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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11 玛格丽特-米切尔(美)
“我真不知道,比阿特里斯·塔尔顿究竟是丢了孩子心疼,还是丢了马匹更心疼,"方丹老太太说。"她对吉姆和那几个女儿一向不大关心,你知道吗?她就是威尔刚才所说的那种人。她身上的发条已经断了。有时候我觉得说不定哪天她也会走你爸爸的那条路。她只有亲眼看着人生孩子马下驹儿的时候才高兴,此外她就没有高兴过。她那几个女儿也都没有出嫁,而且没希望能在本地找到丈夫,所以她就没有什么好操心的。她就是这么个怪人。……威尔说要娶苏伦,这是真的吗?"“是真的,"思嘉两眼盯着老太太说。她记得过去怕这位方丹老太太怕得要命。可现在,她长大了,老太太要是再来掺和什么,她就会立刻对老太太说去见鬼去吧。
“他可以找一个更好的嘛,"老太太坦率地说。
“是吗?"思嘉顶了她一句。
“别那么神气了,小姐,"老太太尖刻地说。"我并不想说你那宝贝妹妹的坏话,我刚才要不是从坟地里走开,也许是会说些什么的。我觉得既然现在这里男人少,威尔可以从大部分女孩子里随便挑。有比阿特里斯的四只野猫,有芒罗家的向个女儿,还有麦克雷家----”“他准备娶苏伦,就这么定了。"“苏伦能捞到他,真是走运。"“塔拉能捞到他,才真是走运呢。"“你很喜欢这个地方吧,是不是?““是的。"“那你就只图有个男人来照料塔拉,竟不考虑等级而让她下嫁吗?”“等级?"思嘉说,她对老太太的这种想法感到惊讶。"什么等级?现在讲等级有什么用,女孩子只要能找到一个丈夫来照顾她就行了。"“这个问题值得研究,”老太太说。"有人会说你这是合乎常理的。有人会说你这是界限模糊了,而这界限是丝毫模糊不得的。威尔无论怎样说也不能算是上等人,而你们家有些人却是上等人埃”老太太敏锐的目光落到思嘉的祖母罗毕拉德的肖像上去了。
这时思嘉想到威尔,他身材瘦削,其貌不扬,但性情温和,总在嚼一根草根儿,看上去无精打采,南方的穷苦人大都是这样子。他没有什么有钱有势血统高贵的祖先。他家里最初踏上佐治亚州土地的人说不定欠了奥格尔索普的债,也说不定还是个奴隶。威尔也没上过大学,实际上他受过的教育不过是在边远的学校里念过四年书。他诚实可靠,踏实肯干,不过他的确不是上等人。用罗毕拉德那样的标准来衡量,苏伦嫁给她,确实是降低身份了。
“看来你不反对让威尔到你们家来了?”
“是的,"思嘉正颜厉色地答道。老太太要是敢来反对,思嘉就会毫不犹豫地朝她扑过去。
没想到老太太却说:“你吻我一下吧。"她一面说,一面微笑,表现出极力赞许之意。”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喜欢你。
思嘉,你从小就固执,硬得像个山核桃,我不喜欢固执的女人,除我自己不算。不过我的确喜欢你处理事物的方法。对于你无能为力的事,即使你不赞成,也不大吵大闹。你好比一个好猎手,做起来来干净利落。"思嘉笑了笑,感到有些莫名其妙。看着老太太把布满皱纹的脸凑了过来,她便顺从地轻轻吻了一下,虽然她不大明白老太太这番称赞是何用意,但她还是感到很高兴。
“你让苏伦嫁给一个下等人,虽然这里人人都喜欢威尔,可还是会有许多人要议论的。他们会异口同声说威尔是个好人,同时又说奥哈拉家的小姐尊下嫁多么可怕。不过这种话你也不必介意。"“我从来不介意别人说些什么。"“这我倒也有所耳闻,"老太太的语气里有点尖酸刻薄的味道。"不论人们议论什么,你别介意就是了。这门亲事说不定会很美满的。当然喽,威尔结婚以后也还是一副穷光蛋的样子,他的语法也不会有什么进步,他即使能赚上一大笔钱,也不可能像你父亲那样,为塔拉增添一分光彩。穷光蛋不可能有多少光彩的,不过威尔是个正直的人,他知道应该怎么办。刚才在坟地里,我们的想法全是错误的,只有像他这样一个天生正直的人才才能时加以纠正。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拿我们怎么样,可是我们自己要是老想恢复失去的东西,老想着过去,就会毁了我们自己。对苏伦来说,对塔拉来说,威尔的确是不错的。"“这么说来,您是赞成我让他娶苏伦了?"“不,"老太太用疲倦而痛苦的声音说,但语气很坚定。
“赞成穷光蛋和名门世家通婚?不可能!我怎么能赞成让下等人和上等人结合呢?说起来,穷光蛋也是善良的,可靠的,诚实的,不过----"“可是您刚才还说这门婚事可能会是美满的呀!"思嘉惊讶地说。
“唔,我认为苏伦嫁给威尔是件好事,其实她嫁给任何人都是件好事,因为她很需要有一个丈夫。到哪儿去找呢?你又到哪儿找这一个好管家,来照料塔拉呢?不过这不等于说我喜欢眼下这种状况,你不也一样吗?"“可是我喜欢眼下这种状况,"思嘉一面想,一面琢磨着老太太的意思。"威尔娶苏份,我是高兴的。她为什么会认为我介意呢?她凭想像就认为我介意,她总是这样。"思嘉感到莫名其妙,而且有点不好意思。别人把他们自己的情绪和想法强加于她,说她如何如何,她当然不理解,也不好意思。
老太太扇着棕榈叶做的扇子,兴致十足地接着说:“我和你一样,也不赞成这桩婚事,但又讲究实际,你也一样。碰上不顺心的事,而又没有办法,喊叫哭闹都无济无事。这样一对付生活中的曲折是不行的。我们家和老大夫家经历的曲折比谁都多,所以我知道该怎么办。要说我们有什么格言,那就是:'不要喊叫只要笑,时机自然会来到。’许多难关,我们都是这样渡过的,一面笑,一面等待机会,我们已成了渡过难关的专家了。这也是不得已埃我们压宝总不到点子上。
碰上胡格诺教派,我们逃出了法国,碰上查理一世的保王党,我们逃出了英格兰,碰上邦尼·普林斯·查理,我们逃出了苏格兰,碰上黑人,我们逃出了海地,现在又让北方佬给收拾了。可是每一次我们用不了几年就又出人头地了,你知道里面是什么缘故吗?"说到这里,她把头一摇,思嘉觉得说她像一只懂事的老鹦鹉,真是再像不过了。
“我不知道,我真是不知道,"思嘉客平地回答说。不过她实在讨厌透了,和那天听老太太讲克里克人①暴动的故事一样厌烦。
“那你就听我说。我们对不可能回避的事实总是低头的。
我们不是小麦,而是荞麦。小麦熟了的时候,因为是干的,不能随风弯曲,风暴一来,就都倒了。荞麦熟了的时候,里面还会有水分,可以弯曲。大风过后,几乎可以和原来一样挺拔。我们不是挺着脖子硬干的那种人。刮大风的时候,我们是柔和顺从的,因为我们知道这样最有利,遇到困难,我们向无法回避的事情低头,而不需要大吵大闹,我们微笑,我们干活,这样来等待时机。等到我们有力量的时候,就把那些垫脚石踢开,这就是渡过难关的窍门,我的孩子。"她停了停又接着说:“现在我可把这穿门儿教给你了。"老太太说罢,大声地笑起来,虽然她的话相当恶毒,她却好像觉得十分有趣,看样子她以为思嘉会对她的话有所AE繺par论,可是思嘉还不大理解她这番话,一时也没有什么好说。
“你没看见。"老太太继续说,"我们的人倒了就会爬起来,可是左近有许多人就不是这样。就拿凯瑟琳·卡尔弗特来说吧。你看她成了什么样子,成了穷人。比她嫁的那个男人寒酸多了。再看看麦克雷一家,也穷困潦倒,一筹莫展,一天到晚唉声叹气,惋惜过去的好日子。不知道干什么好,什么也不会干,而且也不想干,再来看看----哎,左邻右舍看谁都一样,除了我们的亚历克斯和萨莉,除了你和吉姆·塔尔顿,还有他的几个女儿和另外几个人,别的人都倒下了,他们身缺少那种水分,也缺乏重新站起来的勇气,这些人只知道钱,只知道黑奴,现在钱没有了,黑奴也没有了,他们也成了一伙穷光蛋了。"“你忘了威尔克斯一家了。"“不,我没有忘记,我想为了礼貌起见,就没有提他们,因为艾希礼是你们家的客人呀。你既然提到他们,就来看看他们的情况吧。那个英迪亚,听说她已经成了一个干瘪的老太婆,因为斯图尔特·塔尔顿被打死了,她就十足一副寡妇的神气,既不想把他忘掉,也不想再嫁人。她的年纪已经不小了,不过她要是想找,还可以找一个死了老婆,带着一大帮孩子的人嘛。那可怜的霍妮想找个男人都快想疯了,呆头呆脑像只老母鸡。至于艾希礼,瞧他那副样子!"“艾希礼可是个好人,"思嘉顶了她一句。
“我从来没说他不是好人,可他好比四脚朝天的乌龟,一点办法也没有。要是威尔克斯一家人能顺利渡过眼前这难关,他们靠的是媚兰,而不是艾希礼。"“媚兰!我的天!老太太,您在说些什么?我和她在一起生活过,对她有所了解,她弱不禁风,胆小怕事,连对鹅吆喝一声的勇气都没有。"“现在有谁会想对鹅吆喝呢?我总觉得这完全是浪费时间。媚兰也许不敢对鹅吆喝,可是无论什么事情要是威胁到她那可爱的艾希礼,她的儿子,或者她对文明行为的信仰,哪怕是整个世界,哪怕是北方佬的政府,她都敢冲着它大声嚷嚷。她的做法和你不同,也和我不同,思嘉。你母亲要是还活着,她也会这样做。媚兰使我想起你母亲年轻的时候。……她也许能使威尔克斯一家顺利地渡过难关。"“唔,媚兰是个好心的小傻瓜,可是你对艾希礼太不公AE絓par了。他----"“哎哟!艾希礼除了会看书,别的什么都不行,碰上目前这种困难,他是无法摆脱的。我听说,他在本地干农活干得最差。你只要把他和我们家的亚历克斯比一比就可看得出了,没打仗的时候,亚历克是个最无聊的花花公子,一心想弄条新领带,要不就喝得烂醉,或者朝人乱开枪,或者追那些不怎么样的女孩子。可他现在怎么样了呢?他学会了种地,不学是不行。不学就得饿死,我们全都得饿死。他在这带种棉花是种得最好的。小姐,的确是这样,比塔拉的棉花好多了。
养猪,养鸡,他什么都很在行。别看他脾气不好,他可是个好小伙子啊,他知道怎样等待时机,随机应变。等这艰苦的恢复时期一过,你就等着瞧吧,我那亚历克斯马上就会阔起来,和他父亲和祖父一样有钱,而艾希礼呢----"思嘉听她这样贬低艾希礼,感到很难过。
“我觉得这都是些无稽之谈。"她冷淡地说。
“怕不见得吧,"老太太一面说,一面用两眼使劲盯住她。
“自从你去了亚特兰大,你走的就是这么一条路。真的,别看我们待在乡下,我耍的那些手段我们也都听到了。时代变了,你也跟着变了。我们听说你讨好北方佬,讨好穷白人,还讨好从北方来的冒险家,从他们身上骗取钱财。我还听说你装得一本正经,就这么干下去吧。把他们的钱都刮出来,一个子也别剩。等你刮够了,他们不能再为你效劳了。就把他们一脚踢开。你一定要这样做,而且要做好,要是让那些穷鬼沾上你,你可就完了。"思嘉两眼盯着她,双眉紧皱,揣摩她这番话的意思,她还是不大明白,而且对老太太把艾希礼描籥e成四脚朝天的乌龟仍然余怒未消。
“我觉得您这样说艾希礼是不对的。"她突然说。
“思嘉,你好胡涂埃”
“那是您的看法,”思嘉狠狠地说,恨不得上去给她一记耳光。
“要是说起几块钱,几毛钱,你是够精明的,不过那是男人精明。而你作为女人却一点也不精明。和人打交道,你可不能算精明。"思嘉听到这话,顿时两眼冒火,两只手不停地攥拳头。
“我把你惹火了,是不是?"老太太笑着问。"我是故意这样做的。"“啊,是吗?请问这是为什么呢?"“理由很多呀。"老太太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这时思嘉突然感到老太太很累,而且显得特别衰老。两只鸡爪般的小手交叉着搭在扇子上,黄得像蜡做的,和死人的手一样,思嘉想到这,怒气全消失了,她往前凑了凑,双手抓起老太太的一只手。
“您真会装蒜,"思嘉说。"您唠叨了半天,并没有一句真心话。您不停地说,是不是让我想我爸爸,是不是?"“你别瞎摩挲!"老太太毫不客平地说,一面把手抽回来。
“不单是这个原因,还因为我的话有道理,只是你太笨,不能领会罢了。"思嘉听了这讽刺的话并不介意,笑了笑。刚才她心里还为老太太说艾希礼的话生气,现在这气已经全消了。她意识到老太太说话并没有当回事,感到很高兴。
“我还是要谢谢您,您和我谈话,对我真关心。关于威尔和苏伦的事,您同意我的意见,我感到很高兴,虽然----虽然许多人是不赞成的。"这时,塔尔顿太太顺着过道走来,手里端着两杯脱脂牛奶。她什么家务事都不会干,连端两杯奶都洒出来了。
“我一直跑到冷藏室才弄到这两杯奶,"她说:“快喝了吧,他们马上就从坟地到这儿来了,思嘉,你真要让苏伦嫁给威尔吗?我不是说威尔和她不般配,你要知道,他可是个穷光蛋呀。而且----"思嘉和老太太互相递了个眼色,老太太的眼神里充满讥讽的意思,思嘉的眼神里也有同样的意思。
正文 第四十一章
手机电子书·TXT小说下载到m 更新时间:2007-10-12 11:28:34 本章字数:19891
最后一个送葬者告别了,最后一辆车轮声和马蹄声消失了,思嘉走进母亲爱伦过去的办事房,从秘书的文书格子里发黄的故纸堆里取出一件发亮的东西,这是她前一天晚上藏在这里的。听见波克在饭厅里一面摆桌子,一面抽平地哭,就叫他过来。他走进来时那张黑脸像丧家的狗的脸一样难看。
“波克,"她正颜厉色地说,"你要是再哭,我就----我就也要哭了。你可不能再哭了。““是的,小姐,我不哭了,可是每次我忍着不哭,就想起杰拉尔德老爷----"“那你就别想,别人哭,你都可以忍受,唯独你哭,我真受不了。你看,”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口气变得温和了,"你还不明白呀?你哭,我受不了,因为我知道你多么爱护老爷,去擤擤鼻子,波克。我要送你一件礼物。"波克一面大声擤鼻子,一面流露出有些感兴趣的目光,不过,与其说他感兴趣,不如说他是出自礼貌。
“那天晚上,你去偷人家的鸡,让人家开枪打伤了,你还记得吗?"“哎呀,思嘉不!我从来没有----"“好了,怎么没有,事到如今你也就别对我隐瞒了,我说过我要给你一只表,奖励你的忠诚,你还记得吗?"“是,小姐,我记得。我猜想您已经忘了。"“没有,我没忘,现在就给你。"思嘉伸出手来给他看一只沉甸甸的金表,上面刻着很多立体的花纹,一根链子垂下来,链子上也有一些装饰品。
“哎呀,思嘉小姐!"波克说:“这是杰拉尔德老爷的表!
我看见老爷看这只表,不知看了多少次。"“不错,是爸爸的表,波克,现在我把它送给你了,拿去吧。"“唔,我不要,小姐,"波克也边说往后退缩,显出很害怕的样子。"这是白人老爷们用的表,是杰拉尔德老爷的。思嘉小姐,您怎么能说把它送给我呢?这只表照理应该属于小少爷韦德·汉普顿。"“现在这只表属于你了。韦德·汉普顿为我爸爸干过什么事?爸爸生病虚弱的时候,给他洗过澡,换过衣裳,刮过脸吗,照顾过他吧?北方佬来的时候,随时跟他在一起吗?为他偷东西吗?你别这么傻,波克,要是说谁配得到这只表,那就是你了。我知道,爸爸要是在世,也会同意的。拿去吧。"说罢,她抓起波克的一只手,把表放在他的手心里。波克怀着愉快的心情看着这只表,脸上慢慢显出十分崇敬的神色。
“给我了,真的,思嘉小姐?”
“是的,真给你了!”
“那么----谢谢您,小姐。”
“愿不愿意让我拿到亚特兰大,去刻上几个字呀?"“刻字是什么意思?"波克用怀疑的语气问。
“意思就是在后面用刀刻几个字,比如----比如'勤劳忠实的好仆人波克-奥哈拉全家赠'这类的话。"“不用了,谢谢您,小姐,不必刻字了。"波克后退了一步,手里紧紧握着那只表。
思嘉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你怎么了?波克?你不相信我会把它捎回来吗?”
“小姐,我会相信您----不过,唔,也许您会改变主意的。"“不会的。”“那您也许会把它卖了,我估计它值好多钱呢。"“你以为我会把我爸的表卖掉吗?““是呀,小姐,如果您需要用钱的话。"“你说这样的话,真不应该,真想揍你一顿,波克,我都想把表收回来了。"“不,小姐,您不会的!"悲伤了一整天的波克,这时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我了解您----不过,思嘉小姐----"“说下去,波克。"“您对待黑人的这一片好心,只要拿一半去对待白人,我想人们对您也许会好一些。"“人们对我已够好的了,"思嘉说。"你去找一下艾希礼先生,让他到这里来见我,马上就来。"艾希礼坐在爱伦书桌前的小椅子上,他身材高大,椅子显得又小,又不经坐,思嘉跟他谈经营木材厂的事,并利钱对半分。他坐在那里对思嘉一眼也不看,一声也不吭,低着头看自己的两只手,反复地慢慢地翻动着,看了手心看手背,好像从来没见过,这双手虽然干重活,却依然细长,看上去一定感觉灵活。对一个庄稼汉来说,这双手是保护得够好的。
他低头不语,思嘉感到有些急躁,于是就竭力说服这个木材厂有多么吸引人,她甚至把她特有的微笑和眼神的媚力也都使出来了,可惜这全是白费力,因为他一直连眼皮也没抬。他要是看她一眼就好了!思嘉没提威尔告诉她关于艾希礼决定到北方去的消息,言谈之中假装不知道有什么障碍能使他不同意她的计划。艾希礼还是一言不发,她渐渐也没什么话她说了。但他那瘦削的肩膀给人以坚定正直的感觉,思嘉不禁为之一惊。他不会拒绝吧!他有什么站得住脚的理由拒不接受呢?
“艾希礼,"她刚一开口又停下来,她本来不想把怀孕也当做一条理由,她不愿让艾希礼看见她肚子鼓鼓的那副丑样子,可是她用的其它一些理由都不起作用了,只好决定把此事以及她如何没有办法人作为最后一张牌打了出来。
“你一定要到亚特兰大来。我现在特别需要你帮忙,因为我管不了厂里的事了。可能要等好几个月呢,因为----你看----唔----,因为。……"“快别说了,看在老天爷份上!"他边粗暴地说,边站起来。突然向窗口走去。他站在窗口,背对着思嘉。注视着窗外一群鸭子在粮仓的院子里蹒跚而行。
“难道----难道这就是为什么你不肯看我一眼吗?"思嘉无可奈何地问:“我知道我的样子----"艾希礼猛地转过身来,他那灰色的眼睛正好接上思嘉的目光。他眼中喷射出强烈的表情,使思嘉紧张得情不自禁地把两手提到了嗓子眼儿。
“快别说你的样子了,"他异常激动地说。"你明白,我一直觉得你很漂亮。”思嘉一听这话,感到无限喜悦,顿时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你真好,肯说这样的话,让你看到我这副样子,实在不好意思----"“你不好意思?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应该是我不好意思,我也的确是不好意思。当初要不是我把事情办得那么蠢,你现在也不必这样为难了。你也决不会嫁给弗兰克了。去年冬天,我本不该你离开塔拉。我怎么这么愚蠢啊!我应该了解你----知道你当时,实在是走投无路,所以你----我应该----我应该----"他脸上出现痛苦的神色。
思嘉的心跳得非常猛烈。艾希礼当时没有和她一起出逃,现在后悔了。
“我当时起码也可以抢劫甚至杀人,来把税款替你弄到,因为你像收留叫花子一样收留了我们。唉,都是我把什么事全都弄糟了。"思嘉的心一阵收缩,感到很失望,刚才那喜悦的心情也消失了一些,因为她并不希望听艾希礼说这样的话。
“我当时反正是要走的,"她说,脸上显得有些疲倦。"再说,我也不会让你去做那样的事,现在这些事都已经过去了。"“是的,都已经过去了,"他痛苦地慢慢说。"你不会让我去做这些不光彩的事。可是你却把自己卖给了一个你并不爱的男人----还要为他生孩子,为的是让我们一家不至于饿死,我无能,你照顾了我,你可太好了。"他话里有话,说明他心灵上创伤尚未愈合还在发痛,他的话使思嘉眼里流露出愧色。艾希礼很快就感觉到这一点,脸色也就变得温和了。
“你没有以为我是在责怪你吧?天知道,思嘉。我可没有责怪你呀。你是我认识的最勇敢的一个女人,我是在责怪自己呢。"他又转身去看窗外,他的肩膀在她眼中已没有刚才显得那样坚定了。思嘉默默地等了半天,希望艾希礼的情绪有所变化,变化到刚才说她漂亮时的那种情情,希望他再说一些她喜欢听的话,她很久没有到他了,在这段时间里,她一直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她知道他还在爱她,这是很明显的,他的一举一动,他说的每一句痛苦自责的话,他由于她为弗兰克生孩子而产生的不满情绪,都可以说明这一点。她很想再听他亲口表达他的爱,很想引出话题使他能自动表白,但是她又不敢这样做。她记得去年冬天自己曾在果园里许诺不再挑逗他的感情。她虽然感到很难过,但是她明白,要想使艾希礼留在她身边,她必须遵守诺言。她只要说一句表示情欲的话,使一个祈求拥抱的眼色,那就一切全完了。艾希礼就一定会到纽给去。这是绝对不能让他走的。
“唔,艾希礼,你也不要责怪自己了!怎么会是你的过错呢?还是到亚特兰大来帮我个忙吧,好吗?"“不行。"“可是,艾希礼。"她的声音由于痛苦和失望都变了。"可是我一直都在指望着你呢。我的确非常需要你。弗兰克帮不了我。他忙着经营商店,你要是不来,我真不知道到哪儿去找人!在亚特兰大,有本事的人都在忙着干自己的事,别人呢,又都没能耐,还有----"“说也无用,思嘉。”“你的意思是宁可到纽约去和北方佬生活在一起,也不到亚特兰大来,是不是?““谁告诉你的?"他转过身来看着思嘉,心里有些不高兴,额头和眉毛皱起来。
“威尔。”
“是的,我已经决定到北方去,有个老朋友,战前曾和我一起作过'长途旅行',在他父亲的银行里给我找了个差使,这样比较好,思嘉,我对你没什么用,我不懂木材业务。"”可是银行业务你更不懂,更难学!而且我知道,你没有经验,我可以原谅你,北方佬可不会轻易原谅你的。"艾希礼一愣,思嘉马上意识到这些话得不妥当。艾希礼又转身往窗外看去。
“我不需要谁来原谅我,我应该凭本事自力更生。到目前为止,我这一辈子都干了些什么呢?我得做出点成绩来,要不就彻底完了,不过这也是我自己的过错,我在你的牢笼里待的时间太长了。"“可是木材厂赚的钱,我愿意和你平分,艾希礼!你是在自力更生呀,因为----因为那是你自己的工作和买卖呢。"“那也一样,平分,也不全是我挣来的,而是你送给我的,你送我的东西已经太多了,思嘉----我自己,媚兰,还有我们的孩子,我们吃的,住的,甚至穿的衣服,都是你送的,可是我还没有什么给过你报答呢。"“哎,你是给过的。威尔就不可能----”“我现在劈柴已经劈得很不错了。"“艾希礼!"她用绝望的声音叫道。艾希礼那讥讽的语气使她两眼充满了泪水。"我离开这一段时间里,你出了什么事?
你现在说话这样严肃,这样辛酸!过去你可不是这样啊!"“出了什么事?一件很重要的事,思嘉,我一直在思考。
投降以后,一直到你离开这里这一段时间里,我觉得我没有真正地思考过。我处于一种麻木状态中,只要有东西可以吃,有床可以睡,就行了。但是你去亚特兰大的时候,是肩负着一个男人的重任去的,我觉得自己比男人差得远,甚至比女人更差。有这样的想法而不能摆脱。可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我要摆脱这种想法,有些人在战争结束的时候,情况还不如我,可是你看看我们现在的情况吧。所以我要上纽约去。"“可是,我不明白!你要是想找工作,亚特兰大和纽约不是一样吗?而且我的木材厂----"“不行呀,思嘉,这是我最后一次机会了,我要定要到北方去。我要是到亚特兰大给你干活,那我就彻底完了。"“完了----完了----完了"这个字眼儿就像丧钟一样在她心中一阵阵回荡,使她感到害怕。她立刻朝他望去,看见了明亮的灰眼睛睁得大大的正在看着她,并且透过她看到了一种命运,而这是她既看不到,也不能理解的。
“完了?你是说----难道你做过什么错事,亚特兰大的北方佬能拿你治罪吗?我是说----关于帮助托尼逃跑的事,要不----要不----艾希礼,你没有参加三K党吧?"他立刻把望着远处的目光收回来,刚刚开始微微一笑,就又收住了笑容。
“我忘了你喜欢按字面上的意思去理解。我并不是怕北方佬,我的意思是,我要是到亚特兰大去继续接受你的帮助,我就把任何自立的希望永远葬送了。"“噢,“她马上松了一口气,"原来就为了这个!"“是啊,为了这个,"他又笑笑,比刚才更没有笑意。"就为了我作为男人的骄傲,为了我的自尊心,还有一点,你也许会称之为我的永远不泯灭的灵魂。”“不过,"她又开始一个新的回合,"你可以逐渐把木材厂从我这里买过去,这就是属于你的了,然后----"“思嘉,"他用严厉的口气找断她,"我告诉你,不行!我还有别的原因呢。”“什么原因?"“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噢----那个呀?不过----没关系,"她连忙解释好让他放心。"你知道,去年冬天,我在果园里答应过的,我会履行我的诺言,而且----"“这么说,你比我更能控制自己。我可不敢保证一定能履行这样一个诺言,我本不该提这件事,不过我不能不让你明白。思嘉,这件事我不想再谈了,已经了结了。威尔和苏伦结婚以后,我就到纽约去了。"他睁得大大的两眼,发出强烈的目光,和思嘉的目光接触了一下,他就匆匆地朝门口走去,他的手放在门把上。思嘉痛苦地望着他,这次谈话已结束了,她失败了。经过这一天的劳累和悲伤,加上眼前的失望,她突然感到软弱无力,精神也一下子垮了,她大叫一声:“哎,艾希礼!"接着她就倒在破旧的沙发上,号啕大哭起来。
她听见他迈着犹豫不定的脚步离开屋门向她走过来,听见他无可奈何地一遍一遍地她头上唤着她的名字。接着又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厨房顺着走廊传过来,媚兰突然来到屋里,她睁着两只大眼睛,显出非常吃惊的样子。
“思嘉。……不是孩子。……?”
思嘉趴在满是尘土的软垫上,又大喊起来。
“艾希礼----他真坏!坏透了----真可恨!"“唉,艾希礼,你把她怎么了?“媚兰蹲在沙发旁边,把思嘉搂在怀里。"你对她说什么?你怎么能这么干呢?这会使她早产的,来,亲爱的,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出了什么事呀?"“艾希礼----他真----真顽固,真可恨!"“艾希礼,你真让我吃惊,害得她这样伤心,也不看看她那情况,而且奥哈拉先生又是刚刚下葬。"“你别朝他发火!"思嘉自相矛盾地说。她突然把头从媚兰肩上抬起来,她那浓黑的头发也从发网里散落出来,满脸都是眼泪。"他有权爱怎么干就怎么干!"“媚兰,让我解释一下,"艾希礼说,他的脸色熬白。"思嘉好心要在亚特兰大给我安排一个工作,在她的一家木材厂里当经理----"“当经理!"思嘉气愤地说。"我说赚的钱和他对半分,他----"”我对她说,我已经安排好了,我们要到北方去,她—-"“哎呀,"思嘉一边说,一边又哭起来。"我对他说了又说,我多么需要他----我如何找不到人来管理这个木材厂----我又要生孩子了----可是怎么也不肯来!所以现在----现在我只好卖掉这个木材厂,而且我明白卖不上什么好价钱,这样我就要赔钱,我们还得挨饿,可他丝毫不关心,他坏透了!"她说完了,又把头搭在媚兰瘦小的肩上。这时她觉得有一线希望,也就不像刚才那样痛苦了,她意识到媚兰对她忠心耿耿,能够助她一臂之力,她感到媚兰非常气愤,因为任何人,哪怕是自己亲爱的丈夫,只要把思嘉惹哭了,都会使她气愤的。媚兰像一只倔犟的小鸽子飞到艾希礼的面前,对着他吸起来,这可是她平生第一次。
“艾希礼,你怎么能不听思嘉的话呢?她为我们做了多少事,操了多少心啊!这样我们显得多么忘恩负义呀!她现在怀着孩子,没有什么办法----你怎么这样不懂事,咱们需要帮助的时候,人家尽力帮了咱们,现在人家需要帮助了,你却不干!"思嘉偷偷看了看艾希礼,见他两眼盯着媚兰愤怒的黑眼睛,脸上带着明显的惊异和犹豫不决的神情。同时,思嘉也为媚兰进行攻击的猛烈程度感到惊讶,因为她知道媚兰认为自己的丈夫是不用妻子来指责的,认为他的决定仅次于上帝的决定。
“媚兰。……"他刚想说话,又两手一摊,无可奈何地停下来。
“艾希礼,你还犹豫什么?想一想她为我们----为我,做过多少事吧!我生小博的时候,要不是她,我就死在亚特兰大了。而且她----是的,她还杀了一个北方佬,这全是为了保护我们。这件事你知道吗?为了我们,她杀过一个人。你和威尔还没回来的时候,她像奴隶一样,什么都干呀,干呀,就为了我们这两张嘴,我一想起她犁地、摘棉花的情景,我就----啊,亲爱的!"说到这里,她又飞奔到思嘉身旁,怀着无限感激的心情,吻起思嘉散乱的头发来。"现在她头一回要求我们为她做一点事----"“她为我们所做的一切,你就不必说了。"“艾希礼,你想想!除了帮助她以外,你还该想到,在亚特兰大和自己人生活在一起,而不必和北方佬生活在一起,这对我们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那儿有皮蒂姑妈和亨利叔叔,还有我们那么多朋友,小博可以和许多小朋友玩,还可以去上学。要到北方去,我们就不能让他去上学,和北方佬的孩子混在一起,和小黑鬼同班上课,那我们就得请家庭教师,可我们又怎么又负担得起呢----"“媚兰,"艾希礼语调平静的说。"你真的这么想去亚特兰大吗?我们商量去纽约的时候,你可没说呀,你从来没表示----"“噢,咱们商量去纽约的时候,因为我觉得你在亚特兰大无事可做,而且我也不便多言多语。丈夫到哪里,做妻子的就该跟到哪里,现在既然思嘉这么需我们,这顶工作又非你来承担不可,那咱就回家吧!回家!"她紧紧地搂着思嘉,用非常兴奋的语调说。"这样我就又可以看到五点镇和桃树街了,还有----还有----啊,我多么想看看所有这些地方啊!也许我们还能够有一自己的小家庭。多么小,多么简陋,都没关系,那可是我们自己的家呀!"她眼睛里放射出了兴奋、喜悦的光芒,另外那两个人目不转眼地看着她,艾希礼显得不知所措的样子,思嘉则又惊讶又羞愧。她从来没想到媚兰这样留恋亚特兰大,盼着回去,盼着有一个自己的家。媚兰在塔拉显得心满意足的样子,她说她想家,的确使思嘉感到吃惊。
“思嘉,你总为我们想到这一切,你可真太好了。你知道我多么想家呀。"媚兰爱赞扬别人良好的动机,其实有时别人也不见得有此动机,思嘉遇到这种情况总觉得惭愧和不愉快,现在正是这样,所以她突然感到无法正眼看艾希礼和媚兰了。
“你想到过没有,我们可以有自己的一所小房子,我们结婚已经五年了,却还没有一个家。"“你们可以和我们一起住在皮蒂姑妈家里。那里也就是你们的家。“思嘉含糊地说。她在玩弄一个沙发靠垫,两眼往下看,以免流露出获得初步胜利的心情,因为她意识到情况知向她希望的方向发展。
“谢谢你,亲爱的,不麻烦了。那样太拥挤,我们还是自己弄一所房子吧----喂,艾希礼,快说同意呀!"“思嘉,"艾希礼用非常平淡的语气说,"看着我。“思嘉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看见一双灰眼睛充满了痛苦和无可奈何的神情。
“思嘉,我去亚特兰大。……我对付不了你们俩。"他说完以后,转身走出屋去。思嘉心中胜利的喜悦立刻被一种无法摆脱的恐惧心理所抵消。艾希礼刚才说话的神情,和刚才他说要是去亚特兰大就彻底完了神情一模一样。
苏伦和威尔结了婚,卡琳到查尔斯顿进了修道院,随后艾希礼和媚兰就带着小博到亚特兰大来了。迪尔茜也跟他们来了,给他们做饭,看孩子,百里茜和波克暂时留在塔拉,等将来威尔另外找到黑人帮他干农活儿的时候,他们也要到城里来的。
艾希礼在艾维待找到一所小砖房,就在这里安了家。这所房子就在皮蒂姑妈房子后面,两家的后院紧挨着,中间只隔一道没有修剪的,显得很乱的水蜡树篱笆。媚兰选定这个地方,就是因为靠得近。回到亚特兰大的头一天早晨,她就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一会儿搂着思嘉和皮蒂姑妈不放,她说,离开亲人的时间太长了,现在住得再近也不嫌近。
房子原来是两层的,城市被围攻的时候,炮弹把上面一层打坏了,投降以后,房主回来,因无钱修复,只好给残存的这一层加了个平顶,这样一来,这所房子就显得又矮又宽,不成比例,好像是孩子们用鞋盒子垒着玩的一样,不过这所房子离开地面还是很高的,下面有一个很大的地窖,有一长溜台阶弯着通到上面。看上去有点可笑,这地方虽然显得很简陋,却也有所长处。有两棵秀丽的大橡树为它遮阴。台阶旁还有一棵落满灰尘,开着许多白色的花朵的玉兰,大片的草地上长满了三叶草,边上是杂乱无章的水蜡树篱笆,上面还缠绕着散发着芳香的忍冬的藤蔓。草地上,有一簇簇的玫瑰,经过摧残之后,主干上又发出了新枝,还有粉色的紫薇争芳斗艳,仿佛它们头顶上上从没发生战乱,北方佬的战马也没啃过它们的枝叶。
在思嘉眼里,没有比这再难看的房子了。可是媚兰觉得就连"十二橡树"村那样的大厦也没有这所房子好看。这是他们的家。她和艾希礼和小博总算在自己的家里团聚了。
从一八六四年以来,英迪亚·威尔克斯就和霍妮一起住在梅肯,现在也搬到她哥哥这里来住了,房子不大,显得有些拥挤。但是艾希礼和媚兰还是欢迎她的。时代变了,钱虽不多,可是什么也改变不了南方的老规矩:对于亲属中生活无着落或未婚的女子,家家都是热烈欢迎的。
霍妮嫁人了,而且据英迪亚说,嫁了个各方面不如她的人。此人是个粗人,原来住在西边的密西西比州,后来在梅肯落了户。他红脸膛儿,大嗓门,一天到晚乐呵呵的。英迪亚并不赞成这门婚事,正因为这样,住在一起就不愉快。她一听艾希礼有了自己的家,很高兴,这样她就能搬出来,免得别扭,也免得看着妹妹和一个不般配的人在一起生活还觉得幸福,这使她感到难受。
家中除了英迪亚以外,其他人私下里都认为霍妮头脑简单,就知道傻笑,竟然也找到了一个男人,真令人惊讶,因为比人们原来预料的情况好多了,她丈夫倒也是正经人,还颇有些财产,不过英迪亚生在佐治亚州,又是在弗吉尼亚州受的教育,所以她总认为东海岸以外的人都是野人,都是蛮种。她搬出来,感到高兴,说不定霍妮的丈夫也同样感到高兴,因为近来英迪亚很难对服。
英迪亚已完全是一副老处女的样子了。她25岁,看上去也的确是这个年纪,因此也就没有必要再追求美貌了,她那即没有睫毛又暗淡无光的眼睛不妥协地正视世上的一切事物,她那薄薄的嘴唇总是闭得紧紧的,显得很傲慢。她现在有一种庄重、骄傲的神气,这种神气,说也奇怪,竟然比她在"十二橡树"村时一心想表现的少女的天真妩媚对她更为合适。人们差不多拿她当寡妇看待。大家都知道,斯图尔特·塔尔顿要不是战死在葛底斯堡,一定会和她结婚。因此都把她看作未结婚却早已有主的女人,对她十分尊重。
艾维街上这所小屋共有六间房,很快就布置起来,但非常简陋,有的是弗兰克店里最便宜的松木和橡木家具,因为艾希礼身无分文,只好赊帐。除了最便宜的最必需的以外,一概不要。这使得弗兰克感到尴尬,因为他很喜欢艾希礼,这也使得思嘉颇为难受。思嘉和弗兰克本来愿意免费把店里最精致的红木家具和雕花黄檀木家具给他们用,但威尔克斯坚持不收。因此他们家显得光秃秃的,难看得要命。思嘉见艾希礼住的房子既无地毯,又无窗帘,很是过意不去。但艾希礼对周围的情况似乎毫不在意。媚兰非常高兴,因为这是他们结婚以后头一次有了自己的家,甚至为了有这样一个家而感到骄傲。思嘉觉得如果朋友们看到他们没有窗帘,没有地毯,没有靠垫、椅子、茶具也不够用,她会感到难为情,而媚兰招待客人,却仿佛不缺豪华窗帘和锦缎沙发。
媚兰表面上很幸福,身体却很不好,生小博时就把身体搞垮了,生了以后在塔拉过于劳累,使得她更加虚弱,她非常瘦,好像身上的小骨头要扎透她那白皙的皮肤似的,她带着孩子在后院里玩,从远处看,她就像个小女孩子,腰细得令人难以相信,更谈不上有什么身段。她的前胸不丰满,臀部和小腹一样平,再说她既不爱好也想不起来(思嘉这样认为)在衣服前襟上加个褶边,或在后腰上用点衬,因此越发显得瘦骨嶙峋。身上是这样,脸上也是这样,又瘦又苍白,两道柔软的眉毛,弯弯的,细细的,像蝴蝶的触须一样,在没有血色的皮肤上显得特别黑。在她那张小脸上,两只眼睛太大,下面两片黑,更使眼睛显得特别大,因而并不觉得美,不过那眼神还和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一模一样,没有丝毫改变。
战乱与无休止的痛苦与劳累都未能影响她那恬静的眼神。这是一个乐观女人的眼睛,任何狂风暴雨都不能打乱这种女人的内心的平静。
思嘉心里很纳闷,她这双眼睛是怎么样保养的呢?她一看见,就感到羡慕。思嘉知道自己的眼睛有时像饿猫的眼睛一样,有一次瑞德谈到媚兰的眼睛,他说什么来着,是不是用了一个无聊的比喻,说是像两支蜡烛?对,他说像是顽皮的世界上做出的两件好事。的确也像是两支周围有遮挡的蜡烛,什么风也吹不着,光线柔和,放射着重归故里的幸福光芒。
这座小小的住宅总是宾客盈门。媚兰从小就讨人喜欢,大家听说她回来了,都来看望她。每个人都给她带了礼物,有装饰品,画片,一两把银汤匙,麻布枕套,餐布,碎呢地毯等。这些小东西都是他们设法保存下来没有被谢尔曼抢走的,所以非常珍贵,不过他们说这些东西现在自己不大用得着,一定请她收下。
有些老年人来看她,这些人曾和她父亲一起在墨西哥打过仗,他们带着别的客人来看看“当年汉密尔顿上校这位可爱的小姐。"她母亲的老朋友也聚集到她这里来,因为她对长辈非常尊敬,眼下年轻人又都忘了规矩,为所欲为,所以长辈们可以从她这里得到安慰。她的同辈人,那些年轻的妻子、母亲和寡妇喜欢她,因为她和她们一样吃过苦,受过罪,然而并不怨天尤人,还能怀着同情心听她们倾诉衷肠,年轻人也上她这里来,因为在她家里可以痛快地玩儿,可以见到想见的朋友,所以当然要来。
媚兰待人和蔼亲切,又不爱出风头,在她周围很快就聚集了一伙人,有年轻的,有年老的,他们代表着残存的战前来特兰大的社会精华,他们的钱袋是空的,为自己的家族感到自豪,维护旧制度最坚决。亚特兰大经过战已经四分五裂,许多人已经死去,整个社会对目前的变化感到不知所措,这样一个社会仿佛看到媚兰是一个坚强的核心,亚特兰大可以由此而得到重生。
媚兰虽然年轻,但她具有劫后余生所所珍视的一切品质:贫穷并因此而感到骄傲,有勇气,不抱怨,开朗,热情,慈爱,还有最重要的一条,忠于一切旧的传统。媚兰不肯改变,甚至不承认在不断弯的环境中有改变之必要。在她家里,昔日的光景仿佛又重新出现,大家都兴致勃勃,以更加鄙视的眼光看着那些北方来的冒险家和那些共和党暴发户过奢侈淫逸的生活。
人们对媚兰那年轻的脸上可以看出,她对过去的一切是忠贞不渝的。这使人们会暂时忘记自己一伙人中那些使人愤怒、害怕、心碎的败类。这样的人为数不少,有些人,家庭背景不错,但由于贫穷,走投无路,投靠了敌人,加入了共和党,接受了胜利者给他们安排的工作,否则他们全家就要依靠救济过活了。有些年轻人当过兵,现在又没有勇气面对现实,花数年时间去积累自己的财产。这些年轻人学着瑞德·巴特勒的样子,和北方来的冒险家勾结起来,以极不光彩的手段赚钱。
败类之中最坏的要算是亚特兰大那些名门大户的女儿们了。这些女孩子是在投降以后才长大,对于那次战争只有小时候留下的一些印象,而没有长辈经历的痛苦。她们既没有失去丈夫,也没有失去情人。她们对过去那种富裕豪华的生活已没多少印象,而北方来的军官又那么英俊,衣着那么讲究,性情那么温和。他们举办那么盛大的舞会,他们的马也那么漂亮,他们对南方的姑娘们简直是崇拜得很呢!他们把南方的姑娘们当作女王来看待,小心翼翼地避免伤害她们的自尊心,这就使得姑娘们心里想,为什么不和他们交往交往呢?
他们比城里那帮年轻人可帅多了,城里那些人穿得极差,态度又严肃,干起活儿来又认真,他们就没有什么时间玩了。
因此发生过好多起和北方军军官私奔的事,有关的家庭感到异常痛心。有些兄弟在街上和姐妹相遇也不理睬,有些父母也不肯再提起女儿的名字。那些以"不屈服"为座右铭的人想起这些悲惨的事就吓得出一身冷汗,但他们一看到媚兰温柔而又刚毅的面孔,这种恐心理全然消释。老年妇女都说,她为城里的姑娘们树立了榜样,是她们的楷模,因为她并不炫耀自己的美德,年轻姑娘们也没有对她不满。
媚兰没有料到自己竟逐渐成了新社会里的重要人物。她只觉得大家对她很好,到家里来看她,让她参加她们的缝纫组、舞蹈俱乐部、音乐社团等。亚特兰大一向爱好音乐,喜欢好的乐曲,南方有些城市讽刺它,说它没有文化,它并不介意。现在日子越来越艰苦,气氛越来越紧张,人们反倒对音乐又产生了兴趣,而且兴趣越来越大,因为一听音乐,他们就很容易忘掉街上那些肆无忌惮的黑人,忘掉那些穿蓝军装的驻军。
媚兰成了新成立的周末乐团的负责人,这使她感到难为情。她是怎样荣任这一职务的,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可能是因为她会弹钢琴,给谁都能伴奏,就连五音不全又特别爱唱二重唱的麦克卢尔姐示,她也能为他们伴奏。
实际情况是这样:媚兰巧妙地把妇女竖琴乐队、男声合唱团、女青年曼陀林与吉他乐队都统统合并到周末乐团里。这样一来,亚特兰大就能听到很像样的音乐了。说真的,很多人认为乐团演出的《波希米亚女郎》比纽约和新奥尔良的专业乐团还要好得多。她设法把妇女竖琴乐队合并之后,梅里韦瑟太太就对米德太太和惠廷太太说一定要让媚兰负责乐团,梅里韦瑟太太说,媚兰是能和竖琴乐队合得来,就能和任何人合得来。这位太太本人是卫理公会教堂唱诗班的风琴伴奏,作为一个演奏风琴的人,她对竖琴和演奏竖琴的人是看不上的。
媚兰还是阵亡将士公墓装修协会的秘书和联盟赈济孤寡缝纫会的秘书。在这两个组织开了一次联席会,会上争论激烈,有人扬言要武力解决,并断绝曾多年的友谊,这次会议之后,媚兰就荣幸地得到了这个新的职务。会上争论的焦点是要不要为联盟战士墓旁的联邦战士墓清除杂草。北方军人墓在这里很不协调,使得妇女们为美化自己亲人的坟墓的努力前功尽弃。压在胸中的怒火一下子炸发出来,两个组织形式对方,互相怒目而视,缝纫组是赞成清除杂草的,美化协会的女士们却坚决反对。
米德太太代表后一种意见。她说:“为北方佬的坟拔草?
只要给我两分钱,我就把所有的北方佬都挖出来,扔到垃圾堆上去。"一听这话,双方都激动地站了起来,人人各抒己见,谁也不听谁的。这次会是梅里韦瑟太太家的客厅里举行的,当时梅里韦瑟爷爷被她们轰到厨房里去了,据他后来说,她们吵得就像富兰克林战场上的炮声一样,他还说,据他观察,参加富兰克林战斗要比参加这些女士们的会议安全得多。
不知怎地,媚兰站到了这伙人的中心,而且还以她那素来温柔的声音压住了她们的争吵声,她壮着胆身这群愤怒的人说话,心里非常害怕,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了,声音也发颤,但是她不停地喊:“女士们,请听我说!"后来人们渐渐安静下来"我想说的是----我的意思是----我已经想了很久----我们不但应该把杂草除掉,还应该把鲜花种在----我----我不管你们是怎么想的,反正我每次往亲爱的查理墓上放鲜花的时候总要在附近一个北方佬的墓上也放一些,看上去太AE郳par凉了!"人们一听这话,又骚动起来,比刚才叫嚷得更凶了,不过这次两个组织合在一起了,他们的意见一致了的。
“往北方佬的墓上放鲜花!媚兰,你怎么干得出这样的事!""他们杀死了查理!""他们还几乎把你也杀了!""你忘了,那些北方佬大概连刚出生的小博也不会放过。他们甚至想把塔拉的房子烧掉,让你无家可归呢!"媚兰靠在椅背上,勉强支撑着,她从来没受过这样的严厉指责,这压力几乎要把她压垮了。
“啊,朋友们!"她用祈求的语气说。"请听我把话说完!
我明白我没有资格谈论这个问题,因为我的亲人之中就死了查理,而且托上帝的福,他埋在哪里我还知道。而今天在座的许多人,他们的儿子、丈夫、兄弟死了,埋在什么地方他们都不知道,而且----"她激动得讲不下去,屋里一片寂静。
米德太太愤怒地目光变得忧郁了。葛底斯堡战斗结束之后,她曾长途跋涉赶到那里,想把达西的尸体运回来,但是没人能够告诉她达西埋在哪里了,只知道是在敌人的地区里,埋在一条匆匆忙忙挖的沟里了,阿伦太太的嘴唇颤抖了。她的丈夫和兄弟跟着倒霉的摩根进军俄亥俄,她最后得到的消息是,北方的骑兵冲过来,他们就在河边倒下了,埋在何处,她一无所知。艾利森的儿子死在北方的一个战俘营里,她是个最穷的穷人,无力把自己儿子的尸体运回家来,还有一些人从伤亡名单上看到这样的字样:“失踪----据信已阵亡,"这就是他们送别亲人这后了解到的最后一点情况,今后也不会听到什么消息了。
大家都转向媚兰,她们的眼神似乎在说:“你为什么又触动这些创伤呢?不知道亲人埋在哪里----这样的创伤是永远无法愈合的。"在一片沉寂之中,媚兰的声音慢慢坚定起来。
“他们的坟墓可能在北方地区的某个地方,正象有些北方人的坟墓在我们这里,要是有个北方妇女说要把坟挖开,那有多么可怕----"米德太太轻轻地惊叫了一声。
“可是如果有一个善良的北方妇女----我总觉得会有些北方妇女是善良的。不管人们怎么说,北方女人肯定也不都是坏人。要是她们为我们的人清除墓上的杂草,摆上鲜花,虽然是敌人,也这么做,我们要是知道了,该有多高兴呀。如果查理死在北方,我会得到安慰,要是----我不管你们各位对我怎么看,"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又颤抖起来。"我要退出你们这两个俱乐部,我要----北方人的坟墓,凡是我能找到的,我就要把杂草清除干净,还要种上花,看谁敢阻拦我!"媚兰怀着毫无畏惧的神情说完这番话以后,就哭着,踉踉跄跄地朝门口走去。
梅里韦瑟爷爷在时代少女酒馆划定的男子活动区里平安无事,一小时后,对亨利·汉密尔顿叔叔说,大家听了媚兰的话,都哭起来,和他拥抱,最后形成了一次充满友好情谊的盛会。就这样,媚兰当上了这两个组织的秘书。
“所以她们准备把杂草清除干净。糟糕的是多丽说我特别的愿意帮助,因为我反正也没有什么别的事可做。我并不讨厌北方人,我认为媚兰小姐是对的,另外那些泼妇是不对的。不对,在我这个年纪,再加上腰痛,也得去拔草,不可想象。“媚兰还是孤儿院管理委会的委员,她还征集图书,赠给刚成立的青年读书会,塞斯庇安一家每月利用业余时间演出一场话剧,就连他们也要媚兰帮忙,媚兰胆小,不敢站在煤油脚灯前面去讲话,但是她会做服装,需要时她能用粗布制作演戏的服装。莎士比亚朗读会决定朗读莎翁的作品外,还读些狄更斯先生和布尔沃一利顿先生的作品,而没有采纳一个年轻会员的建议,读些拜伦勋爵的诗,这也是在媚兰的帮助之下决定的。媚兰私下里认为那位年轻会员是一个放荡不羁的单身汉。
夏末的夜晚,在她灯光昏暗的小屋总是坐满了人。椅子不够坐的,妇女们就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男人们靠在栏杆上,要不他们就坐在纸箱子上或下面的草坪上。有时客人们坐在草地上品茶,媚兰也只能够用茶水招待客人,思嘉看到这种情况,心里不禁纳闷,媚兰让人家看这副穷酸相,也不嫌寒碜。思嘉要是不把房子布置得和战前一样,而且能给客人喝好酒、冷饮,吃火腿、野味,她就无意在家里招待客人,更不会招待媚兰请的那样有名气的客人。
佐治亚州著名英雄戈登将军常常和家里人一起到这里来,瑞安神父是联盟的著名诗人,他每次路过亚特兰大,也一定会到这里来。参加聚会的人津津有味听他那风趣的讲话,不用怎么催促,他就朗诵他写的《李将军的战刀》或朗诵他那不朽的诗句《被征服的战旗》。他每次朗诵这首诗都把妇女们感到得落泪。前南部联盟副总统亚历克斯·斯蒂芬斯,每次来到亚特兰大都要到这里来。人们一听说他到了媚兰家里,就都赶来,把屋子挤得满满的,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倾听这位体弱的人洪亮的声音。经常有十几个儿童在场,在父母的怀里打瞌睡,他们早就该上床睡觉了,谁家也不想让孩子错过这个机会,这样,若干年后他们就可以说接受伟大副总统的亲吻,握过他那曾参与指挥这场战斗的手。每一位要人来到亚特兰大,都要到威尔克斯家做客,并且往往在这里过夜。
这就使这所平顶的小屋显得愈加拥挤,结果英迪亚不得不在小博活动的小屋里打地铺,迪尔茜穿过后院的篱笆,跑到皮蒂姑妈那里去代借鸡蛋来准备早餐。虽然这样,媚兰还是热心款待客人,像大酒店一样。
媚兰压根儿没想到,人们聚集在她周围,好像聚集在一面褪了色的受人拥护的军旗周围。因此,有一天,米德大夫的举动使她又惊讶,又羞愧。米德大夫在媚兰家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他出色的朗读了麦克白的台词,吻了吻她的手,用他先前谈论我们的光荣事业语气说:“亲爱的媚兰小姐:到你家来做客,我总感到特别荣幸和愉快,因为你----还有和你一样的很多妇女----是一个核心,维系着我们大家,维系着我们劫后保存下来的一切,他们夺去了我们男子的精华,也夺去了我们年轻女子的笑声。他们损害了我们的健康,毁灭了我们的生活,改变了我们的习惯。
他们摧毁了我们的繁荣,使我们倒退了五十年,他们造成了沉重的负担,使我们的孩子们不能上学,使我们的老人不能晒太阳。希而我们要重建家园,因为我们有你们这样的核心做基矗只要我们有你们这样的核心,北方佬拿走什么都没关系。"后来,思嘉的肚子越来越大,即使披上皮蒂姑妈的大黑披肩也遮盖不住了。但在这之前,她和弗兰克常常穿过后院的篱笆,到媚兰的门廊上参加聚会。思嘉总是坐在灯光照不到的地点方,躲以阴影里,这样她就不但不引注目,而且可以尽情地欣赏艾希礼的面庞而不被人发觉。
事实上是艾希礼把她叹引来的,因她对人们谈话的内容感到厌烦和难过。老是那一套----首先,艰苦生活,其次,政治形势;然后总要谈到内战,妇女们抱怨什么东西都涨价,问男人们好日子是否还会回来。无所不知的男人们就总是说一定会回来的。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生活艰能只是暂时的,妇女们知道这些男人在撒谎,男人们也知道妇女们认为他们在撒谎。但他们还是照样兴致勃勃的撒谎,妇女们也都假装相信他们的话。人人都知道艰苦的日子是不会轻易过去的。
谈完了艰苦的生活,妇女们就要谈黑人怎样越来越无礼,北方来的冒险家如何令人愤慨,北方士兵在街上游荡多么令人难以忍受。他们问男人们,北方佬改造佐治亚,还有完没完?男人们就给她们吃定心丸,说改造很快就会结束,总而言之,一旦民主党人重新获得选举权,改造就结束了。她们很能体谅男人们的难处,也就不再刨根问底追问究竟何时结束了。谈完了政治形势,就该开始谈内战了。
要是两个过支持联盟的人不管在哪里碰到一起,他们就只有一话题,要是十几个聚在一起,那就肯定要兴高采烈地再打一遍,他们最爱说的就是"如果怎样怎样。"“如果当时英国承认了我们----""如果当时杰夫·戴维斯征集了所有的棉花,而且在加强封锁之前就运到英国—-""如果朗斯特里将军在葛底斯堡服从命令的话----"“如果斯图尔特将军在马尔斯·鲍勃需要他的时候他就在身边,而不是在进行袭击----""如果石壁杰克逊没有牺牲----""如果维克斯堡没有陷落----""如果我们能再坚持一年----"总要提到的还有:“如果他们没有让胡德取代给翰斯顿----"或者说"如果他们在多尔顿是让胡德指挥,而没有让给翰斯顿指挥----"如果!如果!他们在寂静的黑夜里,越说越兴奋,越说越快----步兵,骑兵,炮兵,使他们回忆起火红的年代,在垂暮之年回想起那炎热的盛夏。
“他们怎么不谈点别的呢?"思嘉暗自思忖。"光是谈内战,老是谈内战,除了内战,什么都不谈。大概一直到死,他们也不会谈别的了。"她四处张望,看见小孩子躺在父亲的怀里,睁着大眼睛,喘着粗气,聚精会神听大人讲述如何夜间出击,骑兵勇猛往前冲,把战旗插在敌人的防御工事上。他们能听到战鼓声、号角声、南方起义者呼叫声,他们能看见脚上打了泡的士兵扛着破碎的旗子在雨中行进。
“这些孩子将长长大了也只会谈论内战,不会谈论别的。
他们会认为打北方佬是了不起的事。是光荣的事,哪怕是瞎着回来,瘸着回来,甚至干脆回不来。他们都愿意记住这场战争,谈论这场战争。我可不愿意。这场战争,我连想都不愿意想。要是能忘,我愿意把它忘得干干净净----啊,要是能把它忘得一干二净该多好啊!“媚兰说起在塔拉发生的事情,把思嘉描籥e成一个英雄,说她怎样对付侵略者,怎样保住查理的战刀,怎样勇敢地扑灭了大火。思嘉一面听,一面起鸡皮疙瘩。对于这些往事,她既不感兴趣,也不感到自豪。她根本就不愿意想这些事。
“唉,他们为什么不把这些事忘掉呢?为什么不能不往后看,而往前看呢?我们打那场战争是不明智的。还是赶快把它忘掉的好。"不过看起来除了她,谁也不愿意把它忘掉,所以思嘉很高兴能如实地对媚兰说,即使是在黑夜里,她也不想露面,怕她为情。媚兰对这样的解释是十分理解的,和生育有关的任何事情她都非常体谅。媚兰很想再生一个孩子,但是米德大夫和方丹大夫都说,如果再生孩子,她就活不成了。但她又不肯完全听从命运的摆布,所以就大部分时间和思嘉待在一起,借以体验怀孕的乐趣,虽然不是自己怀孕,而思嘉本来就不大理想这个孩子,而且嫌他来得不是时候,因此就觉得媚兰这种态度极其无聊。但她暗自高兴,因为大夫发了话,艾希礼和他妻子就不可能再痛痛快快地过性生活了。
现在思嘉常常见到艾希礼,但是从来没有单独会见过他。
他每天从木材厂下班回家,总是先到思嘉这里报告一天的工作情况,但常常有弗兰克和皮蒂在场,有时更糟糕,连媚兰和英迪亚也在场,她只能问几个生意有关的问题,出几个主意,然后就说:“谢谢你来一趟,明儿见。"思嘉心里想,要是没有怀孩子该多好啊!有这天赐良机,她就可以每天早止和他一起赶车到木材厂去,路上经过那清静的小树林,没有人盯着他们,他们就可以想像重新回到战前那悠闲的日子了。
不过她决不会要求他说什么表白爱情的话,决不再提爱情的事,她已经暗地里起过誓,不再做这样的事了。但是,如果有机会单独和他在一起,说不定会摘下他那副假面具。自从来到亚特兰大,他一直是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说不定他还会回到老样子,重新成为那次野宴之前的艾希礼,成为他们彼此表露爱情之前的艾希礼,即便他们不能成为情人,也可以重新做朋友,借他的友谊之光来温暖自己冷漠的心。
“我要是赶快把孩子生下来就好了,"她焦急地盘算着,"到那时候,我们就可以天天一起赶着车去上班,可是一路上闲聊----"她恨不得赶快把孩子生下来,不光是因为她强烈地希望和他在一起,木材厂也需要她照料,她不直接管理,交给休和艾希礼来经营,从那时起,两个厂子一直是亏损。
休虽然非常努力,却极不称职。他不会做生意,更不会对付工人,谁都能压他的价。要是有个狡猾的顾客非说木材质量不高,不值要的那个价,休就会感到,作为一个正人君子,只能表示歉意,低价出售。休卖了一千英尺的地板料,思嘉知道售价后,气得大哭了一场,那是厂里生产的质量最高的地板料,休简直是白送了!除此之外,他也不善于对付工人,黑人要求每天开工钱,领了工钱就去喝酒,常常喝得醉醺醺,第二天早上就不来上班。遇到这种情况,休就不得不别找别的工人,造成误工。因为这些困难,休一连数日未能进城去推销木材。
利润从休的手上流走了,他这么愚蠢,思嘉自己又夫能为力,因此急得不得了。等她生完孩子,一上班,就把休辞掉,另找一个人,谁都会比他强,她再也不用自由的黑人,给自己找麻烦了。自由的黑人说走就走,靠他们怎么能干活呢?
因为有工人没有上工,休前来报告,思嘉和他大吵了一通,随后对丈夫说:“弗兰克,我基本上拿定主意了,我要雇几个囚犯到厂里来干活。不久以前,我和约翰尼·加勒格尔谈了谈。他是托米·韦尔伯恩的领班。我说我们用黑鬼干活儿,不出活。他问我为什么不用囚犯,我一听,感到这个主意不错。他说,我可以从别人手里转雇几个,用不着多少钱,供他们吃饭也很便宜。他还说,我可以爱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他们,'自由人局'也不能像一窝蜂似地来给我找麻烦,多管闲事。约翰尼·加勒格尔和托米的合同一到斯,我就把他雇来经营休管的那个厂。他既然能让他管的那帮难应付的爱尔兰人干活,就一定能让囚犯们干很多活儿。“用囚犯干活!弗兰克惊异得目瞠口呆。这是思嘉提出的许多异想天开的计划中最坏的一个,甚至比开一个酒馆的想法还要糟糕。
这个主意,至少在弗兰克和他接触的思想保守的人看来,是不行的。这种雇犯人的新制度之所以出现,是因为战后佐治亚州很穷,政府养不起犯人,就让需要大批劳力的人把他们雇去,修铁路,或在松树林和伐木场干活。虽然弗兰克和他结交的那些文质彬彬的教徒认为有必要实行这种制度,他们照样横加指责。其中有些人原来就不相信奴隶制度,现在他们认为这种制度比过去的奴隶制度还要坏得多。
思嘉居然想雇犯人干活!弗兰克知道,如果思嘉这样做了,他就永远抬不起头来了。这比拥有木材厂并且亲自经营要糟得多,比她做过的任何事情都糟得多,过去他表示反对,还总要问这样一个问题:“别人会怎么说呢?"不过这次----这次就不光是害怕舆论界的议论了。他觉得这与贩卖人口和卖淫一样坏。如果他允许思嘉做这件事,这就是他灵魂中的一项罪孽。
弗兰克深信此事不妥,就鼓起勇气制止思嘉,不让她干,言词之强烈使得思嘉吃了一惊,不吭声了,最后,为了平息他的愤怒,思嘉赔笑脸说她并不想真干,还说她只是拿休和那些自由黑人没办法,才发脾气的,可是她暗中仍在盘算这件事,并且有点想干。雇用犯人干活,这能解决她最大的一个难题,不过要是弗兰克如此强烈地反对----她叹了一口气,哪怕两个木材厂有一个是赚钱的,她也能顶得祝可是艾希礼经营的木材厂并不比休高明。
刚开始,艾希礼没有尽快把厂子管好,没有比思嘉自己经营时多赚一分的钱,使得思嘉感到惊讶,失望。他很精明,又读过那么多书,完全没有道理经营不好,赚不到钱。但是他并不比休经营得好。他没有经验,处理不当,全然没有商业头脑,不愿进行激烈的讨价还价,在这些方面,他和休是一样的。
爱情使得思嘉很快为艾希礼找到了借口,她认为这两个人是不同的。休就是笨,笨得没办法,而艾希礼则是不熟业务。不过她也感到艾希礼不能像她那样的脑子里迅速作出判断,出一个合适的价。有时她甚至怀疑她什么时候才能学会辩认地板和窗台板。因为他自己是个正人君子,可以信任。他就觉得和他打交道的那些无耻之徒也都是可以相信的。有好几次,如果不是思嘉巧妙地进行干预,就赔钱了。除此之外,他要是对某一个人有好感----看来他有好感的人还真不少----他就把木材赊给他们,从来也想不到要查一查,看这些人有没有银行存款或别的财产。在这一方面,他和弗兰克一样不灵。
但是思嘉仍然觉得,他总能学会的,在他学的过程中,思嘉以母亲般的慈爱容许他处理不当,并且耐心等待他加以改正,每天晚上他到思嘉这里来,无精打采的样子,她总是孜孜不倦地给他出些主意,既不伤他的自尊心,又对他有帮助,尽管她这样鼓励他,安慰他,但他眼睛里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呆滞的眼神,她感到不可理解,甚至感到害怕,他变了,和以前大不相同了。只要她能单独见一见他,说不定就能找出其中的奥秘。
这种情况害她一连好多天睡不好觉。她为艾希礼担心,一方面是因为她发现艾希礼不愉快,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知道他这种不愉快的心情无助于他成为一个好的木材商人。让休和艾希礼这样两个没有商业头脑的人来经营她的木材厂,简直是受罪,为了度过这最艰难的几个月,她曾绞尽脑汁,制订了周密的计划,如今眼看着竞争的对手把最好的顾客都吸引去了,实在感到痛心。唉,她要是能马上重新开始工作就好了!由她亲自来指导艾希礼,他就肯定能学会。约翰尼·加勒格尔管另外那个木材厂,她来主持销售,这样情况就好了。至于休,他要是还想干,就让他赶车送货,他也就能干点这个。
当然,加勒格尔虽然很能干,却是一个十分狡猾的人,可是----不用他,又用谁呢?为什么那些既能干又诚实的人不愿给她干活呢?现在如果有这么一个能替代休的工作,她就不着这么操心了,但是----托米·韦尔伯恩虽然腰部有伤,却成了城里生意最好的包工头,人们都说他赚钱像造钱一样。梅里韦瑟太太和雷内也干得不错,在繁华闹市开了个面包房,雷内是用真正法国人的勤俭精神来经营这个店的。梅里韦瑟爷爷也兴高采烈地从厨房角落里解放出来,赶车替雷内送糕点呢。西蒙斯家的几个男孩子也忙得热火朝天,他们经营一个砖窑,工人一天三班倒。凯尔斯·惠廷的头发拉直机也大赚其钱,因对他对黑人说,要是他们的头发老这么鬈曲着,就永远不让他们投共和党的票。
所有思嘉认识的能干的年轻人,包括大夫、律师、店主,情况都一样。内战刚结束时候的那种垂头丧气的样子一归而光,大家都忙头为自己赚钱,谁也顾不上帮她赚钱,清闲的只有像休这样的人,像艾希礼这样的人。
又要作生意,又要生孩子,真是忙上加忙埃"我决不再要孩子了,"她下定了决心。"我可不能像别的女人那样,一年生一个。天啊!一生孩子,一年就有半年不能去木材厂,现在我算明白了,木材厂我一天不去都不行,我要直截了当告诉弗兰克,我不再要孩子了。"弗兰克是希望多要几个孩子的,但是思嘉有办法对付他。
她已下定决心,这是最后一个孩子了。木材厂重要得多。
正文 第四十二章
手机电子书·TXT小说下载到m 更新时间:2007-10-12 11:28:50 本章字数:13419
思嘉生了一个女儿,小家伙不大,头上光秃秃的,丑得像只没毛的猴子。她长得像弗兰克,真是可笑。父亲特别疼爱她,只有他才觉得认为女儿长得好看。不过邻居们出自好心,都说小的时候丑,长大了就漂亮了,小孩子都是这样。女儿取名爱拉·洛雷纳,爱拉是为了纪念外婆爱伦,洛雷纳是当时女孩子最流行的名字,正象生了男孩子取名罗伯特·李,或叫“石壁杰克逊,"黑人生了孩子就叫亚伯·林肯,或者叫"解放"。
这孩子是在一个星期的中间出生的。那时亚特兰上空笼罩着一片紧张,人心惶惶,觉得大难临头。一个黑人夸耀说他强奸了一个白种女人,于是就被抓起来了,但是还没来得及审判,三K党就冲进监狱,悄悄把他绞死了。三K党这样做,是为了使那个尚未暴露姓名的不幸的女人不必到公开的法庭上去作证。这个女人的父兄哪怕把她杀了,也不会让她抛头露面,去宣扬自己的耻辱。因此市民们认为把这个黑人绞死似乎是一个合情合理的解决办法,实际上这也是惟一可行的体面的解决办法,但是军事当局却大发雷霆,他们弄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不能当众作证。
军队到处抓人,宣称即使把亚特兰大所有的白人男子全都关进监狱,更要把三K党消灭干净,黑人非常紧张,也很不满,暗地里抱怨说要放火烧白人的房子进行报复。谣言满天飞,有的说北方佬抓住肇事者要统统绞死,有的说黑人要集体暴动,反对白人,老百姓关门闭户,待在家中,男人们也不敢去上班,怕留在家里的妻子儿女无人保护。
思嘉身体虚弱,卧床休养,默默地感谢上帝,艾希礼头脑清楚,没有参加三K党,弗兰克年纪太大,精神不济所以也没有参加。否则北方佬不定什么时候就突然出动,把他们抓起来,那有多么可怕呀!现在的情况就够糟的了,三K党里那些没有头脑的年轻人怎么就不能暂时不添乱,不这样刺激北方佬呢?说不定那个女人根本没有被奸污,说不定她只是受了惊吓,胡言乱语,而很多人却可能因为她而送命。
气氛十分紧张,就好像看着一根点燃的导火线慢慢向一桶炸药烧去。在这样气氛下,思嘉倒很快恢复了体力。她充沛的精力曾帮她在塔拉渡过难关,现在又要发挥更大的作用。生下爱拉·洛雷纳不到两周,她就能坐起来,还责怪女儿不爱动,又过了一个星期她就下地了,她非要去照料厂子不可。厂子目前没有人管,因为休和艾希礼都不敢整天把家眷扔下不管。
然而她遇到了沉重的打击。
弗兰克刚刚做父亲,非常高兴,就鼓足勇气阻挡思嘉外出,因为外面情况的确很危险。思嘉本不必为此事着急,她可以不予理睬,径自出去办事就是了,可是弗兰克已经把她的马和车封闭在车房里,而且发了话,除了他本人以外,谁也不准动用,更糟糕的是在思嘉卧床的时候,弗兰克和嬷嬷在家里细心搜寻,把她藏的钱都找出来了,而且用弗兰克的姓名存在了银行里,因此思嘉现在连车也没法雇了。
思嘉对弗兰克和嬷嬷大发雷霆,接着又软下来,苦苦哀求,最后她像一个得不到满足而急得发狂的孩子,整整哭了一上午,虽然她这么痛苦,却只听见人家说:“哎呀,宝贝儿!
别耍小孩子脾气呀!"或者说:“思嘉小姐呀,你要是再哭啊,你的奶就要变酸了,孩子吃了是要肚子疼的哟!"思嘉气冲冲地跑出去,穿过后院,来到媚兰家里,嘶哑着嗓子诉说她的委屈,宣称就是走着也要到木才厂去,她要让亚特兰大所有的人都知道,她嫁给一个多么卑鄙的坏蛋,她可不能像个没有头脑的顽皮孩子,让人家耍着玩儿。她要带上一支手枪,谁威胁她,就打死谁,反正已经打死过一个人了,她想----的确很想----再打死一个。她要----媚兰本来连自家大门口都不敢迈出,听她说要这样干,吓得心惊胆颤。
“哎呀,你可千万不能冒险呀!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就活不成了。你可千万----““我偏去!我偏去!我走着----"媚兰看着她,发现她不像是一个产后休弱的女人在撒气。
思嘉脸上那种天不怕地不怕、无所畏惧的表情,和她父亲杰拉尔德·奥哈拉拿定主意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一模一样,媚兰对这种表情是很熟悉的。她伸出胳臂搂住思嘉的腰,搂得紧紧的。
“都是我不好,我没有你那么勇敢,这几天艾希礼到厂里去,我不敢让他去。唉,亲爱的,我真糊涂!亲爱的,我会告诉艾希礼,我一点也不害怕,我可以过来和你和皮蒂姑妈作伴,让他去上班----"思嘉自己很清楚,当时艾希礼是不可能独自应付局面的,所以她就大声说:“你这样干没用!他要是老惦记着你,去上班又有什么用?没有一个人不可恨!就连彼得大叔都不肯和我一起出去。可是我不怕!我自己去。我要一步一步走着去,总能在什么地方找几个黑鬼干活儿----”“不行,不行!你千万不能这样。你会出事的,听说迪凯特街上的棚户区有许多为非作歹的黑鬼,你还必须从那儿经过不可。让我想一想----亲爱的,答应我你今天什么事情也不做,让我想想办法。回家去休息会儿吧,你的脸色很不好。
你要答应我。”
思嘉由于大发脾气,此时已经筋疲力尽,也就只好这样了。她垂头丧气地表示同意,然后就回家去了。家里人想与她和好,都被她顶了回去。
那天下午,一个陌生人穿过媚兰家和矮树篱笆,一拐一拐地走进了皮蒂姑妈的后院,虽然他就是嬷嬷和迪尔茜所说的那种"无业游民",媚兰小姐在街上遇见就会把他们接到家里,让他们住在地窖里。
媚兰这所房子有三间地下室,过去两间人住,一间放酒。
现在迪尔茜住着一间,另外两间住的是衣衫褴褛的可怜的过路人,川流不息,除了媚兰,谁也弄不清楚他们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也只有她知道是在哪儿遇上他们的。也许那两个仆人说的是对的。她确实是在街上遇见他们的。不过既然有些重要人物和不那么重要的人物到她的小客厅里来,不幸的人们也就可以到她的地窖里来,吃点东西,睡一觉,带上点吃的,再赶路。到这里住宿的,一般都是过去南部联盟的兵,他们粗鲁,没有文化,无家可归,他们也没有亲人,四处流浪,寻求工作。
在这里过夜的还往往有面色黝黑、饱经风霜的农村妇女,带着一大群金黄头发、默不作声的孩子。这些妇女在战争中失去了丈夫,丢掉了农场,正在到处寻找失散的亲人,令人吃惊的是附近有时还会出现外国人,他们不会讲或者只会讲一点英语,他们是听了花言巧语,以为南方的钱好挣,才到这里来的。有一天,一个共和党人在这里过夜,起码嬷嬷非说他是个共和党人,她说共和党人她能闻出来,就像马能闻到响尾蛇一样,当然谁也不相信嬷嬷说的这一套。因为大家认为媚兰慈爱也会有个限度,至少大家希望如此。
那陌生人走进后院时,思嘉正在侧面的回廊上,怀里搂着小女儿,在11月微弱的阳光下晒太阳。思嘉一看见他就想:“是的,他一定是媚兰的那帮瘸腿狗。他还真是个瘸子呢!“这个人装着一条假腿,走起路来和威尔一样,一拐一拐的。他是一个高个子的瘦的老头,头发已经脱落,头皮红得发亮,看上去很脏,灰白胡子长得可以塞到腰带底下。他满脸皱纹,面无表情,看上去60开外,但身体看上去还较确朗。
此人其貌不扬,虽然装了假腿,走起路来却和长虫一样快。
他上了台阶,朝思嘉走来,还没讲话,思嘉发现他鼻音很重,带卷舌音,这在平原地带是很少见的,因而断定他是在山里长大的。他的衣服虽然破旧不堪,却和大部分山里人一样,有一种沉静而高傲的神气,决不容许别人冒犯,他的胡子上有嚼烟叶的口水,嘴里含着一大团烟叶,显得脸都有些变了形。他的鼻子又窄又高,两道眉毛下边是一个空洞,腮帮子上有一条很长的伤疤,形成一条对角线,一直插到胡子里。另一只眼睛很小,冷淡而无光,那是一只呆板无情的眼睛。在他的腰带上挂着一支沉甸甸的手枪,很显眼,破靴子的口上还露着一把单刃猎刀的刀柄。
他冷冷地回敬了思嘉一眼,隔着栏杆啐过一口痰来,这才开始说话,"他那只独眼中有一种蔑视的眼光,但不是蔑视她个人,而是针对整个女性。"“威尔克斯小姐让我来给你干活,"他简捷地说。他说起话来结结巴巴,好像不习惯于说话,说得很慢,很费劲,"我叫阿尔奇。"“很抱歉,我没有活儿给你干,阿尔奇先生!““阿尔奇是我的名字。"“请原谅,那你姓什么?"他又啐了一口痰,"这不干你的事。"他说,"你就叫我阿尔奇吧。"“你姓什么我不管!我没有活儿给你干。”“我看不然,威尔克斯小姐说你要像个傻瓜似的到处乱跑,很不放心,所以派我来给你赶车。"“是吗?"思嘉说。这人说话如此放肆,媚兰多管闲事,这使她感到很生气。
他那只怀着敌意的独眼与思嘉的眼光相遇,但这敌意并不是对她而来的,"是啊,男人要保护自家女人,女人就不该找麻烦,你要是非出去不可,我就给你赶车,你憎恨那些黑鬼,也憎恨北方佬。"他把嘴里烟叶从一边倒到另一边,没等主人让,就在最高一磴台阶上坐下来。"别以为我愿意给女人赶车,可是威尔斯小姐待我好哇,她让我住在她的地窖里,是她让我给你赶车的。"“可是----"思嘉无可奈何地说。但她刚一开口就又停住了,对这个人端详起来。过了一会儿,她脸上露出了笑容,这个老家伙的相貌她并不喜欢,可是用了他,事情就好办多了。
有他赶车,思嘉就可以进城去,到木材厂去,或者去找顾客,有他做保镖,谁也不用怕她不安全。一看他那副模样,谁也不会说什么闲话。
“就这样吧,"她说。"但是这件事得征求我丈夫的同意。"弗兰克单独和阿尔奇谈了谈,也勉强同意了,接着就给车房发话。思嘉的马车可以启用了。他原本期望思嘉做了母亲以后会变,现在他失望了,而且有些难过。但一转念,又觉得如果思嘉非要到那些该死的木材厂去,阿尔奇可就来得太巧了。
对于这样一种安排,刚开始整个亚特兰大都感到惊讶。阿尔奇和思嘉在一起很不协调,一个是面貌凶恶的脏老头子,拖着一条假腿,耷拉在挡泥板上,一个是衣着整洁的漂亮少妇,双眉紧蹙,若有所思,只见他二人不停地在城内外到处奔波,彼此很少说话,显然是互相嫌弃。他们在一起,显然是各有所需,他需要的钱,而她需要有人保护。城里的女人都说,起码这比她在光天化日之下和那个叫巴特勒的男人驾着车到处跑要好。她们都在纳闷,不知道瑞德·巴特勒这些日子到哪里去了。三个月以前,他突然消失了,就连思嘉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阿尔奇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别人不跟他说话,他是一声不吭的。回答别的问话,也是含含糊糊地说不清楚。每天早上从媚兰的地窖里出来,就坐在皮蒂姑妈房前的台阶上,一面嚼烟叶,啐唾沫,一面等候思嘉。思嘉一出来,彼得便把她的马车从车房赶出来。彼得大叔很怕阿尔奇,只是不像怕魔鬼和三K党那么厉害罢了。就连嬷嬷也是摄手摄脚地从他身旁走,过不敢出声。他憎恨黑人,黑人也知道,而且怕他。
除了原有的手枪和猎刀以外,他又增加了一把手枪,他在黑人中间,真是远近闻名。他从来不真的拨出手枪,甚至不必往腰带上伸手,只凭心理上的影响就足够了,只要是阿尔奇在附近黑人是连笑也不敢笑的。
有一次,思嘉出于好奇心,问他为什么仇恨黑人。他的回答使思嘉出乎意外,因为其时不管问他什么问题,他总是回答说:“这不干你的事。"这一回,他是这样回答的:“我憎恨他们,我们山里人都憎恨他们。我们从来就不喜欢他们,从来不理睬那玩艺儿。这场战争就是他们闹出来的。就冲着这个,我也不能不憎恨他们。"“可是你也参加打仗了。"“我认为那是一个男人应该干的。我也恨那些北方佬,比恨黑人更厉害,我最恨的是多嘴多舌的女人。"阿尔奇露骨地说出这样无礼的话,顿使思嘉感到不快,恨不得把他甩掉,但是离开他又怎么办呢?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让她象这样想到哪儿去,就到哪儿去呢?他既无礼,又肮脏,有时甚至身上有股怪味儿,但是他能解决问题。思嘉去木材厂,他送她,接她,还送她一家家去找她的顾客,在她谈生意或下指示的时候,他就一边啐唾沫,一边望着远处发呆。她一下车,他也下车,紧紧跟在后面。她要是和粗鲁的工人,黑人或北方的军队打交道,他一般总是待在身边,寸步不离。
没多久,人们就对思嘉和她的保镖看惯了,看惯了以后,妇女们就开始羡慕她的行动自由,自从三K党绞死人以后,妇女几乎是被软禁起来了,即便是进城买东西,也一定六七个人结伴而行。而这些女人们生来喜欢交往,这样一来,她们就坐立不安,因此就把面子撂在一旁,来找思嘉,求她把阿尔奇借给她们用用。她倒也挺大方的,只要自己不用,总是让他去为女友效力。
阿尔奇转眼间就仿佛成了亚特兰大专营保镖行业的人,妇女们争先恐后地在他闲暇的时候雇用他,几乎每天早上吃早饭的时候都有一个孩子或者黑人仆人送来一张条子,上面写道:“今天下午如果您不用阿尔奇,能否让我雇用一下,我要到公墓去献花。"或者说:“我要去买一顶帽子。""我想让阿尔奇赶车送内利姑妈出去兜兜风。"还有的说:“我需要到彼得斯大街去一趟,但爷爷身体不大好,不能陪我去,能不能让阿尔奇----"姑娘,太太,寡妇,他都去给她们赶车,对她们统统表现出那种不以为然的鄙视态度,很显然,除了媚兰之外,他是不喜欢女人的,和对待黑人和北方佬的态度一样。妇女们刚开始对他的无礼感到惊讶,但后来也就习惯了,再加上他沉默寡言,只是有时候吐些嚼烟叶的唾液,大家自然把他和赶的马同样看待,而忘记了还有他这样一个人。有一次,梅里韦瑟太太把侄女生孩子的所有细节跟米德太太说了遍,压根儿没想起阿尔奇就坐在车前赶车。
只有在当前这种局势之下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在战前,妇女们连厨房也不会让他进的,她们在后门口拿给他一些吃的,就把他打发走了。现在大家都欢迎了,因为有他在场就感到安全。他粗鲁,没有文化,而且肮脏,但他有能力地保护妇女们免受重建时期各种恐怖行为的威胁。他以保镖为业,保护妇女的安全,这样她们的丈夫白天就可以去工作,夜晚有事也可以出去了。
渐渐思嘉发现,自从阿尔奇来给她干活之后,弗兰克常常晚上出去,他说店里的帐目需要结。现在生意好,上班时间顾不上结帐。有时他说朋友生病了,需要去照料一下。另外还有一个民主党人的组织,每星期三晚上聚会,研究怎样重新获得选举权,而弗兰克从未缺席。思嘉觉得这个组织聚在一起不会谈别的,只是议论戈登将军怎样比其他各位将军功劳大,仅次于李将军,他们还要把整个战争重打一遍,她看得清楚,在重新争选举权方面没取得什么进展。弗兰克显然是很喜欢参加这些聚会的,因为他总是待到最后,待到很晚。
艾希礼有时也出去照料病人,他也参加民主党人的聚会,而且常常是和弗兰克同一天晚上出去,每逢这种时候,阿尔奇就护送皮蒂、思嘉、韦德和小爱拉穿过后院,到媚兰家去,两个家庭在一起渡过这个夜晚,这几个女人做针线活儿,阿尔奇说直挺挺地躺在客厅里的沙发上打呼噜,每呼一声,他那灰白胡子就跳动一阵。没人请他在沙发上坐,而且这沙发是全家最精致的一件家具,每次见他往上前一躺,还把靴子放在漂亮的软垫上,她们就心疼得不得了。可是她们谁也没有这个勇气出来阻拦他。有一次,他说幸亏他一躺下就会睡着,否则一帮女人像一群母鸡似的不停地唠唠叨叨,会使他发疯的。大家一听,更不敢阻拦他了。
有时思嘉也纳闷,阿尔奇到底是哪里人,在媚兰的地窖里住下之前是干什么的,但一直没敢问他。一看他那独眼的严厉的面孔,好奇心也就消失了。她只晓得,听他的口音,他是北方的人山里人,他当过兵,在南方军队投降之前不久,他受了伤,丢了一只眼睛、一条腿。有一天,她大骂休·埃尔辛,倒使得阿尔奇全盘托出了自己的经历。
有一天早上,这个老头儿赶着车送思嘉到休经管的木材厂去,思嘉发现厂子没开工,黑人都不在,休无精打采地在树底下坐着,工人都不见人影,他也不知道怎么办好,一看这情形,思嘉怒火冲天,便毫不客平地和休发作起来,因为她刚弄到一份购买大宗木材的定单,而且要得很急,这份定单是她费了很大精力,搭上自己的姿色,而且争了半天才弄到手的,而木材厂现在却不开工。
“送我到那个厂子去,"她向阿尔奇吩咐道:“我知道路上要走很长时间,饭也吃不上了。不过我花钱雇你又是为了什么呢?我要让威尔克斯先生把手上的活儿停下来,先把我这批木材赶出来。说不定他那里也没开工呢。这可就好了!我从来没见过休·埃尔辛这样蠢货!等约翰尼·加勒格尔一把商店盖好,我就把他赶走。加勒格尔在北方佬军队里干过事,这有什么关系?他能干活儿。我从没看见爱尔兰人有发懒的。
我再也不雇自由的黑鬼了。那些人靠不祝我要把加勒格尔找来。再雇上几个犯人,他会让他们干活儿的,他----"阿尔奇一听这话,转过头来看着她,眼睛里充满了恶意,接着他用沙哑的声音带着冷酷的怒气说:“你什么时候雇来犯人,我什么时候走。"思嘉大吃一惊,说:“哎呀!这是为什么"“我知道雇犯人是怎么回事,我管它叫谋杀犯人,买人就像买骡子一样,他们受到的待遇连骡子都不如,他们挨打,挨饿,还要遭杀害。有谁过问呢?政府不管。政府已经把钱拿到手了。雇犯人的,他们也不管。他们只想花最少的钱给他们一口饭吃,让他们干最多的活儿。见鬼去吧,太太,我从来看不起女人,现在就更看不起女人了。"“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嘛?"“有的,"他的答话十分简单。他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我当犯人当了将近四十年。"思嘉倒抽了一口冷气,霎那间,倚在靠垫上直往后缩。原来阿尔奇这个谜和谜底在这里,他之所以不愿说出自己的姓和出生地,不愿谈自己的经历,原因就在这里,他说话不流利,对社会采取冷酷、仇恨的态度,原因也在这里。四十年啊!他入狱的时候肯定还年轻。四十年啊!他一定是判的无期徒刑,而判无期徒刑的人----“是不是因为----杀人?"“是的,"他坦率地答道,同时抖了抖缰绳,"杀了老婆。"思嘉吓得直眨眼睛。
胡子遮盖着的嘴唇好像动了动,仿佛他在讥笑思嘉这样害怕。"你要是怕我杀你,感到紧张,那你可以放心,太太,我是不会杀你的。我不会无故杀死任何一个女人。"“你杀了你的老婆!"“她和我兄弟乱搞,他跑了,我就把她杀了。放荡的女人就该杀,法律不应该为了这个就把一个人关起来,可却把我关起来了。““可是----你是怎么出来的呢?跑出来的吗?还是赦免了?"“可是说是赦免,“他紧紧地皱了皱那两道灰色的浓眉,好像连续讲话有困难。
“早在1864年,谢曼打到这里,当时我在米莱吉维尔监狱,四十年来我一直关在那里,狱长把我们这些犯人都召集起来,对我们说,北方佬来了,他们杀人,放火,现在除了黑鬼和女人以外,我要是还有什么更恨的东西,那就是北方佬。"“那是为什么?你曾经----你是不是认识几个北方佬。"“不是,太太,但是我听别人谈起他们,听说他们最爱多管闲事。我就恨那些爱管闲事的人。他们在佐治亚干了些什么呢?放走我们的黑奴,烧了我们的房子,杀了我们的牲畜,这是为什么?狱长说,军队急着招兵,我们这些人谁要是参加,打完仗就可以释放----如果还能活着的话。可是我们这些判了无期的,我们这些杀人犯,狱长说军队不要。说是要把我们送到另一所监狱去。我对狱长说,我和另外那些无期的不同,我进来,是因为杀了老婆,而她是该杀的,我要打北方佬,狱长觉得我言之有理,就把我夹在其他犯人里边,一块儿放出来了。"他停下来,呼哧呼哧地喘了喘气。
“说起来,真有意思。他们把我关起来,是因为我杀了人,他们把我放了,还给我一杆枪,去让我去杀更多的人。重新得到自由,手里还拿着枪,可真好呀!我们从米莱吉维尔出来的人打得不错,杀了不少敌人,我们自己也死了一些,没听说有一个人开小差。战争结束以后,就把我们都放了,我丢了一条腿,丢了一只眼,但是我不后悔。"“噢,"思嘉有气无力地说。
她使劲回忆,当时急于挡住谢曼的军队猖狂进攻,把米莱吉维尔监狱的犯人放了来,关于这件事,她听到过一些什么情况。1864年圣诞节的时候,弗兰克提起过这件事。他是怎么说的?当时的情况她记不起来了。她仿佛又感到了那些日子里出现的疯狂恐怖气氛,又听到围城的隆隆炮声,又看到一串大车,鲜血滴滴答答,落在红土路上,又看到乡团列队出发,其中有年轻的士官生,有儿童,比如费尔·米德,有老人,比如享利叔叔和梅里韦瑟爷爷。犯人们也列队出发,有的在联盟末日战死,有的在田纳最后一战,在冰天雪地里冻僵。
一时间思嘉觉得这个老头儿真是太傻,政府剥夺了他一生中40年光阴,他却还为它而战。为了一桩算不上犯罪的罪行,佐治亚州剥夺了他的青春和中年,而他却把一条腿和一只眼睛奉献给了佐治亚州。这使她回想起瑞德在战争初期说过的话,她想起他说他在这个社会里受排挤,决不会为它而战。但是到了紧急关头,他还是为它而战了,这和阿尔奇的情况是一样的,在思嘉看来,所有南方人,无论地位高下,都是注重道义的傻瓜,他们重视毫无意义的言论,却不关心自己的皮肉。
思嘉看了一眼阿尔奇特那双骨节肿大的老手,那两支手枪和短刀,马上又产生了一阵恐惧之感,在社会上四处流窜的还有没有其他像阿尔奇这样的犯人,为了联邦的利益而赦免了杀人犯"无赖、小偷?真的,街上的每一个陌生人都可能是杀人犯。弗兰克要是知道了阿尔奇的真实情况,可就麻烦了。要是皮蒂姑妈----她准会吓死的。至于媚兰----思嘉恨不得把阿尔奇的真实情况告诉她,也算是对她的一种惩罚,谁让她收容不三不四的人,还硬塞给亲戚朋友呢?
“我----我很高兴,你能把这些情况告诉我,阿尔奇,我----我是不会告诉别人的,威尔克斯太太和其他的一些妇女要是知道了,会感到十会震惊的。"“其实,威尔克斯太太是知道的,头一天晚上,她让我在地窖里住下的时候,我就告诉她了,难道你以为像她这样和善的女人,我能不告诉她,就让她收容我吗?""神明保佑我们!"思嘉非常惊讶地说。
媚兰明明知道这是个杀人犯,而且杀过女人,却没有把他撵出去。她还把自己的儿子托付给他,把自己的姑妈,嫂子和朋友也托付给他。她是一个最胆小的女人,独自和这样一个人待在家里,居然不觉得害怕。
“威尔克斯太太是一个很有头脑的女人,她认为我没有问题。她认为骗子总要骗人,小偷总要偷东西,但是谁要是杀了人,他一辈子也不会再杀人了。她还以为不管谁为联盟打过仗,就把他过去干的坏事抵消了。我自己也认为杀了老AE臷par不能算是干了什么坏事。……威尔克斯太太的确是一个有头脑的女人。……我对你明说了吧,你哪一天去雇犯人,我就哪一天离开你。"思嘉没有马上回答,但她心想:“对我来说,你越早离开越好,你这个杀人犯!"媚兰怎么会这么----这么。她不该收留这个老无赖,还不告诉朋友们他是个杀人犯。这么说,在军队里服役就能抵消过去的罪孽了!媚兰把服役和接受洗礼混为一谈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媚兰是很糊涂的,什么联盟,什么老兵以及与此有关的事,她都弄不清楚。思嘉暗地里咒骂这些北方佬,又多了一条憎恨他们的理由。要不是他们,怎么会出现这种事,使得一个女人不得不让一个杀人犯来当她的保镖。
阿尔奇赶着马车在寒冷的暮色中送思嘉回家去,思嘉突然发现在时代少女酒馆门前聚着一群人,有马,有马车,有货车。艾希礼骑在马上,脸上的神情严肃而是紧张。西蒙斯家几个兄弟从马车上往外探着身子拼命作手势。休·埃尔有一缕棕色的头发遮住了眼睛,他也在那里使劲招手。梅里韦瑟爷爷卖馅饼的货车停在这群人的中间,思嘉来到近处,看到托米·韦尔伯恩和享利·汉密尔顿叔叔也挤在梅里韦瑟爷爷的坐位上。
思嘉有些不快,她想,"我真希望享利叔叔不要这样回家,让人家看见,多么难为情。他又不是没有自己的马,他就是想每天晚上跟爷爷一起到酒馆去。"思嘉来到这群人跟前,马上感觉到一点他们的紧张气氛,虽然她不算敏感,心里也觉得一阵害怕。
“哎呀!"她知道,"不是又有什么人被强奸了吧!三K党要是再绞死一个黑人。北方佬就得把我们消灭光!"她立刻就对阿尔奇说:“停车。出事了。"“你不会是想在酒馆门口停车吧,"阿尔奇说。
“你没听见吗?停车。各位晚上好,艾希礼----享利叔叔----出什么事了?你们都那么----"大家都转过头来看着她,微笑着摘了摘帽子向她致意,但是他们的眼睛里都闪烁着十分激动的目光。
“是好事,也是坏事,"享利叔叔大声说。"全在你怎么看了。照我看,州议会不可能不这样做。"一听是州议会,思嘉松了一口气,她对州议会没有多少兴趣,觉得那里的事情几乎与她无关。她原来以为北方佬的军队又再来骚乱,才感到害怕的。
“州议会现在怎么了?”
“他们坚决拒绝批准修正案,"梅里韦瑟爷爷说,他的声音里流露出自豪的心情。"那些北方佬,这一下子够他们瞧的。"“咱们吃不了***兜着----思嘉。请原谅我说这样的粗话,"艾希礼说。
“啊!修正案?"思嘉问,心得显得挺明白的样子。
要说政治,思嘉是一窍不通,她也很少花时间考虑政治问题。前些时候,批准过一个第十三条修正案。也许是第十六条,但"批准"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是根本不明白了,男人总要为这样的事感到兴奋。艾希礼看到思嘉脸上茫然无知的神情,微微一笑。
“就是让黑人参加选举的修正案呀,"艾希礼解释道。"修正案提交州议会,他们拒绝批准。"“他们真糊涂!北方佬肯定会逼着我们就范的!"“我刚才说吃不了***兜着,就这个意思,"艾希礼说。
“我为州议会感到自豪,为他们的胆量感到自豪!"享利叔叔喊道。"只要我们顶住,北方佬是没人办法逼我们就范的。"“他们能这样做,也一定会这样做的。“艾希礼虽然语气镇定,眼睛里却流露出担忧的精神,"这样一来,我们今后的日子就要艰难得多了。"“不,艾希礼,肯定不会!日子再难也难过现在这个样子了!““会的,情况会更糟,会比现在糟得多,假如我们有一个黑人州议会怎么办?假如我们有一个黑人州长怎么办?假如军事条例比现在更坏怎么办?"思嘉渐渐开了窍,害怕得要命,眼睛越睁越大。
“我一直在想,如何做才对佐治亚最有利,对我们大家最有利,"艾希礼神情严厉一本正经地说。"最明智的做法究竟是像州议会这样对着干,刺激北方佬,迫使他们把全部军队开过来,不管我们接受不接受,就把黑人选举权强加到我们头上。还是尽量忍气吞声,乖乖地顺从他们,轻易地把这件事对付过去,到头来,都是一样的。我们毫无办法,我们只能任凭人家摆布。说不定我们还是老老实实地接受为好。"他的话,思嘉没听进去多少,其中的含义更是没有领会。
她知道艾希礼总是考虑问题的两面,而她却只考虑问题的一面,那就是:这样刺激北方佬,会对她自己产生什么影响。
“想当激进派,投共和党的票了吧,艾希礼?"梅里韦瑟爷爷毫不客平地嘲讽说。
接着是一阵沉默,气氛紧张。思嘉看见阿尔奇很快把手伸向手枪,可是又停了下来,阿尔奇不但认为而且老爷爷是个爱说废话的老头子。哪怕媚兰小姐的丈夫说的是蠢话,阿尔奇也不想让梅里韦瑟爷爷这样侮辱他。
艾希礼眼中忧虑的神情突然消失了。他的怒火中烧。但是还没等他开口,享利叔叔就朝爷爷开了火。
“你----你胡说----对不起,思嘉----爷爷,你发昏了,怎么这样对艾希礼说话?"”艾希礼会自己说话,用不着你来替他辩护,"爷爷冷峻地说。"他说话像个投靠了北方佬的南方人。屈服吗?见鬼去吧!对不起,思嘉。”
“我不相信退出联邦能解决问题,"艾希礼说,因为生气,他的声音有些发抖。“但是佐治亚退出的时候,我是支持它的。
我也不相信战争能解决问题,可是打起来以后,我也参加了战斗。现在我不相信刺激北方佬更加疯狂会有什么用处。但是,既然州议会决定这么干,我愿意支持州议会,我----”“阿尔奇,"享利叔叔突然说,"送思嘉小姐回家去吧,这不是她待地方。政治本来就不是女人的事,何况一会儿大家还可能对骂。走吧,阿尔奇。晚安,思嘉。"他们沿着桃树街走去,思嘉的心吓得怦怦直跳。州议会干了这样的的蠢事,会不会影响她的安全呢?会不会惹火了北方佬,拿走她那两个木材厂呢?
“唉,先生,"阿尔奇独自在哪里嘀咕。"我以前听人说起,兔子朝猎狗脸上啐唾沫,现在才见着。州议会里那些人要是认为对他们有好处,对我们也有好处,未尝不可以高呼'杰夫·戴维斯万岁!南部联盟万岁!'那些喜欢黑人的北方佬已经下定决心让黑人来管我们了。不过你还是该佩服州议会里那些人,他们勇气可嘉!"“让我佩服他们?见鬼去吧!佩服他们!他们都该枪毙!
这样一来,北方佬就会猛扑过来,像鸭子吃无花果虫一样把我们吃掉。他们为什么不批----批----怎么说来着?就是要求他们干的那个事情,他们怎么不想法让北方佬静下心来,而又刺激他们呢?他们会让我们屈服的,我们不如现在就屈服,何必等到将来呢?"阿尔奇冷漠地瞪了她一眼。
“不抵抗就屈服?女人跟山羊一样,连一点自尊心也没有。"思嘉雇来了十个犯人,两个木材厂一边五个,阿尔奇说到做到,马上就不干了。媚兰出面说情,弗兰克答应给他涨工钱,全都无济于事。他仍然护送媚兰、皮蒂、英迪亚和她们的朋友到城里去,就是不护送思嘉。要是思嘉和太太小姐们一起坐牢,他也不赶,真是令人尴尬呀,这个老无赖竟然要评判她的所作所为,更加令人难堪的是听说她的家里人,乃到她的朋友,也都同意那个老头儿的看法。
弗兰克劝她不要走这一步。艾希礼开始坚决不用犯人,后来违心地接受了,这是因为思嘉流着泪苦苦哀求,而且答应情况好转以后就雇自由的黑人,邻居都公开表示反对,弄得弗兰克、皮蒂、媚兰都抬不起头来,就连彼得和嬷嬷都说,用犯人干活,会倒霉,不会有好结果的。大家都说乘人之危是不对的。
“用奴隶干活儿的时候,你们并没有反对呀!"思嘉气恼地说。
唔,那可不一样,奴隶可没有处于危难之中。黑人当奴隶时可比现在获得自由还好得多。她要是不信,看一看周围的情况就清楚了。但是有人反对只会使思嘉更坚定地走自己的路,从来就是这样。她不让休经营木材厂了,让他赶车去运货,她要雇用约翰尼·加勒格尔,各项细节也已最后敲定了。
据她了解,好象只有加勒格尔赞同雇用犯人。他把那子弹形状的头轻轻点了点,说这一着儿实在高明,思嘉看了看这个过去的小个子骑手,见他两腿弯曲,身体健壮,一副土地神的面孔严肃而认真,心中暗想:“谁要是拿自己的马给他骑,那就是不心疼马,我可不让他靠近我的马,离马一丈远点。"但是她把一伙犯人交给他,却一点也不心疼。
“这群人,我可以随意使唤吗?"他问,他的眼睛冷冰冰的,好像两个灰色的玻璃球。
“可以随意使唤。我只要求你把厂子管好,我什么时候要木材,什么时候就有,我要多少,就有多少。"“我跟你干,"约翰尼干脆地说,"我去通知韦尔伯恩先生,我不跟他干了。"他穿过一群石匠、小泥瓦匠,渐渐远去,思嘉方才舒了一口气,精神振作起来,约翰尼的确是一个令人满意的人选,此人干练精明,而且没有闲话。弗兰克看不起他,指责他说”爱尔兰穷小子就知道赚钱。"然而正因为这个缘故,思嘉却看重他,她知道,如果一个爱尔兰人决心做出点成绩来,他就是一个难得的人材,根本不必问他个人情况如何。她觉得她和约翰尼之间比和自己同一阶层里的男人更亲近一些,因为约翰尼懂得钱的重要性。
约翰尼接管了木才厂以后,第一个星期就使思嘉感到十分满意,因为他用五个从犯人干的活比休用十个自由黑人干的还要多。这且不说,他还让思嘉更清闲了,自从一年前她来到亚特兰大从没这么清闲过,这是因为约翰尼不愿意让她到厂里去,而且是毫不客平地这样对她说的。
“你在那头管卖货,我在这头管生产,"他干脆地说。"犯人营不是女人待的地方,要是别人没告诉你,现在我约翰尼·加勒格尔告诉你了。我的任务是发货,对不对?那就行了!
我不喜欢像威尔克斯那样天天有人盯着,他需要有人盯着,我不需要。"因此思嘉虽不非常乐意,却不常到约翰尼的厂子里去,怕去得多啦,他就不干了,那可就糟了。他说艾希礼需要有人盯着,思嘉听了很不舒服,因为事实的确如此,只是她不肯承认罢了。艾希礼使用犯人和使用自由劳力相比,没什么不同,到底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明白。除此之外,他好像因为使用犯人而感到羞愧,近日来也没有什么话对她说了。
思嘉对于艾希礼身上发生的变化惴惴不安,他那光亮的头发里出现了灰发,由于疲劳,肩膀也不那么挺了,他也很少面带笑容。他不再是许多年前她一见钟情的英俊的艾希礼了,似乎有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在暗中折磨他,而他的嘴又总是闭得紧紧的,思嘉不但困惑不解,而且感到心疼,她恨不得一把把他拉过来,让他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轻轻抚摸着他那花白的头发对他说:“你有什么苦恼,告诉我,我来解决,我能帮你处理好的。"然而他严肃、冷淡,始终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
正文 第四十三章
手机电子书·TXT小说下载到m 更新时间:2007-10-12 11:29:02 本章字数:11612
12月里,难得有这么一天,太阳暖烘烘的,差不多和小阳春时节一样,皮蒂姑妈院里的橡树上仍然挂着干了的红叶子,渐渐枯萎的小草还能看出一丝黄绿色,思嘉抱着孩子来到侧面的回廓上,在一片有阳光照耀的地方坐在了摇椅子。她身装一件崭新的绿色薄长裙,裙上镶着许多波浪式的黑色花边,头戴一顶新的网眼便帽。这都是皮蒂姑妈给她做的。这两件东西都对她很合适,她也知道,因此心里十分高兴,几个月以来一直那么难看,现在又漂亮起来了,多开心呀!
她坐在摇椅上,一面摇着孩子,一面哼着小曲儿,忽然听见后街上传来马蹄声,她从过道上杂乱的枯藤缝里好奇地向外探望,只见瑞德·巴特勒正骑着马朝她家走来。
他离开亚特兰大有好几个月了。他走的时候,杰拉尔德刚去世,爱拉·洛雷纳还差很长时间没有出生。思嘉曾经想念过他,但是此刻她真想找个什么法子躲开,不见他。实际上,她一看见他那黑脸膛,心里就因内疚而感到慌乱。有人件事涉及艾希礼,一直使她心里不安,而她不愿意与瑞德讨论这件事,但是她知道,不论她多么不想讨论,瑞德是一定要讨论的。
他在大门外停下来,翻身轻轻地下了马,思嘉一边紧张注视着他。一边想,发现他很像韦德常常央求好读给他听的一本书里画的插图。
“他就缺少一副耳环和衔在嘴里的短刀了,"思嘉想。"唉,管他是不是海盗,只要我有办法,今天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把我给杀了。"他顺着小路走过来,思嘉跟他打个招呼,同时装出一副最甜密的笑脸。她正好穿着一件新衣服,戴着一顶适合于她的帽子,显得那么漂亮,真是幸运啊!他迅速地打量了她一番,立刻思嘉知道,他也认为她是很漂亮的。
“刚生的孩子!哎呀,思嘉,可真没想到哇!"他一边说,一边笑了,同时弯腰掀开毯子,看了看爱拉·洛雷纳难看的小脸。
“看你说的,"思嘉说着,脸都红了。"瑞德,你好吗?你走了很长时间了呢。““的确是这样。思嘉,让我抱抱孩子吧。唔,我懂得怎么抱孩子,我有许多奇怪的才干。他可真像弗兰克,就是没有胡子,不过到时候会长的。"“还是别长的好。这是个女孩儿。"“是个女孩儿?那就更好了,男孩子都讨人嫌。你可别再生男孩儿了,思嘉。"思嘉本来想回敬他一句,说不管男孩儿女孩儿都不愿再生了,可是话到嘴边,她又咽下去了。她笑了笑,在脑子里到处搜寻合适的话题,以拖延时间,暂时不讨论她怕谈的那个问题。
“这次出去,一切都好吗,瑞德?你这次去了哪里?"“唔,到了古巴----新奥尔良----还有一些别的地方。哎呀,思嘉。快把孩子接过去吧,她流哈喇子了,我又没法掏手绢儿。我知道,她是好孩子,不过她把我的前襟弄湿了。"思嘉把孩子接过来,放在腿上,瑞德懒洋洋地坐在栏杆上,从一个银盒子里取出一根雪茄。
“你老去新奥尔良去,"她说,她撅了撅嘴又接着说:“你从来不肯告诉我去那儿干什么呢。"“我这个人工作勤奋呢。思嘉,我大概是为了公事而去的吧。”“你还工作勤奋!”她毫不客平地笑起来。"你一辈子就没工作过。你太懒了。你就会资助北方来的冒险家,让他们偷盗,好处和你对半分,然后你就贿赂北方的官员,让你参加与他们的规划,来掠夺我们这些纳税人。"他把头往后一仰,大笑起来。
“你是多么想赚够了钱去贿赂官员们,你也好那么干呀!"“你这种想法----"思嘉开始有些恼怒。
“也许有朝一日你赚足了钱以后,就大规模行贿。说不定你靠那些雇来的犯人能发大财呢。"“啊!"思嘉说。她有些心烦意乱了。"你怎么这么快就知道我雇用犯人了?"“我昨天晚上就到这里,在时代少女酒馆过的夜,那里消息满天飞,是个闲言碎语大汇合的地方,比妇女缝纫会可强多了。大家都说你雇用了一伙犯人,让那个小恶棍加勒格尔管着他们,要把他们累死。"“这不是真的。"她忿怒地说。“他不会把他们累死的。我可以保证。"“你能保证吗?"“我当然能保证,你怎么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唔,请原谅,肯尼迪太太!我知道你的动机一向是无可非议的。然而约翰尼·加勒格尔是个冷酷的小无赖。我没见过第二个人像他那样的人。最好盯着他点,要不检查员一来,你就麻烦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思嘉生气地说。
“犯人的事,我不想多说了。人们都说不赞成,可雇用犯人是我自己的事----你还没告诉我你在新奥尔良干什么呢?你老往那里跑,大家都说----"说到这里,她住了口,她本来不想提这件事。
“大家都说什么?”
“说----说你在那里有个情人。说你要结婚了。是吗,瑞德?"她很久以来就想知道到底有没有这回事,所以现在她按捺不住,就坦率地提出了这个问题,她一想到瑞德要结婚,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妒忌心理使她感到隐隐痛苦。至于为什么这样,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平静的眼神顿时机警起来,他迎着思嘉的视线,盯着她看,看得她两颊泛起了红晕。
“这对你有很大关系吗?”
“怎么说呢,我不想失去你的友情啊,"思嘉一本正经地说。为了显得对这件事并不十分在意,她还低下头拉了拉毯子,把孩子的头围了围。
他突然大笑一声,接着说。"思嘉你看着我。"她勉强抬起头来,脸更红了。
“你那些朋友要是问起来,你就说要是我结婚,那是因为我没有别的办法把那个女人弄到手。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发现一个女人我非要娶她不可呢。"这样一来,她倒真的弄不明白了,而且感到难堪。因为她想起围城期间,有一天晚上,也是在这个回廊上,他说:我这个男人是不打算结婚的,而且流露出要她做情妇的意思。她还想起那天到监狱去看他的可怕情景,想到这里她又感到一阵羞愧。瑞德注视着她的眼神,脸上渐渐露出了一副讥笑。
“不过你既然坦率问我,我还是满足你这无聊的好奇心吧。我到新奥尔良去,不是为了什么情人,而是为一个孩子,一个小男孩儿。"“一个小男孩儿!"这突如起来的消息使她十分惊讶,她倒明白了。
“是的,我是他的监护人,要对他负责。他在新奥尔良上学。我常常那里去,主是去看他的。"“给他带礼物吗?"她问。这时她明白了为什么他总知道韦德喜欢什么礼物。
“是的,"他有些不耐烦,简短回答说。
“我可从来不给,他长得好看吗?”
“太好看了,不过这对他并没有好处。"“他乖吗?"“不乖,可调皮了,我真希望从来就没这么个孩子,男孩子都讨人赚。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他突然脸色不快,象生气似的似乎后悔不该提起这件事。
“你要是不想说,我当然就不问了,"她傲慢地说,其实她是很想再了解一些情况的。”不过我实在看不出你可以当监护人。"说完了,大笑起来,想借此来刺他一下。
“你自然看不出,你的视野是很有限的嘛。"他没有说下去,抽着烟沉默了一会儿,思嘉很想找一句无礼的话来回敬他,可是怎么也想不出来。
“这件事你要是不跟别人说,我就非常感激你了,"他最后说,"不过我知道要求一个女人保守秘密是不可能的。"“我是能保守秘密的,"她说,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你能吗?了解到朋友的真实情况当然是很好的。思嘉,别撅着嘴了。很抱歉,我刚才失礼了,不过你非要盘根问底,也只好怪你自己了。对我笑一笑,我们愉快地待一会儿吧,下面我就要提出一个令人不快的话题了。"“哎呀!"她心想,“现在他肯定要谈艾希礼的木材厂的事了。"于是她很快装出一副笑脸,露出酒窝,想借以讨他的欢心,"瑞德,你还去过什么地方?总不至于一直待在新奥尔良吧,对不对?"“对,最近这一个月,我在查尔斯顿,我父亲去世了。"“唔,真遗憾。““不必感到遗憾,对于他的死,我敢说,他不遗憾,我也不遗憾。"“瑞德,你怎么这样说话,太可怕啦!"“我是明明不遗憾,却硬作装遗憾的样子,岂不更可怕吗?
我们两个人之间一直没有好感,我想不起老头子在我哪件事情上持过赞成的态度,我太像我爷爷了。而他对我爷爷也总是说不赞成就不赞成。我长大以后,他从不赞成渐渐变成了不折的不扣的厌恶,我承认,我也没有想办法改变他对我的这种态度。父亲要求我做什么事,做什么人,都是非常无聊的。最后他把我赶出家门,我身无分文,也没受过什么教育,只能当一个查尔斯顿男子汉、神枪手和扑克高手。我没有饿死,而是充分发挥了打扑克的本事,靠赌博,日子过得很不错。而我父亲觉得这是对他的莫大侮辱,巴特勒家出了赌徒,他受不了,所以我第一次回家,他就不容许我母亲见我。战争期间,我要查尔顿外面跑封锁线的时候,母亲撒了个谎,才溜出来看了看我,这自然不会增加我对他的好感。"“唔,这些情况原来我一点不知道。"“我父亲,人们说他是一位正派的老先生,是属于老派的,也就是说,他既无知,又顽固,而且容不得人,和老派的先生们想法一模一样,没有自己的想法,他抛弃我,说我死了,大家都很佩服他。""'你假如你的右眼使你犯罪,把它挖出来,'我就是他的右眼,他的长子,他为了报复,就把我挖掉了。"说到这里,他面露微笑,由于回忆这段有趣的往事,他两眼一动不动。
“唉,这一切我都可以原谅,但是一想到战后他是怎样对待我母亲和我妹妹的,我就不能宽恕他。她们生活没有来源。
农场的房子烧掉了,稻田又变成了沼泽地。因为纳不起税,镇上的房子也完了。她们住着连黑人都不住的两间房子。我给母亲寄钱去,可父亲又把钱退回来----这钱不干净啊,你明白吗?----好几次我回到查尔斯顿,偷偷把钱塞给我妹妹。可是父亲总能发现,对她大发脾气,闹得她活不下去,真可怜啊!钱还是退回来了,我不知道她们是怎么。……我也不是不知道。我弟弟尽力帮助,但又没有多少钱来,他也是不肯接受我的帮助----用投机商的钱会倒梅,你明白吗?另外就是靠朋友接济。你姨妈尤拉莉一直对她们很好。你知道,她是和我母亲最要好。她送给她们衣服,还有----我的天啊!我母亲到了靠人济的地步!"思嘉很少见他这样摘去面具,他脸上露出了对父亲的痛恨,和对母亲的怜恤。
“尤拉莉姨吗?真是天知道,瑞德,除了我给她的钱以外,她还有什么呢?”“噢,原来她的钱是从你这里来的!你可真没教养了。我的宝贝儿,居然当着我的面吹嘘这件事来寒碜我。我非把钱还给你不可!"“那太好了,"思嘉说。她突然一咧嘴笑了,瑞德也朝她咧嘴笑了。
“唔,思嘉,怎么一提到钱,你就眉开眼笑?你能肯定除了爱尔兰血统以外,你身上没有一点苏格兰血统吗?说不定还有犹太血统呢!"“真讨厌!我刚才并不是有意说起尤拉莉姨妈,让你感到难为情。但是说实话,她认为我浑身是钱,所以总写信来要钱。天晓得,就算不接济查尔斯顿那边,我的开销也已经够多了,你父亲是怎么死的?"“慢慢饿死的,我想是这样----我也希望是这样,他罪有应得。他是想让母亲和罗斯玛丽和他一起饿死的。现在他死了,我就可以帮助她们了。我在炮台山给她们买了一栋房子,还有佣人伺候她们,当然她们不愿说钱是我给的。"“那是为什么?"“亲爱的,你还不了解查尔顿吗?你到那里去过,我家虽然穷,也得维持它的社会地位,要是让人家知道这是用了赌徒的钱,投机商的钱,北方来的冒险家的钱,这地位就无法维持了,她们对外是这么说的:父亲留下了一大笔人寿保险金----他生前为了按期付款,节衣缩食以至于饿死,就是为了他死后他们生活有保证,这样一来,他这个老派先生的名声可就更大了。……实际上,他成了为家殉难的人。他要是在九泉之下知道母亲和罗斯玛瓦都过上了好日子,他的劲儿都白费了,因而不能瞑目,那就好了。……他是想死的----是很愿意去死的,所以我对他的死,可以说不感到遗憾。"”为什么?"“唔,事实上他是李将军投降的时候就死了。你知道他那种人。永远也不可能适应新的时代,没完没了地唠叨过去的好日子。"“瑞德,老年人都是这样吗?"她想到父亲杰拉尔德以及威尔说的关于他的情况。
“天啊,不是的。你就看享利叔叔和那老猫梅里韦瑟先生,就以他们二人为例吧。他们随乡团出征的时候,就开始了一种新生活。依我看,从那以后他们显得更年轻了,更有活力了。我今天早上还遇到梅里韦瑟老人,他赶着雷内的馅饼车,和军队里赶车的一样,一边走,一边骂牲口。他对我说,自从他走出家门,避开媳妇的照顾,开始赶车以来,他感到年轻了十岁。还有你那享利叔叔,他在法庭内外和北方佬斗,保护寡妇和孤儿,对付北方来的冒险家,干得可起劲了----我估计他是不要钱的。要不是爆发了战争,他早就退休,去治他的关节炎去了,他们又年轻了,这是因为他们又有用了,而且发现人们需要他们,新的时代给老年人提供了机会,他们是喜欢这个新时代的。但是许多人,包括许多年轻人与我父亲和你父亲一样,他们既不能适应,也不想适应。既然说到这里,我就要和你讨论一个不愉快的问题了,思嘉。"瑞德突然改变了话题,使得思嘉一阵慌乱,所以她结结巴巴地说:“什么----什么----"而在内心里痛苦地说:“老天爷,问题来了。不知能不能把他压祝"“我了解你的为人,所以不指望你说实话,顾面子,公平交易。但是我当时信任你,真是太傻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想你明白的,无论如何,你看上去是心虚的。我刚才来的时候,路过艾维街,有人在篱笆后面跟我打招呼,不是别人,正是艾希礼·威尔克斯太太,我当然停下来,和她聊了一会儿。"“真的吗?"“真的。我们谈得非常愉快。她说她一直想告诉我,她认为我在最后时刻还能为了联盟而出击,这是多么勇敢的行为埃"“一派胡言!媚兰是个糊涂虫,由于你的英雄行为,那天晚上她差一点死了。"“如果死了,我想她会认为自己是为了高尚的事业而牺牲的。我问她在亚特兰大干什么,她对我这样不了解情况感到惊讶,她说他们现在搬到这里来住了,还说你待他们很好,让威尔克斯先生与你合伙经营木材厂了。"“那有什么关系?"思嘉简捷地问。
“我借钱给你买那家木材厂的时候,曾作过一条规定,你当时也同意了的。那就是不能用这家木材厂来养活艾希礼·威尔克斯。"“你可真讨厌。你的钱我已经还了,现在这个厂归我所有,我要怎么办,那是我自己的事。"“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还帐的钱是怎么来的?”“当然是卖木材赚的。"“你是利用我借给你创业的钱赚来的。这才应该是你的意思。你利用我的钱来养活艾希礼,你这个女人完全不讲信用,如果你现在还没有还我的钱,我就会来逼债,你要是还不起,我就会把你拍卖,那才有意思呢。"他的话虽然不重,眼里却冒着怒火。
思嘉急忙把战火引到敌人的领土上去。
“你为什么这么恨艾希礼?我想你准是妒忌他吧。"她话一出口,恨不得把舌头咬掉,因为瑞德仰天大笑,弄得她很难为情,满脸通红。
“你不但不讲信用,而且还非常自负,"他说。"你以为你这全区的大美人儿可以没完没了地当下去,是不是?你以为自己总是漂亮的小姑娘,男人见了没有不爱的。"“不对!"她气愤地说。"可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恨艾希礼。我能想到的就只有这个理由。"“你再想想,小妖精。这个理由不对。至于我恨艾希礼----我既不喜欢他,也不恨他。事实上,我对他和他这一类的人只感到怜悯。”“怜悯?"“是的,还加一点鄙视。你现在可以像火鸡那样叫唤,你可以告诉我像我这样的流氓,一千个顶不上他一个,怎么竟敢如此狂妄,竟然对他表示怜悯或鄙视呢。等你发完了火,我再向你说明我的意思,如果你有兴趣的话。"”唔,我没有兴趣。"“我还是告诉你吧,因为我不忍心让你继续作你的美梦,以为我妒忌他。我怜悯他,是因为他早就应该死了,而他没有死。我鄙视他,是因他的世界已经完了,而他不知如何是好。"思嘉感到他这些话有点耳熟。她隐隐约约记得听过类似的话,但想不起来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听到的了。她正在气头儿上,所以也没有多想。
“照你这么说,南方所有正经人就都该死了!"“要是按照他们的想法去做,我想艾希礼之类的人是宁愿死了的。死了就可以在坟上竖一块方方正正的碑,上面写着'联盟战士为南国而战死长眠于此'。或者写着'Dulceetdecorumest----'或者写着其它常见的碑文。"“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要是不用一英尺高的字母写出来,放在你鼻子底下,你是什么也看不明白的,对不对?我是说,一了百了,他们死了就不必解决问题了,那些问题也是无法解决的。除此之外,他们的家庭会世世代代为他们而感到骄傲。我听说死人都是很幸福的。你觉得艾希礼·威尔克幸福吗?"“那当然----"她没有说下去,因为她想起最近见到艾希礼的眼神。
“难道他,还有休·埃尔辛,还有米德大夫,他们都幸福吗?他们比我父亲、比你父亲幸福吗?"“唉。也许他们没有感到幸福。因为他们都失去了自己的钱财。“他笑了。
“不是因为失去了钱财,我的宝贝儿。我告诉你吧,是因为失去了他们的世界----他们从小就生活在里面的那个世界。他们如今好像鱼离开了水,猫长了翅儿。他们受的教育要求他们成为某一种人,做某一种事,占有某一种地位。李将军一到阿波马托克斯,那种人,那种事,那种地位就都一扫而光了。思嘉呀,瞧你那副傻样子!你想,现在的艾希礼,家没有了,农场也因交税的事而被没收了。至于文雅的绅士,现在一分钱能买20个。在这种情况下,艾希礼·威尔克斯能干什么呢?他是能用脑子,还是能用手干活呢?我敢打赌,自从让他经管木才厂以厂你的钱是越赔越多了。"“不对!"“太对了!哪个星期天晚上你有空,给我看看你帐本好吗?"“你见鬼去吧,而且用不着等你有空。你可以走了,随你的便吧。”“我的宝贝儿,鬼我见过了,他是个非常无聊的家伙。我不想再去见他。就是你让我去,我也不去了。……当初你急需用钱,我借给你了,你也用了,我们那时有一个协议,规定这笔钱应该如何用,可你违反了这个协议。请你记住,可爱的小骗子,有朝一日你还要向我借钱的。你会让我资助你,利息低得难以想像,这样你就可以再买几家木材厂,再买几头骡子再开几家酒馆。到那时个,你就别想再弄到一个钱。"“需要钱的时候,我会到银行去借。谢谢你吧,"她冷淡地说,但胸口一起一伏,气得不得了。
“是吗?那你就试试看吧,我在银行里有很多的股份。"“真的吗?"“是啊,我对一些可靠的企业很感兴趣。"“还有别的银行嘛----"“银行倒是不少。不过我要是想点办法,你就别想从他们那里借到一分钱,你要是想用钱,去找北方来的高利贷的吧。"“我会很高兴去找他们的。"“你可以去找他们,但是一听他们提出的利息,你是会吃惊的,我的小宝贝儿,你应该知道,生意之间,搞鬼是要受罚的。你应该规规矩矩地跟我打交道。"“你不是个好心人吗?又有钱,又有势,何必跟艾希礼和我这样有困难的人过不去呢?"“不要把你自己和他强扯在一起,你根本算不上有困难。
因为什么也难不住你,但是他有困难,而且解脱不了,除非他一辈子都有一个强有力的人支持他,引导他,帮助他。我决不希望有人拿我的钱来帮助这样一个人。"“你就曾帮过我的忙,当时我有困难,而且----"“亲爱的,你是个冒险家,是个很有意思的冒险家,为什么呢?因为你没有依赖亲属中的男人,没有为怀念过去而流泪。你出来大干了一场,现在你的财产有了牢固的基础,这里面不仅有从一位死者的钱包里偷来的钱,还有从联盟偷来的钱。似的成就包括杀人,抢别人的丈夫,有意乱搞,说谎骗人,坑人的交易,还有各种阴谋诡计,没有一项是经得起认真审查的。真是令人佩服。这已足够说明你是一个精力充沛、意志坚强的人,是一个很会赚钱的冒险家。能帮助那些自己肯干的人,是件很愉快的事。我宁愿借一万块钱给那位罗马式的老妇人梅里韦瑟太太,甚至可以不要借据。她是从一篮子馅饼起家的,看看她现在怎么样了!开了一家面包房,有五六个伙计,上了年纪的爷爷高高兴兴地送货,那个法国血统的不爱干活的年轻人雷内,现在也干得很起劲,而且喜欢这份工作。……还有那可怜的托米·韦尔伯恩,他的身体相当于半个人,却干着两个人的活儿,而且干得很好----唉,我不说了,再说你就烦了。"“我已经烦了,烦得快要发疯了,"她冷冰冰地说了这么一句,故意让他生气,改变话题,不再谈这件涉及艾希礼的倒霉事。而他却只笑了笑,并不理会她的挑战。
“像他们这样的人是值得帮助的,而艾希礼·威尔克斯----呸!在我们这样一个天翻地覆的世界里,他这样的人是无用的,是没有价值的。每缝这个世界底儿朝天的时候,首先消失的就是他这样的人,怎么不会这样呢?他们没有资格继续生存下去,因为他们不斗争----也不知道怎样斗争。天翻地覆,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过去发生过,以后还会发生。一旦发生天翻地覆的大事变,个人的一切全都失去,人人平等,然后白手起家,大家都重新开始。所谓白手起家,就是说除了脑子好使手有劲之外,别的什么也没有。
但有些人,比如艾希礼,脑子既不好使,手也没有劲,或者说,虽然脑子好使手有劲,却顾虑重重,不敢加以利用,就这样,他们沉了底,他们也应该沉底,这是自然规律,除掉这样的人,世界会更美好,但总有少数坚强的人能够挺过来,过些时候,他们就恢复到大事变之前的状况。"“你也过过穷日子!你刚才还说你父亲把你赶出家门的时候,你身无分文,"思嘉气愤地说。"我觉得你应理解而且同情艾希礼才对呀!"“我是理解他的,"瑞德说。“但如果说我同情他,那就见鬼了。南方投降以后,艾希礼的财产比我被赶出家门的时候多得多。他至少有些朋友肯收留他,而我是个被社会唾弃的人,但是艾希礼又为自己做了些什么呢?”“你要是拿他和你自己相比,你这个高傲自负的家伙,那为什么----感谢上帝,他和你不一样,他不愿意你那样把两手弄脏,和北方佬、冒险家投靠北方的人一块儿去赚钱,他是一个谨慎、正直的人。"“可是他并没有因为谨慎、正直而不接受一个女人给他的帮助,给他的钱。"“他不这样又怎么办呢?”
“我怎么能说呢?我只知道我自己,被赶出来的时候干了什么,现在干什么。我只知道另外有些男人干了什么。我们发现在旧文明的废墟上有机会可以利用,于是我们就充分利用这个机会。有的光明磊落,有的见不得人,现在我们还尽可能利用这个机会。艾希礼之流在这个世界上也有同样的机会,却不加以利用。他们就是不会想办法,思嘉。而只有会想办法的人才有资格活下去。"瑞德说了些什么,思嘉几乎没有听进去,因为瑞德开始讲话时她回想起来的一些模糊印象。现在清楚了,她记得那天冷风吹过塔拉的果园,艾希礼面对着她,站在一堆准备做栏杆的木棍旁,两眼望着远处,他说----他说什么了?他得到一个很滑稽的外国名字,听起来像是异教徒的语言,他还谈到了世界的末日,当时她不理解他的意思,现在她明白了,感到非常吃惊,同时也有一种疲倦、不适的感觉。
“哎,艾希礼说过----”
“他说过什么?”
“在塔拉的时候,他有一天谈到----谈到诸神的末日,谈到世界的末日,以及诸如类的傻话。"“啊,Gotterdammerung!"瑞德的眼神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他还说什么?"“唉,记不清了,我当时也没注意听。噢,对了,他还说过什么强者通过,弱者被淘汰。""这么说,他是清楚的。这他就更难以忍受了。他们大部分人不清楚,也永远弄不清楚。
他们一辈子都弄不明白,失去的幻影消失到哪里去了,他们只好默默地忍受着一切,既感到高傲,又感到无能为力,但艾希礼和他们不同,他是清楚的,他知道自己已被淘汰了。““不对,他没有被淘汰!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不能让他被淘汰。"瑞德静静地看着思嘉,他那棕色的脸膛是舒展的。
“思嘉。你是怎么取得他的同意,到亚特兰大来为你经营这个木材厂的?当时他有没有极力推辞?"思嘉马上想起父亲葬礼之后她和艾希礼谈话的情景,但随即置之脑后。
“当然没有,"他显得很生气的样子回答道,"我对他说我需要他帮忙,因为当时我信不过经管木材的那个家伙,弗兰克自己又忙得顾不上帮我,而且我也快要----快要生这个小爱拉了。他是很愿意来给我帮忙的。"“拿做母亲当借口可真是个不错的理由!原来你是这样说服他的。现在你把这个可怜虫放到你需要他的地方,并用他的责任心把他拴住,和用链子把你那些犯人拴住是没有区别的。我祝你们二人幸福。不过刚才一开始我就说了,今后不管你耍什么见不得人的鬼把戏,也别想再从我这里得到一分钱。你这个两面三刀的女人。"思嘉既生气,又失望,非常难过。她已经盘算了很久,想再向瑞德借钱在城里买一块地,再开一家木材厂。
“我用不着你的钱。"她说。"我靠约翰尼·加勒格尔那个厂,赚了很多钱,因为现在不用自由的黑人了。我还有作抵押的钱,而且我们的店做黑人生意,也很赚钱。"“是啊,我听说了!你可真聪明,专门找那些生活没有着落的人,孤儿寡妇,愚昧无知的人,从他们身上捞钱。思嘉,你要是非捞不可,为什么不去找那些有钱有势的人,而非找这些软弱的穷人呢?自从罗宾汉到现在,劫富济贫才是最高尚的行为!"“那是因为穷人的钱好捞得多,而且捞起来也安全得多----姑且就用说你的这个"捞"字吧"思嘉直截了当地说。
他悄悄地笑起来,连肩膀都抖动了。
“思嘉,你是一个很坦率的流氓!”
流氓!这话也能使她伤心,真有意思。她激动地对自己说,我可不是流氓埃至少她并不想去当流氓。她想当一个有地位的上等人。她突然回想起很多年前的情况,仿佛看见母亲在走来走去,层层的裙子沙沙作响,随身的香囊散发着清香,两只小手不知疲倦地为别人操劳,赢得了人们的爱戴、尊敬和怀念。想到这里,她心里突然感到非常难受。
“你要是存心折磨我,那全是白费功夫,"她说,脸上显得有些疲倦。"我知道我近来已放松应有的谨慎,也不像小时候的教育要求的那样宽厚、和气。可是,瑞德,我也是没有办法呀。的确是没办法。不这样做又怎么办呢?那个北方佬闯进塔拉的时候,我要是手软一点,会怎么样呢?我和韦德,整个塔拉,我们所有的人,会有什么结果呢?我当时是应该----不过现在我连想也不愿意想了。还有乔斯·威尔克森来抢占房子的时候,我要是宽宏、谨慎又会怎么样呢?我们大家现在住到哪里去呢?还有我当时要是天真、顺从而没有盯着弗兰克去解决那倒霉的债务税金,我们就会----唉,不要说了。也许我是个流氓,瑞德,但我不会永远愿意当流氓的。
可是这些年来,甚至现在,不这样又怎么办呢?我有什么别的出路呢?我觉得仿佛是在风暴中划一只装载很满的船,勉强保持在水面上已经很不容易了。我哪里还顾得上那些无关要紧的东西,那些放弃也并不可惜的东西,比如仪态端庄,以及----以及如此类型的东西,我非常害怕船会沉下去,就把看起来最不重要的东西全扔掉了。"“自尊心、体面、真诚、纯洁、宽厚,"他和颜悦色地一一列举。“思嘉,你做得很对呀!船要沉的时候,这些东西是重要的,可是看一看你周围的朋友吧,他们或者把船安全地划到岸边,使货物完好无损,或者宁愿仪容整平地全船覆没。"“他们是一群大傻瓜,"她怒气冲冲地说。"此一时彼一时嘛,等我有了很多钱,我也会像说的那样好好地去做人,我会做一个老实忠厚的人。到时候我就做得起老实人了。"“现在你也做得起----但是你并不愿意去做。落水后的货物是难以打捞上来的即使打捞上来,也往往损坏得面目全非,无法恢复原状了。恐怕等你认为有能力把你扔掉的体面、纯洁与宽厚打捞上来的时候,你会发现它们已经在海里起了很大变化,但我想并没有变得充实,变得新奇。……"他突然站起来,拿起帽子。
“你要走吗?”
“是的。你不觉得松了一口气吗?你要是还有良心的话,我走以后,你就好好扪心自问自己的良心吧。"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低头看了看孩子,伸出一个手指让孩子来抓。
“我想弗兰克一定美得很吧?”
“当然了,当然。”
“我想他一定为孩子作了很多按排?”
“哎呀,你难道不知道男人对孩子总是胡思乱想。"“那就告诉他,"瑞德说到这里突然停下来,脸上有一种奇怪的表情。"告诉他如果他想实现他对孩子的那些安排,他就最好晚上多待在家里,而不要像现在这样。"“你这是什么意思?”“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告诉他待在家里。"“你这个坏蛋!你怎么敢说可怜的弗兰克会—-"“哎呀,我的天啊!"瑞德放声大笑起来。"我不是说他去玩儿女人去了!弗兰克!啊,我的天啊!"他一边笑着,一边走下台阶。
正文 第四十四章
手机电子书·TXT小说下载到m 更新时间:2007-10-12 11:29:15 本章字数:9966
三月里的一天下午,天气很冷,风也很大,思嘉把彩毯往上拉了拉,掖在胳臂底下,这时她正赶车沿着迪凯特街到约翰·加勒格尔的木材厂去,近来独自一人赶车外出是很危险的,这一点她也知道,而且现在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危险,这是因为对黑人完全失去了控制。正如艾希礼所说的那样,自从州议会拒绝批准那修正案以来,可真吃不了兜着了。州议会断然拒绝,好像给了北方佬一记耳光,北方佬一怒之下要进行报复,而且来得很快很猛。北方佬为了达到要把黑人选举权强加于佐治亚州这个目的,他们宣布佐治亚发生了叛乱,宣布在这里实行最严厉的戒严。佐治州作为一个州已经被消灭了。和弗罗里达州和亚拉巴马州排在一起,编为第三军事区,受一位联邦将军管辖。
如果说在此以前生活不安全,人心不定,现在就更加如此,前一年宣布的军事条令当时似乎很严厉,现在和波普将军宣布的条令一比就显得温和多了。面对着黑人统治的可能性,前景暗淡,没有一点希望,有不满情绪的佐治亚州惴惴不安,处于痛苦之中。至于黑人,他们看到了并且念念不忘。
新近获得的重要地位,由于他们意识到有北方佬军队给他们撑腰打气,他们暴行就愈演愈烈,谁也别想得到安全。
在这个混乱和恐怖的时期,思嘉感到害怕了----虽然害怕,却很坚定,她仍旧像过去一样独自一人赶着车来来去去,并把弗兰克的手枪插在马车缝里,以备不时之需。她默默地诅咒州议会,不该给大家带来这更大的灾难。这种好看的大无畏的立场,这种人人赞扬的豪爽行动,究竟会有什么好处?
只可能把事情搞得更糟。
再往前走不远有一条小路,然后穿过一片光秃秃的小树林通到沟底,这里便是棚户区。思嘉吆喝了一声,让马快点跑。她每次从这里经过都感到非常紧张。因为这里有一些军队扔下的帐篷。还有一些石头房子,又脏又乱又臭。这是亚持兰大城内域外名声最坏的一个地方,因为这个肮脏的地方住着一些走投无路黑人,当妓女的黑人,还有一些下层的穷白人,听说黑人或白人犯了罪的,也躲到这里来,北方佬军队要是追捕某个人,首先就到这里来搜查。枪杀刀砍的事件在这里更是经常发生。当局没办法也懒得调查,一般就让住在这里的人自己解决那些见不得人的麻烦事,后面的树林里有一个造酒的作坊,能用玉米产生劣质威士忌。到了晚上,沟底的小屋里就传出醉鬼的嚎叫和咒骂声。
就连北方佬也承认这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应当加以铲除,可是他们并没有采取行动,使亚特兰大和迪凯特居民感到愤怒,呼声甚高,因为他们往来于这两个城市之间,非走这条路不可。男人路过棚户区都把手枪套解开,正派女人根本就不愿意路过这里,即便有丈夫保护也不愿意,因为常有黑人中的浪荡女人喝得醉醺醺的,坐在路旁说些粗话辱骂行人。
过去只要有阿尔奇在思嘉身边,她就不把这棚户区放在眼里,因为就连最放肆的黑人女人也不敢当着她的面笑一笑,可是自从她不得不自己驾车以来,已经出了多少次使人不愉快或令人伤脑筋的事,她每次驾车从那里经过。那些浪荡女人似乎都要出来捣乱。她没有办法,只好置之不理,自己生闷气,回家以后,她也不敢把这些事给邻居或者家里人说,从他们那里得到一点安慰,因为邻成们会得意地说:“啊,你还指望什么好事吗?"家里人就会拼命劝说,让她不要再去,而她是决对不可能就此不出去的。
谢天谢地,今天路边倒没有衣衫褴褛的女人,她路过通向棚户区的那条小路时,看见午后暗淡的斜阳下,一片小破房子趴在沟底,顿时产生了一阵厌恶的感觉,一阵凉风吹来,她闻到烧木柴的气味,炸猪肉的气味,还有没人打扫的露天厕所的气味,混在一起,真叫人呕心。她把头一扭,熟练地把缰绳在马背上一抖,马儿加快了速度,拐了一个小弯,继续向前跑去。
她刚想松了一口气,突然又吓得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因为有一个身材高大的黑人悄悄地从一棵大橡树后面溜了出来,她虽然受了一惊,但还没有被糊涂。霎时间,她把车停住,一把抓起弗兰克的手枪。
“你要干什么?"她使出最大的力气,正颜历色地喝道。那黑人又缩到大树后面,从他回话的声音可以听得出,他是很害怕的。
“哎呀,思嘉小姐,别开枪,我是大个子萨姆呀!"大个子萨姆!一时间她不明白他的话,萨姆本来在塔拉当工头,围城的日子里她还最后见过他一面。他怎么。……“出来让我看看你到底是不是萨姆!"那个人犹犹豫豫地从大树后面出来,他是个邋遢的大个子,光着脚,下身是斜纹布裤子,上身是蓝色的联邦制服,他穿着又短又瘦。思嘉认出来了,这的确是萨姆,就把手枪放回的处,脸上露出了愉快的笑容。
“啊,萨姆!见到你,我真高兴!”
萨姆连忙冲到马车旁,两眼兴奋得转个不停,洁白的牙齿闪闪发光,像大腿一样大的两只黑手,紧紧地攥住思嘉伸给他的手。他那西瓜瓤一样红的舌头不停地翻动着,他高兴得整个身子左右来回扭动着,这动作竟像看门狗跳来跳去一样可笑。
“我的老天爷,能再见到家里的人,可真太好了!"他说,一面使劲攥着思嘉的手,她觉得骨头都要攥裂了。"您怎么也这么坏,使起枪来了,思嘉小姐?”“这年头里,坏人太多了,萨姆,我不得不使枪埃你到底在棚户区这个糟糕的地方干什么,你是个体面的黑人呀?怎么不到城里去找我啊?"“思嘉小姐,我不住在棚户区,只是在这里待一阵子。我才不住在这个地方哩。一辈子没见过这么懒的黑人。我也不知道您就在亚特兰大,我还以为您在塔拉呢。我原想一有机会就回塔拉去。"“自从围城以后,你就一直待在亚特兰大吗?"“没有,小姐!我还到别处去过。"这时他松了手,思嘉忍着疼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看骨头是否仍然完好。"您还记得最后一次看见我的时候吗?"思嘉回想起来,那是围城前的一天,天气很炎热,她和瑞德坐在马车里,一伙黑人以萨姆为首,排着队穿过尘土飞扬的大街,朝战壕走去,一面高唱《去吧,摩西》。思嘉想到这里,点了点头。
“唉,我拼命挖壕沟,装沙袋,一直干到联盟军离开亚特兰大。带领我们的队长被打死了,没人说怎么办,我就在林子里躲了起来。我想回塔拉去,可又听说塔拉一带全烧光了。
另外,我想回也回不去。没有通行证所叫巡逻队抓去。后来北方佬来了,有个军官是个上校,他看中了我,叫我去给他喂马,擦靴子。
“是啊,小姐,我那时候可神气了,当上了跟班的。和波克一样,可我本来是个庄稼汉呀。我没告诉上校我是个庄稼汉,他----您知道,思嘉小姐,北方佬糊涂得很他们根本不分清楚!就这样,谢尔曼将军开到萨瓦纳,我也跟着上校到了萨瓦纳。天啊,思嘉小姐,那一路上,从来没见过那么可怕的事。抢啊,烧啊----思嘉小姐,他们烧没烧塔拉?"“他们是放了火,可我们把火扑灭了。"“噢,那就好了。塔拉是我的家,我还想回去呢。仗打完了以后,上校对我说:'萨姆,跟我回北方去吧,我多给你工钱。'当时我和其他黑人一样,很想尝尝这自由的味道再回家,所以就跟着上校到了北方,我们去了华盛顿,去了纽约,后来还到了波士顿,上校的家在那里。是哪,小姐,我这个黑人跑的地方还不少呢!思嘉小姐,北方佬的大街上,车呀,马呀,多得很呢!我老怕叫车压着哩!"“你喜欢北方吗,萨姆?”“也喜欢----也不喜欢。那个上校是个大好人,他了解黑人,他太太就不一样,他太太头一次见我,称我‘先生',她老这么叫我,我觉得很别扭。后来上校告诉她叫我'萨姆',她才叫我'萨姆'的。可是所有北方人,头一次见到我,都叫我'奥哈拉先生'。他们还请我和他们坐在一起,好像我和他们是一样的。不过我从来没和白人坐在一起过,现在太老了,也学不会了。他们待我就像待他们自己人一样,思嘉小姐,可是他们心里并不喜欢我----他们不喜欢黑人,他们怕我,因为我块儿大。
他们还老问我猫狗怎么追我,我怎么挨打。可是天知道,思嘉小姐,我没有挨过打呀!你知道杰拉尔德老爷从不让人打我这样一个不值钱的黑人。
“我把情况告诉他们,还对他们说太太对待黑人多么好,我得肺炎的时候,她连觉也不睡,细心照料我一个星期,可他们都不相信。思嘉小姐,我想念太太,想念塔拉。后来我实在受不了,一天晚上就溜出来,上了一辆货车,一直坐到亚特兰大。您要是给我买张票,我马上就回塔拉去,我回去看看老爷。这自由我可是受够了,我愿意有个人安排我按时吃得饱饱的,告诉我干什么,不干什么。生了病还照顾我。我要是再得了肺炎怎么办?那北方佬的太太能照料我吗?不可能,她可以称我'奥哈拉先生',但是她不会照顾我的。可是太太,我要是病了,她会照顾我的----思嘉小姐,您怎么了?"“爸爸和母亲都死了,萨姆。"“死了?思嘉小姐,您在开玩笑吧。您不应该这样对待我的!"“不是开玩笑,是真的,母亲是在谢尔曼的军队开到塔拉的时候死的。爸爸----他是去年六月去世的。唉,萨姆,别哭埃不要哭了!你要再哭,我也受不了!萨姆,别哭!我实在受不了。现在咱们不谈这个了。以后有时候我再详细给你说。……苏伦小姐在塔拉,她嫁了一个非常好的丈夫,是威尔·本廷先生。卡琳小姐,她在一个----"思嘉没有说下去,她对这个哭哭啼啼的大汉,怎么能把修道院是什么地方说清楚呢。"她现在住在查尔斯顿,不过波克和百里茜都还在塔拉……来,萨姆,擦擦鼻子。你真想回家去吗?"“是的,可这个家不像我想像的那样有太太在----"“萨姆,留在亚特兰大,给我干活儿怎么样?现在到处坏人这么多,我非常需要一个赶车的人。”“是啊,思嘉小姐。您肯定是需要的,我一直想对您说,您一个人赶着车到处跑可不行啊,您不知道现在黑人有多么坏呀,特别是住在这棚户区的人。您这样可不安全呢。我在棚户区只待了两天,就听见他们议论您了,昨天您经过这里,那些下贱的黑女人冲着您大叫。当时我就认出您来了,可您的车跑得太快,我没追上。不过我让那些人掉了层皮,真的,萨姆,您没注意她们今天就没出来吗?”“我倒是注意到了,这真得谢谢你,萨姆。怎么样,给我赶车好吗?"“思嘉小姐,谢谢您的好意,不过我想我还是回塔拉去吧。"萨姆低下头,他那露着的大拇指指头在地上划来划去,不知他为什么有些紧张。
“告诉我,这是为什么,我多给你工钱,你一定要留在我这里。"他那张傻呼呼的黑黑的大脸膛,和孩子的脸一样容易看出内心的感情。他抬头看了看思嘉,脸上露出惊惶的神情。他走到近处,靠在马车边上,悄悄地说:“思嘉小姐,我非离开亚特兰大不可。我一定要到塔拉去,我一到那里,他们就找不着我了,我----我杀了一个人。"“一个黑人?"“不,是一个白人,是一个北方佬大兵,他们正在找我,所以我才待在棚户区。"“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他喝醉了,朝我说了些很难听的话,我受不了,就掐住了他的脖了----我并没不想起死他,思嘉小姐,可我的手特别有劲,一会儿的工夫,他就死了。我吓坏了,不知怎么办才好。所以就躲到这里来了。昨天看见您从这里经过,我就说:'上帝保佑,这不是思嘉小姐吗?她照顾过我,她不会让北方佬把我抓走的,一定会送我回塔拉。"“你说他们在追捕你?他们怎么知道是你干的呢?"“是的,我这么大个子,他们不会弄错了。我想我大概是全亚特兰大最高的黑人了。昨天昨上他们已经到这里来找过我了,有一个黑人姑娘,把我藏在树林里一个洞里了,他们走了我才出来。"思嘉皱了皱眉头坐了一会儿。她一点也没有因为萨姆杀了人而感到震惊,或者伤心,而是因为不能用他赶车而感到失望。像萨姆这样身材高大的黑人当保镖,不比阿尔奇差。她总得想法把他平平安安地送到塔拉去,当然不能让当局把他抓去。这个黑人很有用,把他绞死可太可惜了。是啊,他是塔拉用过的最好的工头了!思嘉根本没想到他已经自由了。在她心目中,他仍然是属于她的,和波克、嬷嬷、彼得、厨娘、百里茜都一样,他仍然是"我们这个家庭中的一员",因此必须受到保护。
“我今天晚上就送你回塔拉去,"她最后说。"萨姆,现在我还要往前面赶路,天黑以前还要回到家里。你就在这里等我回来。你要去的地方,谁也别告诉,你要是有帽子,拿来,可以遮一遮脸。"“我没有帽子呀!"“那就给你两毛五分钱,从这里的黑人那里买一顶,然后到这里来等我。"“好吧,小姐,"现在又有人告诉他做什么了,他松了口气。脸上也显得精神了。
思嘉一边赶路一边想。威尔肯定欢迎这样好的一个庄稼汉到塔拉来。波克干地里活儿一直干得不大好,将来也不会干得好。有了萨姆,波克就可以到亚特兰大来,和迪尔茜待在一起,这是父亲去世的时候她答应过的。
她赶到木材厂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落了,没想到会在外面待到这到晚。约翰尼·加勒格尔站在一所破房子的门廓上,这房子是这家小木材厂的厨房。还有一所石头房子,是睡觉的地方,房前有一根大木头,上面坐着四个犯人,这就是思嘉派给约翰尼的五个犯人之中的四个。他们穿的囚服,因为有汗,又脏又臭。他们拖着疲倦的脚步走动时,脚镣发出哗啦哗的响声。这几个人都带着一种消沉、绝望的眼神。思嘉一眼就看出,他们都很瘦,健康状况很差。可是就在不久以前,她把他们雇来的时候,他们都是挺结实的呀。思嘉下了车,这些人连眼皮也不抬,只有约翰尼转过脸来,还顺手把帽子摘下来,向思嘉打了个招呼,他那棕色的小脸盘儿硬得像核桃一样。
“我不喜欢这些人这个样子,"她直截了当说。"看上去,他们身体不好,还有一个在哪里?"“他说他有玻"约翰尼要理不理的说。"在里边躺着呢。"“他有什么病?"“多半是懒玻"“我去看看他。"“你别去,说不定他光着身子哩。我会照顾他的。他明天就上班。"思嘉犹豫了一下,她看见一个犯人无力地抬起头来瞪了约翰尼一眼,表现出深恶痛绝的样子,接着又低下头,两眼看地了。
“你用鞭了抽他们吗?”
“对不起,肯尼迪太太,现在是谁在管这个厂子?你说过你让我负责管这个厂。我可以随意使唤。你没有什么可指我的,对不对?我比埃尔辛先生了的木材多一倍,难道不是这样吗?"“的确是这样,"思嘉说,但她打了一个寒噤,仿佛有一只鹅踩了她的坟。
她觉得这个地方和这些难看的房子有一种可怕的气氛,而过去休·埃尔辛经管的时候,根本就没有这种气氛。她还觉得这里有一种孤独、与世隔绝的感觉,这也使她不寒而栗。
这些犯人与外界离得那么远,什么联系也没有,任凭约翰尼·加勒格尔摆布。他要是想抽打他们,或用别的办法虐待他们,她是无从知道的,犯人是不敢向她诉苦的,他们怕她走了以后受到更重更严厉的惩罚。
“这些人看上去怎么这样瘦埃你让他们全吃饱吗?天知道,我在伙食上花的钱足可以把他们喂得像猪一样肥。上个月,光是面粉和猪肉我就花了三十块钱,晚饭你给他们吃什么?“思嘉边说边走到厨房前面,往里面看了看。有一个黑白混血的胖女人正在一只生了锈的旧炉子前做饭,一见思嘉,轻轻地行了个礼,又接着搅她煮的黑眼豆,思嘉知道约翰尼·加勒格尔和这个女人同居,但她觉得还是不理会这件事为好,她看得出来,除了豆子和玉米饼子之外,并没有准备什么别的可吃的东西。
“还有什么别的给他们吃呢?”
“没有。”
“豆子里没搁点腌肉吗?”
“没有。”
“也没搁点炖咸肉吗?黑眼豆不搁咸肉可不好吃,吃了不长劲儿呀,为什么不搁点咸肉?"“约翰尼先生说用不着搁咸肉。"“你给我往里搁。你们的东西都放在哪里?"那女人显得很害怕,她的眼睛朝着放食品的壁看了看,思嘉走过去使劲一下子把门打开,只见地上放着一桶打开的玉米面,一小口袋面粉,一磅咖啡,一点白糖,一加仑主高梁饴,还有两只火腿,其中一只火腿在架子上,是最近才做熟的,只切掉了一两片。思嘉气冲冲地回过头来看约翰尼,约翰尼也是满脸怒气,并用冷冰冰的眼睛看着她。
“我上星期派人送来的五袋白面到哪里去了?那一口袋糖和咖啡呢?我还派人送过五只火腿,十磅腌肉,还有那么多甘薯和爱尔兰土豆。这些东西都到哪里去了?就算你一天给他们做五顿饭吃,也不至于一个星期就都用光埃你卖了!你一定是卖了,你这个贼!把我送来的好东西全卖了,把钱装进了自己的腰包,然后就给这些人吃干豆子、玉米饼子。他们怪不得这么瘦呢。你给我让开!"她怒气冲冲地从他身旁走过,来到门廓上。
“你,头上那个----对,就是你。给我过来!"那人站起来,吃力地向她走来,脚镣哗啦啦地直响,她看了看他光着的脚脖子,磨得通红,甚至都磨破了。
“你最后一次吃火腿是什么时候?”
那人低着头往地下看。
“说话呀!”
那人还是站在那里不吭声,垂头丧气的样子,后来他终于抬起头来看了看思嘉一眼,好像在恳求她,接着又把头低下去了。
“不敢说,是不是?那好吧,你到食品柜把架子上的火腿拿来。丽贝卡,把刀给他,让他拿过去和那几个把它分了,丽贝卡,给这几个人准备点饼干和咖啡。多给他们点高梁饴。马上动手,我要看着你拿给他们。"“那是约翰尼先生自己的面粉和咖啡,"丽贝卡低声说,害怕得不得了。
“约翰尼先生自己的?真可笑!这么说,那火腿也是他自己的了,叫你怎么办,就怎么办。动手吧,约翰尼·加勒格尔,跟我到马车这里来一下。"她大步穿过那到处都是拉圾的院子,上了车,看见那些人一面撕火腿,一面拼命往嘴里塞,仿佛很害怕会有人随时拿走似的。她看到这情景,虽然还在生气,也算得到了一点安慰。
“你是个少见的大流氓!"她气愤到了极点地对约翰尼喊道。这时给翰尼站在车轮旁,耷拉着眼皮,帽子戴在后脑勺上。"我送来的这些吃的,你如数还我钱吧。以后,吃的东西按每天送,不按月送了。那你就没法跟我捣鬼了。"“以后我就不在这里了,"翰尼·加勒格尔说。
“你是说要走吗?”
这时,思嘉很想说:“滚就滚吧!"话都说到嘴边停了,冷静一想,还是很慎重。约翰尼要是一走。她可怎么办呢?他比休出的木材多一倍呀。她手上正还有一项大宗定货,数量之大,从未有过,而且还要得很急,一定要把这批木材如送到亚特兰大。约翰尼要是走了,她又能及时找谁来接着管这个厂呢?
“是的,我是要走。你是让我在这里全面负责的,你还说只要求我尽量多出木材。并没有告诉我应该怎样管这个厂,现在更不必多此一举了,我这木材是怎么搞出来的,这不干你的事。你不能责怪我不守信用。我为你赚了钱,挣了我那份薪水----有外块可捞,我也决不放过,可是你突然跑来插一杠子,管这,管那,当着众人的面让我威信扫地。这教我以后怎么维持纪律呢?这些人,有时候打他们一顿有什么关系?
这些懒骨头,打他们一顿还算便宜他们呢。他们吃不饱,他们的要求满足不了,这又有什么关系?因为他们不配有什么更好的待遇,咱们要么互不干涉,要么我今天晚上就走。”他这时板着的面孔看上去比石头还坚硬,思嘉进退两难了。他要是今天晚上就走,她怎么办呢。她不可能整夜待在这里看着这些犯人埃思嘉这种进退两难的心情在她的眼神里流露出来,因为约翰尼的表情也悄悄地发生了变化。他的脸没有刚才绷得那么紧了,说话的语气也婉转一些了。
“天不早了,肯尼迪太太,您最好还是回家去吧。我们总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就闹翻了呀?这么办吧,您下个月扣我十块钱工资,这件事就算了结了。"思嘉的眼睛不由得转向那帮可怜的人,他们还在那里拼命啃火腿,她还想到那个在透风的破房子里躺着的病人,她得把约翰·加勒格尔赶走。他是个贼,是个惨无人道的人。谁知道她不在的时候他是怎样对待这些犯人的。可是另一方面,这个人很能干,她碰巧现在正需要一个能干的人,现在可不能让他走埃他能替她赚钱呀。今后她一定要想办法让犯人吃上他们该吃的东西。
“我要扣你20块钱工资,"她狠狠地说。"明天早上我再来跟你谈这件事。”她随手抓起缰绳,但她知道这件事不会再谈了。她知道这件事就算了结了,而且她知道约翰尼对这一点也是很清楚的。
思嘉赶着马车沿着小路朝迪凯特街奔去。这时她的良心和她那赚钱的欲望相互展开了激烈的斗争,她知道自己不该把那些人的性命交给一个铁石心肠的小个子,任凭他去处置。
如果他造成任何一个犯人的死亡,那么她也有推卸不掉的责任,因为她明知道此人惨无人道,却还让他管他们。可是----可是话又说回来了,他们也不该犯罪呀。要是他们犯了法,被抓住了,受到不好的待遇就活该了。想到这里,她似乎有点安心了,可是等她上了大路以后,犯人们那一张张无精打采的绝望的面孔又不断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唉,以后再想吧,"她的决心一下,就把这件事推进了她心中的木材库,把大门也关上了。
思嘉来到棚户区前面的大路拐弯的地方,这时太阳已经完全下去了,附近的树林黑黝黝的,阴森森的。太阳一落,暮色中大地笼罩着刺骨的寒气,冷风吹过黑暗的树林,秃枝断裂,枯叶沙沙作响。她从来没有这么晚一个人待在外面,因此她很紧张,盼望赶快回到家里。
大个子萨姆连影子也没有,思嘉只得停下来等他,不禁为他担起心来,他不在这里,是不是让北方佬抓去了。过了一会儿,她听见通往村子的小路上有脚步声传来,才松了一口气,她想,萨姆让她等这么久,一会儿非要好好训斥他一顿不可。
但是从大路拐弯的地方过来的不是萨姆。
来的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大个子白人,和一个小个子黑人,前胸后背都像是个大猩猩,她赶紧抖动缰绳,顺手抄起手枪。
这马刚刚走步,因那白人伸手一拦,便又突然愣住了。
“太太,"那白人说,"给我一个两毛五的硬币吧。饿坏了!"“闪开,闪开!“她一面回答,一面尽量保持镇定。"我没带钱。驾!驾!快跑!"那人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了马笼头。
“抓住她!"他对那黑人喊道:“她的钱大概在胸口那儿!"下面发生的事对思嘉来说就像一场恶梦。一切都发生得那快。她只记得她抄起手枪。但她本能地觉得不能对那白人开枪,怕伤了马。那黑人脸上挂着淫荡的微笑,朝着马车跑来,她就对他开了枪,打中了没有,根本不知道。不过紧接着她的手被人紧紧抓住,几乎把手腕子都折断,枪也马上被抢走了。那黑人突然出现在她身旁,因为靠得近,连他身上的臭味儿都闻见了。那黑人想把她拉下车去,她就用那只还能活动的手拼命挣扎,抓那人的脸,后来她觉得那人的大手摸到了她的喉咙,只听哧的一声,她的紧身衣从领口到腰全给撕开了,接着那黑手就在她胸口乱摸。她从来没感到过这么害怕,这么厌恶,就像发疯似地大喊大叫起来。
“快堵住她的嘴!快把她拉下来!"那白人喊道。于是黑人便在思嘉脸上乱摸,摸到了她的嘴,她拼命咬了那人的手,接着又喊叫起来。这时她听见那白人的咒骂声,因此她意识到这漆黑的马路上还有第三个人。萨姆朝这个黑人冲过来,他才松开堵住她嘴的那只手,跳了下去。
“快跑哇,思嘉小姐!"萨姆喊道,一面还在与那个黑人交手。思嘉颤抖着,喊叫着,抓起缰绳和鞭子,把那马一抽就跑起来,她感到轮子底下压着一件软软的有弹性的东西,原来是那白人,萨姆把他打倒以后,他就躺在那里了。
思嘉已吓破了胆,不停地抽打那骑马,马也跑得飞快,弄得马车又颠又摇晃,惊吓之中,思嘉觉得后面有跑动的脚步声,她就连连对马吆喝,让它再跑快点儿。她要是再落到那个黑腥腥手里,就是死了,也不能再让他碰她一碰。
这时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思嘉小姐,停下!"她没敢让马放慢步子,先战战兢兢地回头一看,原来是萨姆跟在后面奔跑,两条腿快得像动力很大的活塞。思嘉停住车,萨姆赶到跟前,纵身跳到车上,但因快儿大,把思嘉挤到了一边,他脸上,汗水和血混在一起往下淌。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问:“您伤着了没有?他们伤着您了没有?"思嘉紧张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见萨姆的视线很快移动了一下,朝别处看去,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的紧身衣已经撕到了腰,光光的胸脯和内衣都露在外面,她吓得哆哆嗦嗦地把撕开的两边拉在一起,低下头,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把缰绳给我,”萨姆说着,就把缰绳从她手里抢了过去。
“好马,快跑啊!”
鞭子一响,那马一惊,接着就狂奔起来,差一点把车甩到沟里去。
“但愿我把那个黑鬼弄死的,不过我没来得及看清楚,"他气喘吁吁地说。"他要是伤害了您,思嘉小姐,我就非回去把他弄死不可。"“不要----不要----快走吧,"她呜咽着说。
正文 第四十五章
手机电子书·TXT小说下载到m 更新时间:2007-10-12 11:29:28 本章字数:18120
那天晚上,弗兰克把思嘉、皮蒂姑妈和孩子们安顿在媚兰家以后,就和艾希礼一起骑马出去了。思嘉几乎要大发雷霆伤心地落泪了。在这样的一天晚上,他怎么还要出去参加什么政治集会呢?政治集会!就在这天晚上,她刚在外面受了欺侮,而且当时说不定还会出什么事,他怎么能这么对待她呢?这个人可真自私自利,没心肝,当她哭着,敞着怀,萨姆把她抱进屋来时,他一直很平静,他这种态度简直能把人气疯了。她一面哭,一面诉说事情经过。他都始终没有着急,他只慢条斯里地问:“宝贝儿,你是伤着了----还是光是受了惊?”她当时又气又恼,说不出话来,萨姆就主动替她说只是受了点惊。
“他们没来得及再撕她的衣服,我就赶到了。"“萨姆,你是个好孩子,我会记住你的好处。要是我能帮你做点什么----"“是的,先生,您可以送我到塔拉去。越快越好!北方佬正在抓我呢。"弗兰克听他这么说,也是很平静,而且也没再问什么,弗兰克的表情很像他在托尼来敲门的那天晚上的表情,仿佛这应该是男人的事,而且处理起来越少说话,越不动感情越好。
“你去上车吧。我叫彼得今天晚上就送你,把你送到拉甫雷迪,你先在树林子躲一夜,明天一早坐火车去琼斯博罗,这样比较稳妥。……啊,宝贝,别哭了,事情已经过去了,也并没有伤着你。皮蒂姑妈,请把嗅盐拿来给我用用,好吗?嬷嬷,去给思嘉小姐倒杯酒来。“这时思嘉又大声哭起来,这一次是生气而哭的,她需要得到他的安慰,需要他表示愤怒,说要为她报仇,她甚至希望他对她发火,说早就告诉她会出这样的事----怎么都行,就别这样显得平静而无所谓的样子,认为她没有遇到什么大不了的危险,他虽然表示很关心,很体贴,可就像是心不在焉,好像还有什么事,比这重要得多。
原来这件重要的事就是参加一次小小的政治集会。
思嘉听到弗兰克让她换衣服,准备送她到媚兰家去待一晚上,她真不敢相信自己是不是听清楚了。他应该知道她今天碰上这样的事有多么痛苦,现在已经筋疲力尽了,而且神经受了刺激,极需躺在床上,盖上毯子,暖暖和和地休息休息,再来一块热砖头暖暖脚,来一杯热甜酒压压惊,怎么会有心思到媚兰家去待一晚上呢。弗兰克要是真爱她,在这样一天的晚上,无论有什么重要的事,他也不能离开她的身边呀。他应该在家里守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对她说,她要是真出一什么事,他也就活不成了,等他今天晚上回来,他们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一定要把这个想法告诉他。
每逢弗兰克和艾希礼一道外出,女眷们都聚集在媚兰的小客厅里做针线活儿,气氛总是很宁静的,今晚也不例外,屋里炉火熊熊,使人感到很温暖而愉快。桌上的灯发出幽静的黄色光芒,照在四个女人光亮的头发上,她们就在这盏灯下埋头做针线。四个人的裙子轻轻飘动,八只小巧的脚轻轻地搭在脚凳上,育儿室的门开着,可以听到从里面传出韦德、爱拉和小博的轻微的呼吸声。阿尔奇坐在壁炉前的一张凳子上,背对着炉火,满嘴的烟叶把腮帮子撑得鼓鼓的,他在那里认真地削一块木头,这个蓬头垢面的老头儿和四位梳妆整齐、衣着讲究的妇人在一起,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仿佛他是一只花白的凶猛的看门老狗,而她们则是四只温顺可爱的小猫。
媚兰用略带气愤的口气没完没了地轻声述说最近妇女竖琴乐队发火的事,在讨论下次音乐会出什么节目的问题上,妇女们竖琴乐队未能和男声合唱团取得一致意见,于是当天下午就找到媚兰,宣布她们全都要退出乐团。媚兰尽全力解说协调,才说服她们暂不实行这项决定。
思嘉的心情依然没有平静,听媚兰这样滔滔不绝地反复讲述,几乎忍不住大喊:“去***妇女竖琴乐队!"她非常想详细谈一谈她自己的可怕经历,让大家分担一下她所受到的惊吓。她想告诉她们自己当时是多么勇敢,这样她就可以借自己的声音向自己证实自己当时的确是很勇敢的。可是每当地提起这个话题,媚兰就巧妙地扯到别的无聊的事情上去。
这使得思嘉大为不满,几乎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这些人怎么都和弗兰克一样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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