和远处那些从红土地里归来的大车的声音,更使人悠然神往。这一切完全值得付出代价,还不止值得呢!
她抬起头来。
“你能把钱给我了吗?”
他那模样仿佛正自得其乐似的,但他说起话来语气中却带着残忍的意味。
“不,我不准备给。”
这句话出人意外,一时间她的心绪又被搅乱了。
“我不能把钱给你,即使我想给也不行。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在亚特兰大一个美元也没有。是的,我有些钱,但不在这里。我也不打算告诉你钱有多少,在什么地方。可是如果我想开张支票,北方佬就会盯住我,像只鸭子盯住一只无花果虫那样,那时我们谁也休想拿到它了。你明白吗?"她的脸色变得很难看,都发青了,那些斑点突然在她的鼻子两边显露出来,而那张扭歪的嘴和杰拉尔德激怒得要杀人时一模一样。她猛地站起来,怪叫了一声,这使得隔壁房间里的嗡嗡声都突然停止了。瑞德也迅猛像像头豹子,一下跳到她身边,用一只手狠狠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抱紧住她的腰。她拼命挣扎着反抗他,想咬他的手,踢他的脚,尖叫着借以发泄她的愤怒,绝望和那被伤害了的自尊心。她弓着身子左右前后地扭动,想挣脱他那只铁一般的胳臂,她的心就要爆炸了,她那紧箍着的胸衣勒得她快要断气了。他那么紧,那么粗暴地将她抱住,使她痛苦不已,而那只捂在她嘴上的手已残忍地卡进了她的两颚之间。这时他那棕黑的脸已紧张得发白了,他的眼光严峻而炙热,他把她完全举了起来,将她高高地紧压在他的胸脯上,抱着她在椅子上坐下,任凭她继续挣扎。
“乖乖,看在上帝面上,别再叫唤,别嚷嚷了!再嚷,他们马上就会进来。快静一静。难道你要北方佬看见你这副模样吗?"她已顾不得谁看见她怎样了,什么都不顾了,只是怒火万丈,一心要杀死他,不过这时她浑身感到一阵晕眩。他把她的嘴捂住,她都不能呼吸了;她的胸衣像一根迅速缩紧的铁带;两只紧抱着她的胳臂使怀着无可奈何的仇恨和愤怒的她在浑身颤抖。随后他的声音渐渐减弱了,模糊了,他那张俯视着她的脸在一片令人作呕的迷雾中旋转起来,这迷雾愈来愈浓,直到她再也看不见他----也看不见任何别的东西了。
当她慢慢扭动身子,渐渐恢复知觉时,她觉得浑身彻骨地疲倦、虚弱和困惑不解。如今她是躺在椅子上,帽子脱了,瑞德正在拍打她的手腕,一双黑亮的眼睛急切地察看着她的脸色。那个好心的年轻队长正动手将一杯白兰地灌进她嘴里,可是酒洒出来,流到脖子上去了。其他军官不知所措地在旁边走来走去,晃着手悄悄地议论。
“我想----我准是晕过去了,"她说完觉得自己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起来的,便不由得害怕了。
“把这杯酒喝下去吧,"瑞德说,端过酒杯送到她嘴边。这时她记起来了,但只能无力地瞪视着他,因为她已疲倦得连发火的力气也没有了。
“请看在我的面上,喝吧。”
她喝了一口便呛得咳嗽起来,可是瑞德又把杯子送到她嘴边。这样她便又喝了一大口,那烈性液体立即从喉管里火辣辣地流下去了。
“我看她已经好些了,先生们,我十分感谢你们,"瑞德说。"她一明白我将要被处决,就受不了啦。"穿蓝制服的军官们在地下擦着脚,显得很困惑。他们干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便出去了。只有那个年轻队长还呆在门口。
“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吗?”
“没有了,谢谢你。”
他走出去,随手把门关上。
“再喝一点,"瑞德说。
“不喝了。”
“喝了吧。”
她又喝了一大口,热流开始向全身灌注,力气也缓缓地回到两只颤抖的大腿上,她推开酒杯,想站起来,可是他又把她按了回去。
“放开我吧,我要走了。”
“现在还不行。再等一会儿。你还会晕倒的。"“我宁愿晕倒在路上也不愿跟你呆在这里。"“反正都一样,我总不能让你晕倒在路上呀。"“让我走。我恨你。“听她这么一说,他脸上又露出一丝笑意。
“这话才像你说的。你一定感觉好些了。"她静静地躺了一会,想借怒气来支撑自己,同时汲取一点力量。可是她太疲倦了,她已经疲倦得不想去恨谁,以致对一切都不怎么在乎了。失败像铅块一般沉重地压着她。她孤注一掷,结果输了个精光!连自尊心也没有了。这是她最后一线希望的破灭。这是塔拉的下场,是他们全体的下常她仰靠在椅背上休息了好一会,闭着眼睛,凝听着身边瑞德沉重的呼吸,这时白兰地的热劲已逐渐渗透全身,带给她以温暖和一种虚假的力量。末了,她睁开眼睛,注视着他的面孔,怒气又油然而生。当她那双高挑的眉毛向下一落,显出一副蹙额不悦的神气时,瑞德原先那种身笑又得新出现了。
“现在你好多了。从你这眉头一皱的神态就看得出来。"“当然,我完全好了。瑞德·巴特勒,你这人真可恨,如果说我见过流氓的话,你就是个流氓,我一开口你就明明知道我要说什么,同时也早就决定不给我那笔钱,可是你还让我一直说下去。你本来可以不要我说了----"“不要你说,白白放弃机会不听你说的整个故事吗?不太可惜了。我在这里太缺少可供消遣的玩意了。我还真的从没听过这么令人满意的故事呢!"他忽然又像以往那样嘲讽地大笑起来。她一听这笑声便跳起来,抓起她的帽子。
他猛地抓住她的肩膀。
“现在还不行。你感到完全好了可以谈正经话了吗?"“让我走!"“我看你是完全好了。那么,请你告诉我,我是你火中唯一的一块铁吗?"他的眼光犀利而机警,审视着她脸上的每一丝变化。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不是你要玩弄这把戏的唯一对象?"“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比你所意识到的关系要大得多。你的钓丝上还有没有别的男人?告诉我!"“没有。”“这不可信。我不能想像你就没有五六个后备对象保留在那里。一定有人会站出来接受你这个有趣的提议。我对这一点很有把握,因此要给你一个小小的忠告。““我不需要你的忠告。"“可我还是要给你。目前我能给你的大概也只有忠告了。
听着,因为这是个好的忠告。当你想从一个男人身上得到什么的时候,可万万不要像对我这样直统统地说出来。要装得巧妙一些,要带诱惑性一些,那会产生更好的效果。你自己是懂得这一着的,并且很精通,但就在刚才,当你把你的----你借钱的----抵----押----品提供给我时,你却显得像铁钉一样生硬。我曾经在距我二十步远的决斗手枪上方看见过像你这样的眼睛,那可不是令人舒服的景象。它激不起男人胸中的热情。这玩意不能用来控制男人,亲爱的。看来你快要把早年受的训练忘得一干二净了。"“我的行为不用你来教训。"她说,一面疲惫地戴上帽子。
她不明白他怎能在自己脖子上套着绞索和面对她的可怜处境时还这么开心地说笑。她甚至没有注意到他的两手捏着拳头插在衣袋里,似乎对自己的无能为力的竭力挣扎。
“振作起来吧,"他说,一面看着她把帽带系好。"你可以来观看我的绞刑,这会使人舒坦多了。那样一来,我们之间的旧帐----包括这一次在内,就一笔勾销了。我还准备在遗嘱里提到你呢。"“谢谢你,不过他们也许迟迟不给你行刑,到时候再交纳税金就晚了,"她说着突然出一声与他针锋相对的狞笑,她的话的确也就是这个意思。
正文 第三十五章
手机电子书·TXT小说下载到m 更新时间:2007-10-12 11:26:06 本章字数:20336
她从消防站走出来时天正在下雨,天空阴沉沉的一片浅灰色。广场上的士兵们都到棚屋里躲雨去了,大街上也很少有行人。她看不到哪里有什么车辆,便明白自己只有一路步行回家,可路还远着呢。
她一路艰难地走着,白兰地的热劲渐渐消退了。寒风吹得她瑟瑟发抖,冰冷刺骨的雨点迎面向她打来。雨水很快淋透了皮蒂姑妈那件薄薄的外套,弄得它湿糊糊地贴着她的身子。她知道那件天鹅绒新衣也快糟踏完了,至于帽子上的羽毛已水淋淋地耷拉下来,就像它们原先的主人雨天戴着它们在塔拉后仓场院里走动时那样,人行道上的砖块多已损坏,而且大段大段的路面上已根本没有砖了。这些地方的泥已经齐脚踝深,她的便鞋陷在里面像被胶粘住似的,有时一拔脚鞋就掉了。每回她弯下腰去用手提鞋时,衣服的前襟便落在泥里。她甚至懒得绕过泥坑,而随意踏到里面,提着沉重的衣裙径直走过去。她能感觉到那湿透的裙子和裤腿边缘冰冷地纠缠在脚踝上,可是她已不再去关心这套衣裳的命运了,尽管在它身上她曾经押了那么大一笔赌注。她只觉得寒冷、沮丧和绝望。
她怎么能在说过那些大话之后就这样回到塔拉去见大伙呢?她怎能告诉他们,说他们都得流落到别处去呢?她怎能失去那一切,失去那些红色的田地、高大的松树、褐黑色的沼泽腹地,寂静的坟地呢?那坟地上的柏林深处还躺着她的母亲爱伦呀!
她在溜滑的道路上吃力地走着,心中又燃起了对瑞德的仇恨之火。这个简直是个无赖!她巴不得他们把他绞死,免得她以后还要同这个对她的丑事和受的侮辱了如指掌的人见面。当然,如果他愿意,他是完全可以替她弄到那笔钱的。啊,绞刑还太便宜了他呢!感谢上帝,他现在已经看不见她,看不见她浑身湿透、披头散发、牙关打颤的模样!她一定显得十分狼狈,而他见了准会哈哈大笑的!
她一路上碰到的一些黑人都对她露齿而笑,他们还相互嬉笑着看她在泥泞中连行带滑地匆匆走过,有时停下来喘着气换鞋,显得非常狼狈。他们竟敢嘲笑她,这些黑鬼!他们竟敢对她这位塔拉农场的思嘉·奥哈拉小姐呲牙咧嘴!她恨不得把他们全都痛打一顿,打得他们的脊背鲜血淋漓。那些把他们解放、让他们来嘲笑白人的北方佬,真该死啊!
她沿着华盛顿大街走去,此时周围的景色同她自己的心情一样地阴沉。这里一点也没有她在桃树待见到的那种喧闹和欢乐气氛,这里曾经有过许多漂亮的民房,但现在很少有重建起来的。那些经过烟熏火燎的房基是黑糊糊的烟囟(如今叫做谢尔曼的哨兵)令人失望地不断出现。杂草丛生的小径所到之处,往往是原来有房子的地方,或者是早已荒废的旧草地,标着她所熟悉的名字的停车间,以及再也不知缰绳为何物的拴马桩,等等。眼前只有凄风冷雨、泥尘和光秃秃的树,寂静与荒凉。她的双脚多么湿冷,回家的路又是多么长啊!
她听到背后马蹄趟水的声音,便在狭窄的人行道上更往里靠一点,免得让更多的污泥溅上皮蒂姑妈的那件外套。一辆四轮马车在街悄悄地驶着,她回过头去观看,要是赶车的是个白人便央求他带上一程。当马车经过身边时,她在雨雾中虽然看得不太清楚,但看得见驾车的人从高高的防雨布后面探出头来,他的面貌似曾相识。她走上前去仔细一看,那人不好意思的轻轻咳了一声,马上用一种熟悉的声音惊喜地喊道:“怎么,那不会是思嘉小姐吧?”“啊,肯尼迪先生!"她喊道,过街道,俯身靠在泥泞的车轮上,也不管那件外套会不会弄得更脏了。"我遇见谁也没像现在这样高兴过呢!"他一听她说得这么亲热就高兴得脸都红了。随即从马车对面吐出一大口烟叶汁,然后轻快地跳下来。他热情地同她握了握手,螦EAE?那块防雨布,扶她爬上车去。
“思嘉小姐,你一个人跑到这里干什么来了?你不知道最近这里很危险吗?而且你浑身湿透了。赶快拿这条毯子把脚裹起来。"看他像只咯咯叫的母鸡忙着照料她时,她一动不动,乐得享受他的殷勤好意。有这么一个男人,便是弗兰克·肯尼迪这样婆婆妈妈的男人也好,在身边忙活,咯咯地叫,疼爱地责怪她,那有多美呀!在刚刚受过瑞德的冷遇之后,便尤其感到惬意了。还有,在她远离家乡时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更是多么可喜的事呀!她注意到他穿得很好,马车也是新的。
那骑马显得年轻膘壮,可是弗兰克好像比他的实际年龄老多了,比他和他的那伙人到塔拉时那个圣诞之夜又苍老许多。他很瘦,脸色憔悴,一双发黄多泪的眼睛深陷在面部松驰的皱折里。他那把姜黄色的胡子显得比以前少了,上面沾着烟叶汁,而且有点蓬乱,好像他在不断地搔它似的。然而,与思嘉到处见到的那些愁苦、忧虑而疲惫的面孔对比之下,他看来还算是精神焕发、心情愉快的呢。
“看到你很高兴,"弗兰克热情地说。"我不知道你到城里来了。上星期我还见到皮蒂帕特小姐,可她没有说起你要到这里来。有没有----嗯----有没有别人从塔拉跟你一道来?”他在想苏伦呢,这可笑的老傻瓜!
“没有,"她边说,边用那条暖和的旧毛毯把身子裹好,并拭着将它拉上来围住脖子。”我一个来的,事先也没有通知皮蒂姑妈。"他对马吆喝了一声,车轮便开始转动,小心地在泥滑的街道上行驶起来。
“塔拉的人都好吧?”
“唔,是的,都还可以。”
她必须想出点什么来说说才好,可是要谈起来也真不容易。她的心情沮丧得像铅一般沉重,因此她只想裹着暖和的毯子,仰靠着独自思忖:“现在我不想塔拉的事,以后再去想吧,到那时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难受了。"要是她能引这老头谈一个可以一路谈下去的话题就好了,那时她就用不着说多少话,只需间或说一声"真好"或"你真能干"就行了。
“肯尼迪先生,我真没想到会碰见你呢!我知道自己太不应该了,没有同老朋友们保持联系,不过我真的不知道你到了亚特兰大。好象有人跟我说过你在马里塔嘛。"“我在马里塔做买卖,做过不少买卖呢,"他说。"苏伦小姐没有告诉你我已经在亚特兰大落脚了吗?她没有对你说起我开店的事?"她模糊地记得苏伦叨过弗兰克和他的铺子,可是她根本没注意苏伦说的话。她只要知道弗兰克还活着和他总有一天会把苏伦从她手里领走就足够了。
“不,她一句也没说,"她撒了个谎。"你开了个铺子?看你多能干呀!"他听说苏伦竟没说关于他的消息,心里颇为沮丧,可是随即思嘉的一句恭维话又使他乐开了。
“是的,我开了个铺,并且我觉得还是个很不错的铺呢。人们说我是个天生的买卖人呢。"他开心地笑着,他那似乎忍不住的格格笑声,思嘉一听就觉得讨厌。
她暗想:看这个自命不凡的老傻瓜!
“唔,你无论干什么都一定会成功的,肯尼迪先生。不过你怎么竟会开铺店来了呢!记得前年圣诞节你说过你手里一分钱也没有嘛。"他刺耳地假咳了几声,又搔了搔胡子,流露出一丝羞涩不安的微笑。
“唔,说来话长,思嘉小姐。”
真是谢天谢地!她心想。也许这可以让他唠叨下去,不到家不罢休了。于是她高声嚷道:“你就说吧!"“你记得我们上次到塔拉搜集军需品的时候吧?对了,就在那以后不久,我便积极行动起来。我的意思是投身于真正的战争。因为我已经没有别的事情好干了。那时候也不怎么需要原来这种差使,因为,思嘉小姐,我们已经很难给军队做什么事了;所以我想对于一个身体还不错的人来说最好是去参战。于是我便跟着骑兵打了一阵子,直到肩膀上挨了一颗小小的子弹。"他显得很自豪,这时思嘉说:“多可怕呀!"“唔,那也没有什么,只不过皮肉受了点伤罢了,"他似乎不愿让思嘉这么大惊小怪。"后来我被送进南边一家医院,等到我快要好起来时,不料北方佬的突击队冲过来了。乖乖,乖乖,那可真叫紧张啊!我们事先一点风声也没听到,突然消息传来,凡是能够行走的人都得帮助把军备资和医院设备搬到铁路上去启运。我们刚要装完一列货车时,北方佬冲进了城镇的一端,于是我们只好迅速从另一端撤出去。乖乖,乖乖,多么可怕的一幅景象呀,你坐在列车顶上眼看着北方佬焚烧那些我们不得不丢在站台上的军需品。思嘉小姐,他们把我们堆置在铁路旁边长达半英里的物资全都烧光了。我们仅仅让自己空着手逃出来了。"“多可怕呀!"“是的,就是这样。可怕呀。那时我们的人已回到亚特兰大,我们的火车也就开了这里。你瞧,思嘉小姐,这已经是战争结束前不久的事,因此----好了,有许多的瓷器、帆布床、床垫、毯子等等没有人来认领。我可以肯定这些都是北方佬丢弃的东西。我想这些就是我们投降的条件吧,难道不是吗?"“唔。"思嘉心不在焉地应着。她现在已逐渐暖和过来,有点瞌睡了。
“我至今也不明白我到底做得对不对,"他带点困惑的口气说。"不过据我看来,这批物资对北方佬是毫无用处的。他们很可能会把它烧了。而我们的人却为它付出了实实在在的现款,因此我觉得它应当仍属于联盟政府或属于联盟政府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唔。”“我很高兴你赞同我的看法,思嘉小姐。不知怎的,我良心上总有点过意不去。有不少人对我说:'哎,忘了它吧,弗兰克,'可我就是忘不了。只要我做了点什么亏心事,我就感到抬不起头来。你认为我做得对吗?““当然对,"她说,但不明白究竟这个老傻瓜刚才都说了些什么。似乎,是良心上有点不自在。一个人到了弗兰克这个年纪,应该审就学会不去介意那些鸡毛蒜皮无关紧要的事了。可他却总是这样胆小怕事,小题大作,像个老处女似的。
“听你这么说我真高兴。宣布投降以后,我有大约十块银元,别的一无所有。你知道他们对琼斯博罗和我在那里的房子和店都干了些什么。我真不知怎么办才好。可是我用这十块钱在五点镇旁边一家旧铺子上盖了个屋顶,然后将那些医疗设备搬进去并做起买卖来。谁都需在床、瓷器和床垫的,我便把它们卖便宜一点,因为我琢磨着这些现在归我所有的东西本来也可以属于别人的嘛。不过我用卖得的钱又买来更多的东西。这样一来,生意就挺不错了。我想只要继续干下去,我是会赚到许多钱的。"一听到"钱"这个字,她的心思一清二楚地回到他身上来了。
“说你赚了钱是吗?”
她发现她有兴趣,显然更加兴奋了。除苏伦之个,还很少有女人向他表示过超乎敷衍的殷勤呢。如今得到像思嘉这样一位他曾经仰慕过的美人来倾听他的话,真是莫大的荣幸了。他让马走慢一点,好叫他们在他的故事结束之前不会到家。
“我还不是百万富翁呢,思嘉小姐。而且想想看我从前有过那么多的钱,如今所以的就显得少了。不过我今年赚了一千美元。当然,其中的五百美元已用在进新货、修理店铺和交纳税金上。我仅仅净挣了五百美元,并且从眼前必然兴旺的发展趋势看,明年我应该能净赚两千美元。这笔钱我也完全用得美的,因为,思嘉小姐,我手头还有一桩活儿准备干呢。”思嘉一谈起钱就兴致勃勃了。她垂下那两扇浓密而不怎么驯顺的眼睫毛微微地觑着他,同时挪动身子向他靠近了一点。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肯尼迪先生?”
他笑笑,将手中的缰绳在马背上抖了抖。
“我想,光谈这些生意经会叫你厌烦的,思嘉小姐。像你这样一位美人儿,是用不着懂生意上的事的。"看这老傻瓜。
“唔,我知道我对做生意一窍不通,可是我非常有兴趣呀!
请你只管讲下去吧,我不懂的地方你可以解释嘛!"“好吧,告诉你,我另一桩要办的事是买个锯木厂。"“什么?"“一个锯木料和刨木板的工厂。我现在还没有把它买到手,可是已有眉目。一个名叫约翰逊的人有这么个厂子,在桃树街那头,他急于要卖掉它。他眼前需要一笔现款,所以想卖给我,同时准备自己留下来替我经营,工资按周支付。这一带只剩下很少几家锯木厂,其余的都叫北方佬给毁了。现在谁要是有这么一家,谁就等于有了一个金矿,因为目前卖木材可以自己要价,要多少算多少呢。北方佬在这里烧掉了那么多的房子,如今人们住房困难,便发疯似的一个劲儿盖房。他们搞不到木料,或者供不应求。人们还在大量拥进亚特兰大,他们都是从乡下来的,因为没有了黑人,已无法从事农业;还有就是那些北方佬和提包党人,他们也蜂拥而来,想把我们已经刮过的骨头刮得更干净一点。我告诉你,亚特兰大很快就会成为一个大城市。人们需要木料盖房子,所以我想尽快买下这家锯木厂----尽快,只要收到一部分赊欠户的帐就动手买。到明年这时候,我手头便会松多了。我----我想你是知道我为什么这样急于要挣钱的,难道不是吗?"他脸红了,又呵呵地笑起来。他在想苏伦呢,思嘉只觉得讨厌。
她思量了一下,想向他借三百美元,但又觉得没意思,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会感到难办的,他会支支吾吾,会找到借口,总之是不会借给她的。他辛辛苦苦挣了这点钱,到春天便可以同苏伦结婚了,可是如果钱作了别的用透,他就不得不再推迟婚期。即使她设法博得他的同情和对未来家庭的责任感,让他答应借笔钱给她,她知道苏伦也决不会允许的。
苏伦愈来愈明白她事实上已成了个老姑娘,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容许任何人再来推迟她的婚期了。
这个成天垂头丧气的姑娘,她身上究竟有何妙处会使得这个老傻瓜急于跟她结婚呢?苏伦不配有这么个心爱的丈夫,也不配做一个商店和一家锯木厂的老板娘。一时她有了点钱,她随即就会摆出令人作呕的架子而决不会为保卫塔拉拿出一分钱来的。苏伦决不会的!她只会拿那笔钱图自己的享受,也不管塔拉是否因交不起税金而丧失或者被烧得一干二净,只要她自己能穿上漂亮衣裳,同时拐得个"太太"的称号就行了。
思嘉想到苏伦安乐的未来和自己与塔拉岌岌可危的命运,不禁怒火中烧,感到人生太不公平了。她赶忙从马车里向泥泞的街道望去,生怕弗兰克发现她脸上的表情。她想她快要失去所拥有的一切了,而苏伦呢----突然之间,她心上萌生了一个决心。
苏伦不配享有弗兰克,以及他的商店和锯木厂!
苏伦不应当享有它们。思嘉要把它们据为己有。她想起塔拉,也想起身纳斯·威尔克森,他恶毒得像条响尾蛇,站在屋前台阶上,这时她抓住了命运之船沉没时上面飘浮着的最后一根稻草。瑞德叫她失望了,但上帝给她送来了弗兰克。
“可是,我能得到他吗?"她紧握拳头,茫然地向雨中凝望。"我能够让他忘掉苏伦,立即向我求婚吗?既然我能够让瑞德也几乎向求婚了,我想我是准能得到弗兰克的!"她侧过脸来,朝他浑身上下快速地瞥了一眼。"他的确不怎么英俊,牙齿长得很难看,呼吸中股臭味,而且老得可以当我父亲了----"她这样冷冷地思忖着。"此外,他还有点神经质,胆小怕事,婆婆妈妈,这些我看是一个男人所能有的最糟糕的品性了。不过他至少是个上等人,我想我可以凑合着与他生活,比跟瑞德过得会好些。他当然更容易由**纵。不管怎样,一个穷得像乞丐的人是没有权利挑选的。"他的苏伦的未婚夫,这一点并没有让她引起良心上的不安。要知道,正是道德上的彻底破产促使她到亚特兰大来找瑞德的,事到如今,把她妹妹的情人据为己有便显得只是小事一桩,不值得为它伤脑筋了。
既然有了新的希望,她的腰杆便硬起来,也暂时忘却双脚又湿又冷的难受劲儿了。她眯着眼睛紧定地望着弗兰克,以致他颇觉惊异,她也赶忙把眼光移开,因为想起瑞德说过:”我在一支决斗的手枪上方看见过像你这样的眼睛。……它们是不会激起男人胸中的热情的。““怎么了,思嘉小姐?你觉得冷吗?"“是呀,“她故作无奈地答道。"你不会介意----"她装着胆怯地支吾着。"要是我把手放进你的外套口袋里,你不会介意吧?天这么冷,我的皮手筒又湿透了。"“唔----唔----当然不会了!何况你连手套也没有戴!真是,真是,看我这老糊涂,一路上只顾这么喋喋不休地闲聊,聊得都昏头脑了!也没想到你在挨冻,需要马上烤烤火呢!快,萨利!顺便说说,思嘉小姐,我老是在谈自己的事,也忘了问问你在这鬼天气跑到这一带来干什么?"“我刚才到北方佬总部去了,"她不加思索地答道。他听了大吃一惊,两道灰黄的眉毛直竖起来。
“可是,思嘉小姐!那些大兵----唔----"“圣母玛利亚,让我想出个上好的谎言来吧,"她急忙暗暗地祈祷。对于弗兰克来说,是万万不能让他疑心到她见过瑞德了。弗兰克认为瑞德是个最可耻的无赖,一个规矩女人连跟他说话也是很不应该的。
“我去那儿----我去那儿看看是不是----是不是有什么军官要买我的针线活儿带回去送给他们的妻子。我的绣花手满不错呀。"他惊恐得往座位上沉重地一靠,厌烦之情与困惑的感觉在他脑子里揪斗起来。
“你到北方佬那里去----可是思嘉小姐!你不应当去的。
你看----你看。……肯定你父亲不知道!一定的,皮蒂帕特小姐----"“啊,要是你告诉皮蒂姑妈我就完了!"她真的焦急得哭起来了。要哭得容易的,因为此刻她身上又冷,心里又难受,可是哭的效果却惊人地显著。弗兰克感到很难为情又毫无办法,这样的困境即使是思嘉突然要把衣服脱下来也不过如此了。他的舌头好几次顶着牙齿出啧啧的声音,叨念着“天啊,天啊!"同时做出无可奈何的手势。他心里忽然冒出个大胆的念头,想把她的头搂过来靠在自己肩上,抚慰她,拍拍她,可是他从来没有对任何女人这样做过,他不懂该怎样动手。思嘉·奥哈拉,一位漂亮得无以复加的年轻太太,正想把自己的针张活儿兜售给北方佬呢。他的心火烧火燎起来了。
她继续啜泣着,间或说一两句话,这便让弗兰克猜想塔拉的景况一定很不好了。奥哈拉先生仍处于"精神严重失常"的状态,家中又没有足够的粮食养活那么多人。所以她才跑到亚特兰大来想挣点钱维持自己和孩子的生活。弗兰克嗫嚅了片刻,突然发现她的头已经靠在他肩上了。他弄不明白它是怎样靠过来的。他确确实实没有挪动过她的头,但是她的头确实已经靠在他肩上,思嘉已经软弱无力地靠在他的胸脯上嘤嘤地哭泣了,这对他来说可是一种又兴奋又新奇的感觉。他小心翼翼地拍着她的肩膀,起初还是怯生生的,后来发现她并不反抗才变得胆大起来,拍得也更起劲了。这是个多么惹人怜爱而又温柔的小家伙呀。她居然尝试着凭自己的针线活儿挣钱,又显得多么勇敢而幼稚可笑!不过,同北方佬打交道就太不应该了。
“我不会告诉皮蒂帕特小姐,可是你得答应我,思嘉小姐,你再也不做这种事了。只要想想你是你父亲的女儿----"她那翠绿的眼睛无可奈何地搜寻他的目光。
“但是,肯尼迪先生,总得想办法呀。我得照顾我那可怜的孩子,要知道现在是谁也不来管我们了。"“你是一个多么勇敢可爱的女人啊,"他毫不含糊地说。
“不过我不想让你做这样的事。要不你的家庭会蒙羞的!"“那么我怎么做好呢?"她那双泪盈盈的眼睛仰望着他,好像她认为他懂得一切,现在就等他的话来决定了。
“唔,眼下我也不大清楚。不过我会想办法的。"“啊,我就知道你会的!你真能干----弗兰克。"她以前从没称呼过他的名字,第一次这么叫他,他听得又高兴又惊讶。这可怜的姑娘大概是糊涂了,连自己说漏了嘴也没发觉。他对她感到十分亲切和满怀爱怜。要是他能替苏伦的姐姐做点事情,他是非常乐意的。他掏出一条红色大手帕递给她,她接过来擦了擦眼睛,然后对他一笑。
“你看我这个可笑的小笨蛋,"她用抱歉的口吻说,"请不要见怪才好。"“你才不是小笨蛋呢。你是个十分勇敢可爱的女人,竟想把一副过分沉重的担子挑在自己肩上。我怕的是皮蒂帕特小姐帮不上你。我听说她的大部分财产已经丧失,而亨利·汉密尔顿先生自己的状况也不太好。我但愿自己有个家可以接待你。不过,思嘉小姐,请你记住这句话,等到苏伦小姐和我结了婚,我们家里将经常为你保留一席之地,韦德也可以带来。"现在是时候了!准是圣徒和天使们在保佑着她,终于给她带来了这么个天赐良机。她设法装成一副吃惊和难为情的样子,张开嘴像马上要说话似的,可是又吧嗒一声闭上了。
“到春天我就要当你妹夫了,别假装你还不知道似的,"他用一种神经质的快乐口吻说。紧接着,发现她眼里满含泪水,他又惊恐时问:“怎么了,苏伦小姐没有生病吧,难道她病了?"“啊,没有!没有!"“一定发生什么事了。你快告诉我。"“啊,我不能!我不知道!我还以为她一定写信告诉你了呢----啊,真丢人!““思嘉小姐,怎么回事呀!"“唔,弗兰克,我这话本不该说的,不过我以为,当然喽,你知道----我以为她写了信给你----““写信给我说什么?"他焦急得哆嗦起来。
“啊,对一个像你这样的好人做这种事!"“她做了什么呀?"“她真的没写信告诉你?唔,我猜想她是太难为情啦。她理应感到羞耻嘛!啊,我有这么一个丢人的妹妹!"到此时,弗兰克连提问题的勇气也没有了。他坐在那里呆呆地望着她,脸色发来,手里的缰绳也放松了。
“她下个月就要同托尼·方丹结婚了。唔,我真抱歉呀,弗兰克。这件事要由我来告诉你,真不是滋味。她实在等得不耐烦了,生怕自己当老姑娘呢。"弗兰克搀扶思嘉下车时,嬷嬷正站在屋前走廊上,她显然在那里站了好长时间了,因为她的破头巾已经淋湿,那件紧紧围在肩头的旧披肩上也有许多雨点。她那皱巴巴的黑脸上流露着气恼和忧虑的神色,嘴唇撅得比以往思嘉见过的哪一次都高。她匆匆地瞟了弗兰克一眼,等到发现是谁时才变了脸色----变得又愉快又惶惑,同时掺杂着一丝歉疚的意思。
她蹒跚着向弗兰克走来表示欢迎他,但当他要同她握手时,她却咧开嘴大笑站行起鞠躬礼来了。
“能在这里看到家里人真不错啊,"她说。"你好呀,弗兰克先生?我的天,你这不是阔起来啦!要是我知道思嘉小姐是跟你出去了,我也不会担这分心了。我知道她得有人照顾着。我一回来就发现她出门了,我就慌得像只没了头的小鸡,心想她在这城里一个人乱跑,可大街上到处是刚放出来的下流黑鬼呢。怎么,宝贝儿,你也不告诉我一声就出去了?而且你还在感冒呀!"思嘉狡黠地向弗兰克眨了眨眼睛。尽管刚刚听到的那个消息正使他苦恼不堪,他还是微微一笑,懂得她的意思是要保持沉默,叫他参与眼睛那个好玩的密谋。
“你快去给我找几件干衣服来,嬷嬷,"她说。"还弄点热茶。"“天哪,你的新衣裳全给糟踏完了,"嬷嬷嘟囔着。"俺得花时间把它晾干刷净,这样才能穿上去参加今天晚上的婚礼。"她进屋里去了,此刻思嘉紧挨着弗兰克悄悄说:“今天晚上来吃饭吧。我们太孤独了。然后我们一起去参加婚礼。你要当我们的护送人呀!还有,请不要在皮蒂姑妈面前说起----说起苏伦的事。那会使她十分伤心,况且,要是她知道我妹妹----,我也受不了呀。"”唔,我不会!我不会!"弗兰克连忙说,他一想起这事来就胆战心惊呢。
“今天你对我太好了,帮了我那么大的忙。现在我又勇敢起来了。"分手时她用力捏了捏他的手,同时用那双电火般的眼睛牢牢地盯住他。
此时,正好在门口等候着的嬷嬷丢给她一个捉摸不定的眼色,跟着她呼哧呼哧地到楼上卧室里去。她一声不响替思嘉脱下湿衣服,把它们挂在椅子上,然后推着她上了床。她端来一杯热茶和一块包在绒布里的热砖,然后俯身看着她,用一种思嘉听到过的最近乎抱歉的口气说:“乖乖,你怎么不告诉自己的嬷嬷你到底在干什么呢?要不,我就不会这么老远跟着你到这亚特兰大来了。我年纪也大了,身子也胖,没法儿这样到处跑了呀。"“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宝贝,你骗不了我。我对你了如指掌,我刚才看见了弗兰克先生的脸色,也看了你的脸色,我对你的心思就一清二楚了。我还听见你对他讲的悄悄话,关于苏伦小姐的。我要是早知道你是来找弗兰克先生,我就呆在家里不出来了。"“好吧,"思嘉简捷地说,便在毯子底下蜷缩起来,明知要想不让嬷嬷闻到一点风声是白费力气的。"你认为我是来找谁呀?"“孩子,我不知道,可是我昨天实在不愿意看你那张脸,我还记得皮蒂帕特小姐写信给媚兰小姐说过,那个流氓巴特勒有许多钱,而且我也忘不了我听到的那些话。不过弗兰克先生嘛,他是个上等人,虽然相貌不佳。"思嘉严厉地瞥了她一眼,嬷嬷也毫不示弱地回瞪了她一眼,意思是说一切我都知道。
“那么,你准备怎么样呢,泄露给苏伦吗?"“我要想一切办法帮助你,使得弗兰克先生更加高兴,"嬷嬷说,一面将思嘉颈边的被头塞严实些。
趁嬷嬷在房间里忙着收拾时,思嘉静静地躺了一会,她觉得目前满可以放心了。她们之间已用不着再费口舌。人家也没要你加以说明,也没有责备你。嬷嬷已经明白,一声不响了。思嘉发现嬷嬷是个比她自己更不妥协的现实主义者。那双带斑点的警觉的老眼睛看人看事既深刻又清楚,有着如原始人和孩子般的直率,凡她心爱的事物碰到危险时,便能挺身而出,决不为良心所阻挠。思嘉是她的宝贝孩子。凡是这个宝贝孩子所想要的,即使属于别人所有,她也一害要帮助她去得到。至于苏伦和弗兰克·肯尼迪的树利,她根本就不放在心上,最多只暗中冷冷地笑笑罢了。如今思嘉遇到了困难并正在尽最大的努力去解决,何况思嘉还是爱伦小姐的孩子呢。嬷嬷振作精神去帮助她,毫不犹豫。
思嘉感觉到了无言的支持,而且脚头的那块热砖也使她暖和起来了,于是刚才在马车上挨冻时已隐约闪烁的那个希望,此刻便成了熊熊大火。它叫她浑身发热,心脏怦怦跳着使血液的血脉中迅速循环。力气也恢复了,在一种难以控制的激情之下她差点要大笑起来。还没有被击倒呢。她愉快地想。
“把镜子给我,嬷嬷,"她说。
“用毯子把肩膀盖好,不要露出来,"嬷嬷命令道,一面把手镜递过来,厚厚的嘴唇上漾着一丝微笑。
思嘉看着自己。
“我苍白得像个鬼了,"她说,"头发乱得像马尾巴似的。"“你的确不那么精神了?"”唔。……外面雨下得很大吗?"“可不,在下倾盆大雨呢。"“好吧,不管怎么样,你得给我上街跑一趟。"“冒着这样大的雨,我可不去。"“反正,要不你去,要不我自己去。"“有什么急事要办呀?我看你这一整天也累得够呛了。““我要一瓶科隆香水,"思嘉边说,边仔细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你可以给我洗头发,用科隆水洗清。还得给我买一缸啊啊籽汁,好用来把头发抿得服贴些。”“这种天气我不会给你洗头发,你也不必往头上洒什么香水,像个荡妇那样。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你就休想干这种事。"“啊,不,我就是要嘛。快从我的钱包里拿出那个五美元的金币来,到街上去。还有----对了,嬷嬷,你顺便给我买盒胭脂带回来。"“买盒什么?”嬷嬷疑惑地问她。
思嘉对嬷嬷的那双怀疑的眼睛故意不理睬。因为你压根儿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把她吓祝"你不要管。买胭脂就是了。"“我可从来不买那种我不知道的东西。"“你看爱管闲事,告诉你吧,那是颜料,用来擦脸的。不要气鼓鼓地像只蛤蟆,站在那里发呆了,快去吧。““颜料!"嬷嬷气哼哼地说。"擦脸的!好吧,别看你长这么大了,我不能揍你!我可从来没丢过这种脸呢。你真叫发昏了!爱伦小姐这会儿正在坟墓里为你难过呢!把你的脸擦得像个----"“你明明知道罗毕拉德奶奶就常常用胭脂擦脸,而且----""是啊,而且她只穿一条裙子,还故意用水打湿,让裙子在身上使大腿原形毕露,但这并不说明你也可以那样做呀!在老小姐年轻的时代就是那样不要脸的,可如今时代变了,而且----"“天哪!"思嘉忍不住叫嚷起来,她已经急了,用力把毯子螦E掉。"你给我马上滚回塔拉去!"“除非我自己愿意走,否则你休想叫我回塔拉去。我是自由的,"嬷嬷也怒气冲冲地说。“而且我就是要呆在这里。还是上床躺着吧。难道你硬是要弄个肺炎不成?把那件胸衣脱下来!脱下来吧,乖乖。反正,思嘉小姐,这种天气你哪里也不能去。可是我的天!你多像你爸呀!上床躺下----我可不会去给你买什么颜料呀!谁都会知道我是给自家孩子买的,那不羞死人了吗!思嘉小姐,你那么可爱,长得那么漂亮,用不着擦什么了。宝贝,你知道,除了坏女人,谁也不擦那种东西的。”“可是你看她们擦了不是显得更漂亮吗?"“我的天,听听你说的!宝贝,别说这种丢人的话了。把湿袜子脱下来。我决不让你自己去买那玩意。爱伦小姐会恨我的。快上床去躺下。我就走。说不定能找到一家没人认识我的铺子呢。"那天晚上在埃尔辛太太家,范妮举行了婚礼,当老列维和别的乐师出来为舞会演奏的时候,思嘉兴致勃勃地环顾四周。又一次亲临舞会,可真叫人兴奋埃她对于自于所受到的热情款待也很高兴。她挽着弗兰克的胳臂进屋时,在场的每一个都拥上前来惊喜地叫着欢迎她,吻她,同她握手,说他们曾多么想念她,并且叫她再不要回去塔拉去了。男人们显得那么豪爽,好象已经忘记从前她挖空心思让他们伤心的那些事,而姑娘们似乎也不记得她曾想方设法引诱她们的情人的事了。甚至连梅里韦瑟太太、惠廷太太、米德太太,以及别的在战争后AE?曾对她十分冷淡的寡妇们,也忘记了她的轻率举动和她们对她的反感,而只记得她在她们共同遭受挫折的时候受到的磨难,以及她是皮蒂的侄媳和查尔斯的遗孀。
她们吻她,含着眼泪谈到她母亲的去世,并详细询问她父亲和妹妹们的情况。每个人都问到媚兰和艾希礼,请她说说究竟为什么他们也没有回到亚特兰大来。
思嘉尽管为大家的欢迎态度而高兴,但凡心时时伴随惴惴不安的感觉始终无法排除,这便是她那身天鹅绒衣裳引起的。那件及裳从膝部以下仍旧是湿的,而且边上还有泥污,虽然嬷嬷和厨娘曾经用滚水壶和刷子烫了又烫,刷了又刷,又提着在火炉眼前使劲抖了半天,也没有解决问题。思嘉生怕有人注意到她这副邋遢相,从而明白她原来只有这一件漂亮衣裳。她稍感欣慰的是,在场许多客人穿的衣裳比她的这件还差得多。那都是些旧衣裳,显然是仔细补过和烫过的。她的衣裳尽管湿了,但至少是完整而簇新的----除了范妮那件白缎子结婚礼服,她这件实际是晚会上唯一的一件新衣裳了。
思嘉想起皮蒂姑妈告诉她的矣尔辛家的经济状况,不清楚他们哪里弄来的这许多钱,竟买得起缎子衣服,以及用来开支晚会上的茶点、装饰和乐队,等等,这得花一大笔钱埃也许是借了债,要不就是整个埃尔辛家族都给予支援,才举行了范妮的这个奢华的婚礼。在现在艰难时期举行这样一个婚礼,这在思嘉看来完全是一种奢侈行为、与塔尔顿兄弟们的墓碑不相上下,所以她也像站在塔尔顿家墓地上那样觉得很不舒服。随意挥霍金钱的时代毕竟已经过去了。为什么当旧时代已一去不复返时这些人还要以往那样摆阔气呢?
不过她很快就把霎那间的反感摆脱掉了。再说这又不是花她的钱,也用不着她为别人做的蠢事而烦恼和破坏她自己今晚的兴致呀!
她发现新郎原来是个熟人,是从斯巴达来的托米·韦尔伯恩,一八六三年他肩部受伤时她曾护理过他。那时他是个六英尺多高的英俊小伙子,从医学院休学参加了骑兵部队。如今他显得像个小老头了,由于臂部受伤成了驼背。他走起路来显得很吃力,如皮蒂姑妈所形容的,叉开两腿一瘸一拐的,样子很难看。但是他好像对自己的外表一点也不难堪,或者说满不在乎,那神气就像对谁也不领情似的。他已经完全放AE?继续学医的希望,当起承包商来了。手下有一支爱尔兰劳工队伍,他们正在建造一个新的饭店。思嘉心想像他这个模样怎么会干AE?如此繁重的行当来,不过她没有问,只是又一次辛酸地意识到:一旦为生活所迫,几乎什么事都是做得到的。
托米和休·埃尔辛还有那个小猴儿似的雷内·皮卡德同她站在一起谈话,这时椅子和家具已推到墙边,准备跳舞了。
休还是一八六二年思嘉最后一次见到时那个模样,没有什么改变。他仍是那个瘦弱和有些神经质的孩子,仍然是那一绺浅褐色的头发覆盖着前额;那双纤细的手显得毫无用处,这些她都记得很清楚呢。可是雷内从上次休假回来同梅贝尔·梅里韦瑟结婚以后,模样已变了不少。他那双闪烁的黑眼睛里仍然有高卢人的神采和克里奥尔人对生活的热情,不过,尽管他有时开怀大笑,他脸上仍然隐约地流露出某种严峻的表情,而这是战争初AE?所没有的。而且,他身着显耀的义勇军制服时那种傲慢的高雅风度现在丧失贻尽啦。
“两颊美如花,双眼绿如玉!"他说着,一面亲吻思嘉的手并赞赏她脸上的胭脂。"还像在义卖会上第一次看到你时那样漂亮呀。你还记得吗?我永远也忘不了你那只结婚戒指丢到我篮子里的情形。嘿!那才叫勇敢呢!不过我可真没想到你会等了那么久才得到另一只戒指呀!"他狡黠地霎眼睛,用胳臂肘碰了碰休的肋部。
“我也没想到你会卖起馅饼来了,雷内·皮卡德,"她说,雷内倒并不因为有人当面揭他这不体面的职业而感到羞耻,反而显得高兴,并且拍着休的肩膀放声大笑起来。
“说得对!"他大声喊道。"不过,这是岳母梅里韦瑟太太叫我干的,是我这辈子干的头一桩工作。我雷内·皮卡德原本是要拉小提琴,饲养赛马渡过一生的呀!可是如今我推着馅饼车也高高兴兴着呢!岳母大人能让你干任何事情。她本来可以当一位将军,好让我们打赢这场战争,你说呢,托米?"好吧!思嘉心想。尽管他的家族曾经在密西西比河沿岸拥有广袤的土地,在新奥尔良也有一幢大厦,他竟高兴推着车子卖馅饼!
“要是我们的岳母也参了军,我们保准一个星期就把北方佬打垮了,"托米这样说表示赞同他的看法,一面偷偷觑着他那位新丈母娘瘦长而威严的身影。"我们之所有能坚持这么久,全亏我们背后那些不愿投降过的太太们。"“她们决不投降,“休纠正说,脸上流露出自豪而稍带讥讽的微笑。"今晚这里没有哪位太太是投降过的,无论她们的男人在阿波马托克河的表现怎样。她们的遭遇要比我们的坏得多。至少我们还能在战斗中出出气呀。"“可她们就只有满腔仇恨了,"托米补充说。"哎,思嘉,你说是这样么?太太们看到自己的男人沦落到如此地步,会比我们伤心得多。本来休要当法官,雷内要在欧洲的国王面前拉小提琴----"他发现雷内要揍他,便便躲开了。"而我呢,要当大夫,可如今----"“给我们时间吧!"雷内喊道。"到那时候我会成为南部的馅饼王子哩!我的宝贝休将成为引火柴大王,而你,我的托米,你会拥有爱尔兰奴隶而不是黑奴了。多大的变化----多大的玩笑啊!还有,思嘉小姐和媚兰小姐,你们会怎么样呢?
难道你们还挤牛奶,摘棉花?”
“真是,不!"思嘉冷静地说,她不能理解雷内这种腶e顺受的态度。"我们让黑人干这种活儿。"“媚兰小姐嘛,我听人说她给自己的孩子取名'博雷加德'。你转告她,我雷内赞成,并且说过除了'耶稣',没有比这更好的名字了。"虽然他微笑着,但他的两眼由于路易斯安那这位冲劲十足的英雄的名字而闪出骄傲的光芒。
“可是,还有'罗伯特·爱德华·李'呢,"托米提醒他。
“我并不想贬低博的名气,不过我的第一个儿子将命名为'鲍勃·李·韦尔伯恩'。"雷内笑着耸了耸肩膀。
“我给你说个笑话,不过是真事。你看克里奥尔人对于我们勇敢的博雷加德和你的李将军是怎么看的吧。在驶近新奥尔良的列车上,一个属于李将军部下的弗吉尼亚人连续遇到了博雷加德军队中的一个克里奥尔人。那个弗吉尼亚人不断地谈着李将军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而那位克里奥人显得很客气,他皱着眉头听着,仿佛要记住似的,然后微笑着说:'李将军!啊,是的!现在我知道了!李将军!就是博雷加德说他很好的那个人!'"思嘉试着要有礼貌地附和他们的笑声,可是她没弄明白这个故事的真正含义,只觉得克里奥尔人也像尔斯顿人和萨凡纳人那样傲慢罢了!而且,她一直认为艾希礼的儿子本来应该按照他自己的名字命名的。
乐队奏完开场曲以后立即转入《老丹·塔克》乐曲,这时托米请她跳舞。
“你想跳吗,思嘉?我不敢请你,不过休或者雷内----"“不,谢谢。我还在为母亲守孝呢,"思嘉连忙婉言谢绝。
“我要坐在这里,一次也不跳。”
她从人群中找到了弗兰克·肯尼迪,并招呼他从埃尔辛太太身旁走过来。
“我想到那边壁龛里坐坐,请你给拿点吃的过来,我们可以在那里好好聊聊。“等那三个人一走开她便对弗兰克这样说。
他赶忙去给她拿一杯葡萄酒和一片薄饼来,这里思嘉在客厅尽头那个壁龛里坐下,仔细摆弄着她的裙子,将那些明显的脏点遮掩起来。又看到这么多人和又一次听到音乐,她感到激动,就把早晨她在瑞德那里发生的丢人的事,置诸脑后了。等到明天她回想起瑞德的行为和她的耻辱时,再去折磨自己吧。等到明天,她再琢磨究竟自己在弗兰克那颗受伤而困惑的心上留下了什么印象。不过今晚用不着。今晚她感到浑身挺自在,满怀希望,两眼也熠熠生辉了。
她从壁龛中朝大厅望去,观看那些跳舞的人,回想她在战时头一次在亚特兰大来时这间客厅多么华丽。当时这些硬木地板像玻璃似的一片明亮,头顶上空枝形吊灯的千百个小巧的彩色棱镜,反映和散播着几十支蜡烛放射的每一道光辉,像客厅四周那些钻石,火苗和蓝宝石的闪光一样。墙上挂的那些古老画像曾经是那么庄严优雅,以热情而亲切的神成俯视着宾客。那些红木沙发是那么柔软舒适,若中那最大的一张当时就摆在她坐着的这个壁龛的尊贵位置。这曾经是思嘉参加舞会时喜爱坐的一个座位。从这里可以看到整个客厅和那边的餐厅,以及那张有20个座位的红木餐桌和那端端正正靠放着的20把细腿椅子,还有笨重的餐具架和柜台,上面摆满了银器、烛台、高脚杯、调味品、酒瓶和亮晶晶的小玻璃杯。战争刚开始时思嘉常常坐在这张沙发上,由一位漂亮的军官陪伴着,欣赏小提琴和低音大提琴、手风琴和班卓琴的演奏,同时听到舞步在打过蜡的明亮地板上发出令人激动的瑟瑟声。
如今头顶上的枝形吊灯不亮了。它歪歪斜斜地垂挂在那里,大部分的棱镜已经损毁,好像北方佬占领军的长统马靴把它们的美丽模样当成了靶子似的。现在客厅里只点着一盏油灯和几支蜡烛,而大部分亮光却来自那个宽大火炉里高声嘶叫的火苗。火光一闪一闪映照出灰暗的旧地板已经磨损和破裂到无法修补的程度了。褪色墙纸上的那些方块印迹表明那里曾经挂过画像,而墙灰上那个大的裂口则使人记起周城时期这所房子上落过一发炮弹,把房顶和二层楼的一些部份炸毁了。那张摆着糕点和酒瓶的沉重的老红木餐桌,在显得空荡荡的饭厅里仍然居重要地位,可是它的好多地方被划破了,损坏的桌腿也说明是粗陋地修理过的。那个餐具架、那些银器,以及那些纺锤形的椅子,都不见了。原来挂在客厅后面那些法国式拱形窗户上的暗金色锦缎帷幔也找不到了,只有那些带饰边的旧窗帘还留在那里,它们虽然干净但显然是补缀过的。
她从前喜爱的那张弧形沙发所在的地方,如今摆的是一张不怎么合适的木条凳。她坐在条凳上,尽量装得优雅些,希望裙子还能凑合着让她跳舞。能得新跳舞是多么惬意呀!不过,实际上她同弗兰克坐在这个平静的壁龛里,会比卷入紧张的旋舞有更大的收获。她可以一心一意地倾听他谈话,并且诱引他进入更加想入非非的境地。
可是音乐的确很动人。当老列维哇的一声拉响班卓琴和发出弗吉尼亚舞的指令时,她的便鞋不禁和着老列维肥大而笨拙的脚打AE?拍子来了。脚步在地板上瑟瑟地挪动着、擦着、磨着,两排跳舞的人相互向对方前进又后退,旋转着,将手臂连接成孤形。
“老迈的丹·塔克,他醉了----”
(摇摆呀,舞伴们!)
“倒在马车里,踢马一脚!”
(轻快地跳呀,太太们!)
在塔拉农场过了一段压抑而劳累的生活以后,能再一次听到音乐和舞步声,看到熟悉亲切的面孔在朦胧的灯光下欢笑,互相戏谑,说俏皮话,挑逗,挖苦,调情,的确是惬意的事。这使人感到仿佛死而复生,又好像是五年前的光辉日子重新回到了自己身边。要是她能够紧闭眼睛,不看那些翻改过的衣服、衬过的马靴和修补过的便鞋,要是她头脑里不再浮现那些从舞蹈队中消失了小伙子们的面孔,她便几乎会觉得一切如旧,什么变化也不曾发生了。可是她看着,看到老年人在饭厅里摸索酒瓶,主妇们成排地靠墙站着,用没有拿扇子的手遮着嘴谈话,年轻的舞们们在摇摆、蹦跳,这时她突然凄凉而惊恐地发觉一切都完全变了,从前这些熟悉的人影现在都是鬼魂似的。
他们看起来似乎和过去一样,但实际上不同了。这是怎么回事呢?仅仅因为他们又长了五岁吗?不,不只是时间流逝的结果。而且有某些东西已经从他们身上、从他们的生活中消逝。五年前,有一种安全感包裹着他们,它是那么轻柔,以致他们一点也不觉得。他们在它的庇护下进入了锦绣年华。
如今它一去不复返了,连同它一起逝去的还有往日就在这个角落里泮溢着的那种兴奋之情,那种欢乐和激动的感觉,也就是他们的生活方式的传统魅力。
她知道自己也变了,不过不是像他们那样变的,而且这叫她困惑不解。她在那里端坐着,观看着他们,发现自己是他们中间的一个外来人,就像来自另一世界的一个外来人那样,讲一种他们听不懂的语言,同时她也听不懂他们的话。突然她醒悟了。这种感觉和她同艾希礼在一起时的感觉是一样的。她同他以及他那一类人(他们构成了她生活圈子中的大部分)在一起时,总觉得自己是被某种她所无法理解的东西排除在外了。
他们的面貌没有多大变化,态度也一点儿没有变,但在她看来,老朋友们给她保留下来的也只有这两种东西了。一种历久不衰的庄严,一种没有时间性的慷慨,仍旧牢牢地附着在他们身上,而且将终生不渝,但他们会怀着无尽的痛苦,一种深得难以形容的痛苦,走向坟墓。他们是些说话温柔,强悍而疲倦了的人,即使失败了也不明白什么叫失败,被损害了也仍然不屈不挠。他们已备受摧残,无依无靠,沦为被征服领地上的公民。他们们注视着自己心爱的国土,眼看着它被敌人和那些戏弄法律的恶棍们践踏,原来的奴隶转而作威作福,自己的人民被褫夺公权,妇女横遭污辱。而且他们还记着那些坟墓。
他们那个旧世界的一切都变了,可旧的形态没有变。昔日的习俗还在继续流行,也必须继续流行,因为习俗是唯一留给他们的东西了。他们牢牢掌握着他们从前所最熟悉、最喜爱的东西,那种悠闲自在的风度、礼节,彼此接角时那种可喜的互不介意的神情,特别是男人对待妇女们所持的保护态度。男人们忠于自己从小受到教养的那个传统,一贯是讲礼貌的,谦和的;他们几乎成功地创造了一种维护妇女的风AE?,使之不受任何她们所难以接受的粗暴行为的侵扰。思嘉心想,这是最荒谬不过的事,因为在过去五年中,即使隐遁得最远的妇女也很少见过和听说过的那种风尚,如今实际上已所剩无几了。她们护理过伤员,抿阖过死堵的眼睛,蒙受过战争烽火和灾难的折磨,也经受了恐怖、逃亡和饥饿。
但是,无论他们经过了什么样的情景,已经和还要完成多么卑下的任务,他们依然是太太和绅士,在流离失所----悲惨、凄凉、无聊时仍保持忠诚,相互关心,像钻石一般坚贞,像他们头顶上那个破碎了枝形吊灯上的水晶玻璃一般清亮。往昔的岁月已经一去不复返,但这些人仍会走自己的路,仿佛从前日子依然存在,他们还是那么可爱,悠闲,坚定,决不像北方佬那样为蝇头小利而奔走钻营,决不放弃所有的昔日风尚。
思嘉很清楚,她自己变化很大,否则她就不会做出离开亚特兰大以来所做的那些事情;否则她现在也不会考虑去干她正拼命想干的那种勾当了。不过她的改变与他们的有所区别,至于究竟是什么样的区别,她暂时还说不清楚。也许就在于她能无所不为,而这些人却有许多事情是宁死也不愿意做的。也许就在于他们虽然不抱希望却依然笑对生活,温顺地过日子,而思嘉却做不到这一点。
她无法漠视生活。她必须活下去,可是生活太冷酷、太不友善了,使得她想要微笑着为它掩饰也是不行的。对于她那些朋友们的宝贵品质和勇气以及坚强不屈的尊严,思嘉可一点也看不上。她只看到一种对事物采取微笑观望而拒不正视的愚蠢的倔强精神。
她凝望着跳得满脸兴奋的人们,心想他们是不是也像她那样为种种事物所驱使,为已故的情侣、伤残的丈夫、饥饿的儿女、失掉的土地,以及那些庇护过陌生人的可爱的住宅。
不过,毫无疑问,他们是迫不得已啊!她了解他们的环境,比了解她自己的只略略少一点。他们的损失就是她的损失,他们的苦难就是她的苦难,他们的问题也和她的问题一样。不过,他们对这一切却采取了与她不同的态度。她在客厅里正注视着的这些面孔,这不是些面孔:它们是些面具,是永远也拿不下来的极好的面具。
可是,如果他们也像她那样在痛切地忍受着残酷环境的折磨(实际就是如此),那么他们怎能保持这种欢乐的神态和轻快的心情呢?说真的,他们为什么要装出这副样子来?他们真叫她无法理解和有点不耐烦了。她可不能像他们那样。她不能用漠不关心的态度来观察这劫后的世界。她好比一只被追猎的狐狸,怀着破碎的心在拼命逃跑,想赶在猎犬追上之前到达一个藏身的洞穴。
她突然憎恨起他们来了,因为他们和她不一样,他们以一种她无法做到也决不想做到的态度面对他们所丧失的东西。她恨他们,恨这些面带笑容、脚步轻快的陌生人,这些骄傲的傻瓜,他们从丧失的事物中捞取自尊心,好像正因为丧失了才引以自豪似的。妇女们把自己打扮得像太太,她知道她们就是太太,虽然她们每天得做些卑下的活儿,也不清楚她们下次要穿的衣裳从哪儿来。全是些太太呢!可是她并不觉得自己是个太太,尽管她有天鹅绒衣裳和喷了香水的头发,尽管她可以对自己的家庭出身和曾经拥有过的财产感到骄傲。自从她同塔拉农场的红土地辛酸地打上交道之后,她那优美的风度就全被剥夺了,她知道自己也不会觉得像一位太太,除非她的餐桌上摆满了银质的和水晶玻璃的餐具以及热AE?腾腾的美味佳肴,她的马厩里有了自己的骏马和马车,她的农场里由黑人而不是白人拉棉花。
“啊,这就是区别!"她叹息一声愤怒地想道。"你们尽管穷,但依然觉得自己是太太,可我就不是这样。这些笨蛋好像不明白,你没有钱就不能当太太呀!"甚至在这突如起来的新发现中她也隐隐地认识到他们虽然显得愚蠢,可他们的态度还是对的。爱伦如果还活着也可能这样想。这使她非常不安。她知道她应当像这些人一样看待自己,可是她不行。她也知道她应当像他们那样虔诚地相信,一位天生的太太永远是太太,即使已沦于AE?困,可是她不愿意相信这一点。
她一直听人们对北方佬嗤之以鼻,因为北方佬的帮作高雅是以财富而不是以教养为基础的。然而就在此刻,尽管有点异端邪说的味道,她不能不认为北方佬在这件事上是对的,即使他们在别的方面都是错了。要做太太就得花钱。她知道,要是爱伦从女儿嘴里听到的这样的话,她准会昏过去的。无论怎样AE?因,都不能使爱伦引为羞耻。羞耻嘛!是的,这就是思嘉的感觉。她因为穷了,沦落到了不择手段,吝啬和干黑人干的活儿,所以觉得耻辱呀!
她懊恼地耸了耸肩膀。也许这些人是对的而她错了,不过,反正一样,这些骄傲的傻瓜并不像她那样聚精会神地向前看,甚至不惜冒丧名受辱的危险去夺回已经失掉的东西。要去不择手段地捞取金钱,这对他们中的许多人来说是有点太降格了。时世是艰难无情的。你如果想征服它,就得进行艰苦无情的斗争。思嘉知道这些人的家庭传统会阻止他们去作这样的斗争----色然以挣钱为目的斗争。他们全都觉得毫不掩饰地挣钱,甚至谈论金钱也是俗不可耐的事。当然,也有例外。梅里韦瑟太太做馅饼生意,雷内叫卖馅饼,休·埃尔辛卖劈柴,托米搞承包,就是如此。弗兰克也有勇气开店呢。
但是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又怎么样呢?那些农场主会弄到几英亩土地过穷日子。那些法官和医生会重操旧业等待再也不会来的主顾。可其余的人,那些本来依靠收入过闲散日子的呢?
他们会落到什么样的地步呢?
但是她不会一直穷下去的。她不会坐下来等待一个什么奇迹来帮助她。她要闯进生活中去,从那里攫取她所能取得的东西。她父亲作为一个穷苦的移民小伙子起家,终于挣到了塔拉那片广大的土地。父亲能做到的,他的女儿也能做到。
她跟这些人不同,他们曾经将一切作为赌注押在一桩已经完蛋的事业上,如今,还在心安理得地为丧失那桩事业而感到自豪,因为据说那是值得你作出任何牺牲的。他们从过去汲取勇气。可她则是在从未来汲取勇气埃现在,弗兰克·肯尼迪就是她的未来。至少,他拥有一个店铺,还有现金。只要能同他结婚,弄到那笔钱,她就可以使塔拉再支撑一年了。
一年以后----弗兰克必定会买下那个锯木厂。那时她倒要亲自看看那城镇怎样迅速繁荣,而现在,在很少有人竞争的时候,谁能办起一家木材厂谁就会有一个金矿呢。
这时,从思嘉内心深处冒出了战争初期瑞德说的关于他在封锁期间赚了一笔钱的那些话。当时她并没有费心思去理解这些话的意思,可现在它们变得再明白不过了,因此她奇怪为什么当时那样幼稚无知而认识不到呢?
在一种文明崩溃的时候也像在它兴AE?时一样,有大量的金钱好赚的。
“这就是他预见到的崩溃,"她想,"而且他是对的。现在还有许多的钱让每一个不怕艰辛的人去赚----或者去攫取呢。"她看见弗兰克从对面向她走过来,手里端着一杯黑莓酒和一碟糕饼,她这才勉强装出一副笑脸。她可从没想过是否为了塔拉值得同弗兰克结婚。她明白这是值得的,所以主意一定便没有再去想它了。
她朝他微笑着,饮着果子酒,明知自己脸上有红晕比任何酒AE?里的东西都更加迷人。她挪动了一下裙子,让他坐在身旁,然后故作姿态懒懒地挥动手帕,让他能闻到香水淡淡的芳香。她为自己喷酒了这种香水而感到得意,因为舞厅里别的女人谁也没有,而且弗兰克已经注意到了。出于一时冲动,他还在她耳边悄悄说过她红润、芬芳得像朵玫瑰花呢。
要是他不这么胆小就好了!他让她想起一只怯懦的的棕色老野兔。他要是有一点塔尔顿兄弟们那样的豪爽和热情,或者就像瑞德·巴特勒那样的粗野无礼,那该多好呀!不过,如果他有了这些特质,他也许就能觉察到她那故作正经地扇动着的眼睑下暗藏的拼命挣扎之情了。实际上,他对女人还不够了解,想不到她打算干什么勾当。这是她的幸运,但这并没有提高她对他的尊敬。
正文 第三十六章
手机电子书·TXT小说下载到m 更新时间:2007-10-12 11:27:24 本章字数:26998
两个星期之后,经过一场旋风式的求婚,思嘉与弗兰克·肯尼迪结婚了。她红着脸告诉对方,他的求婚方式使她没有一点喘息的机会来拒绝他的热情。
其实,弗兰克压根儿不知道在这两个星期里思嘉一直因为他对她所给予的暗示和鼓励反应迟钝而恨得咬牙切齿,整夜在房里转悠而不得安眠,祈祷苏伦那边千万不要寄什么不合时宜的信来破坏她的计划。她感谢老天爷,幸亏妹妹是个最不爱写信的人,只喜欢收到别人的信,而不喜欢给别人写信。可是当思嘉披着爱伦那条褪色的围巾在卧室冰冷的地板上来回走动度过漫漫长夜时,她总是想事情还不牢靠,就怕有个万一呀。弗兰克也不知道她收到过一封威尔的短信,说乔纳斯·威尔克森又到塔拉来过一次,发现她去了亚特兰大,便大发雷霆,结果威尔和艾希礼只得把他赶出门去。威尔的信还强调一件她最明白不过的事情,即交纳额外税金的AE?限愈来愈近了。看到一天天就这样悄悄地过去,她简直急得走投无路,恨不得能将报时的沙漏抓到手里,让沙粒停止流动。
但是她将自己的感情掩饰得如此周密,将自己的角色扮演得如此出色,以致弗兰克一点未起疑心,他只看见表面上的一切----查尔斯·汉密尔顿的这位美丽而柔弱无助的年轻寡妇,每天晚上在皮蒂帕特小姐的客厅里接待他,带着钦佩之情AE?息静平地听他谈论将来经营店铺的种种计划和他期望赚多少钱来买下那家锯木厂。她对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表示深切的理解和浓厚的兴趣,这就足以医治他因苏伦的所谓变节而在感情上受到的伤害了。他对苏伦的行为感到痛心和困惑,而他的虚荣心,那种中年单身汉明知自己对女人已没有吸引力的胆怯而敏感的虚荣心,更是极大地受到了创伤。他不能写信给苏伦,责备她不忠实,连想到这个态头都觉得害怕。但是跟思嘉念叨念叨念苏伦的事,倒可以减轻他心头的痛苦。思嘉没有说一句贬低苏伦的话,只不过告诉他,她了解她妹妹待他多么不好,并说他理应得到一个真正赏识他的女人的体贴和照顾。
小巧玲珑的汉密尔顿太太就是这样一位又颊红润的漂亮女子,她一说起自己的苦楚便唉声叹气,而当他说点笑话逗她高兴时,又马上发出像小银铃般令人欢快的甜蜜笑声了。她身上那件经嬷嬷洗得干干净净的绿色长袍,衬托出她苗条的身段,更显得纤腰楚楚,而且,她的手帕和头发里不时飘出的淡淡清香多么迷人啊!这样一个柔弱漂亮的女子,在连她自己都不了解其艰难的险恶世界中,竟会如此孤苦伶仃,这简直是人世间的耻辱。目前既没有丈夫、兄弟、也没有父亲来保护她。弗兰克觉得对于一个孤独的女人来说,这个世界实在太冷酷了,思嘉也默默地完全同意他的看法。
他天天晚上都来看她,因为皮蒂家的气氛令人愉快和宽慰。嬷嬷总是站在前门对他微笑,而这样的微笑是只给有身份的人的,皮蒂拿咖啡加白兰地招待他,还不断奉承他,思嘉刚一直全神费注地聆听他的每一句话。有时下午他外出做生意,便赶着马车带思嘉同去。这些旅行特别愉快,因为她提出那么多愚蠢的问题----"真是妇道人家",他得意洋洋地自言自语道。他认为思嘉对做生意一窍不通,忍不住大笑起来,她也笑着说:“当然喽,你不能希望像我这样一个傻女人会懂得你们男人的事呀!"思嘉让他在他那老处女般的生活中初次感到自己成了个堂堂男子,上帝赋予了他一种比别人更高尚的品质,让他来保护那些孤弱无助的蠢女人。
终于,他们站在一起举行婚礼了,这时弗兰克拉着她那表示信任的小手,思嘉的眼睫毛轻轻垂下,在微红的双颊上方形成两道浓黑的新月,可是他依然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他只知道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完成了某种罗曼蒂克和令人激动的大事。他弗兰克·肯尼迪居然使这个美人儿倾倒,投入他有力的怀抱里了。这是一种飘飘然的感觉。
他们的婚礼没有请一个亲友参加。证婚人是从大街上叫来的陌生人。思嘉坚持这样做,他也就让步了,尽管有点勉强,因为他原来希望他在琼斯博罗的妹妹和妹夫能来参加。要是能在皮蒂小姐的客厅里举行个招待会,请朋友们来喝喝酒祝贺新娘,那他会更高兴听。但思嘉甚至连皮蒂小姐参加也不同意。
“只要我们两个人,弗兰克,就像私奔那样,"她紧紧抓住他的臂膀一个劲地央求道。”我一直就想跟人逃到外面去结婚,亲爱的。为了我,你就这样做吧!”正是这种讨人喜欢,他至今还觉得新鲜的言词,以及她央求时那浅绿眼睛的眼角边挂着的晶莹泪珠,终于把他征服了。毕竟,男人总得对他的新娘做出某种让步吧,尤其是关于结婚仪式,因为女人对于这种动感情的事总是看得很重的。
这样,在他还没来得及弄清是怎么回事之前,他便结婚了。
弗兰克给了她那三百美元,但对于她竟要得如此之急依然很不理解,刚开始还有点不太情愿,因为这意味着他马上购买锯木厂的希望落空了。不过,他总不能眼看着她的一家人被撵出去呀,而且一看到她兴高采烈的模样,他的失望情绪就开始减退,再看看她对他的慷慨“深表感激"时的娇媚样儿,失望情绪更一下子无影无踪了。过去还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对弗兰克"深表感激"过,因此他觉得这笔钱是很值得花的。
思嘉打发嬷嬷立即回塔拉,叫她完成三个任务:一是将钱交给威尔,二是宣布她的婚事,三是将韦德带回亚特兰大。
两天以后她接到威尔的一个便条,她把这条子带在身边,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越看越高兴。威尔说税款已经付清,但乔纳斯·威尔克森对这一消息"表现得相当无礼",尽管至今尚未提出对他的恫吓。威尔在便条最后祝她幸福,这是一种简单的礼节性祝贺,不带丝毫个人的意见。她知道威尔理解她所采取的行动和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既不会责怪也不会对她加以赞许。但是艾希礼会怎么想呢?她狂热地猜想着。不久以前就在塔拉果园里我还对他说过那种话,可如今,他会怎样看我呢?
她还收到一封苏伦的一信,写得错字连篇,措词激烈,公然辱骂,信上还沾有泪痕,总之是一封充满恶毒语言和对她的品质作了真实写照的信,它使她终生难忘,而且永远也不会原凉写这封信的人。不过塔拉已安然无事了,至少挣脱了眼前的威胁,这给她带来的快乐是连苏伦的那些话也无法加以冲淡的。
要她认识到如今她的永久家庭是在亚特兰大而不是在塔拉,这还是很不容易的。在她拼命为这那笔税金奔走时,除了塔拉和威胁它的命运之外,她没有想过什么别的。甚至在结婚的那一刻,她也没有想到过她为保全家庭所付出的牺牲竟是使自己永远离开家了。现在木已成舟,她才清醒过来,感到心中有一种难以排遣的思家之痛。但事已至此,她已达成了这笔交易,就得遵照执行。而且她对弗兰克挽救了塔拉非常感激,不免对他也产生了感情,同时下定决心不让他对娶她为妻感到懊悔。
亚特兰大的女人对于邻居家的事了解得差不多跟自己家里的事一样多,而且兴趣更大。她们全都知道弗兰克·肯尼迪同苏伦之间有一种"默契"已经好几年了。事实上,他曾经羞答答地说过他准备明年春天结婚。因此他和思嘉悄悄结婚的事一经宣布,便引起大家纷纷议论、猜测和怀疑,这是不足为怪的。梅里韦瑟太太从来就爱刨根问底,她竟直戴了当地质问弗兰克,究竟为什么跟一位姑娘订了婚却娶了她的姐姐。后来她告诉埃尔辛太太,她过问此事得到的全部回答却是对方的一副傻相。可是对于思嘉,梅里韦瑟太太这个精明能干的人竟也不敢当面去问。这些天来,思嘉显得是够平静和温柔的,但她眼里含着一种洋洋得意的神情,叫人看了恼火。不过她天性好斗,谁又犯得上去惹她呢!
她知道亚特兰大人都在议论她了,但她并不在乎。毕竟,嫁男人是没有什么不首道德的。反正塔拉已经平安无事,就让人家去说好了。她可还有许多别的事情要干呢。最要紧的是得用一种很巧妙的方式让弗兰克明白他那店必须赚更多的钱。自从受到乔纳斯·威尔克森的那番恫吓之后,她再也无法安宁,除非和弗兰他往后能有点积蓄。况且即便没有什么意外事情发生,弗兰克也应该赚更多的钱,以便她积攒下来付明年的税金。另外,她心里还老牵挂着弗兰克提起过的那外锯木厂。弗兰克可以从锯木厂的经营中赚许多钱。现在木材如此昂贵,谁有了锯木厂谁就可以发财。她暗自发愁,因为弗兰克的钱如果付了塔拉的税金就没法买那个锯木厂了。
她下定决心要使弗兰克的那店尽量多赚钱,快赚钱,这样他便可以在别人还没来得及买走那个锯木厂之前将它买下来。
她知道这是一笔好买卖。
如果她是男人,她一定要把店抵押出去,用这笔钱来买锯木厂。但是婚后第二天当她轻描淡写地向弗兰克暗示这一想法时,他只微微一笑,叫她那可爱的小脑袋瓜不必为生意上的事操心。她居然还知道什么叫抵押呢,这叫他有点惊讶。
最初他还觉得很有趣,但是就在新婚后没几天,这种乐趣便很快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某种震惊。有一次他无意中告诉她"有些人"(他很谨慎地没有讲出他们的姓名)欠了他的钱,但目前还不出来,而他当然不能去逼这些老朋友和绅士们。从那以后思嘉一次又一次提起这件事,弗兰克才后悔当初不该对她说了。她还装出一副迷人的孩子气,说自己只是出于好奇,想知道究竟哪些人欠了他的钱。一共欠了多少。弗兰克对这件事总是躲躲闪闪,再也不想多谈。他只神经质地干咳着,晃着手,重复那句关于她可爱的小脑瓜的骗人的话。
弗兰克渐渐明白过来,这可爱的小脑袋瓜同时还是个"善于算计"的脑袋瓜。实际上比他自己的算计功无要精得多,而知道了这一点是令人焦虑不安的。他发现她能用心算的方法很快将一长串数字加起来,而他对三位以上的数字都得用笔才能计算。还不只此,连分数的算法对她来说也毫不困难,这一发现着实让他大吃一惊。她觉得一个女人懂得分数和生意这灯事情是有失体面的,而且觉得如果她不幸生来就有这样一种不符合贵妇人身份的理解能力,她就应该装出不懂的样子。现在他不再喜欢跟她谈生意上的事情了,而在婚前他是很高兴这样做的,因为那时他以为这些事情她全然不懂,向她解释是一愉快。现在看到她对这一切了如指掌,这种表里不一便激起了他作为男子汉通常具有的那种愤怒。再加上他发现女人还具有头脑,就觉得自己的幼想破灭了。
弗兰克到底在婚后什么时候才明白过来思嘉为达到嫁给他的目的采取了欺骗的手段,这一点谁也不知道。也许是那位显然未婚的托尼·方丹来亚特兰大做生意时向他透露了。但也可能是他在琼斯博罗的妹妹听到他结婚的消息后大吃一惊,直接写信告诉他的。但可以肯定他并没有从苏伦人那里听到什么。她从未给他来人,自然他也不好不写信去作解释。
既然他已经结婚了,解释还有什么用呢?一想到苏伦将永远不明真相,永远以为他无情无义地抛弃了她,就深感内疚。说不定旁人也在这样想,也在议论他,这肯定将他置于一种非常尴尬的处境了。而他又无法洗刷自己,因为一个男人总不好说自己被一个女人欺骗了吧-一个有身分的男人总不能到处宣传自己的妻子用谎话让他上了圈套吧。
思嘉已经成他的妻子了。妻子有权利要求自己丈夫忠诚。
再说,他不愿让自己相信她是随随便便嫁给他的,对他根本没有感情。他那男性的虚荣心不允许这种想法期留在心里。
他宁愿相信思嘉是突然爱上了他,结果便撒了个谎把他骗到手。但这一切都是令人费解的。他清楚,对于一个比他年轻一半而漂亮精明的女人来说,他没有什么的吸引力,不过弗兰克毕竟是个有身分的人,他只好将这些疑团放在心里。思嘉已经是他的妻子,他总不能向她提出一些可笑的问题去侮辱她,何况那也无济于事啊!
弗兰克并没有刻意想挽回什么,因为看来他的婚姻也算美满的了。思嘉在女人里面算得上是最美最动人的,他认为她完美无缺----除了她太任性。婚后他很快发现只要依着她,生活就可以过得很愉快,不过要是不依她----只要依着她,她就像孩子那样高兴,老是笑呀,说些傻里傻气的笑话呀,坐在他膝头上,捋他的胡须,直到他发誓他觉得自己年轻了二十岁。她还会表现得出人意外地温柔和细致,晚上他回家时,她已经把他的拖鞋烘在火炉边,还大惊小怪地抱怨他脚湿了,生怕他又要感冒。她总是记得他喜欢吃鸡,咖啡里要放三匙糖。是的,同思嘉在一起,生活是十分甜蜜和舒适和----只不过凡事都得依着她。
婚后两个星期,弗兰克感染了流行性感冒,米德大夫让他卧床休息。在战争的头一年,弗兰克得过肺炎在医院里躺了两个月,从那以后,他生怕重犯,所以这次也秒得躺下盖着三条毯子发发汗,乖乖地喝嬷嬷和皮蒂姑妈每隔一小时给他送来的汤药。
可是病拖着不见好,弗兰克眼看日子一天天过去,愈来愈对他那店发起愁来。现在店里的事情由一个站柜台的店员在管理,每天晚上到家里来向他汇报一天的交易,但弗兰克还是不放心。他很烦躁,但思嘉却一直在期待着这样一个机会,这时便把冰凉的小手放在他额头上试探着说:“现在,亲爱的,要是你老这样烦躁,我可也受不了啦。还是让我去城里看看事情究竟进行得怎样吧。"她终于去了,临去前把他劝好了。他有气无力地提出反对时,她还微笑。在她新婚的这三个星期里,她一直迫切地想看看他的帐本,好查明他的财产状况。他病倒了,真是难得的机会!
那丫就在五点镇附近,新修的屋顶在被烟熏黑的旧砖墙的衬托下,显得格外耀眼。从人行道直到街边搭着个板篷,连结板篷柱子的长铁杆上拴着几匹骡马,骡马背上覆盖着破毯子和棉絮,骡马耷拉着脑袋任凭那蒙蒙细雨淋着。店铺里面就像布拉德在琼斯博罗的那店似的,只是这里烧得哔剥作响的炉子周围没有闲人在消遣和向沙箱里吐烟草法。这店比布拉德的店要大,但灰暗得多。板篷挡住了大部分冬日的阳光,店里又脏又黑,只是从两侧墙壁高处的两个有蝇屎斑的小窗透进一丝亮光。地板上撒满了沾着烂泥的木屑,而且到处是尘土和脏物。店里的前头一部分似乎整齐些,阴暗处立着一些很高的货架,堆满了色彩鲜艳的布匹、瓷器、烹饪器皿和零碎日用品等。但是隔板后面,即后边那个部分,便都是乱糟糟的了。
隔板后面没有地板,硬地上零乱地堆放着各式各样的东西。在半明半暗中,她看到有成箱成袋的货物,以及犁头、马具和廉价的松木棺材。黑暗处还摆着些旧家具,从廉价的按木到桃花心木和红木的旧家具。还有一些破旧很名贵的织锦椅垫和马鬃椅垫,这些同周围一片混乱景象很不谐调。地上还乱扔着一些瓷便壶、碗碟和高尔无球棒;四壁周围还有几个深深的贮藏箱,里面很黑,她点起蜡烛才看清楚里面装着一些种子、铁钉、螺钉和木工用具。
“我还以为弗兰克这样婆婆妈妈像老处女,一定会把事情搞得更有条理,"她暗想,一面用手帕擦擦她那双弄脏了的手。
“这地方简直是个猪圈。你看他是怎么开店的呀!他只要把这些东西上的灰尘掸掉,把它们摆到前面去让人们看得见,不就可以卖得快多了吗?"既然他的货物是这个样子,他的帐目肯定更不用说了!
她想我现在必须看看他的帐本,于是端起灯到店铺的前面去了。站柜台的店员很不情愿地把背面很脏的厚厚的帐本递给她。显然他尽管年轻,却同弗兰克的观点一样,认为女人是不应当参与生意经的。但思嘉用尖刻的话镇住他,打发他出去吃午饭。这时她感到舒坦多了,因为他那不以为然的神气叫他很恼怒。她坐在靠近炉子的一张破椅子上,盘起一条腿,将帐本摊开。这时正是吃中午饭的时间,街上空无一人。店里也没有顾客来,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她慢慢地翻看着帐本,仔细审视弗兰写的那一行行很难辩认的人名和数字。正如她所预料的那样,她发现了弗兰克缺乏生意人头脑的最新证据,因而皱起了眉头,人家欠他的债款到少有五百美元,有些已经拖欠了好几个月,而那些欠债人她都认识,其中是梅里韦瑟家和埃尔辛家的。从弗兰克不愿意提起"人们"欠他钱的态度来看,她一直以为这笔钱为数不多。想不到竟是这么大一笔啊!
“要是他们真还不出钱来,为什么还照样来买东西呢?"她恼火地想道。"要是他明明知道他们还不起钱,又为什么还照样卖给他们东西呢?只要他叫他们还钱,其中许多人是还记得还钱的。埃尔辛家既然给范妮买得起新缎子礼服,办得起奢华的婚礼,肯定也还得起钱。弗兰克就是心太软了,人们利用了他这一点。嗨,只要他将这笔钱的一半收回来,便可以买下那家锯木厂,而且轻易就替我交清税金了。"于是她想:“弗兰克竟然还想去经营锯木厂呢!那可真是见鬼了。要是他把这个店都开得像个慈善机关,他还有什么希望在锯木厂上赚钱呀!不到一个月,厂子就会被官府没收了。嗨,要是让我来经营这店,准会比他强多了。由我来经营一个木锯厂,准能胜过他。尽管我对木材生意还一窍不通呢!"思嘉从小受的是这样一种传统观念的教育,即男人是万能的,而女人则没有什么才智,因此说发现一个女人可以和男人一样出色地做生意,甚至比男人做得更好,这种想法在思嘉来说就是非常惊人和革命的了。当然她也发现这种想法并不完全正确,但它依然是个令人愉快的假设。因此牢牢地据守在她心头。她以前从来没有将这种惊人的想法说出来过。
她默默在坐那里,膝头上摊着那本厚厚的帐簿,惊异得微微张开嘴,心想在塔拉那几个月贫困的日子里,她确确实实干过一个男人干的活儿,而且干得相当出色呢。她一直受到这样的教育,认为一个女人是不能单独成事的,可是在威尔到来之前,她没有任何男人的帮助,不也照样把农场管起来了吗?那么,那么,她心里嘀咕着,我就相信女人没有男人帮助也能够做成世上所有的事情----除了怀孩子,而且天晓得,任何神志正常的女人,只要可能,谁会愿意怀孩子呀。
一想到她和男人一样能干,她便突然感到自鸣得意,而且急切想证实这一点,想像男人一样来为自己挣钱。挣来的钱将是她自己的,用不着再去向任何一个男人祈求,更用不着向他报帐了。
“但愿我有足够的钱,自己来买下那家锯木厂,"她大声说着,叹了一口气。“我一定要使厂子兴旺起来。连一块木片也不赊给人家。"接着她又叹息起来。她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弄钱,因此这个主意是办不到的。而弗兰克只要把人家欠他的钱收回来便可以买下木厂。这是一个可靠的赚钱办法。等到他有了这家木厂之后,她一定会想方设法让他经营得比以前开店更认真一些。
她从帐本后面撕一页,开始抄那些已经好几个月未还列的欠债人名单。她一回家就要向弗兰提出这件事,要他处理。
她要让他明白,即使他们都是些老朋友,即使逼他们还帐确实有点难为情,但这些人无论如何也得还了。这也许会让弗兰克为难,因为他胆小怕事,而且喜欢朋友们称赞他。他的面皮如此之嫩,竟宁可不要钱也不愿公事公办地去讨债呢。
也许他会告诉她谁也没有钱还他的债。嗯,或许这是真的。贫穷对于她来说确实不是什么新闻了。但是几乎每个人都保留有一些银器和珠宝,或者死守着一点不动产。弗兰克可以把它们当现金要来嘛。
她想像得出当她把这个想法向弗兰克摊牌时,他会怎样恼火。居然让他拿朋友的首饰和财产!是呀,她耸了耸肩膀,随他自己的便去悲叹好了。我要告诉他,他可以为了友谊而甘愿继续受穷,我可不愿意。要是弗兰克没有一点勇气,他将永远一事无成!他必须赚钱,即使我不得不当家掌权,好叫他这样去做。
她正强打精神、咬紧牙关赶忙抄写时,店堂的前门忽然推开了,一阵冷风随着刮进来。一位高个子男人迈着印第安人的轻快脚步走进灰暗的店里,她抬头一看,原来是瑞德·巴特勒。
他身着簇新的衣服和大衣,一件时髦的披肩在他那厚实的肩膀上往后披着。当他俩的目光相遇时,他摘下头上那顶高帽子,将手放在胸前有皱褶的洁白衬衫上,深深鞠了一躬。
他那一口雪白的牙齿在那张褐色的面孔衬托下显得分外触目,他那双大胆的眼睛在她身上搜索着。
“我亲爱的肯尼迪太太,"他边说边朝她走去,"我最亲爱的肯尼迪太太!"接着便欢快地放声大笑起来。
起先她像是看见鬼闯入店堂似的吓一大跳,随后连忙放下那只盘着的腿,挺起腰来,冷冷地白了他一眼。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去看过皮蒂帕特小姐,听说你结婚了,所以我匆匆赶来向你道喜。"她想起那次在他手下受到的侮辱,顿时羞得满脸通红。
“我真没想到你竟然狗胆包天还敢来见我!"她喊道。
“正好相反!你怎么还敢见我呢?”
“哎哟,你真是最最----”
“让我们吹休战号好不好?"他朝她咧嘴一笑,这种一闪即逝的微笑显得轻率,但并没有对他自己的行为感到惭愧或对她的行为有所责备的表示。她也不禁报之一笑,但那是很不自在的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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