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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眠不醒 - 雷蒙德

_3 雷蒙德·钱德勒(美)
  “我从盖格的书店追踪到你这儿来。我有一个见证人。”
  “那个小流氓?”
  “哪个小流氓?”
  他又皱了皱眉头。“在书店里干活的那个。装书的卡车一开走,他就溜了。连阿格尼丝也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
  “你提供的这个情况很有用,”我对他笑了笑说,“这件事我本来没想通。你们两个人谁到盖格家里去过——在昨天晚上以前?”
  “昨天晚上我们谁也没去,”布罗迪气恼地说,“怎么,她说是我把盖格打死的?”
  “你要是把照片给我,说不定我可以让她知道,她把事情搞错了。昨天她喝酒喝得多了一点儿。”
  布罗迪叹了一口气。“她把我恨透了。我把她甩了。当然了,我得到一笔钱。但就是没有钱,迟早我还是得把她甩掉。她有些癫狂,我这个老实人可侍候不了。”他清了清喉咙,“给我点儿钱怎么样?我穷得一个子儿也没有了。我和阿格尼丝得离开这里。”
  “我的雇主可不给钱。”
  “听我说——”
  “把照片拿出来吧,布罗迪。”
  “他妈的,”他骂了一句,“算你胜利了。”他站起来,把科尔特手枪插在侧边的口袋里。他的左手伸到上衣里面。他已经把那东西拿出来,握在手里了。他的脸上显出一副厌恶的表情。就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起来,而且响个没完没了。
  
长眠不醒 15(1)
他不喜欢这铃声。他咬住下嘴唇,眉毛耷拉下来。一张脸变得警觉、奸猾、阴险、毒辣。
  门铃继续响个不停。我也不喜欢这铃声。如果来的人凑巧是埃迪·马尔斯同他的伙计,只因为看到我在这里就可能把我干掉。如果是警察,我除了向他们满脸赔笑,答应把我知道的讲出来之外,也帮不了他们什么忙。而如果进来的是布罗迪的几个朋友(假如他有的话),新来的人很可能不像布罗迪这样好对付。
  金发女人也不喜欢门铃这么响。她一下子跳了起来,一只手在空中使劲挥动。因为神经紧张,她的脸变得又老又丑。
  布罗迪一边盯着我,一边打开书桌上的一只小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支骨把儿的自动手枪来。他把枪往金发女人这边递过来。金发女人凑过去,哆哆嗦嗦地接了过来。
  “坐在他旁边,”布罗迪呵斥着说,“拿枪抵着他,枪口低一些,离门远一点儿。如果他要耍滑,你知道该怎么办。咱们还有办法,宝贝儿。”
  “啊,乔。”女人带着哭音说。她走过来,在我身旁坐下,枪口对着我大腿的动脉。我不喜欢她眼睛里惊惧紧张的神色。
  门铃不再哼唱了,紧接着是几声急促的敲击声。布罗迪一只手插在口袋里,握着枪,走到门口,用左手把门打开。卡门·斯特恩伍德用一把小手枪抵着他的棕色的薄嘴唇,把他又推回到屋子里。
  布罗迪一步步往后退,嘴角抽搐着,脸吓得变了形。卡门随手把门关上,紧逼着布罗迪,既不看我,也不看阿格尼丝。她从牙齿中间微微伸出一点儿舌头来。布罗迪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向她做着和解的手势,两条眉毛形成了各种曲线和角度。阿格尼丝把枪掉转过去,向卡门瞄准。我倏地伸出一只手,使劲攥住她握枪的手指,用大拇指去卡保险机。保险机被我卡上了。我继续握着她的手。我同阿格尼丝的这场扭打时间很短,两人都没有出声,布罗迪和卡门谁也没有注意我们。我终于把阿格尼丝的手枪夺了过来。阿格尼丝气′吁吁,浑身抖个不停。卡门的脸绷得紧紧的,肉皮紧包着骨头,呼吸带着嘶嘶的声响。她语气呆板地说:“我要我的照片,乔。”
  布罗迪咽了口唾?,极力摆出笑脸说:“当然给你,孩子,我当然给你。”他的声音又轻又细,同刚才跟我讲话的声音比起来,就像踏板车同十吨大卡车的差别一样。
  卡门说:“你把阿瑟·盖格打死了。我看见你了。我要我的照片。”布罗迪的脸变成绿色的了。
  “嘿,等一会儿,卡门。”我喊道。
  阿格尼丝一下子又活了过来。她把头一低,在我的右手上狠命咬了一口。我叫唤出声来,把她甩开。
  “听我说,孩子,”布罗迪哼哼唧唧地说,“听我说一句——”
  金发女人向我啐了一口,扑到我的腿上,想咬我的大腿。我用枪把在她头上打了一下,没有太用力;我想从沙发上站起来。她滚到我的脚下,双臂抱住我的两腿。我一下子又摔到沙发上。因为爱情或是恐惧,也许是因为爱情加上恐惧,这个金发女人力气大得要命;但也许是她生来就有把子力气。
  布罗迪想夺过卡门瞄准他的小手枪;这支枪离开他的脸只有一尺远。他没有抓住。手枪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声音并不很大。一颗子弹射穿了折叠起来的落地窗户的玻璃。布罗迪惨叫了一声,摔倒在地板上。他的两腿把卡门也绊倒了。卡门“咕咚”一声跌在地上,手枪甩到墙角去。布罗迪跪起来,伸手掏口袋。
  我又在阿格尼丝头上打了一下,这次不像上次那样客气了。我把她从我的腿上踢开,站了起来。布罗迪看了我一眼。我把阿格尼丝那把自动手枪亮给他看了看。他的手不再掏口袋了。
  “耶稣基督!”他带着哭音说,“别叫她把我杀了。”
  我开始笑起来。我像个白痴似的笑个不住,简直没法控制自己了。金发的阿格尼丝在地板上坐起来,两手撑着地毯,张着嘴,一缕像金属线似的金发耷拉在右眼上。卡门正手脚并用地在地上爬,嘴里还在发出嘶嘶的声音。她的一把小手枪在墙角护墙板下面闪闪发光。她拼命往手枪那边爬去。
  
长眠不醒 15(2)
我对布罗迪晃了晃手中的枪,说道:“站着别动。没有人伤害你。”
  我从那个在地上爬的女孩子身边绕过去,把墙角的那把枪捡起来。她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嘻嘻地笑起来。我把她的枪放在自己的口袋里,拍了拍她的后背。“快起来,小天使。你这么在地上爬简直像只巴儿狗。”
  我走到布罗迪身旁,用自动手枪抵住他的肋骨,从他的口袋里把那只科尔特掏出来。现在几把抛头露面的武器都拿在我的手里了。我把几支枪一支一支地放在口袋里,把手伸向布罗迪。
  “给我。”
  他点了点头,舔着嘴唇,眼色仍然十分恐惧。他从前胸衣袋里掏出一个很厚的信封,递给我。信封里装着一个冲好的底版和五张上光的照片。
  “你保证就是这些吗?”
  他又点了点头。我把信封放在自己的前胸衣袋里,转过身去。阿格尼丝已经坐回到沙发上,正在梳理头发。她的两只眼睛恶狠狠地像要把卡门吃掉。卡门也站起身来,她伸着手向我走来,一边笑一边嘶嘶地′气。她的嘴角上挂着一点儿白?子,小白牙贴着嘴唇,发出闪光。
  “可以给我了吗?”她对我说,撒娇地笑了一下。
  “我先替你保管吧。你回家去吧。”
  “回家?”
  我走到门口,往门外看了看。夜晚的凉风习习地吹进过厅,四周寂静无声。没有什么好奇的邻居趴在门口探望。一把小手枪走了火,打碎一扇窗玻璃,但是这种声音大家已经习以为常了。我打开门,拉着门柄,向卡门点点头。卡门走了过来,脸上带着犹豫不定的笑容。
  “回家去等着我。”我用抚慰的语气说。她把大拇指放进嘴里。接着,她点点头,从我旁边走过去,走进过厅里。在她挨着我身子的时候,她用手指摸了摸我的脸。“你会照看我的,对吗?”她柔声柔气地说。
  “照办!”
  “你真帅!”
  “你看到的太不算什么了,”我说,“我的右腿上还刺着一个跳舞的巴厘岛女人呢。”
  她的眼睛瞪圆了。“顽皮。”她说,伸出一个指头对我摇了摇,接着她又低声说,“把手枪给我吧!”
  “现在不给。以后我会给你的。我给你送回去。”
  她忽然搂住我的脖子,在我嘴上吻了一下。“我喜欢你。”她说,“卡门非常非常喜欢你。”她像个?眉鸟似的跳跳蹦蹦跑出过厅,在楼梯口又转过身来对我挥了挥手,接着就跑下楼梯去了。
  我回到布罗迪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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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眠不醒 16(1)
我走到折起来的落地窗户前面,查看了一下上部的一扇碎玻璃。卡门的手枪子弹把整扇玻璃击碎了,并不是仅仅射穿一个洞。但是仔细观察,还是可以看到玻璃上的弹孔的。我拉上窗帘,把这扇被打碎玻璃的窗户挡住,然后从衣服口袋里取出卡门的手枪。这是一把特为银行守卫制作的小手枪,点二二口径,凹头子弹。手枪柄是珍珠母的,上面镶着一块银制小圆牌,牌上刻着“欧文赠给卡门”几个字。这个疯姑娘,不论是谁她都要耍弄一番。
  我把手枪又装回口袋里,在布罗迪身旁坐下,凝视着他那一双茫茫然的棕色眼睛。一分钟过去了。金发女人正在用一面小镜子给自己化妆。布罗迪摸索了一阵,掏出一根纸烟来,冷不丁地开口说:“满意了吧?”
  “到现在为止,还算满意。为什么你要敲诈里甘太太,不向他们家的老头儿张口呢?”
  “从老头儿那里已经弄过一笔钱了,大概是六七个月以前。我怕他这次恼火起来,要报告警察。”
  “你为什么认为里甘太太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他?”
  布罗迪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一边吸纸烟,一边盯着我的脸。最后他说:“你对里甘太太了解吗?”
  “同她见过两回面。你对她一定非常了解,不然的话也就不会想用照片从她身上挤出点儿油水来了。”
  “这个女人交际很广。我猜想她可能有点儿见不得人的事,不敢叫老头儿知道。我想叫她凑五千块钱不会太费事。”
  “这个理由不太站得住,”我说,“但是我就不往下深究了。你手头缺钱花,是不是?”
  “一个月以来,我手里一直摇晃着两枚镍币,想叫它们配对儿。”
  “你干什么维持生活?”
  “开保险行。我在普斯·沃尔格林公司有一间办公室,在圣莫尼卡区的富尔威德大楼。”
  “既然你肯告诉我这些,索性就把别的事也谈出来吧。你这间公寓里的那些书是怎么回事?”
  他“咯噔”一声咬了一下牙,挥了挥手。他的自信心又逐渐恢复过来。“没在这儿放着。已经存到仓库里去了。”
  “你叫一个人把书运到这里,然后你又找一家仓库把书运走,替你存起来,是不是?”
  “当然了,难道我叫人直接把书从盖格的书店运走?”
  “真聪明,”我佩服地说,“现在你这里还有什么犯法的东西吗?”
  他的神情又有些担忧,但是使劲摇了摇头。
  “那好吧。”我对他说。我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阿格尼丝。阿格尼丝已经化妆完毕,正在愣愣地看着墙壁,好像根本没有听见我们的谈话。在一番劳累和惊恐之后,她的面容显得很疲劳,直想打瞌睡。
  布罗迪警觉地眨巴了一下眼睛,说:“还有什么?”
  “照片你是怎么弄到手的?”
  他皱了皱眉头。“我告诉你,你要的东西已经弄到手了,没有费一个大子儿就弄到手了。你干得挺漂亮。现在你还是去向你的主子表功去吧。我现在干干净净。照片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说是不是,阿格尼丝?”
  金发女人睁开眼睛,打量了他一眼;她的目光虽然闪烁不定,但显然对他没有什么好感。“只能说精明一半,”她懒洋洋地从鼻子里出了口气说,“这是我的结论。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哪个人精明到底的。从来没见过。”
  我对她笑了笑。“那下子没有把你打疼吧?”
  “我对挨打已经习惯了。不管是你也好,还是我遇见过的任何人也好,谁的打我都挨。”
  我又转过头来对着布罗迪。他正用手指使劲捏纸烟,一边捏一边揉弄。他的手似乎正在发抖,但是他黝黑的面孔却不动声色,毫无表情。
  “有一件事咱们必须取得一致的意见,”我说,“比如说,卡门并没到这儿来。这件事很重要。她根本没来。你刚才看见的是幻景。”
  “哼!”布罗迪冷笑了一声,“如果你这么说,如果再能——”他伸出手来,手掌朝上,è着手指,大拇指贴着食指和中指轻轻地晃动了两下。
  
长眠不醒 16(2)
我点了点头。“这好办。可能有一点儿小酬劳。但是数目不会太大,过不了千。好,现在说一说吧,照片是怎么到手的?”
  “一个人给我的。”
  “嗯——哼。一个你在街上碰见的人。再见面也不会认识了。过去也从来没见过面。”
  布罗迪打了个呵欠。“从他口袋里掉出来的。”他咧开嘴一笑。
  “嗯——哼。昨天发生那件事的时候你不在现场,有没有证据?”
  “当然有。我就在这间屋子。阿格尼丝同我在一起。是不是这么回事,阿格尼丝?”
  “我又开始为你感到难过了。”我说。
  他的眼睛睁大了,嘴角也耷拉下来,香烟吊在下嘴唇上。
  “你自以为非常聪明,实际上蠢得要命,”我对他说,“即使你不在圣昆丁监狱了此一生,将来的日子也好过不了,孤孤单单、凄凄冷冷、熬不到头。”
  他的纸烟在嘴唇上抖动了一下,把烟灰都洒在背心上。
  “冲你这种聪明劲儿。”我说。
  “出去吸口新鲜空气,”他突然吼叫起来,“活动活动。我已经同你耍够了嘴皮子了。快滚!”
  “OK。”我答应道,站起身来,走到橡木大写字台前边,把他的两支手枪从口袋里掏出来,并排放在吸墨纸旁边。我把两支手枪摆得整整齐齐,枪柄正好是平行线。我从沙发旁边的地板上把帽子捡起来,向门口走去。
  布罗迪喊了一句:“喂!”
  我转过身来等着。他的纸烟在嘴里上下跳动,像一个底下安着弹簧的小囡囡。“一切都没有问题了,是不是?”他喊道。
  “当然了。这是个自由的国家。如果你不愿意待在监狱外面,你有进去的自由。就是说,如果你是这个国家的公民的话。你是不是公民?”
  他只是凝视着我,让嘴唇上的纸烟跳来跳去。金发的阿格尼丝慢慢把头转过来,也从同一个高度望着我。两人的目光包含着几乎同样的狡猾、怀疑和闷在心里的?气。阿格尼丝突然把银色的指甲一抬,揪下一根头发,又狠命一扯,揪成两半。
  布罗迪压着嗓子说:“你是不会去找警察的,老兄。如果你是给斯特恩伍德家办事,你是不会去的。关于这一家子我知道的事太多了。好了,你要的照片已经拿到手了,你不要把事情张扬出去,我也答应照办了。快走吧,快去卖你的晚报去吧!”
  “你还是打定主意的好,”我说,“你刚才叫我滚蛋,我马上就开步走;你又喊我回来,我马上站住了。现在我又要走了。你是不是打定主意叫我走了?”
  “你抓不着我任何小辫子的。”布罗迪说。
  “什么小辫子也没有,只有两条人命案。不过对于你们这些人来说,这是小意思。”
  他跳起来不是一英寸高,而是一英尺高,烟草色的眼珠完全被眼白包围起来,黝黑的脸膛在灯光下呈现出惨绿色。
  阿格尼丝像动物似的嚎了一声,一头扎进沙发一端的靠垫底下。我站在那儿,瞧着她两条细长的大腿。
  布罗迪慢慢舔了舔嘴唇,说:“坐下,伙计。也许我还有点儿事可以告诉你。你说的两条人命是怎么回事?”
  我把身子往门上一靠。“昨天晚上七点半钟你在什么地方来着,乔?”
  他的嘴角阴沉沉地耷拉着,眼睛望着地板。“我在盯一个人的梢,一个生意很兴隆的人。我想他也许需要个伙伴。我盯的是盖格。我时不时地盯着他,看看他有什么有权有势的后台。我猜想他有几位朋友,否则他是不会那么明目张胆地干这个买卖的。但是他认识的人不到他家去。去的都是些女人。”
  “你盯得还不够紧,”我说,“接着说下去。”
  “昨天晚上我又去了,我在盖格的房子下边的马路上。雨下得挺大。我坐在汽车里边,什么也看不见。盖格的房子前边还有一辆车,离他房子不远的坡路上还有一辆。所以我把车停在他的后门。我停车的地方有一辆大型别克轿车。过了一会儿,我走过去查看了一下。行车执照上写的是维维安·里甘。后来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就溜掉了。就是这个。”他挥了挥手里的纸烟,眼睛上下打量了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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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眠不醒 16(3)
“可能是这个情况,”我说,“知道那辆别克现在在什么地方吗?”
  “我知道那个干什么?”
  “汽车在法院的车库里。这辆车是今天早上从里多码头前边十二英尺深的海底下打捞上来的。车里面有一个死人。他生前脑袋上被人用重物打了一下,汽车头对着码头外面,手动油门拉了下来。”
  布罗迪呼吸急促起来,一只脚不安地打着点子。“耶稣基督,哎呀呀,你可不能把这件事安在我的头上。”他声音粗重地说。
  “为什么不能?照你刚才的说法,这辆别克大轿车在盖格房子后边停过。里甘太太并没有把它开出去。汽车是里甘太太的司机,一个叫欧文·泰勒的小伙子开出去的。他去找盖格,想找他谈几句话,因为欧文·泰勒同卡门挺热火,他不喜欢盖格同卡门玩的那些把戏。他从后门走进屋子,拿着一根撬棍和一支手枪。他正好看见盖格给脱光衣服的卡门拍照。于是他的手枪砰砰地响起来,手枪往往总是爱这么砰砰响的。盖格一个跟头栽倒在地,欧文马上溜之大吉。但是他在逃走以前,还做了一件事——他把盖格刚才拍的照片底版取走了。这以后你追上了他,把底版抢了过来。如果不是这种情况,底版怎么会到了你手上呢?”
  布罗迪舔了舔嘴唇。“不错,”他说,“但这并不等把他干掉了。一点儿不错,我听见了枪声,接着又看见杀人凶手从房后的楼梯咚咚地跑下来,上了汽车,开跑了。我开着车在后面跟着他。他把汽车开到峡谷下面,扭头往西面日落大道驶去。过了贝弗利山他的车冲到马路外面,不得不停下。我走过去,冒充是警察。他手里虽然有枪,可是因为神经紧张,还是叫我打晕了。我·了一下他的衣服,知道了他是什么人。我把底版拿走,纯粹是出于好奇。我正在琢磨这块底版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他苏醒过来,一下子把我打到车外面。等我站起来的时候,已经看不见他的影子了。这以后我就不知道他到哪儿去了。”
  “你怎么知道他打死的是盖格呢?”我问道。
  布罗迪耸了耸肩膀。“我推测是,但也许不对。在我把底版冲出来,知道照片是怎么回事以后,我就比较有把握了。今天早晨盖格没到书店去,给他打电话也没人接,我就更有把握了。所以我想,要把他的书弄走,这是个好机会。我想赶快从斯特恩伍德家弄点儿钱,到别处去避避风头。”
  我点了点头。“你的话似乎有些道理。也许两个人都不是你杀的。你把盖格的尸体藏在什么地方了?”
  他的眉毛往上一挑,接着就咧开嘴笑起来。“没有的事,别胡说了。你想我会回去给他善后吗?不定什么时候几辆警车就会满载着警察开过来。没有的事。”
  “反正尸体是叫人藏起来了。”我说。
  布罗迪耸了耸肩膀。他的脸上仍然挂着笑容。他不相信我说的话。就在他仍然这样半信半疑的时候,门铃又一次嗡嗡响起来。布罗迪噌的一声站起来,眼睛瞪得滚圆。他看了看书桌上的两支枪。
  “好啊,她又回来啦。”他吼叫着说。
  “如果她回来,手里也没有枪了,”我安慰他说,“你没有别的朋友吗?”
  “也就是一个半个的,”他气呼呼地说,“这种把别人踩在脚底的把戏我已经受够了。”他走到书案前边,把科尔特拿在手里。他用左手握住门柄,扭动了一下,把门打开一英尺宽的—道缝子,把上半身探出去,右手握着枪,紧紧贴在大腿上。
  一个声音在门外说:“你是布罗迪?”
  布罗迪说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楚。两声枪响好像闷在什么东西里。开枪的时候枪口一定是紧抵着布罗迪的身子。布罗迪往前一倾,倒在门上,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接着他从门上滑溜下来,两只脚把地毯蹬得耸皱起来。他的左手从门柄上滑下来,胳膊扑通一下落在地上。他的头嵌在门和地板之间,身体不再动弹了,科尔特手枪仍然握在右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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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眠不醒 16(4)
我三步并做两步地跳过去,把他的尸体推开一点,打开一点儿门,挤了出去。斜对面,一个女人正探头探脑地往外看。她一脸惊恐的神色,用留着长指甲的手向过道那边指了指。
  我飞快地跑过过道,听见咚咚的脚步声正在下楼。我顺着声音追下去。等到我跑到楼下门厅的时候,大门正忽悠悠地自己关回来;奔跑的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外人行道上了。在门还没有关上以前,我趁势一推,一下子冲了出去。
  一个穿着短皮外衣、没有戴帽子的人影在我面前一晃,穿过停在门前的几辆汽车,斜着往马路对面跑去。这人转回身来,手里闪了两下亮光。两颗子弹沉重地打在我身旁的灰泥墙上。人影继续往前跑,在两辆汽车中一闪,便看不见影子了。
  一个人走到我前边,问我说:“什么事?”
  “开枪了。”我说。
  “耶稣!”跟我打听事的人忙不迭地跑进公寓大楼里。
  我沿着人行道很快地走到自己的汽车边,钻进去,把马达发动起来。我把汽车从马路边上开出去,慢慢地往山下驶去。马路对面没有哪辆车发动。我仿佛听到了脚步声,但是我不敢肯定。我顺着下坡的马路走了一个半街区,在一个十字路口把车掉转头,又向回驶去。我隐约听到从人行道上传来的不很响亮的警笛声,接着是慌乱的脚步声。我把汽车停在马路边一排汽车外边,下了车,隐身在两辆汽车中间。我把卡门的小左轮从口袋里掏出来。
  脚步声越来越响了,警笛也跟着凑热闹,吹个不停。不一会儿皮短外衣出现在人行道上。我从两辆汽车中间走出来,说:“借个火儿,朋友。”
  穿着皮短外衣的小伙子倏地转过身来,右手飞快地往上衣里边伸去。在路灯的照耀下,他的眼睛发着水灵灵的亮光。这对黑色的眼睛是杏仁形的,一张脸白皙漂亮,弯曲的黑头发低低地盖住脑门,带着两个小弯儿。小伙子的确蛮漂亮,他就是我在盖格书店见到的那个人。
  他一句话也不说,站在那里望着我,右手搭在皮短外衣的前襟上,但是还没有伸进去。我把左轮手枪握在大腿上。
  “你简直叫你的那个皇后迷住心窍了。”我说。
  “操你妈!”小伙子低声说,一动不动地站在路边一排汽车和人行道里侧的五英尺高的防土墙之间。
  一辆警车从远处鸣着警笛开上山坡来。小伙子听见这声音脑袋侧了一下。我向他跨近了一步,用手枪抵住他的皮上衣。
  “跟我走还是到警察局?”我问。
  他的头向旁边一闪,倒好像挨了我一记耳光。“你是什么人?”他没好气地说。
  “盖格的一个朋友。”
  “滚蛋,你这狗娘养的。”
  “别看我这把手枪不大,伙计,要是我一枪打进你肚脐眼里,能叫你三个月走不了路。但是最后你还是能走路的,你会走进圣昆丁监狱新修的那间又舒服又漂亮的毒气室去。”
  他又说了一句“操你妈!”他的手想伸进皮外衣里边去,我的手枪更紧地抵住他的肚子。他长叹了一口气,手从皮外衣上放下来,瘫软地垂在身边。他的一副宽肩膀耷拉下来。“你要我干什么?”他小声说。
  我把手伸进他的皮外衣,把他的自动手枪掏了出来。“上我的汽车,伙计。”
  他从我的身边走过去,我从后面推了他一把。他走上汽车。
  “坐在方向盘后边。你开车。”
  他侧身坐在方向盘后面,我挨着他坐在车里,对他说:“等一会儿,让警察的巡逻车先过去。他们会以为我们听见警笛声才开到这边来的。等他们开过去,再把汽车掉头,下山回家去。”
  我把卡门的左轮收起来,用小伙子的那支自动手枪顶住他的肋骨。我回头向窗外看了看。警笛的哼叫声已经非常大了。马路中间出现了两盏红灯;红灯越来越大,聚成一道红光。警车吼叫着从旁边飞驰过去。
  “开车吧!”我说。
  
长眠不醒 16(5)
小伙子把汽车掉过来,向山下驶去。
  “咱们回家吧,”我说,“回拉文特雷斯去。”
  他光滑的嘴唇抽搐了一下。他把车飞快地向西区富兰克林大街开去。“你的脑子太简单了,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卡洛尔·伦德格林。”他有气无力地说。
  “你杀错人了,卡洛尔。你的皇后不是乔·布罗迪打死的。”
  他嘴里又迸出三个脏字来,继续开着汽车。
  
长眠不醒 17(1)
拉文特雷斯路边的桉树梢上挂着蒙蒙的白雾,已经消失了一半的满月透过薄雾发出银色光辉。山底下一所房子里的收音机传出吵闹的声响。小伙子把汽车开到盖格住房前的方形树障前面,灭了火,愣愣地向前望着,两手仍然搭在方向盘上。盖格的住房里一点儿亮光也没有。
  “房子里有人吗,孩子?”我问他。
  “你应该知道有没有。”
  “我怎么知道?”
  “操你妈。”
  “有人就是因为爱说这句话所以才安上了假门牙。”
  他肉皮紧绷绷地龇了一下牙,接着一脚踢开汽车门,走下车去。我紧跟着他下了车。他握着的è头搭在胯骨上,一声不出地从树障上面看着房子。
  “好吧,”我说,“你有钥匙,咱们进去吧。”
  “谁说我有钥匙?”
  “别装蒜了,孩子。那个老相公给了你一把。你在这所房子里有一间挺不错的小屋子,干干净净的男子汉卧室。他有女客的时候就把你轰出去,把屋子锁起来。他跟恺撒一样,在女人面前是丈夫,在男人面前是妻子。像你和他的这种关系你以为我就猜不出来?”
  我的自动手枪枪口仍然没离开他,但是他的è头还是向我抡过来。这一è正打在我的下巴上。我赶快退了两步,算是没有跌倒,但是却十十足足挨了一下。他这è打得非常狠,但是不管他的外表怎么样,身子淘虚了,è头说什么也硬不起来的。
  我把手枪往他脚边一扔,说道:“也许你用得着这个。”
  他像闪电似的弯下腰去。他的动作非常快,但是我的一è还是及时打在他的脖子上。他横着摔倒在地上,想要抓到手枪,却没有够着。我把枪捡起来,扔到汽车里。小伙子手脚并用地往我这边爬过来,斜着眼睛望着我,眼睛睁得太大了一些。他咳嗽了两声,摇晃了一下脑袋。
  “你不想打架吧,”我说,“这一阵子你的体重减轻得太多了。”
  他想打架,他像用弹射器射出去的飞机一样向我扑过来,弯着腰扑向我的两腿。我身子往旁边一侧,紧紧卡住他的脖子。他的两脚拼命蹬着地,终于挣扎起来,腾出两手,狠命往我身上娇嫩的地方打。我把他的身子扭过去,把他托举起一点儿来。我用左手握住自己的右腕用右面的胯骨顶住他;有那么一会儿,我们俩谁也没有能搬动谁。在雾气茫茫的月光下,我们两人好像雕塑在那里,气′吁吁,四只脚紧抠着地面,像两个奇形怪状的动物。
  我这时已经用右胳膊抵住了他的气管,两只胳膊的力量全都用在右臂上。他的两只脚在地上胡乱蹬了一阵,不再′气了。他已经被我勒得闭过气去,左脚向一边叉开,膝盖变得松软。我继续勒了他一分钟,他瘫软在我的胳膊上,重得我几乎抱不住。我把手松开。他趴在我脚底下,晕了过去。我回到汽车里,从放手套的储物箱里取出一副手铐,把他的手背过去,铐上手铐。我托着他的腋窝,勉强把他拉到篱笆后面,不让过路的人看到。我又上了汽车,把它开到山上一百码远的一个地方,上了锁。
  我回来的时候,他还没有苏醒过来。我打开房门,把他拖进去,关上门。我气′得厉害。我打开一盏灯。他的眼睛眨巴了两下,睁开了,使劲瞪着我。
  我弯下腰去,尽量避开他的膝盖,对他说:“老实点儿,不然我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你老实躺在这儿,别出气。憋着,憋着,直到你实在憋不住了,你就对自己说,你非′口气不可了,你的脸已经憋青了,你的眼睛已经努出来了,你非得马上′气不可。可是你被绑在一把椅子上,你是在圣昆丁监狱里一间干干净净的小毒气室里,等你吸进一口气以后,你就会懊悔不及,不该吸气了。因为你吸进去的不是空气,是氰化钾的烟雾。这就是咱们国家吹嘘的人道主义处决。”
  “操你妈。”他轻声叹口气说。
  “你还是得老实招认不可,小兄弟,别以为你能挺得过去。我们要你说什么你就得说什么,不叫你说什么你就不能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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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眠不醒 17(2)
“操你妈。”
  “再说一句我就在你脑袋底下垫个枕头。”
  他的嘴动了动。我叫他躺在地板上,手腕铐在脊背后面,半边脸塞在地毯底下,露在外面的一只眼睛像野兽似的闪着亮。我又开了一盏灯,走到起居间后面的过道里。盖格的卧室好像没有人进去过。我打开过道对面对着盖格卧室的一扇门,这次这间屋子没有锁着。屋子里昏暗的灯影摇曳着,空中有一股檀香味。柜橱上一只小í盘里并排留下两堆香灰。屋里的光亮来自两只一英尺高的烛台上的两根黑色大蜡烛。烛台各自立在一张高背椅子上,床两边每边摆一张。
  床上躺的是盖格。两条?来悬在起居间的长条挂毯斜搭在身上,构成一个X形十字架,正好把中国式上衣前胸上的血迹遮住。他那两条穿着黑色睡裤的腿在十字架下面直挺挺地伸着,脚上穿着白色厚毡底拖鞋。十字架上面,盖格的两只手臂折回来,交叠着,手掌平贴着两肩,手指拢在一起,伸得整整齐齐。他的嘴巴闭得紧紧的,陈查礼式的小胡子看去像是贴在唇上的假胡子。一只大扁鼻子青一块、紫一块,眼睛闭着,但是闭得不很紧。一只假眼珠闪着微光,好像在向我眨眼。
  我没有碰他的身体,我甚至没有走近。他一定已经冷得像冰块,僵硬得像块木板了。
  门打开以后,一股冷风吹得蜡烛直流蜡泪。一滴滴的蜡泪顺着烛身淌下来。屋子里的空气非常龌龊,好像不是真的。我急忙退出去,关上屋门,重新回到起居间。小伙子仍然在地上躺着。我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等着警笛的声音。问题都在阿格尼丝什么时候开口和开口谈什么了。如果她谈了盖格的事,警察就可能随时闯到这里来。但是也可能她好几个小时都不开口。她甚至还可能溜掉了。
  我低头看了看那小伙子。“想坐起来吗,孩子?”
  他闭上眼睛,假装睡觉。我走到书桌前面,把深红色的电话机拿起来,接通了伯尼·奥尔斯的办公室。他在六点钟离开办公室回家去了。我又拨了他家里的电话号码。他在家。
  “我是马洛,”我说,“你手下的人今天早上在欧文·泰勒身上发现有一支左轮手枪没有?”
  我从听筒里可以听到他清喉咙的声音,我知道他是在故作镇静,不想让我听出来他惊诧的声音。
  “有没有,警局档案里会有记载的。”他说。
  “如果他们发现了手枪,里面会有三只空弹壳。”
  “你怎么会知道?”奥尔斯语气平静地问。
  “你不妨到拉文特雷斯七二四四来一趟,月桂谷大道的一条岔路。我可以叫你看到子弹在什么地方。”
  “就是这件事吗,啊?”
  “就是这个。”
  奥尔斯说:“你留神窗户外头,会看到我从拐角那边走过来的。我一直认为你在这件事情上有点儿鬼鬼祟祟。”
  “鬼鬼祟祟这个词儿可用得不是地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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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眠不醒 18(1)
奥尔斯站在那里低头看着这个年轻人。卡洛尔坐在长沙发上,斜身靠着墙。奥尔斯一声不出地望着他,两条μ白色的眉毛弯弯的、一根根地扎扎着,像富勒尔制刷公司免费赠送的两把刷瓜果的小刷子。
  他问小伙子说:“你承认打死了布罗迪吗?”
  小伙子声音闷哑地回答了他爱说的那三个字。
  奥尔斯叹了口气,望望我。我说:“用不着他承认。他的枪已经被我拿过来了。”
  奥尔斯说:“要是每次我听见人们对我讲这三个字我能得一块钱,我就发财了。这句话怎么那么有意思?”
  “骂人不是为了有意思。”我说。
  “你这话我得记住,”奥尔斯说,转过身去,“我已经给怀尔德打过电话了。咱们一起去看看他,把这个小流氓带着。他跟我坐一辆车,你开车跟在后面。万一他在我车里不老实,想动手动脚什么的,也有个照应。”
  “你对卧室里那物件喜欢不喜欢?”
  “太喜欢了,”奥尔斯说,“小伙子泰勒从码头上摔下去我看是件好事。他把那个老流氓干掉,我真不忍心帮忙把他送进死牢去。”
  我回到那间小卧室,把黑蜡烛吹灭,叫它自己去冒烟。当我再回到起居间的时候,奥尔斯已经把那个小伙子弄起来了。小伙子的一双黑色眼睛目光炯炯地看着他,脸色苍白,紧绷绷的像块冷冻的肥羊肉。
  “咱们走吧。”奥尔斯拉着他的胳膊说,那姿势就像很不情愿接触他的身体似的。我把所有的灯都关掉,跟在他们后面走出房子。我们上了汽车。在漫长的、弯弯曲曲的山路上,我开车紧紧盯着奥尔斯的汽车后面两个闪闪发亮的尾灯。我真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到拉文特雷斯去。
  地方检察官塔格特·怀尔德住在拉斐特公园和第四大街拐角的地方,他那套白色的住宅差不多和电车库房一样大。房子一边有一座红砖砌成的车棚,前面是一大片绿茵茵的草坪。这种坚固的、老式的房子经常由于城市不断向西扩展而整幢整幢地迁盖到新市区去。怀尔德出身于洛杉矶一个古老的家庭,说不定就可能是生在这幢房子里;不过那时这幢房子一定还坐落在西亚当斯,或者是菲格罗亚,再不然就是在圣詹姆斯公园那一带。
  行车道上已经停了两辆车,一辆挺大的私人小汽车和一辆警车。一个穿制服的司机倚在警车的后挡板上,一边抽烟一边赏月。奥尔斯走过去对他说了两句话。司机望了望奥尔斯汽车里的那个小伙子。
  我们来到房子跟前,按了按铃。一个把金黄色头发梳得油光发亮的男人开了门,领着我们走进大厅,穿过一间摆满深颜色笨重家具的半地下起居室,走到另一头的一个客厅。他敲敲门,走了进去,替我们把门大开着。我们走进一间嵌着护墙板的书房,书房尽头是一扇敞开的落地式窗子,窗外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夜色中的花园和一片神秘的树影。顺着窗户飘进一股潮湿的泥土和鲜花的香气。墙上悬挂着几张已经褪了色的大油?,屋里安放着几把安乐椅,摆着一些书。在泥土和鲜花的芬芳中还掺和着一种高级雪茄烟味儿。
  塔格特·怀尔德坐在办公桌后面。他是个中年人,身体已经开始发胖,那双清澈的蓝眼睛里除了存心做出来的友好表情之外一无所有。一±咖啡摆在他面前,他那修剪得非常整洁的左手手指上夹着一支带花纹的细雪茄。还有一个人坐在桌子旁边蓝色的皮椅上。这个人面色凶狠、眼光冰冷,浑身瘦得像把草耙子,冷酷得像一个当铺老板。他的一张脸修整得干干净净,好像胡子刮了还不到一个钟头。他穿着一套熨得笔挺的棕色西装,领带上别着一颗黑色的珠子。这个人手指细长,带着些神经质,看上去头脑非常敏捷。他气哼哼地坐在那里,好像憋足了劲儿想和人大吵一架。
  奥尔斯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说道:“晚上好,克龙耶格尔,这是菲利普·马洛,一个遇着点儿麻烦的私人侦探。”说着还咧嘴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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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眠不醒 18(2)
克龙耶格尔看了看我,连头也没点一下。他像是看一张照片似的把我上下打量一遍,然后才微微动了动下巴。怀尔德开口说:“坐下吧,马洛。我正要和克龙耶格尔警长谈点儿事。你当然也知道是怎么回事。现在咱们这儿已经是个大城镇啦。”
  我坐下来,点着了一支香烟。奥尔斯看着克龙耶格尔问道:“关于兰德尔广场发生的谋杀案,你们有什么进展吗?”
  这个面色凶狠的人把他一个手指头的关节抻得“嘎吧”一响,垂着眼皮说:“一具死尸,身上挨了两颗子弹。还有两支没开过火的枪。在街上我们抓着一个金发姑娘,她正要把别人的一辆车开走。她自己的车就停在旁边,车的型号倒是一样的。她的动作慌里慌张,所以我手下的人就把她扣下了,后来还真从她嘴里挤出点儿油水来。布罗迪挨枪子儿的时候她正好在场。不过她一口咬定说没看见凶手。”
  “就这些吗?”奥尔斯问。
  克龙耶格尔扬了扬眉梢。“不过才一个小时之前的事,你还想知道多少——难道想要我们把行凶的过程拍个电影吗?”
  “也许你能给我们描述一下凶手的样子吧。”奥尔斯说。
  “高个子,穿着件皮上衣——你认为这就算是描述,也可以。”
  “这个人在外头我的破汽车里,”奥尔斯说,“已经铐起来了。马洛帮你们把他上的铐。这是他的枪。”奥尔斯把那个小伙子的自动手枪从兜里掏出来,放在怀尔德前面的桌子角上。克龙耶格尔瞥了一眼,却没有伸手去拿。
  怀尔德咯咯地笑了,他把身子往后一仰,也不把雪茄从嘴边挪开就喷了一口烟,又向前探着身体啜了一口咖啡。他从那身晚礼服的上衣口袋中掏出一条丝手绢,沾了沾嘴唇,又把它塞回口袋里。
  “还有几起死亡事件和本案有关。”奥尔斯说,一边用手掐着下巴尖上的肥肉。
  看得出来克龙耶格尔震动了一下,从他那阴沉的眼睛里射出两道冷éé的目光来。
  奥尔斯问道:“你听说了吗?今天早上从里多码头栈桥外面的海水里捞出一辆小汽车,里面还有一个死鬼。”
  克龙耶格尔回答:“没听说。”他的脸色照样还是那么阴阳怪气的。
  “汽车里面那个死鬼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司机,”奥尔斯说,“前些日子有人想敲这家人的竹杠,因为他们家一个女儿的事。怀尔德先生通过我把马洛先生介绍给那家人。马洛一直闷声不响地在办这件事。”
  “我就喜欢那些看见谋杀案也闷声不响的私人侦探,”克龙耶格尔没好气地说,“对这件事你用不着这么他妈的遮遮掩掩。”
  “是啊,”奥尔斯说,“这件事我确实用不着这么遮遮掩掩,我也没他妈的那么多机会对哪个警察拿腔作调。我倒是要费不少口舌告诉他们该往哪儿下脚,免得他们崴了自己的脚脖子。”
  克龙耶格尔尖尖的鼻子头全都气白了。在安静的屋子里,他的呼吸嘶嘶作响。他故作镇静地说:“你完全没必要告诉我的手下人该往哪儿下脚,老机灵鬼。”
  “咱们走着瞧吧,”奥尔斯说,“我刚刚提到的在里多码头淹死的那个司机昨天夜里在你的管辖范围内开枪打死了—个人,一个叫盖格的家伙。盖格在好莱坞大街开了一家租赁淫书的书店。他和现在在我外面汽车里扣着的那个小流氓住在一起,我的意思是和他同居,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克龙耶格尔开始直盯着他了。“一听你的话音儿就知道后面得跟着点儿脏事。”他说。
  “根据我的经验,大多数警察的故事也不比这个干净多少。”奥尔斯吼了一句,然后朝我转过身。他的眉毛都立了起来。“该你发言了,马洛。把那些事情讲给他听听吧。”
  我把事情的始末讲了一遍。
  当时,也不知为什么,我有意略去了两件事,一件是卡门去布罗迪家的事,另一件是埃迪·马尔斯下午去找盖格的事。剩下的我倒是和盘托出了。
  
长眠不醒 18(3)
在我讲话的时候,克龙耶格尔的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我的脸,但是目光却毫无表情。我把话说完以后,他好半天一句话也不说。怀尔德也沉默着,只顾一口一口地呷着咖啡,悠闲地喷着雪茄烟。奥尔斯则一直盯着自己的大拇指。
  克龙耶格尔慢慢地仰身靠到椅背上,把一只脚脖子搭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用他那瘦削的、颤巍巍的手揉着自己的踝子骨。他把眉头在一张瘦脸上拧得紧紧的,用十二分客气的语调说:
  “这样看来,你没有来报告昨天晚上就发生的一起谋杀案,又花了今天一整天到处跟踪,让盖格的这个相好的有机会在今天下午又干掉一个人。”
  “是这么回事,”我说,“当时我也挺棘手。没准儿是我做错了,可我要保护我的委托人哪。况且我也没有任何道理想到那个小伙子会跑去把布罗迪给干掉。”
  “警察其实可以想到的,马洛。如果昨天夜里你把盖格死的事报了案,那些书就绝不会从书店搬到布罗迪那里。那小流氓也就不会跟踪这些书找到布罗迪,再把他杀死。就算他是气数该尽了吧,他们这种人一般都是这样,可是一条人命毕竟是一条人命啊。”
  “对极了,”我说,“不过我看你还是把这些话留一留吧。等下次哪个小偷仅仅因为偷了一条备用轮胎在街上跑就叫你手下那帮家伙开枪打死的时候,你再拿这些话去教训他们吧。”
  怀尔德把他两只手啪一声放在桌子上。“够了,够了,”他喝道,“马洛,你凭什么敢那么肯定说是泰勒这家伙打死盖格的?就算打死盖格的那把枪是从泰勒身上——或者是从他的车里——搜出来的,你也不能因此就断定泰勒是杀人凶手。那支枪可能是往他身上栽赃——说不定就是布罗迪这个真正的凶手干的。”
  “从物质环境上看完全可能,”我说,“但从伦理角度考虑这种推断是站不住脚的。这需要太多的巧合。这种做法同布罗迪和他那位姑娘的性格不相符合。从他的动机来看也解释不通。我和布罗迪谈过一阵子。他的确不是什么好人,但他不是杀人犯。他有两把枪,但随身却一把都不带。他一直想方设法要在盖格的这个肮脏的生意里插一手,这事他全都是从那个姑娘那儿听来的。他说他时不时地打探盖格的行踪,想看看他有没有腰杆硬的后台。我相信他说的是实话。假设他为了那些书杀死盖格,而后带着盖格刚给卡门·斯特恩伍德拍的裸体照片溜之大吉,而后又把枪栽在欧文·泰勒的身上,还把他从里多码头推到海里,那这种假设也未免太过分了。但是另一方面,泰勒却有理由——也有机会——杀死盖格。由于嫉妒,他对盖格恨之入骨。他没有经主人同意就私自开出一辆汽车。他当着那个姑娘的面杀死了盖格。这是布罗迪绝对干不出来的,就算他杀过人也干不出这种事来。我想象不出有哪个只想赚钱图利的人会干这种事。但是泰勒却有理由这么干:那些裸体照片就足够气得他去杀掉一个人。”
  怀尔德咯咯地笑着,斜瞟了克龙耶格尔一眼。克龙耶格尔哼了一声,清了清喉咙。怀尔德又问:“那为什么要把尸体藏起来?这一点我可想不通。”
  我说:“外面那个小伙子没告诉我们,但这肯定是他干的。布罗迪不会在盖格被杀死以后再去那所房子。那个小伙子一定是在我把卡门送回家去的时候溜了回来。像他那样见不得人的人当然害怕警察。很可能他还以为在把财产转移之前先把尸体藏起来是什么高招呢。他把尸体拖出了前门——这可以从地毯上留下的痕迹判断出来;很可能把尸体放进了车库。然后他把屋子里所有属于他的东西全都收拾起来拿到了别的地方。后来,到了深夜,在尸体还没僵硬之前,他突然又心血来潮,觉得这样做对不起死去的朋友。所以他又回去把尸体搬出来放在床上。当然了,这些不过全都是我的臆测罢了。”
  怀尔德点了点头。“接着,今天早晨他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回到书店里,可是眼睛却没闲着。而在布罗迪往外搬书的时候,他弄清了书的去向,而且推断出,谁弄到了这些书,谁就是为了搞到书而打死盖格的人。他对布罗迪和那个姑娘的情况掌握得非常多,恐怕连他们自己都意料不到。你说呢,奥尔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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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眠不醒 18(4)
奥尔斯说:“我们会弄清楚的——可惜这帮不了克龙耶格尔的忙。他觉得心里别扭的是,这件事情发生在昨天夜里,而他却是刚刚才听到信儿。”
  克龙耶格尔没好气地说:“这件事我想我有办法对付。”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目光马上又移开了。
  怀尔德挥了一下手中的雪茄,说道:“咱们看看那些物证吧,马洛。”
  我把衣服兜·了个底儿朝天,把我弄到的东西一件件地放在他的桌上:三张纸条,盖格给斯特恩伍德将军的名片,卡门的相片和那个用密码写着通讯录的蓝色笔记本。盖格的钥匙我事先已经给了奥尔斯。
  怀尔德看着这些东西,轻轻地喷着雪茄烟。奥尔斯点着了一支他自己的小雪茄,平静地往天花板上吹烟圈儿。克龙耶格尔靠在桌子上查看我给怀尔德的东西。
  怀尔德拍了拍签有卡门名字的三张条子,说道:“我估计这些只不过是个试探。如果斯特恩伍德将军出钱,那他一定是害怕发生什么更不妙的事。那样,盖格就会得寸进尺。你知道老头儿害怕什么吗?”他看着我说。
  我摇了摇头。
  “有关的细节你都讲清楚了吗?”
  “几个牵扯到私人的问题我略过去了。以后我也不准备谈,怀尔德先生。”
  克龙耶格尔说道:“啊哈!”这一声可真是意味深长。
  “为什么呢?”怀尔德平静地问我。
  “因为我的雇主有权利受到这种保护,除了面对大陪审团我是不会说的。我有私人侦探的执照。我想‘私人’这个词毕竟是有点儿意义的。好莱坞警察分局管辖下发生了两起凶杀案,两起都破获了,凶手都已经缉捕归案;两案的作案动机都已经查明;凶器也都搞到了。这里面还牵涉到一件敲诈案,没有必要张扬出去。至少当事人的姓名不一定非公开不可。”
  “为什么?”怀尔德又问了一句。
  “算了吧,”克龙耶格尔冷冰冰地说,“我们很乐意给一名私人侦探当当配角哪。”
  我说:“我还可以给你们看一样东西。”我站起来,走出屋子,向我的汽车走去。我从车里拿出盖格店里那本书。那个穿制服的警车司机正站在奥尔斯的汽车旁边。那个小家伙还在汽车里,正斜靠在一个犄角上。
  “他说什么了吗?”我问。
  “他提了个什么要求,”那个警察啐了口唾?说,“我没理他的碴儿。”
  我又回到房间里去,把书放在怀尔德的桌上,打开包装纸。克龙耶格尔正在使用桌子这边的电话,在我进来的时候,他挂上电话,坐了下来。
  怀尔德毫无表情地把书·了·,又把它合上,推给克龙耶格尔。克龙耶格尔打开书,看了一两页,赶快合上。他的颧骨上露出两块半元银币大小的红晕。
  我说:“看看封底里借书的日期戳吧。”
  克龙耶格尔又·开书看了看。“哦?”
  “如果有必要,”我说,“我可以发誓证明这本书是盖格店里的货色。那个金发的阿格尼丝会向你坦白店里面搞的是什么名堂。稍稍有点儿眼力的都看得出来,开那个店不过是为了装装门面。可惜好莱坞的警察却允许这个黑店营业。警察当然自有这样做的理由。我敢说大陪审团一定想知道这种理由是什么。”
  怀尔德咧嘴笑了一下说:“大陪审团确实常常问起这个令人尴尬的问题——我看这当然是白费力气——他们想搞清楚为什么现在城市都被管理成这个样子。”
  克龙耶格尔一下子站了起来,戴上帽子。“在这里我是一对三,”他?气冲冲地吼道,“我是刑事部门的警察,就算这个盖格是在经营黄色书刊,这跟我有什么相干?不过我也承认,这事要让报纸嚷嚷出去,对我们分局没什么好处。你们这帮人到底想怎么样?”
  怀尔德看看奥尔斯。奥尔斯心平气和地说:“我只不过想把一个犯人移交给你。咱们走吧。”
  他站了起来。克龙耶格尔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便昂首阔步地走出房间。奥尔斯紧跟在他后面也走了出去。门重新关上了。怀尔德敲敲桌子,那双清澈的蓝眼睛凝视着我。
  
长眠不醒 18(5)
“你应该理解,你这样把事情隐瞒起来,警察对你会有什么想法,”他说,“你最好把全部情况都讲讲——至少是为了存档立案。我看也许能够把这两起杀人案件分别处理,也不叫斯特恩伍德将军的名字卷进去。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揪掉你一只耳朵吗?”
  “不知道。我猜是为了留着把两只耳朵一齐揪掉吧。”
  “你这么做到底能得着什么?”
  “一天二十五元,外加必要的花销。”
  “那也不过是五十元,另外还有一点儿汽油而已。”
  “差不多吧。”
  他把头歪到一边,用左手的小手指头背儿揉搓着下巴颏。
  “你是不是为了这点儿钱就愿意把这地方警察局里的人给惹·一半儿呢?”
  “我不愿意这么干。”我说,“但是我又能怎么样?我也是在办案。我不过是出卖我的一点儿本事来混口饭吃,出卖上帝赐给我的一点点勇气和智慧,出卖我经得住受夹板气的本领,为了保护一个委托人。今天晚上在没有得到将军同意的情况下告诉你们这么多事,我已经违背自己的?则了。至于说到隐瞒嘛,其实你早就知道,我自己也在警察局混过事。在任何一个大城市里,干警察这一行的人一毛钱就能买一打,便宜得要命。如果一个局外人想要隐瞒点儿什么事的话,警察们就会显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可是为了照顾他们熟人的情面,为了讨好有权有势的人,他们自己还不是一转过脸也照样这么办。况且我的事还没有了结。我还得继续办我这件案子。如果有必要的话,我还会这么做。”
  “假如克龙耶格尔不吊销你的执照的话。”怀尔德又咧开嘴笑了笑,“你刚刚说你有几件私人问题没透露,重要不重要?”
  “我还得继续办我的案子。”我说,目光直视他的眼睛。
  怀尔德朝我微笑了一下。他常爱露出爱尔兰人那种坦率爽朗的笑容。“让我来告诉你点儿情况吧,孩子。我的父亲是老斯特恩伍德的好朋友。为了让老头儿少伤点儿心,我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已经尽了一切力量了——也许还不止这个呢。可是到头来我还是白费力气。他的那两个姑娘早晚得牵连进一件叫人没法儿遮掩过去的事情里不可,尤其是那个黄毛的小丫头。她们实在不该这么到处放荡。不过这事儿也怨老头儿。我估计他一定认识不到如今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另外,既然咱们现在是男子汉对大丈夫式的谈话,我对你也用不着装腔作势。我想另外有一件事我也不妨跟你说说。我敢以一美元对加拿大一毛钱打赌:将军怕他那位过去卖过私酒的女婿多多少少会和这种事情有牵连,他真正希望的倒的是你最终证明这些事同里甘没有瓜葛。你觉得我这么想有没有道理?”
  “据我所知,里甘似乎不像个诈骗犯。他已经弄到手一个安乐窝,可他又自己走出去了。”
  怀尔德哼着鼻子说:“这个窝究竟安乐到什么程度,你我两人都无从判断。如果他是一个有骨气的汉子,他弄到的那个窝就不怎么安乐。将军告诉没告诉你他一直在寻找里甘呢?”
  “他对我说希望知道他的下落,也希望知道他平安无事。他挺喜欢里甘,可是里甘没和老头儿打声招呼就跑了,这可伤了老头子的心。”
  怀尔德往后一靠,皱起眉头来。“我明白了。”他用完全另一种声调说道。他的手在桌上摸索着,把盖格的蓝色笔记本挪到桌子一边,把其余的东西推给我。“你不妨把这些带走,”他说,“这些对于我是没有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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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眠不醒 19(1)
快到十一点钟的时候,我把车子放好,绕到霍巴特阿姆斯前门来。大玻璃门在十点钟就上锁了,我只好掏出我的钥匙。在光秃秃的方形大厅里,一个男人把一张绿版的晚报放到一盆棕榈旁边,又把烟头掐灭在花盆里。他站起来,对我挥了挥帽子,说道:“老板想跟你谈谈。你可让哥们儿等了好一会儿啦,伙计。”
  我停住脚观赏着他的塌鼻子和一只像肉饼似的耳朵。
  “什么事?”
  “你就别管什么事了,只要你别惹麻烦,就什么事也没有。”他的手向没有系扣的上衣扣眼儿那儿摸过去。
  “我身上可有警察味儿,”我说,“我已经累得不能讲话,累得不想吃东西,累得连脑子都不能动了。但是,如果你认为我还不至于累到连埃迪·马尔斯的命令都不能服从的话——那就趁我还没把你那只好耳朵打掉之前先把你的家伙亮出来吧。”
  “扯μ。你没带着枪。”他死死地盯着我,一对黑色的钢丝般的眉毛锁在一起,嘴角也耷拉下来。
  “那会儿没带,没准这会儿带上了,”我对他说,“我倒也不是老那样赤手空è的。”
  他挥了挥左手。“那好吧,你赢了。他没让我动家伙。他马上就会给你来个信儿的。”
  “现在可不是时候。”我说。当他从我身旁走过向大门走去时,我慢慢转过身去。他打开门头也没回就出去了,我对自己的傻劲儿感到好笑。我朝着电梯走去,上楼回到了我的房间。我把卡门的小手枪从口袋里掏出来,冲它笑了笑。然后我仔细擦拭了一遍,上了油,把它包在一块法兰绒布里锁了起来。我给自己倒了一±酒,喝着喝着电话铃就响了。我在放电话的桌边坐下来。
  “听说你今天晚上露了一手儿啊。”埃迪·马尔斯的声音说。
  “放肆、傲慢、顽固,浑身还长满了刺儿。我能为你出点儿什么力?”
  “警察们到那地方去了——你知道那儿是哪儿。你没把我拉扯进去,是吧?”
  “我何苦要替你藏着掖着?”
  “当兵的,我可是个以善还善、以恶报恶的人哪。”
  “仔细听听,我的牙齿都在打战啦。”
  他干笑了一声。“你没说我?——真没有说我?”
  “没说。可我自己也他妈不清楚为什么没说你的事。我想就算没你这件事也够复杂的了。”
  “多谢啦,当兵的。谁把他干掉的?”
  “明天看报吧——可能会见报的。”
  “我现在就想知道。”
  “你想的事都达到了吧?”
  “没有。这就是你的回答吗,当兵的?”
  “一个你从来没听说过的人把他干掉的。就说到这儿吧。”
  “如果你说的是实话,早晚有一天我会还你的人情的。”
  “挂上吧,让我睡一会儿觉。”
  他又笑了。“你正在找鲁斯蒂·里甘,是吧?”
  “不少人看来都这么认为,可惜我没在找他。”
  “如果你想找,我可以给你出点儿主意。方便的话到海滨来找我吧,什么时候都行,我很高兴能见到你。”
  “没准儿吧。”
  “那么再见喽。”电话“咔嚓”一声挂断了。我以巨大的耐心克制着自己,手攥着话筒坐在那里。然后我拨了斯特恩伍德家的号码,听见对面铃声响了四五次,接着管家那殷勤的声音答了话:“这里是斯特恩伍德将军公馆。”
  “我是马洛。记得我吗?我是一百年前见过你呢,还是昨天刚见过?”
  “当然,马洛先生。我当然记得。”
  “里甘太太在家吗?”
  “我想她是在的。你要不要——”
  我突然改变了主意,打断了他的话头:“不必了,你给她传个话儿。告诉她,照片在我手里,全部照片。一切都没问题了。”
  “好……好的……”声音似乎有点儿发颤。“您得到了那些照片,全部照片——一切都没问题了……好,先生。我应该说——非常感谢您,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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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眠不醒 19(2)
五分钟之后,电话又响了起来。这时我已经喝完了酒,酒使我开始觉得可以吃下那顿早已忘得一干二净的晚饭;我走了出去,没理会这响个没完没了的电话。我回来时它还在响着。它断断续续一直响到十二点半。到了十二点半,我关上灯,打开窗户,用一块纸塞住电话铃,上了床。我满肚子都是斯特恩伍德一家的事。
  第二天早上,我在吃火腿煎蛋的时候把三份晨报都看了一遍。报上关于这些案子的报道和事实真相差距不远,也就跟火星同土星的距离差不多——报纸上的故事通常都是这样。三份报纸都没把欧文·泰勒——在里多防波堤发现的那辆车里的司机——同“月桂谷怪宅凶杀案”联系起来,也没有一份报纸提到斯特恩伍德、伯尼·奥尔斯或者我的名字。欧文·泰勒只被说成“一个有钱人家的司机”。好莱坞警察分局的克龙耶格尔警长由于侦破了他所辖区域的两件凶杀案而声名大噪。据说凶杀是由于对一家通讯社的财产引起争执而发生的,这家通讯社是一个名叫盖格的人在好莱坞大街上一家书店后面开办的。布罗迪枪杀了盖格,卡洛尔·伦德格林为了复仇又枪杀了布罗迪。警方已经把卡洛尔·伦德格林拘捕归案。他也招供了。此人过去就有犯罪历史——可能是在中学生时代。此外,警方还拘留了一个名叫阿格尼丝·洛泽列的女人作为见证,她是盖格的女秘书。
  报道写得真是妙极了,它给人们的印象是这样的:盖格是头天夜里被杀害的,布罗迪大约一小时之后也被打死了。而克龙耶格尔警长在抽一根香烟的工夫里就把两个案子都破获了。泰勒自杀的消息则登在二类新闻的第一版,附有一张停在驳船甲板上的汽车照片。汽车牌照上的号码有意给涂掉了,汽车踏脚板旁边的甲板上摆着一具用白布盖着的尸体。欧文·泰勒近来情绪低沉,健康不佳。他的家在都布克,遗体将用船载回那里去。此事用不着再追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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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眠不醒 20(1)
失踪人口调查局的格里高利上尉把我的名片放在他前面那张宽大的办公桌上,不住地摆来摆去,直到名片和桌子边形成两条平行线。他歪着脑袋把我的名片研究了一会儿,嘴里还嘟哝了一句什么。他在转椅上转了个身,透过窗户望了望半个街区以外的法院大厦最高一层楼上嵌着铁栏杆的窗户。他长得很魁梧,但眼神却显得很疲惫,举动既迟缓又审慎,活像个守夜人。他的声音呆板,毫无语调,让人觉得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私人侦探,嗯?”他说,目光全然没在我身上,只是瞅着窗外。一缕青烟从他叼在犬牙上的那支熏得发黑的烟斗中冉冉飘起。“你有什么事?”
  “我现在正给斯特恩伍德将军办事,他住在西好莱坞,阿尔塔布里亚克雷桑三七六五号。”
  格里高利上尉没把烟斗从嘴里拿开,只从嘴角吐出一缕烟来。“办什么事?”
  “和你的工作不太一样,但是我对这件事很有点儿兴趣。我觉得你可以帮帮我的忙。”
  “帮你什么忙?”
  “斯特恩伍德将军是位有钱人,”我说,“他是本区首席检察官的父亲的一位老朋友。如果他要专门雇个人给他办点儿事情,这绝不代表警察局的意见。这是因为人家有钱,花得起这份开销。”
  “你怎么会以为我肯给他服务呢?”
  我没回答他这个问题。他又慢吞吞地、笨拙地把身子在转椅上转过来,把两脚平放到铺在地板上的油毡上。他的办公室里有一股多年例行公事的发霉气味。他阴沉沉地盯着我。
  “我不打算浪费你的时间,上尉。”说着,我把椅子向后挪了挪——大约挪了四英寸。
  他没有动弹,只是用那双无精打采的眼睛继续盯着我。“你认识地方首席检察官?”
  “我见过他,我曾经在他手底下干过事。我认识他的侦探长伯尼·奥尔斯,而且相当熟。”
  格里高利拿起电话,冲着话筒嘟哝道:“给我接检察官办公室,找奥尔斯。”
  他坐在那儿,握着放在支架上的电话机。好一会儿过去了。缕缕烟雾从他烟斗里飘散出来。他的眼神浑浊呆滞,和他的两只手一样,一动也不动。铃声响了,他用左手拿起我的名片。“奥尔斯吗……我是阿尔·格里高利,我在办公室。有一个叫菲利普·马洛的人在我这儿。他的名片上说他是个私人侦探。他想从我这儿打听点儿情况……是吗?他长得什么样……好啦,谢谢。”
  他放下电话,把烟斗从嘴里拔出来,用一支大铅笔的í帽按了按烟斗丝。他的动作是那么小心仔细,一本正经,就好像这也和当天必须干的公事一样重要。他向后一靠,又盯着我看了一会儿。
  “你想知道什么呀?”
  “想知道一下你们有多少进展,如果确实有的话。”
  他琢磨了半天。“里甘吗?”最后他问道。
  “是的。”
  “你认识他?”
  “我从来没见过他。听说他是一个将近四十岁、长得相当漂亮的爱尔兰人,曾经贩卖过私酒,后来和斯特恩伍德将军的大女儿结了婚,两个人不太合得来。人家告诉我说他一个月以前失踪了。”
  “斯特恩伍德应该感到庆幸才是,何必倒要雇个私人侦探到处打探呢?”
  “将军很喜欢这个人。这种事是常有的。老头儿身体瘫痪了,非常寂寞。里甘过去总是坐在他身旁陪伴他。”
  “我们办不到的事,你觉得你又能办到哪些呢?”
  “在打听里甘下落这件事上,我可能什么也办不到。但是这里面还牵涉到一个神秘的敲诈案件。我是想证实一下里甘并没有参与进去。要能知道他在哪儿或不在哪儿,恐怕对我是有点儿帮助的。”
  “老兄,我倒挺愿意帮忙,但是我并不知道他在哪儿。他已经谢幕退场了,就是这么回事。”
  “想瞒住你们什么事恐怕很困难。对不对,上尉?”
  “是的——不过也不尽然,我们也可能暂时被瞒住。”他按了按桌边的铃。一个中年女人把脑袋从侧门探了进来。“把有关鲁斯蒂·里甘的卷宗拿来,阿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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