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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错的归结 折原一

_2 折原一(日)
  “嗯,是新见家的祠堂。乡下人家一般都在后院供奉有守护自家神明的祠堂,浮身堂就属于这类。漂浮的浮、身体的身、祠堂的堂,浮身堂。”
  漂浮着身体,就像是在暗示上吊这件事一样,令人毛骨悚然。“你看了就明白了。当家的经常在那里闭关祈祷,这是这个家的传统,只不过……”
  “只不过?”
  “作为僧职人员我并不想说这种话,但这家的浮身堂流传着不祥的传说。”
  光照师父开始向我讲述关于浮身堂的各种传说。新见家自江户中期起担任这里的船主,文政年间【指一八一八年到一八二九年间。】修建了浮身堂。既是为了新见家的繁荣,也是为了祈求为这家工作的渔民们出海安全。
  这座祠堂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它并非建在陆地上,而是架设在海面上。祠堂位于海湾深处,即使暴风雨来袭,所在的海湾依旧波澜不惊。
  “直接带你去看一下比较好吧,如何?那样也比较容易解释。”多多良老人提议道,“只离开一会儿也没什么关系,对吧,光照?”
  “嗯,这样也好。”
  光照师父同意了,我当然没有异议。酒至三巡,在座的客人渐渐喧闹起来,即便有三个人离开座位也不是什么引人注目的事情。实际正如我们所料,离开座位四处敬酒的人和端菜的用人来来往往,我们三个人的行动并不惹眼。只不过,我瞥见秀子夫人意味深长地朝多多良老人和光照师父点了点头,三姐妹则一直好奇地盯着我。
  我随两位老人来到昏暗的走廊,左转右转不知转了几遭,我已经完全失去了方向感。不停增建使得整座宅邸恍若迷宫,然而,走在前方的两位老人却像精密仪器一般迈着沉稳的步伐向走廊深处前进。
  就这样,我开始迈向新见家谜团的内部。
  6
  迷宫般的长廊深处仿佛潜藏着魔物。
  随处安置的几只灯泡发出若有似无的光,反而更让人感受到黑暗之浓,像摸黑走在洞窟里一样。冰冷的风吹过走廊,风声里偶尔夹杂几声如野兽咆哮似的响动。我立起夹克衫的领子,与不断从脚底袭来的寒气斗争着。
  也许其实并没走几分钟路,我却感觉好像过去了一个小时。这时,走廊前方突然开阔起来,出现一片黑洞般的空间,嘈杂的涛声突然向我们涌来。太阳落山很久了,我再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身处日本海上的孤岛这件事。
  天空仿佛被利刃割裂,暗淡的月光从云层的缝隙里钻出,给大地送来暗淡的光芒,照耀着新见家的庭院。
  不,这里不是庭院。走廊尽头的确连缀着一片宽广的空间,不过那是大海。浓郁的潮水气息扑鼻而来。
  “看,就是那里。”
  顺着多多良老人所指的方向,能看见一座漆黑的建筑物。“那就是浮身堂。”
  原来如此。这么一看,果然是轻轻漂浮在海面上的祠堂。
  连接主宅的通廊在中间拐了两个直角弯,向海上延伸而去。每隔几米伫立着一根跃出海面的柱子,从下方支撑着通廊。在我看来,这柱子就像长崎【位于日本九州的长崎县,是日本西部的重要港口城市,自江户时期就有许多中国人居住于此,辖区内的长崎新地中华街是日本三大唐人街之一。】舞龙时用来支撑龙身的长杆,仿佛看不见的手从海中托起了巨龙的身躯。通廊尽头的浮身堂宛若龙首,龙口大张,威吓魔物。浮身堂就像是新见家的守护神,如今那里却变成了不祥的死亡舞台。
  “既然来了,索性进浮身堂里面看看吧。这样向你说明起来也比较容易。”光照师父说着率先迈开脚步。我和多多良老人跟在他身后。
  刚踏上通廊,地板就响起嘎吱嘎吱的声响。立在海里的木制支柱不会腐烂掉吗,我向二人问道。光照师父告诉我,祠堂曾经重建过两次。
  “要去祠堂的话,必须经过这条通廊。想从其他地方侵入是完全不可能的。”
  “从海上坐船能进来吗?”
  我扶着通廊的护栏向海面探身望去。沥青一般漆黑黏稠的海浪缓缓逼近,被灯光一照,泛着粼粼的猩红色的波光。
  “水很浅,船肯定进不来。”光照师父自信地说道。
  “涨潮的时候也不行吗?”
  “就算涨潮,这边的海面也不会涨高多少。”
  “要是这么浅的话,人能直接涉水过来吗?”
  “也不行,海底跟沼泽似的,人要是走上去,会立刻陷入泥潭,侵入者很有可能丢掉性命。”
  走过约五十米长的通廊,即将到达祠堂的时候,光照师父突然停住了脚步,向主宅方向回过头去。我也跟着转过身。
  主宅面向海面的一侧仿佛涂了磷粉一般闪闪发光,如果有人从对面过来,我们马上就能注意到。
  接着我们推开祠堂入口的拉门,踏入祠堂内部。
  祠堂深处设有祭坛,天花板上摇摇晃晃地悬着一只六十瓦的灯泡。这间祠堂供奉的是稻荷神【稻荷神是日本神话中谷物、食物之神的总称。】因此没有佛坛,只有一个进行神道仪式的祭坛。粗略一看,堂内还真是毫无情趣。光照师父背向祭坛在坐垫上坐了下来,挥挥手让我和多多良老人也坐下。
  多多良老人关上拉门,从堆在入口边的坐垫里抽出两个铺在地上。
  “我们就在这里聊吧,虽然有点冷。”
  光照师父和多多良老人互相点头致意后,开始向我讲述在浮身堂这个舞台上发生的种种事件。
  八个月前——
  在浮身堂,新见严一郎的儿子修平发生了意外——对外是如此宣称的,但修平上吊的传言还是不胫而走。
  不肖子修平是新见家唯一的儿子,从小就享尽万千宠爱。没想到适得其反,过分的溺爱使修平变成了浪荡子。跟严一郎的弟弟小次郎一样,从小随心所欲。正因为父母任其所为,才导致了他们俩的堕落。
  修平高中时寄宿在新潟的远亲家,从新潟市内的私立高中毕业后,去了东京的私立大学。似乎是在东京开始学会玩乐的。大学期间他一次也没回岛探亲过,大学刚毕业的那几年更是音讯全无。但严一郎每个月汇到修平账户里的生活费都会被定期取走,因此可以确定修平还活着。
  一年前,修平终于回到岛上。他毫无征兆的突然出现在新见家,身心俱疲,那样子活像个落魄妓女,完全看不出是个只有二十八岁的年轻人。
  回来的修平号啕大哭着向双亲俯首认错,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一向任意妄为的儿子做出这种事,说明事态十分紧急。
  修平的话语含糊不清,大致情况是赌博欠了一大笔债,被暴力团伙逼着还钱,逃回岛上就是为了躲债。修平以为在东京没人知道他的故乡在哪里,这下就万事大吉了,但是追债的都是黑社会,调查户籍不过是小菜一碟。讨债的家伙追到岛上来应该只是时间问题。
  那之后过了几个月。与预料的恰恰相反,没有人追到岛上。就在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的时候,事件突然发生了。
  当时漫长的冬天终于过去,春天悄然来到。海面波光粼粼,渔港生机勃勃,岛民们的情绪也渐渐高涨。这时,修平为了忏悔自己的恶行,提出要去浮身堂闭关祈祷。
  信仰对于一个人来讲至关重要,所以当家的严一郎不可能说不。不过事件发生之后,当家的脑海里曾掠过祠堂不祥过去的传闻,这一点他只对光照师父一人说起过。
  “那时候我要是阻止他就好了。”
  看到严一郎非常消沉,光照师父开导他道:“这都是命中注定的,谁也没有办法阻止人生齿轮的转动。”
  再说当时的情况,修平决心痛改前非,要在浮身堂闭关祈祷一天。严一郎担心修平半途而废,就拜托光照师父在月见厅监视,防止修平逃出来。
  那时光照师父已经从住持的位子上退下来了,但严一郎并不介意,光照师父也爽快地答应了。
  “月见厅是主宅里一间朝向海面的房间,因为夜晚能看见月亮而得名。从那里可以近距离观察浮身堂的动静。”
  “不曾有人出人过祠堂吗?”我问道。
  “没错。”
  守在月见厅的有光照师父、严一郎和妻子秀子,还有作为酒伴的多多良老人。
  “我们三人从小就是恶友三人组。严一郎既然能放心地拜托我们,我们也就答应了。”多多良老人苦笑着说道。
  过了夜里十一点,除了秀子,坐在月见厅里的其他三人都已酒过三巡情绪高涨起来。至于多多良老人,本来就完全是游戏的心情。想想差不多可以结束祈祷了,光照师父站起身,就在这时,从浮身堂里传来重物落地的声响。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听到那一声响酒劲儿一下子就退了,后背袭来阵阵寒气。”
  多多良老人像是忆起了当时的情境一般,身子微微颤抖。
  四个人一齐从月见厅一跃而出,朝浮身堂冲去。走在最前面的新见秀子似乎嗅到了不祥的气息,边跑边哭喊着“修平、修平”。
  浮身堂只有入口部分与连接主宅的通廊相接。平常都关着的木门当时故意开着,仅关上了里面的拉门。
  “拉门立刻就能打开吗?”我问道。多多良老人点了点头。
  “拉门两侧各装有一根用来顶门的顶棍,但当时并没有顶上顶棍。秀子夫人是最先碰到拉门的,她边拍门边喊着‘修平’。”
  没有人应声。
  严一郎让秀子夫人退后,亲自推开了拉门。虽然严一郎坚实的后背挡住了光照师父和多多良老人的视线,但单看严一郎的身体动作也能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别让秀子进来!”严一郎说道。
  秀子大概是察觉到发生了什么,已陷入狂乱之中。多多良老人和光照师父压制着癫狂的秀子,看着严一郎一个人进到祠堂里面。
  “不对,一定是哪里搞错了。”严一郎嘟嚷着。
  “搞错了?”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某本著名本格推理小说。在那本古老的名作里,发现了尸体的人也说了一句“一定是搞错了”。【指横沟正史的小说《狱门岛》。】
  “搞错?什么搞错了?”我傻傻地重复着,“师父,当时当家的真的说过‘搞错了’这句话吗?”
  “嗯,没错。”
  光照师父回答得很干脆。
  “那之后怎样了呢?”
  “听到骚动的用人们赶过来,我跟多多良把秀子夫人交给他们照顾,也进祠堂里面去了。”
  光照师父指了指头顶,说:“你看,上面架着横梁呢。”
  正六角形的祠堂结构坚固,头顶横梁交错。
  “绳子就吊在最下面的那根梁上。”
  光照师父拿起摆在祭坛上的竹枝,站起来指了指那根横梁。
  “修平那样子看起来的确像打算自杀,但是……”多多良老人用手抓了抓白发,插了一句嘴。
  “但是?”
  我想尽快知道后续,两位老人说话吞吞吐吐、故弄玄虚,让我很是焦躁。
  “严一郎考虑到家族颜面,立马撤去了吊在梁上的绳结。新见家有人自杀这件事要是传出去,肯定有损声誉。然后把诊所【在日本,诊所指规模较小、只能接待十九人以下住院治疗或没有住院治疗设备的医疗机构。】的医生和派出所的警察叫了过来。”
  多多良老人故意咳嗽了几声。
  “然后呢?”
  “本岛的警察也没过来。对外就说修平从踏脚台子上摔了下来,头部受了重创。”
  “看当时的情况,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上吊未遂,摔下来撞到了脑袋。”
  “但是呢,侦探先生啊,老夫总觉得这是桩密室杀人。”
  “可是……”
  多多良老人的判断未免太过勉强。这间祠堂呈正六角形,只有通廊一侧那一个入口,其余部分都被墙板围着。左右各有一个釆光的小窗,但那边长仅有十厘米的正方形小窗根本容不得人进出。无法想象这会是他杀。
  人死在没有外人进出的地方,那么除了自然死亡以外不会有其他可能了。现场留有一条长绳,显然死者本想通过上吊结束生命,却失败了。
  根据情境,任谁都会这么认为吧。
  “死因是什么呢?”
  “那个……”
  多多良老人抓着自己的白发,向光照师父投去别有意味的一瞥。
  “修平的头部有被击打的痕迹。”
  “这样的话,警察没有觉得可疑吗?”
  “完全没有。警察一点儿都不觉得不对劲,作为事故处理了。”
  “可不是说修平本打算上吊自杀,结果却摔了下来吗?”
  多多良老人像看傻瓜一样瞥了我一眼。
  “修平的脖子上并没有被绳子勒过的痕迹。非常干净。但是啊,老夫可是推理小说迷,想要骗过老夫的眼睛是不可能的。要是真想自杀,这岛上有太多地方可选择了。比如从码头上跳下去淹死,寒夜里在野地裸睡冻死,等等。为什么要特意在祈祷的时候自杀呢?”
  “那么,多多良先生,您觉得凶手是怎样……”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凶手用绳子做了点手脚,潜进了祠堂呗。”
  多多良老人不屑地哼了一声。
  “可是凶手是怎么办到的呢?大家不都盯着浮身堂呢吗?”
  “要是知道这一点也就不用大费周折了。不过这间祠堂以前就一直有各种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要是和这次的事件联系起来的话……”
  真是毫无逻辑的谈话,我顿时失去了兴趣。多多良老人却毫不介意地继续讲了下去。
  “如果是上吊自杀的话,脖子上应该有绳子勒过的痕迹。而且严一郎嘟囔的那句‘搞错了’让我很是介意。那句话一定有什么别的意思,比方说……”
  “比方说什么?”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力量,比如诅咒什么的。”
  多多良老人一脸认真。
  “怎么会……”
  “说不定就是发生了‘怎么会’的事情啊。”
  “您问过当家那句‘搞错了’是什么意思吗?”
  “严一郎只是沉默,什么也没说。”多多良老人遗憾地说道,“失去继承家业的儿子让他大受打击,一下子老了很多。”
  “光照师父您怎么认为呢?”
  我很想听听光照师父的意见。但他只说了句“我不太清楚”让我不得要领。
  “那之后严一郎也成了不归人。”
  光照师父感慨良多地叹了一句。
  “当家也是在浮身堂去世的吗?”
  “当家可以说是忧心新见家的未来,怀着一腔郁愤辞世了。”
  “有对当家的死抱有疑问的人吗?”
  “后来警察决定解剖验尸,遗体送去本岛了。”
  “没有可疑的地方吗?”
  “没有。”
  “当家是怎么——”
  “他也是在浮身堂闭关祈祷的时候……”
  “也就是说,和儿子一样,是吗?”
  “仿佛是在抚慰儿子亡灵的时候被接到了那个世界一样。”
  光照师父握紧佛珠,闭眼念起南无阿弥陀佛来。
  就在这时,多多良老人突然回过头去,锐利的视线射向拉门。同时我也感受到了包围着我们的强大恶意。
  “谁?!”
  多多良老人箭一般冲向拉门,一口气把两扇拉门全部推开,身手敏捷得完全看不出已是七十岁的老人。相比于刚才感受到的恶意,我更惊讶于多多良老人的敏捷身手。然而光照师父依旧泰然自若地坐在祭坛前的坐垫上。
  我越过多多良老人的背影望向通廊。没有人。
  “真奇怪。”
  多多良老人歪着头嘟囔了一句。我刚才也感觉到了人的气息,现在那气息却完全消失了。只有人们的说笑声搭乘着冰冷刺骨的寒风从主宅那边隐约飘来。
  “是心理作用吗?”
  不知何时,光照师父已走到了我身边。“差不多也该回宴席厅去了吧。再拖下去会被人怀疑,下次请来寺里细说吧。”
  虽说都是些不着边际的内容,但一联系到这祠堂便无法让人一笑置之。不明缘由的寒气袭来,我不由得搓了搓手。
  仿佛可以听到亡灵们的悲鸣踏浪而来。
  7
  我们三人回到宴席厅时刚过七点。遗族互相敬酒,因而空出很多位子来,我们的行动似乎并没引起注意。刚刚感觉到的人的气息,说不定只是由想象力编织出来的没有实体的虚像。
  饥肠辘辘的我把筷子伸向摆在面前的饭菜。虽然已经冷掉了,但烤鱼和新鲜的生鱼片还是让我胃口大开。也许是因为从早上起就没吃什么东西吧。客人开始不停向我敬酒,我也不推辞,于是渐渐地,我有些醉了。
  新见三姐妹不曾起身为客人斟酒,只是像人偶似的坐在位子上。也许我的存在引起了她们的注意,三人时不时地看向我这边。
  “怎么样啊,大侦探?”
  多多良老人轻轻敲了敲我的膝盖。我皱着眉头疑惑地看向老人,因为喝酒的缘故,老人满面通红,与一头白发形成鲜明对比。
  “你喜欢那三个人中的哪一个啊?”
  多多良老人别有意味地笑了,单看这笑容,不过就是一个好色老头而已。
  “要说喜欢哪个,这有点……”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同时有点脸红。的确,三个人性格迥异,各有各的魅力,让男人过目不忘。
  “听好了,那三个人可是雪月花哟。”
  “雪月花?”
  “是的,最左边的是最年长的姐姐雪代,中间是月代,右边是年纪最小的花代。”
  “原来如此,所以叫雪月花啊。”
  雪代和花代眼睛很大,头发齐耳,带点现代女孩的时尚气息。而坐在中间的月代则是长发及肩、眉眼细长,很有日本传统的和风味道。
  “严一郎很有艺术天分,也让三个女每人修习了一门艺术课。雪代是绘画,月代是写作,花代是音乐。”
  “咦,这还挺有意思的。”
  “你可别小瞧她们哦。三个女孩子的技艺可是连内行人都夸赞不已呢。”
  “听你说月代擅长写作,请问她都写些什么呢?”
  “和你一样,推理小说。说不定你们会很谈得来呢。”
  多多良老人拿起酒盅抿了一口,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容瞥向三姐妹。我也随之看向雪月花三姐妹。三人都很年轻,妖娆美艳,但那美丽却有种超脱俗世的感觉,或许应该说她们的美丽里掺有一丝疯狂。不过也可能是因为我还没完全从刚刚浮身堂里的诡异气氛里解脱出来的缘故。
  我一次次想移开视线,却又一次次被她们吸引。吃饭的时候,与多多良老人和光照师父交谈的时候,我都会无意识地看着她们。她们虽然没有长时间地凝视我,我却也能时不时地感受到她们炽热的视线。
  回过神来时才惊觉秀子夫人正端坐在我面前。
  “先生能专程赶来新见家,真是感激不尽。”
  秀子嫣然一笑,向我敬了一杯酒。
  虽然近距离观察的确能够从她的眼角和脖颈处感受到岁月的痕迹,却也掩盖不了当年的风姿。似乎被她窥出心思,我有点紧张,用微微颤抖的手接过酒盅,一饮而尽。
  “我这样的外人坐在家族宴席上,不知是否妥当?”
  “哎呀,您无须多虑。”秀子嘴角露出优雅的微笑,“岛民们都知道您是久负盛名的小说家呢。”
  “您太过奖了。”我惶恐地回应道,“我只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新手。”
  “我对大家说您是倾心海岛风光而特地来取材的,因此即使您在岛上随意行动也不会有人介意。”
  说完秀子又小声说了句“是吧”,并与多多良老人和光照师父交换了个眼神。两位老人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已经说过修平的事情了。”光照师父说道。
  “严一郎的事还是由秀子你来讲吧。”
  多多良老人说完,秀子接道:“我也正有此意”。
  “稍后带您去房间。宴席结束后我会去您房间叨扰。”
  秀子深深行了一礼,又转去为其他客人斟酒了。
  “如何啊,老师,是个大美人吧?”多多良老人媚笑道,“她可是五十岁的人了啊。”
  “但跟去世的当家比起来,年纪是不是差得有些多呢?”我说出了内心所想。
  “这个嘛……因为秀子夫人是二房。”
  “原配夫人去世了吗?”
  “不,是离婚了。严一郎在濑波温泉【位于日本新潟县村上市,面向日本海,以松林和落日美景闻名。】邂逅了当时还是艺伎的秀子夫人,后来秀子夫人怀孕了,原配夫人知道后发生了点纠纷。”
  据说严一郎在本岛偶然邂逅了秀子,之后秀子怀上了修平。原本想瞒着原配夫人,不曾想暴露了。严一郎被妻子一通责骂,恼羞成怒,最终分给妻子一点微薄的分手费就把她赶出了岛。
  “前妻没有孩子吗?”
  “有个女儿,却不肯亲近爸爸。”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啊?”
  “三十年前了吧。”
  这么说来,那女儿的年纪也不小了。
  “那之后秀子夫人又生了雪月花三姐妹。三个人都有不逊于母亲的美貌,且都很有艺术天分,不过性格各不相同。”
  这时将近九点,三人已不知何时没了踪影,客人们也开始准备回家了。大岛梅吉带我前去客房。虽说与刚才去浮身堂走的是同一条走廊,但左拐右转了几遭后我又迷失了方向。万一这里发生火灾,估计连逃身之处都找不到。
  为我准备的房间有十叠大,开着煤油炉取暖。可能是考虑到我小说家的身份,房间一角还摆着书桌和文具,让我任何时候都可以工作。
  我打开带来的挎包,大略数了数稿纸,还有五百张左右,足够了。我已经有了小说的构思,随时都可以开始动笔。
  小说的题目是《倒错的归结》。
  倒错三部曲的收尾之作。这部作品完成之后,就应该可以确立我在推理小说界的地位了吧。不过万事开头难,一直拖拉到现在还没动笔。
  今天在船上醒来之后经历的各种离奇事件,以及漂流到这远离都市喧嚣的日本海上的孤岛,对于我来说都是天赐良机。此时的我体内充满了干劲,打算以全新的状态重新开始工作。
  8
  拉门外传来大岛良江的声音,告知我已经准备好了洗澡水。我冻坏了,而且最近都没有好好洗过澡,于是我欣欣然跟着大岛良江去了浴室。
  说是浴室,这充满野趣的岩石温泉倒更像一个大浴场。温泉旅馆里的浴室应该也不过如此吧?大约是紧贴海岸的缘故,潮水的味道和着涛声一起飘过来。
  调整好心情,我缓缓将全身浸到温泉里。水并不太热,随着全身渐渐暖和起来,头顶的钝痛也开始舒解。
  不知从哪里传来滴答的水声,水蒸气给浴场蒙上了一层朦胧的白色烟雾。我将视线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为了提醒对方浴室内有人,我故意咳嗽了一声,马上传来一声年轻女孩的惊叫。
  “不好意思,我没想到浴室里有人。”
  我对着水汽里的人影说道:“我马上就出去,请您继续。”
  “没关系的,这里是混浴【日本至今仍有男女混浴的习俗,特别是在温泉区。】,没事的。”
  声音听起来很年轻,说不定是三姐妹中的某一位。
  “我是年纪最小的花代,您是从东京来的老师吧?”
  “哦,是的。”
  听起来她正向我靠来。我暗自慌乱,一动也不敢动。
  这时,微风拂过,白色的水汽四散开来。淡淡的灯光下,女人的身体暴露无余。我一面手足无措地不知该看向哪里,一面又始终无法将视线从她的身上移开。
  然而花代没有丝毫羞怯,若无其事地继续向我靠过来。虽然腰部以下浸在水里,但她却并没有遮挡露出的酥胸的意思。
  “晚上好。”
  花代已走到我身旁,坐进了水里。粉红色的乳头在水里摇摇晃晃的,如清晨的带露花苞般诱人。
  “啊,你好。”
  我十分丢人地慌了神。
  花代边用毛巾擦拭湿漉漉的秀发,边瞪着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
  “您在写小说吗?”
  虽说年纪已有二十岁,语气却天真烂漫。
  “嗯,我在写推理小说。”
  “哇,我最崇拜会写作的人了呢。”
  “你姐姐也在写小说吧?”
  花代哧哧地笑了。
  “才不是呢,月代姐姐写的都是些骗骗小孩子的少女恋爱故事,跟专业的老师可是不能比呢。”听她的语气,姐妹间的关系似乎没那么亲密。
  “你在学习音乐?”
  “嗎,筝【日本传统音乐中的一种重要乐器,一般认为源于中国的古筝。日本筝长大约一百八十厘米,有十三根弦。】和小提琴。”
  “还真是奇怪的组合啊。”
  “不都是弦乐器吗?我最喜欢弦乐器了。”
  不着边际地聊着天,我开始有点犯晕。虽然水并不那么热,这意外的遭遇却使我气血上涌。
  “那个,老师……”
  “怎么了?”
  “你喜欢我们三个里的哪一个?”
  冷不防拋过来这不知所云的问题让我不知所措。
  “问我喜欢谁……我今天才刚刚到这里,尚不了解你们三个人,所以……”
  “你不喜欢人家这样的吗?”
  “不,不是这个问题。”
  “那你不想跟人家搞好关系吗?”
  我觉得应该赶紧离开这里,这个女孩完全不懂人情世故。与其说是天真烂漫,不如说是生长环境太单纯造成的性格扭曲。
  “我要出去了。”
  “那一会儿可以去您的房间拜访您吗?”
  “啊,实在不凑巧,夫人有要事找我,所以今晚……”
  “哦,这样啊。”
  我用毛巾遮住胯间,匆忙登上通往更衣室的石阶。这时更衣室的玻璃门被推开了,一位全裸的女人走了出来。女人看到我也毫无遮掩身体的意思,经过我身边时说了句“啊,晚上好”,微笑着走下石阶。我想不是泡澡太久,而是年轻女人的裸体让我有点眩晕。
  “雪代姐姐,快过来。”
  从花代的呼唤判断,擦肩而过的应该是长女雪代。她和花代的身材很相似,也许因为是自己家浴室,所以没有遮掩身体的必要吧。不过在客人面前,我还是希望她们能稍微注意一点。
  从浴池传来无忧无虑的笑声。
  连遇两位奔放的新见家姐妹。我用浴衣裹住变暖了的身体,回到了房间。
  想起过一会儿女主人秀子就要来我的房间打招呼了,我开始有点郁闷。房间里被褥都已铺好,随时都能入睡。积攒的疲劳使我的眼皮异常沉重,温暖的被褥诱惑着我钻进去酣睡一场。
  不知何时昏睡了过去,脚步声使我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刚开始我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这是个黑暗的洞窟似的房间,四下弥漫着危险气息,仿佛隐藏在大都市角落里的审讯小屋。
  皮鞭抽动的声音和女人的怒吼声一瞬间同时掠过耳畔,我惊叫一声醒了过来。
  面前是一张惨白的脸,我再次发出悲鸣。
  “嘘,安静点。”
  说话的是位年轻女人。我立刻发现她是在宴席厅看到的新见家二女儿月代。原来刚才那些都是梦,我现在身处上吊之岛。随着记忆如海啸般涌来,耳畔隐约响起海浪声。
  “怎、怎么了?”
  “不好意思,我……”
  月代低头咳嗽了一声。此时她已脱下丧服,换上红色的羊毛衫和牛仔裤,完完全全变身为现代女性了。即使灯光暗淡,她那头柔顺的秀发依旧闪耀着美丽的光泽,浑圆的眼睛水灵灵的。虽然还很年轻,却浑身散发着浓郁的女人味。
  我慌忙直起身来,整理好散掉的浴衣。
  “我实在很想听听老师您的见解……”
  月代在榻榻米上像日本人偶一样端坐着。
  “关于什么事情呢?”
  我不明所以地爬出被窝。在今天才刚刚抵达的人家的客房寝室里男女二人独处,怎么想都觉得太奇怪了。另外,我注意到秀子夫人还没有过来。
  “关于小说的见解。要怎样才能顺利写作呢?实在很想向老师请教一下。”
  撒娇一样的语气,在我的心中不断回响。我瞥了一眼放在枕边的手表,晚上十点。这在都市里才算刚刚入夜。话说这三姐妹还真是大胆。
  “哦……可是接下来我还要跟夫人探讨一些事情。”
  我有点语无伦次。
  “哎呀,妈妈已经……”
  走廊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我和月代同时向声音的来源看去。
  “哎呀,糟糕。”
  月代一阵慌张,准备站起来,却因为脚麻而失去了平衡,向我摔倒过来。紧接着她就跌进我为扶她而伸出的臂弯里。
  我们俩纠缠在一起倒在被褥上,我的嘴唇刚好碰到她的面颊。月代为了保持平衡,在倒下的一瞬间抱紧了我。
  “呃,不好意思。”
  说着我抬起身来。
  “对不起,我明天再来……”
  月代红着脸爬起来,推开拉门,消失在昏暗的走廊里。
  就在此时,走廊里传来女人的声音。
  “这么晚来叨扰,非常抱歉。我是秀子。”
  “啊,快请进。”
  我把被褥推到房间一角,匆匆拿出两个坐垫摆好。怀里还残留着月代的体温,抱住她柔软身体的那一刻,我体内野兽般肮脏的欲望苏醒了。我在压制欲望的同时感到了深深的罪恶感。
  “您已经休息了吗?”秀子的声音穿过拉门传来。
  “啊,还没,正准备睡。”
  “考虑不周,非常抱歉,您远道而来想必累坏了。我明天再来叨扰吧。”
  秀子似乎要离去,我赶紧打开拉门请她进来。虽然身体的确处在疲劳的顶峰,却还是想趁现在赶紧把能了解的东西都了解到。全部听完以后,我可以在睡前慢慢咀嚼新见家的内情,这样明天就可以立刻展开调查了。
  “请进。”
  我端坐在门前等秀子进来。她像旅馆的老板娘一般身着和服,安静地走进屋来,举手投足间仍可窥见她身为艺伎时的风姿。
  “衷心感谢您千里迢迢远道而来。”
  秀子深深行了一礼后直起身子看着我。她的长相虽柔和,一双眼睛却似乎要看穿刚才月代来过一般锐利。我有点慌乱,不知房间里是否还残留着月代身上的香水味。
  “不不,没什么大不了的,像我这样的新手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您过谦了,我们都很信任您。”
  秀子眼角的皱纹十分显眼,却仍掩盖不了浑身的妖媚气息。虽然三姐妹的眼角眉梢都能找到母亲的影子,但恐怕母亲年轻时的美貌要远远凌驾于三个女儿之上。
  “我想您已经从二位长老那里了解到一些情况了。”
  “是的,我听说了令郎的事情。”
  “如何,您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吗?”
  秀子热切地看向我。
  “我虽然去了祠堂,但对事件目前仍不甚明了。”我只能这么说,“要推翻警察做出的事故判断非常困难。”
  “这样啊。”
  秀子反而换上一副舒心的表情。
  “不过,夫人您认为修平是被杀害的吗?”
  “这是一定的。是憎恨新见家的人干的。”
  “比如说?”
  “这个……”她虽含糊其辞,却已非常明显地暗示乃是分家所为。我改变了话题。
  “那么,关于当家严一郎的去世,您有什么疑问吗?”
  “我丈夫说不定也是被杀害的。”
  “当家的也是被杀的?”
  “是的,不能说没有这个可能。”
  “当家的是如何去世的呢?”
  “这个……”
  秀子警觉地环视房间一圈,抿着嘴侧耳倾听了一阵。大概是终于确定了房间里没有什么可疑之人,她垂下眼帘,开始低声诉说。沙沙的海浪声仿佛带着不安,悄悄潜入房间。
  9
  新见严一郎是在一周前的一个寒冷的早上去世的。爱子修平遭遇事故之后,迅速老去并丧失了信心的严一郎每天都要去浮身堂祷告,并严格命令祷告时任何人都不得打扰。那天晚上他也是吃过晚饭之后就把自己关进了浮身堂。半夜里秀子觉得不安,便去浮身堂想看看丈夫的情况。丈夫虽然身体强健,但毕竟年届七十。就算是修行,彻夜不眠也还是会伤害身体。穿过通廊走到浮身堂门前时,严一郎全神贯注的祈祷声已清晰可闻。声音充满干劲,铿锵有力。秀子悄悄推开拉门,只见严一郎正端坐在祭坛前专心修行。身旁的煤油暖炉烧得正旺。
  反正也不冷,再待一个小时应该也没问题吧。看他这么有精神,想必从事故带来的打击中振作起来也是指日可待了。与其打扰他惹他生气,不如就让他去吧。这样想着,秀子选择了安静地关上拉门回屋睡觉。
  返回主宅的路上她还回头望了望浮身堂。黑暗中繁星满天,以此为背景的浮身堂令人感到梦幻。祠堂的纸拉门上烛影摇曳,微光浮动。似乎连海浪都寂然无声了。
  一回到房间,秀子就沉沉睡去了。
  最先发现不对劲的不是秀子,而是用人大岛良江。熬夜使秀子醒得比平常晚一点。刚睁开眼睛,秀子就注意到走廊里吵吵嚷嚷的。
  拉门外传来大岛良江近似悲鸣的声音:“夫人,大事不好了。当家,当家他……”
  秀子慌忙换下睡衣赶到浮身堂时,三个女儿已经到了。祠堂里,大岛梅吉正把手压在仰卧着的严一郎胸口,做着心脏复苏按摩。不祥的预感使秀子全身颤抖。
  “梅吉,怎么回事?”
  “当家的样子很不对劲。”梅吉边说边一脸苦相地摇了摇头,“心脏不跳了。”
  秀子说着“不会吧”,冲进了祠堂。
  丈夫的嘴唇已变成紫色。秀子急忙摸向他的手腕,别说脉搏,连体温都已近乎冰冷了。这是个晚秋寒冷的清晨,空气澄净,风平浪静,从码头传来出港渔船的引擎声。
  虽然明知已晚,秀子依然叫来了医生。心脏复苏术毫无起色,新见严一郎确实死了。
  新见秀子话音刚落,我就忍不住问道:“那死因是什么呢?”
  “警察说是心脏麻痹,但我实在无法相信。”
  “您不相信是因为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吗?”
  “我当时睡得太熟没有注意,但似乎有好几个人听到了我丈夫的惨叫。”
  “都有谁呢?”
  “大岛夫妇,还有长女雪代。”
  据秀子夫人介绍,大岛夫妇的房间在离通廊最近的里屋,出去上厕所的梅吉最先听到了惨叫。
  “那时是几点啊?”
  “凌晨五点刚过。”
  梅吉发觉惨叫是从祠堂方向传来的,于是赶忙赶到祠堂察看情况。拉门从里面顶上了,他只好出声询问,只听门里的严一郎气喘如牛。没过一会儿,听到惨叫声的良江和雪代也赶了过来。
  “当家,您不要紧吧?”梅吉问道。
  严一郎回答道:“只不过做了个诡异的梦而已。”
  梅吉劝严一郎不要勉强,早点儿休息,严一郎却固执地坚持要待到天亮。梅吉他们无计可施,只好回去睡觉。回到房间的梅吉却一直担心,愁闷难眠,等到七点又再次去浮身堂察看。
  那时的严一郎情况已不容乐观。梅吉当下踹破纸拉门,卸下顶棍冲进堂内,心里很后悔五点那会儿没有强行阻止当家。
  “我总觉得我丈夫似乎在害怕着什么。”
  “害怕着什么?”
  “是的,我觉得就是那东西夺走了我丈夫的性命。”秀子不安地环视房间一周,“说这种话或许会被您取笑,但那个祠堂里有很多不祥的传说。我觉得我丈夫的死说不定也跟那些传说有关。所以他才会被恐惧驱使着用顶棍顶住了拉门。”
  “可是警察认为死因只是单纯的心脏麻痹,不是吗?”
  从目前已知的线索来看,除了自然死亡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可能。在拉门反锁着的状态下有人死在里面,任谁都会认为这是自然死亡吧。
  “现场有外人从拉门之外的地方侵入祠堂的痕迹吗?”
  “不,这倒没有。可是,若从这个世界之外……”
  “从这个世界之外?”
  房间里充满让人窒息的沉默,座钟的滴答声愈发清晰。“从这个世界之外”——这古怪的用词渗入我的心脏,恐惧使我的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那间祠堂被诅咒了。”
  秀子的声音很低,却沉重且饱含癫狂。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可怕之物缠住了祠堂……”
  “怎、怎么可能,那种东西怎么可能存在于现实之中……”这又不是恐怖小说的情节,我感到诧异,却不由自主地浑身发抖。煤油暖炉内火焰熊熊,热气四溢,我却只能感受到从四周无尽的黑暗中侵袭而来的浓郁的阴森寒气。
  “那……令郎也是这样死的吗?”
  秀子恐惧得秀目圆瞪,缓缓地点了点头。
  “所以,如不借助老师您的力量,我们是无法解决这次的事件的。”
  秀子的眼眶里泛起一层泪光。
  秀子离开我的房间时已经快到十一点了。我把身子蜷缩在毛毯和厚实的被子里,与疯狂来袭的恶寒战斗着。睡意已消失无踪。
  终于我无法忍受这漫漫长夜,从被窝里钻了出来。出门沿着长长的走廊走了很久,总算摸到了厕所,之后又走到刚好能看到浮身堂的地方。
  凌晨五点。东方的天空还没有出现曙光。
  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只有从浮身堂的拉门里透出微弱的光亮。简直就像逝者的游魂在漆黑的海面上飘荡。浮身堂里有人。
  恐惧从我的脚底爬至头顶,全身泛起鸡皮疙瘩。
  我张开嘴,发出无声的悲鸣。
  第二章 密室的雪
  1
  虽说积攒了不少疲劳,但被新见秀子的话所影响,我始终难以入眠。躺在被窝里辗转反侧,快天亮时才迷糊了一阵子,却又做了梦。
  大岛良江起床的动静把我从浅浅的睡眠中唤醒。虽然被惊醒的我有点烦躁,但从梦中解脱出来也让我松了一口气。我很惊讶自己居然完全不记得黎明时分远望过浮身堂之后是如何返回房间的,难道那也是梦吗?还是说……
  “已经为您准备好早餐了。”大岛良江隔着纸拉门说道。
  看看钟,已经八点多了。“马上就去。”我边说边开始整理装束。在洗脸台用冷水洗了把脸让头脑清醒过来后,我跟在一直耐心等待的良江身后去往餐厅。
  餐厅是幢似乎于大正或昭和初期建造的古意盎然的威严建筑。闪着黑色光泽的餐桌、暗色调的地板以及梁柱都很自然地与这古老的日式家宅融为一体。古董似的大型壁炉内火焰熊熊,餐厅的每个角落都充满暖意。
  旧式的大餐桌前,两位小姐正在用餐——是二女儿月代和小女儿花代。
  看到我,花代欢快地招呼道:“老师,快过来这边。”
  性格外向主动的花代指指自己身边的座位,让我坐过去。而矜持寡言的姐姐月代则安静地向我说了声早安,说完自脖颈染上一层朱红,莫非是因为我的存在吗?或许月代是因为昨夜的大胆举动而害羞吧。她装作若无其事地拢了拢黑色秀发,羞怯地垂下眼帘,用刀叉吃着早餐里的煎蛋。
  与月代截然不同,正如外表那样,花代是个开朗的现代女孩。就算是走在原宿或涩谷街头应该也能立刻融入。她那完全看不出昨天才刚认识的热络语气,反而让我有点手足无措。
  “那个,老师,您今天做什么呀?”
  花代开朗的语气里完全没有昨天刚参加完父亲葬礼的阴霾。
  “我想在岛上四处探查一下。”
  “探查?那我来给你做向导吧。”
  “不用那么麻烦,今天这么冷。”
  “不要紧啊,我可是在这座岛上出生长大的哟,岛上没有我不知道的地方呢。”
  “可是……”
  “别人的好意可是应该坦率接受哦。咱们不是还一起泡过温泉吗。”
  花代语音刚落,月代便抬起头来瞥了我一眼,温润的眼睛里闪烁着疑问。昨夜出于意外抱住月代时的感触在我的双手苏醒过来。相比花代,矜持的月代更能唤起我强烈的情欲幻想。
  “啊,不,我不知道那是混浴,真是失礼了。”
  我慌忙语无伦次地道歉。
  “那就这么定了哟。九点钟在玄关等你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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