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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错的归结 折原一

折原一(日)
   目录
  序章——这个世界之外
  上吊之岛
  第一章 密室传说
  第二章 密室的雪
  第三章 密室之花
  第四章 上吊者的密室
  第五章 密室的行者
  监禁者
  序章
  第一章 昏暗的房间
  第二章 虚构的密室
  第三章 逃跑
  尾声
  倒错的归结
  解说的归结 山本安雄
  序章——这个世界之外——
  1
  大浪向防波堤涌来,溅起的飞沫随着狂风洒向码头。
  远处的海面上空覆盖着厚重的黑云,污浊的海水与黑云混为一体,难以分辨。轰隆的吼声不知是海的咆哮还是风的怒吼。几乎要崩塌的水泥护岸感受着大地的震颤。
  从头顶飘落的雪片被风强行撕裂揉碎,迎面吹来的寒风仿佛石砾一般毫不留情地戳刺着面颊。
  浸透了飞沫的雪散发着腥咸的气味。回忆起来,那个人的一生亦如此腥咸、痛苦。
  啊……
  避开了大浪和狂风,被绳索拴在码头上的渔船互相碰撞,发出咯吱咯吱的悲鸣。虽然钓乌贼的季节早已结束,被人忘记带走的钓乌贼时使用的硕大电灯泡却依旧被风吹动,绕着电线轱辘轱辘地转着。
  ——恰似上吊的自杀者。铜丝纠结缠绕着电线,仿佛即将发生的可怕密室杀人事件一样,线索复杂而扭曲地纠缠在一起。
  上吊之岛——
  跟这个名字完全一样。轱辘轱辘轱辘……上吊之人仿佛灯泡一样被风吹动,发出空洞的回转声。
  即将发生悲剧。毫无疑问,即将发生悲剧。
  要阻止它只有一个方法。
  那就是、那就是……
  被铜丝缠绕的电灯泡好像面对死期将至的自杀者一样痛苦地挣扎着。伴随着犹如临终惨叫般的声响,电线被扯断,灯泡被甩向天空。拋飞的灯泡随风高高跃起,随后砸向码头的水泥地面。
  发出干涩的“啪嗒”一声,灯泡碎屑四下飞散。玻璃碎裂时的粉尘乘着强风飘散到不知哪个角落。护岸上残留的钨制灯芯碎片也像难为情地四处逃匿一般,撞到紧闭的民居房门后不知消失到了哪里。
  灯泡的结局仿佛在暗示新见家的未来。
  那个人长长地叹了口气,好像被狂风催促似的向村落走去。路上空无一人。人们都躲在家里闭门不出,耐心等待着风暴平息。
  然而,那个人却在等待悲剧的发生。那亦是命运。为了拯救新见家,除了等命运伸出援手以外别无他法。
  2
  这间佛堂建在波平浪稳的内海上。
  佛堂叫做浮身堂。它原本叫做忧身堂,这家主人因污秽的身心而终日忧愁,为了荡涤身心而建了这间佛堂。但由于有向海面延伸而去的通廊,前端的佛堂看起来就像飘飘然浮在浅浅的海面上一般,于是不知何时起就被改称为“浮身堂”了。
  满月使涨潮的海面闪耀着粼粼的波光。佛堂下部被海水覆盖,仅以约三十个屋子那么长的细长通廊与陆地相连。通廊中间围着绳栏,禁止任何人进入佛堂。
  佛堂为六角形,周围有回廊围绕,入口以外的地方被厚实的板壁覆盖。入口的拉门被锁住,从两个采光窗微微漏出一丝佛堂内的灯光。佛堂内不通风,蜡烛的火苗本不应该晃动的,然而不知为何映在拉门上的烛光看起来却像在摇摆,仿佛在呼应佛堂内祈祷的修行者的声音一般。祈祷到达最高潮的时候,蜡烛的火苗亦摇曳不定,祈祷声像要消失一般变弱变低时,火苗也收敛了气焰,恢复到最初的沉静。
  加持【加持,佛教名词,指借佛或菩萨的不可思议之力保护众生,传递祝福。】祈祷是为了切断缠绕新见家的不幸的死之锁链,才拜托偶然来岛上的行者进行的。
  明治初期,岛上的船主新见家因感染瘟疫而不断死人。从当家的妻子到长子、次子,以及次女纷纷病倒,如今最后的儿子三子也卧倒在死神的床上。据行者说,是因其先祖品行恶劣,家宅内才有恶灵作祟。
  行者要求在堂内准备一周的食物,独自在浮身堂内闭关祈祷,并向当家担保在这期间驱散恶灵。双方约定新见家在继承人三子的疾病痊愈之际向行者支付高额报酬。
  行者向众人严格交代,祈祷期间要将连接浮身堂和现世的通廊用绳栏封锁起来,必须让他完全处于独处状态。户主及家人只能在能够看到浮身堂的陆地一侧祷告,来增强祈祷的效果。之后的一周,由新见家的幸存者和正房太太一家交替看护,总算让几乎没有停息的祈祷持续了下来。
  一周后的早上,三子的高烧奇迹般地退了。大家觉得是祈祷产生了效果,于是新见家的当家解除了浮身堂的封印,前去察看行者的情况。这时新见家的人才发现倒在佛堂中央的行者。
  行者已经断气,身体开始变冷。
  没有外伤。行者身边还摆着食物,也不可能是饿死的。难道是心脏不好吗,还是……
  作为发现者之一的当家注意到行者的脸是湿的,头发也是湿的,痛苦的样子就像是……
  当家曾不止一次见过落海而死的渔民,那死去的样子和行者的遗容非常相似。
  这难道不是溺死的吗?
  没错,就是溺死。从当家的背后传来急忙赶到的渔夫长的声音:“老爷,这是溺水而死。”应该是几小时前死掉的。
  可是佛堂中没有水。即便涨潮,水位也远远在佛堂之下,水深不会超过七尺【约为二点三三米。】。这样的话,行者是如何在没有水的佛堂中溺死的呢?
  这七天里浮身堂一直被新见家的人看守着。这期间天气不错,外海也十分平静,不可能有大浪打进佛堂,也没有行者以外的人出入佛堂。
  行者在众人围绕的佛堂里溺死了,这怎么想都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不可能。”
  当家一脸遗憾地俯视着行者,茫然呆立着。
  “这个男人毫无疑问是被人杀死的。但是,到底是谁干的?”
  岛民们都坚信是恶灵杀死了行者,作为与三子性命的交换。但作为唯物主义者的当家却坚决不相信这一点。
  未解的谜题之后又沉睡了约一百年的岁月,浮身堂也被翻新重建了。然后,新的悲剧又侵袭了新见家。
  上吊之岛
  第一章 密室传说
  1
  做梦了。
  遭遇太过离谱,即便真实得如同身临其境,我依然明白自己是在梦中。然而,这梦的逼真程度还是让我浑身冰冷。
  我被监禁在某个房间里。窗边拉着遮光窗帘,因此就算是白天,房间里依旧十分昏暗。我睡着,很浅,屋里浑浊的空气中混杂着腐败食物和排泄物的气味。一阵阵反胃的感觉翻腾着袭来。
  在喉咙奔涌的胃液不停从口中溢出来,难受的感觉使我睁开了眼睛。然而即使从梦中醒来,我的处境依然没有任何改善,反而更加糟糕。
  我在书桌前睡着了,写着写着小说趴倒在书桌上沉沉地睡了过去。脸颊下面压着打印出来的原稿,被汗水浸过又干了的稿纸变得硬邦邦的。
  “见鬼。”我轻骂一句,正要站起来的时候左脚感受到了强烈的拉扯,脚踝处一阵剧痛袭来,我不由得摔倒在地板上。我捏紧右拳,发出一声尖锐的悲鸣。
  没错,我的左脚拴着脚镣。即便从梦里醒来,我身处的苦境仍旧没有任何改变。
  我皱着眉头爬起身,在椅子上坐下。打开台灯的开关,昏暗的六叠【日本面积单位,一叠就是一个榻榻米大小,约一点六二平方米。】大西式房间立马浮上一层淡淡的白光。被遮光窗帘封闭的空间,窗边摆着书桌和椅子,贴墙放着潮湿的被褥。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摆放着这些东西。
  我心情黯淡地看了看脚边。左脚上拴着带锁的脚镣,贴着锁圈的皮肤已经擦伤了,渗出的血液风干、结痂,痂皮又蹭破重新渗出血来。
  然而,仔细看看,脚镣的接合部分已经松弛了。我弯下腰试着摸了摸脚镣,轻轻一碰,锁就脱落了。脚意外地得到了解放,我沉浸在这短暂的喜悦里。
  赶紧逃出这里——
  大脑中枢向我发出警戒信号。
  ——好的,收到。
  我身上穿着稍微有点脏、散发着汗臭味的运动衫。再怎么说,穿成这样逃跑也太奇怪了。打开衣橱,里面有夹克衫、衬衣和裤子。穿上才发现简直像我自己的衣服一样合身。
  换好衣服,我把原稿和文具塞进袋子,装到手边的挎包里。准备悄悄溜出房间。
  长期的监禁让我的脚几乎没了力气。蹒跚着打开房门,门前是条走廊,天花板上吊着一盏昏暗的灯。
  赶紧去玄关,磨磨蹭蹭会被杀掉的——
  ——我知道了。
  话虽这么说,身体却迟缓得令人心焦。我几乎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鞋柜里放着合脚的麂皮便鞋。我迅速穿上鞋,拧开玄关的门锁,一边注意着周围的动静,一边悄悄地推开了门。
  外面出乎意料地昏暗,难道说这也是遮光窗帘的魔术吗?我还以为是白天。
  不过,夜晚正适合逃跑。
  我这么想着,稍微松口气的一瞬间,突然感觉到背后有人。暗叫一声糟糕的同时我转过头,脑袋一侧受到猛烈的一击。
  眼前炸裂开白色的闪光,我失去了意识。
  2
  周遭在微弱地震动着,比享受顶级按摩师的按摩还要舒服。是车子的引擎声,还是别的什么东西的振动声呢?虽然闭着眼睛不太清楚,但是我很享受这安稳的状态。就一直这样下去吧,我在心里念着。经历过那么残酷的监禁生活之后,我更加感受到这种安稳状态的可贵。
  不对,哪里有点奇怪。
  我现在真的自由了吗?
  不,我被人打晕,然后又被带回到那个黑暗的牢房里去了,不是吗?
  突然,剧烈的晃动袭来。随后,我的脑袋被硬物重重地撞了一下。
  这之后,我才觉得真正地清醒了过来。
  慢慢睁开眼睛,眼皮像被糨糊粘住了一样沉重。规律的震动从梦中延续到现实。
  我仰面朝天躺在冷硬的长椅一样的东西上,微脏的天花板上有好几处圆形的油污和煤灰的痕迹。
  “哎呀,你醒过来了。”陌生的女人俯视着我,“因为你一直像昏迷似的熟睡着,我很担心呢。”
  我扶着长椅的靠背慢慢坐起身来。女人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我。
  “咦?这里是?”
  女人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微笑着说:“你做了很久的噩梦哟。”
  这样啊,原来是做梦了吗?梦中又做了梦,然后终于醒过来了吗?还真是可怕的双重噩梦啊!
  “这里是……”
  我眨巴眨巴眼睛,环顾四周问道。侧面的墙壁上连缀着圆形的船窗,透过被海风和海水模糊了的窗玻璃能看到辽阔的海面。海浪扑打着船窗,仿佛正在工作的洗衣机。
  大海?
  “你是小说家吧?”女人问道。
  没错,我是小说家,推理小说界的骨干作家。
  “嗯,这个……”
  我暧昧地笑了。头部一侧忽然传来一阵剧痛,我一边咬紧牙关一边用手揉着脑袋,简直就像被谁打了一样。额头上鼓起一个肿包,结痂的伤口在皮肤上突起。
  “太好了,你恢复正常了吧?”
  女人安心似的长舒了一口气。
  “恢复正常是指……”
  “你埋头写作精疲力竭导致神经衰弱了。你说你想逃离工作,所以我就向你推荐:‘要不要来我老家看看?’”
  原来如此,这样说来似乎确如女人所言。这几年来我天天被截稿期逼着,像无法停止前进的马车一样不停地写小说。酒精和安眠药常伴身边的混乱生活,加上和编辑无止境的争执,世态炎凉,我的精神和肉体都处在最糟的状态。
  拯救了我的是住同一幢公寓楼的她。
  她叫……嗯……想不起来了。我一定是有点轻微的记忆障碍,虽然隐约记得从东京的公寓出发时的事情,但从那之后记忆就变得模糊不清。从东京的公寓出来之后紧接着就在这条船上了。似乎是在我做噩梦的时候被带到了这里,相关的记忆却不知遗落到了哪里。
  “我们要去哪里啊?”
  “上吊之岛哦。”
  令人毛骨悚然的地名。
  “上吊之岛?”
  我惊异地大声问道。船舱里其他乘客的窃窃私语声像约好了似的突然一齐停止了。打盹儿的乘客抬起了头,连哭闹的婴孩都安静了下来。乘客们同时用嗔怪的眼神打量着我。引擎声、海浪拍打船体的声音渐渐高昂起来。
  看到她的脸色阴沉下来,我赶紧闭上了嘴。
  我开始环视船内。这是艘只能坐三十人的小船。舱板是涂了沥青的木板,不停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船身脆弱得仿佛一个大浪袭来就会立刻四散一般。从位于船舱前方的操控室里飘来阵阵汽油味,船舱内也弥漫着令人作呕的味道。
  “要不要出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有点想吐的我向女人提议。我觉得有必要知道是怎么变成这种状况的。女人默默地点了点头。
  狭窄的甲板只能站下五六个人,船舱与栏杆之间的走廊更是狭小得无法两人并肩通过。
  呼啸而来的风冰冷彻骨。女人用厚实外套所带的风帽把脑袋捂了个严严实实。虽然感觉很冷,但比起空气浑浊的船舱,甲板上要舒服多了。对于被写小说折磨得身心俱疲的我来讲,这寒冷的空气就像营养剂一样,我迫不及待地将其灌入身体。
  “现在是十一月吧?”
  “不,是十二月。今天是十二月一日。”
  “刚才你提到了上吊之岛?”
  “正式名称其实叫垂钓之岛,外地人之所以那么叫,是因为岛上流传着一个不祥的传说。岛上的当地人是不会说‘上吊之岛’这种不吉利的话的。”
  “你是岛上的人?”
  “我在岛上出生,中学毕业后就跟着母亲搬去了长冈【位于日本本州中北部的工业城市,属新潟县。】。不过还有很多亲戚住在岛上。”
  “不好意思,你的名字是?”
  “哎哟,你不记得了?”
  “有一点失忆。”
  我皱着眉头揉了揉疼痛的脑袋。
  “不好意思,我没注意到你的状况。”
  女人的嘴角泛起一丝少女般的羞怯。
  “我叫清水真弓,和你住同一幢公寓,我在二〇一号室。”
  “哦,这样啊,原来是清水小姐。我姓山本。”
  “你是二〇三号房间的山本安雄先生。”
  “可是,为什么我们要一起去上吊之岛呢?”
  上吊之岛,这个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地名让我想起了横沟正史的小说。更何况我完全不知道上吊之岛在哪里,以及我要去岛上做什么。
  “我已经受够了都市的生活,于是上吊之岛的亲戚们叫我回去住住。”
  “嗯……就算你这么说……”
  “把你卷进来虽然很不好意思,但我真的希望你能救救我们岛。只要有你的推理能力,一定可以解决这次的事件。”
  “我?解决事件?”
  我莫名其妙地指了指自己,“我不过是个推理作家啊。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件,但我又不是侦探,现实中发生的事件我可无能为力。”
  “其实看你被工作弄得精疲力竭,我也挺同情你的。”清水真弓回应道,“你差一点儿就神经衰弱了。我想解决现实生活里发生的事件或许会让你的精神好一点儿吧。”
  原来如此,我渐渐回忆起了什么。那时我的确精神濒临崩溃。都是那家伙的错。那个人把我与社会隔离了,把我关进鸽子笼一样的简陋公寓,逼我像奴隶一样在恶劣的环境里不停写作。到现在我大概一共写了三十部小说。再继续过那样残酷的生活,我说不定就精神崩溃变成废人了。这个女人于心不忍,于是向我伸出救援之手。可是从那之后一直到如何上船的记忆却依旧模糊不清。
  据她所说,我们是从位于东十条公寓附近的北本大道搭出租车到了赤羽车站,然后乘晚上十一点的夜行快速电车于今天一大早到达新潟县的。
  “这么说,这里是新潟县?”
  “是呀,从电车终点站村上【位于新潟县北部,面向日本海,是新潟县最北部的一个城市。】出来,在岩船港坐上了这条开往上吊之岛的船。”
  就算上吊之岛是个被诅咒的地方,和之前那个刑讯小屋般的房间比起来,也一定恍若天堂了。我迅速转换了心情。如果有案件发生,正好可以用作小说素材。我还能调整心情,重新开始创作小说。
  这时,我忽然感觉不对劲。
  我们站在船的尾部,却忽然感到背后有人的气息。清水真弓也随着我的视线转过身来。
  一个黑影沿着通往船舱的台阶匆忙跑下去,还来不及确认是谁,人影就消失不见了。清水真弓不安地看着我。
  “是有人在偷听我们的谈话吗?”
  “不知道啊。”
  “但是刚才在船舱里我说到上吊之岛的时候,船舱里的气氛立刻不一样了。总觉得怪别扭的。乘客们是不是觉得我们很奇怪啊?”
  现在已经过了旅游旺季,去岛上的大概只有岛民或者他们的亲戚吧。混在他们中间的我们会引人注目并不奇怪。
  不知从哪里飘来烟草的气味。我惊异地抬头瞥了一眼前方,一个穿着黑色西服套装的男人正走过来。男人大约四十岁左右,戴着墨镜,乍一看像是黑社会的人。我们不想跟他扯上关系,于是移到船舷右侧,男人低头走进了船舱。
  浪大约有两米高。船速很快,还算平稳,不过偶尔袭来的大浪还是会让船身飘摇不定。
  扶着甲板的护栏,我们望向前方。海浪溅起的飞沫随风扑向我们,砸得脸颊生痛。舔舔嘴角,一股腥咸。
  “你瞧,那边隐隐约约能看见岛的影子呢。”
  我凝视着清水真弓所指的方向。透过低垂厚实的云层,确实可以看到前方灰色的岛影。岛上的两座山仿佛卧倒的骆驼背上的驼峰。
  “那就是上吊之岛。”
  清水真弓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那时的我体会到了似曾相识的这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从前的关于那座岛的记忆残留在脑海里——登上那座岛,被卷入惨不忍睹的杀人事件的模糊记忆……
  怎么可能?明明一次都没有去过那里,怎么会有这种古怪的感觉呢?完全无法用常识解释,仿佛置身于小说世界一般不可思议。
  “那个,你没事吧?嘴唇都发紫了呢。”
  我的手肘被用力拽了一下。清水真弓担心地打量着我。
  “太冷了,我们还是进船舱去吧。”
  “呃,哦……”
  我嘴唇颤抖着回答道。来历不明的邪恶意识占据了我的身体。这时,耳边传来奇怪的声音。
  “别靠近小岛。来了就没什么好事。”
  警告在耳际回响,模糊而久远的记忆渐渐苏醒。这久违的、毫无起伏的声音。
  那岛上居住着可怕的恶魔。让我浑身冰冷的不仅仅是迎面袭来的寒风,不明缘由的恐惧揪住了我的心脏。
  “回去。马上回去。”
  令人毛骨悚然的警告声如同重复播放的录音带一般,不停震荡着我的鼓膜。虽然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直觉告诉我岛上似乎有什么不祥的东西在等着我。
  到底为什么会来这种地方呢?虽说到坐上船为止的记忆都很模糊,但被清水真弓从公寓带出来,还满不在乎地跟着来到这里,未免也太轻率了吧?!
  她像照顾病人一样扶着我的胳膊,在船舱尾部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清水小姐,我们今天能返回村上吗?”
  “今天已经没有返回本州的船了。这艘船是每周只发两班的邮轮。最少也得在岛上待三天才行呢。”
  即便后悔,也无法改变船在渐渐向岛靠近的事实。看看表,已经快下午三点了。再过一个小时太阳就要落山了。唉,怎么办?
  “放我回去!”
  我无意识地吐出内心的愿望。前排的乘客疑惑地回过头来。
  3
  我渐渐从慌乱中镇静下来,开始观察船内的情况。退也是地狱,进也是地狱,反正都是地狱,现在除了去岛上也没有别的办法。调整心情之后反而觉得无所谓了。
  船舱内有六排五人座位,乘客约坐了八成。刚才看到的像是黑社会的男人和他的两个同伴一起坐在最前排,旁若无人地吸着香烟。三位好像是小贩的老人正和四位去本州买鱼回来的老妇凑在一起吵吵嚷嚷地聊着天。还有几名钓鱼的游客,两个带着小孩的夫妇,看起来像是要回岛上探亲的几个疲倦的男人,以及几名头发染成茶色的时髦男女。
  坐在前排的中年男人身着黑色西装,手里提着公文包,和围着他的两个年轻男人在人群里非常引人注目。其中一名二十岁左右的男子打电话接不通,咂着嘴说道:“大哥,这里没有信号啊,真他妈的没办法。”咂嘴声连坐在后排的我都能听见。
  待在甲板上时使我们感到不对劲的到底是这些乘客中的哪一个呢?我暂时沉浸在冥想中。
  透过船窗向外看,泛着青色的岛影越来越清晰,几乎可以看清楚轮廓了。和着船的引擎声,扑向船头的飞沫猛烈地敲打着船窗。
  “你看,离岛越来越近了。”
  或许是因为紧张,清水真弓的声音微微颤抖。
  从海面上冒出来一座孤岛。仔细一看,岛上的两座山中央有处小湾,围成一圈的水泥防波堤作为码头。十几户民宅紧紧地贴着山坡。
  到底还是登上了上吊之岛啊。
  事到如今已经无法反悔了。
  我怀着船到桥头自然直的心情深吸了一口气,向清水真弓点了点头。她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肘,说:“拜托了……我对岛上的亲戚说你是著名作家哦。”
  她的脸颊上浮现出谜一般的微笑,孩子气地挤了挤眼睛。
  “自信点儿,加油哦。”
  我则给了她一个破罐子破摔的微笑。
  4
  下午四点十五分。
  小岛的码头上,有两个四十岁左右的工作人员在等待船到港。随着船身接近海岸,引擎声渐渐变弱,船凭借惯性靠向栈桥。码头上的工作人员熟练地接住年轻船员扔过去的缆绳,迅速套在船桩上。为了缓和船靠岸时的冲击力,栈桥上绑着一圈轮胎。船稳稳地停住了。
  乘客们慢慢下船,沿栈桥走向岸边。栈桥尽头有三段石阶,沿着石阶下去之后,我终于踏上了这个小岛的土地。
  海岸一带随处可见翻倒的圆石,正中间有一条水泥铺成的平缓坡道,一直延伸到岛中央的山坳。
  邮船的检票口旁边有个小广场,上面停着一辆小型卡车和一辆四轮马车。马车的车身上写着“港屋旅馆”,车上站着一个身穿短外褂的上了年纪的男人。这么一个小岛居然也有旅馆,我有点惊讶。乘客中的小贩和穿西装的男人们在旅馆男人面前停下来。
  “欢迎来到垂钓之岛。”旅馆的男人用近乎滑稽的死板语气说道,“美丽的小岛等待着您。”
  说话的语气完全无法让人感受到一丁点儿美丽。
  船到达之前,广场上只有稀稀落落的零星几个人影,不知何时已经站满了人。旁边为了防风而钉着木板的民宅虽然看起来仿佛无人居住一般,其实里面正有人安静地生活着。人群中不修边幅的老人们很是惹眼,大概除了观看船只进港出港之外也没有别的消遣了吧。由于长年沐浴海风,老人的脸又黑又红且满是深深的皱纹。
  还剩下约十个人在等待亲戚朋友,不时有人冲着三口之家或回乡探亲的男女挥手。
  “美佐,你是美佐吧?”
  从等船的岛民中钻出一位五十岁左右的矮小女人,她来到清水真弓面前,仔细地盯着她的脸看了起来。
  “没错,果然是美佐。好像做梦一样。”
  “啊,是良江小姐吗?”
  “对啊,就是我。”
  两个女人一边连珠炮似的不停地念叨着“好想你啊”一边激动地握住了手。为什么要叫清水真弓“美佐”呢?不过破罐子破摔的我已经不在乎这些细节了。
  住旅馆的游客们坐着马车离开了港口,小广场上的人渐渐减少。接到了亲戚的人也三三两两地向岛内走去。海风愈加强劲,拴在码头上的渔船靠在一起,等待愤怒的大海恢复平静。再稍微晚一点的话,邮船说不定会被取消掉。
  船到港的“欢迎式”结束之后,老人们像寄居蟹缩回壳内一般退回各自的家宅,港口又重归寂静。这时,清水真弓才向我介绍那个女人。
  “这是我的幼时好友,大岛良江小姐。是新见家的女佣。”
  她对大岛良江说我是很有名的推理作家。
  “恭候您的大驾。”良江的语气有点过分恭敬,深深地鞠了一躬后说道,“夫人和我们已经等您很久了。”
  “请等一下,我……”
  她们完全误会了,我慌忙想要解释的时候,清水真弓轻轻拍了下我的后背,说:“哎呀,就这么定了,拜托你了呢。”
  “在新见家好好调查哦。”她在我耳边留下这句耳语。
  结果,我连拒绝的力气都没有,抱着顺其自然、走一步算一步的想法跟在两个女人身后。
  平缓的坡道穿过村落,尽头大约就是岛的中心了。我又感觉到下船时那针刺般的视线,可回过头去看却并没发现有人。戴墨镜的男人和穿西装的男人都已经离开了,所以不会是他们。走过散布于码头周围的村落时,我依旧驱不散被监视的压抑感。
  是谁在监视我呢?难道会有人特意从东京追来监视我吗?
  怎么可能!
  在坡道中间回过身去,码头的全景已能映入眼帘,一副过不了多久居民们就会集体搬迁的萧条渔村景象。即将日落,大海变成青黑色,海浪和着风的咆哮激起可怕的白沬。
  夹带着潮水味道的风越来越有力。虽有防波堤抵挡海上的恶浪,泊在港内的定期邮船却依旧无所依靠地左右不停摇摆。
  “喂,快点儿,趁天还没黑。”
  被清水真弓催促着,我像要逃离恐惧一般将视线转回前方。
  登上坡道尽头,我的视线又自然而然地飘到岛的另一侧。
  “啊……”我无意识地发出一声惊叹。
  这座岛的西侧与日本海沿岸那些素来荒凉衰败的小渔村截然不同。虽然外海波涛汹涌、岸边萧条零落,但在被形状像招财猫弯起的双爪一般的海岬的守护下的港湾内却风平浪静。
  岛的形状好似一只葫芦,以中间的山坳为界,东西两边各有一个码头和零星的村落。据大岛良江解释,这是为了方便渡船根据风向和海上暴风雨的强度来选择合适的停靠码头。
  西侧港湾村落的规模要比东侧的大。随意一瞥,一座巨大的建筑便跃入视野。
  “那就是新见家哦。这个岛上的船主。”真弓像是在解答我的疑问似的说道。
  最初仿佛是要炫耀从日本海资源丰富的渔场获得的财富,新见家在建造宅邸上花费了大量钱财。只不过后来的增建破坏了统一性,导致从上方俯视的时候,整片宅邸看起来像是拼凑起来的。这大概也和当时捕鱼成功与否大有关系吧。
  即便如此,在这贫寒的小岛上居然有如此壮观的建筑,这件事本身还是让我无比惊异。
  “老师您是我们的贵客。请让我为您带路。”良江说道。
  西边的水平线上飘着一层薄薄的云,藏于其后的太阳像月亮一般苍白。再过不久太阳就要下山了,此时淡淡的暗影正从四面八方缓缓涌来,每走一步天就暗淡一分。
  沿缓坡蔓延开来的宅邸背后是一片收割后裸露出地表的梯田。梯田尽头有座雄伟的寺庙,睥睨村落,昭示着岛上的经济状况。寺庙的正殿和厨房后面是一大片墓地,一直延伸到山顶。
  这时钟声轰然响起。与其说是庄严,不如说是悲怆的音符震撼着整个小岛。我们三人停下脚步,望向寺庙。钟楼敲钟的地方有个黑色的人影。
  看看手表,下午四点四十分。对敲钟来说,还真是个暧昧的时刻。
  “哎呀,我们快点儿吧,天马上就要黑了。”
  随着钟声余韵的消失,寒冷的空气包围了小岛。四周响起乌鸦凄厉的叫声和海浪嘈杂的碎语……矮小的良江一边催促着我们一边率先迈开脚步。
  道路转为平缓的下坡,我决定接受命运的安排。反正我也无处可去,与其在纷乱的大都市忍受残酷的催稿地狱,还不如在这日本海上来历不明的小岛上解决旧时望族家中不明所以的事件。再怎么说也不会让我身处险境吧。
  太阳落山以后,周围迅速暗下来,从新见家宏伟的宅邸里漏出来的灯光异常醒目。宅邸各处灯火辉煌。
  “今天是有什么聚会吗?”我问良江。
  “嗯,当家的葬礼。”
  “葬礼?”
  我念叨着看向清水真弓。我完全没听说还有什么葬礼。清水真弓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是的,当家去世了。在一周前。”
  良江开朗的面容上飘过一丝阴影,或许是我的心理作用,总觉得她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那笑容或许也是为了掩盖新见家的不幸而强装的吧。
  “一周前吗?”
  “是的,在浮身堂因心脏麻痹而去世的。但是……”
  良江欲言又止,缩着脑袋环视了一下昏暗的四周。
  “但是什么?”
  我压低声音追问。
  “我怀疑当家是被杀害的。”
  “被谁?”
  好奇心战胜了恐惧,我焦躁地催促着说话吞吞吐吐的良江。
  “我要是知道是谁干的,也就不用费工夫了。”
  “警察呢?”
  “警察根本靠不住。”
  良江的脸上浮现出凝重的阴影,应该不只是因为天色越来越暗。
  “是要我解开这个键吗?”
  “嗯,如您所言。今天才办葬礼是因为当家的遗体前段时间被送往本岛【指日本岛】解剖,三天前才移回岛上。”
  “那解剖的结果怎样?”
  “警察说死因方面并无可疑之处,应该是少爷的上吊导致他心脏负担激增。”
  “少爷?当家的儿子上吊自杀了?”
  “啊,不不,那个……”
  良江含糊其辞,但这种反应已经等于是承认了。这都是什么啊?果然是上吊之岛。不期然地袭来一阵彻骨的寒意,恐怕并不仅仅因为气温在降低的缘故。
  “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能再说得详细点儿吗?”
  “呃……这个……”话未说完,良江突然缄口不语,恐惧地瞪大了眼睛。循着她的视线,我发现不远处有一粒萤火虫大小的光点。
  “喂——”一声呼唤传来。像是要呼应迈开脚步的我们一般,光点开始剧烈地晃动,并传来慌张的脚步声。
  终于,黑暗中显出一个人影。
  “喂,怎么回事啊,良江?”
  说话的是一个剃着平头、六十岁左右的男人。身材虽然矮小却很结实。
  “什么嘛,原来是孩子他爹啊。快把人吓死了。”
  良江略微松了口气。
  “喂喂,什么什么嘛。你这么晚还不回来,我一直担心你遇上什么事情了呢。哎哟,这位就是小说家老师吗?”
  “对呀,我去迎接他了。”良江说完,向我介绍道,“老师,这是我的丈夫梅吉。”
  大岛梅吉露出憨实的笑容,向我们鞠了一躬。他好像跟清水真弓也是初次见面,对我们说着“请多关照”。
  “待在这里太冷了,我们赶紧走吧。”
  梅吉在前头领路。我虽然很想听良江继续说完刚才的话,现在却只得打消念头,跟着一起往前走。太阳落山后气温骤降,我竖起了夹克衫的领子。
  沿穿过梯田的小路往下没走一会儿就进了村子。据良江所说,这里是岛的中心,叫做西浦。
  路边的木造民宅均大门紧闭,完全感觉不到有人存在。岛上的多数家庭都以捕鱼为生,由船主新见家管理。
  来不及细问,我们已来到一座大宅的围墙边。就是在山坡上看到的新见家。宅子四周围着高高的土墙,宅院内的灯火将天空映得微微发白。明明说是葬礼,却隐约传来人的笑声。
  “哎呀,太不谨慎了。”良江有点生气,“是分家【指一个家庭的男丁子嗣在结婚后将原有家庭分裂为若干个小规模的家庭。】人的声音。”看样子不管多小的地方也依然存在势力斗争。
  “所谓分家,是指新见家的分家吗?”我问道。
  “您说得没错。”梅吉停下来回头看着我,愁眉苦脸地说道,“一有可乘之机就想霸占本家的家伙,真是大意不得啊。”
  转过土墙的拐角就到了新见家的正门,门两侧挂着印有新见家家徽的灯笼。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淡淡的线香的味道。
  “快里边请。仪式已经结束了,今日不过是斋戒期满,亲戚朋友们聚在一起而已。”
  大岛梅吉站在玄关,向我重新行了个礼,“夫人正在等您。”
  清水真弓和大岛良江一起向另一个方向走去。要一个人坐在陌生人中间让我有些不安,但大岛梅吉执意邀我入席,我也只好脱下鞋子。昏暗的走廊似乎直通向设席的大厅。
  我跟着梅吉,不发一语地走在冰冷的走廊上。虽说穿了厚底拖鞋,寒气却仍旧透过薄薄的袜子从脚底传遍全身。又长又暗的走廊仿佛通往秘密的核心。
  此时我尚未发觉,不久之后将以新见家为舞台陆续发生惨烈的杀人事件,甚至我也将被殃及。
  涛声愈发凄厉,像不祥的前兆一般。日本海的恶浪一定吞噬过无数生命。
  5
  宴席设在约有五十叠大的长方形大厅里。
  大厅中央设有祭坛,摆放着逝者的大幅遗照。说去世时七十岁,不过照片像是很早以前拍的,虽然是黑白照片,却仍能看出棱角分明的脸富有光泽,精神矍铄。单单看脸的话,不像是会被病魔压垮的柔弱之人。特别是圆瞪的双眼眼神锐利,仿佛即使辞世也要震慑四周。
  ——你们这些家伙,不要小看我!就算是死了,我也会守护新见家到最后的。
  “巨星陨落啊。”我低声自语。
  也许在座众人并不惧怕逝者犀利的目光,不过除去靠近祭坛的一角,大厅内的气氛十分沉闷。看来岛上掌权者的猝死所带来的冲击还没有完全消失吧。
  宴席以祭坛为中心分为两半,两边各有三十位左右身着丧服的客人就座。祭坛右侧的席位上端坐着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女人,后背挺得笔直,散发出凜然的气势。我立刻明白这就是逝者的妻子。
  女人的身边并排坐着三名年轻女子,她们一定是逝者的女儿了。年龄都在二十岁左右,长得很像母亲。真是美丽的姑娘们啊。年纪尚幼却流露出娇媚的女人味,即使身处这种庄重的宴席,周身仍旧萦绕着与这压抑气氛格格不入的蓬勃朝气。
  大岛梅吉让我在此稍等,迅速走向祭坛那边,边望着我边和逝者的妻子耳语了几句。
  夫人庄重地点了一下头,向我行了个注目礼,我慌忙还礼。接着她向梅吉指示了些什么,之后梅吉回到我身边。三位女儿的视线也一起投向我,我的心跳顿时不合时宜地加快了一拍。
  “非常抱歉让您久等了,请到这边用餐。”
  梅吉说完率先迈开步子,把我引到左边上座唯一剩下的空席前。
  “这边请。都是些粗茶淡饭,没有什么可以款待您的。”
  我顺着他的话在那个空位子上坐下来。
  右边坐着一位穿着肥大丧服的白发老人,我刚坐下他就开始和我搭话。
  “你就是从东京来的了不起的作家先生吧?”
  这名健谈而自来熟的和蔼老人估计已经喝了不少酒,满脸通红。
  “不敢当。”我随便搪塞几句,老人意味深长地笑了。
  “哎呀,大家都心知肚明哟,你是为了调查这次的事件才来的。”
  总觉得事情的发展越来越出乎意料,我居然要扮演侦探的角色了。
  又几口美酒下肚,老人和蔼的面容突然有些扭曲。
  “我呀,是住在这个岛上的大闲人,叫多多良英助。”
  “前任小学校长。”坐在我左边的秃头男人立刻接口道。此人看起来和多多良老人的年纪差不多。“这个人自打从小学校长的位子上退下来就做起了乡土史学家。只要是有关这个岛的历史,没有这个人不知道的。”
  原来如此,听了秃头男人的话,再看看多多良老人,果然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多多良老人被人一夸奖,不禁一脸得意。
  左边的老人也七十岁左右,脑袋光秃秃的,身上裹着黑色的袈裟。
  多多良老人像还礼似的对我介绍起了他。
  “这个人是华狱寺的前任住持仲谷光照。现在把位子传给了儿子,自己逍遥隐居,日子过得悠哉游哉的。”
  我在向两位老人点头致意的同时明白了新见家夫人安排我坐在这两位长老中间的意图——让我尽快了解事件经过。恐怕今天所有与事件相关的人都在席,夫人是想让我置身其中,掌握岛的内情,尽早揭开真相吧。
  得悉新见家的良苦用心后,我赶紧以侦探的目光细细观察在座诸人。
  “末席上坐的是亲戚们,右侧是新见本家的人,三个女儿旁边坐的是分家的人。”光照师父向我介绍道,“原本是感情很好的兄弟姐妹,却因为前代当家的遗产分配问题而反目成仇。”
  据这位前任住持所说,一周前辞世的当家新见严一郎和分家的新见小次郎是相差五岁的异母兄弟。深得人心的大哥辅佐父亲处理家事,弟弟小次郎却从小娇生惯养、好吃懒做、贪财好色,终日死缠着父亲要钱,有钱了就在新潟四处玩乐。就是这么个花花公子,却被前代当家异常疼爱,死前留下了新见家的遗产由兄弟两人平分的遗言。
  父亲死后兄弟俩的感情迅速变淡。自己一直为了家业拼命工作,父亲为何偏袒游手好闲的弟弟?哥哥严一郎无法接受父亲的偏心,将家业一分为二,之后两人各自为扩大势力而缠斗至今。
  虽然遭到不公对待,严一郎却不曾消沉。他凭着人品和努力,又重新取得了和当年整个新见家不相上下的势力。小次郎却没有好好珍惜到手的财产,分家势力渐渐衰落。现在就势力来看,本家占岛上的三分,分家只占一分。
  可再怎么明争暗斗两家也是亲兄弟,冠婚葬祭当然还是要出席的。作为逝者弟弟的新见小次郎在葬礼上着实摆足了谱。这位身材高大的老人不顾此次宴席的气氛,时不时怪声怪气地吵吵嚷嚷,一看他那红得发光的肥胖面庞就知道他是个好色之徒。坐在旁边的儿子也不输父亲,情绪很是高涨。
  “哎呀呀,小次郎心情很好嘛。”光照师父苦笑着说。
  “那当然了。眼中钉终于消失了嘛,以后就是他的天下了,当然得庆祝庆祝啊。”多多良老人接过光照师父的话说道,“秀子夫人也真是不容易,心爱的儿子遇到那种事情也就罢了,这下连当家的都去世了,就剩下那三姐妹在身边了。就算消沉也不会有人指责的,夫人却还是那么刚强。”
  的确,这么一说,再看新见家的遗孀,虽然后背笔直、神态威严,却总有一股子寂苦的味道。
  “她儿子也去世了吗?”
  我试着再次确认刚刚从大岛夫妇那里得到的情报。
  “啊,那件事啊……”
  光照师父用右手摸了摸光溜溜的脑袋,咬紧了嘴唇,似乎并不想提这件事。
  多多良老人却代替光照师父回答了,“上吊死了啊。”
  我认真地听着多多良老人的话,察觉到新见家似乎弥漫着可疑的气息。
  “为什么啊?”
  “欠债了啊。被追账的逼得实在受不了了,就上吊了。”
  “哦,是这样啊。”
  “这只是对外公开的理由啦,实际上应该是被谁盯上了吧。”
  多多良老人露出戏谑的笑容。
  “也就是说,其实那是伪装成自杀的他杀?”
  我话音刚落,多多良老人就赞许地点了点头,“你呀,理解得很快嘛。”
  “是谁想要他的命呢?”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想让新见本家消失的人呗。”
  多多良老人把酒壶里的酒倒进小盅,一口一口地啜饮着,仿佛很享受这问答的过程。“你想想新见家消失以后谁会得利,自然就找到答案了。”
  “能告诉我当时的具体情况吗?”
  我完全沉浸在侦探的角色里,已经能在这种境况下游刃有余了。“父子二人辞世的经过分别是怎样的啊?”
  两位老人面面相觑,谦让地交换了个眼神。
  随后,多多良老人开口了。
  “是密室事件啊。”
  我完全没料到居然会在日本海上的这座孤岛上听到这种话。说话人还是曾经做过校长的乡土史学家,他的话相当有分量,可信度很高。
  “密室?”
  这两个字拖着不祥的尾音,撞击着我的心脏。
  “嗯,没错。”
  这位老人博闻强识,真不可小觑。
  “理由是?”
  “要伪装成自杀啊。如果是独自在有众人监视的房间里上吊死掉的话,任谁都会相信是自杀吧?根本没有凶手介入的可能嘛。”
  “说是密室,具体情况是怎样的呢?”
  在这种小岛上有构筑密室的条件吗?新见家是典型的传统日本宅院,应该没有能从内部上锁的房间才对。简直就像横沟正史的《本阵杀人事件》【横沟正史创作的长篇推理小说,讲述在风雪夜,发生在日式住宅里的密室杀人事件。】似的。
  “那两起事件都是在浮身堂发生的。”光照师父略带感伤地说道。
  “什么堂?”
  光听光照师父这么说,我完全无法想象是哪几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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