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岩川还是努力地回想着。
确认记忆是岩川确认自我的仪式。
总之——
总之,那个时候少年站在河岸旁的空地,满面笑容地看着他。
河岸——
对了,是河岸——岩川与少年相遇的地方是河岸。在河岸做什么?
湿润的触感,土与草的气息。
夕阳,夕阳映照川面。
岩川那时正看着河川。他坐在堤防上,就只是心无所思地——
为什么?——
自己在河岸干什么?——岩川觉得不可思议。
岩川刚转调到目黑署时,已经确定晋升警部补。虽是辖区警署,刑事课的职务依然十分繁重,特别是岩川身为中间管理职,照理说没那种空闲时间。
那天应该是早班吧。工作刚结束,在回家的途中,为了转换心情到河岸欣赏风景——
不,并非如此——
岩川当时是偷溜出去的。
没错,不管跟踪也好,调查也罢,总之岩川随便找了个理由,在夕阳尚未西落前早早溜出警署。他翘班了。
这么说来——那一阵子好像天天都是如此。不,总是如此。
来到目黑署后,有好一阵子岩川总会溜出警署,到河岸或公园徘徊游荡,消磨时间。他讨厌待在警署,更讨厌回到家里。
为什么——
为什么讨厌?
明明是自己做的事,现在的岩川却无法理解当时的心情。工作的确很无趣,觉得没有意义,也感受不到成就感。
但是——
还是不懂。
那时……
那个少年最初对岩川说的话——虽然岩川已经不太记得了——似乎是怜悯、安慰的话。
岩川那时的表情应该相当悲怆。除非是受伤或跌倒在地,否则再怎么不怕生的孩子总不至于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亲密攀谈吧。
您碰上了什么痛苦的事吗?——
他应该是这么说的吧。
岩川愈想愈觉得自己那时的表情应该非常痛苦,令人不忍卒睹。
可是——
究竟那时候在烦恼什么呢——岩川苦思不得其解。
抛下工作与家庭不管,懊恼到连毫无关联的路人,而且还是个小孩子都前来关心——到底是为什么?记忆中似乎并没有碰上如此悲惨的境遇。但是——
这么说来,好像有段时期觉得生活痛苦不堪。
岩川的身体仍然记得曾叹过数不清的气。
觉得很讨厌,很讨厌。
可是究竟是什么令他那么讨厌?
唉,记忆依然模糊不明——
可是即便如此,当时仍旧比现在好上太多了吧。
反正早就结束了,想不起来也无所谓了。一日一觉得无所谓,脑中立刻被更无谓的记忆所盘据。
不行——
意识开始蒙胧。
瘾头似乎发作了。
在还没想起之前就睡着的话,会失去记忆的。
下次醒来或许岩川就不再是岩川了。
讨厌这样,但是——
但是这样也好。
这样就好——腹中的老头子说。
3
少年亲密地向他搭讪。
是梦。
听到语带怜悯的问候,(梦中的)岩川迟钝地回过头。长满堤防的杂草在余晖中随风摇摆。
好亮。因为太刺眼了,(梦中的)岩川眯上了眼。射入瞳孔的光量减少,说话者的轮廓浮现。
眼前站着一个黑色、瘦小的影子。
影子对他微笑。
「觉得■■吗?」
似乎在说什么。
影子露出洁白的牙齿。
听不清楚。
「您很怕■■吧?」
不对,并非听不清楚,而是听得见但意思不通。不,岩川应该也懂他话中含意,但(做梦的)岩川没办法辨识这句话。证据就是面对少年的问题(梦中的)岩川有所回应。岩川在不知不觉间回应起听不清楚的问题。
——没这回事,绝对没这回事,我只是有点疲累,工作太忙了。
为什么要对不认识的孩子说明?
(做梦的)岩川不懂理由何在,但是(梦中的)岩川似乎不觉得奇怪。孩子笑得更灿烂了,在(梦中的)岩川身旁坐下。
孩子说:
「但是我看您每天都在这里叹气呢,您是警部补吧?」
——嗯,你真清楚。我以前跟你说过吗?
是啊——少年说。
不可能,那天是第一次见面——(做梦的)岩川非常确定,但不知为何(梦中的)岩川却对少年没有任何怀疑。
但这并不奇怪。这是重现过去的梦境,与少年对话的是(梦中的)过去的岩川,而抱着疑惑的则是(做梦的)现在的岩川。
「您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吗?」
少年的表情天真无邪。
——不顺心?嗯,很不顺心啊。算了,也不是从现在才这样的。
是的,很不顺心。岩川的人生处处受到碰壁。
——我啊,原本想成为一个画家呢。
干嘛对陌生孩子述怀?
——虽说能不能当成还是个未知数,说不定我根本没有才华。
岩川一直想当个画家。
他喜欢画图,想好好地学画,但是却被阻挠了。
阻挠他的是——父亲。
岩川的父亲是白手起家的贸易商,在商业上获得极大的成功,但却英年早逝。(梦中的)(以及做梦的)岩川回想父亲的事情。
对脸部印象很模糊。
父亲在记忆中是一团影子,没有色彩,也没有凹凸。
(梦中的)岩川想,或许因为经常不在家,记忆也已陈旧,回忆里的父亲看起来老旧褪色。
(做梦的)岩川想,因为记忆太久远,父亲失去了色彩,在阳光摧残下发黄、变色了。啊,这是父亲的遗照。原来回想起来的不是父亲的容颜,而是供奉在佛坛上的遗照,难怪是黑白的哪。
岩川讨厌父亲。若问原因,主要是他总是不在家里,也可能是他太有威严,但最重要的是他一点也不了解岩川的心情。
父亲总是在工作,鲜少在家;可是明明不在家里,却拥有绝对的影响力。岩川在他如磁场般的威势下不得动弹,一直活在恐惧之中。「你要变得了不起,要变得厉害,要变得更强大。」有如照片般表面光滑的父亲不开口也不出声地说。
但是他总是不在——(做梦的)岩川想。
是的,父亲毕竟与岩川的生活没有直接关联。
所以岩川基本上还是按照自己所想地生活,但(梦中的)岩川仍然认为父亲对他造成了阻碍。直到父亲死去为止,岩川一直受到阻挠。
父亲在我二十岁前早早就逝世了——(梦中的)岩川说。
——他的晚年十分凄惨。他白手起家,凭着一己之力登上富贵荣华的阶梯,却在我十五岁那年失去了全部财产。
——此时我才发现原来父亲也有失败的时刻。他遭人背叛,被他的亲信背叛。这个父亲最信任的男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公司卖掉,卷款潜逃了。
——后来调查才知道,原来他从很早以前就盗用公款。父亲过度受到打击,变成了废人。
——你问我觉得如何?
很悲伤啊——(做梦的)岩川回答。但是从(梦中的)岩川脱口而出的却是——那是他自作自受。
「您受到了妨碍?」
少年问。
岩川摇头。
——不,实际上我觉得父亲妨碍我是在他完全崩溃、成了家庭的负担之后。除了仅存的的自尊,成了空壳子的父亲不嫌嘴酸地反覆说——别信任他人,他人都是小偷,当个好好先生是活不下去的,要学聪明一点……
要变狡猾、变卑鄙。
明明岩川这么努力。
这不是妨碍是什么?
处处妨碍他的努力。
不对……并非如此。
阻挠者并不是父亲。
父亲只会不停发牢骚,直接阻挠岩川的反而是母亲。
没错,其实母亲才是妨碍者。母亲总是处处阻挠他,画图的时候她在旁边说个不停,阐述梦想时被她中途打断;在他开心的时候泼冷水的、反对结婚的,都是母亲。找工作会失败,也是母亲不断罗唆叨念的缘故——
是母亲,都是母亲害的。
记忆中的母亲从一开始就相当苍老,是个满头白发,憔悴的老太婆。这应该是她临终时的样子吧,(做梦的)岩川想。因为她处处阻挠我——(梦中的)岩川说。
有时难得碰上高兴的事,也会遭她的白眼——(梦中的)岩川说。
「很爱拿您跟您父亲比较吗?」
少年问。
——嗯,经常如此。
——我不管做什么事都很拼命。但我天生不得要领,资质又输人。人不是总有一、两项所谓的天赋之才吗?我跟那种东西一向无缘。
——所以我很努力,但是并非努力就能有结果;有时就算努力,却只会引来坏结果,这也无可奈何。不论如何,很多情况下要获得结果就得花时间努力,可是在结果出现之前……
受人阻挠。
不断罗唆。
你做这种事情有什么益处?做这种无谓的努力能干什么?在得不到半毛钱的事上投注心血,你是笨蛋吗?我说这些是为了你好,要是等你失败了才来后悔就来不及了,人生可不能重来啊——
——母亲总是泼我冷水,难道这不算阻挠吗?
没错,我失去了干劲了——(梦中的)岩川想。其实打一开始就没干劲吧?——(做梦的)岩川想。
岩川绝不是一个很灵巧的人,甚至算很笨拙,或者改说死认真也无妨。
他其实了解,只是认真埋头苦干,有时也会适得其反。
然而,岩川仍然只想愚昧但正直地活下去,他认为愚人有愚人的生活方式。可是不管他做什么——
面容苍老的母亲总对他说:「没有结果的努力只是白费力气。」有如遗照的父亲则说:「要变卑鄙、变狡猾。」
这些话语实在打击了他的士气,令高昂的情绪萎糜。于是,岩川失败了。
我的人生如此不顺遂都是你们害的,一直以来我都没发现,我真是太老实了。
岩川漫无目标的人生之所以一直遭到挫折与扭曲,一直蒙受屈辱与不停地忍耐,都是双亲害的——
这么认为的是(梦中的)岩川呢?
还是(做梦的)岩川呢?
毫无疑问地,不论(梦中的)岩川还是(做梦的)岩川都是岩川自己。
「是的——您总算注意到重点了。」
少年说:
「您只是想老老实实地生活,什么也没做却受到挫折,有所损失,吃亏上当,所以你总觉得自己怀才不遇,没错吧?您的确如此认为吧?」
或许——真是如此吧。
「即使您想立功却被阻挠,被从中夺走,可是换你阻挠别人强取功劳时,又遭人白眼。」
少年说完,注视着岩川的眼睛。
「——难道不是吗?」
的确如此。
老老实实累积愚昧的行为也不会有收获,再怎么老实,愚昧的行径终究只是愚昧的行径。缺乏深度的事物再怎么累积还是浅薄。因此将所有甜美的果实采走的永远是那些聪明的家伙、有才能的家伙、长袖善舞的家伙与好攀关系的家伙,就这层意义说来,母亲的苦劝与父亲的忠告绝非毫无意义。
但是——
行事狡猾就好吗?却又不是如此。同僚轻蔑狡猾的岩川,明明所作所为都一样,却没人尊敬他。
不对——岩川并不是为了人尊敬才这么做的……但他也想受人尊敬。他想被人捧上天,这是事实。
但是——比起这点——
他真正想追求的——
其实岩川自己也不明白,只不过——
「您很不甘心吧?」
少年说。
「明明大家都一样狡猾,同样做坏事,他们受人赞扬,而您——却不同。」
——只有我——不同?
「是的,只有您不同——难道不是吗?您一做坏事就受到周遭一致的批评,一耍诈就引来侮蔑的目光——虽说只有您如此认为——我说的没错吧?」
是的——
岩川不知不觉间成了刑警——明明从来没想过要当刑警——
父亲留下比山高的悔恨与比海深的妄想死去,而岩川则莫名其妙地当上刑警。
但是……
但是母亲仍不时叮嘱他要出人头地。
母亲责备他——忠实执行一般员警勤务、在交通课浪费了好几年岁月,是无能饭桶。
母亲讥讽他——为了生病的母亲忍辱负重工作,实在愚钝至极。
母亲瞧不起他——你这样也算爸爸的孩子吗爸爸若地下有知一定会气得哭了爸爸很伟大爸爸赚了很多钱爸爸受到大家尊敬你一点也不像他。
母亲贬低他——我没养过这么愚蠢的孩子你从不努力你是个懒惰鬼。
母亲咒骂他——你从不懂得奉养我照顾我关怀我你是个不孝子。
母亲总是责备他讥讽他瞧不起他贬低他咒骂他。
从来不曾赞美他。
她从来不会赞美他的勤勉。
就只会妨碍他想勤勉工作的心情——
所以,岩川下定决心要变得狡猾。就这样,他爬上了更高的地位,转调到刑事课,这时他才总算觉得自己稍微厉害了点。
但是母亲还是不赞美他,而遗照里的父亲照样不断地抱怨他。
什么好事也没有——岩川对少年说。
大家都说他狡猾、过分、死不认帐。
明明自己就只是想认真工作而已——
与上司女儿相亲结婚,岩川稍微地位变高了,但周围却更露骨地看不起他。岩川很快就察觉众人的蔑视。
——母亲在她死前最后一刻仍然看不起我,直说我没用、愚钝。
——她的一生想必很不幸福吧,我的确是个不孝子——
少年笑咪咪地说:
「可是您——前阵子升迁了吧?不是吗?」
升迁,升等。
——嗯,我习惯了,习惯狡猾,习惯同僚的冷漠目光,才总算爬到警部补的位置。
「那不就好了?」少年说。
嗯,这样就好了——岩川原本打算如此回答。
但是出口的却是叹息。
「觉得■■吗?」
听不清楚。
或许真的是怕■■吧——
自己回答了什么?
少年语气轻快地说:
「别人并非对您报以诽谤与侮辱的目光,那是嫉妒与羡慕的眼神呢。您是对的,有必要觉得痛苦吗?」
或许是吧。
「如果觉得痛苦,理由就只有一个,您很怕■■。」
听不见。
「您很怕■■,对吧?」
或许如此。
就是如此啊,腹中的老头子说。
是谁?
你是谁?
这家伙怕■■怕得不得了呢。
所以——
「住口,那——」
那并不对,不是这样——哪里不对?
岩川思考。少年笑了。
「有趣,真是非常有趣。那么,岩川叔叔,我告诉您一件好消息吧,那个鹰番町当铺杀人事件的犯人是——」
当铺杀人事件的犯人?
「别说别说,别说出来。」
「犯人就是……」少年说。
「我不想听,我不想听啊。」
岩川连忙塞起耳朵。
(做梦的)岩川用力塞住(梦中的)岩川的耳朵,不能听不能听不可以不可以……
但是,他还是听到了。
此时——梦也醒了。
岩川汗流浃背,大口喘气,他在蒙胧模糊的意识中思考着。因为陷入睡眠,那个恶魔少年的记忆变得更不确实了,岩川感觉已经丧失的过去将难以取回。
4
我这个人——
我这个人还真是卑鄙啊,岩川想。
不过会这么想,表示岩川并非完全不觉内疚,但另一方面,事实上他也觉得无可奈何:不管如何,事到如今他已经不可能老老实实去向上级禀报了,因为那毫无疑问等于自掘坟墓。
他们没察觉是他们的问题——
岩川一边随意浏览着文件,一边想,谁教他们自己无能,反而让岩川先发现了真相,这本来就很异常。不具意义的文字一一映入眼里,岩川半机械式地循着字串扫视。或许有人认为反正同样不看内容,还不如直接盖章较快,但岩川认为他的工作是如仪式般逐字移动眼珠。手里拿着写上文字的纸张,眼球逐字左右移动,这就是岩川的工作。
「警部补,警部补,」被呼唤好几次,岩川总算抬起头来,部下的那张浅黑色大脸出现在他眼前。
「警部补,关于佐野的事件——」
理平头的年轻部下非常小声地向他说话,岩川吓了一跳,因为——他正巧在思考这个问题。岩川拿废纸将多余的印泥抹掉,回答:「那个不行。」
「我的推理果然不正确吗?」部下说。
岩川觉得这个部下——河原崎很棘手。
河原崎总是过度彬彬有礼,满口正义、公益的大道理。岩川最讨厌这些大道理了。他原本以为河原崎只是在说表面话,但是当他发现不见得如此时,反而更讨厌他了。河原崎一喝酒更爱讲大道理。由于岩川原本喝酒就容易醉,所以几乎不出席酒席,可是又担心部下在酒席上专说他坏话,结果前阵子难得出席一次,发现河原崎的酒癖后,对他的印象更差了。
喝醉的河原崎更是一本正经,满口社会正义、侠义心与忠诚心,教人作呕。他的每一句话都是光明磊落,难以反驳,但不知为何,岩川就是讨厌这些。
岩川不愉快地说:
「废话,好歹要有点蛛丝马迹——例如凶器或目击者。」
「那么,能让我去调查看看吗?」
「不必了。」岩川皱起眉头。
「管好你自己的工作就好,杀人事件是一股负责吧?比起杀人嫌疑,你应该先调查他订货不付款的诈骗嫌疑。你负责的是这个案件吧?还不快去把证据收集齐全。」
「说——得也是,真是抱歉。」
部下——河原崎向岩川低头致歉。
只要用正当言论应付,他立刻会被说服。
说好应付的确很好应付,但河原崎过于干脆的个性也令岩川颇不愉快。说个两句就乖乖退下只会让岩川觉得更内疚,如果他肯发几句牢骚,岩川的心情不知该有多轻松啊。
岩川看着河原崎低垂的头顶。
在他背后来来去去、匆忙办事的是特别调查本部的调查员。
——我可不想管这么多。
不想插手管这件事情。
岩川是刑事课调查二股的股长,二股主要负责告诉乃论事件,杀人、伤害罪事件则由一股担任。
佐野是他目前负责的另一个案子——诈骗事件的嫌疑犯。这个案子的诈骗金额非常少,即使侦破也不会有人夸奖,所以岩川原本提不起兴致调查。但是……
岂能让这家伙立大功——
河原崎发现杀人事件的被害者与诈骗事件的嫌犯似乎有些关联。岩川在看过部下的详细报告后,认为佐野杀人说的确具有某种程度的可信性。
麻烦死了——
最初在岩川心中浮现的就是这么一句话。他压根没想过要对一股提供线报或向课长报告,只觉得非常麻烦。
这不是他的工作。
「你到底在几股工作?上头为了这个案子早已正式设立特别联合调查本部,警视厅的长官与涩谷的调查员正日以继夜地彻底调查中,早就没有我们出场的份了。况且,那些厉害的专属调查员没道理不发现两者的关联性吧?」
是的,如果关联属实,终究会被发现的。岩川原本如此深信,但过了好几天却还没人发现,佐野根本不曾出现出现在调查线上。
河原崎乖乖受他责骂。
那个眼神真讨厌——
岩川避开眼神,取下钢笔笔盖,在文件的空白处试写几个字后,对他说:「够了,你可以走了。」
「放任不管真的好吗?」部下问。
「至少跟本部长报告——」
「喂,诈欺也是一种严重犯罪,你该不会认为诈欺罪的调查远不如杀人事件吧?——」
「没、没这回事」河原崎连忙挥手否定。
「是吗?你的缺点就是太血气方刚了。认为正确的事情就是正确,乍看或许没有问题,但是战前的特高※不也标榜正义?他们高举正义的大旗,结果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相信你一定知道。看你这么莽撞,我就觉得放心不下。你要记住,我们可是民主警察啊。」
(※特高:「特别高等警察」之简称。特别高等警察为日本二次大战前为维护社会治安,扫除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之蔓延而成立的秘密警察。于幸德秋水暗杀明治天皇事件之后成立,战后废止。)
「我深深了解这个道理。」河原崎向岩川行最敬礼。
看来这个部下就是不了解岩川最讨厌他的就是这种态度。明明只是个无赖,却还这么重视礼节.
岩川总猜不透他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搞不好表面上的态度凛然,心中却轻蔑着岩川呢,一想到此岩川就一肚子火;可是就算他真的是条正气凛然的好汉,那也令人作呕。
「既然懂了还不快走?」岩川说。
「可是、我、我只是单纯地想、想解决案子。」
「河原崎,只要去跟收音机商人作个笔录就能拿到佐野的逮捕状了,快快舍弃你那无聊想法,去完成你的工作吧——」
「是,您说得是,我的想法错了。」河原崎再次向岩川行礼。岩川想:「快滚吧。」
「既然知道就不该浪费时间在这里偷懒吧,快去——」
岩川歇斯底里地说。
看着部下的背影,他又怒吼:「别再查当铺那条线索了!」
文件上留着「火间虫」的涂鸦。
两个月前,在署内成立了鹰番町当铺店长杀人事件调查本部;紧接着半个月后,涩谷又发生了一起被认为是同一人犯的杀人事件;距离警视厅认定此为大范围杀人事件,特别派员协助也已经过了一个月以上。
即使在不同部门的人眼里也能明显看出,调查陷入了瓶颈。
嫌疑犯的人数与日俱增,瞬间又全部归零;所有与事件有过关系的人全都受到怀疑,就是独缺佐野。佐野本来就只是个小人物,根本没人注意到。
根据河原崎的调查,佐野在犯案当天确实出现在鹰番町现场附近,涩谷事件时也一样。也有目击者。
即便如此,岩川还是认为他丝毫没有义务向上头报告。如果佐野是真正的凶手,泄漏资讯只会平白增添他人功劳。
抬头张望。
没人看岩川。
岩川顶着一张臭脸,徐徐地站起身来,在黑板写上外出后离开署里。
警署外的气候有点奇怪,不热也不冷,却也教人不怎么舒服。衣服覆盖下的皮肤逐渐渗出汗水,暴露在外的部分接触到风却又觉得异常寒冷。
今天似乎有点太早了——
前天、大前天,岩川都像这样漫无目的在外面游荡消磨时间,直到快深夜才回家。他讨厌回家。
冷风吹来,视线朝向风吹处,是河川。
跨过灌木丛,下了堤防,岩川眯上眼,还是一副臭脸看着对岸,在枯草皮上坐下,双手触地,大地潮湿。
真无趣——
一肚子气,岩川咒骂了一声:「畜生!」其实也没什么特别讨厌的事,勉强要说,就只有手掌冰冷湿润的触感教人怪不舒服的。
岩川拔起受露水沾湿的枯草,丢向河川,觉得毫无意义。
草非但没掉在水面,反被风吹回,落在自己脚上。岩川又咒骂「畜生!」拍拍裤子,但湿草黏在裤子上,怎么拍也拍不掉。
掠过川面的冷风夹带水气,更添几分寒意。
岩川大大叹了一口气。
觉得自己很愚蠢。
水面逐渐暗了下来。
不久——有如歪斜镜子的黑色川面上倒映着火红的夕阳。
「叔叔——」
听到小孩的声音。
「您是岩川叔叔吧——」
听到声音,岩川缓缓地回过头。
长满堤防的杂草在夕阳下随风摇摆。好亮。太刺眼了,岩川眯上了眼。
眼前站着一个黑色、瘦小的影子。
影子对他微笑。
「您很怕■■吧?」
少年亲密地向他搭讪。
他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
「没这回事,绝对没这回事,我只是有点疲累而已,工作太忙了——」
岩川并未仔细听清楚问题,只是随口应答。
这孩子——
应该认识自己吧。少年笑得更灿烂,在岩川身边坐下。
「但是我看您每天都在这里叹气呢,您是警部补吧?」
「嗯,你真清楚。我以前跟你说过吗?」
应该曾说过。虽然岩川没有道理告诉他自己的身分姓名——但他想,肯定是说过。
「您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吗?」
少年望着他,表情天真无邪。他看来约莫只有十四、五岁,语气却十分老成。
「没什么不顺心,我只是累了。」
岩川说。
少年轻轻地摇摇头。
「既然如此,岩川叔叔,你为什么不直接回家呢?」
「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
家里有岳父在。
妻子的父亲是岩川以前的上司——前池袋署交通课课长。
岳父半年前患了重病后,一直躺在床上休养。岳母早已去世,家中长男也已战死沙场,岳父无人照顾,所以现在由岩川扶养。
岳父说话还算清楚,但精神已经有点痴呆了。过去受这个上司多方照顾提拔,也怕人说闲话,岩川对扶养岳父自然不敢有任何意见——
「——我老婆……」
岩川欲言又止,但是少年仿佛已洞悉一切。
「很爱拿您跟您岳父比较?」
少年问。
「嗯——与其说比较……」
被比较是很讨厌,但岩川真正讨厌的——说实话,就是照顾岳父这件事。身为女婿,照顾岳父天经地义,不能说不是亲生父亲就全部丢给妻子照顾。
这也是他这个女婿的义务,岩川完全同意。
但是……
至少——岩川认为——为了照顾病人,害他原本家庭生活变得乱七八糟。重病病患的照料对家庭负担极大,绝不是说说漂亮的表面话就能了事,真心想照顾,甚至会占去工作时间。
但他也不能辞去工作。
即使实际上他无心工作,净想着看护的话,又会被岳父责骂偷懒。病床上的岳父总是问他:「你这样能算警察吗?能做好警部补的工作吗?」
面对岳父的责难,岩川只能笑着装傻,他不敢违逆岳父。但是就算专心在工作上,一样会受同僚阻挠,结果两头落空,妻子疲累至极,孩子吐露不平。
他并不热爱工作,但想做却不能做,倒也十分痛苦。
「——主要是工作……」
「您受到了妨碍?」
唔——岩川心中有些发毛,这孩子能看穿他人心思吗?
「不是妨碍。照顾病人本是天经地义,我——并不讨厌。只不过若因此对工作造成影响的确有些困扰——但就算我不在——」
也没人觉得困扰。岩川的工作就像个摆饰乖乖坐在位子上就好,没人在乎岩川——
少年微笑。
接着说:「是吗?这真的是您的真心话吗?」
「您只是想老老实实地生活,什么也没做却受到挫折,有所损失,吃亏上当,所以你总是觉得自己怀才不遇。」
「咦?」
「没错吧?您的确这么认为吧?」
是这样吗——
「或许——是吧。我之所以认真工作,是因为我是个胆小鬼,怕被人责骂;我之所以照顾岳父,仍旧因为我是个胆小鬼。我没有身为公仆的使命感,也不想对岳父无私奉献。我只是单纯地不想惹人生气、不想被责骂,一切都是为了我自己——」
值得嘉奖的自我分析。
「真的吗?」
少年凝视着岩川的脸。
岩川望着他俊美的脸。
「您想立功,却被他人阻挠,被从中夺走,可是换你阻挠别人强取功劳时,又遭人白眼。」
少年注视岩川的眼睛
「——难道不是吗?」
他说得没错。
不得要领的岩川总是处处遭人阻挠,可是当他的忍耐到达极限,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时,却又被人敌视与排挤。
「您很不甘心吧。」
少年说。
「明明大家都一样狡猾,做同样的坏事,他们受人赞扬,而您——却不同。」
「只有我——不同?」
「是的,只有您不同——难道不是吗?您一做坏事就受到周遭一致的批评,一耍诈就引来侮蔑的目光——虽说只有您自己如此认为——我说的没错吧?」
「只有我如此认为?什么意思?」
「那是您的误解。」少年说。
「可是您——前阵子升迁了吧?不是吗?」
「是没错——」
岩川抢了别人的功劳而获得升迁。
因为想被岳父赞美。
因为想让妻子高兴。
因为想让自己——安心。
「那不就好了?」
「一点也不好。」岩川又叹了口气。
「我因此失去了朋友。算了,反正我也不知道对方是否把我当朋友。同僚异口同声叫我阴沟鼠。叫我小偷猫我还能理解,叫阴沟鼠也太……」
岩川笑了。
「什么也不做——最好。我什么也不想做。不和任何人有瓜葛的生活最好了,你——不觉得吗?」
问小孩子也没有意义。
「觉得■■吗?」
少年语气轻佻地问。
说了什么听不清楚。
「别人并非对您报以诽谤与侮辱的目光,那是嫉妒与羡慕的眼神呢。您是对的,有必要觉得痛苦吗?」
「嫉妒——羡慕——」
「是的,你看到别人的成功不也非常羡慕吗?忍不住想说一、两句坏话,不,甚至还想扯他后腿呢。」
您会这么想吗?您肯定这么想吧?您的确这么想呢——少年缓缓地说。
是这样吗?应该是吧?肯定是呢——岩川也同意。
少年继续煽动:「这是理所当然呀,这很正常。」
「换作别人也一样。你愈遭人怨恨,就表示您愈成功——」
成功?
「——别人想讨厌就尽量讨厌吧,您是幸福的,您是幸福的——」
幸福?
「您一点也不需觉得痛苦,您是对的,您的生活——相当幸福。」
「不——我一点也不幸福啊——」
「您很幸福。」少年语气坚决。
「比您不幸的人在这世上比比皆是,抱持信念却不得回报的人所在多有。有人有财力却没空闲,有人则有地位却没人望。不仅如此,一无所有的大有人在,往下比永远比不完。您已经十分幸福了,而且一点也没做错。您只是——不懂得如何享受幸福罢了。」
「不懂得如何—上旱受幸福?」
岩川的眼睛瞪得老大。
少年站起。
枯草随风飞舞。
岩川仰头看着少年。
「你究竟——」
「我能看穿人心。」
「你窥视了我的——心?」
「您什么也没做错,您只要维持现状即可——」
「可、可是我——」
很痛苦。不,应该说,觉得自己好像很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