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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眠 - 宫部美雪

宫部美雪(日)
  这种能力完全被埋没了。
  否则,很难想象在茫茫大海中露出的冰山一角竟然可以隐藏几个世纪。
  ——大卫·康格雷斯:《被揭露的影子》
  这是一场决斗的记录。
  必须事先声明.我从头到尾只是旁观者,并不是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故事的主人公是两个少年——两个即将迈入青年期的少年。
  我和其中一个十分熟识。对于另一位,则是在他离开人世之后,对他了解到足以允许自己说出这个故事的程度。如果我能早些了解他,或许,就有机会阻止目前所发生的遗憾。当然,我很清楚,现在说这些只是事后诸葛。
  我之所以会讲这个故事,是因为除了痛苦地自我辩护,说出他们对我的付出.他们出色地完成的壮举之外,找不到其他方式来表达对他们的感谢。
  所以,这个故事是为他们而写,同时也是为了让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在某个地方听到这个故事的人,发现自己的内心原来也沉睡着和他们相同的力量.
  目录
  CONTENTS
  第一章 遭遇 001
  第二章 涟漪 063
  第三章 过去 111
  第四章 预兆 161
  第五章 暗场 191
  第六章 事件 249
  终章 295
  第一章 遭遇
  1
  我们首次相遇,是在九月二十三日晚上十点半左右。他蹲在佐仓工业社区附近的地上,自行车倒在路边。
  我之所以像事先安排好不在场证明的犯罪者一样,明确记得叫时间和地点,是因为那天晚上的那个时间正好有强烈台风逼近关东地区。我打开车上的收音机,听着每隔三十分钟播报一次的新闻报道。天气预报常离谱得让人不敢恭维,台风警报却准得让人有点恼。
  正如所预报的,从下午七点左右,西风渐渐强劲,暴风雨也逐渐增强。即使开着车前灯,能见度也只有一米左右。天空下着倾盆大雨,当车轮辗过路上的水洼时,溅起的水花比小喷泉更壮观。水花溅到挡风玻璃上,便什么都看不见了。我心想是不是该找个安全的地方,先远离暴风中心再说。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他。
  如果我不是把车速放慢到比走路还慢,我和他就会以最糟糕的方式遇上了。我一定会辗过他,然后,下巴打着颤到处找急诊医院。在狂风暴雨中开车已经够戗了,谁会想到竟有人骑着自行车在雨中穿梭。所以,当我看到车前灯前方隐约出现的人影时,还以为是郊区路上经常见到的、印着警察人形的警示牌。
  但是这个人影朝车子挥着手。警方不可能在路边放一个装了电池的活动假警察,他们没那么多预算。所以我立刻知道是活生生的人。他穿着薄薄的塑料雨衣,帽子被风吹开了,袖子和衣服下摆也被吹得直抖。他的头发被雨淋得粘在头皮上,在大雨之中,他的脸皱成一团,眼睛也眯成一条缝,看起来就像用丝袜套着头的劫匪。我好不容易才分辨出他是个男的,而且不是老年人。
  他原本蹲在马路的左侧,当我靠近他停下车时,他急忙绕过来,将脸贴近驾驶座旁的窗户。我打开窗户,风夹着雨打在我的脸上,我也不得不把脸皱成一团。
  “你在这里干吗?”当时,我并没有斥责他,为了压过巨大的风声,我大吼着问他。
  “我的车子爆胎了!”他也大吼着,胡乱指着自行车倒下的方向。“我没法骑了。对不起,可不可以载我到修车的地方?”
  “先上车吧。”
  我大声叫着。只见他向前弯着身体,顶着风,走回自行车的方向,滑了好几次,终于扶起自行车,向我走来。当他踏过水洼时,自行车的前轮下沉了十厘米左右,车轮每转一下,就泛起一阵水波,我心里有点恼怒。或许,我和这个搭便车的一样,都太小看这场台风和暴雨了。
  “请你等一下。这辆自行车可以折叠,我把它放在后备箱里。”
  “别管自行车了!”
  “那不是很可惜……”
  “改天再拿不就好了?”
  “万一被风刮走了怎么办?”
  我提高音量:“横放在地上就不会被刮走了。快点上车!你再磨磨蹭蹭,我就丢下你不管!”
  老实说,在这种地方停太久,车子很可能无法发动。我的车子不是新车,性能也不佳,况且它还有一个很讨厌的毛病——常常在紧要关头罢工。我和这辆车就像刑警和线民一样,虽然彼此毫无信赖可言,但在暂时找不到更好的方法之前,只能维持目前这种互相利用的关系。
  “快点!快点!”我催促他。
  他总算找到一个满意的位置,将自行车横放下来,然后跑回车旁。他使尽力气,却仍然打不开副驾驶的门。我以为是因为他的手被雨淋湿而打滑,于是伸手帮他开门,一开才知道原来门被强风顶住了,很难打开。
  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暴风雨,简直是前所未见。我开始后悔没把那句“三十年来最大的台风”当回事。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开门,一看到他身体钻了进来,我赶紧拉住他的雨衣把他拖了进来。
  “小心别夹到脚!”我大声吼着,随即听到车门被风重重地撞上。我真担心自己的车门会像喜剧电影里常出现的那样,在关上的同时,整扇门也掉了下来。
  “呀!”他大声地叹息,“太可怕了。”
  我发动车子,车轮空转了几次,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当车子好不容易向前冲了一下,慢慢移动时,我不禁松了一口气。
  “怎么有这种鬼天气!”
  他浑身都滴着水,连耳垂、鼻头下也滴着水。他用手背在脸上抹了一圈,甩掉水滴后,才正视着我。
  “谢谢你帮忙。”
  这时,我才发现自己载的是一个孩子。我握着方向盘,点了点头,根本没有正眼看他。
  “你胆子也太大了,这种天气还敢骑自行车出门。你住这附近吗?”
  “不,我住东京。”
  我傻眼了,“你骑自行车来的?”
  “对啊。”
  “没去上课?”
  “现在是假期,明天也放假。”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很少注意日历,完全把放假的事抛在脑后。
  “从东京骑到千叶这一带,对我来说太小意思了。有好几次我骑得更远。每次我很随性地就出门了,从不事先订旅馆,反正露天睡也没关系,或者随便找个便宜的地方凑合一晚。今天晚上,要不是爆胎,我一定会推着自行车,找到可以躲雨的地方。”
  他的语气很平静,似乎没有被风雨吓到。
  “这还是很轻率啊,不是早就发布台风警报了吗?”
  他根本不理会我的责备。“叔叔,你自己还不是一样?”
  无论男女,只要一超过二十五岁,被叫了“叔叔”、“阿姨”总是无奈。但在三十五岁之前,至少还有怒目相向的权利,所以我沉下了脸。
  “啊。对不起。”少年笑着,“‘叔叔’的范围太大了。呃……请问贵姓?”
  他抓了抓淋得湿透的头说:“对了,我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姓名,否则太失礼了。我叫……”
  他转头看着后方,仿佛他的名字也和自行车一起留在路边了。我很善解人意地说:“不想说也没关系,我又不是少年队的辅导老师。”
  “不,不是的。我叫稻村慎司,稻村珍的稻村,慎重的慎,司仪的司。”
  “你还在读高中吗?”
  “对。一年级。请问我们现在是往哪个方向?"
  “如果我没有搞错方向,应该是开往东关东汽车专用道。”
  出了佐仓大道往南走一段路,应该有一个交流道。
  打在挡风玻璃上的雨丝毫没有缓和的样子,雨刷徒然来回摆动,根本没什么用。如果前方没有出现两个并排的灯光,也就只能相信对面没有来车,继续往前开。
  “你要去东京吗?”
  “对啊。”
  “这种天气……你一定是有急事吧?”
  “嗯……”
  事实上我并没有什么急事得在这种鬼天气里赶回去。我大可以在老家等到台风过境,更何况我这辆老爷车的性能根本靠不住。可我实在太生气,非立刻出门不可,于是称说还有工作要赶,得急着回去。
  稻村慎司露出一丝忐忑。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他的不安并非只是因为眼前的强风把车体吹得东摇西晃。
  这也难怪,我在这样的夜晚载着一个骑自行车旅行的少年,虽然有点错愕,但还不至于失去从容镇定;然而对这个少年来说,在这种天气搭上一个开着自用小轿车的男人的车,当然想要了解司机到底是何方神圣。我有义务明白地告诉他。
  “我的后备箱没有放尸体或是毒品。”我笑着说道,但双眼仍然直视前方,“我不是什么可疑的人物,你打开仪表板下面的抽屉看一下,里面有我的驾照和名片。”
  这比自我介绍实际多了。慎司很听话地照做,在昏暗的车内找到了我的名片。
  “高坂昭吾,”他念了出来,“噢……原来你是杂志社的记者先生。”
  “不用加什么先生啦。”
  慎司很率真,我可以明显感到他松了一口气。
  “你是要赶回去工作,还是刚采访完?”
  “我是因为私事来这里。而且,老实说我根本没有必要非得今晚赶回去不可,出门的时候,只是想开到哪儿算哪儿。”
  我说的是实话。
  慎司又看了一眼我的名片,“我知道《亚罗》。”
  “哦。应该是在车站的便利商店和书店看到的吧。”
  《亚罗》是一本发行量差强人意的周刊杂志,总共四十多名记者,包括特约的。虽然表面上是一家独立经营的公司,但其实是某家全国性大报的累赘,被报社踢出来的、失去地位的记者统统塞进《亚罗》。
  我也是其中之一。调职到这家杂志社已经三年,切身体会到了“派赴”这个字眼在词典里所没有的含义。
  “不是只有看到而已,我看过这本杂志,不过只是偶尔翻一翻。因为我们店里有这本杂志。”
  “店里?”
  “对,我家开咖啡厅。我爸——他每个星期都会买《亚罗》。”
  “承蒙厚爱。”
  行车速度虽然缓慢,但的确前进着。转了几个弯后,我在稍微宽一点的路上停车,确认一下位置,发现还要再往南开一点。
  “其实这一带并不是那么乡下,但晚上还真是一片漆黑。”
  “可能和天气有关。”
  “高坂先生,你是从哪儿过来的?”
  “船户。”
  “哦?那不就在霞浦附近吗?”
  “你还真清楚。”
  “我去过。但如果从那里回东京,应该走成田道才对啊。”
  “平时我都走那里,今天因为车祸,道路被封锁了。在上座附近,有一辆卡车上的东西掉落了,造成后面好几辆车追尾。”
  “哇!”慎司叫了起来,接着突然笑了起来,“我知道了,高坂先生,你一定是在遇到我的地方迷路了,对不对?”
  我苦笑着说:“被你说中了。”
  这时不知道轮胎压到了什么东西,车子高高地弹了一下,好像有东西从座位下方顶上来,我们的身体也跟着弹了一下。
  “噢,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是不是压到什么东西了?”慎司立刻问我。
  “不会吧。应该是树枝什么的。”
  我虽然这么搪塞,但心里感觉也不怎么好。车子仍然缓慢前进,我慢慢踩了刹车。车体滑行了一段距离后,终于停下来。
  老实说,如果只有我一个人,一定连看都懒得看就直接开走了。但因为慎司坐在旁边,我的理智——不,应该说是身为大人的虚荣让我决定停车观察一下。
  我用力推开驾驶座旁的车门,大雨顿时迎面打来。我探出身体向后看,却什么也看不到。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在漆黑中零零星星的徽弱光点,应该是附近居民家中的灯光和街灯。
  “看到什么了吗?”
  “完全看不到。”
  问题仍然没有解决。无奈,只能下车查看了。但我一看脚下,立刻慎司大声问我。我还搞不清我看到的到底是什么,于是摆动手上的手电筒。
  “看到什么了吗?”
  当我来到车尾时,“哗——”的声音更明显了。我抓着后备箱,大声回答:“我知道了!”
  “是什么?”
  “是井盖。盖子被打开了!”
  我毛骨悚然地远远看着。井盖被挪开了,路上露出一个半月形的洞。即使在强风下,仍然可以听到雨水流入下水道的声音。我的车子刚刚应该是轧过了这个盖子才弹了起来。
  我走到旁边,仍然没有勇气看下水道。万一不慎滑倒了,一定会掉进下水道。这么大的雨,流入下水道的水也相当可观。要是掉下去,铁定小命不保。
  既然已经淋湿了,我干脆抬头看着天空。云飞快地由西向东移动。大气的能量可以如此轻易地推动饱含雨水的厚重云层,想必一时也不会放晴。
  即使早上雨停了,流入下水道的水量也不会在短时间内减少。井盖就这么放在一旁,实在太危险了。
  我用手电筒照着四周,这时一阵强风吹来,我立刻缩起脖子,接着我瞄到一个白白的东西。
  我迅速转过头去,用一只手遮着脸,挡住雨水,四处寻找着。然后,我再度看到某个东西飘了起来。
  是雨伞。
  是儿童用的黄色雨伞,就是小学生上学时人手一把的雨伞。雨伞张开,一路打着滚,被风吹到了路旁的草丛里。
  雨伞的主人呢?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绕着车子走了一圈,用手电筒四处照着,大喊:“有人吗?”没有人回答,只有草丛里的雨伞好像在嘲笑我似的飘来飘去。
  “高坂先生,”慎司从驾驶座上探出身子,“有人从对面走过来了。”
  一个成年男子微弓着身体,冒着风雨从车头方向走来。他穿着一件比慎司的雨衣看起来高级多了的防水外套,用雨帽包着头,脚上蹬着一双长筒雨鞋,手上还拿了一个大手电筒。虽然他走过来只不过短短的一两分钟而已,但我却觉得好漫长。
  他弓着高大的身躯,欠了欠身,向我打招呼。
  “对不起,请问你有没有在附近看到一个小孩子?是个小男生,个子差不多这么高……”他在自己的腰部附近比划着,“穿黄色雨衣,打一把黄色的雨伞。”
  我愣了几秒钟。那一刹那,风声和雨声都从我的耳边消失了,我只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慎司纳闷地看着我。
  男人看看我,又看了看慎司。
  虽然我满脸是水,却觉得口干舌燥。过了好一阵子,我才问他:“是你的孩子吗?”
  男人用力地点了点头,“对,没错……”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我顺着男人的视线,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发现那把伞已经滚到了马路上。
  男人的下巴突然垂了下来,拿着手电筒的手也无力地垂在身体两旁。他呆了片刻,突然像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似的向前冲了出去。
  我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他,“危险!等一下。”
  “什么危险?”
  “这里有一个下水道口,盖子被打开了。”
  男人停了几秒钟,终于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然后比刚才更用力地甩开我的手,朝着飘动的雨伞走去。这次我抓住了他的防水外套。我一走近这个张着嘴、一脸茫然的男人,便立刻大吼着问他:“那是你儿子的雨伞吗?”
  男人没有回答,嘴里一直念着“大辅、大辅”,想必是他儿子的名字,我抓住男人的手摇晃着。
  “那是你儿子的雨伞吗?”
  男人慢慢转过头,对着我点了好几次头:“应该……是吧。”
  我让他留在原地,走到在地上翻滚的雨伞边,将它捡了起来。伞柄上写着“一年二班望月大辅”。男人从我手上抢过雨伞,大声哭叫起来,双手紧紧握着那把雨伞。
  他和我一起疾步走向下水道口,我又抓住他的防水外套。男人蹲在井盖旁,用手电筒照着从洞里渗出的流水,他全身被雨水淋得湿透。
  接着我们小心翼翼地在附近寻找,大声叫着孩子的名字。叫了好几次,但是没听到任何回应,也没看到幼小的身影,以及黄色的雨衣。
  “你家在哪里?离这儿很远吗?”
  我大吼了好儿次,他才回答:“在对面——对面。”
  男人指着刚才走来的方向。他的手颤抖着,好像罹患了严重的酒精中毒症。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有一小片五彩缤纷的光,看起来像是十四小时营业的餐厅或是加油站的灯光。
  我拉着男人回到车旁,把黄色雨伞和手电筒塞进一脸不安地看着我们的慎司手里。
  “对不起,请你在这里等一下。如果有人走过来,你就用灯光提醒他们。不能让任何人靠近这里。我马上就回来,可以吗?”
  慎司一睑茫然,紧紧握着小雨伞,虽然脸朝着我,但视线却看着百米外的地方。
  “喂,振作点。你听到了吗?”
  我义大声喊了一次,慎司浑身颤抖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他用力握着雨伞,握的仿佛是自己的命。
  “你也要小心,知道吗?绝对不能靠近洞口。”
  “我知道。”他面色惨白地点了点头。
  我把慎司留在路旁,将男人塞进车里,发动了引擎。男人就像是个塑料人偶一样无力地瘫在座椅上。如果不对他说说话,他很可能会昏过去。
  “请打起精神,事情不一定像你想得那么糟。赶快打电话回家看看,听到了吗?你儿子只是伞被吹走了,现在很可能已经安全到家了。这种事常有的。听到了吗?”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大声说谎。男人并没有回答我。
2
  小孩果然没有回家。
  三十分钟后,出事的井盖附近挤满了人、车子和灯光。三辆警车、一辆水利局的紧急作业车头靠着头停在一旁,各自打着红色和黄色的旋转灯。旋转灯的鲜艳颜色搭配得很不合时宜,那种开朗的感觉简直像是自暴自弃的女人歇斯底里的笑声。
  另一盏射出又圆又白刺眼灯光的是警察带来的探照灯,看起来就像是台风天的月亮。探照灯照着已经被完全移开的下水道口,一名水利局工作人员腰上系着安全带,探头张望着垂直向地底下延伸的下水道。
  我和慎司坐在车里接受警方的询问。我们知道的有限。慎司把小心翼翼握着的黄色雨伞交给警察,在我说明找到这把雨伞的过程时,他始终低着头。
  风依然强劲,探照灯白光照射下的雨,宛如缝榻榻米的粗针般纷纷落下。随着一阵强风吹来一大片粗针,警察和水利局工作人员像是遭到机关枪扫射似的,缩起脖子,待阵雨过后,又抬起头来继续作业。
  “有希望找到吗?”
  听我这么一问,穿着防水外套的警官遗憾地摇摇头。他的年纪可以做那个失踪孩子的祖父了,额头上有几道很深的抬头纹。
  “几乎不可能……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虽然我们也派人进入下水道搜索了,但是没有任何发现,或许张着网子等在污水处理场的入水口,找到的几率还比较大。”
  他故意说得漫不经心。我能够理解他的心情。
  掉进下水道的“望月大辅”今年七岁,是小学一年级的学生。双亲是望月雄辅和明子。三个人住在离这里不远的公寓。
  “为什么这种时候还让小孩子出门?”
  “唉,孩子的父亲情绪很不稳定,至今还问不出个头绪。但据说是为了找走失的宠物。”
  慎司轻轻抬起头,小声地说:“叫莫尼卡。”
  “莫尼卡?”
  “是一只猫,他很喜欢那只猫。没想到这只猫在这种天气溜了出去就没有回来,他才不放心地出去找它。”
  我和警官对望了一下。慎司用平静的声音继续说:“我刚才在那里听一个警察说的。”
  “是吗?”警官又摇了摇头。水珠从他灰白的头发上滴了下来。“小孩子常做这种事。真可怜,他父母一定很难过。”
  “能不能找到凶手?”慎司问道。他抬起头注视着警官。
  “什么凶手?”
  “当然是打开井盖的家伙。该不会是水利局的人忘记盖上了吧?”
  “这也还在确认,”警官含糊其辞,不愿正面回答,“当然要调查为什么没有把盖子盖好。”
  “如果是有人恶作剧,警察一定不会放过他,”我对慎司说,“一定会抓到他。”
  慎司又低下了头,我和警官好像共犯一样,偷偷地互看了一眼。
  如果是有人恶作剧,那几乎不可能找到那个人;既不能期待有目击者,也没有任何线索。如果是抢劫、强奸之类的案件,可以调查这方面有前科的人,或从类似的案子找到侦查方向。但这只是“打开井盖”的案子,怎么可能找到凶手?说不定是哪个醉汉一时兴起干的好事——虽然这需要花很大的力气。
  人有时候会受到自己也想象不出的强大诱惑,做出无聊的事。四年前,我还在某日报的东京分社跑新闻时,曾经遇见过这样的案例——从社区的阳台上掉落一个花盆,导致一人被砸。
  但这并不是故意的,只是住在该社区五楼的一个上班族走到阳台上,看着妻子从花店买来的盆栽,突然心生一个念头——如果把这个花盆扔下去,应该会很好玩。
  如此而已。就好像我们爬山爬到高处时,奠名其妙地想要大声喊叫一样。对当事人来说,只是一时兴起,完全没有想到花盆会砸到人。
  人有时候会这样致命地不负责任——不,应该是致命的乐观。或许每个人身上都有这种盲点。扔花盆的男人在开庭审判前,接受了精神鉴定,结果显示,没有任何异常。他在一家大型成衣公司担任财务总监,我也和他谈过,他是那种到处可见的平凡男子、平凡丈夫和平凡父亲。
  我想起了当时的情景,不禁喃喃说道:“如果是出于恶意,还情有可原。”
  “啊?”慎司抬起头。
  “不,没什么。”
  警官默不作声地抓抓鼻子,清了清嗓子,无聊地抖了抖膝盖,合上记事本。
  “好了,你们可以离开了。这孩子应该打个电话回家吧?否则父母一定担心死了。”
  我完全疏忽了这件事。他父母当然会担心。
  “刚才我听气象预报,台风暂时还不会停。你们穿这身衣服应该回不了东京,而且容易得肺炎。要不要先找个地方住一晚?”
  反正我打算今晚就留在现场看警方办案。
  “这附近有可以住的地方吗?”
  警官举起关节突出的手,指了指车尾的方向,那是刚才遇到望月雄辅时看到一堆光亮的方向。
  “那里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餐厅和一家商务旅馆。旅馆没什么生意,不可能没有房间。”
  我们道了谢,告别警官,倒车出来后,朝他指的方向驶去,不一会儿就找到了那家商务旅馆。旅馆名叫“Pit”——不,应该是“Pit Inn”,但“Inn”的霓虹灯坏掉了。这幢房子本身似乎也需要“加油”,但起码有屋顶,房间里也有电话,而且自动门里面没有下雨。
  前台后的年轻男子一脸睡意地斜眼看着一旁的液晶电视,对我们说可以随意挑喜欢的房间住。我要了一问双人房,付了订金,和慎司开始填写住宿资料卡。慎司拿着笔的手抖个不停,我停下笔,问他:“你还好吧?”
  他没有回答,用力地点了点头,一副深受打击的样子。
  “发生什么事了吗?”前台伙计的视线从电视上移开,看着我们问道,似乎在怀疑我们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刚才有警车经过……”
  “好像是小孩子掉进附近的下水道里了。”
  前台伙计挺直了身体,“真的?是这一带的小孩吗?”
  “好像是。”
  “真是个骇人听闻的消息,”他皱了皱眉头,“你们是那户人家的朋友吗?”
  “不,不是。”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名片。名片湿透了。
  “哦,原来是来采访。”前台伙计没来由地露出一脸钦佩的表情。
  “对。他是搭我便车的,我们要住宿,但我必须回现场去。有什么衣服和雨衣之类的可以借我吗?”
  “没问题,这种小事包在我身上。你们这个样子,看起来还真可疑。衣服换下来就拿到这里,后面有投币式洗衣机,我帮你们烘。”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上衣,上衣湿透了,原本的灰色已经变成了黑色。
  “西装也可以烘吗?”
  “当然。”
  “那也太…”
  前台伙计伸出手来,对我说声“抱歉”,翻开我上衣的衣领,看了看商标。
  “没问题。这种布料很结实,万一不行,还可以当抹布用。”
  在一旁听着我们对话的慎司终于露出一丝笑容。我这才放心,也露出一丝苦笑。只有前台伙计一脸正经。
  在换衣服之前,我用房间的电话拨通了慎司家的电话。在他向父母.说明情况后,我接过电话,报上姓名身份,向他们保证,明天会把他送回家。接电话的是慎司的父亲,说话的态度很恭敬,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但并没有像我原先料想的那么担心。
  “你父亲真沉着。”
  慎司勉强笑着说:“我喜欢骑自行车,遇到过很多事,所以我爸他不怎么担心。”
  当他脱下衬衫、披着毛巾时,看起来瘦弱极了。其实他本来就是小个头的少年,身子也很单薄。
  “很少有人对我这么亲切,真的很感谢你。”
  他说完便郑重其事地向我鞠躬。真是个有教养的孩子。我随意摇摇手,意思是“不用客气”。
  “你去洗个澡,暖暖身子,好好睡一觉。反正我一整晚都会在外面,你不用客气。”
  前台伙计借我一件洗得很旧的棉质长裤和运动衫,还有一件他上班穿来的防雨布连帽衫。我穿上他“扫大浴室时穿的”橡胶长筒雨鞋,再度回到事发现场。
  虽然我也想过联络《亚罗》编辑部,请他们派摄影师过来,但我在房间里瞄了一眼新闻,发现台风肆虐在各地造成灾情,大家可能都出去跑现场了。而且,即使找到了人,在这种风雨交加的天气,也可能不想出门。最后,我决定亲自跟踪案情的发展。
  周刊杂志和分秒必争的日报不同,并不是非要事发现场的照片不可。况且日后写报道时,也可以向通讯社要照片。杂志并不需要实时新闻,我刚调去《亚罗》时,并不明白这一点,结果做了一大堆外行才会做的傻事。
  现场和刚才一样,一大堆人围着洞口走来走去。警车的灯一闪一灭,有人一直用无线对讲机联络。如果这一切只是为了“让孩子生还”,那么所有的行动从一开始就渺无希望。
  探照灯的灯光很刺眼,我移开了视线,看到停在距离井盖最远处的一辆警车的后座上有两个人头靠在一起。车上没有警察。我悄悄走过去,敲了敲窗户。
  是望月夫妻俩。望月太太低着头,紧紧抓着丈夫。望月雄辅抬起头看到了我,摇下车窗。他的眼神一片茫然。
  “听说还没有找到。”
  我默默点了点头。女人抬起了头,向我探出身子。
  “也有可能没掉下去,对不对?”
  她抓着丈夫的手臂,指节泛白。她穿着看起来像是睡农的绒质运动衫,披了一件有着显眼肩章的雨衣——这是只有在小孩子发生意外时,母亲们才有的穿着。她泪流满面,眼睛布满血丝,浑身不停地颤抖,说起话来有点结结巴巴的。当然,她并不是喝醉了,而是沉重的打击让她失去了控制。
  “又没有人亲眼看到,那孩子可能根本就没掉下去,对不对?”
  我注视着女人的脸,注视着转过头去的她丈夫的侧脸,然后对她说:“太太,你说得对。很有可能像你说的那样。”
  “我就知道。”女人说完,像突然松了一口气一样,“那孩子……我稍一不留神就跑了出去……”
  女人的丈夫抚摸着她的背,喃喃地说:“那不是你的错。”
  我轻声地问:“听说他是去找猫?”
  望月雄辅缓缓地点了点头,“大辅很喜欢那只猫。虽然我告诉他,动物知道怎么躲雨,他不用担心,但毕竟是小孩子,他担心得不得了。所以,我太太稍一不留神,他就一个人跑出去了。”
  “小孩子都很疼爱宠物,会把它们当人看。”我想起了慎司说的话,“莫尼卡的名字也是大辅起的吗?”
  望月雄辅出了神地喃喃自语:“莫尼卡……”
  “不是那只猫的名字吗?”
  “不,不是。”他用力摇了摇头,然后好像在说一件极其重要的事似的:“那只猫叫小白。小白。”
  始终茫然不知所措的妻子轻声说:“大辅想要取莫尼卡这个名字,但我没答应。因为我觉得这种外国名字叫起来很不顺口。”
  她慢慢地用手捂住脸,然后抱着头说:“早知道就不养猫了。”接着她便哇哇号啕大哭起来。望月雄辅用力咬着嘴唇。
  “真可怜”这三个字我差一点就脱口而出,还好忍住了没说出来。一旦这么说出口,就表示全盘否定了小孩子存活的可能性。在发现小孩子的尸体之前,谁都不能同情他们。
  “一定可以找到,一定可以的。”我说完便走开了。我发现自己今天晚上谎话连篇。
  这时,当地电视台的SNG转播车一路溅着泥水风驰电掣般驶来,在望月夫妇坐的那辆警车旁边停了下来。他们的出现根本于事无补,而且没有任何人期望他们出现。可从转播车上下来的每个人都一脸自信,仿佛深信无论是对现场的所有人还是对失踪的孩子来说,自己都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我感到极度厌烦,心情也沉重起来,于是走到他们看不到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我又看到刚才的那位警官。他正守在封锁道路的警戒线旁。虽然这里没有看热闹的人,但有几个像是当地记者的人四处徘徊,浑身被雨淋得湿透了。
  那位警官也像落汤鸡一样,看起来比刚才更苍老了。我向他打招呼,他点_了点头,盯着我看。
  “你怎么还在这里——啊,对了,你也是报社的。”
  “是杂志社。”
  “还不都一样。刚刚的那个孩子呢?”
  “他在旅馆睡觉。”
  “那就好。他好像受了打击的样子。”他眨了眨眼睛说道,“我也一样。发生这种牵扯到小孩子的案子,总让人特别难过。七岁大而已……我孙子五岁,所以真的让我感同身受。怎么会发生这种可怕的事?你觉得呢?”
  警察只有在应付媒体或是工作遇到瓶颈而备感疲惫无力时,才会变得唠叨起来。此刻我身旁的这位警官一脸愁云惨雾,似乎对自己职业的使命产生了质疑。
  “只不过是一些不好的事刚好都给碰上了。”
  我的眼前浮现出那个孩子一边唤着猫,一边用双手拼命撑着黄色雨伞走在雨中的身影。或许还一边走一边哭——既担心走失的猫,又害怕眼前的暴风雨。
  他怎么会注意到脚下有一个大洞?还没有搞清楚怎么回事,就已经掉进黑暗之中。
  “或许小学老师应该教孩子,”我说,“不要相信斑马线,不要相信绿灯,不要相信路旁的井盖。否则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事!”
  “我会告诉我孙子。”警官说道。
  事情迟迟没有进展。探照灯依然射出炫目的光,风依然呼呼地吹,大雨也依然下个不停,仿佛世界末日已经来临。即使今晚出现奇迹,但到目前为止,完全没有一丝预兆。
3
  第二天早上七点左右,雨终于停了。
  似乎只是台风边缘扫过关东地区,即使半夜在户外,也完全没有感觉到曾进入“台风眼”。强劲的西风才见缓和,立刻就变成了东风,不一会儿又变得静悄悄了。
  雨停了,这对在一旁观看搜寻进度来说方便许多,但搜寻工作却一点儿也不见轻松。流入下水道的水不仅没有减少,反而不断增加。一名水利局的工作人员说,不知道是修路时的疏忽还是计算失误,这条路呈凹月型,马路中央的井盖打开时,水一直往下流。
  七点半时,警方决定只留下几位警员警戒,其他人撤离现场。他们可能要拟定新的计划,扩大搜寻范围。看来终于要去污水处理场的入水口张网子了。
  于是,我也回了旅馆。我浑身都湿透了,如果就这一身去抱紧某个人,对方恐怕会溺毙。我每走一步,橡胶雨鞋里就发出噗滋、噗滋的声音。
  昨晚的前台伙计还在那里,正和一个像是员工的中年妇人聊天。他一看到我立刻站了起来。
  “找到了吗?”
  我摇摇头,没有说话。前台伙计垂头丧气,中年妇人则说着“唉!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走开了。
  “那个人是这里的计时清洁工,和失踪的那个孩子住同一个社区。”
  前台伙计说完,帮我把连帽外套脱下来。
  “听说那个社区已经乱成一团。有几个人帮忙四处寻找了一下……结果只找到那只猫。”
  我惊讶地看者他:“猫?”
  “对。那只叫小白的猫。”
  “还活着吗?”
  “当然。动物的生命力都很强。”
  无论对望月夫妇而言,或是对小白来说,这都是最坏的结果。
  “其实那个社区不能养猫,可见大家都没有遵守规定。听说那孩子很喜欢那只猫。”
  “你家呢?有没有养宠物?”
  “我老妈说有我这只动物就够烦的了。”
  我接过他帮我烘干的衣服,走向电梯,突然感到累坏了。走进房间,慎司已经起床了,不,他好像一整晚都没合眼。
  “还没找到吗?”
  “对。”
  我径自走进浴室,打开浴缸的水龙头。一摸到热水,手臂立刻起了鸡皮疙瘩,抖个不停,可见我的身体已经冷到了极点。我脑子里正想着望月大辅应该也像我一样冷,根本没听到慎司叫我。
  “什么事?”
  他站在浴室门口。
  “服务员说,虽然退房时间是十点,但只要不被老板发现,下午再退房也没有关系。高坂先生,你最好先睡一会儿。”
  “只要洗个澡就行了。不早一点回去,你父母会担心,而且我也不能一直留在这里。”
  我在现场看到了《亚罗》驻当地的记者,我请他在案情有进展时给我打电话。
  “你可不要跟我说天气变好了你要骑自行车回家。我可是和你父亲约好了。”
  这时我才想起来,“对了,记得去把自行车找回来。”
  “对,我知道。我现在就去。”
  “你知道地方吗?”
  “知道。半夜时,我向服务员借了地图查过了。”
  “应该离这很远吧?”
  “还好。虽然要走过去,但回来的时候就可以骑了,二十分钟左右就可以回来。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不用这么麻烦,等一下开车绕过去就行了——”
  “开车过去才麻烦。开过去那里,等于往回走。没关系,我很快就回来。”
  慎司似乎心意已定,我有点惊讶。
  他说完便匆匆忙忙地走了,留下我独自面对浴室的蒸气。虽然只是一件小事,我却无法释怀,而且事后听他告诉我“非去不可的理由”时,就更加耿耿于怀了。
  我洗完澡,换了衣服,才稍稍恢复“活着”的感觉时,慎司回来了。但比他原来说的时间多了一倍,距离他出门已经过了四十分钟,而且他脸色铁青。
  我问他“找到自行车没有”,他完全没有反应,好像非得在他面前用力拍一下手,才能唤回他的意识似的。
  然而我并没有这么做,我只是抱着手,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他突然点点头,“噢,找到了。”我觉得自己好像打国际电话到偏远地区似的。
  “还好吗?”我以为他发烧了,才这么问他。
  “什么?”他反问我。
  “什么什么,当然是问你还好吗?”
  “我?我有什么不对劲吗?”
  虽然他浑身都不对劲,但他的眼睛很清澈,而且站得也很直。
  “稻村慎司!”
  “是。”他回答得心不在焉。
  “你身体没有问题吧?”
  “没有。”他点点头,嘴角露出微笑。他似乎清醒过来了,“服务员说可以到隔壁的餐厅吃早餐。”
  “哦。”我找不到其他的话说,于是站了起来,“那我们走吧。”
  但慎司没有跟上来。我在门口转过身来,看到他还站在原地,看着我刚才坐的椅子。他微微张着嘴,那神情就像一边走路一边背英文单词的学生一样,脑子里思索着某件事,浑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我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慎司头也不回,突然叫了我一声。
  “啊?”我应。
  他又闭了嘴。我一只手放在门把上,另一只手叉在腰上,心想他是癫痫发作了吗?
  “高坂先生。”
  停顿了片刻,慎司才转过头看着我。
  “那个……”
  我等了好久,他也没说什么。我扬起眉毛,问道:“什么事?”
  那一刹那,慎司吞了一下口水,好像把已经到喉咙的什么东西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领带歪了。”
  我大失所望,一时无法理解他的意思。
  “什么?”
  “你的领带歪了。”
  他说得没错,不知道是不是被前台伙计烫坏了,我的领带偏向一旁。
  “你只是想告诉我这件事吗?”
  “嗯。”
  我知道他在说谎,再迟钝的人也看得出来他在说谎,慎司想要说的事根本和领带无关。
  “还有其他的吗?如果我裤子穿反了,要趁我走出去之前告诉我。”
  “没有了。”
  他说完便向门口走来,脸上已不再迷茫,总之我铁定错过了什么。
  餐厅和商务旅馆只有一条小路之隔,餐厅所在的那幢房子比商务旅馆更老旧。餐厅里有四个雅座和吧台,一台十四英寸的旧式电视机摆在餐厅的一个角落,正在播放新闻。靠墙的两个座位都已经有客人了,一桌是一对男女,另一桌是两个男人面对面而坐。
  我才刚在靠窗的座位坐下,一个令人眼前一亮的年轻貌美的服务员没拿菜单就走了过来,她说:“早餐只有一种。”
  “看起来好像是。”
  所有的客人都吃着相同的东西。
  “但咖啡可以免费续杯。”她嫣然一笑接着说:“先生,你的领带歪了。”
  我不耐烦地解下领带,塞进了口袋。坐在斜对面的慎司眼珠子转了一下,什么也没说,也没有笑。
  女服务生离开片刻后,很快便端来两杯热咖啡。真是太感谢了。她把咖啡杯放在桌子上,探出身子,悄声问:“先生,你是《亚罗》杂志的记者,对不对?”
  我吓了一跳。
  “你怎么知道?”
  “我听小狸说的。我告诉你,听说那一桌的两个男人也是某报社的记者,你们应该是竞争对手吧?要不要我帮你打听一点消息?”
  我转头看了看靠墙的那两个人,我不认识他们。
  “探听?探听什么?”
  “关于井盖事件的独家啊!”
  我差一点认真了起来,“他们说找到那个孩子了?”
  “这倒没说,”女服务生把嗓门压得更低了,她把脸凑到我旁边说道,“但是,这种时候记者不是都会相互打听情报的吗?”
  日报的记者的确会这样。
  “如果有值得打听的消息——”
  “包在我身上。”
  厨房传来喊叫声,她急忙离开了。慎司看着她远去。
  “她连续剧看多了。”
  听我这么一说,慎司木然地将视线移到我的脸上。
  “她会求你让她做封面女郎。”
  “怎么可能?”
  “真的,我就是知道。”
  慎司一脸严肃地说完,用手指揉着眼眶周围,“我好像开始不受限制了。”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也就没有搭腔。
  慎司红着眼眶,好像在读别人写好的文章似的快速说:“小狸是那个前台伙计的绰号,因为她觉得他长得很像狸猫。那个女服务员有时会和他约会,缺钱的时候,就在那个饭店的一0二开房间。”
  我笑着说:“你昨晚和前台伙计聊了一整晚吗?”
  慎司摇了摇头:“他只给我看了地图而已。但我就是知道。”
  这一次是我迷失了方向。
  慎司睁开眼睛,在我开口之前,他急忙说:“等一下,让我整理一下。我以前不是这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微微颤抖着。我把手放在桌子上,看着他的脸。
  “我知道丁。虽然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知道了。所以,你先别说话。”慎司好像频频点头似的颤抖着,喃喃地说:“我好像处在开放状态。这是我第一次。”
  这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手足无措。昨天晚上还觉得他是个活泼的少年,难道他有精神方面的疾病?
  女服务员端着托盘走了过来,微微张着嘴,一副准备向闺中好友分享八卦的样子。她把托盘放在桌上,像刚才那样凑到我的面前,小声说:“他们是《东京日报》的。”
  她的呼吸中散发着甜甜的口香糖味道。我也学她的样子轻声问:“他们有没有什么消息?”
  “那个小孩是为了找他养的猫,才掉进下水道里。”
  “哦。还有其他消息吗?”
  “他爸爸在市公所户政科工作。”
  “哦。”
  “真可怜,他妈妈几乎崩溃了,听说已经被送进了医院。”
  这些事我都已经知道了,但我仍然露出钦佩的样子:“你真厉害。”
  女服务员更加贴近过来,我几乎可以从她的领口看到她的胸部。
  “有用吗?”
  “有啊,你真善解人意。但对方可是大报社。”
  她一脸暧昧地弹了一下我衬衫的领子,“我总是愿意帮帅哥的忙。”
  “不敢当,不敢当。”我笑着说道,“但是我们杂志的封面不会用非专业的女孩。”
  女服务员慢慢站了起来,她说:“搞什么嘛!”
  “不好意思。”
  “你怎么知道的?做一下好事又不会怎样。”
  正当她转过身去时,我用手指钩住她的围裙口袋,拉住了她。我想起了一件事。
  “那你就好事做到底吧。他们知道那个孩子在找的猫叫什么名字吗’”
  她转了一下眼珠子,“我怎么知道。”
  “你帮我问问看?”
  她立刻在脑子里盘算着,“你要给我小费吗?”
  我点了点头,她一摇一摆地走开了。她是有目的的,所以被她说成“帅哥”也没什么好高兴的。
  我看着那个女服务生,她拿着一个大大的银色水壶走向《东京日报》的两名记者。在帮他们倒水的时候,她和他们简短交谈了两三句,逗得其中一名记者哈哈大笑,随后她回到吧台旁的固定位置,放下了水壶。
  这次她没有走过来,就站在那里,不出声地动着嘴巴说:“小、白。”我轻轻举了举手。
  “那只猫叫小白。”
  慎司双手抱着身体,只转动着眼珠子看着我。
  “你不是说它叫莫尼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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