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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极夏彦 - 百鬼夜行—阴

_12 京极夏彦(日)
  「您——」少年低头看着岩川。
  「如果觉得痛苦,理由就只有一个,您很怕■■。」
  听不清楚。
  「您很怕■■,对吧?」
  不对。
  不对?——
  什么不对?
  ——刚才他说了什么?
  岩川思考着。
  少年笑了。
  「没有必要迷惘,人人都有幸福的权利,所以您也尽情去行使享受幸福的权利吧。」
  「行使幸福的权利是——」
  「很简单呢。您有这个权利,您只要——随心所欲地过您的生活即可。」
  「随心所欲——」
  「是的,随心所欲。竞争中打败对手,陷害他人,这有什么不对?没什么不对呀。您只要这么做就好。」
  「可——可是。」
  「讨厌的事就甭做了,不做就能解决也是一种才能呢。」
  「讨厌的事——就甭做了——」
  不用做了吗?
  反正也已经不会被人斥责了。
  「——再也不用做了吗?」
  「是的!」
  少年语中带着兴奋。
  「有趣,真是非常有趣。那么,岩川叔叔,我告诉您一件好消息吧,那个鹰番町当铺杀人事件的犯人是——」
  「鹰番——鹰番的……」
  「对,犯人就是佐野呢。为什么佐野必须做出诈骗行为呢,我知道理由唷。佐野他——」
  讨厌讨厌不想听。
  岩川用力捂住耳朵。不对,捂住耳朵的是(做梦的)岩川。
  这个孩子是恶魔,不能听他的话。他由恶意所构成,他不是人——
  「为什么?可以立下大功呢。」腹中的老头子说:「听他的话比较好,你会因此受到表扬。」老头子逐渐成型,像蟑螂一般蠢动。讨厌,非常讨厌。
  5
  我这个人——
  我这个人还真是卑鄙啊,岩川想。
  岩川高声大笑,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
  他若无其事地搜集佐野的诈欺证据,取得了逮捕状,但却备而不用。他单独行动,用计以伤害未遂的现行犯将佐野拘捕,并成功地使他招认自己是两件杀人案的凶手。目黑署刑事课搜查二股岩川真司警部补一夜之间成了众所瞩目的名人。
  岩川有十足的把握,他知道佐野就是凶手,只是知而不报,装作浑然不觉。
  不,不止装作浑然不觉,岩川在拿到逮捕状之前,小心翼翼地隐蔽证据,不让一股将焦点集中在佐野身上。
  只要不至于构成犯罪,说谎也在所不惜。
  岩川尽量不动声色地诱导调查本部往错误方向调查。
  没人能想像搜查二股的股长竟会做出如此过分之事,恐怕到现在也还没有人怀疑,部下也没人察觉,大家都是笨蛋。
  走着瞧吧——
  岩川想。
  不独断独行就干不了刑警。其他人若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也都会采取相同行动。岩川认识的人当中,这样的人多如繁星,而能出人头地享受荣华富贵的也必定是这种人。证据就是岩川的上司们跟他一样,净是卑鄙的家伙。
  所以——
  谁还管那么多?谁管他们讥讽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还是渔翁得利,想讲就随他们讲,也没必要在意那些说他龌龊狡猾的批评。如果今天他的行动让犯人给逃了,受人批判自是有理,但无论如何他至少成功地将犯人逮捕归案了。
  岩川认为射向他的冷漠目光,全是因为羡慕与嫉妒。
  反正只是丧家之犬的远吠,无须理会,岩川认为完全没有必要倾听他们的哀嚎。
  伤害未遂是岩川的计谋。
  岩川平时便有计划地放过一些犯了小罪的无业游民,笼络他们帮自己做事。他早知道佐野脾气暴躁,他让游民装成醉汉纠缠佐野,待佐野反击,在他出手的瞬间立刻将其逮捕。而诈欺嫌疑的逮捕状只是一张保险牌。
  岩川获得了表扬。
  事件之后,岩川的运势随之蒸蒸日上,事件的侦破率也跟着一路攀升。
  没人想与运势正旺的人作对,批判岩川者反遭排挤,失败者的言论永远是错误的,昔日的竞争对手如今一改态度,纷纷向岩川靠拢。
  所谓的实力并非指个人的力量,而是个人背后的势力,岩川现在正具备了实力。报章杂志的采编听闻风声立刻前来拜访,市町的大老——其实就是黑道——也跟着顺应情势,向岩川摇尾示好。这些人与刑警的关系其实是相互勾结、利害一致,交情愈好对自己愈有利。
  于是情报自动汇集到岩川身边,绩效也愈来愈好。
  岩川益发傲慢了,自我陶醉有何不可?强者张扬威势本是自然之理。
  俗话说「鱼若有心,水亦有情」※正是这个道理。
  (※鱼若有心,水亦有情:原文作「鱼心あれば水心」意思是如果对方表示好意,自己也会以好意回应。)
  对于提供情报者,岩川亦会给予他们诸多好处,有时撒钱,有时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积极与黑道人士接触。
  大量取缔外国人窃盗集团、侦破大规模的鸦片黑市组织、举发企业干部的盗用公款行为,天上的好运一个接一个掉下来,岩川犯罪情报一把抓,办案绩效之好,令人笑得阖不拢嘴。
  岩川愈来愈——傲慢了。
  现在的岩川与原本敬而远之的上司也能相处得游刃有余。只要该奉承的时候就奉承,上司们便不会对他造成妨碍,他们本来就没有理由嫌弃成果丰硕的岩川。只要小心别做出可能威胁这群家伙死巴着不放的地位的言行,什么也不会过问。这群人是非常单纯的种族。岩川甚至觉得这么简单的事情至今却办不到,着实不可思议。
  可笑——
  真是太可笑了。
  岩川现在觉得工作非常有趣,有趣得不得了。
  于是——岩川再也不回家了。
  听说岳父的病情不乐观,妻子向他哭诉看护工作很辛苦,但他仍不打算回家。岩川有不回家的正当理由。工作的确很忙碌,而且岳父在病床上也不知叨念过几回,再三叮咛要他专心在工作上,要出人头地,有时间吃饭就去调查,有时间睡觉就去逮捕犯人归案。
  他只是照着岳父的话做而已。
  这是岳父自作自受,错不在岩川身上。
  不久,岳父死了。
  岩川一丝感慨也没有。
  接获讣闻,岩川只是冷漠地回应:「喔,是吗?」倒是丧礼办得非常盛大,理由不消说,是为了掌握岳父的人脉,当成购买名单的话一点也不贵。
  妻子在长期的看护生活下实在疲惫不堪,对生活感到厌倦。她在丧礼期间病倒了。
  但岩川还是无动于衷。
  他抛下了妻子。难得运势如此兴旺,不希望被人拖累,不想受这种蠢事所阻挠,他以经受够了。所以他把妻子丢进医院,从不去探望,不打算浪费时间。反正本来就是为了出人头地才娶的女人,若为了她浪费时间而阻碍升迁之路乃本末倒置。
  岩川为了收集情报,出入违法场所,与不法之徒来往,最后——
  做出无法挽回的事。
  「做出无法挽回的事了——」
  梦中的岩川大叫,做梦的岩川张开眼睛,眼皮沉重,什么也看不见。
  瘾头又发作了。
  不该做出那个交易。
  岩川已没办法离开毒品——
  不行了,无论如何就是睁不开眼,记忆随脑髓一并融解。「早就警告过你了。」腹中的老头子说。岩川慢慢蠕动身体,脑中的虫也跟着蠢动。
  你太自以为是了,才会被那小鬼煽动。你是个笨蛋、无能的家伙,什么也做不到的愚者。我早就警告过你,别信任他人,别人都是小偷——
  「罗唆,住嘴,别想阻挠我——」
  蟑螂老头从岩川的鼻孔滑溜地采出头来,「住手!」他说。
  「闭嘴,你又想来阻挠我,就是因为一直被你阻挠,我才、我才会变成——」
  「阻挠个鬼,你向来就只是怕麻烦而已,难道不是吗——」
  「啊啊!」
  岩川醒了。
  在黑暗狭窄的客厅里。
  6
  「您很怕麻烦吧?」
  那个小恶魔最初这么说。
  「因为您怕麻烦吧?您最讨厌麻烦了。」
  ——怕麻烦。
  这是他真正的心情。
  说什么被阻挠、被妨碍,其实都只是想让自我正当化的诡辩。
  岩川并非真心想成为画家,他只是没有自信在出社会后受人认同,也觉得工作很麻烦,所以选择了逃避。
  岩川并不想要出人头地,不奢望荣华富贵,他只是觉得汗流浃背地工作很麻烦。
  他觉得照顾岳父很麻烦,也因为怕麻烦而抛下工作,躲到河岸偷懒。
  但是……
  他说不出口。
  因为他的理由并不正当。即使说出口,这种个人理由也会被驳回而无法反驳。他讨厌别人生气,可是替自我辩解更麻烦。因此……况且……但是……
  可是,麻烦的事就是麻烦。不管横着来、竖着来、正着看、反着看都一样,不想做就是不想做。麻烦死了麻烦死了麻烦死了。
  在社会上敢勇于觉得讨厌就说讨厌,清楚表达自我意见的家伙多如牛毛,他们也受到大众认同,但岩川就是办不到。因为他就连拒绝的信念都没有。
  他只是嫌麻烦而已。
  真的很麻烦哪——岩川连笑着说这种话的胆量及才智都没有。
  但是真的很麻烦。
  岩川与不法之徒的关系被人密告举发了。他被迫辞职。表面上是自请离职,实质上却是遭到放逐。债台高筑的他卖了房子,与妻子离婚,滚至了人生的谷底。
  仅仅因为不敢说出怕麻烦。
  仅仅为了将怕麻烦的心情正当化,岩川失去了职位,失去了家人,也失去了自己。
  听见少年的声音。
  都是他害的——
  那个陷害岩川的小恶魔就躲在纸门后面,反正岩川已经一无所有了,他紧握着刀刃。
  慢着,住手——蟑螂说。那只从自己身上冒出来的蟑螂老头正在榻榻米的涂鸦上沙沙爬行,岩川伸出手——
  用手指将之压扁。
  噗滋一声——
  陷入毒瘾发作的幻觉状态的岩川真司以杀人现行犯遭到紧急逮捕。
  此乃昭和二十八年六月十九日凌晨之事。
  第捌夜 襟立衣※
  (※襟立衣:指日本高僧所穿的法衣。在袈裟之外披上一件袍裳,袍裳领子立起,遮掩后脑杓与脸颊。传说中,天狗是高僧因过于自傲,误入魔道而化成的妖怪,故天狗界如同日本佛教界,身分高低井然分明,以鞍马山的大僧正为头领,大僧正所穿的法衣也因而获得妖力而变成妖怪。)
  #插图
  彦山丰前坊、白峰相模坊、大山伯耆坊、
  饭纲三郎、富士太郎,以及木叶天狗,
  随着羽团扇之风,皆臣服于鞍马山僧正坊之襟立衣下。
  ——《画图百器徒然袋》/卷之中
  1
  教主死了。
  仅是如此。
  他连一个信徒也没有,无人为他哭泣或惋惜。追随教主的人只有他本人,教团之中只有他本人一个成员。然而这个自称教主的男人终究只是个狂人。
  那么,或许该说「一个老人刚刚断气了」——如此罢了。
  没有任何感慨。
  事到如今,憎恨与厌恶也已消失。
  不觉得懊悔,既不高兴也不悲伤。
  心中没有浮现一丝一毫的哀悼之情。
  尸臭。
  很不可思议地,
  才刚死不久,却已感觉到些微的尸臭。
  这种情况正常吗?曾看过无数的尸体,碰上临终场面倒是头一遭,或许这种情况很普遍吧。
  还是说,人体在活着的时候就已经逐渐腐败了?这个老人的确久卧病榻,其肉体在活着时便已衰弱至极,了无生气。
  原本松弛的肌肉逐渐僵硬。
  干燥龟裂的黏膜。
  瘀黑、失去弹性的皮肤。
  细小、污秽、掺杂白须的胡碴。
  再也无法聚焦的白浊瞳孔。
  从仿佛抽筋般、总是微张的嘴中露出的一污黄牙齿。
  皱纹、老人斑、伤痕、变形、角质化、腐烂……
  老丑。
  丑陋。
  难道人活着活着,活了一生之后,最后都得变得这么丑陋而死吗?人活着就只是为了不断变得衰弱吗?污秽,龌龊。
  总觉得刚才这个丑陋物体尚未发出尸臭。似乎直至呼吸停止,血液不再循环而逐渐沉淀,生前已然虚弱的代谢功能总算停止,衰弱而丑陋的生物逐渐变化成物体——腐臭才逐渐飘散出来。
  他死了。
  什么成就也没达成。
  这个男人——他无意义的愿望无从实现,无以得到无意义的满足,一事无成,没人爱他,他也不爱别人,他只爱自己,只被自己爱,最后孤独寂寥地、毫无意义地死去。这样真的能说是活了一生吗?
  愚蠢。
  他的人生没有一丝一毫的价值。
  不——
  他的死没有任何价值,一如他的人生。
  这个物体没有半点价值。
  就只是垃圾,是废渣。
  ——早点腐烂吧。
  嗅着尸臭,如此想。
  空荡荡的佛堂里,仅放了一具开始腐烂的尸骸与一尊佛像。
  以及教主华美的袈裟与袍裳。
  一切都静止了,一切无声无响。
  连空气也混浊沉淀。
  充满了尸臭。
  ——唉。
  再也无法忍耐,站起来,上一炷香。
  一缕青烟升起。
  2
  爷爷是个受人敬畏的人。
  爷爷是个伟大的和尚,总是穿着金光闪闪的华美法衣,焚火诵经祈祷。
  唵冒地,即多,母陀,波多野迷。※
  唵冒地,即多,母陀,波多野迷。
  (※唵冒地,即多,母陀,波多野迷:发菩提心真言。菩提指悟道的智慧,发菩提心真言为决心悟道之真言。)
  每天有许多人跟着爷爷的念经声诵经,爸爸也跟着诵经,声音非常宏亮。
  所以幼小的我也不输别人地大声唱诵经文。因为我的奶妈阿文说不大声念出来,佛祖会听不到。
  爷爷有好几颗眼睛。
  我想一定是这样。因为爷爷就算闭着眼睛或转过身去的时候,也还是看得到大家,没有事能瞒得过爷爷。
  在他的头后面、背上以及肩膀上,爷爷的身体到处都藏着眼睛。
  是的,因为我亲眼看过。
  唵冒地,即多,母陀,波多野迷。
  唵冒地,即多,母陀,波多野迷。
  从我五岁的那年起,每天早上,爷爷跟爸爸都会为我祈祷,希望我将来能成为伟大的和尚。
  早上起来,清净身体后,唱诵一千次虚空藏菩萨的伟大真言。
  唵缚日罗罗多耶吽。※
  唵缚日罗罗多耶吽。
  唵缚日罗罗多耶吽。
  唵缚日罗。
  (※唵缚日罗罗多耶吽:修行《求持闻法》时唱诵的真言。关于此段真言的说法不一,据说可增进记忆力,阅经过目不忘。)
  曾经发生过这种事。
  有一天早上。
  我在诵经的时候,一只瓢虫飞了进来。
  我觉得那只小小的红色瓢虫很可爱,不小心就看得出神了。
  或许是我看着虫儿分心了,诵经不知不觉变小声了,或者是低着头,没跟上拍子而被爷爷发现,他停止了诵经。在后面祈祷的爸爸连忙来问发生什么事。
  爷爷并没有回答。
  爸爸责骂我。
  你惹教主生气了——
  因为你不专心——
  照这样下去你什么事都做不好——
  难道不知道修法是为了你吗?—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双手拄在地上不断地道歉,但是心思仍放在爬行于地板缝隙间的瓢虫上。爸爸更生气了。
  你不知道自己的立场吗——
  你这样也配当我的孩子,配当未来教主的继承人吗——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唵,缚日罗,儗你,钵罗捻,
  波多野,萨婆诃。※
  (※唵,缚日罗,儗你,钵罗捻,波多野,萨婆诃:即被甲护身印。小指、无名指交扣于双手内侧,两中指指尖相触,两食指微呈钩状,两拇指并拢,口诵此真言,如金甲护身,不受邪魔所侵。)
  爷爷什么也没说。
  拓道先生出面制止爸爸。拓道先生是爷爷的一个弟子,是个非常体贴人的和尚。
  公子年纪尚小——
  应该是想如厕吧?——
  是的——
  对不起——
  我想上厕所——
  我说谎了,因为我觉得比起老实说分心在瓢虫身上,说想上厕所的罪比较轻。或许实际上并非如此,但是既然拓道先生出面为我说情,就顺着他的话说吧。但是爸爸更生气了。
  修法中成何体统——
  年纪小不能当藉口——
  你总有一天要成为教团之长——
  你没有自觉吗?——
  爸爸抓着我的衣领,严厉地责骂我。拓道先生又替我说情。我站起来,虽然没有尿意,我还是走向厕所。
  但是……
  此时,原本保持沉默的爷爷只说了一句话。
  「虫快飞走了喔。」
  转头一看,
  仿佛听从爷爷的话,原本在地板爬行的瓢虫立刻振翅飞起。有如受到吸引,虫儿朝向爷爷面前熊熊燃烧的护摩坛※方向摇摇晃晃地飞去。
  (※护摩坛:「护摩」为梵语「homa」之音译,意为「焚烧」。密宗修法的一种,藉由燃烧柴木来消炎解厄。)
  噗吱一声。
  虫儿在火焰中烧死了。
  我全身像冻结般,一动也不能动。
  爸爸与拓道先生,以及其他和尚都不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有当事人的我知道爷爷是多么厉害而不停地发抖。
  爷爷知晓一切。
  爷爷知晓我说要上厕所是谎言,知道我被瓢虫吸引而分心。
  为什么爷爷知道呢?
  连来到我身边的爸爸跟拓道先生都没发现,我想爷爷一定连这小小瓢虫的动态都了若指掌。
  「大日如来※在考验你。」
  (※大日如来:毗卢遮那佛,「毗卢遮那」为光明遍照之意。在密宗中被视为与宇宙同一的佛。于胎藏界与金刚界各有不同的法相。)
  爷爷说。
  「骗得了人,骗不了佛啊。」
  劈里啪啦。
  柴火熊熊燃烧着。
  我当场跪下,额头贴地,郑重地向爷爷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
  「因为虫儿实在太可爱了……」
  「无须道歉。」
  爷爷说。
  「但是今天的修法就到此为止吧,你好好思考一下自己被考验了什么。」
  爷爷头也不回地说。
  幼小的我像被人当头浇了一桶冷水,全身不停发抖。我觉得好恐怖,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
  爸爸像恶鬼般凶狠地瞪着我,拓道先生怜悯地注视着我。
  我不敢与他们的眼神相对,于是我转过头,看到爷爷宽广的背部,在那里——
  爷爷金光闪闪的法衣上,在又尖又大的衣领下——我看到了。
  有着一对巨大的眼睛。
  3
  祖父被人称呼为教主。
  每天早晚总有大批人来向祖父求道,五体投地对他膜拜。
  奶妈经常对年幼的我说:
  「你祖父是个活佛。他踏遍国内的名山古刹,做了很多修行。佛祖赐给他天眼通的能力。还有人说他是弘法大师※转世呢。你要记得,你是活佛的孙子啊。」
  (※弘法大师:即空海(七七四~八三五),弘法大师为其諡号。西元八〇四年被选为遣唐使留学僧入唐求取佛法。为真言宗之祖。)
  尊贵而伟大。
  南无皈依佛,南无皈依法,南无皈依僧。※
  (※南无皈依佛,南无皈依法,南无皈依僧:佛、法、僧合称三宝,能救度众生脱离苦海。入佛门必先皈依三宝。)
  奶妈也是祖父崇拜者之一吧。在虔敬的信徒的话语里,自然没有谎言也没有夸大,奶妈真心相信如此,年幼的我也丝毫没有怀疑过她的说法。
  所以——或许就是因为如此。
  例如当我恶作剧时,奶妈也绝对不会斥责我,她会对我说:
  「所谓的天眼通,不止能看见远处的东西。教主什么都能看透。所以少爷不能做坏事喔,因为什么事都无法瞒得过你祖父。就连现在,教主也一定在守护着你——」
  尊贵而伟大。
  南无皈依佛,南无皈依法,南无皈依僧。
  是的——
  祖父拥有神通力。
  祖父能看见万里外的事物,能看穿人内心的秘密,能看透太古的黑暗,能看破未来的光明。
  祖父深识世界的奥妙,祖父能与宇宙交感,祖父能与宇宙合而为一,祖父能——
  祖父就是真理。
  金刚三密的教义。
  即身成佛。
  祖父是个活佛。
  我一出生就是个佛孙。
  奶妈又说:
  「等你长大,一定会跟你祖父一样成为活佛,到时候别忘了拯救我这个愚昧的老太婆啊。你要好好听从祖父的教诲,每天要不断精进,这样一定能成为伟大的继承人——」
  因为我是佛孙。
  「你要好好修行,好好修行——」
  尊贵而伟大。
  南无皈依佛,南无皈依法,南无皈依僧。
  我——
  生于明治十八年。
  父亲——教主的儿子——理所当然是教团的干部。可能因为教团的事务繁忙,或者他对小孩没兴趣,父亲几乎不在家里,记忆中我从来没有跟他共同生活过。
  母亲——生下我的女人——我对她的长相、身分等讯息一无所知。据说是信徒之一。
  但是,我并不孤独,我身边每天总有大批人伺候着我。不只奶妈,我身旁围绕着大批教团的信众。那时——至少于祖父在世的那段期间——我在他们的细心呵护下生活从不予匮乏,每天都奢侈度日。
  教团的名称是金刚三密会。
  应该是——当年有如雨后春笋般勃兴的新兴宗教团体之一。可是我当时一点也不知道祖父的教团是新兴宗派。
  当然,一方面由于我年幼无知,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金刚三密会是以佛教为本的新兴宗教。由于政府提倡神佛分离、废佛毁释※,其他新兴教团多半依循神道教系统,但祖父的金刚三密会却是佛教系统的新兴宗教,教义基本上也是由传统佛教中的真言密宗而来。
  (※废佛毁释:佛教传到日本后,渐渐与当地信仰的神道教混杂,称神佛习合。明治时代,政府发布神佛分离令,独尊神道,排斥佛教,许多僧侣被迫还俗。)
  不仅如此——姑且不论真假,听说金刚三密会当初曾明白标榜自己乃真言宗之一派。
  真言宗金刚三密会。
  无论如何,至少寺院正门的确明白标示如此。
  而我从小起居生活之处——教团本部所在的寺院,据说原本也是真言宗系统的小寺庙。
  另外,祖父过去亦曾进入真言宗总本山——东寺※修行,这是事实。
  (※东寺:又名教王护国寺。位于京都,为总管真言宗之寺庙。创立于八世纪未,西元八二三年,嵯峨天皇将东寺赐给空海,而成为真言宗总本山。)
  所以说不定教团本身并不认为自己属于新兴宗教。
  总之——当时在我眼里,寺庙长得都一样。等到我知道世界上有许多教义不同的信仰——不仅如此,即使同样是佛教,也因宗派不同而有许多不能相容的部分——已经是稍长之后的事。
  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佛教只有一个宗派。
  不,由于祖父提倡的教义逆当时的时代潮流而行,具浓厚神佛习合色彩,掺杂了修验道※系统,所以在年幼的我眼中,连神社都等同于寺庙的附属物。
  (※修验道:一种结合了日本固有的山岳信仰与密宗、道教、神道教、阴阳道而成的日本特有宗教,强调透过种种修行来得道。)
  神佛本相同,日本的寺庙与神社同样都是为了祭祀尊贵的佛祖而存在——
  而祖父则是活佛——
  所以……
  全日本成千上万的神社佛阁均是为了祭祀祖父而存在——当年的我似乎以为如此,深信全日本的人都崇拜祖父。
  很愚蠢的想法。
  但是——我的周围只有崇拜祖父的信徒,每个人都赞颂祖父神通广大。
  所以……
  即便我对祖父与教团抱持多大的疑虑——只要信徒们随手一捻,立刻就能轻易粉碎幼儿的笨拙疑问。不管问谁,所得到的都是清一色、无庸置疑的解答——这是教主凭藉神通力行使的奇迹,教主是活佛。
  我就是在这样的思想灌输下长大的。我一直以为祖父是宇宙最伟大、最尊贵的人。
  不曾怀疑。
  无从怀疑。
  无数的信徒络绎不绝前来膜拜祖父——现在想来倒也没那么多——只要超过百人,群体中的成员便失去了个体性,在小孩眼中等于是无限大。在从不知外在世界的我的眼里,祖父的信徒数量无异于日本人口总数。
  祖父曾在我以及众人面前行过许多神迹。他把手放进滚烫的热水里,赤脚在烧得红通通的灰烬上或尖刀上行走。
  年幼的我看得是瞠目结舌。
  不管看几次都难以相信。
  祖父甚至还能完美地说中藏在不特定多数信徒心中、祖父不可能知道的过去,并一一预告他们无从得知的未来。
  预言应该全部说中了。从来没有半个信徒来抱怨预言不准,所以一定都说中了。
  年幼的我深信不疑。
  祖父也经常看穿我的心思。
  对祖父来说,不管我思考什么,有何感受,他都能轻易猜中。祖父每次一开口,都让我大大吃惊。我非常佩服祖父。猜中一次可能只是偶然,但猜中十次以上就深信不疑了。
  尊贵而伟大。
  南无皈依佛,南无皈依法,南无皈依僧。
  在这种环境长大的我,祖父发挥的力量无疑地就是奇迹,就是神通之力。
  对年幼的我而言,祖父是真正的活佛。
  南无归命顶礼※。大日大圣不动明王※。
  (※南无归命顶礼:对佛皈依礼拜时唱诵的话语。)
  (※大日大圣不动明王:指佛教护法,镇守中央的不动明王,被视为大日如来的愤怒化身。)
  四大八大诸大明王※。
  (※四大八大诸大明王:四大指东方持国天、南方增长天、西方广目天、北方多闻天等四大天王,八大指不动、降三世、大笑、大威德、大轮、马头、无能胜、步掷等八大明王,均是佛教守护神。)
  因此——
  年幼的我深深相信,全日本成千上万的神社佛阁均是为了祭祀祖父而存在。
  我就是在这样的思想灌输下长大的。
  天清净,
  地清净,
  内外清净,
  六根清净,
  心性清净,诸秽无不净。
  吾身六根清净,将与天地同体,诸法如影随形。所为所至之处若清净,愿望必遂,福寿无穷,乃最尊无上之灵宝。
  吾今具足,愿吾意清净※——
  (※天清净、地清净……:修验道中的清净祓。「祓(祓い)」为神道信仰中消炎祈福等之祈祷文。)
  不久……
  随着时间流逝,我的知识有所增长,逐渐了解世界的结构。然而即便如此,对世界的根本性认识仍未产生剧烈变化。
  我认为——信仰祖父以外宗教的人都是笨蛋。
  不管他们提倡何种道理,其他宗派都只是淫祠邪教。我的内心深处如此认定,深信不疑。
  阿尾罗吽欠缚日罗驮都鑁※。
  (※阿尾罗吽欠缚日罗驮都鑁:密宗中各佛均有表示其佛格的真言,「阿尾罗吽欠」表胎藏界大日如来,「缚日罗驮都鑁」表金刚界大日如来。)
  明治维新后,佛教与神道泾渭分明,受到废佛毁释的风潮打击,中国传来的佛教被贬为比国家神道更低等的宗教,此即佛教受难时代之肇始。
  此外,一宗一管长制度※明确订立了宗旨之别与派系本末,简直就像相扑界的排行榜一般,佛教界也组织化起来了。
  (※一宗一管长制度:明治五年,日本政府设立教部省管理宗教事宜,明定一个宗派只能有一个领导者(管长)。)
  至此,我总算明确理解了自己所处的立场。
  祖父创立的金刚三密会,是比神道教更低一级的佛教里的数个宗派当中,作为某一分派独立而起的新兴宗教。而且本山并不承认它的存在。只要没有受到本山的认可,便无异于异端旁支——简言之,仅是一个泡沫般的新兴教团。
  连排行榜都挤不进去。
  但即使知道了这个事实,依然无法撼动我心中的认识。
  即使理解了这个现状——祖父在我心目中依然是个坐于莲花座上的伟大活佛,是位非常尊贵而伟大的和尚。这个认识无可动摇。我对其他宗派的了解愈多,便愈否定他们。
  因为——
  ——藏在那个领子下的那双眼。
  那双巨大的、看透一切的眼。
  ——我觉得那双眼无时无刻地在监视自己。
  在祖父的指导下,再度展开修行《虚空藏菩萨能满诸愿最胜心陀罗尼求闻持法》※是在我满十岁那年——明治二十八年的事。
  (※《虚空藏菩萨能满诸愿最胜心陀罗尼求闻持法》:简称《求持闻法》。唐朝时,印度佛僧善无畏将此经译做汉文并传至汉土,后传入日本。经文讲述一种修行法,能增强记忆,据说空海曾修成此法。)
  4
  祖父威风凛凛。
  唵,缚日罗,罗多耶,吽。
  唵,缚日罗,罗多耶,吽。
  唵,缚日罗,罗多耶,吽。
  我偷偷看了祖父一眼。
  唵,缚日罗,罗多耶,吽。
  唵,缚日罗,罗多耶,吽。
  唵,缚日罗,罗多耶,吽。
  祖父穿着以金、银丝线织成的绚烂豪华的七条袈裟与横披,光彩夺目的修多罗,以及僧纲襟挺立的斜纹袍裳※。
  (※金、银丝线织成的……:此种装扮称「袍裳七条袈裟一,为最高位阶的法衣。修多罗为一种以四条绳索交互编织而成的装饰品,由左肩披至背上。)
  他的表情隐藏在矗立的衣领之下,难以窥见。
  唵,缚日罗,罗多耶,吽。
  唵,缚日罗,罗多耶,吽。
  年轻的我思及隐藏于衣领之中的祖父的脸,他的容貌很有威严,感觉比陆军大将还要伟大。祖父威风凛凛,无人能匹敌。
  唵,缚日罗,罗多耶,吽。
  唵,缚日罗,
  真言唱诵至此,嘎然停止。
  「罗多耶,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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