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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史太阁记-司马辽太郎

_10 司马辽太郎(日)
有人甚至在胜家面前直呼秀吉的“稚号”,尽管他们同是织田家的大小诸侯,但是由于长时间随胜家征战,如同成了柴田家的家将,连同好恶都和胜家相似。他们讨厌秀吉,当然惟有前田利家一人例外。
傍晚,胜家绞尽脑汁,沉思许久,终于想出一条妙计:在织田家的发祥地尾张清洲城召集群臣商议信长及其长子信忠死后,织田家由谁继位。自己要掌握会议的主导权。
“明日向清洲进发!”
胜家重新传出将令,并以织田家首席重臣的身分向四方诸侯派出使者,其中自然也包括羽柴秀吉。
却说,信长之子织田信孝应秀吉之邀,勉强参战战事,一结束,他便露骨地问秀吉。
“我能不能继位?”
秀吉微微含笑,只说了一句“现在为时尚早”便搪塞过去。在他看来,信长还未殡葬,冷不丁地提出这样问题是愚蠢的。然而,信孝敏感地察觉出秀吉话里的意思,知道狡猾的筑前无心拥立自己。
其实,从以往和秀吉的关系判断,这也在信孝的意料之中。信孝一直与胜家交厚,毋宁说,最好的靠山是柴田胜家。
返回神户的第三天,便有胜家使者求见信孝,密告说:
“柴田大人欲立殿下为王!”
信孝大喜,当即准备这马,点齐扈从,直奔清洲。只要首席重臣拥戴,何愁捞不到王位?
信孝生于二十四年前的永禄元年正月,和信长的二子信雄同年同月,而且早信雄二十天落地。本来应是织田家的二公子,但是由于生母出身寒门,更兼没有及时报喜,结果被糊里糊涂地排成老三,成人后,这件事一直使信孝愤愤不平。
“三介!”
信孝瞧不起次兄信雄,背地里直接叫哥哥的乳名,哪怕的王府里对面相遇,也总是昂着头,从不把信雄当兄长对待。又因信雄愚钝,略有小才的信孝更看不起他。如果信雄趁父王信长及长兄信忠猝死,按顺序捞走三位,作为实际上老儿的织田信孝,更难咽下这口窝囊气。
信孝到达尾张清洲。胜家迎出城门,当即随三公子走进内城,在院内亭下坐定。
“以卑职之见,继承人非殿下不可,老朽欲立殿下为王!”
胜家的声音很低,几乎听不清楚。煞费苦心的北国总督本想卖个人情,孰料信孝竟面无喜色,洋洋不睬,连头也不点一下!
“殿下!”胜家又叫了一声,“老朽欲立殿下为王!”
“这我知道。不过,有把握?”
“殿下的意思是……?”
“我确实能继承王位吗?”
“这……”胜家心中不快。次等事,风云变幻,谁又能作出保证呢?于是,胜家答道:
“此绝非易事,殿下不可乐观!”
羽柴秀吉手里还攥着一颗棋子――秀胜。秀胜是信长的第四子,乳名於次丸。虽然作了秀吉的养子,改姓羽柴,但是说不定秀吉会解除养父子关系,拥立於次丸为王,或者反过来让二公子信雄继承王位。胜家进言道:
“猢狲处事机敏,断不可粗心大意。”
却说秀吉回到近江,整理因明智之乱烧毁的安土城,抚慰避难于尹迂蒲生的织田眷属。正在忙乱,胜家有使者求见,递上书信,秀吉看过,问:
“三介殿下也去吗?”
来人点点头,说:“已有使者赘书去请。”秀吉非常满意。使臣心中暗自想,看样子羽柴大人欲拥戴信雄殿下。
使臣匆匆返回清洲,把此事报知胜家,消息不胫而走,整座清洲城沸沸扬扬。消息自然也传到了信雄耳中,信雄乐不可支,手持折扇,舞了一回。
秀吉应邀赴会,离开安土。他不是轻装,而是全身披挂,并令其弟羽柴秀长和蜂须贺小六各引一千重兵保护自己。万一谈僵了,很可能在清洲城下发生激战,秀吉提醒二人说:
“此番赴会,甚于恶战!”
不知他是指恶战危险,还是指需要更加高明的演技。不管怎样,万一清洲叛乱,好容易到手的天下霸权将被胜家半道上夺去。
秀吉沿湖畔进发,中途绕道向北距离安土城十八公里的湖畔有座佐和山城,城主是和柴田胜家并肩称为织田家股肱的丹羽五郎左卫门长秀。
秀吉行至附近,让人马等在山脚下的牌坊处,自己仅带一名侍从上城来。面对凶多吉少的鸿门宴,秀吉必须千方百计地抓住长秀的心。
“听说柴田欲立信孝殿下……”
话未说完,长秀脸上便露出不高兴的神色,他不喜欢信孝。
“怎么能立他呢!”
尽管信孝呆庸,但他待人却酷似信长,视家中重臣如卒子、马夫,这也没什么,更使长秀不快的是信孝的后盾是柴田胜家。长秀和胜家多年不睦,从来都是一个说东,一个道西。
“胜家疯了么?讨伐光秀没有寸功,他有什么资格板着主人的面孔召集众人议事?”长秀怒不可遏。
“算了算了。”
秀吉不得不再三抬起两只手,劝长秀息怒。之后,二人促膝恳谈不多时,双方的意见取得了一致。秀吉深施一礼,下得城来。丹羽长秀也做好了启程准备,故意和秀吉叉开,以免他人看出他俩会谋过。
清洲城外多沼泽,黑水鸡在沼泽中的芦苇丛中鸣叫着。
会议在大厅召开,泷川一益临窗而坐,位次稍高于秀吉,一益出身于近江甲贺郡,曾浪迹江湖,后被信长收下。由于在战场上指挥有方,颇得信长赏识,连续晋升,终于成为一个织田家团长。信长晚年,一益受命征服关东,织田家的声威未及该地,一益打得非常艰苦。好不容易征服了武州、上州一带的地方武士,就在他和北条氏相持不下时,发生了本能寺事变。
消息泄漏出去,关东的地方武士统统丢下一益,返回自己的领地,一益成了孤军,急忙收拾本部人马,由厩桥南下。当他经高崎来到神流川河畔时,恰好遇上了等候多时的北条军,一益大败亏输,引残兵落荒逃回自己的领地――伊势。
泷川一益一下子老了许多,甚至连清洲城的某博士,也吃惊地说:“瞧泷川老的哟!”尽管才五十八岁,但是说他是七十岁的老翁,也没有人怀疑。这次来到清洲,一益也很少向人谈起关东失利的经过。只是说了一句话:
“我人虽活着,可是已经看到了地狱!”
信长在世时,一益是常胜将军,从未打过这么惨的败仗。
“大王的权威,老朽这次算是体会透彻了!”
一益毫不掩饰地说。显然,此人是靠信长的威名才当上常胜将军的。信长一死,单靠自己的力量,他连占领过的地方的武士也笼络不住。或许,这就是一益才智的极限。总之,信长的死,使他蒙受了最沉重的打击,败北的苦涩给他的思维蒙上了一层绝望的阴影。看来织田家气数已尽,今后只好依靠胜家了。
一益想,信长死后,威望最高的自然要数首席家臣柴田胜家。自己只有依靠胜家,再也没有其他办法。至于,织田家由谁继位,他决定一切附和胜家的主张。
前来赴会的愈百人,领侯爵的有柴田胜家、丹羽长秀、泷川一益、羽柴秀吉、细川藤孝、简井顺庆、蒲生氏乡等。另有织田家的一门子孙和已故信长的贴身将校,议长是柴田胜家。
“诸公远道而来,不胜辛苦,胜家多谢各位光临。”
粗浑的声音充斥大厅。胜家背窗而坐,半截身躯映在被遮挡后的光线里,愈发显得魁梧高大,其威风是可震慑四座。
胜家以低沉而缓慢的语调叙述了本能寺事变的始末。然后亲自诵经,虔诚地为信长父子祈祷。少顷,他蓦地抬起眼睛,说:
“我等沉湎于悲痛,也是无益的。而今之计是拥立后主,以求织田江山万世昌盛!”
“……”
“老朽以为惟三七殿下……”胜家以深沉而有力的声音说,“无论年龄,还是才智,均当之无愧。诸公以为如何?”
胜家环视大厅,在他的威压下,满座悄然。
“若无异议……”
话犹未了,坐于重臣末席的秀吉轻轻举起折扇,说:
“没想到此话竟出自柴田大人之口,据卑职观察,右大臣仙逝,柴田大人忧伤过度,大概乱了方才,忘记了事物的道理!”
“噢,说话的是秀吉吗?”
胜家慢吞吞地把脸转向秀吉,嘴角不屑地一撇,张开了两片嘴唇,“你再说一遍!”秀吉无视胜家,面对众夫:
“继位,最重要的是正门正宗!”
秀吉谈起了正统论。“自古以来,因乱立嗣子,失去名分,使家道中落,社稷衰亡的事例不胜枚举。大人适才所言,不合祖训!”
“秀吉!”胜家急了,“你说要立谁?”
“三法师殿下。”
“开什么玩笑!”
三法师是三岁的娃娃,信长长子信忠的唯一骨血,正宗嫡孙。本能寺事变发生时,三法师随生母被困在乱兵之中。信忠唤过僧侣出身的侍臣前田玄以,命令道:
“全以僧人打扮,或许不会被敌人注意,火速穿过火海,救出三法师!”
玄以怀抱婴儿,混出重围,挟在市民中间逃离了京城。而后,落脚于岐阜城,为议事,玄以前几天才来到清洲。
秀吉意识到必须拥立三法师。否则,讨伐明智光秀之功将化为泡影,称霸天下自然告吹。
他的逻辑是,织田家的霸权随着信长的消失而结束。其霸业不应由信长的后嗣去继承,倘若信长如过去的足利幕府一样,彻底征服了天下,那王位确实应该由织田家绵永相续,代代相传。可是眼下,织田家还在发展的过程当中,所占领的半壁江山还不满日本的三分之一。既然没有完成霸业,那么,织田信长的半壁江山谁都可以继承。织田家的继承人只要体面地保住爵位和领地就行了。平庸之辈怎么能够继承征服四方群雄的伟业?况且,与其让信雄信孝之类欲壑难填的大人继位,远不如让没有欲望的幼儿登基省心。
“胜家肯定想不到我会来这招。”
不过,纵使胜家,肯定也相把织田家作为贵族供起来,自己独揽大权。
胜家推出变通论,试图与秀吉对抗。泷川一益极力附和胜家。可是,秀吉寸步不让,力主“乱立将种下祸根。”丹羽长秀则闭目养神,一直保持中立,不参加论战。
“丹羽公也是个出色的优伶!”
秀吉心中好笑,暗自庆幸自己的佐和山之行。
其他的诸侯尽管他们顾忌胜家,缄口不开,但是显然支持由三法师继位。因为在座的大小诸侯,差不多都是随秀吉征战于山崎,赶走光秀的一伙人。他们懂得,只有拥护秀吉,自己在山崎的战功才能得到巨大封赏,假如胜家得势,山崎的功劳将瞬间失去光彩。
人数对胜家不利,因为从属胜家的诸侯大多数留在北陆抵御上杉军,只有少数人到会。这时,秀吉突然改变了语气,
“象这样……”
他抬手做了个抹掉嘴角上的白沫的动作,故意操起满口尾张话,滑稽地说:
“即使我等争论得嘴上起沫,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拥立后主此等大事,绝非柴田大人和秀吉所能决定,应该付诸众议,由大家决定。”
“何须你说!”
胜家歪斜着脸,心中疑惑,他要搞什么名堂?事到如今,矬子为什么又提出这种理所当然的问题来?
“我呆在这儿,诸位不好开口,统一讲的,我全讲了。不论由哪位继承,我将和报效先王一样,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你要退席吗?”
“不,老实说……”
秀吉垂下头,擦掉额头上的汗水,“我肚疼,作冷。可能是疳积发作需要躺一躺。”说完,三脚两步离开了大厅。
“蠢货!”
胜家放下心来,他为秀吉的浅见而高兴。只要不落到实处,秀吉拥戴三法师的主张就不一定能得逞!
秀吉来到廊下,被内侍引入一室,这是一间茶博士的休息室,秀吉捞过枕头,抱着肚子,象只虾米倒在床上,内侍慌忙跑出去,不知从哪儿找到了尾张的偏方,香熏散劝秀吉服用,秀吉服下说:
“很快就会好的,让我自己待一会儿。”
却说议事厅里,秀吉退席后,织田家的次席重臣丹羽长秀旗帜鲜明地说:
“刚才听二位所言,秀吉之见甚有道理。”
那庄重的神情,精当的措词,俨然是公正的仲裁。次席重臣的意外发言解放了众人,大小诸侯纷纷表示:
“对,我们也是这样想!”
厅内气氛骤变,胜家再也左右不了形势,但他仍然固执地坚持拥立信孝的主张。胜家愈是固执,愈显得他包藏私心,仿佛另有企图,蛮横无礼。到头来,胜家本人也察觉到形式不妙,不得不为自己辩护:
“胜家一心为社稷着想,绝无半点儿私情!”
丹羽长秀最后说:
“今日之事,我等应该采纳秀吉的建议,何谓应该?秀吉远在备中,听到右大臣身遭不幸,不顾眼前的危险,断然撤兵把叛贼明智光秀歼灭在了山崎,而柴田大人您呢?”
长秀故意停顿了一下,继续说:
“柴田大人是织田家的首席战将,纵有三五个光秀也抵不上将军一人!扫除光秀,岂不易如反掌?”
长秀话锋一转,不容置辩地说:
“可是,将军从容发兵,悠悠而进,行动迟滞,贻误了战机。而秀吉迅速扑向京畿,替我等为主公报了仇!因此,为珍视秀吉之功,拥立后主一事,应该听听他的意见,这才显示出首席重臣的博大胸怀。”
长秀一席话,句句是实,由不得胜家不服。
约摸躺了半个时辰,廊下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秀吉心想,一定是丹羽长秀来了。
“秀吉,起来吧。肚子还疼么?”
果然是丹羽长秀,听那快活的声音,肯定原定计划获得了成功。
“小老弟,快起来!三法师殿下被立为王啦!”
秀吉跳起来,拉住长秀的手,“可喜可贺,这才能使织田家的江山千秋永固。”
秀吉重新入座,下一个议题已经开始,内容是把织田家的直属领地和明智光秀的领地分配给信长的遗属和众臣,但不是永久性的赏赐,而是代管,一直代管到三法师正式加冕。织田信雄得尾张,信孝得美浓,秀吉分到丹波,越前、加贺越中、能登等北路四国一百八十万石的领地划归胜家。谈到中途,胜家抬起头,冲秀吉射出两道凶狠的目光,厉声说:
“秀吉!”
听到胜家无礼的吆喝,秀吉心头火起,没好气地问:
“干什么?”
“把近江的长浜城给我!”
秀吉愣住了,沉默良久,长浜不是织田家的直属领地,是信长赐给秀吉的私有财产。胜家所要的长浜不止秀吉辛辛苦苦筑起的长浜城,还有附属于长浜的北近江三郡二十万石的领地。现在秀吉是以播磨,因幡为根据地,近江的长浜成了突出出来的刀把地,尽管如此,公开讨要别人的领土,实在过于蛮横!
“长浜是在下多年的封地……”
“知道。但是,要划给我!”
秀吉并未吐半个不字,反而满面笑容,只是心中暗想此人的野心非同小可!
老匹夫旨在夺取天下。因为日后柴田胜家由北陆发兵时,近江长浜城将成为进攻京都的障碍。长浜是北陆的咽喉要地,只要秀吉扼住这座琵琶湖北岸的要寨,胜家就休想夺到京城。如今讨要长浜,赤裸裸地暴露了胜家企图称霸天下的野心。
“这可真是阴谋对奸谋,半斤对八两了!”
秀吉止不住心中喷饭,淡淡的说:
“好吧。”
这下,胜家吃了一惊,叮问道:
“真的么?”
秀吉点点头,小不忍则乱大谋。因为一座长浜而惹脑胜家是不上算的。秀吉再次点点头,说道:
“好吧。不过,不直接给你。在下和你的养子柴田胜丰交情不薄,若是给挚友胜丰,秀吉情愿奉送。”
此间,秀吉的脑子在飞快地思考着。他和胜丰是至交。另外,尽管胜丰是胜家的养子,但胜家最近却疏远他,而更爱其外甥佐久间盛政。秀吉甚至听说胜家要让盛政继承家财,督家领兵。鉴于上述原因,胜丰必然憎恨养父,一旦羽柴和胜家开战,秀吉说服胜丰,连城池一齐拉到自己一边来,是完全可能的。秀吉经过了周密的盘算,才答应下来。
胜家根本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乐滋滋地想:
“胜丰是我的儿子。不管老子要,还是儿子要,结果都是一个样!”
下一个议题是排座次。
既然信长已死,为避免日后发生不必要的纠纷,必须排定织田家一门及其重臣的位次。胜家提议,由众人当场确定。此时,秀吉一言不发。首席重臣是柴田胜家,次席重臣丹羽长秀,泷川一益居第三位,羽柴秀吉屈居重臣末席。讨伐光秀的功臣反而被列在泷川一益后面,秀吉多少感到不满。可是,只要夺得天下,无需比较织田家的位次!因此,秀吉格外规矩,大概胜家也觉得对不起秀吉,所以亲切地问:
“秀吉,你没有异议吧?”
“无异议,不过有个要求!”秀吉说。
大家紧张起来,心想猢狲会不会以讨伐光秀作资本,要求特殊待遇?其实不然,秀吉十分悲伤地说:
“如诸公所知,鄙人和幼主先父信忠脾气相投……”
秀吉叙述了跟信忠的交情。的确,因明智之乱而惨死的信忠,在世时非常喜欢秀吉,总是缠着他讲沙场上的故事。秀吉回忆了两三件信忠的逸事,厅内顿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少刻,秀吉拭去眼泪,抹了一把鼻涕说:
“鉴于此断因缘,务必让我来照顾他的孩子,以慰故友亡灵。”
“嗯,此事可以交给秀吉。”
胜家不假思索的说。心想,我以为要求什么呢,不过这点儿小事!胜家放下了悬在半空的心。
议题全部结束,只等三日后幼主登基,有进殿资格的众臣将一齐拜谒新主三法师。
群臣散去,分别回归自己的馆舍。秀吉没有走,他悄悄进入后宫,把自己当太傅一事告知三法师的乳母,恳求拜见后主。老谋深算的矬子正在按照自己的想法实施下一步计划,他必须提前拜谒三法师,让三岁的幼儿记下自己的面孔。
乳母坐在上座,怀中的三法师转动着大眼睛,盯着下面的秀吉。
“那位是筑前太守。”
乳母对幼儿说,然后对秀吉道:
“你再靠近点儿。”
“不不!”
秀吉十分谨慎,心想:幼儿怕见老人。尽管他才四十多岁,还算不上老人,但是总不如年轻人讨幼儿喜欢。因此,秀吉远离数尺,拜见了三法师,然后走出内城回到馆舍。他在清洲城找到二十余名艺人,重赏银两,吩咐说:
“你们要连夜赶制玩具,明晨带给本官!”
匠人们在黎明前分别把车、船、鸟、兽,偶人等玩具送到秀吉馆舍。秀吉带上其中的一半,赶早进城,再次拜见了三法师,亲手把玩具献给幼儿。三法师高兴地直叫,而且记下“秀吉”这个名字。秀吉抱起三法师,三法师没有哭。秀吉把幼主放在膝盖上,拿玩具哄他玩耍。
翌日,秀吉第三次进城拜见幼主,把剩下的一半玩具献上,又把三法师放在膝盖上玩了许久。幼儿似乎熟悉了矬子的面孔和体臭。
登基之日,文武百官踏着二通鼓声,一齐走进内城,数百名大小诸侯齐集于大殿上。殿内肃然,正面高出一截的地板上铺着榻榻咪,约有二十张铺席大小。左手有一室,为护驾卫士的隐身之处。正面和两侧的壁画不是安土城那种涤金抹银的五彩图,而是凝重的水墨画。
少顷,上首出现一人。众人视之,竟是秀吉,满堂惊骇。仔细一看,秀吉怀抱着三法师。柴田胜家等数百名大小诸侯一齐俯伏在地。
秀吉落座,分开双膝,把三法师抱在膝盖上,众臣以大礼向幼主拜贺,每当众臣抬起头,秀吉均颔首还礼,看那架势,接受朝贺的根本不是幼主,而是秀吉。阶下百官有人窃笑,有人恨得咬牙切齿。秀吉本人对自己的表演十分满意,面对胜家等群臣的跪拜,他真想大喝一声。到底谁握有天下实权,这下说明白了吧!只有在山崎赶走明智光秀得人才能代幼主行使权威,胜家之类的武夫就呆在下面跪拜去吧!
拜毕,百官退出,聚集在客厅休息,诸侯们忍不住捧腹大笑,惟有胜家默然。心想,这不等于朝拜了猢狲吗?得杀了他,不能让他捡便宜!
羽柴秀吉玩弄权术,坐在幼主位置上,借三法师之威,让百官朝贺。尽管众人感到好笑,但是肯定产生了秀吉无比尊贵的错觉。而且将来,秀吉很可能象今天这样,怀抱三法师,君临于织田家的诸侯之上,把织田政权攫为己有。
当晚,诸将聚于柴田馆舍,主人备水酒款待。席间,胜家突然说:
“明日,城内将有盛宴……”
大家都知道明日有庆贺三法师继位的盛宴。
“宴罢,我等捉住秀吉,绳捆索绑,押到外城让其自裁!”
胜家深信自己在诸侯面前的巨大权威。用不着提醒,这是织田家首席重臣的命令,众将一定会惧怕自己的权势而服从。过分的自信使胜家把秘不可宣的计谋提前告诉了大家。
次席上坐着丹羽长秀,直到现在,胜家一点儿也没有察觉出长秀和秀吉关系密切。
“就这样!”
最后,胜家叮嘱说。诸将无奈,只好点点头,胜家也知道防范,他对众人说:
“今晚咱们喝个通宵!”
作为众人来讲,也不便辞别胜家,回归自己的馆舍。因为,那样胜家会怀疑他们向秀吉报信。
酒至半酣,丹羽长秀入厕,并无一人察觉。
一定要救出秀吉!一则,这是出自长秀的好意;再者,从他本人今后的政治立场出发,也需要救出秀吉。既然胜家和泷川一益,信孝勾结在一起,如果自己不加强和秀吉的联盟,就有遭到孤立的危险。
长秀把自己的家将唤进茅厕,吩咐道:“你在这儿挡一阵,我马上回来!”说罢,转身潜出柴田馆舍,匆匆来到羽柴寓所,拖住秀吉的衣袖来至门口,告知此事。
秀吉急忙倒身下拜,感谢活命之恩。送出长秀,秀吉旋即把蜂须贺小六和中村孙平次叫进大门一侧的小屋,告之实情,然后吩咐:
“明日,我不赴宴。王府那边,你们没法敷衍过去。”二人点头领命,继而问道:“主公要去哪儿?”
秀吉手握白色折扇,向西一指,只吐出两个字“姬路”!既然要逃走,最好逃得远远的。
“在姬路美美地睡上一觉。”自从由备中高松撤兵,在山崎消灭了光秀以后,秀吉从来也没有好好休息过。
是夜,秀吉引百余骑,犹如旋风,逃离了清洲。
第十八回 借亡魂威慑天下逢雪虐胜家用计
羽柴秀吉逃回清洲,无形中断绝了和胜家的关系,二人之间正在酝酿着一场空前的战争。
北陆的柴田胜家,近畿的羽柴秀吉,跟随哪一方才能保住自己的领地呢?旧织田家的诸侯无不为此而苦恼,因为获胜的一方即可南面为尊,号令天下。
二雄争霸,海内出现了史无前例的大分裂。
却说,近江日野的小城主蒲生贤秀,禀性纯厚,肝胆忠义,是远近闻名的贤侯。可是连他也拿不定主意。柴田、羽柴两家,到底选择谁!因为万一选错了主人,不仅城池要丢,而且会葬送满门的性命。
一日,贤秀唤过其子氏乡商议说:
“如今织田家一分为二,早晚要打仗的。日后归属,还需早作打算,我儿有什么想法?”
是年,蒲生氏乡刚满二十六岁,虽然年轻,但智勇兼备,已是大家公认的良将,信长始终把他带在身边,是备受赏识的后生。
“父亲以为如何?”
“甚难决断,所以才来问你。照理说,柴田大人……”
是啊,柴田胜家出身名门,骁勇异常,威震天下,是织田家的首席重臣,领国虽然偏北了些,但是在织田的势力范围内,领土最大。同时,其原配夫人是信长的堂妹,夫人死后,胜家长时间未娶。最近,曾经嫁到近江浅井家的郡主阿市愿意再嫁,信长的儿子们特别是信孝也竭力撮合。于是,胜家娶下阿市,阿市虽已三十六岁,但丰姿绰约,是日本第一大美人。是年,胜家五十七岁,青州议事一结束,立即成亲,偕新娘返回越前北之庄。这样一来,胜家在织田家的地位,比信长在世时还要显赫十分。
“因此,为父之见,倾向于柴田。”
儿子氏乡连连摇头,
“柴田胜家固然是织田家的砥柱,然而并非我们旁系诸侯理想的主人。”
由于胜家祖上世代在织田家为官,所以胜家门阀观念格外严重,从信长世代起,胜家手下的诸侯都是世代在织田家为官的名门望族,略举几家主要的,便能说明问题。
能登七尾城主 前田利家
越中富山城主 佐佐成政
加贺尾山城主 佐久间盛政
越前大野城主 金森长近
加贺松任城主 德山则秀
其中,金森出身于近江,德山出身于美浓,尽管二人不是尾张人,但是从年轻时代便报效于织田王,早已成为织田嫡系。“总之,胜家偏袒心极强,特别袒护亲戚,袒护世家,袒护同乡,象我们蒲生家这样于信长公晚年投在织田门下的诸侯,在重门第的胜家眼里,将永远是外人。”其子氏乡说。
在这方面,羽柴秀吉则和胜家不同。从信长在世时起,他就象一支杂牌军的首领。秀吉的心腹大将,草寇出身的蜂须贺小六近江叡山的僧兵头领宫部善禅房,出身于奈良兴福寺僧兵之家的简井顺庆,以及只知道生于美浓,其他概不为人所知的游士仙石权兵卫秀久等等。这些人的经历大都带有传奇色彩,此外,原属荒木村重的诸侯高山右近,中川濑兵卫等人和京都出身的细川藤孝认为跟随秀吉可以开拓家运,所以也投奔了他。
“羽柴方面几乎没有正统的织田派,假如羽柴大人得坐于天下,旁系诸侯自然倍受恩宠。到那时,何愁不能封妻荫子,家运亨通!”
“嗯,未来之事,实难预料。”
父子议论再三,仍犹豫不决,遂想起占卜。日野城下有座成愿寺,住持僧阳春知阴阳、善卜算,蒲生贤秀把阳春请进内城,求得一签,上写:
东北失朋友,
西南得新主。
所谓东北,指的是胜家;所谓西南,指的是秀吉。蒲生家这才放心地作出决断,准备归顺秀吉。
秀吉当然不信什么八卦。他时常拍着马鞍子说:
“本人的长处是能干,是勤奋!”
此话不假,这一时期,他从来也没有呆在一个地方。他昨天忙于姬路,两日后又出现在京城,往来奔波于各地,不断地筹划着。
“竭尽智慧,笼络、离间胜家的盟友,掏空他的后院,最后再抓破他的老脸,敲断他的脊梁骨!”
秀吉躺在床上也没有忘记推翻柴田胜家。
胜家也不甘示弱,他遣使去见秀吉。秀吉已经从姬路来到京都城南的山崎宝寺城,在那儿召见了使者。
秀吉揣度着对方的来意。
“柴田大人欲在歧阜为信长公举行葬礼,请筑前太守出席。”
柴田胜家作为织田王的首席重臣,准备主办葬礼,他想以此为幌子,骗出秀吉,伺机杀掉他。
秀吉心想,如此阴谋,酷似老匹夫的为人!
从年轻时开始,胜家就被人称为“黑心肠”、“弯弯绕儿”。然而在秀吉看来,那不过是些雕虫小技,岂能骗得了人!
“我当然要出席。不过,地点不能在歧阜城或清洲。”
秀吉说,歧阜和清洲固然是信长公的发祥地,但是如果只凭这点儿理由,那为什么不在安土举行呢?再说,信长公是朝臣,官拜右大臣,而且没于本能寺,先主之灵必然滞留在京城。既然是朝廷命官,丧礼就应该在京城举行,其他任何地方都不合适!
“因此,请转告柴田大人,改在京都治丧!”
京都是秀吉的势力范围,如此一来,胜家势必胆怯,不来参加。
使者无可奈何,只得报知胜家。对于秀吉的主张,胜家并不反驳,把此事丢在一旁,由清洲撤回越前北之庄。葬礼一事悬在了半空。
“愚蠢的家伙,乡巴佬!”
胜家只知道诱杀秀吉,似乎没有考虑到殡葬信长的政治意义。秀吉则不然,他认为主办葬礼就等于向天下宣布,自己是织田政权的继承人。送葬本身具有不可估量的重大意义。
“胜家老匹夫,也许正在北之庄吮吸郡主的乳汁呢!”
秀吉醋劲大发。转念一想,他又为胜家的愚蠢感到好笑。眼下正是胜家一生最关键的时刻,他却偏偏去寻个主人门上的女人,五十七岁还得拼着老命守着老婆。当然,秀吉也很嫉妒他。
秀吉必须做好送葬的准备,其中最重要的一件是取得主持葬礼的资格。秀吉进京,到信长在世时交往甚密的大纳言菊亭府中拜访:
“恳请大人指点迷途!”
“岂敢岂敢。有什么事,请尽管说。”
菊亭晴季圆滑地说。为了密谈,他把秀吉邀进茶室,此人很早就是羽柴在宫廷内的私人参谋。最近,局势陡变,羽柴势力大增,菊亭开始考虑利用秀吉的影响扩大自己在宫廷内的势力。
“足下请讲,不必客气。”
“现在我需要官爵!”
猢狲毫不掩饰地说。“为安葬信长公,需要高一些的爵位。大人知道,秀吉不是织田王的首席重臣,主持治丧多有不便。不过,织田家的席位只是一家的私人官职,而天子赐给爵位后就是朝廷命官。因此,秀吉希望得到高于胜家的爵位。”菊亭晴季一拍大腿,脱口说道:
“言之有理!”
故去的信长是朝臣中职位最高的右大臣,六品太守怎么能给右大臣送葬?
“大人能理解我?”
“你我之交……”
菊亭晴季正不知道该怎样讨好秀吉,赶紧陪着笑脸说:“你看中将行么?封个中将不成问题。假如足下同意,朝廷面前,老夫自有主张。”
“不过,一跃而为中将……”
“这有何难,包在老妇身上!可先封足下为少将,三日后,再加封为中将。”
“那就拜托了。不过,眼下少将就行了。”
秀吉坚持要少将一职。此时,如果冷不丁地升为中将,反而使别人反感。凭借着在山崎为右大臣报仇之功,封为少将,世人一定会认为是理所当然的。
是年十月三日,即消灭光秀还不到四个月,羽柴秀吉便被封为从五品下左近卫少将。
“下一步是送葬!”
秀吉由菊亭府第匆匆返回,把其弟羽柴小一郎秀长等精明干练的部下召集在一起。有关事项,一一布置下去,秀吉要举行一次日本有史以来最大的葬礼。
送葬之前,秀吉奏请朝廷追封信长为一品太政大臣,溢戒名总见院殿赠大相国一品泰岩大居士。葬礼由十月十一日一直持续到十五日,警卫人数多达三万,是羽柴秀吉现有兵力的一半,又不是战争,一下子把这么多人集中到京城,无非是向天下炫耀自己的实力,削弱胜家的影响。
灵堂设在柴野的大德寺,诵经的僧人不止禅宗,各山僧众云集大德寺,人数超过五千。
信长棺木价值连城,金壁辉煌,外置彩绫锦缎,安放在金银装裹的棺座上。信长的四子,即秀吉的养子於茨丸亲自抬棺。抬棺的亲属只有於茨丸一人,其他亲属出于各自的政治立场,均未到京。不得已,池田辉政等人代替信长的遗属,掺杂在抬棺的人当中。
棺内没有信长的尸骨,因为信长在本能寺的大火中自杀后,尸体和伽蓝一起化为灰烬。
“没有尸骨,这可怎么办?”
治丧总理小一郎作难了,秀吉说:
“无妨,不留遗骨,才象主公!”
右大臣生前视人生如梦幻,即便对传教士也公开否定灵活的存在,主张无神论,认为“人死如灯灭”。
秀吉令人购进昂贵的香木,刻一木像,代替尸骨装殓入棺。棺木运到莲台野火葬时,火苗窜上来,香气直冲鼻孔,飘向四方。
秀吉为祭祀信长,在大德寺山内修下总见院,作为香贤,赠钱一万贯,白米一千石;另赠修缮费白银一千一百锭;禄米五十石。
消息传到北陆的柴田胜家耳里。胜家歪着嘴微微一笑,说:
“幼主三法师没有参加的葬礼,有什么意义!不过是河汉佳上玩社火,热闹一番罢了!”
织田三法师确实没有参加葬礼。清洲议事后,胜家和信孝密谋不把幼主交给羽柴秀吉。
因此,信孝以扶养幼主为名,把三法师送进了自己的居城――岐阜。这是违犯清洲协议的。当时决定让“幼主三法师住在近江安土城”。那样一来,近江的领主羽柴秀吉就可以随心所欲了。胜家自然不肯罢休,立即暗中活动,蛮横地把信长嫡孙软禁在了岐阜城里。
“不论是猴精送葬,还是向朝廷讨要官职,都不过是釜底游鱼,早晚我要伸手捉住他!
胜家自信地说。由于军事上的优势,胜家根本不把秀吉放在眼里。他的行动迟缓,近畿的秀吉定下十条计谋,采取十条措施,他才勉强动一下,而且本人从不离开越前北之庄半步。
很快到了深秋。北陆的冬天来得早,一到冬天,积雪覆盖大地,道路被堵塞,人马寸步难行。即使中原出事,胜家也如同被关在雪牢里,动不了窝。这是北方霸主最苦恼的季节。胜家心想,必须稳住羽柴,等来年春天收拾他。
一日,胜家突然心生一计,立刻召见属下诸侯能登七尾城主前田利家,吩咐说:
“老夫欲请足下出使山崎,不知心下如何?“
前田利家是织田家的世袭大臣,年轻时,性格倔强,连信长拿他也没有办法。然而另一方面,他非常纯朴,待人亲切,在同僚中颇有声望。前田和秀吉过往甚密,利家的妻子阿松和宁宁情同姐妹。几年前,无子的秀吉夫妇又把利家的女儿阿豪收作养女。因此两家如同亲戚,只是后来利家和秀吉走的路不一样了。一介仆人出身的秀吉反而飞黄腾达,升为织田家的五虎上将,征西大元帅。利家则长期服务于信长的中军大营,任传令官。信长遣柴田胜家平定北陆时,封利家为诸侯,令其随军出征。利家起初为越前府中城主,之后得封能登一国,镇守七尾城,直到现在,仍然随旧织田体制,在胜家帐前听令。
“拜托了。”胜家说:“足下和秀吉深交,此等要使,惟城主胜任,务必请你辛苦一趟!”
“作什么使节?”
“是这样。”胜家必须首先骗住前田利家,“老夫欲和秀吉和好,仔细想来,先主尸骨未寒,织田家的重臣便互相指责、漫骂、怨艾横生,险些动起干戈,吵得先主亡灵不得安宁。老夫深感愧对先主,遂改变主意,主动作出让步,同羽柴和好,利家以为如何?”
“好!”利家扑簌簌滚下两行热泪,“如此甚好!为此事,卑职忧心如焚,寝食不安,只有大人和筑前戳力同心,才可保幼主之业绵永万世!”
“利家之见,正合吾意!”
胜家诚挚地说:
“使臣一事,就拜托您了。”
出使山崎,非利家不可,利家说的话,秀吉一定相信。
十月二十八日,胜家令前田利家为正使,不破光治,金森长近为副使,携咸香鱼二桶、腌肉二桶、越前棉花千把赠与秀吉。当时,刚刚开始种植棉花,所以棉花算得上珍贵的赠品。
秀吉在使臣们到达的前一天,偶尔和黑田官兵卫谈起柴田胜家。
“积雪是北陆的致命弱点。冬天,柴田蛰伏在越前,一定担心我们四面出击,扩大势力。可以想见,眼下的胜家一定正在苦苦琢磨对策,结果不外是玩弄阴谋,遣使通好,使臣一定是并行耿直的利家。”
“噢,您连使臣都预见到了吗?”
官兵卫故意作出佩服的神情。其实,这种事也瞒不过黑田官兵卫。
“等着吧,利家会来的!”
翌日,利家果然偕二人来到秀吉的临时居城山崎宝寺城。三人首先来到监军富田信广的住处,通过信广报知秀吉。
“怎么样?”
秀吉乐得直拍巴掌。他心里一高兴,又露出了猢狲那种轻浮的举止。
“官兵卫,使臣来啦,来啦!”
“果然好眼力!”
秀吉探头盯住官兵卫,噗嗤一声笑了,
“你也想到了吧?”
“没有,没有!”
官兵卫板着面孔,一本正经地说。实际上,他确实没有猜到使者的名字。二人比智慧,秀吉总是略胜一筹。
“啊,利家,想死我啦!”
秀吉跑进客厅,险些撞到利家身上,急忙拉住他的手,两行热泪夺眶而出。秀吉随时都可以挤出廉价的眼泪。眼下的诚挚,感伤友谊和泪水,统统都是政治商品。他本人最清楚这种混合物的价值。
“呜,呜,呜……”
利家也老中似地呜咽着,泪流满面,利家的眼泪是纯洁的。
“一别多年,中间经历的事情不少啊!”
利家抽泣着说。共同的主人信长在本能寺归天,秀吉为主人报了仇。从此,织田阵营一分为二。
“我有话说……”
利家作为使者,欲讲明来意。秀吉朝不破和金森亲切地笑笑,大声说:
“我和利家住邻居,诸公不必客气!这儿有酒,我们日饮日舞,今日一醉方休!”
秀吉令家臣备酒,瞧那热闹劲儿,不亚于过年。
“不过……”
不破光治拘谨地向前探了探身,正要开口,秀吉立刻嚷嚷道:
“不忙不忙,倘若有事,我等一边饮酒,一边从容叙谈!”
秀吉三言两语稳住了光治。
不多时,酒菜备齐,众人入座,酒宴是最高规格的,由羽柴家的高官亲自侍侯,羽柴小一郎为客人把盏,蜂须贺小六上菜。秀吉离座,坐到客人食案前与客人交杯换盏,以示敬意。秀吉不能喝酒,仅湿湿嘴唇,脸便一直红到耳根。
“嗯,你们哪!”
秀吉操着满口尾张土话,乐呵呵地说。
“你们三位是胜家的人,即使和我再近,也不会让你们在战场上折弓倒戈!”
“我们很为难!”
利家抬起瘦骨嶙峋的胳膊,捏着自己的拳头,握得骨头噼剥直响。
“所以,太守和柴田,如果不言归于好,共扶织田社稷,吃苦遭罪的还是我们!”
“三位就是为此事来的么?”
“是的。”
“假如不能通好,我便死在山崎!”
利家认真地说。
秀吉心想,胜家老儿,彻底骗住了老实人!
他心中气愤,但是表情和举止却不露半点儿破绽,抓住利家的手说:
“哪能让你们去死呢!既然你们为难到这种地步,什么样的苦果我都可以吞下去。如果让我吞剑,我也在所不辞。柴田老匹夫固然难以饶恕,但是为了天下太平,如果三位要我与他和好,秀吉甘愿从命。”
“啊,你答应啦?”
利家和两名副使把杯子一丢,跪在榻榻咪上,深深地向秀吉低下头去,再三致谢。利家激动得放声大哭,紧紧握住秀吉的手说:
“日后,为了你,利家愿不惜性命!这笔人情,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不破等二人也异口同声地表示,愿为秀吉出力。事实上,三人均履行了自己的诺言。后来,利家倒向秀吉,不破光治和金森长近也成了羽柴家的忠实诸侯。
“不过,我有个要求。”秀吉说。
利家等三人深感对不起秀吉,正想询问他有什么要求!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在下打算常去岐阜给幼主请安,只是路途馆驿简陋,多有不便。所以准备在大津至岐阜途中的各处驿站修建馆舍,以备休息之用。所需木材,要从贱之岳附近砍伐,还请柴田大人谅解。
秀吉提出的要求入情入理。大道经过的琵琶湖东岸都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没有生长上等木材的深山,要砍伐木材,自然要去湖北的贱之岳山区。
“妙!”
在众人身后,听秀吉以闲谈的语气提出这一问题时,官兵卫不禁瞪大了眼睛,暗自赞叹秀吉卓越的战术眼光。的确,贱之岳是未来的最佳战场。眼下,谁也没有注意到这块山区的价值。
官兵卫认为,等来年春天冰雪融化,柴田胜家一定会引兵直扑近畿。由越前至近江的道路,大半在山区,但是翻过群山,跨过峡谷,到近江平原,最后要过贱之岳。贱之岳一带将是和胜家交兵的战场。秀吉以砍伐木材为名,把人送入山中,为的是详细察看山中的地形。
“噢,这个容易!”
前田利家和两名副使不假思索地点点头。
沿途修建寓所,需要木材,如其他公用一样,柴田大人自然不会拒绝――利家说。
翌日,众人依旧欢宴畅饮。第三日,利家等三人辞别秀吉,由山崎返回北陆。秀吉请利家把领内播磨产的饰磨蓝布三千匹,明月酒二十坛带给胜家,作为回礼。
上路不久,利家突然说:
“糟糕,我等疏忽了一件大事!”
尽管秀吉,满口答应和好,但是为了慎重起见,最好带回一纸盟约。否则,岂不成了小孩子过家家。两名副使也觉得此话有理。于是,金森长近拔转马头,重新返回宝寺城,把此事告诉秀吉。
“说得对,说得对!”
秀吉抚掌大笑。长近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一瞬间,秀吉的大脑机敏地转了几个来回。关于盟约,他闪出一个重要的念头,然后若无其事地对长近说:
“与其请足下带回,不如让愚弟小一郎回访越前,这样即合礼仪,也显得郑重!”
金森大喜,频频点头,说:
“如能请令弟辛苦一趟,自然更好!”
金森走出城寨大门,秀吉跛拉着破草鞋送出来。宝寺城座落在山崎著名的天王山山腰。
“这儿真是个好地方!”
金森在秀吉的陪伴下,向山下走去。在他看来,宝寺城是制霸天下的最佳位置。秀吉的领地是播州,居城在播州姬路。照理说,秀吉应该回归领地。可是,自从在山崎赶走光秀之后,秀吉不断大兴土木,使宝寺城初具城池的规模。他一直赖在天王山上,可同时顾及京城和大坂。
金森举目远眺,但见淀川的波光隐隐约约地闪烁在树木之间,这条河,北通京城,南接大坂,乘船顺流而下,可以控制濑户内海,足以征服九州。
“此人旨在夺取天下!”
金森心底感到一阵战栗,然而脸上却依然荡着笑意,若无其事地寻找着不关痛痒的话题。
“红叶好漂亮啊!”
金森驻足在山路上,环视着周围的树林。天王山南麓多是落叶林,枫树盐肤木黄栌等红黄相间,缠在树上的爬山虎也开始红红了。
“天王山的秋天不错!”
秀吉极认真地附和着,继而问道:
“北陆的红叶也很美吧?”
“是啊!天一降霜,立刻给山林抹上一层红、黄相间的秋色。只是大雪来得早,来不及欣赏秋景。”
秀吉关心的就是雪,于是问:
“常下雪吗?”
“何止常下,许多村子连房顶都被埋在雪里。”
人马无法集结和行动,柴田胜家寸步难行――此话金森不讲,秀吉更不提及。
二人沿林间小路走着,
“据说北国春天格外明媚诱人,恐怕没有比大雪中的北方人盼望春天的心情更迫切的了吧?”
金森吃了一惊,秀吉的话里冒出了火药味。所谓盼望春天的迫切心情,指的不正是胜家吗?金森不禁哑然。秀吉察觉到对方的窘态,好象为金森解围,哈哈大笑起来,声音是那样的洪亮、温润和爽心。洪亮的笑声惊飞了附近的小鸟。金森不得不承认,柴田和面前的大将完全不同。
柴田胜家武艺超群,英勇果敢,战场上称得上英雄。可是,织田家的人认为他心黑血冷。
金森也知道柴田并不象人们议论的那样歹毒,但他心术的确不正,傲慢而强横,总给人一种说不出的阴森感。
金森心中暗想,也许不宜长期跟随柴田。当然,胜家不是金森长近的主人,他充其量不过是织田家的鼎臣,自己是他的部下。但是主人信长已死,任凭事态发展下去很快就会演变成主从关系。既然同样是主人,还不如现在放弃胜家,跟随秀吉!
道路陡峭起来。
金森为秀吉惋惜。由越前出发,金森便识破了胜家的诡计。令自己出使山崎,实际上不是谋求双方的和平,而是胜家出于北方的国情设下的圈套!
“羽柴大人!”金森不禁说:“据鄙人推测,只不过是推测。您对柴田大人切不可掉以轻心!”金森的声音很低,秀吉颔首会意,深情地说:
“谢谢,谢谢你!”
秀吉深知,必须愉快地接受他的好意,否则反而会遭到对方的怨恨,遂再三致谢说:
“足下肺腑之言,秀吉不胜感激!”
十日后,秀吉唤过异父兄弟小一郎长秀,令其出使北陆,待详细交代过一应事项后,又叮嘱道:
“重要的是,路上要走慢一些,倘若北国降雪,要火速报我!”
为了密报信,秀吉严格挑选了小一郎的随员。尽管只是报告六月雪的消息,但它是胜家停止一切活动的重要标志,因此秀吉格外慎重。还有一项更重要的谍报任务,等来年开春,积雪融化,胜家必定出兵。一旦胜家集结北陆的兵马,要以闪电般的速度密报山崎。为此,秀吉把许多细作塞进小一郎的从人里。等小一郎办完公务,离开越前后,细作慢慢脱离众人,潜伏在柴田领内的村镇或山野里。
“见到柴田大人,还要注意什么?”
小一郎最后问,秀吉嚼着粘糕片,嘱咐道:
“言辞尽可能恭敬,仿佛摄于柴田之威而怵然。一切小心谨慎!“
这样一来,本来就异常傲慢的柴田会更加得意,从而轻视羽柴军,乐陶陶得蛰伏在北陆。
在秀吉看来,傲慢是傻瓜的别称,狂妄自大的人是想不出计谋的。要在开春之前最大限度地让胜家抖尽北方霸主的威风。
却说前田利家、不破光治和金森长近三人匆匆赶路,以期早日复命。为了缩短旅程,一行由大津经琵琶湖,在湖北长浜下船,出木之本,沿北国大道,回到越前北之庄。
胜家大喜,“哈哈,他答应了,那么痛快地答应了!”高兴之余,他对秀吉提出要在贱之岳砍伐木材一事也看得及轻,顺口说道:“区区小事,默许他就是!”
十几天后,羽柴小一郎秀长赉书来到越前北之庄。胜家热情召见,亲笔写下誓文交于小一郎,而后设宴款待使者,胜家喝得醉醺醺,突然问道:
“小一郎,听说有人叫你美浓太守,怎么,封官了吗?”
小一郎毕恭毕敬地答道:
“家兄奏请朝廷……”
原来秀吉被封为左近卫少将时,顺便打通关节,请朝廷封小一郎秀长为美浓太守,官居六品,现在和胜家平起平坐。
“噢,是真的么?”
胜家额头上暴起一道道青筋。他深知小一郎的底细,秀吉在墨股任守备时,把在尾张中村务农的小一郎接到城中,迅速提拔为武士,一介农夫,如今成了美浓太守,简直是荒谬绝伦!
“秀吉不回姬路,盘踞山崎,成何体统?”
胜家面有愠色,仿佛指责秀吉在山崎威逼京城,要挟朝廷随意捞取官爵。
“告诉他,返回姬路去。”
“是!”小一郎把头一低,顺从地说:“一定转告家兄。”小一郎在北之庄逗留一宿,翌日,一路向南,踏上归途。
第十九回 兵不血刃得长浜岐阜城下夺幼主
“北极熊还没有冬眠么?”
最近,羽柴秀吉往返于京城和琵琶湖畔,但是思绪却飞向了北国。一日,秀吉来到京城南部的根据地――天王山宝寺城。
“纪之介!”
秀吉呼唤着侍从的名字。这一时期,秀吉的侍从人材荟萃,大谷纪之介即是其中之一,另外还有加藤清正,福岛正则,平野权六,胁坂安治,石田三成等。秀吉一边驱使着他们效力,一边对他们进行各种教育,好让他们将来为将带兵。
大谷纪之介又名吉隆或吉继,后官至刑部少辅,领敦贺十六万石,应挚友石田三成所邀,不顾身患麻风病参加了关之原之战,血染征袍,自刎于战场。
秀吉被封为织田家的诸侯,初领北近江,得作长浜城城主时,每当发现了聪明伶俐的少年,即收作侍从。石田三成和大谷纪之介都是那时收下的。当时还是孩童的纪之介,现在已经二十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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