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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错的归结 折原一

_3 折原一(日)
  “不,我……”
  “哎呀,说好了哟。”
  花代完全不听我的回答,自作主张地决定了,然后非常开心地哼着歌走出了餐厅。之后,像是接替花代一样,长女雪代走了进来。
  “早安。花代像要约会似的满脸喜气呢。”
  雪代在刚才花代坐过的位子坐下来。大岛良江迅速收拾好碗盘,为雪代端上早餐。
  雪代和花代一样是短发,看起来很活泼。二人虽都一脸天真烂漫,但姐姐的性格似乎更好胜一点。虽然有点不礼貌,昨晚在浴室擦肩而过时看到的雪代丰满的身体又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这时月代说了声“我吃饱了”,退出了餐厅。
  “那孩子的性格很阴沉吧?”雪代毫不掩饰地说道,“写小说的人怎么都性格阴郁呢?我真是不理解。”
  我再次觉得姐妹三人的关系并不融洽。
  “说是姐妹,其实我们年龄相差不大。我今年二十二,月代二十一,花代二十,刚好按照雪月花的顺序,很好记吧?”
  “听说雪代你很擅长绘画。”
  “还好啦,只不过是兴趣爱好。父亲抱着女孩子必须修习一门艺术课的强制观念,逼着我们学的。我们自己其实没什么干劲,况且还被关在这种阴沉狭窄的小岛上。”
  “你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岛吗?”
  “只有在岛外的村上读高中时过了三年寄宿生活。可连那时候也是住在父亲的属下家里,从没去过学校以外的地方。就像被监禁着一样。”
  雪代愤愤不平地说道。
  “我很理解哥哥为什么要逃到新潟去。任谁都不会愿意住在这种狭窄得几乎令人窒息的岛上。他其实是想挣脱家世的束缚。不过哥哥做出的事情实际上给我们姐妹添了不少麻烦,因为父亲对我们的束缚更紧了。”
  雪代的口气听起来仿佛反而因为父亲的去世而舒了一口气。
  “雪代你有离开这座岛的打算吗?”
  “这个啊,有倒是有呢。不过,现在就算出去又能做什么呢?什么资格证都没有,也不是八面玲珑的性格,前途一片黑暗啊。除了当巫女,我什么都不会。”
  “巫女?”
  “嗯,浦岛神社。我偶尔会去那里打打工,当巫女。”
  雪代有点自暴自弃,意志消沉地叹了口气。我也几乎要被雪代抑郁的心情感染,赶紧找了个理由退出了餐厅。
  2
  上午九点十分,我站在新见家门口。虽是花代自作主张定下的约会,不过能有当地人做向导,尽快了解岛的状况也不错,因此我迅速转换了心情。
  真是壮观的冠木门【两根木柱上搭一根横木的门。】。果然具备与岛上船主身份所匹配的稳重风格。仰头望去,昨天的坏天气已不复存在,澄空万里,四下传来野鸟欢快的鸣啭。
  北国的初冬,空气寒冷,能清晰地预感到即将到来的漫长严冬。
  突然后背被人拍了一下,我大吃一惊回过头去。
  “嘿,出发吧。”
  居然是雪代。她单手抱着一本很大的素描册。
  “啊,可是我跟花代约好了。”
  “没关系啦,别管跟花代的约定了。行啦,别磨蹭了,快点儿走吧。”
  雪代硬是拉着我的胳膊出发了。我一边留意身后,一边被雪代拽着绕过了围着新见家的土墙。
  “好了,到这里就安全了。其实呢,我刚才偷偷听到花代对你说的话了。”
  雪代忽然变得很亲昵,像恋人似的挽起了我的手臂,把脸靠在我的夹克衫上。像我这样在东京女人完全不会答理的木讷男人,在这个年轻人稀缺的岛上也算是珍稀动物了吧。我虽苦笑着,但作为一个男人,我心里并不讨厌这种感觉。更何况对方还是雪月花三姐妹,性格各不相同的三姐妹居然会对一个年过三十、无精打釆的男人感兴趣。
  我和雪代朝与趴在山坡上的村落相反方向的小山丘走去。
  “这里是岛上视野最好的地方哦,叫狼烟台。”
  从这里可以看到新见家的宅邸和西侧的村落,房子像城下町【日本的一种城市建设形式,以领主居住的宅邸为中心建立。在日本的城下町中只有领主居住的宅邸才有城墙保护,平民居住的没有。】似的沿山坡一直延伸至海边。日本海在港湾里泛起细碎的白波,向我们露出与昨天张牙舞爪的凶残样截然不同的温柔表情。几艘渔船漂在海面上。我们沐浴着和煦的阳光,并肩在树桩上坐下来。
  如此恬静。真是悠闲宁静。
  岛西和岛东各有一处码头,渡船会根据当天的海面状况选择从哪一侧入港。此时泊有较多渔船的是新见家所在的西侧码头,其他渔船似乎都出海打渔去了,渔港边一派闲散。
  渔港左侧就是新见家本家。原来如此,在这里俯瞰本家宅邸,增建的宅院一圈绕着一圈的样子便一目了然了。若在里面迷路,想要挣脱出来可不容易。走廊像迷宫似的纵横交错,仿佛怀抱着新见家不可告人的秘密。
  从新见家的主宅延伸出去的走廊尽头有座六角形建筑。
  “那就是浮身堂哟。”
  追随着我的视线,雪代说明道。
  浮身堂被大海环绕。左侧植有防风林的海岬挡住了外海袭来的风浪。浮身堂就置身于被这些天然要害保护着的浅滩中心。现在刚好是退潮时分,祠堂被泥海包围,侵入者只要踏进一步,就会立刻身陷无底泥潭动弹不得。即便涨潮,海水依旧过浅,就算是最小的船也寸步难行。浮身堂作为守护新见家的祠堂,位置真是选得恰到好处。
  雪代大略说明之后便缄口不言了,锐利的眼神直盯着浮身堂。
  “其实,这次我打算搞个驱邪会。”
  “驱邪?”
  “嗯,没错。总感觉新见家有恶灵作祟,所以我想驱散恶灵。既然兄长和父亲都发生了这等惨剧,身为长女的我不振作起来的话这个家就完了。作为新见家的继承人,我一定要守护好这个家。”雪代毅然决然地挺起胸膛。
  “雪代你打算留在岛上吗?”
  “是呀。没有办法啊,我是长女嘛,再找个可靠的丈夫……”雪代寂寥地一笑,“不知会有那样的人吗……”
  “你才二十二岁不是吗,用不着担心啊。”
  “话虽如此……”
  雪代拍拍牛仔裤上沾着的草屑,在膝盖上翻开素描册。
  西侧村庄背后,初冬安详的日光照射着华狱寺宏伟的屋脊。这时,我发现寺门处有个黑色的人影。
  原来是乡土史学家多多良老人。他这时去拜访华狱寺的光照师父一定有什么理由。光照师父昨晚也说过改日在寺里详谈,我想趁此机会仔细听听他们俩的谈话应该也不错。
  “你要回去了吗?”
  雪代看着站起身来的我,不满地说道。
  “不,我想去寺里一趟。”
  “什么嘛,真没劲,还想再跟你说会儿话呢。”
  “我马上回来。你一直在这里写生吗?”
  “嗯,是呀。”
  “请你等我一个小时吧。”
  我告别雪代,沿着细细的坡道向华狱寺的方向走下山去。进入树林之前我回过头,雪代俯视浮身堂专心致志写生的样子映入眼帘。
  3
  华狱寺的正殿建在广阔的寺院境内的正中央,旁边是钟楼和厨房。荒凉的日本海小岛上居然有如此威仪的寺院,着实让我惊讶。
  通往山门的石阶下方立着好几座石灯笼【自奈良时代(710—794)起,日本在修建寺院时便开始在寺院正面建造石灯笼,以保护寺院内所献的灯火。江户时代起开始广泛流传。】。根据捐赠年代来看,从江户中期一直到最近都有,灯笼上刻着不同年代新见家当家的名字。
  光看这个也知道,这寺院完全仰仗新见家雄厚的财力。
  我登上陡峭的石阶,迈进寺内。看起来像只有十几二十岁的年轻小和尚正在向阳处拖着竹扫帚扫落叶。
  注意到我的存在,小和尚抬起稍显稚嫩的面孔,脸颊上浮现出一抹清爽的笑容,向我行了一礼。他光光的头皮还隐隐泛着青,估计刚刚遁入佛门不久。
  我简洁地表达了想要拜见前任住持的意思。
  年轻的小僧走进厨房,过了一会儿折返回来。
  “前任住持请您前去正殿。”
  叫我直接前往正殿……我向小和尚道谢后来到正殿前,先往香资箱里投进一枚硬币,祈祷文运昌隆。
  “请保佑我写出优秀而畅销的小说吧。还有恋爱顺利。”
  只不过投了一百日元香资就想实现心愿,未免也太厚脸皮了一点。
  我苦笑着脱下鞋子,登上通向殿内的台阶。
  正殿里铺着木板,没有想象中寒冷。殿内摆着一台大型煤油暖炉,火烧得正旺,另外还有两个火盆,分别放在佛坛前的大坐垫两侧。火盆上架着黑色的铁瓶,周围热气氤氲。
  已经有一位客人坐在火盆边了,正用火筷子拨拉着炭块。
  “啊,是先生您啊。”
  穿着和服的多多良老人似乎一大早就喝了些酒,微醺的他心情很不错。白发配红脸,看起来极不协调。
  “快,坐到这边来。我就觉得你说不定也会来,正等着你呢。前任住持很快就过来了。”
  我并不记得之前说过今天要来,只见多多良老人仿佛先知似的冲我招招手,推给我一个坐垫。他身边摆着一只一升【此处的一升为日本的度量单位,一升等于一点八公斤。】装的酒瓶,此刻正向碗里斟酒。
  “不了,我喝茶就好。”
  多多良老人不满地咕哝了一句“这样啊”,转而向小茶壶里倒进别在铁瓶里煮沸的开水。这时,身着袈裟的光照师父慢慢走了进来。虽说已经退隐,他却依然不忘每日修行。
  “继续昨天的话题吧。”
  光照师父坐下来,向主佛行过一礼,又念诵了一句经文之后重新转向我们。多多良老人往酒碗斟满酒,若无其事地递向光照师父。
  “两点钟还有场法事……不过一点点的话应该没什么问题。”
  光照师父犹豫着把酒碗凑向嘴边,酒一入口就毫不犹豫地一口气干了。喝完后面不改色,着实厉害。
  “老师,昨天说到哪里来着?”
  多多良老人突然换上一副严肃的面孔。
  “当家的事情我已从夫人那里听说了。”我说道。多多良老人使劲地点了点头。
  “这样的话,给你讲讲那间祠堂过去发生的事情吧。”多多良老人从正面盯着我,“从一切的缘由开始……”
  “这个人是乡土史学家,关于岛上的事情可谓无所不知。”
  光照师父边说边向碗里斟酒。
  “哈哈,倒也不至于无所不知。”
  嘴上这么说着,多多良老人却面有得意之色地吸了吸鼻子。
  “要说起来,你可是上吊之岛的活字典啊。”
  “哎呀,从和尚嘴里听到‘上吊之岛’这个名字可真是……”
  “我不过是说了岛的通称而已嘛。”
  光照师父稍微有点生气,不过在发现多多良老人只是在捣乱时就立刻恢复了冷静。
  “好了,总不能一直耍嘴耗时间,多多良,快说吧。”
  “啊,我这就开始。”
  多多良老人起身,郑重地端坐好,向我转过身来。
  “唉,你别这么紧张嘛。”
  话虽如此,可一想到接下来会听到关于浮身堂的重要信息,我就不由得紧张起来。
  “这不过是个传说而已。”
  说过引言之后,多多良老人的表情也僵硬起来。刚才的醉意已从他脸上消失无踪,面色愈加苍白。我越来越紧张,全神贯注地倾听老人说的每一句话。
  “祠堂始建于……对,文政年间,江户后期的时候。当时新见家就是这岛上的船主,全岛的领导,指导操纵岛民和岛上发生的大小事宜。”多多良老人用淡定的语气开始讲述,“有一年暴发瘟疫,岛上半数人口都死掉了。为了安抚逝者的亡灵,当时的当家计划在浮身堂举行驱散恶灵的祈祷会。
  “新见家拜托偶然从本岛来到岛上的行者在浮身堂祈祷,目的是驱散恶灵、岛子的繁荣昌盛,以及新见家子孙后代的福荫。过程中却发生了非常奇怪的事情。
  “我的三代先祖,也就是曾祖父,曾在他写的《垂钓之岛起源》里详细记录了那件事。我也以之为原型,写了《垂钓之岛异闻录》。”
  多多良老人若无其事地取出看起来像是自费出版的书,略带骄傲地宣传起自己的著作,然后像确认我的反应似的轻轻报了一口酒。光照师父抱着胳膊闭着眼睛,一句话也没说。
  “为了驱散恶灵而来的行者身上发生了不得了的事件,无法用常识解释。要不是恶灵作祟的话,行者怎么会招来此等灾祸呢。”
  “那行者怎么了?”
  “在祠堂里上吊死了。”
  正殿一时充满凝重的沉默。线香的烟使得殿内雾气缭绕。
  “上吊死了?”
  “正是如此。根据传说,那天行者一个人在浮身堂闭关祈祷。虽说委托皈依佛教的行者在供奉自家守护神的祠堂里进行祈祷,这种事仔细想想还是有些不妥。不过众所周知,咱们国家向来神佛混淆,敬神拜佛之风盛行,因此也没有人出来多嘴。这个暂且不提,据记载,当时新见家的人都待在月见厅远远地守护着在祠堂里唱诵‘恶灵退散,恶灵退散’的行者。满月照耀着祠堂和走廊,涨潮的海面闪烁着梦幻般的光芒。”
  行者之前曾对众人下达了祈祷中不得打扰的指示,并保证当蜡烛熄灭、祈祷结束时,覆盖这座岛的不祥之云也将消失无踪。
  当时新见家的当家秀太郎在月见厅等待祈祷结束,他身旁是因感染瘟疫而病倒的妻子和儿子,双双横卧在地板上。他向行者承诺,如若能驱散笼罩全岛的阴云,就付给行者一大笔祈祷费。
  行者是两周前漂流到岛上来的,在村子边缘结庐设庵,为村民治疗疫病。岛上的人虽不知其底细,但只要他用手轻轻一碰就能治好疫病的传言却不胫而走。新见家的当家仿佛抓住救命稻草,遂为拯救妻儿性命拜托行者进行祈祷。没有成效就是天命如此,若能治好自然是谢天谢地了。
  夜半时分,祈祷声渐渐停息,蜡烛的火光也逐渐微弱。火影轻轻摇曳几下,像飞散的魂魄一般悄然熄灭了。黑暗包围祠堂,新见家当家依据早先的约定,进入堂内。
  然而当家看到的却是脖子上套着绳结、悬挂在大梁上的行者的尸体。
  “是上吊死了吗?所以这座岛才被叫做上吊之岛吗……”
  “是的,虽不知行者是因为什么理由上吊,不过当家高烧不退的妻儿却迅速康复了。”
  “是吊死在四下无人的祠堂里吗?”
  “记录上说行者是为了驱散恶灵而把自己的灵魂献给了恶灵,最终用尽浑身气力的行者踉跄着在大梁上自绝了性命。不过……”
  多多良老人的脸上表情复杂。
  “不过什么?”
  我催促着迟迟不肯开口的老人,“到底怎么了?”
  “那年渔获量很少,岛民们都在饥饿贫困中挣扎,新见家的存款也几乎见底。就算妻子和儿子恢复健康,当家也拿不出那笔巨额酬金,而且当时的当家是出了名的吝啬。记载下来的净是些漂亮话,我却觉得说不定背后藏着阴险的奸计。不过再怎么说,这都只是个传说而已。”
  多多良老人沉默了一会儿,又重新开口道:“也有传说是新见家的当家杀了前来索取高额酬金的行者。这种见不得人的谣言自然是不会被正式记载的,是通过人们口口相传下来,儿子传给孙子,孙子传给曾孙……脉脉相承流传至今。”
  谣传新见家的当家因为心疼酬金而杀死了行者,并伪装成自杀。
  “这么做没关系吗?”
  “大概吧。行者衣衫褴褛,似乎是在本岛上做了亏心事而被人追杀,就算死了也没人追究。况且在江户时代,岛上当权者决定的事情就是岛的法律,胆敢违逆的人,就无法在岛上存活下去了。”
  “除了岛上的正式记载,还有一份寺里做的记录。”
  一直缄默不语的光照师父此时睁开眼睛,平静地说道:“上面记录着当时浮身堂由众人守候。也就是说,在众人的环视之下行者吊死在堂内。没人对行者下手,因此并没有凶手存在,似乎除了自杀实在没有别的可能了。”
  “发生在江户时代的密室杀人事件吗?”我忍不住插了一句嘴,“若爱伦·坡得知在《莫格街凶杀案》之前就发生过此类事件的话,想必会大吃一惊吧。”
  “如果这真是伪装成自杀的他杀,凶手另有他人的话,倒的确可以说是一起密室杀人事件了。”多多良老人别有深意地笑了笑,“怎么样啊,老师,很不可思议吧?”
  虽然明知是个毫无头绪的古老密室杀人事件,但一想到昨晚看到的浮身堂妖异的样子,我就不由得点头同意了老人的说法。随后老人乘胜追击似的补了一句:“莫名其妙的死亡并不止这一次。”
  “正因如此,大家才都觉得新见家有恶灵作祟,或者说行者的愤怒缠住了新见家。”
  “还有不可思议的事件发生吗?”
  “正是,浮身堂里又发生了奇怪的事件。”
  再次发生事件是在明治年间【指一八六八至一九一二年间。】。也许是因为行者的怨念缠着新见家,当家落海而亡、孩子莫名其妙病死之类的怪事接连发生。明治初期岛上又发生瘟疫,当家的妻儿相继去世,唯一剩下的三男也卧倒在床,随时有可能死去。
  当家请华狱寺的住持来加持祈祷,去本岛的弥彦神社【位于日本新潟县。】参拜之类,能做的事情都做了,却毫无起色。就在大家打算放弃的时候,岛上又来了一位行者。
  他和之前上吊而亡的行者一样,衣衫褴褛,在村子边缘结庐设庵,传说只要他用手一碰就能治好疾病。新见家立刻大张旗鼓地把行者请来,拜托他在浮身堂驱散邪灵,并约好如果三男康复,便付给行者高额酬金。
  这位行者提出的条件也与之前吊死的那位一模一样,即满月之夜一个人在浮身堂闭关祈祷,任何人不得打扰。只要满足这个条件就行,祈祷期间其他人无须斋戒,哪怕饮酒也不打紧。不过祈祷期间当然无人饮酒,而且新见家的人都守在月见厅待命。
  祈祷持续了一个星期。到了第七天早上,三男终于退烧,与此同时祈祷声也停了下来,祠堂被可怕的寂静所包围。在月见厅待命的一众人突然发觉不对劲,纷纷开始注视祠堂的动静,并有人提议应当派人去查看一下情况。
  祈祷已见成效,当家便解开封印,决定全员前去祠堂察看。没想到刚进去就看到行者表情痛苦地死掉了。
  “是怨灵夺取了行者的性命吗?”我忍不住问道。
  “不,是溺死的。”
  “溺死?”
  多多良老人很满意我的反应,继续说道:“没错,就是溺死。被灌了大量海水。”
  “可是,这不是很奇怪吗?祠堂虽建在海上,可海水又不会倒灌进祠堂里。”
  “的确如此。所以才是怪异事件啊,行者溺死在没有一滴海水的祠堂里。你也知道,祠堂周围是浅滩,就算涨潮,海面离祠堂也还有两米的距离。”
  虽然有为行者准备的饮用水,但水完好地放在一边,榻榻米上也没有濡湿的痕迹。同时,其间没有人出入过祠堂。
  “那么,行者是怎么溺死的呢?”
  多多良老人摆出一副老师解答学生提问时的面孔,说道:“你自己仔细思考一下嘛。”
  “我完全不理解啊,只根据这些资料完全无法做出判断嘛。”我困惑地说道。
  “是呀,资料的确不完整,但岛民们都坚信是过去那位流浪行者的怨灵杀死了这位行者。除了这个也没有其他解释了。”
  在封闭的祠堂里发生的两起密室杀人事件。
  暂且抛开古老的传说,这事件也未免太过蹊跷。当时还没有密室杀人的概念,但确实在谁都无法靠近现场的情况下,两位行者相继离奇死亡。如果说最初那起事件是新见家的当家所为的话,第二起事件就真像是先前行者的怨灵作祟了。
  “有没有可能两起事件都是新见家的当家策划的呢?”我说道。
  “嗯,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多多良老人嘴角浮现出满意的微笑,“但是,虽说有可能后来的当家也为了逃避支付高额酬金而索性杀了行者,可他要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祠堂溺死行者呢?”
  “办不到吧。”
  “是啊,且不说最初的上吊事件,这第二起事件看起来只能是恶灵作祟啊。而那之后……”多多良老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还没有结束呢。”
  “还没结束?”
  “是呀,还有一起离奇事件。”
  “也是在浮身堂?”
  “对,而且,死掉的仍是行者。”
  居然发生过三起密室杀人事件,真是令人大吃一惊。
  “不会吧,莫非这次是饿死的?”
  我想起了名叫罗纳德·诺克斯的英国牧师所写的《密室里的行者》【罗纳德·诺克斯(Ronald A.Knox,1888—1957),英国侦探小说作家,提出“侦探十诫”。《密室里的行者》(Solved by Inspection)创作于一九三一年,大致内容为一位行者在一间密室里被饿死,诡计十分精巧。《闸边足迹》和《陆桥谋杀案》(新星出版社,2008)中均有全文收录。】,那是篇有关密室的短篇小说。多多良老人狼狈地看向光照师父,两人恢复平静后一齐看向我。
  “嗬,被你说对了。”
  不过随口一说的我被他们俩的反应吓了一跳。
  “真的是饿死的吗?”
  “第三起事件发生时,正是大正的战乱时期【大正时代为一九一二至一九二六年间,这里所说的战乱时期指一九一四年爆发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严一郎之前两代的当家拜托偶然漂到岛上的行者进行祈祷。不过当时正处在战乱期,警察就简单地将此当做体弱的行者因缺乏营养而死掉来处理了,算是自然死亡。”
  “有了解当时情况的人吗?”
  “嗯,时间离现在比较接近,我父亲很清楚地记得事情的经过。”祠堂里明明摆着供行者取用的食物,行者却没碰半点,饿死了。新见家觉得这件事太不吉利,便隐瞒了起来。
  年代越近越避讳吗……
  三起密室杀人事件,而且都发生在浮身堂里。
  今年这间祠堂里又发生了两起事故,为何全部都以浮身堂为舞台……
  “如今的祠堂是当年保留下来的吗?”
  “不,虽是江户时代建造,但后来又重建过两次。现在的祠堂是昭和四十年(一九六五年)第三次重建的。”
  “那……需要我做些什么呢?”
  我有点不安,两位长老向我讲述了这么多事情,似乎是对我有所期待。
  “怎么样啊,你是不是对那个祠堂越来越感兴趣了呢?”多多良老人严肃地说道,“既然好不容易来了,调查下祠堂也不错嘛。你说是吧,光照?”
  “嗯,嗯……”
  光照师父慢慢睁开眼睛,喃喃自语似的说道。
  “夫人也说希望我能调查一下祠堂。”
  “那是当然。”多多良老人说道,“不知有没有从外部侵入祠堂的可能性。也并不要求你彻底解开所有事件之谜,只要调查一下有没有他杀的可能性就行了。”
  老人的语气里有股不容辩驳的威严。
  “请让我考虑一下。再怎么说我也是昨天才刚到岛上,尚不了解情况。”
  我避开正面回答。
  “您不必紧张。”光照师父与多多良老人相反,语气很随意,“多多良,你不要为难贵客。”
  “哈哈,也是。我有点得意忘形了。”多多良老人用手拍了拍额头,恶作剧似的笑了笑,“啊哈,醉了醉了。”
  我无意间扫了一眼手表,与雪代分开已过了两个多小时。这些关于祠堂的意味深长的逸闻让我入了迷,忘记了时间。
  我以接下来还有事为由,离开了华狱寺。
  4
  之前与雪代分别的小山丘上现在一个人影都没有。
  雪代应该是等得不耐烦先回去了吧。我虽然心里有点抱歉,但仍朝着与新见家相反方向的东边村落走去。
  绕过北部村落,东边与新见本家相对的位置上坐落着新见分家。我觉得有必要实地感受一下两家的位置关系。
  蜿蜒曲折的小路仅能容一辆汽车通过,道两旁挖有下水沟,家家户户都有高高的围墙。这是位于海边的渔村住宅为了抵挡海风所特有的设计。
  与昨天所见的风景并无二致。几位老人坐在向阳地里晒太阳,走在路上的行人好奇地看着我。在村子里能看到的只有干瘦的猫狗,以及晒太阳的老人而已。
  迷宫似的道路千曲百折,能从坡道上望见青色的大海时,我才终于来到分家门口。宏伟的大门威严耸立,不过相比本家的大门还是逊色不少。防风的石墙围着宅邸,繁茂的松树枝叶探出石墙,向着道路生长。
  我正悄悄窥向门内时,碰上三个身着黑衣、头戴墨镜的男人从宅院里走出来。正是来岛途中与我同船的那几个可疑的家伙。相比于乔装打扮、隐瞒身份,他们似乎更倾向于向周围人昭示自己的存在。这几人很像电影里的黑社会团伙,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气使我本能地嗅到了危险。
  我深恐与他们发生纠葛,赶紧藏身在石墙的阴影里等待他们走远。等三人的身影消失在对面的转角之后,我才站到分家门前。
  既然有黑社会的人出没,分家一定是被抓住了什么把柄。我没有进去门里,只是站在门外窥探。主宅是一幢两层的古旧木屋,旁边是新建不久的偏房。
  “你是干吗的!”
  门里突然传来一声问话。我吓了一跳准备离开之时,声音的主人从门内现出身叫住了我。
  “哎呀,这不是本家的贵客吗。”
  出来的是分家的儿子。在新见严一郎葬礼那天的宴席上,大多数客人都沉稳有礼,只有这对分家的父子吵吵嚷嚷。尤其是儿子,仿佛终于盼来了自家的春天一般意气风发。
  染成淡茶色的长发在他的脑后束成马尾,身上穿着皮夹克,眼睛里满是猜疑的神色,黏糊糊的警戒视线直直地钉在我身上。
  “你是写推理小说的?”
  这小子轻蔑地看着我。
  “是的,想要了解岛上风貌,才四处逛逛看看。”
  “原来如此,所以才来打探我们家内情吗?”
  别看他看起来只有二十七八,却是个心机深沉、不可小觑的对手。他与刚才那帮黑衣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不是这样的。”
  “那我就告诉你吧,我叫新见武彦。武士的武加上一个彦字,和本家的修平同岁。”武彦傲慢地说道,“怎么样,要不要进来看看啊?”
  “不必了。”
  “那你就赶紧回去吧,我也没什么好跟你说的。”
  虽然内心很恼火,我仍强自镇定,说完“再见”扭头就往回走,这时背后传来武彦的声音。
  “回去本家给雪代带个话,我很期待她的驱邪会。”
  “驱邪会?”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武彦歪着嘴角,用谜一样的眼神盯着我。这么一说,才想起雪代确实也略微提过此事。
  “不祥之事接二连三,雪代才打算在浮身堂弄个驱邪会。你替我告诉她,让她拿出本家继承人的气魄给我们看看。”
  我还没有完全理解这番话的内容,正发呆之时,武彦已经迅速转过身,消失在门里了。
  我从新见分家出来,沿着道路终于下到海岸。南北各有钉耙似的岬环绕着的天然良港,就连隆冬的日本海的怒涛也被阻挡在植有防风林的海岬之外,港内风平浪静。今天是温暖的阳春天气,海面波光粼粼,几艘渔船正在港湾内打鱼。
  我顺着沿海小路向本家方向走去。从这里望去,新见本家的威容也是一目了然。屋脊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反射着神圣的光芒。
  走在防波堤旁边的水泥道路上,背后传来阵阵脚步声,是任由怒气拍打地面一般激烈而强劲的脚步声。我的脑海里掠过黑衣男子们的身影,于是背靠大堤做好对抗准备。
  “太过分了!”雪代边喊着边向我冲过来。应该是要责怪我在华狱寺待了太长时间吧。然而随着人影渐渐靠近,我才发现来者并不是雪代而是花代。
  “什么嘛,明明约好了的!”
  花代向困惑的我的怀里扑来。由于来势太过汹涌,我被压着仰面摔倒在防波堤上。花代就势骑马似的骑在我身上,咚咚地敲打着我的胸膛。我为了控制她的行动,直起身来抱住了她。
  “竟然爽约,真是太过分了!”
  “抱歉,抱歉。我没想爽约的,是雪代过来了。”
  “哦,雪代姐姐就可以,我就不行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想早点儿看看岛而已。”
  我放开花代的身体。
  “而且,我只不过跟雪代一起走到小山坡,之后就去了华狱寺。”
  “去了寺里?”
  “嗯,光照师父和多多良老人给我上了堂关于岛的历史课。”
  “真的?”
  花代恶狠狠地盯着我。
  “我干吗要对你撒谎呢?”
  “我知道了,那我就原谅你了。不过……”
  花代的语气像是在责怪丈夫外遇的妻子似的。这个女孩子的情绪起伏还真是激烈。“你要补偿我哟。”
  “啊,知道啦。”
  花代紧紧挽住困惑的我的胳膊,一起沿着防波堤走着,似乎是想让晒太阳的老人们记住这一幕一样。
  随后,她领着我到南边的海岬转了转。从那边可以清楚地望见新见本家、西浦的村落以及华狱寺。
  然而最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是浮身堂。祠堂距离海岬大约两百米远,周围的浅滩像守护神似的围绕着它。海水清而浅,从我们所在的地方可以清晰地看见海底。平常水深大约也就几厘米,涨潮的时候估计也超不过二十厘米,因此要想乘船从陆地到达祠堂是不可能的。而若涉水过去,又会深陷无底泥潭动弹不得。
  身临其境地看一看就会立刻明白为什么说祠堂为天然要害之地了。
  我把视线移向新见家主宅。面海而建的月见厅下面有巨大的岩石支撑。现在水位较低,因此岩石从水里显露出来,涨潮的时候海水就会完全漫过岩石。
  “背后有大海保护着,简直是座要塞啊。”
  “虽然从这边看似乎是毫无遮挡,但就算是小偷也不会愚蠢到妄图靠近我们家。”
  “到现在为止,你们家曾被小偷之流侵入过吗?”
  “这个,想趁退潮时靠近我家,结果却身陷泥潭丢了性命的愚蠢小偷倒也听说过。”
  花代此时已完全恢复了好心情。说实话,我并不讨厌和年轻女孩待在一起。
  在防波堤上吃过花代带来的三明治后,我们并肩而坐,一边欣赏海景一边聊天。
  “花代,你知道雪代要办驱邪会吗?”
  “什么驱邪会啊?”
  “为驱散新见家接二连三的不幸而办的。”
  “哦?”花代愣住了,“我没听说过还有这种事。”
  “分家的武彦说的。”
  “啊,武彦啊。那家伙喜欢雪代姐啦。”
  分家的长子和本家的长女?
  “武彦那家伙可是盯着我家的财产呢。他打算跟雪代姐结婚,然后好强占本家。”
  一直能言善道的花代说到雪代的驱邪会,就立马像变了个人似的沉默下来。返回新见家的路上,她一句话也没讲。
  5
  返回新见家的时候,我已经精疲力竭。从昨天傍晚上岛起,我已经历了各种事情,单是听人追溯以前那些离奇事件就给我带来不少的精神压力。
  我回到为我准备的那间卧室,刚躺倒在两个坐垫上就立刻陷入了睡眠的深渊。就像被魔物硬生生拽进无意识的世界一般。然而在梦里,我的意识却很清醒。
  做了个正在写小说的梦。我在东京那个贫寒的小公寓里面对着电脑,一个人默默地写着文章。作家的话,应该谁都有过“隔离”的经历。我窝在空气浑浊令人窒息的小屋里,被囚禁似的写着小说。虽然明白是在做梦,却依然像被蚁狮【脉翅目昆虫,幼虫叫蚁狮,成虫叫蚁蛉。幼虫会在沙地上制造漏斗状陷阱,等蚂蚁类掉落后将其吃掉。】捕获的可怜蚂蚁一样,绝望地敲击着键盘。
  题目是《倒错的归结》——
  简直就是我自己的悲惨经历。
  我被强逼着创作小说,不知几天没有洗过澡了,似乎身体上的所有汗腺都打开了,不停地从体内向外喷吐着腐臭的汁液。
  传来一声惨叫。似乎要搅碎人类最原始记忆般的可怕叫声,触动着我的神经,仿佛想直接刻印在我的大脑中心一般折磨着我。
  这声遥远的悲鸣把我从无意识的泥沼中硬拉了出来。
  猛然惊醒过来,我发现自己全身汗涔涔的。只点着一盏白炽灯泡的昏暗房间简直就是噩梦的延长。从噩梦中醒来还是噩梦。我置身于噩梦的巨大旋涡,永远重复着这绝望的轮回。
  没有出口的残酷旅程,没有终点的荒凉之旅。
  我只能在黑暗的螺旋筒里不停转圈,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悲鸣再次传来。与此同时,意识清晰地从梦中返回现实。
  我使劲揉了揉眼睛,啪啪地拍了拍脸颊。
  能听到模糊的涛声。浑浊的空气里混杂着潮水的味道,还有线香的味道。
  对了,现在我在新见家。随着记忆渐渐流回大脑,我把目光投向手表。下午五点五分。
  正要打开电灯的时候,忽然袭来一阵怒涛般的恐惧。像袭击浮身堂的海啸一般吞噬了我的全身。
  “谁,是谁?”
  房间里有人。书桌旁蜷缩着一个黑影。
  “嘘,安静。”
  黑影发出一声训斥。是女人的声音。“我是月代。”
  “是月代?为什么……”
  说到一半,我忽然想起昨晚的事。
  “看您似乎正在休息,我就擅自进来了。我一直在等您起床。真是不好意思。”
  “有什么事情吗?”
  昨晚拥抱时的触感再次苏醒,在我的肌肤内部蠢蠢欲动。因为心绪不宁,我的语气有点严厉。
  “我想跟您聊聊小说。”
  虽然听到她这样说,我却还是很困惑。
  我站起身来打开电灯,月代正端坐在书桌前。
  “对不起,我……”
  她用温润的眼睛盯着我。
  “啊,不不,我并没有生气。”
  我只是很困惑。我避开她的视线,看到她及膝的白色裙衫下露出一双水嫩嫩的白腿。自己先乱了阵脚可如何是好?!我本该指责她这轻率的行动的。
  “若是我明白的问题,倒是可以教你……”
  月代的脸色开朗起来。
  “你具体想知道些什么呢?”
  “我房间的电脑里存有我的习作,我想请您指导一下。”
  “这样的话,那就先让我拜读一下吧。”
  我们刚迈进走廊,就听到一声呻吟似的诡异声响。
  “那是什么?”
  月代脸上现出一丝忧虑,却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是海鸣。”
  “海鸣?”
  像潜伏在黑暗中的野兽的低吼。
  “对,风声与涛声产生的共鸣,听起来就像呻吟一般。也许是因为这房子的构造类似音叉的缘故,有时还会有笛声般的海鸣传来。”
  原来如此,这么解释的话我就能理解了。尽管我已经习惯了在迷宫似的走廊里绕来绕去,月代的房间却还是让我迷了路一在一条我尚未涉足的逼仄昏暗的走廊尽头。
  昏暗的长明灯分布在走廊的各个要所,虽说没有灯光也能够摸索着前行,但置身于浓重黑暗的包围之中总不是件令人舒服的事。
  在一间透过纸拉门隐隐显出几丝光亮的房间前,月代停下了脚步。不知从哪里传来隐约的琴声。
  “是谁在弹琴啊?”
  从没听过的,带点异样哀怨意味的旋律。似乎一不留神心神就会被吸到曲子里去,令人不寒而栗。我不由得咽了口唾沬。
  “是花代。”月代不安地皱起眉头,“好像是岛上流传的摇篮曲。”
  月代说完,和着旋律唱了起来。
  静悄悄地睡吧
  新见家的浮身堂
  和尚吊死了
  静悄悄地睡吧
  新见家的浮身堂
  和尚淹死了
  静悄悄地睡吧
  新见家的浮身堂
  和尚饿死了
  静悄悄地睡吧
  新见家的浮身堂
  和尚遇刺了
  静悄悄地睡吧
  新见家的浮身堂
  和尚服毒了
  是首略带哀怨,曲调独特的歌。月代在昏暗的走廊里梦游似的闭着眼睛唱着。圆鼓鼓的脸颊,略厚的嘴唇。一股想要碰触她的冲动在我心中涌起,我下意识地抬起了手臂。
  冷不防琴声戛然而止,她的歌声也随之停止。
  月代缓缓睁开眼睛,我赶紧装作要从胸前口袋取东西的样子弯起伸出的手臂。她怯生生地说道:“不好意思,让您听了这么奇怪的歌。”
  “这首歌的歌词还真是令人害怕呢。什么时候开始被人传唱的呀?”
  我想起在华狱寺从多多良老人那里听到的故事。歌词还真是像极了在浮身堂闭关祈祷的行者的死状。
  “嗯……”月代歪着头想了想,“从我小时候大家就开始唱了。好像后面还有一段,但我不会唱。”
  月代推开隔扇门,请我进屋。
  八叠大的和式房间的一角摆着一张大书桌,上面放着最新型号的台式电脑。书架上署着我笔名的书整齐得摆了一排。这姑娘是我的热心读者!在这么个小岛上居然有我的热心读者!我吃了一惊,但更多的还是感动。
  “你知道这些书的作者是谁吗?”我有点好奇地问道。
  “不知道。”
  月代摇摇头。
  “您认识这位老师吗?”
  “呃,也算认识吧,怎么说呢。”
  我暧昧地支吾着。
  “我可是这个人的超级书迷呢。”
  “其实我跟他是一个人。”
  “啊?真的?”
  月代脸上的困惑神色蔓延开来,但立刻就变成惊喜与憧憬。
  “真让人难以置信!可是为什么老师您会来这个岛呢?”
  “厌倦了都市生活,想出来散散心,顺便取取材。”
  “居然能见到老师本人,简直像做梦一样。”
  月代双手交叠于胸前,用尊敬的眼神望着我。
  “说起来,最初听到山本安雄这个名字,我就一直在猜测您都出过哪些书呢。”
  我有点不好意思,故意岔开话题。
  “月代就是用这台电脑写小说的吗?”
  “是的。”
  “这台电脑很不错啊,比我的那台好多了。”
  我打从心底赞叹道。我的称赞似乎让月代很开心,她的脸颊一片绯红。
  “不过最近比起写小说,我更加沉迷于网络了。”
  “上网啊?”
  “即使身处这种小岛,也能跟日本其他地方的人交流,听起来很棒吧?我还有一个在东京的笔友呢。”
  “哎呀,现在的网络还真是发达呢。”
  虽说网络业已成为世界的一部分,但在这大海中的孤岛上居然也能如此轻易地触摸到都市的空气,还是着实让我吃了一惊。
  “比起那个,能让我拜读一下你的作品吗?”
  “不要啦,太不好意思了。”她边说边看向书桌的抽屉,那里似乎存放着原稿。她弯下腰拉开抽屉,长发滑落下来,露出雪白的脖颈。这未免也太不设防了吧……我体内又涌起想从背后拥抱她的冲动。
  她则完全没发觉我这下流的想法,取出打印的原稿摆在书桌上。
  “就是这个。”
  月代转过头,刚好与我的视线碰到一起。我有些心慌,赶紧接过原稿。
  “其实没什么自信……”
  “我会抽空读读看的。”
  “真的可以吗?”
  “今天我先看看你的原稿好了,怎么写小说等到以后再说吧。”
  “太感谢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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