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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眠 - 宫部美雪

_5 宫部美雪(日)
  我脑海里又晌起了慎司的声音——今天晚上可以听到巴哈。
  你不是三成信七成不信吗?那就秀一下给你看。
  “高坂先生?”佳菜子探头看着我,“怎么了?你的表情怎么这么可怕?”
  “对不起,”我没有看佳菜子,反射性地回答,“今天晚上不行,我已经有约了。”
  “是吗?”她小声地说,“那就没办法了,我去约别人看看。”
  其实她一开始就买了两张票。
  “佳菜子。”
  她已经走到门口,听到我叫她,转过身来。
  “什么事?”
  “你朋友为什么突然不能去了?”
  佳菜子显得很狼狈。这个女孩还真只是个孩子,想必她曾想过很多理由,正准备从中挑一个。
  虽然我一直告诉自己“不能说,不能说”,但还是无法抵挡想要确认的诱惑力。
  “是不是智齿肿了?”
  佳菜子瞪大了眼睛,整个人都僵住了,好半天才哑着声音说:“对啊,你怎么知道?”
  她气得嘴都歪了,说了一句“你太坏了”,便关上了门。我听到她跑出去的声音。
  原来,这么轻易就可以伤害一个人。
  她说我露出一副什么都知道的表情,很恶心。
  我第一次感到膝盖颤抖了起来。
  4
  我必须询问专家的意见。
  才想到这里,就遇到了问题,我不知道有没有这个领域的专家。
  这不是核能发电、修订消费税或是宪法之类的问题。如果是核能发电,虽然会有赞成和反对两派意见,但在搜集基本知识和资料方面,不会有太大的差异性。如果不从相同的基本知识和资料出发,就会有失偏颇了,根本没什么好谈的。
  然而特异功能是一个连是否存在都不能确定的问题。不管是公认的专家,还是自称为专家的研究者,只要站在肯定或否定一方,就存在分歧。一般人根本无法判断,肯定一方手上资料的可信度是多少,也无法知道否定一方所搜集的事实是否受到了个人成见的影响。无论请教哪一方,只会让我更混乱。
  但是我还是将买来的书的作者和译者列出一张清单,勾出有可能直接见面了解情况的人。然后把贴满便条、折得一塌糊涂的书装进纸箱,走出会议室。回到编辑部,我把箱子塞在桌子底下。
  “用功完了吗?”端坐在邻桌的生驹悟郎向我打招呼。其他人大概都已经下班了,办公室里空荡荡的,佳菜子也走了。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只有生驹座位的那一半开着,另一半已经关掉了。
  “你还挺认真。”生驹说完,大声地打着呵欠,伸了个懒腰。那样子就像熊——卡通电影里的熊五郎。
  他是个买不到现成衣服的大个子,“我是个价值和体重相当的记者”是他的口头禅,但他太太说他“身体里的焦油和尼古丁也和体重成正比”,是个超级大烟枪。眼前他泛黄的手指上就夹着一根Hi Light。在桌子角落堆积如山的资料之上,有一个摇摇欲坠的烟灰缸,里面当然堆满了烟蒂。
  我回到自己的座位,发现那个烟灰缸如果掉下来,我的膝盖一定遭殃,于是我先将烟蒂倒进垃圾桶,这才坐回旋转椅上。
  生驹笑嘻嘻地说:“旁边坐个爱干净的人真好。”
  “看来,你很想死于肺癌啊!”
  “才不是呢!我老爸既不抽烟,也不喝酒,却得肝癌很早就过世了。我老爸临死前一定很后悔,一想到这个,我就同情得不得了,所以我并不是在抽烟,是在向我爸上香。”
  “听你在那里鬼扯。”我笑着拿出自己的烟。
  “要是你娶了一个在大学时参加辩论社的老婆,不用理论武装自己,恐怕连吃顿饭都不得安宁。怎么了,你破戒了吗?”
  “算是中场休息吧。”
  “别戒了,别戒了。反正你坐在我旁边,还不是要吸二手烟?”
  他露齿笑着,摁熄了手上的烟后,随即又拿出一根。生驹刚买新房子,据他说他太太怕他把今年春天刚建成的新家墙壁弄脏了,只要他一点烟就会被赶到阳台。如果此话属实,那生驹不就整天都要站在阳台上,吗?这家伙整天胡说八道。
  “你在忙什么?”
  生驹的桌上摊着一本周刊杂志,听我这么一问,立刻翻开封面让我看。原来是《周刊文春》。
  “最近他们在做美容整形的系列特辑。虽然都是些可怕的案例,但也挺有趣。我想带回去给我家由美子看看。”
  由美子是生驹的长女,应该还在读高中。
  “给由美子看?你又在搞什么?”
  生驹夸张地皱着脸:“她说不喜欢自己的鼻子,想去整形。我告诉她,等她长大了,鼻子自然会变挺,可她一点都听不进去。”
  我去过他家两三次,见过他女儿。生驹由美子继承了母亲的优点。是个漂亮的女生,长大后绝对是个美女。
  “你应该告诉她,根本不需要整形。”
  “父母的话,她根本听不进去。这种年纪的孩子,凡事只相信自己。”
  “那你就告诉她,现在她的骨骼还没定型,即使整了也没用。”
  “她会反问你,难道要我的青春过得这么灰暗吗?我告诉你,现在的‘青春’只到二十岁而已。她还反讥说:‘爸爸,到了你这种年纪,还有什么乐趣可言?’我问她‘万一爸爸死了,你们要怎么生活’时,她竟然顶我一句‘反正有保险嘛’。”
  “叛逆期。”
  “我快气昏了,所以我告诉她‘爸爸最大的乐趣就是偷看你洗澡’”结果,从那之后,她每次洗澡都把门锁得紧紧的,连灯也不开。我上厕所经过走廊时,她就像被强暴似的哇哇大叫。怎么女孩子都那么死心眼?”
  我想象着他描述的情景,不禁笑了起来。好久没有这么放声大笑了。
  “这可不是笑话!”
  生驹气鼓鼓地说着,眼睛却带着笑意。虽然他整天抱怨,但我很清楚,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爱家男人。我想,他的履历表家庭成员一栏上,一定写着“爱妻”和“爱女”吧。只是,我并没确认过这件事。
  “你终于笑了。”生驹跷着脚,大大的脚趾头在我面前晃来晃去。“这一阵子,你整天臭着张脸,好像每天都去向牙医报到一样,而且是那种被拔掉臼齿的表情,还是说你患了尿道结石?”
  “怎么可能!”我仰靠在椅背上,双手抱在胸前。“不过,说实话,我还真是伤透了脑筋。”
  “那还用说,看你的脸就知道了。发生什么事了?”
  他很严肃地说出最后那句话。
  生驹悟郎四十七岁,是比我更资深的杂志记者,也是个狠角色。他最初在专业报纸当记者,之后待过的出版社和杂志社多得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如果是他,说出来也无妨——不,应该说他是唯一可以商量的人。
  我从没想过要把目前涉入的事写成报道,或是当作大肆炒作的题材,我很怕被其他记者知道后,他们对我说:“这很有趣啊,我们来写这个吧。”我极力避免这种事发生。
  但生驹不一样,他口风很紧。我环顾四周,再度确认没有其他人后,把脸转向他。
  生驹很机灵,立刻问我:“不想被别人知道的事吗?”
  “尽量不要让别人知道。因为太刺激了,我们杂志社有人对这种话题很感兴趣。”
  我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包括今天傍晚佳菜子的事。这期间生驹至少将十支烟化成了灰。
  他听完后把手上的那根烟摁熄在烟灰缸里,第一次没有点燃下一根,把大手放在桌子上。
  “很严重。”他大大地呼了一口气说道。
  “我就说嘛。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小孩子对什么事都很认真,所以才伤脑筋。即使是玩也很认真。”
  “我可不觉得他是闹着玩的。他太投入了。”
  “不,我不这么认为。正因为投入,所以才好玩;正因为喜欢,才那么投入。”
  我挑挑眉毛说:“你认为这一切都是骗局?”
  “我的确这么认为。”生驹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想,那个叫织田直也的说的是真的,他的话合情合理。问题是要怎么让稻村慎司明白这一点。”
  “音乐会的票怎么解释?”
  生驹耸起厚实的肩膀:“在你被叫醒赶来这里之前,只有稻村慎司和佳菜子两个人,那个时候他看到佳菜子手上的票。而且,这个女孩子很可能偷偷练习过对你说的话。这个女孩子什么事都写在脸上,尤其是最近这半个月,更是铆足了劲,就差在脖子上挂一块‘我想要和高坂昭吾上床’的牌子了。你应该也注意到了吧?”
  “我是觉得她有点不对劲。”我点点头。
  “我女儿和她的年龄差不多,所以我很清楚。这是一种病,每个人都可能患上。”生驹坐直身体,手抱在后脑勺上。椅子发出吱吱的声音。“该怎么说……她不是爱上你这个人,那只是一种幻觉。可能她的好朋友和年龄相差很多的男人结婚,她受到影响,一个人做起梦来。过一阵子她就清醒了。”
  他扑哧笑了出来。“如果她喜欢的是井出或森尾,”他说了两个年轻记者的名字,“我就不会袖手旁观了,我一定会找她,好好给她洗脑。吃亏的永远是女人,男人都是狡猾的家伙,万一发生了什么,后悔的绝对是她。但你不会那么坏,不会乘人之危。你太老实了,即使以前吃过女人的亏,也不至于报复,你没有——”
  “那个胆。”我抢先说了。生驹豪爽地笑了。
  “是吗?这我可就不知道了。但我知道你是个善良的男人,这点错不了。我老婆也这么觉得。无论男女,受到伤害之后,有些人会变温柔,有些人则会变残酷。我老婆说你属于前者。”
  “她真是个好人。”
  “如果有人要她这种二手货,我随时可以出让。”他又言不由衷了。
  在《亚罗》,生驹是唯一知道我和相马小枝子之间的事的人。
  一进这家杂志社,我就经常和他一起采访。有一天晚上,不知道喝到几点,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时,他突然问我。
  “我听到传闻了,但我这个人不相信传闻。不管你是因为什么被调职,都和我无关。但那些杂音太吵了。那些传闻到底是真的,还是有人信口雌黄乱说的,你只要回答我这个问题就行了。”
  我一五一十和盘托出。他默不作声地听我说完,只说了一句“我知道了,我不会再提这件事了”。今天,是他第一次提到这件事。
  “我给你一句忠告,别把他的每句话都不当真。我说的不是佳菜子,而是那个说自己有特异功能的少年。”生驹站起来,恢复严肃的表情继续说道:“小事情是可以动手脚的,必须看整体。热衷这种事的小孩往往计划周密得令人吃惊,把大人耍得团团转。如果把注意力放在小事上,可就要吃不完兜着走了。”
  “慎司是骗子?”我抬头看着天花板。发旧的日光灯管上有许多黑点,看起来像黑色虫子的尸骸。“他是问题少年吗?”
  “你不希望这样,对不对?”
  我不禁苦笑:“没错。”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如果不在适当的时候蹂刹车,事情就会变得更糟。这是我的经验之谈,因为我以前也有类似的经验。”我惊讶地看着他,生驹收起浑圆的下巴,用力点点头。“这是件很丢人的事。我觉得我这辈子也难以洗刷这个污点。”
  那是在昭和四十九年,那场特异功能正热时——生驹娓娓道来。
  “当时,我工作的那家杂志社和《周刊朝日》对立,站在支持那些弄弯汤匙的小孩一边,为他们拍手叫好。事实上,他们的演技真的堪称一流。你知道吗?那是演技。我们都被迷惑了。但朝日的采访很彻底,不断揭露真相。原本我们就没有认真对待,当社会上的风向逐渐改变时,情势对我们越来越不利。有一天总编突然说:‘该管管那些和我们接触的孩子了,让他们说出来吧。’”
  “说出来?”
  “对。让他们承认,到目前为止都是骗人的。”
  “让他们承认自己说谎?”
  生驹那张大脸阴沉起来。“就是这样。”他无奈地挤出这几个字。
  “我们应该放过他们,应该告诉他们:‘不好意思,就到此为止吧。我们杂志的发行量减少了,叔叔们都很伤脑筋。游戏结束了。再见。’我们应该这么做的。朝日当然可以高枕无忧,因为他们一开始就明确站在了反对的一方。但我们却站在支持的一方,谁会想到某一天事情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孩子们被放在刀俎上任人宰割,这就是所谓的‘让本杂志记者大惊失色的完美骗局’,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恶心。”
  生驹好像要吐痰似的把头偏了过去,手伸向Hi Light。
  过了一会儿,我问:“结果呢?”
  他吐了一口长长的烟后回答:“有人死了。”
  “小孩子吗?”
  “对。从学校的屋顶上跳了下来。我们搭梯子,让他们不断往上爬.然后突然告诉他们,可以了,我们不想玩了,就把梯子抽走了。他们当然只能往下跳。他们不过是十岁的小孩子。”
  十岁的孩子,他不断这么重复着。
  “我绝不想再碰这种事了。有一段时间,我甚至想不干了,离开这一行。什么狗屁报道,根本就是为了增加发行量而不惜牺牲小孩子。”
  天花板上的日光灯一明一暗地眨着眼睛。可能是灯管坏了,也可能是感应到了灯下人的神经。
  “结果,我还是摆脱不了这一行,可见我的罪孽有多深重。”
  生驹苦笑着。笑容在他脸上消失后,他的脸随即恢复了两个女儿的父亲和记者的模样。
  “绝不能让这种事再发生。根本没什么特异功能,那只是一场梦,大人的梦。小孩子看到大人做梦,就想调皮一下,实现大人的梦想。他们很冷静,在那之前还很冷静,然而他们没想到大人梦醒时会有怎样的结果,对小孩子来说,梦是不会醒的。”
  生驹抬起眼睛直视着我。
  “你要救救稻村慎司,要把他从梦里拉出来。虽然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非做不可。所谓‘万事皆因缘’,他正在寻求你的协助。正因为这样,你必须有所作为。当然,要是狠下心,你也可以袖手旁观。但我想你做不到,你是不是很担心?”
  我移开视线,看着仍然冒着烟的烟灰缸。烟灰缸里青烟袅袅。
  “因为你担心他,所以才不知道怎么办。”生驹继续说道,“我是彻底的无神论者。但是,我觉得这个世界之所以太平,一定是因为有某种特殊的安排。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所谓的重担,总会落在能够承担这份重担的人肩上,如今你肩负着稻村慎司这个孩子的未来。”
  我抬起头说:“但是,我到底该怎么做?我已经被他们搞得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不要受眼前的影响,要从外围进攻。十六岁的少年有十六年的历史,如果他真有特异功能,应该留下相应的痕迹。凡走过必留下痕迹,这句话绝对错不了。你去查一下,听听他身边人的说法。家人也好,朋友也可以,或者找他的老师。当然,也要问织田直也,要更仔细地询问他,关键很可能就在他手上。”
  他用肥嘟嘟的手指了指自己说:“只要有帮得上忙的地方,我绝对鼎力相助。可以帮你找两三个处理过这类问题的可靠人选,这方面的事就交给我吧。”
  “清醒一下吧!”生驹又叮咛了一句,才终于住口。他想了一会儿之后又说:“如果作完调查,你仍然觉得他们有特异功能——不,除非他们真有特异功能,我就二话不说地戒烟。”
  他露出灿烂的笑容:“怎么样?敢不敢赌?”
  我双手仍然抱在胸前,点点头说:“好,赌就赌。”
  第三章 过去
  l
  织田直也告诉我,他在加油站工作,那家加油站位于大楼和国宅林立的东京东区。
  我去找他的时候,他已经不在那里了,他辞职了。
  “他工作很认真。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辞职。”
  加油站负责人是一个矮小的中年男人,我一提到直也的名字,他立刻这么回答我。他斜戴着一顶和制服同布料、有帽檐的帽子,正拿着水管仔细地冲洗洗洁精泡沫。
  “他什么时候辞职的?”
  矮个子男人皱了皱眉头说:“一星期以前吧。”
  这么说,他来找我后没多久就辞职了。
  我的不安甚于扑空的失望。怎么会这样的巧合?很明显他在“逃避”。
  “什么理由?”
  “我也想知道。他说是什么不得已的原因。没想到这种年纪的孩子也会说什么‘不得已的原因’,他的措辞还很婉转。”
  “他说没说去哪里工作?”
  “没有。”
  想也知道。
  “他在这里工作很久了吗?”
  “也不是,差不多三个月。”
  “你有他家的地址和电话吗?”
  “有是有……”男人从下到上打量着我,“你有什么急事吗?”
  “因为不得已的原因。”
  我哈哈笑了两声,矮个子男人抓住帽檐,重新戴了戴,“这个世界上,还真是有很多不得已的事。好吧,我告诉你。走,到我办公室去。”
  我在零乱的桌角抄下织田直也履历表上的地址电话,男人两手在腹前交握着,从头到尾一直看着我,指尖还不停地动来动去。
  直也的履历表只有薄薄一张纸,没有贴照片。他的字很小,不算漂亮,完全没有改过的痕迹。我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对他来说,写履历表根本就是家常便饭。
  “兴趣”一栏里什么也没填,“健康状态”一栏里写着“良好”,“家庭成员”也是空无一字。
  “你有没有根据这个地址联络过他?”
  矮个子男人摇摇头说:“他从不迟到,也不无故跷班,工作很认真,根本没必要联络他。你怎么这么问?”
  我用指尖轻轻敲着履历表上的地址说:“因为电话的区号和地址不一致。”
  “真的吗?”
  “地址是足立区,但电话区号——嗯,是江户川区的。这电话肯定有问题。”
  “真伤脑筋。”矮个子男人从我手上拿过履历表,缩起下巴,拿得远远的看着一整排罗列的小字。
  “我有点儿老花眼,”他解释着,又以辩解的口吻继续说,“这年头,如果这种小地方也要哕唆,就找不到人了。现在的年轻人,根本不可能如实填写什么资料。”
  “我知道,”我附和着,“但很少有人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吧?他是怎样的年轻人?”
  “你问我……”
  “他工作不是很认真吗?”
  “对,他在工作上真是没话说。但不怎么说话,也很少和人交往。”
  “其他的员工有和他相熟的吗?”
  矮个子男人动动下嘴唇,想了一下说:“如果勉强来说,麻子和他最熟了。”
  “是女孩子吗?”“对。是我们加油站的亲善大使。她也是临时打工的。”
  “我可以见见她吗?”
  “她上晚班,傍晚才来。你要不等六点再来,我先和她打声招呼。”
  我道过谢、正准备离开他办公室时,矮个子男人慌忙问道:“他是不是做了什么……”
  “不是的。”
  “那就好……”他皱着眉头,好像在思考什么。我默不作声,等着他往下说,他露出一副严肃得有点滑稽的表情:“直也这孩子有些地人觉得不对劲,难免怀疑他是不是干了什么危险的事。”
  “具体来说,哪些地方不对劲?”
  矮个子男人又摸了摸帽檐说:“我儿子也是高中生,不过,是个不救药的笨蛋。他几乎不去上学,整天到处玩,有时候会来这里跟我要钱。竟然跑来父亲工作的地方,我可没打算把他教成这样!”
  即使没这么教他,但他还是来了,那是因为他觉得每次来都能要到钱。还不是做父亲的对他予取予求造成的,所以应该各打五十大板。
  “织田在这儿打工时,有一次我儿子来要钱。我儿子回去后,他突然说:‘应该让他戒掉。’我吓了一跳。”
  “你儿子在吸毒吗?”矮个子男人垂下双眼说:“他交上了坏朋友,我也察觉到了。”
  “你最好劝他赶快戒掉。"
  “我知道。但是哪有这么简单,我儿子个头比我还大——算了,这不重要。”
  他很生气地“哼”了一声。“一般人这么看一眼,哪能知道别人吸毒成瘾?所以,织田应该也是过来人,所谓‘同病相熟’,说不定他比我儿子陷得还深呢!他一脸憔悴,看起来病恹恹的。我儿子至少看起来还挺健康。光看外表怎么知道他在吸毒?而且我儿子只是从他身边走过,就被他一语说中。”
  只从他身边走过?
  凡走过必留下痕迹,这句话绝对错不了。我不禁想起生驹说的话。
  “或许你儿子让他有这种感觉,或许你儿子露出了恍惚的表情。”
  我试探着问了一句,矮个子男人不悦地摇了摇头。
  “没这回事。按你说的,我这个做父亲的应该最先注意到才对。光看外表怎么看得出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我回到杂志社,看了一眼墙上的钟,上午十一点。总编和各组负责人正在会议室开策划会,办公室十分清静。
  佳菜子不在。前台的桌子上堆了许多还未整理的信件。她平时用来盖膝盖的小毯子整齐地挂在椅背上,看来今天她请了假。
  我抱起所有信件,走到自己的座位,才把信放在桌上,就听到生驹悟郎叫我。我遍寻不着他在哪里,好不容易才在窗前绝无仅有的一台计算机前发现他的身影。他嘴里叼着烟,拼命向我招手。
  “情况怎么样?”他问我。
  “消失了。”
  “哪一个?”
  “织田直也。他辞掉工作,逃之夭夭了。”
  “他在搞什么?”
  “我还想问你呢!你在搞什么?”
  “这可是高科技。我可是参加过培训的。”他用肥胖的手指敲打屏幕,“我用计算机查了从昭和四十九年开始,报纸上刊登的有关特异功能的报道,全都打印出来了,你看。杂志总是不如报纸严谨。你看,或许可以找几个经常发表评论的人接触看看。”
  “谢啦!你不是说,你认识几位专家吗?”
  “对。但是,我想起一件事。”他挠着自己的下巴,把一大截烟灰掉在键盘上,“在特异功能热潮时,有一个与众不同的老兄。他是个警察,在一个有透视能力的人的协助下,破了一个陷入胶着状态的案子。我不认识他,但不知道从哪里——应该是报纸上吧——看过相关报道。我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份报纸了。昨晚,我老婆帮我掏耳朵时,我心里还想着,但就是想不起来。不过我记得是东京的报纸,一定能找到。是不是很有意思?你有没有兴趣?”
  “太有兴趣了。”
  我站在生驹旁边,看着放在计算机主机旁的调制解调器,绿色的灯忽明忽灭。我突然想到,其实自己对它的构造完全不清楚。
  虽然计算机很方便,大家都在用,但没什么人了解它的工作原理和构造。有什么问题时,只要联络系统中心来维修就行了。就像黑匣子。计算机是人制造出来的,即使自己不明白,一定有人搞得清楚是怎么回事,于是就感到安心,不去深究。
  特异功能——如果真的存在——就是人类身上的黑匣子,只有具备这种能力的人才了解它的含义。就像对计算机一无所知的人,只能对计算机的功能感到钦佩。只具有普通五感的人,当然无法理解特异功能是怎么一回事了。
  “好,这就行。”
  生驹一说完,打印机发出一阵嘈杂之音,之后便开始打印。我用离打印机最远的电话拨通了足立区区公所的电话。
  织田直也在履历表的地址栏里写着“足立区绫濑八丁目十六号”。教查了一下地图,绫濑只到七丁目,区公所也这么说。
  挂上电话,我又拨了直也留下的那个号码。
  出人意料,竟然通了。
  听筒里传来铃声。可见那个号码不是随便乱写的,但是响了十次、十五次也没人接。响过二十次铃,我才放下电话。
  NTT真是刻板,不提供从号码查询电话所在地的服务。看来只能发挥耐心精神,多打几次,直到有人来接为止。
  不如先处理稻村慎司的问题。从他下手应该比较快。
  我想见的不是稻田慎司,而是他的父母。这种非假日时间,高中一年级的乖孩子应该上学去了。
铃声只响了两次,就传来彬彬有礼的女声。我自报姓名后,不知道是不是被吓到了,对方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好意思,突然打电话给你。我想,慎司可能没向你提起过我——”
  “有、有,他说过。”她急忙说道,“您是高坂先生吗?我是慎司的妈妈,多谢您照顾我们家慎司……”
  当我说有事想和她谈谈时,她立刻叫我等一下。这次接电话的,是我在台风那天晚上,曾用旅馆电话通过话的慎司的父亲。
  按慎司的说辞,他父亲应该知道他有特异功能,而他父亲,就是第一块试金石。于是我说:“是这样的,您儿子告诉我一件很奇妙的事。我想就这件事——”
  慎司的父亲打断我的话,立刻问:“那孩子,他说了什么?是那件非比寻常的事吗?”
  “所谓非比寻常是……”
  我听到小小的杂音,抬头一看,生驹正用内线同时听着电话,一脸郑重其事地点着头。
  “我不知道该怎么问,慎司告诉你什么了?”
  “他说,他可以知道别人——”
  “正在想什么?”
  我看了看正听着电话的生驹,他又点了点头。
  “喂?喂?”
  “我听得到。没错,他就是这么说的。慎司告诉我,他可以看透别人心里想什么。不仅可以透视人,还可以透视物体,像是身旁的椅子什么的——”
  “是、是,我知道。”
  “我觉得他为这件事很苦恼。”
  “所以你想和我们谈谈,是吗?”
  “对,如果方便。是否可以拨一点时间给栽7”
  停顿了片刻,慎司的父亲回答:“那好吧。我早就知道会有……会有这么一天。”
约好时间后,在挂断电话之前,慎司的父亲说:“刚才电话一直有杂音,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当然不能告诉他“是我同事的呼吸声”,于是回答:“对不起,我正在打印资料。”
  生驹放下电话后立刻说:“这是常有的事,他父母也入迷了,也栽了筋斗。你可别以为父母和他住一起,就能识破他的谎言。”
  “看样子,你很激动。”
  “和弯汤匙热潮时一模一样。”
  “谁抢走了我的工作?”一个声音压过生驹,显得有点恼火,是佳菜子。她站在堆积如山的信件旁,双手又着腰。
  “佳菜子,怎么了?”生驹摆出一张笑脸,走了过去。“别生气。我看你今天休假,想帮你分担一点工作。”
  他装出分信件的样子,佳菜子更生气了。
  “谁要你多管闲事?”说完,便把生驹推到一旁,抱起成堆的信件,回到前台。
  “只迟到这么一会儿就恢复了,可见问题不大。说明她没有哭到天亮。”
  生驹一边说一边晃着身子走过来,突然神情严肃地压低了嗓门。
  “幸好我早一步发现,不然让她看到了,又要闹得满城风雨。”
  他递过来的还是那种信封,和之前寄来的一模一样,相同的字迹。
  “这是第几封了?”
  “第七封。”
  这一次,还是没写寄信人姓名。打开信封,还是相同的信纸。薄薄的一张纸。
  但是……
  “怎么了?”
  我静静地将信纸递给生驹。他用力抿起嘴角。
  这次,信纸不是空白的,白色信纸上写了一个字——
  恨。
  2
  “稻村咖啡店”在马路边一栋白色大楼的一楼。门口挂着一块印有可口可乐商标的小黑板,上面写着三种当天午餐的菜色,以及免费提供坦桑尼亚咖啡。
  已经是午后两点,店里仍十分热闹。我一推开门,所有客人都转过头来看着我,令我有点不寒而栗。
  “高坂先生吗?”
  吧台内的中年男子连忙跟我打招呼,他身上穿着印有可口可乐商标的红色围裙。
  “我是慎司的父亲,这是内人。”
  一排整齐的玻璃弯管后,一个娇小的中年女人欠身向我致意,脸上充满忐忑的表情。或许是因为他们夫妇俩对我这样,客人们仍然向我行注目礼,伸长耳朵听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请多指教!”我走向吧台,压低嗓门说道,“你好像正忙,我看还是改天再来吧。”
  慎司的父亲急忙走过来说:“不、不,没关系。不好意思。”
  他太低姿态了,在座的客人看着他们熟悉的店主竟对我点头哈腰的,似乎有点生气。靠里面桌子的一名男客大声喊道:“老板,怎么了?”
  “没事。”慎司的父亲亲切地回答。“不好意思。”
  “慎司出什么事了吗?”那名男客紧迫不放,挑衅似的上下打量我。
  “真的没事。”慎司的父亲挤出笑容,他拉着我的手,小声说,“不好意思,我们出去谈。”
  他转过头,对太太交代一句“我出去一下”,便推开大门。我向看起来身体不适的稻村太太点点头,半被拉着走出店外。
  “实在是对不起。”
  慎司的父亲摸了摸发线后退的饱满天庭,不停向我道歉。那些客人仍然从窗户里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们,我忍不住低声说:“你不要这么一直向我道歉,别人还以为我是地下钱庄来讨债的呢。”
  “什么?噢,也对啊。哎呀!”
  他终于笑了,挺直身子。
  “虽然我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紧张……”
  父母也入迷了,也栽了跟头——生驹是这么说的。看起来确有这种味道。慎司父亲那种真切的紧张心情我也感受到了。
  做人父母真好……我想。
  “容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稻村德雄。”
  那是个晴朗的下午,我们边走边聊。从“稻村咖啡店”旁的小路,一直走到荒川河畔的堤防,秋天的阳光洒满整个堤防。我们走上阶梯,站在堤防上,右侧是河面,左侧是一片街景。
  “慎司小时候,我常带他来这里练习骑自行车。”稻村德雄说道。
  “这里环境很不错。你老家在这儿吗?”
  “不,是从我这一代开始的。在这里开店后,我们才住在这一带。现在我们搬到别的地方了,但离这儿很近。”
  我觉得这里很像在电视上看过的风景。原来这里的确是几部校园连续剧的外景地。
  “一有摄影小组来这里,慎司就跑来看热闹。说是有漂亮的女孩子。”
  “对了,听他说交过女朋友。”
  “对。好像是他同学,但我和内人都没见过。那女孩曾打电话到家里两三次。应该就是时下那种年轻女孩吧,我家慎司大概也差不多。”
  “不,我觉得慎司很有礼貌,是个好孩子。”
  稻村德雄举起手摸着后脑勺,看着自己的脚,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一副准备谈正事的样子。
  “对了,你要和我谈什么——当然,我大概知道你想要谈些什么。”
  “慎司和你谈过吗?”
  “是。他说刮台风那天晚上,你帮了他大忙,很照顾他。他回家后,我和内人想去拜访你,当面向你道谢,但慎司却极力阻止。当然,他不告诉我们为什么……”。
那当然,我心想。
  “好吧,我告诉你。不过,我有个请求,要是慎司没主动说,千万别向他提起我已经告诉你这件事,也请你不要骂他或逼问他,可以吗?”
  稻村德雄用力点点头:“高坂先生,我向你保证。我和内人早说好了,对慎司的事不会再大惊小怪了。”
  在我告诉他从台风夜开始的一连串事件时,他始终一言不发地聆听,没插半句话,垂着双眼,慢慢走在长长的堤防上。
  我开始说话时,远处有一座大桥,等我说完,我们已经走到桥畔了。
  我们默默等着略微倾斜的红绿灯变为绿灯,目送几辆车经过之后,才穿过满是尘埃的柏油路。
  当我们再度走上河堤时,稻村德雄开了口。
  “原来如此……难怪那孩子最近一直闷闷不乐。”
  “昨天,他来找我,也是一脸憔悴。我想,你们做父母的肯定很担心。”
  “谢谢你,真的很感谢。”他向我鞠了一躬,又摸摸额头。
  “听慎司说,你们也知道他的……他的能力。听说他姑婆也有和他一样的能力。”
  “对,没错。她是我父亲最小的妹妹,慎司的姑婆。她在三年前过世了。”
  “慎司说,当他第一次告诉你这种能力时,你带他去找这位姑婆。”
  “对,我带他去了我姑姑那儿。因为我相信我姑姑,也知道我姑姑的苦处。”
  他停下脚步,迎着秋天的凉风,看着河的那一边。
  “稻村先生。”听到我的叫声,他精神抖擞地回答了一句“是”,转过头来。“老实说,当时我还不太相信慎司所说的,毕竟这种事很难轻易相信。”
  “我明白。”
  “织田也来找过我,他提出有力的证据,证明慎司是费尽心思骗我的——你知道织田吧?”
  “我没见过他,”他一脸遗憾地摇摇头,“但慎司跟我提过他。他说,爸爸,有个人和我一样。当时,我吓了一跳,真的吓了一大跳。”
  “你没叫他带回来见见面?”
  “我说了好几次,但都没成。他说,爸爸,对不起,直也不喜欢去别人家。我能够理解,谁都有怕生的时候,更何况是能够透视人心的人,更不会轻易和陌生人见面。如果我和内人见到织田——即使我们不是故意的——也会在心里觉得:这孩子会不会带坏慎司?他们两个在一起时,都干些什么?真希望他赶快离开慎司。织田肯定不愿意听到我们这些想法。”
  我将头仰向后面,看着万里晴空说:“这么说,你完全相信他们两个说的?”
  稻村德雄静静地回答:“这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对我和内人来说,事实就摆在眼前。”
  我不经意地看看他,他微笑着。
  “慎司是我和内人的儿子,”他语气平静.“他的问题就是我们夫妻的问题。迄今为止,我已经见识他做出无法用常理解释的事无数次了。真的是不计其数。对我们来说,已经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了,更何况我之前就知道我姑姑的事。”
  “请问,你姑姑是怎样一个人?”他想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要怎么表达。“她是个可怜的女人。真的,她的人生很痛苦,但她很坚强,像钢铁一样坚强。正因为这样,才撑到那么大的岁数。”
  稻村德雄使用了“撑”这个字眼。
  “她长得很漂亮。很多人都抢着给她介绍相亲对象。我的祖父——也就是姑姑的父亲在林场搞木材批发,生意做得有声有色。听父亲说,原来家里后院有一个仓库,里面收藏着武士刀和盔甲之类的东西,每年只有在拿出来晒的时候才能看到。还有放在箱子里的长袖和服。我父亲小时候曾披着和服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结果被大人狠狠骂了一顿。”
  他颇为怀念地眯起眼睛。
  “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所有东西都付之一炬。那时候已经到了我父亲那一代,很遗憾,我父亲没有做生意的天赋,即使当时没发生战争,我父亲也做不出什么业绩来。对不起,我扯远了,是要谈我姑姑的。”
  “你说她长得很漂亮。”
  “对,没错。开始打仗的时候,她就嫁人了。当时,她在山梨县那一带避难,她预言留在东京的亲戚会在大空袭那天晚上被烧死。她婆婆并不相信,但空袭过后,果真在姑姑说的地方挖出了尸体。她婆家的人觉得她很可怕……灾难从此开始。昭和二十一年(一九四六年)春天,战争刚结束,我姑姑带着两个孩子回了娘家,被迫离了婚。她当时三十多岁吧,我也就七八岁的样子。那个年纪的孩子,对大人说的话特别感兴趣,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你姑姑是因为那种……能力才离婚的吗?”
  “我想是吧。她婆家人说,不能把这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像千里眼一样的媳妇留在家里。我父亲很生气,在那个年代,被婆家休掉是很不光彩的事。”
  他不由自主地扯着围裙边说道:“我父亲气急败坏,我姑姑也不甘示弱。她说有什么办法,又不是我喜欢这样子。我姑姑不仅漂亮,个性也强,本来就和婆婆处得不愉快,所以空袭那件事就成了婆家很好的借口。”
  又不是我喜欢这样子。
  又不是我希望生下来就这样。
  “后来,我和姑姑重逢时,才听她说起事情的原委。她在十四五岁时就发现自己具有与众不同的能力。但当时的社会,对女人来说是一个很不幸的时代,无论吃饭睡觉,都必须看家里男人的脸色,活得很压抑,根本不能表达自己的意见。我姑姑只好把所有事都埋在心里,没告诉任何人。结果,却在空袭时爆发了——毕竟关乎生死,所以忍不住就说出来了。”
  “我记得很清楚,姑姑和我父亲大吵一架后,躲进房里大哭了一场。不久她就离家出走了,后来完全没了消息。直到我姑姑快六十岁,我们才重逢。那时候我已经结了婚,内人刚好怀了慎司,那是十六年前的事了。”
  他们是在东京车站的八重洲出口重逢的。
  “就在我走向巴士总站时,听到人群中有人叫‘阿德’。很少有人这么叫我,我回头一看,发现姑姑就站在不远的地方。那时正好是现在这;,个时节,她穿着一件素雅的和服外套……我立刻认出了她。她瘦了很多,
  看起来有点疲惫。”
  “我姑姑笑了……‘果然是阿德,我刚才还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叫你。’我也吓了一跳。我们去了附近的咖啡店,聊了将近一个小时,
  我还没开口,姑姑竟然就对我说:‘你结婚了吧?你和你爸不同,很有生意头脑,一定可以成功的。”’
  稻村德雄笑着说:“我光这么说,你听不懂吧?其实我本来在咖啡批发店工作,当时我正犹豫着要不要辞掉工作,自己开店做生意。”
  “就开了现在这家店吗?”
  “对,没错。当时我很惊讶,立刻想起以前的事。我问她:‘姑姑,你还是能那样吗?’姑姑笑着说:‘可以啊,一直都可以。我一辈子都摆脱不了。’我什么都没告诉她,她就说中了内人的名字以及她肚子里的孩子胎位不正。当时,内人正为这件事不安呢,最后还是剖腹生产的。”
  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稻村德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是不是被我弄糊涂了?这也难怪。我姑姑还说:‘阿德,你不能向那个叫石……石森的借钱,有附加条件的借款对你没好处。即使再辛苦,宁可向银行借,最后会有好结果的。我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才叫住你的。’那个叫石森的是我朋友,他跟我说过,如果我要开店,他可以提供资金支援。当时,我边走还边烦恼着要不要接受他的资金支援。”
  我苦笑着问:“你有没有跟他借?”
  “没有。这件事我做对了。”
  打那之后,稻村德雄就不时和姑姑见面。
  “即使我邀她来家里,她也从没来过。只在慎司出生时,她到医院探视。我姑姑一个人——一个人勇敢地活着。虽然她从没详细和我谈过她的情况,但她似乎没再嫁,始终过着独居生活。”
  “当慎司的能力开始展现时,我立刻去找姑姑,当时我没告诉内人。我姑姑感同身受地说:‘阿德,这孩子很可怜,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稻村家每隔几代就会出现一个这样的人。你父亲对这件事也略知一二,可能是某个亲戚告诉他了吧。当时他虽然很生气,但并没有太惊讶,因为这是稻村家的传统。”这种能力是会遗传的。就像血友病一样,在某个家族的血统中以隐性基因隐藏着,当和某种显性基因结合时,就会显现出来——我曾经在书中看过这样的记述。
  “我姑姑没读过什么书,不会说什么深奥的话。但她向我保证,会尽她所能,教慎司怎么活下去。事实上,她做到了。”
  他停顿了一下,摸了摸头发稀疏的头顶,耸了耸厚实的肩膀,呼出一口气。
  “我姑姑是在二月的某天深夜三点突然去世的。死因是心脏功能衰竭,她躺在床上,就像睡着了一样。”
  “是谁发现的?”
  “慎司。那孩子感受到了。”
  “感应到的,是吗?”
  “应该吧。我姑姑住在高圆寺,那时我们已经搬来这里了。半夜,慎司突然坐起来,把我摇醒,对我说:‘爸爸,姑婆死了。’我问他:‘怎么回事?’他回答:‘因为我知道。’之后他就哭个不停——我们赶过去一看,结果,真的像他说的那样。”
  凡走过必留下痕迹,这句话绝对错不了。我再次想起生驹的话,开始思索起来。那么现在这种情况该如何解释?
  “葬礼后,慎司不经意地说了一句:‘姑婆走得并没有太痛苦。’或许你会笑我,但他这句话救了我。”
  我沉默不语。我觉得自己不能说一些未经大脑思考的话。
  “不知不觉和你谈了这么多。因为我姑姑的关系,我接受了慎司有这种能力的事实。姑姑生前曾在我和内人面前,用托付的口气对我们说了一番话。”
  “她说,阿德,你们是慎司的父母,你们仔细听好。对那孩子来说,活下去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现在和以前不同了,所以他会活得比我还辛苦。但既然他来到这世上,就只能接受。他所背负的重担,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你们做父母的帮不了他。什么都不要说,在一旁静静地守护他就好。如果那孩子找你们商量,你们就竭尽所能地协助他。你们能帮他的只有这些,他拥有你们没有的能力。不要以为你们是大人,就能够教导自己的孩子。那个孩子有属于他自己的命运。慎司很聪明,心地也很善良。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他,我相信他是个好孩子。万一发生什么事,你们必须和他一起承担,要有这种心理准备。”
  “我相信姑姑的话。”
  稻村德雄平静地说完,抬头看着我。
  “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尽管这对父母来说有点悲哀,也很无奈。有一次,内人在电视上看到赛车比赛,由于发生了事故,赛车被撞得支离破碎,烧成一团。内人看了之后对我说:‘父母看着自己的孩子走这一条路时,心里一定很痛苦,不知道自己的孩子会在什么时候丧命,但也无可奈何,只能默默地祝福他,就像我们一样。’在这之前,我们也是花了好长时间才接受这一现实的。”
  经过不知所措的漫长时间和事实的累积,才能走到这一步。
  “这次的井盖事件,我也觉得是慎司错了。他处理事情还不够成熟,把事情搞砸了。这青涩的失败,他现在还为之烦恼。但是,无论造成什么结果,我都准备和慎司一起承担。”
  他笑笑,第一次露出长辈应有的从容态度。
  “慎司虽然犯了错,但我觉得他作出了正确的判断,包括他选择你来协助他处理这次的事。”
  “我……我可不这么认为。”
  “我是说真的。如果想炒作,以你的工作环境,早就可以搞得满城风雨了。但是,你选择了停下脚步,好好思考这件事。所以你才来找我。”
  “那是因为我自己不知所措,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这么做,是担心自己稍有不慎可能出糗。”
  “但如果想写,还是可以写嘛。”
  “把东西放在天平上,在天平还没有静止之前,根本看不清准确刻度的。”
  稻村德雄满脸笑意地说:“是吗?原来是这样。总之,慎司在你身上看到了某些值得我们信赖的东西。我相信他的判断是正确的。”
  他抿了一下嘴,继续说道:“但你毕竟上头有老板,在工作上难免会身不由己。这一点,我比慎司更了解。以后怎么做,你自己全权决定。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直到你觉得满意为止。我和内人会在慎司身边支持他,接受所有发生的事。你不用太介意。”
  我无言以对,只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堤防下的马路上,一群戴着黄色帽子的小学生正手牵手、蹦蹦跳跳地走着。
  “这种年龄的孩子最可爱。”看着黄色帽子左摇右摆渐渐远去,稻村德雄喃喃说道。“这种年龄,会乖乖跟在父母身边,父母也可以保护好自己的孩子。我有时候会想,要是慎司不长大,那该有多好。”
  3
  第六节课快结束了,我心想,即使现在过去也不一定能遇到,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去了学校。显然我没猜对,不过相反的结果反而更好。
  慎司在操场上,穿着运动服,和其他学生一起上体育课。我注意到那个膝盖被泥土弄脏的学生。
  我隔着栅栏看到,老师一声令下,所有学生开始倒立,由于没人扶着,许多孩子都没法做。但个头不高的慎司一下子就成功了。老师大声数到三十,这期间,慎司稳稳当当的,完全没有摇晃。听到老师喊“停”,他才放下双腿,轻盈地站了起来。接着他就看见我了。
  他一听到解散的命令立刻跑过来,边跑边挥手,指了指左侧的小门。我往小门的方向走去,但中途又转过身来。
  “吓了我一跳。”他开口说,把胳膊架在高到胸部的铁栏杆上,探出身子。
  “你来很久了吗?”
  “差不多十分钟。你挺厉害呀。”
  “啊?”
  “倒立,你很行嘛。”
  “噢,我是体操队的。”他笑笑。额头上冒着汗,脸颊也特别红。虽然还有黑眼圈,但表情开朗多了。
  “如果连倒立也不会,早就被踢出来了。”
  “你不换衣服吗?”
  “不用。一会儿还要去参加社团活动。”
  水泥地上掉了一地银杏的黄色落叶,一挪脚,就传来沙沙的声响。
  “直也不见了。”
  慎司轻轻抬起眼来,他似乎并不意外,倒像在问那又怎样。
  “他经常这样吗?”
  “他常换工作,换住的地方。这次应该是怕你去找他。”
  “你平常怎么和他联络?”
  慎司举起手摸了摸散乱的头发,说:“通常都是直也打电话给我,而且我们也不常见面。”
  “你不知道他住哪儿吗?”
  “不知道。”
  “也不知道他的电话号码?”
  “不知道,没必要知道。”
  “如果你想联络他,要怎么联络?”
  慎司垂下眼睛,然后抬起头一脸严肃地看着我说:“我会呼唤他。”
  “他听得到吗?”
  他点点头说:“高坂先生,你之前不是问我是否曾和别人交流?当时我无法明确回答你,是因为我不确定那是不是交流。”
  “为什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当我想见直也时,他就会打电话给我,或者我觉得直也今天可能去公园,就会在公园看到他……通常都是这样。我从来没有明确发出过‘赶快和我联络’之类的‘电波’。”
  “但他还是可以感应到?”
  “对。我想是因为他的能力比我强。我做不到的事他可以做到。”
  “打个比方。”
  慎司一脸沉思的表情:“你想知道?不怕又把自己搞糊涂了?”
  “反正我已经一片混乱了。没关系,你说吧。他还做得到什么?”
  慎司迟疑了一下:“可以移位。”
  “什么7”
  “意念移位。听起来好像在瞎扯,但这是真的。我见识过一次。”
  “也就是说,可以……从A地移到B地吗?”
  “对。他说这会对身体造成很大的负担,不能随便闹着玩。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从公园一端的长椅到另一端的秋千上。我也想试试,但我没有那种能力。”
  “真可惜。”我说。我这话发自肺腑,但听起来完全没有真切的感觉。
  “还好你不是说,如果可以,坐电车就不用掏钱了,也不怕迟到了。”
  我干咳几下,掩饰自己的心虚。
  “你刚才说的公园,就是你每次想要冷静时去的那个儿童公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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