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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眠不醒 - 雷蒙德

_4 雷蒙德·钱德勒(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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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眠不醒 20(2)
门关上了。格里高利上尉和我在更加沉闷的气氛中对看了一会儿。门又开了,那个女人把一沓编着号的绿色卷宗放在桌子上。格里高利上尉点头示意让她出去,然后在他那绽着青筋的鼻子上架上一副挺大的角质眼镜,慢慢·阅起卷宗里的文件来。我用手指转动着一支香烟。
  “他是九月十六日那天出走的,”他说,“唯一重要的线索是那天司机放假,没人看见里甘把车开出去,虽然我们知道他开车出去的时候应该是黄昏了。四天以后我们在日落大道附近的一所非常漂亮的别墅的车库里找到了那辆车。看守车库的人把这事作为一起窃车案报案了,说这辆车不是那里的。那个地方叫做卡萨德奥罗。还有一点我待会儿再告诉你。到底是谁把车放到那儿的,我们没查到一丝一毫的线索。我们在汽车上搞到的指纹全都同警方档案中的旧犯无关。车库里出现的这辆车看不出和什么罪行有联系,虽然有理由怀疑发生过某种犯罪行为。它倒是和另外一件事有关,我这就讲给你听。”
  我说:“和埃迪·马尔斯的妻子被列入失踪名单的事情有关吧。”
  他显然有些恼火。“是的。我们对房客进行了调查,发现她正好住在那里。她失踪的日子和里甘出走的时间差不多,前后也不过两天。有人看见她和一个有点儿像里甘的人待在一起,但我们没得到确切的证据。警察们搞的名堂,有些也真滑稽:有时候一个老太太可能看见窗户外面跑过一个人去,六个月过去之后她居然能够从一群人中把这个家伙认出来;可是我们有时候给旅馆侍者一张挺清楚的照片,他们却什么也认不出来。”
  “认人应该是一个合格的旅馆侍者必须具备的本领。”我说。
  “是啊。埃迪·马尔斯和他妻子并没有住在一起,但是据埃迪说,他们的关系倒还融洽。有这么几种可能:第一,里甘手里有一万五千块钱,一直带在身上。据他们对我说那都是现款,绝不会面上一张真票子下面都是烂纸。这可是一大笔钱。有的人就爱在这上面炫耀,在别人看着他时,偏要掏出来显显。里甘可能就是这么个人。不过也说不定他对金钱的事一点儿也不在乎。据他妻子说,他除了食宿和他妻子给的一辆帕卡德120以外,从没花过斯特恩伍德老头儿的一个í子儿。别忘记了他过去是个发过大财的私酒贩子。”
  “我真弄不懂。”我说。
  “好啦,我们现在面对着的是一个潜逃出走的人,他的裤兜里有一万五千块现款,而且尽人皆知。所以这件事可能跟钱财有关。我自己要是有一万五,说不定也会潜逃——虽然我有两个上中学的孩子。因此,我们首先想到的是有人为了那些钱整治了他,而且整治得太厉害了,所以只好把他弄到沙漠里去,种到仙人掌底下。可是我对这种推论不太相信。里甘随身带着一把枪,也有摆弄枪的丰富经验。他不只在那帮油头滑脑的酒贩子里混过;据我了解,早在一九二二年——或者随便是哪年吧——一次爱尔兰叛乱中他还指挥过整整一旅人马。像这样一个人对一个抢劫犯来说可不是块好啃的肥肉。再说,他的汽车停在那间车库里,也就使整治他的人——不论是哪个人——都知道他和埃迪·马尔斯的老婆交情很不错。我估计这也许是实情。不过这件事可并不是随便哪一个赌场上的无赖都能知道的。”
  “有他的相片吗?”我问。
  “有。可是没有她的。这也挺奇怪。这件案子奇怪的地方真不少。你看吧,”他把一张上光的照片从桌上推过来。我看到的是一个爱尔兰人的面孔,神色与其说是快乐不如说是忧郁;与其说是稳健不如说有些拘谨。这张脸不是一个硬汉子可也不是一个任人推来搡去的软骨头。笔直的黑眉毛,下面是突出的颧骨,前额很宽,不显得太高,浓密乌黑的头发,鼻子纤小,嘴挺大。下巴很有线条,可是却小得配不上那张大嘴。脸皮紧绷绷的,是一种遇事果断、盲打莽撞的人的脸形。我把照片递回去。以后要是看到这张脸,我会认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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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眠不醒 20(3)
格里高利上尉磕了磕烟斗,重新装上烟丝,用大拇指按下去。他点燃烟斗,喷着烟,又接着说下去。
  “再说,可能有人会知道他爱着埃迪的太太。不仅是埃迪本人而已。奇怪的倒是埃迪怎么知道的。但是他好像不太在乎。我们当时彻底调查过事情发生前后他的行踪。他当然不可能出于嫉妒而干掉里甘。那样干也太引人注目了。”
  “那要看他聪明到什么地步,”我说,“他也许正是将计就计呢。”
  格里高利上尉摇了摇头。“如果他为人非常精明,连搞一个大赌窟都没人敢过问,他是决不会干这类事的。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说因为他觉得我们不会怀疑他干这种蠢事,所以才放手去干。从警方的角度看,你这种推断是错误的。因为这样一来他就引起了我们的密切注意。这对他的买卖是不利的。你也许认为干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挺聪明。我没准儿也这么想。可是一般人却不这么认为。他今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我是认为他不可能干这种事的。如果我错了,只要你能证明,我就把我的椅垫儿嚼着吃。但是在你拿出证据之前,我还要坚持埃迪是清白的。对于他这种类型的人来说嫉妒不会是杀人的动机。黑社会的头头儿都是有办大事的头脑的。他们懂得办事要注意策略,决不会叫私人感情误了正事。所以我认为你的推断不能成立。”
  “你认为能成立的是什么呢?”
  “这出戏是那个女人和里甘自己演的,别人并没有插手。她过去头发是金黄的,现在就不是这种颜色了。我们没有找到她的汽车,所以他们可能是开这辆车逃走的。我们动手太晚了一点儿,晚了两个星期。除了里甘的那辆汽车以外,我们没有任何其他线索。当然,这种情况我已经习惯了,特别是上流社会的家庭中发生的这类事。而且,凡是经我手办的事,当然我一律严守秘密。”
  他把身体往后一靠,那双又大又粗的手掌啪的一声敲了一下椅子扶手。
  “当然,我也不是揣起手来什么也不做,”他继续说,“我们已经向各处发出了通知,可是时间还不长,还看不出下文。里甘身上有一万五千块钱,这我们是知道的。那女的身上也有钱,也许是一大堆零钱。可是他们总有一天要花光的。那时里甘就得去兑换一张支票,总免不了会露出点儿蛛丝马迹。他也许要写封信什么的。他们现在多半住在一个陌生的城镇,改了名换了姓,但是一些旧习性是改不掉的。这种习性早晚要在钱财方面重新露头的。”
  “那个女的在嫁给埃迪·马尔斯以前是干什么的?”
  “是个唱流行歌曲的。”
  “你不能搞到一张她从前的相片吗?”
  “没办法。埃迪一定有,可是他绝不会撒手的。他不希望别人去打扰他。我不懂他这是什么意思。他在城里有几个朋友,要不然也不会干这么大的买卖了。”他咧开嘴笑了,“我说的这些对你有帮助吗?”
  我说:“这两个人你谁也找不着。太平洋离我们太近了。”
  “我还是可以跟你打个吃椅垫的赌。我们会找到他的,可能要花一些时间,可能要花一两年时间。”
  “斯特恩伍德将军也许活不了这么长。”我说。
  “我们已经尽力而为了,老兄。如果他肯出一笔报酬,多花一点儿钱,我们没准儿能搞出个名堂来。这个城市的市政当局收入不少,可是没给我这笔花销。”他的大眼睛盯在我身上,松散的眉毛抖动着,“你当真认为是埃迪把他们俩干掉的?”
  我笑了。“不。我不过是开个玩笑。我的想法和你的一样,上尉。里甘和一个女人私奔了。他更喜欢这个女人。他自己的老婆虽然有钱,可是他和她不太合得来,再说,他老婆也还没有把家资弄到手呢。”
  “你见过她吧?”
  “见过。这个女人你可以同她度一个狂欢的周末,可要是整天泡在一起,那就要叫你倒胃口了。”
  他又咧开嘴笑了。我谢了谢他为我浪费的时间和提供的情况,然后就告辞走了。在从市政厅回家的路上,一辆灰色的普利茅斯小轿车尾随着我。我在一条僻静的街上给了它个机会,让它超过我,可是它始终跟在后边。于是我只好把它甩掉。我还有不少正经事要干呢。
  
长眠不醒 21(1)
我没有再走近斯特恩伍德他们家。我回到办公处,坐在转椅上晃悠着两条腿,我很久都没有闲工夫这样做了。风一阵一阵地从窗口吹进来,隔壁旅馆中汽油炉子的煤烟顺风漫进屋子,在办公桌面上滚过去,就像飘拂过一块空地的野苋菜。我在想要不要出去吃饭,在想生活是多么乏味,即使喝一点儿酒生活也可能照样乏味;我又在想,在现在这个钟点一个人去喝酒真是一点儿意思也没有。我正在想这些事,诺里斯来电话了。他用他那非常有礼貌的口吻告诉我说,斯特恩伍德将军身体不太舒服,报纸上的几条新闻都已经读给他听了,斯特恩伍德将军认为我的侦查任务已经结束。
  “不错,关于盖格的事已经结束了,”我说,“不过他不是我打死的,我知道。”
  “将军也并不认为是您打死的,马洛先生。”
  “将军知道里甘太太担心的那些相片的事吗?”
  “不知道,先生。他肯定不知道。”
  “你知道将军给了我什么吗?”
  “知道,先生。我想是三张借条和一张名片。”
  “对了。我准备把这些东西都还回去。至于相片嘛,我看最好是让我马上就销毁了的好。”
  “很好,先生。里甘太太昨天晚上好几次给您打电话……”
  “我出去喝酒了。”我说。
  “是了。那是十分必要的,先生,我知道。将军指示我给您寄去一张五百美元的支票。您看够不够?”
  “太慷慨了。”我说。
  “是不是可以说这件事现在已经了结了?”
  “呵,当然了结了,严严实实地封起来了,封得就像定时锁已经锈死了的保险库一样严实。”
  “多谢您,先生。我敢说我们大家都认为这件事办得很好。等将军身体稍微好一点儿的时候——也许是明天吧——他要当面向您表示感谢的。”
  “好的,”我说,“我还要去喝一点儿他的白兰地,也许还要加点儿香槟。”
  “我一定把酒冰得凉凉的。”老仆人说,声音里简直是带着笑意。
  事情就是这样了,我们互相道了再见,挂上电话。隔壁咖啡馆的饭香随着煤烟从窗口飘进来,但是并没有引起我的食欲。于是我拿出储备在办公处的酒瓶喝起酒来。至于我的自尊心会有什么感觉,我已经没心思去管了。
  我扳着指头计算了一下。鲁斯蒂·里甘放弃了一大笔财产和一个漂亮的老婆,同一个来历不明的金发女人逃跑了,这个女人不管怎么说是和一个名叫埃迪·马尔斯的黑帮头子结了婚的。里甘连句招呼也没打就销声匿迹了,这种做法可能有很多不同的解释。将军为人过于骄傲,从我第一次同他见面时的印象来看,也可以说过于谨慎,所以没告诉我失踪人口调查局已经着手办理这件事。失踪人口调查局这么多日子毫无进展,显然是认为这件事不值得多费脑筋,里甘想要干什么已经干了,别人为他操心是多余的。我同意格里高利上尉的意见,埃迪·马尔斯仅仅因为一个男人和这个女人一起进了城就把两人双双干掉,这种可能性也太小了,他和那个金发女人甚至住都不住在一起。这种事可能叫他很恼火,可是他首先考虑的是自己的买卖。在好莱坞这地方混事,要把牙咬得紧紧的,不然的话,随时都会有金发女人溜进你的嘴里,你整天就都得咀嚼这类事了。当然,要是牵涉到一大笔钱的话,那就该另当别论了。不过一万五千块钱在埃迪·马尔斯眼里可算不上什么,他不是布罗迪那号人,为了万把块钱就绞尽脑?。
  盖格死了,卡门只好再另外找一个不三不四的人去喝外国酒了,我不担心她会有什么烦恼。她需要做的事倒是该找个僻静地方乖乖站五分钟,显出点儿害臊的样子来。我真希望下一个勾搭她的人能够稍微客气点儿,线放得长一些,不要太性急。
  里甘太太和埃迪·马尔斯居然熟到能借钱的份儿上。其实这也很自然,如果她常玩轮盘赌,而且是个好输主的话。任何赌窟的老板在必要的时候都乐意借钱给一个好主顾。除此之外,在里甘这件事上他们还另有一层利害关系。里甘是她的丈夫,而且又和埃迪·马尔斯的老婆跑了。
  
长眠不醒 21(2)
卡洛尔·伦德格林,那个除了骂人的脏字就不会说别的话的青年杀人犯,很久很久都出不了场了,就算他们不把他捆在电椅上。他们不会这么干的,因为他可能承认自己有罪,这样就不必·来覆去地审讯,也省了他们不少开支。凡是聘请不起大律师的人一般都这么做。阿格尼丝·洛泽列被当做一个人证拘留着。如果卡洛尔承认有罪,他们就用不着她作证了。只要在传讯的时候他服罪,他们也会把她释放的。他们不想在盖格的事上再继续深究。只要不深究,他们就抓不住她什么。
  就剩下我了。我隐瞒了一起凶杀案,把证据扣压了二十四小时之久,可是我至今逍遥法外,而且马上还能收到一张五百块钱的支票。我现在最聪明的莫过于再去喝一±酒,把整个这件乱七八糟的事统统抛在脑袋后面。
  既然这样做是再聪明不过的事,我就给埃迪·马尔斯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晚上我要到拉斯奥林达斯去和他谈谈。这就可以看出我是多么聪明啦。
  晚上九点钟左右我到了拉斯奥林达斯。十的月亮高高地悬在空中,发出一片冷光。等我到达海滨的时候,月亮已经被一片迷蒙的雾气遮住了。柏树俱乐部在拉斯奥林达斯市的尽头,是一座庞大的、结构很不整齐的大楼。这里?先是一个名叫德·卡é的富豪的避暑山庄,后来作过旅馆。这座建筑物从外表上看年久失修,又大又黑,周围密密层层地长满了被风刮得歪七扭八的蒙特利丝柏树。建筑物的名字也就是因为这些柏树而得来的。楼前边是带着旋涡装饰的巨大门廊,四周是角楼,彩色玻璃装饰在大窗户四边。后面是空阔的大马厩。整个大楼给人以阴é破败的印象。埃迪·马尔斯把它买到手以后,让它的外表仍然保持着?来的样子,并没有改建成像米高梅电影公司的外景那样富丽堂皇。我把汽车停在一条悬着噼啪作响的老旧霓虹灯的街道上,沿着一条潮湿的石子路向大门走去。一个身穿双排扣卫兵大衣的守门人把我领进一间昏暗而寂静的门厅,这里,一道弧形的白色橡木楼梯气派威严地通到黑糊糊的楼上。我把帽子和大衣存在更衣室,一边等待着,一边听着从笨重的双扇大门后面传来的乐曲声和嘈杂的人声。这些声音好像在很远很远以外的地方发出来的,同这座大楼本身一点儿也不D调。过了一会儿,那个身材瘦削、生着一张铁青脸的金发男人——他曾经陪着埃迪·马尔斯和那个è击手去过盖格那里——从楼梯后的一扇门里边走出来,对我μμ地笑了笑,回身领我走过一个铺着地毯的大厅,来到老板的办公室。
  这间办公室是一个方方正正的房间,室内有一个窗口很深的老式月桂木窗户和一座石头砌的壁炉,炉子里懒洋洋地烧着一大块松木,屋子四壁嵌着胡桃木的壁板,壁板上面悬着褪了色的缎子作为护壁毯。天花板很高。屋里有一股冰冷的海水味儿。
  埃迪·马尔斯那张没有光泽的深色办公桌不是这个房间?来的家具,不过屋里所有的家具都不是一九○○年以后造的。地毯是那种佛罗里达棕红色。角落里摆着一架酒吧间用的收音机,一套塞佛尔瓷茶具放在一个í盘里,旁边是一把俄式茶壶。我真想知道这是为谁预备的。另一个角落里还有一扇门,门上安着一副定时锁。
  埃迪·马尔斯对我客气地笑了笑,同我握过手,用下巴指点着那间安着定时锁的保险库说:“要不是这个玩意儿,在一群抢劫犯中间我的日子也不好过。”他的声音非常得意,“本地的警察每天早上进来看着我打开它。我和他们约好了的。”
  “你在电话里好像说你有点儿什么事想告诉我,”我说,“是什么事啊?”
  “忙什么?坐下来先喝一±。”
  “我一点儿也不忙。咱们两人要谈的都是正经事。”
  “你还是喝一±吧,准保你喜欢。”说完,他调好了两±酒,把给我的那±放在一把红皮椅子旁边,自己叉着腿站在办公桌前面。他把一只手插在深蓝色晚礼服的口袋里,大拇指露在外面,指甲闪闪发光。他穿着晚礼服比穿灰法兰绒衣服显得神情更加严峻一些,不过整个说来还是像一个骑师。我们一边喝酒一边彼此点着头。
  
长眠不醒 21(3)
“从前来过吗?”他问道。
  “在禁赌时期来过。我对赌博向来不感兴趣。”
  “对钱不感兴趣,”他笑了笑,“你今天晚上该顺便去看看。你的一位朋友正在外边玩轮盘赌。我听说她今天手气不错。维维安·里甘。”
  我一边呷着酒,一边拿起他的一支印着姓名缩写的特制香烟。
  “我很欣赏昨天你处理问题的方式,”他说,“我开始遇见你的时候很不痛快,可是后来才看出来你做得对。咱们两人会处得来的。我欠你多少钱?”
  “为什么欠我钱?”
  “还那么小心谨慎,嗯?我在警察局里有人,什么内幕都知道,否则在这里也待不住。我弄到的情况是事情的真实面目,不是报纸上看到的那些东西。”他冲我露出了他的大白牙。
  “你弄到了多少?”我问。
  “你说的不是钱吧?”
  “我指的是那些消息。”
  “哪些消息?”
  “你好健忘啊。里甘的消息。”
  “噢,那个嘛,”他挥了挥手。在一盏í灯射向天花板的光束里,他的指甲闪闪发光。“我听说你已经得到这方面的消息了。我觉得我应该给你一点儿报酬,别人对我讲义气,我向来是要报答的。”
  “我到这儿来不是向你要钱的。我做的事已经有人给钱了。从你的标准来看,不算很多,不过满过得去了。一次效忠一个主顾,这是我历来的信条。里甘不是你干掉的吧,嗯?”
  “不是。你觉得我可能做出这种事吗?”
  “我看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他笑了。“你开玩笑哪。”
  我也笑了。“当然,我是开玩笑。我从来没见过里甘,可是我看过他的照片。你手下的那些人真不是办事的人。另外,我们既然谈起这个问题来,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派拿枪的伙计到我那里去给我下命令了。说不定我真会歇斯底里起来撂倒一个呢。”
  他从玻璃±后面望着炉火,又把±子放在办公桌边上,用一条薄麻布手绢抹抹嘴。
  “你说得好听,”他说,“不过我敢说你也确实不是好对付的。你对里甘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兴趣,对不对?”
  “对的,就我的职业来讲,我对他没有兴趣,我的雇主没有要求我调查他的事。但是我知道有人很想知道他的下落。”
  “她才一点儿也不关心呢。”他说。
  “我说的是她父亲。”
  他又擦了擦嘴唇,然后又看看手绢,就像想从手绢上找到点儿血迹似的。他把那浓浓的灰眉毛拧在一起,一只手摸弄着久经风霜的鼻子。
  “盖格想敲将军的竹杠,”我说,“将军虽然没有坦白说,我也猜到他相当担心这事里面有里甘的份儿。”
  埃迪·马尔斯笑了。“喔——嚯。盖格跟谁都来这一手。这全都是他自己的主意。他是从别人那里搞到几张看起来完全合法的借条——我保证是合法的,只是他不敢凭这些借条告状。他把这些条子寄出去,还用花体字签上名字,自己一点儿凭据也不留。如果他抽着一张大牌,觉得有希望把人吓唬住,他就下手;如果没抽着大牌,整个事他就都住手不干了。”
  “真是个聪明人,”我说,“这回他确实住手了,不但住了手,而且自己也栽到上面了。这些你都是怎么知道的?”
  他不耐烦地耸了耸肩膀,“我倒真希望别人带给我的这些消息我连一半也不知道才好。在我的这个圈子里,打听别人的秘密是最亏本的买卖。如果你要办的仅仅是盖格这件事的话,可以说事情已经了结了。”
  “了结了,也给了我一笔钱,把我辞掉了。”
  “我对这一点可真遗憾。我希望老斯特恩伍德能够出一笔薪金雇一个你这样的当兵的,好让他那几个女儿留在家里——哪怕一星期叫她们在家待几个晚上也好哇。”
  “为什么?”
  他的嘴角好像耷拉下来了。“她们到处惹是生非。就说那个黑头发丫头吧,她在我这儿简直叫人没法儿对付。要是她输了钱,就不要命地乱下赌注,结果落到我手里的都是一堆废纸一样的借条儿,打多少折扣也兑现不了。除了每月的零花钱,她手头一个子儿也没有;老头儿遗嘱上的数目到底有多少至今也是个谜。要是她赢了钱,就把我的钱带回家去了。”
  
长眠不醒 21(4)
“你第二天晚上再把钱捞回来嘛。”我说。
  “只能捞回一部分。时间一长,我还是个输家。”
  他目光十分恳切地望着我,倒好像他说这些话对我非常重要似的。我很奇怪他为什么要把这些事情告诉我。我打了个哈欠,把酒喝完了,说:
  “我想出去见识见识这个地方。”
  “好的,去吧。”他指着保险库旁边的一扇门说,“这里能通到赌桌后面的一扇门。”
  “我倒想走那些赌鬼们进去的路。”
  “行啊,随你的便。我们是朋友,对吧,当兵的?”
  “当然了。”我站起身来和他握了握手。
  “说不定哪天我真能为你效点儿劳呢,”他说,“这回你想要知道的都从格里高利那儿听到了。”
  “这么说你和他也有点儿交情 ?”
  “不是你想象的那种,我们只不过是朋友而已。”
  我把他盯了一会儿,然后向刚才我进来的那扇门走去。我打开门,回头看着他。
  “你没派什么人开一辆灰色普利茅斯轿车跟踪我吧?”
  他的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显然十分惊讶。“见鬼,没有啊,我派人跟踪你干什么?”
  “我也想像不出来。”我说完就走了出来。我觉得他那副吃惊的样子是真实可信的。好像他甚至还显出了几分忧虑,这可不知道是什么?因。
  
长眠不醒 22(1)
这时大约十点半钟,佩着黄绶带的墨西哥小乐队无精打采地演奏完一支花里胡哨的低音伦巴舞曲,可是没有人跟着跳舞。演奏葫芦的人揉搓着可能是有些酸疼的手指尖儿,几乎同时,把一根烟叼在嘴上。另外的四个人动作D调地一同弯下腰去,从椅子底下钩出酒±,端起来呷了两口,咂着嘴唇。他们的样子好像在说:这是龙舌兰酒。其实很可能只是矿泉水。这种装模作样同他们的音乐一样完全是浪费,没有人看他们。
  这间大屋子一度当过舞厅,埃迪·马尔斯只是根据生意上的需要做了一些必要的改建。屋里没有电镀铬的闪光,带棱的檐口后面没有无影灯,墙上没有石英玻璃?,四周也没有用抛光的金属管做的紫罗兰色硬皮子包面儿的椅子。没有一样好莱坞夜总会那种典型现代化的装饰设备。灯光是从笨重的枝形水晶大吊灯中发出来的,板墙上仍然罩着玫瑰红的锦缎,这是为了和镶木地板颜色对称而装饰起来的,只是因为日久天长有些褪色,因为尘土太多而有些灰暗。镶木地板只有在乐队前面的那一小块地方露在外面,像玻璃一样光滑,其他部分都铺着厚厚的、显然非常贵重的深红色地毯。地板是由十几种硬杂木拼嵌的,从缅甸的柚木开始,经过六七种颜色不同的橡木和类似桃花心木一样的红木,颜色由深而浅,直到最后是加利福尼亚山中出产的青白色的野丁香木。拼嵌的图案非常精致,色泽变化也很准确。
  这诚然是一间很漂亮的大厅,只不过轮盘赌台代替了那种老式的、优雅的舞蹈。对面的墙根底下摆有三张赌桌。一道道很矮的í栏杆把它们连在一起。栏杆形成一道栅栏,把收赌钱的人站的地方围了起来。三张桌子都在开赌。不过赌客们大部分挤在中间的赌桌上。从房间这头我倚着酒吧柜台站着的地方可以看到维维安·里甘的黑脑袋紧凑在赌桌上面。我用手转动着摆在桃花心木柜台上的一小±百加得酒。
  酒吧间招待员靠在我身边,看着中间赌台周围那堆衣冠楚楚的人们。“她今天晚上大赢特赢,庄家可输惨了,这个高个儿黑头发的娘儿们。”他说。
  “她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她姓什么,她经常来这儿。”
  “你不知道她姓什么才怪呢。”
  “我不过是在这儿打杂,先生,”他一点儿也不在意地说,“她没有人陪着。同她一起来的人喝醉了,被抬到外面汽车里去了。”
  “我一会儿送她回家。”
  “你当然得送送她。不管怎么说,我祝你走运。要不要我把这±百加得酒冲μ一些,还是就这样喝?”
  “就这样吧,这种酒很不错。”我说。
  “我可不喜欢。我宁愿喝治喉炎的药水儿。”
  人堆往两边一散,两个穿着晚礼服的男人从里面挤出来。我从空隙处看到维维安的后脖颈和裸露着的肩膀。她穿着一身开口很低的暗绿色天鹅绒衣服,在这种场合下显得过于考究。人群又挤到一处,把她完全挡起来,只剩下一点黑头发。那两个男人走过来,靠着酒吧台子要了苏格兰威士忌加苏打水。其中一个人脸色绯红,情绪很激动,用一块镶黑边的手绢抹着脸。他裤腿两侧上的缎子条宽得简直像轮胎印儿。
  “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手气哪,老兄。”他用一种高度兴奋的声音说,“十次连着押红,八胜两和。轮盘赌就是这样,老兄,就是这样!”
  “真叫人看着心里发痒,”另外那个人说,“一次就下一千块钱的赌注,她输不了。”这两个人把嘴伸到酒±里,咕咚咚地很快把酒喝完,又走了回去。
  “这些小人物可真没见过世面,”酒吧间侍者慢吞吞地说,“一次一千块钱呵。我有一次在哈瓦那见过一个马脸的家伙——”
  中间赌桌上忽然人声嘈杂起来,一个带有外国人腔调的清晰声音盖住了人们的喧哗说道:“请您稍微等一会儿,夫人,本赌台现在收不起您的赌注。马尔斯先生马上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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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眠不醒 22(2)
我放下手里的百加得酒,轻手轻脚走过地毯。小乐队又开始演奏一曲探戈,这回声音奏得挺响,但是没有人跳舞,也根本没有人打算跳。我向紧左边那张赌桌走过去,从零零散散站着的人群中间穿过;这些人有的穿着常礼服,有的全身是晚礼服,有的又穿着运动服装,有的干脆是上班的衣着。左边这张赌台上摊子已经散了,两个管赌台的人站在桌子后边,脑袋凑在一起,眼睛向旁边瞟着。其中一个拿着一个搂钱耙子在空荡荡的下注格子上漫无目的地来回划拉着。他们两人都在盯着维维安·里甘。
  维维安·里甘长长的睫毛颤动着,面色白得很不自然。她站在中间的赌桌旁,正对着轮盘,面前是一堆散乱的钞票和筹码。看起来这笔钱数目不少。她用一种冷μ、傲慢、乖戾的语调拉长了声儿对管轮赌的人说:
  “我倒要领教领教,你们这地方多么寒酸。赶紧动手把轮子转起来吧,阔庄家。我还要再玩一回,我要把桌子上的钱都押上去。我发现你收钱可够麻利的,可是一到出钱的时候就哼唧起来了。”
  管轮赌的人已经见惯了成千上万个耍脾气使性子的赌客。他只冷μ而不失礼貌地笑了笑。那种高傲、神秘、不动声色的态度简直一点儿毛病也挑不出来。他板着面孔说:“本赌台现在收不起您的赌注,夫人。您桌面上已经有一万六千多块钱了。”
  “这可都是你的钱哪,”这姑娘挖苦他说,“你不想捞回去吗?”
  站在她身边的一个男人想对她说点儿什么,她飞快地把身子转过去对他啐了一口。那个人红着脸躲到人群里。í栏杆围起的那块地方最里面木板墙上有一扇门,这时打开了,埃迪·马尔斯从里面走出来,脸上带着从容不迫的笑容,双手插在晚礼服上衣的口袋里,两个拇指露在衣袋外头闪闪发光。他好像很喜欢这种姿势。他从收赌人身后慢慢走过来,停在中间赌桌的一角。他慢吞吞地、语气平和而又不像收赌人那么客气地说:
  “有什么事吗,里甘太太?”
  她猛地朝他扭过脸来,我看见她脸颊上的肌肉一下子绷紧了,好像是精神已经紧张到无法忍受的地步。她没有搭理他。
  埃迪·马尔斯不紧不慢地说:“如果您不准备再赌的话,请允许我派个人送您回家。”
  维维安的脸刷地红了起来,颧骨显得更加苍白了。接着她怪声怪气地笑起来,狠狠地说:
  “再赌一次,埃迪。我要把我的钱全押在红上。我喜欢红,那是鲜血的颜色。”
  埃迪·马尔斯μ然一笑,点了点头。他把手伸到上衣的内兜里,掏出一个镶着金角的海豹皮大钱包,满不在乎地顺着桌子扔给那个收赌的人。“拿出同样的数来和她对赌,”他说,“如果没有人反对的话,这一轮儿可就专门为这位女士开啦。”
  没有人反对。维维安·里甘弯下腰,恶狠狠地用两手把赢来的钱一古脑儿推到赌盘格子的大红方块上。
  收赌人毫不犹豫地俯身在赌台上。他把她的钱和筹码数了数,垛起来,除了几个筹码和几张钞票以外把她的钱整整齐齐码成一小堆,然后用搂钱的耙子把剩下的零头推到赌盘外面。他又打开埃迪·马尔斯的钱包,抽出两沓每张一千元的票子。他拆开其中一沓,数出六张放到没拆的那一沓上,把剩下的四张散票子放回钱包,然后把钱包满不在乎地往旁边一放,好像扔开的是一盒火柴。埃迪·马尔斯也没动那个钱包。除了收赌人以外,看热闹的人全部静静地站着。他用左手摇动轮盘,手腕随意一抖,象牙球便沿着轮子上的槽滑动起来。接着,他两手都抽了回来,在胸前一搭。
  维维安的两片嘴唇慢慢地张开,直到她的牙齿被灯光照着,像刀刃一样地闪光。象牙球沿着轮盘的斜面缓缓地滑下去,在数字上面的镀铬棱角上弹跳着。过了好一会儿,随着一声清脆的“咔嗒”声,球不动了。与此同时,轮盘速度也慢下来,带着象牙球一起转。收赌人一直交叉着双臂站在那里纹丝不动,直到轮盘完全停止了转动。
  
长眠不醒 22(3)
“红胜。”他一本正经地、无动于衷地说。小象牙球停在红二十五号上,离着“零零”有三个号。维维安把头往后一仰,得意洋洋地笑起来。
  收赌人举起耙子,慢慢地把那一垛一千块一张的钞票推过赌盘另一头,推到和维维安的赌注一起,再把所有的钱都推到赌盘外面。
  埃迪·马尔斯笑着把钱包放进口袋,脚跟一扭,从木板墙上的那扇门走出了这间屋子。
  十几个人这一下才透过气儿来,不约而同地向酒吧挤过去。我跟着他们挤出来,在维维安把赢的钱收拾好从赌桌转过身来之前,我已经走到赌厅另一头儿。我走出这间大屋子,来到空空荡荡的门厅里,从管衣帽的姑娘那儿取了我的帽子和大衣,在她的盘子里扔了一个两角五分钱的硬币,走到外面门廊上。看门的人走到我身边问:“要不要我把您的车开过来,先生?”
  我说:“我出来遛一遛。”
  门廊边上的涡形栏杆都被雾气打湿了。雾气凝成的水珠滴滴答答地从丝柏树上往下滴落。这些丝柏树丛向大海边上的悬崖那边伸展过去,树影越来越μ,渐渐消失在一片朦胧之中。前后左右都只能看到几步远的地方。我顺着门廊的台阶走下来,慢慢穿过树丛,沿着一条依稀可见的小路摸索着,最后我听到了悬崖下面海涛拍岸的声音。四下里一丝光亮也没有。雾气时浓时μ,我一会儿能清晰地看到十几棵树,一会儿树影又变得模模糊糊,再一会儿除了雾气以外什么都看不见了。我往左一拐,沿着另一条小路往回走,这条路能绕到赌客们停车的车库。当我刚刚能看清这座建筑物的轮廓时,忽然停住了脚步。我听到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人的咳嗽声。
  在湿漉漉的草地上,我的脚步没有发出任何声响。那个人又咳嗽了一声,接着,声音被一条手绢——要不就是衣服袖子——给掩住了。趁他正掩住嘴的工夫,我朝他走近了几步。我看见了他——一个紧靠在路旁的隐约可见的身影。我一步跨到一棵树后面蹲下身子。那个人把头扭了过来。按说在他扭头的时候,我是应该能看到他的脸的——那个部位在雾气中应该是一块模糊的白颜色,但是我看到的却是黑糊糊的一团——这个人脸上罩着一副面具。
  我在树后面静静地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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