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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15 玛格丽特-米切尔(美)
“没有。她还活着。"瑞德搀扶着她上了马车。"去威尔克斯太太家,越快越好,“他这样吩咐车夫。
“她怎么了?我没听说她生病嘛。上星期还好好的。她遇到了什么意外吗?唔,瑞德,情况并不像你说的那么严重吧?"“她快死了,"瑞德说,声音也像面色一样毫无表情:“她要见你。"“媚兰不会的!啊,媚兰不会的!她究竟出了什么毛病呀?"“她小产了。"“小----产,可是,瑞德,她----"思嘉早已给吓得说不出话。这个消息紧跟着瑞德宣布的濒危状况,使她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你不知道她怀孕了吗?”
她甚至连头也没有摇一遥
“哎,是的,我看你不会知道。我想她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她要叫人家大吃一惊呢。不过我知道。"“你知道?她绝不会告诉你的!”“她没有必要告诉我。不过我能猜到。最近两个月她显得那么高兴,我就猜这不可能是别的原故。"”可是瑞德,大夫曾说过,如果再生孩子就要她的命了!”“现在就要她的命了,"瑞德说。接着他责问马车夫:“看在上帝面上,你能不能更快一点?"“不过,瑞德,她不见得会死的!我----我都没有-—"“她的抵抗力没有你好。她一向是没有什么抵抗力的。除了一颗好心以外,她什么也没有。"马车在一座小小的平房前嘎的一声停住,瑞德扶她下了车,她胆颤心惊,一种突如起来的孤独感袭上心头为,她紧紧抓住他的臂膀。
“你也进去吧,瑞德?”
“不,"他说了一声便回到马车里去了。
她奔上屋前的台阶,穿过走廊,把门推开。艾希礼、皮蒂姑妈和英迪亚坐在昏黄的灯光下。思嘉心想:“英迪亚在这里干什么呢?媚兰早已说过叫她永远也不要再进这个门嘛。”那三个人一见到她便站起身来,皮蒂姑妈紧紧咬着嘴唇不让它们颤抖;英迪亚瞪大眼睛注视着她,看来完全是为了悲伤而没有恨的意思。艾希礼目光呆滞,像个梦游人似的向她走来,伸出一只手握住她的胳臂,又像个梦游人似的对她说话。
“她要见你,"他说,“她要见你。”
“我现在就去看她好吗?"她回头看看媚兰的卧室,卧室是关着的。
“不,米德大夫在里面。我很高兴你回来了,思嘉。"“我是尽快赶回来的。“思嘉将帽子和外衣脱了。"火车----她不是真的----告诉我,她好些了,是不是,艾希礼?你说呀!别这样愣着嘛!她不见得真的----"“她一直要见你呢,"艾希礼说,凝视着她的眼睛。同时思嘉从他的眼神里找到了答案。瞬时间,她的心像停止了跳动,接着是一种可怕的恐惧,比焦急和悲哀更强大的恐惧,它开始在她的胸膛里蹦跳了。这不可能是真的,她热切地想,试着把恐惧挡回去。大夫有时也会作出错误的诊断呢,我决不相信这是真的。我不能说服自己相信这是真的。我要是相信便会尖叫起来了。我现在得想想别的事情了。
“我决不相信!"她大声喊道,一面注视着面前那三张绷紧的面孔,仿佛质问他们敢不敢反驳似的。"为什么媚兰没告诉我呢?如果我早已经知道,就不会到马里塔去了。"艾希礼的眼神好像忽然清醒过来,感到很痛苦似的。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思嘉,特别是没有告诉你。她怕你知道了会责备她。她想等待三个月----到她认为已经安稳和有把握了的时候才说出来,叫你们全都大吃一惊,并笑话大夫们居然诊断错了。而且她是非常高兴的。你知道她对婴儿的那种态度----她多么希望有个小女孩。何况一切都顺利,直到----后来,无原无故地----"媚兰的房门悄悄地开了,米德大夫从里面走出来,随手把门带上。他在那里站立了一会,那把灰色胡子垂在胸前,眼睛望着那四个突然吓呆了的人。他的眼光最后落到思嘉身上。
他向她走来时,思嘉发现他眼中充满了悲伤,同时也含有厌恶和轻蔑之情,这使她惊慌的心里顿时涌起满怀内疚。
“你毕竟还是来了,"他说。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艾希礼便要向那关着的门走去。
“你先不要去,"大夫说。"她要跟思嘉说话呢。"“大夫,让我进去看她一眼吧,"英迪亚拉着他的衣袖着。
她的声音尽管听起来很平谈,但比大声的要求更加诚恳。"我今天一早就来了,一直等着,可是她----就让我去看看吧,哪怕一分钟也行。我要告诉她----一定要告诉她----我错了,在----在有些事情上。"她说这些时,眼睛没有看艾希礼或思嘉,可是米德大夫冷冷的目光却自然地落到了思嘉身上。
“等会儿再说吧,英迪亚小姐,"他简单地说。"不过你得答应我不说你错了这些话去刺激她。她知道是你错了。你这时候去道歉只会增加她的烦恼。"皮蒂也怯生生地开口了:”我请你,米德大夫----"“皮蒂小姐,你明白你是会尖叫的,会晕过去的。"皮蒂挺了挺她那胖胖的小个儿,向大夫妻一眼。她的眼睛是干的,但充满了庄严的神色。
“好吧,亲爱的,稍等一等,"大夫显得和气些了。"来吧,思嘉。"他们轻轻地走过穿堂,向那关着的门走去,一路上大夫的手紧紧抓住思嘉的肩膀。
“我说,小姐,"他低声说,"不要激动,也不要作什么临终时的忏悔,否则,凭上帝起誓,我会扭断你的脖子!你用不着这样呆呆地瞧着我。你明明懂得我的意思。我要让媚兰小姐平平静静地死去,你不要只顾减轻自己良心上的负担,告诉她关于艾希礼的什么事。我从没伤害过一个女人,可是如果你此刻说那种话----那后果就得由你自己承担了。"他没等她回答就把门打开,将她推进屋里,然后又关上门。那个小小的房间里陈设着廉价的黑胡桃木家具,灯上罩着报纸,处于一种半明半暗的状态。它狭小而整洁,像间女学生的卧室,里面摆着一张低背的小床,一顶扑素的网帐高高卷起,地板上铺着的那条破地毯早已褪色,但却刷得干干净净。这一切,跟思嘉卧室里的奢侈装饰,跟那些高耸的雕花家具、浅红锦缎的帷帐和织着玫瑰花的地毯比起来,是多么不一样啊!
媚兰躺在床上,床罩底下萎缩单薄的形体就像是个小女孩似的。两条黑黑的发辫垂在面颊两旁,闭着的眼睛深陷在一对紫色地圆圈里。思嘉见她这模样,倚着门框呆呆地站在那里,好像不能动弹了。尽管屋里阴暗,她还是看得清媚兰那张蜡黄的脸,她的脸干枯得一点血色也没有了,鼻子周围全皱缩了。在此以前,思嘉还一直希望是米德大夫诊断错了。
可现在她明白了。战争时期她在医院里见过那么多这种模样的面孔,她当然知道这预示着什么了。
媚兰快要死了,可是思嘉心里一时还不敢承认。因为媚兰是不会死的。死,对于她来说是决不可能的事。当她思嘉正需要她、那么迫切需要她的时候,上帝决不会让她死去。以前她从没想到自己会需要媚兰呢。可如今真理终于显出,在她灵魂的最深处显现了。她一向依靠媚兰,哪怕就在她依靠自己的时候,但是以前并没认识到。现在媚兰快死了,思嘉才彻底明白,没有她,自己是过不下去的。现在,她踮着脚尖向那个静静的身影走去,内心惶恐万状,她才知道媚兰一向是她剑和盾,是她的慰藉和力量啊!
“我一定要留住她!我决不能让她走!"她一面想,一面提着裙子在床边刷的一声颓然坐下。她立即抓起一只搁在床单上的软弱的手,发觉它已经冰凉,便又吓住了。
“我来了媚兰,"她说。
媚兰的眼睛睁开一条缝,接着,仿佛发现真是思嘉而感到很满意似的,又闭上眼,停了一会,她叹了一口气轻轻地说:“答应我吗?"“啊,什么都答应!”“小博----照顾他。”思嘉只能点点头,感到喉咙里被什么堵住了,同时紧紧捏了一下握着的那只手表示同意。
“我把他交给你了,"她脸上流露出一丝微微的笑容。"我从前已经把他交给过你一次----记得吗?----还在他出生以前。"她记不记得?她难道会忘记那个时候?她记得那档清清楚楚,她像那可怕的一天又回来了。她能感到那九月中午的闷热,记得她对北方佬的恐惧,听得见部分撤退时的沉重脚步声;记起了媚兰说如果自己死了便恳求她带走婴儿时的声音----还记得那天她恨透了媚兰,希望她死掉呢。
“是我害死了她,"她怀着一种迷信的恐惧这样想。"我以前时常巴望她死,上帝都听见了,因此现在要惩罚我了。"“啊,媚兰,别这样说了!你知道你是会闯过这一----"“不。请答应我。"思嘉忍不住要哽咽了。
“你知道我答应了。我会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上大学?"媚兰用微弱的声音说。
“唔,是的!上大学,到哈佛去,到欧洲去,只要他愿意,什么都行----还有----还有一匹小马驹----学音乐----唔,媚兰,你试试看!你使一把劲呀!"又没声息了,从媚兰脸上看得出她在挣扎着竭力要往下说。
“艾希礼,"她说,"艾希礼和你----"她的声音颤抖着,说不出来了。
听到提起艾希礼的名字,思嘉的心突然停止跳动,僵冷得像岩石似的。原来媚兰一向就知道埃思嘉把头伏在床单上,一阵被抑制的抽泣狠狠扼住她的喉咙。媚兰知道了。思嘉现在用不着害羞了。她没有任何别的感觉,只觉得万分痛恨,恨自己多年来始终在伤害这个和善的女人。媚兰早已知道----可是,她仍然继续做她的忠实朋友。唔,要是她能够把那些岁月重新过一遍,她就决不做那种事,对艾希礼连看都不会看一眼的!
“上帝啊,"她心里急忙祈祷,"求求你了,请让她活下去!
我一定要好好报答她。我要对她很好,很好。我这一辈子决不再跟艾希礼说一句话了,只要你让她好好活下去啊!"“艾希礼,"媚兰气息奄奄地说,一面将手指伸到思嘉那伏着的头上。她的大拇指和食指用微弱得像个婴儿似的力气拉了拉思嘉的头发。思嘉懂得这是什么意思,知道媚兰是要她抬起头来。但是她不能,她不能对媚兰的眼睛,并从中看出她已经知道了那件事的神色。
“艾希礼,"媚兰又一次低声说,同时思嘉极力克制自己,她此刻的心情难过到了极点,恐怕在最后审判日正视上帝并读着对她的判决时也不过如此了。她的灵魂在颤抖,但她还是抬起头来。
她看见的仍是同一双黑黑的亲切的眼睛,尽管因濒于死亡已经深陷而模糊了,还有那张在痛苦中无力地挣扎着要说出声来的温柔的嘴。没有责备,也没有指控和恐惧的意思----只有焦急,恨自己没有力气说话了。
思嘉一时间惊惶失措,还来不及产生放心的感觉。接着,当她把媚兰的手握得更紧时,一阵对上帝的感激之情涌上心头,同时,从童年时代起,她第一次在心中谦卑而无私地祈祷起来。
“感谢上帝。我知道我是不配的,但是我要感激您没有让他知道啊!"“关于艾希礼有什么事呢,媚兰?"“你会----照顾他吗?"“唔,会的。"“他感冒----很容易感冒。"又停了一会。
“照顾----他的事业----你明白吗?”
“唔,明白,我会照顾的。”
她作出一次很大的努力。
“艾希礼不----不能干。”
只有死亡才迫使媚兰说出了对他的批评。
“照顾他,思嘉----不过-—千万别让她知道。"“我会照顾他和他的事业,我也决不让他知道。我只用适当的方式向他建议。"媚兰尽力露出一丝放心的隐隐的微笑,但这是胜利的微笑,这时她的目光和思嘉的眼光又一次相遇了。她们彼此交换的这一片眼光便完成了一宗交易,那就是说,保护艾希礼不至于被这过于残酷的世界所捉弄的义务从一个女人转移到了另一个女人身上。同时,为了维护艾希礼的男性自尊心,保证决不让他知道这件事。
现在媚兰脸上已没有那种痛苦挣扎的神色了,仿佛在得到思嘉的许诺之后她又恢复了平静。
“你真聪明能干----真勇敢----一向待我那么好----"思嘉听了这些话,觉得喉咙里又堵得慌,忍不住要哽咽了,于是她用手拼命捂住自己的嘴。她几乎要像孩子似的大喊大叫,痛痛快地说:“我是个魔鬼!我一直是冤屈你的!我从来没替你做过任何什么事情!那全都是为了艾希礼呀!"她陡地站起身来,使劲地咬住自己的大拇指,想重新控制住自己。这时瑞德的话又回到她的耳边:“她是爱你的。让这成为你良心上一个十字架吧。"可如今这十字架更加沉重了。她曾经千方百计想把艾希礼从媚兰身边夺走,已是够罪过的了。现在,终生盲目信任她的媚兰又在临终前把同样的爱和信任寄托到她身上,这就更加深了她的罪孽。不,她不能说。她哪怕只再说一声:“努一把力活下去吧,"也是不行的。她必须让她平平静静地死去,没有挣扎,没有眼泪,也没有悔憾。
门稍稍开了,米德大夫站在门口急平地招呼她。思嘉朝床头俯下身去,强忍着眼泪,把媚兰的手拿起来轻轻贴在自己的在面颊上。
“晚安,"她说,那声音比她自己所担心的要更坚定些。
“答应我----"媚兰低声,声音显得更加柔和了。
“我什么都答应,亲爱的。”
“巴特勒船长----要好好待他。他----那样爱你。"“瑞德?"思嘉觉得有点迷惑,觉得这句话对她毫无意义。
“是的,是这样,"她机械地说,又轻轻吻了吻那只手,然后把它放在床单上。
“叫小姐太太立即进来吧,"思嘉跨出门槛时米德大夫低声说。
思嘉泪眼模糊地看见英迪亚和皮蒂跟着大夫走进房里,她们把裙子提得高高的,免得发出声响。门关上了,屋里一片寂静。艾希礼不知到哪里去了。思嘉将头靠在墙壁上,像个躲在角落里的顽皮的孩子,一面磨擦着疼痛的咽喉。
在关着的门里,媚兰快要去世了。连同她一起消失的还有多年以来思嘉在不知不觉依靠着的那个力量。为什么,哪,为什么她以前没有明白她是多么喜爱和多么需要媚兰呢?可是谁会想到这个又瘦又小又平凡的媚兰竟是一座坚强的高塔啊?媚兰,她在陌生人面前羞怯得要哭。她不敢大声说出自己的意见,她害怕老太太们的非难;媚兰,她连赶走一只鹅的勇气也没有呢!可是----思嘉思想起许多年前在塔拉时那个寂静而热的中午,那时一个穿蓝衣的北方佬的尸体侧躺在楼道底下,缕缕灰色的烟还在他头上缭绕,媚兰站在楼梯顶上,手里拿着查尔斯的军刀。思嘉记得那时候她曾想过:“多傻气!媚兰连那刀子也举不起来呢!"可是现在她懂了,如果必要,媚兰会奔下楼梯把那个北方佬杀掉----或者她自己被杀死。
是的,那天媚兰站在那里,小手里拿着一把利剑,准备为她而厮杀。而且现在,当她悲痛地回顾过去时,她发现原来媚兰经常手持利剑站在她身边,不声不响像她的影子似的爱护着她,并以盲目而热烈的忠诚为她战斗,与北方佬、战火、饥饿、贫困、舆论乃至自己亲爱的血亲思嘉明白那把宝剑,那把曾经寒光闪闪的保护她不受世人欺凌的宝剑,如今已永远插入鞘中,因此她的勇气和自信也慢慢消失了。
“媚兰是我一生中唯一的女友,"她绝望地想,"除了母亲以外,她是唯一真正爱我的女人。她也像母亲那样。凡是认识她的人都跟她亲近。"突然,她觉得那关着的门里躺着的好像就是她母亲,她是第二次在告别这个世界。突然她又站在塔拉,周围的人都在认论,而她感到十分孤独,她知道失去那个软弱,文雅而仁慈善良的人的非凡力量,她是无法面对生活的。
她站在穿堂里,又犹豫又害怕,起居室里的熊熊火光将一睦高大的阴影投射在她周围墙壁上。屋里静极了,这寂静像一阵凄冷的细雨渗透她的全身。艾希礼!艾希礼到哪里去了?
她跑到起居室去找他,好像一只挨冻的动物在寻找火似的,但是他不在那里。她一定要找到他。她发现了媚兰的力量和她自己对这个力量的依赖,只是一发现就丧失了,不过艾希礼还在呢。艾希礼,这个又强壮又聪明并且善于安慰人的人,他还在呢。艾希礼和他的爱能给人以力量,她可以用来弥补自己的软弱,他有胆量,可以用来驱除她的恐惧,他有安闲自在的态度,可以冲淡她的忧愁。
她想,"他一定在他自己房里,"于是踮着脚尖走过穿堂,轻轻敲他的门。里面没有声音,她便把门推开了。艾希礼站在梳妆台前面,对着一双媚兰修补过的手套出神。他先拿起一只,注视着它,仿佛以前从没见过似的。然后他把手套那么轻轻地放下,似乎它是玻璃的,随即把另一只拿起来。
她用颤抖的声音喊道:“艾希礼!"他慢慢地转过身来看着她。他那灰色的眼睛里已经没有那种朦胧的冷漠的神色,却睁得大大的,显得毫无遮掩。她从那里面看到的恐惧与她自己的不相上下,但显得更孤弱无助,还有一种深沉得她从没见过的惶惑与迷惘之感。她看到他的脸,原来在穿堂里浑身感到的那种恐怖反而加深了。她向他走去。
“我害怕,"她说。"唔,艾希礼,请扶住我,我害怕极了!"他一动不动,只注视着,双手紧紧地抓着那只手套。她将一只手放在他胳臂上,低声说:“那是什么?"他的眼睛仔细地打量着她,仿佛拼命要从她身上搜索出没有找到的东西似的。最后他开口说话,但声音好像不是他自己的了。
“我刚才正需要你,"他说。"我正要去寻找你----像个需要安慰的孩子一样----可是我找到的是个孩子,他比我更害怕,而且急着找我来了。"“你不会----你不可能害怕,"她喊道。"你从来没有害怕过。可是我----你一向是那么坚强----"“如果说我一向很坚强,那是因为有她在背后支持我,"他说,声音有点哑了,一面俯视手套。抚摩那上面的指头。"而且----而且----我本来所有的力量也会要跟他一起消失了。"他那低沉的声音中有那么一种痛感绝望的语调,使得她把搭在他臂上的那只手抽回来,同时倒退了两步。他们两个都不说话,这时她才觉得有生以来头一次真正了解他。
“怎么----"她慢吞吞地说,"怎么,艾希礼,你爱她,是不是?"他好像费了很大力气才说出话来。
“她是我曾经有过的唯一的梦想,唯一活着、呼吸着、在现实面前没有消失过的梦想。““全是梦想!"她心里暗忖着,以前那种容易恼怒的脾气又要发作了。“他念念不忘的就是梦,从来不谈实际!"她怀着沉重而略觉痛苦的心情说:“你一向就是这样一个傻瓜,艾希礼。你怎么看不出她比我要好上一百万倍呢?"“思嘉,求求你了!只要你知道我忍受了多少痛苦,自从大夫----"“忍受了多少痛苦!难道你不认为----唔,艾希礼,你许多年前就应当知道你爱的是她而不是我!你干吗不知道呢?要是知道了,一切就会完全不一样了,完全----唔,你早就应当明白,不要用你那些关于名誉和牺牲一类的话来敷衍我,让我一直迷恋你而不知悔改。你要是许多年前就告诉了我,我就会----尽管当时我会非常伤心,但我还是能挺得住的,可是你一直等到现在,等到媚兰快死的时候,才发现这个事实,可现在已经太晚了,什么办法也不能挽救了。唔,艾希礼,男人应该是懂得这种事的----但是女人并不懂啊!你本该早就看得清清楚楚,你始终在爱她,而我呢,你要我只不过像----像瑞德要沃特琳那个女人一样!"艾希礼听了她这几句话,不由得畏缩起来,但是他仍然直视着她,祈求她不要再说下去,给他一点安慰。他脸上的每一丝表情都承认她的话是真的是对的。连他那两个肩膀往下耷拉的模样也表现出了自责比思嘉所能给予的任何批评都要严厉。他默默地站在她面前,手里仍然抓着那只手套,仿佛抓着一只通晓人情的手似的,而思嘉在说了一大篇之后也沉默了,她的怒气已经平息,取代它的是一种略带轻视的怜悯。她的良心在责备她。她是在踢一个被打垮了的毫无防卫能力的人呢----而且她答应媚兰要照顾他啊!
“我刚刚答应过媚兰,但立即去对他说这些难听而伤心的话,而且无论是我或任何旁人都没有必要这样说他。他已经明白了,并且非常难过,"思嘉凄凉地思忖着。"他简直是个孩子,是个还没有长大的人。像我这样,并且正为失去她而十分痛苦,十分害怕。媚兰知道事情会这样的----媚兰对他的了解比我深得多,所以她才同时要求我照顾和他小博呢。艾希礼怎么经受得了啊?我倒是经得祝我什么都经得祝我还得经受许多许多呢。可是他不行----他没有她就什么都经受不住了。““饶恕我吧,亲爱的,"她亲切地说,一面伸出她的两臂。
“我明白你得忍受多大的痛苦。但是请记住,她什么也不知道----她甚至从来不曾起过疑心----上帝对我们真好埃"他迅速走过来,张开两臂盲目地把她抱祝她踮起脚尖将自己暖的面颊温存贴在他脸上,同时用一只手抚摩他后脑上的头发。
“别哭了,亲爱的。她希望你勇敢些。她希望马上能看到你,你得坚强一点才好。决不要让她看出你刚刚哭过。那会使她难过的。"他紧紧抱住她,使她呼吸都困难了,同时他哽咽着在她耳边絮语。
“我怎么办啊?没有她我可活不成了!”
“我也活不成呢,"她心里想,这时她仿佛看见了后半生没有媚兰的情景,便打了一个寒噤闪开了。但是她牢牢地克制住自己。艾希礼依靠她,媚兰也依靠她。记得过去有一次,在塔拉月光下,她喝醉了,已十分疲惫,那时她想过:“担子是要由肩强膀壮的人去挑的。“她吧,她的肩膀的强壮的,而艾希礼的却不是。她挺起胸膛,准备挑这副重担,同时以一种自己也没感觉的镇静吻了吻艾希礼泪湿的脸颊,这次的吻已经不带一丝狂热,也不带渴望和激情了,而只有凉凉的温柔罢了。
“我们总会有办法的,"她说。
媚兰的房门猛地打开了,米德大夫急切地喊道:“艾希礼!快!"“我的上帝!她完了!"思嘉心想:“可艾希礼没来得及跟她告别啊!不过也许----"“快!"她高声喊道,一面推了他一把,因为他依旧呆呆地站着不动。"快!"她拉开门,把他推出门去。艾希礼被她的话猛然惊醒,急忙跑进穿堂,手里还紧抓着那只手套。她听见他急促地脚步一路响去,接着是隐约的关门声。
她又喊了一声"我的上帝!"一面慢慢向床边走去,坐在床上,然后低下头来,用两只手捧住头。她突然感到特别疲倦,好像有生以来还从没过这样疲倦。原来当她听到那隐约的关门声时,她那浑身的紧张状态,那给了她力量一直在奋斗的紧张状态,便突然松懈下来。她觉得自己已筋疲力尽,感情枯竭,已没有悲伤和悔恨,没有恐惧和惊异了。她疲倦,她的心在迟钝地机械的跳动,就像壁炉架上那座时钟似的。
从那感觉迟钝近乎麻木的状态中,有一个思想慢慢明晰起来。艾希礼并不爱她,并且从没有真心爱过她,但认识到这一点她并不感到痛苦。这本来应该是很痛苦的。她本该感到凄凉,伤心,发出绝望的喊叫。因为她期依靠着他的爱在生活。它支持着她闯过了那么多艰难险阻。不过,事实毕竟是事实。他不爱她,而她也并不乎。她不在乎,因为她已经不爱他了。她不爱他,所以无论他做什么说什么,都不会使她伤心了。
她在床上躺下来,脑袋疲惫地搁在枕头上。要设法排除这个念头是没有用的;要对自己说:“可是我的确爱他。我爱了他多少年。爱情不能在顷刻之间变得冷谈,“那也是没有用的。
但是它能变,而且已经变了。
“除了在我的想像中外,他从来就没有真正存在过,"她厌倦地想。"我爱的是某个我自己虚构的东西,那个东西就像媚兰一样死了。我缝制了一套美的衣服,并且爱上了它。后来艾希礼骑着马跑来,他显得那么漂亮,那么与众不同,我便把那套衣服给他穿上,也不管他穿了是否合适。我不想看清楚他究竟怎么样。我一直爱着那套美丽的衣服----而根本不是爱他这个人。"现在她可追忆到许多年前,看见她自己穿一件绿底白花细布衣裳站在塔拉的阳光下,被那位骑在马上的金光闪闪的青年吸引住了。如今她已经清楚地看出,他只不过是她自己的一个幼稚幻影,并不比她从杰拉尔德手里哄到的那副海蓝宝石耳坠更为重要。那副耳坠她也曾热烈地向往过,可是一旦得到,它们就没什么值得可贵的了,就像除了金钱以外的任何东西那样,一到她手里就失掉了价值。艾希礼也是这样,假使她在那些遥远的日子最初就拒绝跟他结婚而满足了自己的虚荣心,他也早就不会有什么价值了。假如她曾经支配过他,看见过他也像别的男孩子那样从热烈、焦急发展到嫉妒、愠怒、乞求,那么,当她遇到一个新的男人时,她那一度狂热的迷恋也就会消失,就好比一片迷雾在太阳出现和轻风吹来时很快飘散一样。
“我以前多么傻啊!"她懊恼地想。"如今就得付出很大代价了。我以前经常盼望的事现在已经发生。我盼望过媚兰早死,让我能有机会得到他。现在媚兰真得死了,我可以得到他了,可是我却不想要他了。他那死要面子的性格,一定会要弄清楚我愿不愿意跟瑞德离婚,跟他结婚的。跟他结婚!哪怕把他放在银盘子里送来,我也不会要呢!不过还得一样,下半辈子我得把这个负担挑到底了。只要我还活着,我就得照顾他,不让他饿肚子,也不让任何人伤了他的感情。他会像我的另一个孩子似的,整天牵着我的裙子转。我虽失掉了爱侣,却新添了个孩子。而且,要不是我答应了媚兰,我就----即使今后再也看不见他,我也无所谓了。”
正文 第六十二章
手机电子书·TXT小说下载到m 更新时间:2007-10-12 11:33:50 本章字数:4461
思嘉听见外面有低语声,便走到门口,只见几个吓怕了的黑人站在后面穿堂里,迪尔茜吃力地抱着沉甸甸的正在睡觉的小博,彼得大叔在痛哭,厨娘在用围裙擦她那张宽阔的泪淋淋的脸。三个人一起瞧着她,默默地询问他们现在该怎么办。她抬头向穿堂那边起居室望去,只见英迪亚和皮蒂姑妈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两人手拉着手,而且英迪亚那倔强的神气总算不见了。她们也跟那些黑人一样好像在恳求她。等待她发布指示。她走进起居室,两个女人立即朝她走来。
“唔,思嘉,怎么----"皮蒂姑妈开口说,她那丰满的娃娃嘴颤抖着。
“先别跟我说,否则我会尖叫起来,"思嘉说。她,由于神经过度紧张,声音已变得尖利,同时把两只手狠狠地叉在腰上。现在她一想起要谈到媚兰,要安排她的后事,喉咙又发紧了。"我叫你们谁也不要吭声。"听了她话里的命令语气,她们不由得倒退了一步,脸上流露出无可奈何的尴尬神色。"我可决不能在她们面前哭呀,"她心里想。"我不能张口,否则她们也要哭了,那时黑人们也会尖叫,就乱成一团了。我必须尽力克制自己,要做的事情多着呢。殡仪馆得去联系,葬礼得安排,房子得打扫干净,还得留在这里跟人们周旋,他们会吊在我脖子上哭的。艾希礼不可能做这些事情,皮蒂和英迪亚也不行。我必须自己去做。
啊,多繁重的担子!怎么我老是碰到这种事,而且都是别人的事呀!"她看看英迪亚和皮蒂的尴尬脸色,内心感到非常痛悔。媚兰是不会喜欢她这样粗暴对待那些爱她的人的。
“我很抱歉刚才发火了,"她有点勉强地说。"这就是说,我----我刚才态度不好,很抱歉,姑妈。我要到外面走廊上去一会儿。我得一个人想想,等我回来后我们再----"她拍拍皮蒂姑妈便向前门走去,因为知道如果再留在这间屋里她就无法再克制自己。她必须单独待一会儿。她得哭一场,否则心都要炸开了。
她来到黑暗的走廊,并随手把门关上。清凉而潮湿的晚风吹拂着她的面孔。雨已停了,除了偶尔听到檐头滴水的声音,周围是一片寂静。世界被包围在满天浓雾中,雾气微觉清凉,带有岁暮年终的意味。街对面的房子全都黑了,只有一家还亮着,窗口的灯光投射到街心,与浓雾无力地相拼搏,金黄的微粒在光线中纷纷游动。整个世界好像都卷在一条笨重的烟灰色毛毯里。歪个世界都寂静无声。
她将头靠在一根廊柱上,真想痛哭一场,但是没有眼泪。
这场灾难实在太深重了,已经不是眼泪所能表现的了。她的身子在颤抖。她生活中两个坚不可破的堡垒崩溃的声音仍在她心中回响,好像在她耳旁轰隆一声坍塌了。她站了一会,想试试她一贯使用的那个决窍:“所有这些,等到明天我比较能经受得住时再去想吧。"可是这个决窍失灵了。现在她有两件事是必须想的:一是媚兰,她多么爱她和需要她;二是艾希礼,以及她自己拒不从实质上去看他的那种盲目的顽固态度。
她知道,想到这两件事时,无论是明天或她一生中哪一个明天,都会一样是痛苦的。
“我现在无法回到屋里去同他们谈话,"她想。"今晚我也无法面对艾希礼安慰他了。今晚决不行!明天早晨我将一早就过来做那些必须做的事,说那些不得不说的安慰话。但是今天晚上不行。我没有办法。我得回家了。"她家离这里只有五个街区。她不想等哭泣的彼得来套马车,也不想等米德大夫来带她回去。她忍受不了前都的眼泪和后者对她的无声谴责。她迅速走下屋前黑暗的台阶,也没穿外衣,没戴帽子,就进入夜雾中去了。她绕过拐弯处,向通往桃树街的一片小丘走去。天湿地滑,到处一平静悄悄,连她的脚步也悄无声息,好像在梦中一般。
她爬上山坡时,眼泪已堵住胸口,可是流不出来,同时有一种虚幻的感觉涌上心头,那就是觉得她以前在同样的情况下,到过这黑暗凄凉的地方,----而且不止一次,而是许多次。"这是多么可笑的事啊,"她不安地想,一面加快脚步。
她的神经在跟她开玩笑呢。可是这种感觉继续存在,而且悄悄地扩展到她的整个意识之中。她疑惑莫解地窥视周围,结果这种感觉更强了,显得又古怪又熟悉,于是她机敬地抬起头来,像只嗅出了危险的野兽似的。"这不过是我太婆乏的原故吧,"她又试着宽慰自己,”夜是这么怪诞,这么雾气迷蒙。
我有前从没见过这样浓密的雾,除非----除非!"接着她明白了,顿时害怕起来。现在她明白了。在无数次的恶梦中,她曾经就在这样的雾里逃跑过,穿过一个经常有鬼魂出没的茫茫无边的地域,那里大雾弥漫,聚居着一群幽灵和鬼影。现在她是不是又在做那个梦了,或者是那个梦变成现实呢?
有一会儿,她离开了现实,完全迷失了。她好像坠入了那个老的恶梦中,比以前哪一次都深,她的心也开始奔腾起来。她又站在死亡与寂静当中,就像她有一次在塔拉那样。世界上一切要紧的东西全不见了,生活成了一片废墟,她心里顿觉惶恐,好比一股冷风扫过似的。迷雾中的恐怖和迷雾本身把她抓住了。于是她开始逃跑。犹如以前无数次在梦中跑过一样,她如今被一种无名的恐惧追赶着,盲目地向不知什么地方飞跑。在灰蒙蒙的雾中寻找那个位于某处的安全地方。
她沿着那条阴暗的大街一路跑去,低着头,心怦怦直跳,迎着湿冷的夜风,顶着狰狞的树影。在这又静又湿的荒地里,一定有个避难所!她气喘吁吁地跑上那一个土坡,这时裙子湿了,清冷地卷着她的小腿,肺好像要炸了似的,扎得紧紧的胸褡勒着两肋,快把她的心脏压扁了。
接着,她眼前出现了灯光,一长列灯光,它们虽然只隐隐约约地闪烁,但却无疑是真的。她的恶梦里可从来没有过灯光,只有灰蒙蒙的迷雾。于是她的心全扑在那些灯光上了。
灯光意味着安全、人们和现实。她突然站住脚,握紧拳头,奋力把自己从惊惶中拖出来,同时仔细凝望着那列闪烁的灯,它们分明告诉她这是亚特兰大的桃树街,而不是睡梦中那个鬼魂出没的阴暗世界。
她在一个停车台上坐下,牢牢地把握住自己的神经,仿佛它们是几根要从她手中留出去的绳索似的。
“我刚才好一阵跑呀,跑呀,就像发疯了!"她心里暗想,吓得发抖的身子略略了镇定了一些,但心脏还在怦怦地跳,很不好受,"可是我在向哪里跑呀?"现在她的呼吸渐渐缓和下来,她一手撑着腰坐在那里,顺着桃树街向前眺望。那边山顶上就是她自己的家了。那里好像每个窗口都点着灯似的,灯光在向浓雾挑战,不让它淹没它们的光辉呢。家啊!这是真的!她感激地、向往地望着远处那幢房子模糊而庞大的姿影,心情显得略略镇静了。
家啊!这就是她要去地方,就是她一路奔跑着要去的地方。就是回到瑞德身边去呀!
明白了这一点,她就好比摆脱掉了身上所有的锁链,以及自从那天晚上狼狈地回到塔拉并发现整个世界都完了以来,她经常在梦中碰到的那种恐惧。那天晚上,当她抵达塔拉时,她发现完全没有了,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智慧,所有的亲爱温柔之情,所有的理解----所有体现在爱伦身上、曾经是她童年时代的堡垒的东西,都通通没有一点了。从那天晚上以后,她尽管赢得了物质上的生活保障,但她仍是梦中一个受惊的孩子,仍经常寻找那个失去了世界中的失去的安全。
如今她认识了她在梦中所寻找的那个避难所,那个经常在雾中躲避着她的湿暖安全的地方。那不是艾希礼----唔,从来不是艾希礼!他身上的温暖比沼泽地里的灯光强不了多少,他那里的安全跟在流沙中不相上下。那只有瑞德----瑞德有强壮的臂膀可以拥抱她,有宽阔的胸膛给她疲倦的脑袋当枕头,有嘲讽的笑声使她用正确的眼光来看事物。而且还有全面的理解力,因为他跟她一样,凡事讲求实际,不会被不切实际的观念如荣耀、牺牲或对人性的过分信任所蒙蔽。而且他爱她呢!她怎么没有了解到,尽管他常常从反而嘲骂她,但却是爱她的呀?媚兰看到了这一点,临死时还说过:“要好好待瑞德。"“唔,"她想,"艾希礼不是唯一又蠢又糊涂的人,我自己也是同样呢,否则我应当早就看出来了。"许多年来,她一直倚靠在瑞德的爱这堵石壁上,并且把这看做是理所当然的,就像对媚兰的爱那样,同时还洋洋得意地认为完全是凭她自己的力量呢。而且,就像当天下午她明白了在她与生活进行的几次搏斗中媚兰始终站在她身边,此刻她懂得瑞德也悄悄地站在背后,爱着她,理解着她,随时准备帮助她。在那次义卖会上,瑞德看出了她不甘心寂寞的心情,便把她领出来跳苏格兰舞;瑞德帮助她摆脱了服丧的束缚,瑞德在亚特兰大陷落那天晚上护送她逃出了炮火连天的困境,瑞德借给她钱让她回家,瑞德听见她从那个恶梦中吓得哭醒时给她以安慰----怎么,一个男人要不是对一个女人爱得发疯,他能够做出这样的事来吗?
这时树上的雨水落在她身上,但她一点也没有觉得。雾气在她周围缭绕,她也毫不注意,因为她在想瑞德,想像他那张黝黑的脸,他那雪白的牙齿和机警的眼睛,她正兴奋得浑身哆嗦呢。
“我爱他,"她思忖着,并且照例毫不迟疑地承认这个事实,就像小孩接受一件礼品似的:“我不知道我爱他有多久了,但这确实是真的。而且要不是为了艾希礼,我早就会明白这一点了。由于艾希礼遮住了视线,我一直没看清这个世界呢。“她爱他,爱这个流氓,爱这个无赖,没有犹豫,也不顾名声----至少是艾希礼所讲的那种名声。"让艾希礼的名声见鬼去吧!"她心里想。"艾希礼的名声常常使我坍台。是的,从一开始,当他不断跑来看我的时候,尽管那时她已经知道他家里准备让她娶媚兰了。瑞德却从没坍过我的台,即使在媚兰举行招待会的那个可怕的晚上,那时他本该把我掐死的。即使在亚特兰大陷落那天晚上他中途丢下我的时候,那时因为他知道我已经安全了。他知道我总会闯出去的。即使在北方佬营地里当我向他借钱时,他好像要我用身子做担保似的。其实他并不想要我这个担保。他只是逗着我玩罢了。他一直在爱着我,可是我却一直待他那么坏。我屡次伤害的他的感情,而他却那样爱面子,从不表现出来,后来邦妮死了----唔,我怎么能那样呀?"她挺身站起来,望着山冈上的那幢房子。半个钟头以前她还想过,除了金钱以外,她已经丧失了世界上的一切,那些使她希望活下去的一切,包括爱伦、杰拉尔德、邦妮、嬷嬷、媚兰和艾希礼。她终于在失掉了他们大家之后,才明白过来她是爱瑞德的----爱他,因为她坚强,无所顾忌,热情而粗俗,跟她自己一样。
“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他,"她心里想。"他会理解的。他总是理解的。我要告诉他我以前多么愚蠢,现在又多么爱他,而且要报答他的一切。"她忽然感到又坚强又快乐了。她并不惧怕周围的黑暗和浓雾,而且她在心里歌唱着,相信自己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惧怕它们了。今后,不论有什么样的浓雾在她周围缭绕,她都能找到自己的避难所了。于是她轻快地沿着大街走去,那几个街区好像很远,她恨不得马上就回到家里。远了,太远了。
她把裙子提到膝盖以上,开始轻松地奔跑起来,不过这一次不是因恐惧而奔跑,而是因为前面有瑞德张开双臂站在那里呢。
正文 第六十三章
手机电子书·TXT小说下载到m 更新时间:2007-10-12 11:34:05 本章字数:12121
前门微微张开着,思嘉气喘吁吁快步走过穿堂,在枝形吊灯的彩色灯管下佇立了一会儿,尽管那么明亮,屋子里还是静悄悄的,但是不是人们熟睡后那种安适的宁静,而是那种惊醒而疲乏了的带有不祥之兆的沉默。她一眼就看出瑞德不在客厅里,也不在藏书室,便不禁心里一沉。或许他出门去了----跟贝尔在一起,或者在他每次没回家吃晚饭时常去的某个地方?这倒是她不曾预料到的。
她正要上楼去找他,这时发现饭厅的门关了。她一看见这扇关着的门便觉得羞愧,心都有点缩紧了,因为想起这年夏天有许多夜晚瑞德独自坐在里面喝酒,一直要喝得烂醉才由波克进来强迫他上楼去睡觉。这是她的过错,但她会彻底改的。从现在起,一切都会大变样----不过,请上帝大发慈悲,今晚可别让他喝得太醉呀。如果他喝醉了,他就不会相信我,而且会嘲笑我,那我就伤心死了!
她把饭厅的门轻轻打开一道缝,朝里面窥望。他果然坐在桌旁,斜靠在他的椅子里,面前放着一满瓶酒,瓶塞还没打开,酒杯还空着。感谢上帝,他清醒着呢?她拉开门,竭力克制自己才没有立即向他奔过去。但是当他抬起头来看她时,那眼光中似乎有点什么使她大为惊讶,她呆呆地站在门槛上,冒到嘴边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严肃地望着她,那双黑眼睛显得很疲倦,没有平常那种活泼的光芒了。此时,尽管她头发蓬乱地披散着,由于气喘吁吁,胸脯在紧张地起伏,裙子从膝部以下沾满了泥污,神情十分狼狈,可是他显得一点也不惊讶,也不问她什么,也不像以往那样咧开嘴角嘲讽她。他歪着身子坐在椅子里,衣服被那愈来愈粗的腰身撑着,显得又皱又邋遢,他身上处处体现出美好的形态已经被糟蹋,一张刚健的脸变粗糙了。饮酒和放荡也损坏了他那英俊的外貌,现在他的头已经不像新铸金币上的一个年轻异教徒王子的头像,而是一个旧铜币上的衰老疲惫的凯撒了。他抬头望着她站在那里,一只手放在胸口上,显得非常平静,几乎是一种客气的态度,而这是使她害怕的。
“进来坐下,"他说。"她死了吗?”
她点点头,犹豫地向他走去,因为看见他脸上那种新的表情,心里有点疑虑不定了。他没有起身,只用脚将一把椅子往后挪了挪,她便机械地在那里坐下。她很希望他不要这么快就谈起媚兰。她瑞在不想谈媚兰的事,免得重新引起刚刚平息的悲伤。她后半辈子还有的是时间去谈媚兰呢。可是现在,她已迫不及待地渴望喊出"我爱你"这几个字,好像只剩下今天晚上,剩下这个时刻,来让她向瑞德表白自己的心事了。然而,他脸上却显出那样一种表情,它阻止她,让她突然不好意思出口,在媚兰尸骨未寒的时候便谈起爱来。
“好吧,愿上帝让她安息,"他沉痛地说。"她是我所认识的唯一完美的好人。““啊,瑞德!"她伤心地喊道,因为他的话使她立刻生动地记起媚兰替她做过的每一件好事。"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进去呢?那惊景真可怕----我真需要你啊!”“我也会受不了的,"他简短地说了一句,随即便沉默了。
过了一会,他才勉强轻轻地悦:“一个非常伟大的女性!"他那忧郁的目光越过她向前凝望,眼睛里流露的神情,跟亚特兰大陷落那天晚上她在火光中看见的一模一样,那时他告诉她,他要跟那些搞通退的部队一起走了----这是一个彻底了解自己的人出其不意的举动,他忽然从他自己身上发现了意外的忠诚和激情,并对这一发现产生了微带口嘲的感觉。
他那双忧郁的眼睛越过她的肩头向前凝望,好像看见媚兰默默地穿过房间向门口走去。他脸上的表情中没有悲哀,没有痛苦,只有一种对于自己的沉思和惊异,只有一种从童年时代便死去的激情和猛烈的骚动。这时他又说了一遍:“一个非常伟大的女性!"思嘉浑身颤抖,心里那股热情,那种温暖的感觉,以及鼓舞着她飞奔回来的那个美丽的设想,顿时都消失了。她只能大致体会到瑞德在心中给世界上他唯一佩服的那个人送终时的感情,因此她又产生了一种可怕的丧亡之感----尽管这已不再是个人的,心中仍倍觉凄凉。她不能完全理解或分析瑞德的感情,不过好像她自己也似乎能感觉到,在最后一次轻轻地抚爱时,媚兰那啊啊有声的裙子在碰触她似的。她从瑞德眼里看到的不是一个女人的死亡,而是一期伟人传记的结束----它记载着那些文雅谦让而坚强正直的女人,她们是战时南方的基石,而战败以后她们又张开骄傲和温暖的双臂欢迎南方回来了。
他的眼睛转过来看着她,他的声音也变得轻松而冷静了。
“那么她死了。这样一来,你倒是好办了,不是吗?"“唔,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她高声,显然被刺痛了,眼泪马上就要流出来了。"你知道我多么爱她呀!““不,我不能说我知道这一点。这太出人意外,当然你还是值得称赞的,因为你一向喜爱那些坏白人,但到最后终于认识她的好处了。"“你怎么能这样说呢?我当然以前就敬重她嘛!你却不是这样。你以前不像我这样理解她呀!你这种人是不会理解她的----她有多好----"“真的吗?不见得吧。"“她关心所有的人,除了她自己----噢,她最后的几句话是说的你呢。"他回头看着她,眼睛里闪着真诚的光芒。
“她说什么?”
“唔,现在先不谈吧,瑞德。”
“告诉我。”
他的声音较为冷静,但是他狠狠地捏住她的手腕,叫她痛极了。她不想告诉他,因为她没有找算用这种方式引到她爱他那个话题上去。可是他的手捏得实在太紧了。
“她说----她说----'要好好待巴特勒船长----他那么爱你。'"他盯着她,一面放下她的手腕。他的眼皮耷拉下来,脸下只剩下一片黝黑了。接着他突然站起来,走到窗前,把帘子拉开来,聚精会神地向外面凝望,仿佛外面除了浓雾之外他还看见了别的什么似的。
“她还说了别的吗?"他头也不回地问。
“她请求我照顾小博,我说我会的,像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还有呢?”“她说----艾希礼----她请求我也照顾艾希礼。"他沉默了一会,然后轻轻地笑了。
“得到了前妻的允许,这就很方便了,不是吗?"“你这是什么意思?"他转过身来,这时她虽然惶惑不安,还是为他脸上并没有嘲讽的神色而大为惊异。他脸上同样没有一点感兴趣的样子,正如人们最后看完一个无趣味的喜剧时那样。
“我想我的意思已经够明白了。媚兰小姐死了。你一定有了充足的理由可以提出跟我离婚,而这样做对你来说对名誉也没有多大损害。你已经没有剩下多少宗教信仰,因此教会也不会来管。那么----艾希礼和你的那些梦想,都随着媚兰小姐的祝福而成为现实了。"“离婚,"她喊道。"不!不!"她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好,便跳起来跑去抓住他的胳臂。"唔,你完全搞错了,大错特错了!
我根本不想离婚----我----"她找不出别的话来说,便只得停住了。
他伸手托起她的下巴,轻轻地把她的脸抬起来对着灯光,然后认真地注视着她的眼眼看了一会。她仰望着他,仿佛全身心都灌注在眼睛里,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她也真不知怎么说才好,因为她正从他脸上寻找一种相应的激情和希望与喜悦的表情。现在,他必定知道了嘛!但是她急切搜索的眼睛所找到的仍是那张常常使她捻的毫无表情的黝黑的面孔。他将手从她的下巴上放下来,然后转身走到他的椅子旁,又瘫软地坐在里面,将下巴垂到胸前,眼睛从两道黑眉下茫然若失地仰望着她。
她跟着走到他的椅子旁,绞扭着两只手站在他面前。
“你想错了,"她又开始说,一面思量着该说什么。"瑞德,今晚我一明白过来,便我一路跑步回家来告诉你。唔,亲爱的,我----""你累了,"他说,仍然打量着她。"你最好还是去睡吧。"“可是我得告诉你呀!"“思嘉,"他沉重而缓缓地说,“我不想听你----什么也不想听。"“可是你还不晓得我要说什么呢。"“我的宝贝儿,那不明摆在你的脸上吗?大概有什么事,什么人,让你懂得了,那位不幸的威尔克斯先生是个死海里的果子,太大了,连你也啃不动呢。这么一来,我就在你面前突然显得新鲜起来,好象有点味道了。"他微微叹了一口气。
“你讲这些是没有用的。”
她惊诧地倒抽了一口冷气。的确,他经常很轻易地就看透了她。在此之前她是很恼火这一点的,不过这一回,经过最初的震惊以后,她反而感到大为高兴和放心了。他既然知道,既然理解,她的工作便容易多了。确实用不着谈嘛!当然,他会为她的期冷淡而感到痛心的,他对她这个突然的转变当然要怀疑。她还得亲切地讨他的欢心,热烈地爱他,才能使他相信,而且这样做也会很有乐趣呢!
“亲爱的,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你,"她说,一面把两只手搁在他那椅子的扶手上,储身凑近他。"我以前真是大错特错了,真是个大傻瓜----"“思嘉,别这样了。用不着对我这样低声下气。我受不了。
最好给我们留下一点尊严,一点默默的思索,作为我们这几年结婚生活的纪念。免了我们这最后一幕吧。"她猛地挺起身来,免了我们这最后一幕?他这"最后一幕"是什么意思?最后?这是他们的第一幕,是她们的开端呢。
“但是我要告诉你,"她赶忙追着说,好像生怕他手捂住她的嘴不让她说下去似的。"唔,瑞德,我多么爱你,亲爱的!
我本来应该多年以来一直爱你的,可我是这样一个傻瓜,以前不晓得这一点。瑞德,你必须相信我呀!"他望着站在面前的她,过了好一会儿,一直把她的心看透了。她发现他的眼神里有了相信的意思,但似乎没有多少兴趣。呼,他是不是偏偏这一次对她不怀好心了呢?难道要折磨她,用她自己的罪孽报复她吗?
“唔,我相信你,"他终于这样说。"但是艾希礼·威尔克斯先生怎么办?”“艾希礼!“她说,同时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我----我并不相信这么多年来我对他有过什么兴趣。那是----唔,那是我从小沾染上的一种癖性。瑞德,要是我明白了他实际上是这样的人,我就连想都不会想到要对他感兴趣了。他是这么一个毫无作为的精神苍白的人,尽管他经常喋喋不休地谈什么真理、名誉和----”“不,"瑞德说。"如果你真要看清他实际上是怎样一个人,你就得老老实实去看。他是个上等人,只不过被他所不能适应的这个世界蒙骗了,可是他还按照过去那个世界的规律在白费力平地挣扎呢。"“唔,瑞德,我们不要谈他了吧!现在他还有什么意思呢?
你难道不愿意知道----我是说,我现在----"他那疲倦的眼睛跟她的接触了一下,这使她像个初恋的姑娘似的感到很难为情,便没有往下说了。如果他让她感到轻松一些,那该多好啊!他如果能伸出双臂,让她能感激地倒进他的怀里,将头靠在他的胸脯上,该多好啊!如果她的嘴唇能贴在他的嘴唇上,就用不着恁她这些含含糊糊的话去打动他了。但是她看看他时才明白,他并不是在故意回避,他好像精力和感情都已枯竭,仿佛她所说的话对他已毫无意义了。
“愿意?"他说。"要是从前我听到你说这些话,我是会虔诚地感谢上帝的。可事到如今,这已无关紧要了。"“无关紧要吗?你这是说的什么?当然,这是很要紧的嘛!
瑞德,你是关心我的,不是吗?你一定关心。媚兰说过你是关心的呢。"“嗯,就她所知道的来说,她是对的。不过,思嘉,你想过没有,哪怕一种最坚贞不渝的爱也会消磨掉的。"她看着他,小嘴张得圆圆的,无言以对。
“我的爱已经消磨殆尽了,"他继续说,"被艾希礼·威尔克斯和你那股疯狂的固执劲儿消磨殆尽了。你固执得像只牛头犬,抓住你认为自己想要的东西不放。……我的爱就这样被消磨殆尽了。”
“可爱情是消磨不掉的呀!”
“你对艾希礼的爱才是这样。”
“可是我从没真正爱过艾希礼呢!”
“那么,你真是扮演得太像了----一直到今天晚上为止。
思嘉,我并不是责怪你,控告你,谴责你。现在已经用不着那样做了。所以请不要在我面前为自己辩护和表白。如果你能静听我讲几分钟,不来打断,我愿意就我的意思作些解释。
不过,天知道,我看已经没有解释的必要了。事情不是明摆着的嘛。"她坐下来,刺目的灯光照在她那苍白困惑的脸上。她凝视着那双她非常熟悉但又很不理解的眼睛,静听他用平静的声调说些她起初听不懂的话。他用这种态度对她说话还是头一次,就像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就像旁的人谈话一样,以往那种尖刻、嘲弄和令人费解的话都没有了。
“你有没有想过,我是怀着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爱所能达到的最高程度在爱你的,爱了那么多年才最后得到你。战争期间我曾准备离开,忘掉你,但是我做不到,只好经常回来。战争结束后,我冒着被捕的危险就是为了回来找你。我对弗兰克·肯尼迪那么忌恨,要不是他后来死了,我想我很可就把他杀了。我爱你,但是我又不能让你知道。思嘉,你对那些爱你的人总是很残酷的。你接受他们的爱,把它作为鞭子举在他们头上。"然而所有这些话中。对她有意义的只有他爱她这一点。她从他的口气中隐约闻到了一点热情的反响,便又觉得喜悦和兴奋了。她平声静气地坐在那里倾听着,等待着。
“我跟你结婚时知道你并不爱我。我了解艾希礼的事,这一点你也明白。不过我那时很傻,满以为还能叫你爱我呢。你就笑吧,如果高兴的话,可那时我真想照顾你,宠爱你,凡你想要的东西都给你。我要跟你结婚,保护你,让你凭自己的高兴随心所欲处理一切事物----就像我对邦妮那样。思嘉,你也确实奋斗了一番。我比谁都清楚你经历了哪些艰难,因此我想要你休息一下,让我来为你奋斗。我要你去玩,像个孩子似的----何况你本来就是个孩子,一个勇敢的、时常担惊受怕的、刚强的孩子。我想你至今还是个孩子。只有一个孩子才会这样顽固,这样感觉迟钝。"他的声音平静而疲倦,不过其中有某种东西引起了思嘉隐约的回忆。她曾经有一次听到过这样一种声音,那是在她生活中面临另外某个危机的时候。可是在什么地方呢?这是一个面对着自己和世界的,没有感觉、没有畏缩、也没有希望的男人的声音。
怎么----怎么----那是艾希礼,在塔拉农场寒风冽的果园里,用一种疲倦而平静的声音谈论人生和影子戏,那最后判决般的口气比绝望的痛苦还要严重呢。如同那时艾希礼的声音曾使她对一些无法理解的事物惧怕得不寒而栗那样,现在瑞德的声音使她的心下往下沉。他的声音,他的态度,比他所说的话的内容更加令她不安,让她明白她刚才那种喜悦兴奋的心情是为时过早了。她觉得事情有些不妙,非常不妙。
那到底是什么问题,她还不清楚,只得绝望地听着,凝望着他黝黑的面孔,但愿能听到使这种恐怕最终消释的下文。
“事情很明显,我们俩是天生的一对。我明明是你的那些相识中惟一既了解你的底细又还能爱你的人----我知道你为什么残酷、贪婪和无所顾忌,跟我一样。我爱你,我决定冒这个风险。我想艾希礼会从你心中渐渐消失的。可是,"他耸了耸肩膀,"我用尽了一切办法都毫无结果,而我还是很爱你,思嘉,只要你给我机会,我就会像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时能尽量做的那样,亲切而温柔地爱你。但是我不能让你知道,因为你知道了便会认为我软弱可欺,用我的爱来对付我。而且,艾希礼一直在那里。这逼得我快要发疯了。我不能每天晚上跟你面对面坐着吃饭,因为知道你心里希望坐在我这个座位上的是艾希礼。同样,在晚上我也无法抱着你睡觉----不过,现在已经无关紧要了。现在我才觉得奇怪,为什么要那样自讨苦吃呢。总之,那么一来,我就只好到贝尔那里去了。在那里可以得到某种卑下的慰藉,因为总算是跟一个女人在一起,而她又那样衷地爱你,尊敬你,把你当作一个很好的上等人----尽管她是没有文化的妓女。这使我的虚荣心得到宽慰。而你却从来不怎么会安慰人呢。亲爱的。"“唔,瑞德。……"思嘉一听到贝尔的名字便恼怒了,忍不住想插嘴,但瑞德摆摆手制止了她,自己继续说下去。
“然后,到那天晚上,我把你抱上楼去----当时我想----我希望----我怀着那么大的希望,以致第二天早晨我连见都不敢见你,生怕我被误解,而你实际上并不爱我。我十分担心你会嘲笑我,所以跑到外面喝醉了。我回来时还浑身颤抖呢,那时只要你哪怕出来迎接我一下,给我一点表示,我想我是会跟下去吻你的脚的,可是你并没有那样做。"“唔,不过瑞德,那时我确实很想要你,可是你却那么别扭!我真想要你啊!我想----是的,当我一明白自己爱你时,就应该是那样的呀。至于艾希礼----从那以后我就再没有对艾希礼感到有什么兴趣了。可是那时你真别扭,所以我----""唔,好了,"瑞德说。"看来我们是抱着彼此相反的看法了,是不是?不过现在已经无关紧要。我只想告诉你,免得你老是纳闷,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你那次生病,倒完全是我的过错,我站在你的房门口,希望你叫我,可是你却没有叫,于是我感到自己太傻了,反正一切都完了。"他停了停,眼睛越过她看着更远的地方,就像艾希礼时常做的那样,仿佛远处有他看不见的什么东西。而她只能默默无言地看着他那张沉默的脸。
“不过,那时候邦妮还在,我觉得事情毕竟还是有希望的。
我喜欢把邦妮当作你,好像你又成了一个没有战争和贫困折磨的小姑娘。她真像你,那么任性,那么勇敢快乐,兴致勃勃,我可以宠爱她,娇惯她----就像我要宠爱你一样。可是她有一点跟你不一样----她爱我。于是我很欣慰能够把你所不要的爱拿来给她。……等到她一走,就把一切都带走了。"思嘉突然感到很为他难过,难过得连她自己的悲伤,以及因不了解他说这些话的用意而感到的恐惧,全都忘了。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替别人感到难过而不同时轻视这个人,因为这是她第一次真正理解另一个人呢。她能够了解他的精明狡诈----跟她自己的那么相像,以及他因为生怕碰壁而不肯承认自己的爱那样一种顽固的自尊心。
“哎,亲爱的,"她走上前去说,希望他会伸出双臂把她拉过去抱在膝上。"亲爱的,我的确对不起你,但是我会全部补偿你的!我们会过得很愉快,因为我们已经彼此了解,而且----瑞德----看着我,瑞德!我们还可以----还可以再要孩子----不像邦妮,而是----"”不,谢谢你了,"瑞德说,仿佛拒绝一片面包似的。“我不想象自己的心去作第三次冒险了。"“瑞德,别这样说话嘛,唔,我怎么说才能让你明白呢?
我已经告诉你我多么对不起----”
“亲爱的,你真是个孩子。你以为只要说一声'对不起',多年来的过错和伤害就能补偿,就能从心上抹掉,毒液就能从旧的伤口消除干净。……把我这块手帕拿去,思嘉。在你一生无论哪个危机关头,我从没见过你有一条手帕呢。"她接过手帕,擦了擦鼻子,然后坐下。看来很显然,他是不会搂抱她的。她开始清醒地意识到,他所说的关于爱她的话,实际上毫无意义。那已经是你陈年旧事,可他还在盯着它,仿佛他从没经历过呢。这倒是令人吃惊的。他用一种近乎亲切的态度看着她,眼里流露出沉思的神色。
“你多大年纪了,亲爱的?你从来不肯告诉我。"“二十八岁,"她沉闷地回答,因手帕捂在嘴上显得闷声闷气的。
“这年纪不算大嘛。你得到整个世界却丢掉了灵魂时,还很年轻呢,是不是?别害怕。我不是说因为你跟艾希礼的事,你将被打入地狱,受到惩罚。我这只是一种比喻的说法罢了。
自从我认识你以来,你一直想要的是两样东西。一是要艾希礼,二是尽量赚钱好任意践踏这个世界。好,你现在已经够富裕了,可以对这个世界呼三喝四,而且也得到了艾希礼,如果你还要他的话。可是如今看来,似乎这一切还不够吧。“她感到害怕,但并非由于想起了地狱的惩罚。她是在思忖:“我的灵魂其实就是瑞德,可是我快要失掉他了。而一旦失掉他,别的东西就无关紧要了。不,不论是朋友或金钱----或任何东西,都无关紧要。只要有他,我哪怕再一次受穷也不在乎。不,我不在乎再一次挨冻,甚至饿肚子。但是,他不可能真是那个意思----啊,他决不可能!"于是,她擦擦眼睛,万分焦急地说:“瑞德,既然你曾经那样爱过我,你总该给我留下点什么吧?"“我从中只发现还有两样东西留下来,那是你最憎恨的两样东西----怜悯和一种奇怪的慈悲心。"怜悯!慈悲!"啊,我的天哪,"她绝望地想,什么都行,除了怜悯和慈悲。每当她对别人怀有这两种情感时,必然有轻视跟它们相连在一起。难道他也在轻视她了?只要不是这样,什么都心甘情愿呢。哪怕是战争时期那种冷酷的嘲讽,哪怕是促使他那天夜里抱她上楼的病狂劲儿,抓伤她身体的那些粗暴的手指,或者,她如今才明白是掩藏着热爱的那种拖长声调的带刺的话----所有这些,都比轻视好多了。什么都行,就是不能有这种与他本人无关的慈悲心,可是它明明在他脸上流露出来!
“那么----那么你的意思是我已经彻底把它毁了----你再也不爱我了?"“是这样。"”可是----可是我爱你呢,"她固执地说,好像是个孩子,她依然觉得只要说出自己的期望就能实现那个希望似的。
“那就是你的不幸了。”
她急忙抬起头来,看看这句话背后有没有玩笑的意味,但是没有。他是在简捷地说明一个事实。不过这个事实她还是不愿意接受----不能接受。她用那双翘翘的,眼睛看着他,眼里燃烧着绝望而固执的神情,同时她那柔润的脸颊忽然板起来,使得一个像杰拉尔德那样顽强的下颚格外突出了。
“别犯傻了,瑞德!我能使----”
他扬起一只手装出惊吓的样子,两道黑眉也耸成新月形,完全是过去那个讥讽人的模样。
“别显得这样坚定吧,思嘉!我被你吓坏了。我看你是在盘算着把你对艾希礼的狂热感情转移到我身上来,可是我害怕丧失我的意志自由和平静呢。不,思嘉,我不愿意像倒霉的艾希礼那样被人追捕。况且,我马上就要走了。"她的下颚在哆嗦了,她急忙咬紧牙关让它镇定下来。要走?不,无论如何不能走!没有他生活怎么过呢?除了瑞德,所有对她关系重大的人都离开她了。他不能走。可是,怎么样才能把他留住呢?她无法改变他那颗冰冷的心,也驳不回那些冷漠无情的话呀!
“我就要走了。你从马里塔回来的时候我就准备告诉你的。"“你要抛弃我?““用不着装扮成一副弃妇的模样嘛,思嘉,这角色对你很不合适。那么我看,你是不想离婚甚至分居了?好吧,那我就尽可能多回来走走,免得别人说闲话。”“什么闲话不闲话!"她恶狠狠地说。"我要的是你。要走就带我一起走!"“不行,“他说,口气十分坚决,仿佛毫无商量的余地。刹时间她几乎要像个孩子似的号啕大哭了。她几乎要倒在地上,蹬着脚跟叫骂起来了。好在她毕竟还有一点自尊心和常识,才克制自己。她想,如果我那样做,他只会轻视,或者干脆袖手旁观。我决不能哭闹;我也决不起求。我决不做任何叫他轻视的事,他很尊重我,哪怕----哪怕他不爱我也罢。
她抬起下巴,强作镇静地问:
“你要到哪里去?”
他回答时眼中隐约流露出赞许的光采。
“也许去英国----或者巴黎。但也可能先到查尔斯顿,想办法同我家里的人和解一下。““可是你恨他们呢!我听你常常嘲笑他们,并且----"他耸耸肩膀。
“我还在嘲笑----不过我已经流浪得够了,思嘉。我都四十五岁了----一个人到了这个年龄,应该开始珍惜他年轻时轻易抛弃的那些东西。比如家庭的和睦,名誉和安定,扎得很深的根基等等----啊,不!我并不是在悔过,我对于自己做过的事从不悔恨。我已经好好享受过一阵子----那么美好的日子,现在已开始有点腻烦,想改变一下了。不,我从没打算要改变自己身上的瑕疵以外的东西。不过,我也想学学我看惯了的某些外表的东西,那些很令人厌烦但在社会上却很受尊敬的东西----不过我的宝贝儿,这些都是别人所有的,而不是我自己的----那就是绅士们生活中那种安逸尊严的风度,以及旧时代温文雅的美德。我以前过日子的时候,并不懂得这些东西中潜在的魅力呢----"思嘉再一次回忆起塔拉农场果园里的情景,那天艾希礼眼中的神色跟现在瑞德眼中的完全一样。艾希礼说的那些话如今清清楚楚就在她耳边,好像仍是他而不是瑞德在说似的。
她记起了艾希礼话中的只言片语,便像鹦鹉学舌一般引用道:“它富有魅力----像古希腊艺术那样,是圆满的、完整的和匀称的。"瑞德厉声问她:“你怎么说这个?这正是我的意思呢。"“这是----这是艾希礼从前谈到旧时代的时候说过的。“他耸了耸肩膀,眼睛里的光芒消失了。
“总是艾希礼,"他说完沉思了片刻,然后才接下去。
“思嘉,等到你四十五岁的时候,你也许会懂得我这些话的意思,那时你可能也对这种假装的文雅、虚伪的礼貌和廉价的感情感到腻烦了。不过我还有点怀疑。我想你是会永远只注意外表不重视实质的。反正我活不到那个时候,看不到你究竟怎样了。而且,我也不想等那么久呢。我对这一点就是不感兴趣。我要到旧的城镇和乡村里去寻找,那里一定还残留着时代的某些风貌。我现在有怀旧的伤感情绪。亚特兰大对我来说实在太生涩太新颖了。"”你别说了,"思嘉猛地喊道。他说的那些话她几乎没有听见。她心里当然一点都没有接受。可是她明白,不论她有多大的耐性,也实在忍受不了他那毫无情意的单调声音了。
他只好打住,困惑不解地望着她。
“那么,你懂得我的意思了,是吗?"他边问边站起身来。
她把两只手伸到他面前,手心朝上,这是一个古老的祈求姿势,同时她的全部感情也完全流露在她脸上了。
“不,"她喊道。"我唯一懂得的是你不爱我,并且你要走!
唔,亲爱的,你要是走了,我怎么办呢?"他迟疑了一会,仿佛在琢磨究竟一个善意的谎言是不是终久比说实话更合乎人情。然后他耸了耸肩膀。
“思嘉,我从来不是那样的人,不能耐心地拾起一片碎片,把它们凑合在一起,然后对自己说这个修补好了的东西跟新的完全一样。一样东西破碎了就是破碎了----我宁愿记住它最好时的模样,而不想把它修补好。然后终生看着那些碎了的地方。也许,假如我还年轻一点----"他叹了一口气。"可是我已经这么大年纪了,不能相信那种纯属感情的说法,说是一切可以从头开始。我这么大年纪了,不能终生背着谎言的重负在貌似体面的幻灭中过日子。我不能跟你生活在一起同时又对你撒谎,而且我决不能欺骗自己。就是现在,我也不能对你说假话啊!我是很想关心你今后的情况的,可是我不能那样做。"他暗暗吸了一口气,然后轻松而温柔地说:“亲爱的,我一切都不管了。"她默默地望着他上楼,感到嗓子里痛得厉害,仿佛要窒息了。随着楼上穿堂里他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她觉得这世界上对她关系重大的最后一个人也不复存在了。她此时才明白,任何情感或理智上的力量都已无法使那个冷酷的头脑改变它的判决。她此时才明白,他的每一句话都是认真的,尽管有的说得那么轻松。她明白这些,是因为她感觉到了他身上那种坚强不屈、毫不妥协的品质----所有这些品质她都从艾希礼身上寻找过,可是从没找到。
她对她所爱过的两个男人哪一个都不了解,因此到头来两个都失掉了。现在她才恍惚认识到,假如她当初了解艾希礼,她是决不会爱他的;而假如她了解了瑞德,她就无论如何不会失掉他了。于是她陷入了绝望的迷惘之中,不知这世界上究竟有没有一个人是她真正了解的。
此刻她心里是一片恍恍惚惚的麻木,她依据期的经验懂得,这种麻木会很快变为剧痛,就像肌肉被外科医生的手术刀突然切开时,最初一刹那是没有感觉的,接着才开始剧痛起来。
“我现在不去想它。"她暗自思忖,准备使用那个老法宝。
“我要是现在来想失掉他的事,那就会痛苦得发疯呢。还是明天再想吧。”“可是,”她的心在喊叫,它丢掉那个法宝,开始痛起来了,"我不能让他走!一定会有办法的!"“我现在不想它,"她又说,说得很响,试着把痛苦推往脑后,或找个什么东西把它挡祝"我要----怎么,我要回塔拉去,明天就走,"这样,她的精神又稍稍振作起来了。
她曾经怀着惊恐和沮丧的心情回到塔拉去过,后来在它的庇护下恢复了,又坚强地武装起来,重新投入战斗。凡是她以前做过的,无论怎样----请上帝保佑,她能够再来一次!
至于怎么做,她还不清楚。她现在不打算考虑这些。她唯一需要的是有个歇息的空间来熬受痛苦,有个宁静的地方来舔她的伤口,有个避难所来计划下一个战役。她一想到塔拉就似乎有一只温柔而冷静的手在悄悄抚摩她的心似的。她看得见那幢雪白发亮的房子在秋天转红的树叶掩映中向她招手欢迎,她感觉得到乡下黄昏时的宁静气氛像祝祷时的幸福感一样笼罩在她周围,感觉得到落在广袤的绿白相映的棉花田里的露水,看得见跌宕起伏的丘陵上那些赤裸的红土地和郁郁葱葱的松树。
她从这幅图景中受到了鼓舞,内心了隐隐地感到宽慰,因此心头的痛苦和悔恨也减轻了一些。她站了一会,回忆着一些细小的东西,如通向塔拉的那条翠松夹道的林荫道,那一排排与白粉墙相映衬的茉莉花丛,以及在窗口气拂着的帘幔嬷嬷一定在那里。她突然迫切地想见嬷嬷了,就像她小时候需要她那样,需要她那宽阔的胸膛,让她好把自己的头伏在上面,需要她那粗糙的大手来抚摩她的头发。嬷嬷,这个与旧时代相连的最后一个环节啊!
她具有她的家族那种不承认失败的精神,即使失败就摆在眼前。如今就凭这种精神,她把下巴高高翘起。她能够让瑞德回来。她知道她能够。世界上没有哪个男人她无法得到,只要她下定决心就是了。
“我明天回塔拉再去想吧。那时我就经受得住一切了。明天,我会想出一个办法把他弄回来。毕竟,明天又是另外的一天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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