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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眠不醒 - 雷蒙德

雷蒙德·钱德勒(美)
长眠不醒 作者:[美]雷蒙德·钱德勒
长眠不醒 1(1)
十月中旬的一天上午,十一点钟左右,太阳没有露头,几座小山丘前的空旷处雨意很浓。我穿着一身浅蓝色的西装,里面是深蓝色的衬衫,系着领结,口袋里露出一角手帕,脚上是厚底黑皮鞋,带深蓝色花纹的黑色毛线短袜。我显得又干净又利落,脸刮得干干净净,一点儿也没有醉意;至于有谁能够知道这一点,那不关我的事。总而言之,凡是一个衣冠整洁的私人侦探应有的外表,我都具备了:因为我正在拜访一位家资四百万的大富翁。
  斯特恩伍德宅邸一进门的大厅有两层楼高。大厅的正门足可以赶进一群印度大象;门上边镶着一块特号的花玻璃,?的是一个身披黑色甲胄的骑士正在搭救一位被捆在树上的女郎。这位女郎身上什么衣服也没穿,但是头发非常长,帮了她不少忙。骑士为了表现得彬彬有礼,已把他头盔的前檐推上去,他正在摆弄把女郎捆在树上的绳结,但解来解去也解不开。我站在那儿想,如果我住在这所房子里,早晚有一天我会爬上去帮帮他的忙。他做这件事似乎并不太认真。
  大厅的后壁有几扇落地玻璃窗,玻璃窗外是一片开阔的碧绿碧绿的草坪,一直通到一座白色的车库。一个皮肤黝黑、身材瘦长、穿着亮闪闪黑皮护胫的年轻司机,正在擦拭一辆红褐色的帕卡德牌①旅行汽车。车库后面种着几棵装饰庭院的树,像卷毛狗一样修剪得整整齐齐。树后面是一座很大的圆顶暖房。再过去是很多的树,最后面便是那些蜿蜒起伏、轮廓优美的层层叠叠的小山丘了。
  大厅东边兀立着一道瓷砖铺地的楼梯,通向楼上一个带铁栏杆的长廊和另一块镶嵌成传奇?的彩色玻璃。沿着大厅四壁摆着很多把红绒椅座的硬背大椅子,看来从来也没有人在上面坐过。西墙正中有一个大壁炉,炉子里什么东西也没有,炉前放着四块大í片组成的一面炉挡;壁炉台是大理石的,四角装饰着爱神丘比特雕像。炉台上面挂着一张巨大的油?肖像,肖像上面交叉挂着两面带子弹洞的、也许是虫蛀的轻骑兵三角旗,外面罩着玻璃框。肖像是一个穿着墨西哥战争年代的军服、板着身躯的军官。这人生着像煤块一般乌黑的、热情而严峻的眼睛,蓄着整齐的、乌黑的拿破仑三世式的尖胡子,整个神态给人以一种只要能把他团弄住就会大有好处的印象。我猜想这位军官可能是斯特恩伍德将军的祖父,不太可能是将军本人,尽管我也听说过,将军年纪已经很老,膝下却有两个二十来岁、正处于危险年龄的女儿。
  当我还在凝视肖像上那双热情乌黑的眼睛时,远处楼梯后面的一扇门打开了。进来的不是管家,而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
  她大约二十岁左右,体格瘦小、纤巧,但看上去却很结实。她穿着一条μ蓝色的裤子,非常合身,走路的样子飘飘悠悠,好像两脚并不沾地。她那漂亮而弯曲的黄褐色头发剪得很短,比现今流行的那种发梢卷起的齐肩发式短得多。她的眼睛是灰色的,在看着你的时候一点儿表情也没有。这个女孩子走到我身边,咧开嘴对我笑了笑;我看到她生着食肉动物般的锐利的小牙,白得像柚子瓣,光洁得有如白瓷。在她的两片又薄又紧的嘴唇中间,牙齿在闪闪发亮。她的脸血色不够,看来不很健康。
  “嗬,个子挺高啊!”她说。
  “我可没想要生得这么高。”我回答。
  她的眼睛瞪圆了。她对我的回答感到奇怪。她正在思索。我虽然刚刚同她见面,却一眼就能看出,动脑子对她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还很漂亮。”她又说,“我敢说你知道自己挺漂亮。”
  我哼了一声。
  “你叫什么名字?”
  “莱利,”我说,“道格豪斯①·莱利。”
  “这名字真滑稽。”她咬着嘴唇,把头扭过一点儿,斜着眼睛打量起我来。接着,她垂下了睫毛,一直挨到面颊上,然后又像是拉幕似的把睫毛抬起来。她做这个把戏是有意叫我赏识一下。按照她的意思,我看了这个表演以后理应在地上打滚,仰面朝天把四只爪子跷到半空。
  
长眠不醒 1(2)
“你是职业è击家吗?”发现我没有在地上打滚的时候,她问道。
  “有点儿区别。我是个私人侦探。”
  “你是个——”她气恼地把头向后一扬,头发的光波在这间光线相当暗μ的大厅里闪烁了一下,“你在同我开玩笑。”
  “嗯——哼。”
  “什么?”
  “去吧,”我说,“你听见我说什么了。”
  “你什么也没说啊。你真会逗弄人。”她把一个大拇指放在嘴里,开始咬起来。她的大拇指样子有些畸形,像有些人的六指似的又细又扁,缺少上面的一个关节。她一面咬一面慢慢地吮,像婴儿咂弄奶头一样把大拇指在嘴里来回转动。
  “你真高得厉害。”她说,接着她不知为什么感到非常高兴,咯咯地笑了起来。随后,她慢慢地、脚不离地地把身子灵活地转过去,两臂瘫软地垂在身子两旁。她只用脚尖着地,身体向我这边倒过来,笔直地跌到我的怀抱里。我不得不把她抱住,否则她的脑壳就会砰的一声磕在镶着棋盘格的地板上。我拦腰把她抱住,她立刻像一摊泥似的靠在我身上。我不得不紧紧抱着她才能不使她摔倒。当她的脑袋贴到我前胸上的时候,她使劲扭动,对我咯咯地笑个不停。
  “你真帅,”她笑着说,“我也挺帅。”
  我什么也没有说。管家偏偏选择了这样一个时刻从落地窗户里走进来,正好看到我怀里抱着这个丫头。
  管家好像对这件事丝毫不以为意。他是个满头银发、又高又瘦的老人,年纪在六十上下。他那双蓝眼睛的眼神要多深邃有多深邃。他的皮肤非常光洁,走动起来肌肉坚实有力。他慢慢地穿过大厅向我们这边走来,女孩子从我身上一跃而起。她飞快地跑到楼梯下面,像只小鹿似的蹿上去。我还没来得及把吸进的一口长气吐出来,她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
  管家用平板的语调对我说:“将军现在要接见您,马洛先生。”
  我把下巴从前胸上抬起来,对他点了点头。“她是谁?”
  “卡门·斯特恩伍德小姐,先生。”
  “你得叫她戒掉那个坏习惯。她年纪已经不小了。”
  管家神情严肃而又很有礼貌地看了我一眼,又重复了一遍他刚才说过的话。
  
长眠不醒 2(1)
我们从落地长窗走出大厅,沿着一条光滑的红石板路向前走去;这条路一直绕到草坪最远的一端,把草坪同车库隔开。年轻的司机这时已在擦洗一辆零件镀铬的大型黑色小轿车。红石板路把我们带到暖房的一侧,管家替我打开门,侧身站在旁边。进了门是一间类似前厅的屋子,温度大概同闷炉里差不了多少。他跟在我身后走进来,把通向室外的门关上,接着又打开一扇通向内室的门;我们走了进去。这时才真正让人感到热起来。室内的空气又湿又闷,雾气腾腾,一股开着花的热带植物的甜腻味道扑鼻而来。玻璃墙和玻璃屋顶蒙着厚厚一层水蒸气,大颗的水珠噼噼啪啪地滴落在植物的叶子上。屋子里的灯光是一种很不真实的绿色,好像射进玻璃水槽的光线一样。屋子里到处是巨大的植物,像是一片é林,丑陋而肥厚的叶子同枝干活像死人刚刚洗过的臂膀和手指,发出一阵阵好似在毛毯底下煮烧酒的刺鼻气味。
  管家尽力帮助我穿过这些植物,不叫湿沉的叶子打在我的脸上。最后我们走到圆屋顶下面、丛林中间的一块空地上。在这块六角形的空地上铺着一块红色的旧土耳其地毯,地毯上停着一把轮椅,轮椅上,一个年纪很老、眼看就要断气儿的人正在盯着我们。这人眼里的生命的火光早已熄灭,但是却仍然保留着我在大厅壁炉上看到的那幅肖像眼睛的颜色和神采。除了眼睛以外,他的一张脸简直像个铅色的面具;一点儿血色也没有的嘴唇、尖尖的鼻子、凹陷的太阳穴、扇风耳朵,无一不给人以即将糟朽腐烂的感觉。他又长又瘦的身躯——尽管屋子那么闷热——紧紧裹着一块毛毯和一件褪色的红浴衣。像鸟爪似的一双瘦手松松地交叉着,搭在毯子上,指甲是紫色的。几缕枯干的白发贴在头骨上,仿佛光秃秃的岩石上几朵朝不保夕的野花。
  管家站在这位老人前面说:“这位就是马洛先生,将军。”
  老人点了点头,既没有移动身体也没有说话。他只是一点儿精神也没有地望着我。管家把一把潮湿的藤椅从后面推过来,抵着我的腿,我趁势坐下。管家又把我的帽子一把攫走。
  这时,老人像把他的声音从一口深井里提上来似的开口说:“白兰地,诺里斯。你愿意怎么喝白兰地,先生?”
  “怎么都成。”我说。
  管家从那些可恶的热带植物里穿行出去。将军又同我讲起话来;他说得很慢,非常吝惜自己的气力,就像一个失业的歌舞女郎节约使用自己最后一双好袜子一样。
  “过去我喝白兰地喜欢掺香槟酒。香槟像铁匠铺凹地①一样冰冷,±子下边三分之一是白兰地。您可以把衣服脱下来,先生。对于一个血管里还有血液在流动的人说来,这里实在太热了。”
  我站起来,扒掉外衣,拿出一块手帕,揩了揩脸、脖子和手背。圣路易斯城的十月的天气同这个地方一点儿相同之处也没有。我重新坐下,下意识地想去掏纸烟,但是马上就停了下来。老人注意到我的手势,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
  “你尽管抽吧,先生。我喜欢烟草气味。”
  我点着一根纸烟,向他喷了一口;他像小狗嗅耗子洞似的使劲用鼻子闻。他的嘴角因为微笑而微微抽搐了一下。
  “你看,事情多么糟,连抽烟这种坏毛病都得找替身给我做。”他一点儿也没表情地说,“坐在你面前的是个享受过荣华富贵、只剩暗μ余生的人,一个双腿瘫痪、下半个肚子只有一半还活着的残废人。我只能吃一点点东西,睡觉的时候同醒着也差不多,简直不能叫做睡眠。我似乎只靠着热气活着,像是个刚生出来的蜘蛛。我养兰花只是为了给我需要的热度打掩护。你喜欢不喜欢兰花?”
  “不特别喜欢。”我说。
  将军把眼睛眯缝起来。“确实是让人作呕的东西。兰花肥肥嫩嫩的太像人肉了。香气是甜腻腻的腐烂味,活像个妓女。”
  我张着嘴直勾勾地看着他。笼罩着我们身体的潮湿的热气像是一块包尸布。老人点了点头,好像他的脖子禁不住脑袋的重量似的。这时管家走了进来,从丛林里推来一辆装茶具的手推车。他给我调了一±加苏打水的白兰地酒,用一块湿手巾把装着冰块的í缸子裹起来,然后便悄没声地从兰花丛里走出去。丛林那边一扇门打开,又重新关上了。
  
长眠不醒 2(2)
我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白兰地。老人舔着嘴唇望着我。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慢慢地抿动着两片嘴唇,好像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在专心致志地搓弄双手。
  “谈谈你自己吧,马洛先生。我想我还是有权利了解一下你的情况吧?”
  “当然了,但是我没有许多可说的。我今年三十三岁,上过大学,如果需要的话,我还能说舞文弄墨。我干的这个行业没有多大意思。我给地方检察官怀尔德先生当过探员。他的探长,一个叫伯尼·奥尔斯的人给我打电话,告诉我你要同我见见面。我还没有结婚,因为我不喜欢警察的老婆。”
  “你还有一点儿玩世不恭,”老人笑了,“你不喜欢在怀尔德手下工作?”
  “我被他开除了,因为我不听话。在这方面我是很有点儿本领的,将军。”
  “我自己也是这样的,先生。我很高兴听到这种话。关于我的家庭你知道些什么?”
  “我听说您的太太已经去世了,您有两个女儿,都非常漂亮,也都有些野性。一个已经结过三次婚,最后一次嫁给了一个曾经贩卖私酒的人,这人在干这个营生的时候用的名字是鲁斯蒂·里甘。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情况,将军。”
  “在这些事情当中,你觉得哪件有些特别?”
  “也许是鲁斯蒂·里甘的事。但是我本人同贩卖私酒的人一向很合得来。”
  他尽量节省力气地μμ一笑。“好像我也同你一样,我很喜欢鲁斯蒂。一个卷头发、大块头的爱尔兰人,生在克隆梅尔。眼神忧郁,却总是乐呵呵的,笑容像威尔希尔大道一样宽。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给我的印象可能同你想象中的差不多——一个冒险家,在一个偶然的机会,用天鹅绒外套把自己装扮起来。”
  “您一定很喜欢他的,”我说,“您已经学会了使用他这行当的语言了。”
  他把两只没有血色的手放在毯子底下。我把烟蒂掐灭,喝光了±里的酒。
  “他是我生命的呼吸——在他还在我身边的时候。他连续几个小时地陪着我,浑身冒汗,像口大猪,一升一升地喝啤酒,给我讲爱尔兰革命的故事。他在爱尔兰革命军里当过军官。他在美国住还是非法的。这场婚姻当然很滑稽,也许夫妻关系还没有延续到一个月。我告诉你的是我的家庭秘密,马洛先生。”
  “到我嘴里仍然是秘密,”我说,“他后来怎么样了?”
  老人木然地望着我。“一个月以前他走了。突然不见了,谁也没有告诉一声。也没有向我告别。我感到有些受了伤害,但是他不是文明社会培养出来的。有一天他会给我写一封信来的。与此同时,我又在受人敲诈。”
  我说:“您是说‘又’受敲诈?”
  他把手从毯子下面抽出来,拿着一个棕色信封。“当鲁斯蒂还在这里的时候,不管哪个人想要敲诈我,都是自找倒霉。在他到这里来几个月以前——就是说,大约###个月以前——我给一个名叫乔·布罗迪的人五千块钱,叫他别再纠缠我的小女儿卡门。”
  “啊。”我说。
  他把他那稀疏的白眉毛挑了挑。“‘啊’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也不是。”我说。
  他继续瞪着眼睛看着我,半皱着眉头,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把这封信拿去,看一看。再给自己倒一±白兰地。”
  我从他的膝头上把信拿过来,又坐了下来。我擦了擦手掌,把信封·过来。信是寄给“加利福尼亚州西好莱坞区,阿尔塔布里亚克雷桑三七六五号,盖伊·斯特恩伍德将军”的,姓名、地址是用墨水写的倾斜印刷体(工程师都喜欢写这种字体)。信封已经拆开。我从里面抽出来一张棕色名片和三张硬纸片。名片是一种用亚麻制的很薄的棕色纸,印着金字:“阿瑟·格温·盖格先生”,没有住址,只有下边左角上有几个小字:“收售珍版书籍”。我把名片·过来,看到背面另外写着几行斜体字:“将军阁下:随信附上借条三纸,均系赌债,从法律角度虽无法索取,但仍望阁下以信义为重,如数清偿为荷。盖格谨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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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眠不醒 2(3)
我查看了一下信里面的几张白色硬纸,都是用钢笔填写的期票,日期是上个月——九月的几个不同的日子。“兹向阿瑟·格温·盖格先生借到现款壹仟圆,盖格先生如需用此款,我当随时奉还,并无利息。卡门·斯特恩伍德。”
  用钢笔填写的字写得歪七扭八,又是勾又是圈,该?黑点的地方都?的是小圈。我给自己调了另一±酒,一口口地慢慢喝着,把名片同借条放在一边。
  “你的推断?”将军问我道。
  “我还没有。这个阿瑟·格温·盖格是什么人?”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卡门怎么说?”
  “我没有问过她。我不想问。我就是问,她也只是嘬弄着大拇指不说话。”
  我说:“我刚才在进门的大厅里碰到她了。她就是做您说的那套动作。她还想坐在我怀里。”
  将军脸上的表情一点儿也没有变化。他的两手握在一起,仍然一动不动地放在毯子边上;屋子里的热度把我变成了新英格兰式滚烫的大菜,却似乎一点儿也没有叫他暖和过来。
  “我说话应该客气一点儿呢,”我问,“还是有什么说什么?”
  “我发现你什么忌讳也没有,马洛先生。”
  “她们姐妹俩常常在一起混吗?”
  “依我看,不大在一起。依我看,她俩各有各的走向地狱的道路。维维安被宠坏了,非常爱挑剔,尽管聪明,心肠却非常狠。卡门还是个孩子,喜欢从活着的苍蝇上揪下翅膀来。两个人的道德观念都不见得比一只猫多。我也没有。斯特恩伍德一家人都没有道德观念。接着问吧。”
  “她们俩都受过很好的教育,我想。她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事。”
  “维维安上过贵族女子中学,后来又上大学。卡门上过半打左右风气越来越开化的中学,上到最后,同她刚入学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如果我做父亲的这样说话语气有点儿幸灾乐祸,马洛先生,这是因为我的生命只在旦夕之间,容不下维多利亚式的虚伪了。”他把头靠在椅子背上,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他又突然把眼睛睁开。“我想其实用不着再补充这样的话了:一个人活到五十四岁才第一遭当父亲,现在遇到的这些事谁也怨不着。”
  我又喝了一口酒,点了点头。他的灰土一般颜色的细瘦的脖颈上有一根脉管在跳动着,坐在我那边看得非常清楚;但是跳得非常慢,简直不像脉搏。一个身体三分之二已经死掉的老人,却仍然固执地相信自己能够活下去。
  “你的推论?”他突然说了一句。
  “要是我的话,我会给他钱的。”
  “为什么?”
  “这是一个花不了多少钱就能省却一大堆麻烦的问题。在这件事背后还藏着点儿什么。但是谁也不会叫您心碎,如果您的心还没有破碎的话。非得要不少骗子敲诈您很长时间,您才会有点儿感觉的。”
  “我是有自尊心的。”他冷冷地说。
  “有人就是要利用您的自尊心。这是最容易的一种愚弄人的方法。或者利用自尊心,或者借助警察。除非您证明这是骗局,盖格是能根据借条索回这笔欠款的。但是他没有硬要,而是把借条寄回给您,而且坦白承认这是赌债。这就给了您自我防卫的权力,即使他还留着借条也无济于事。如果他是个骗子,可以说他是精通此道的;如果他是个老实人,偶然放点儿债,这笔钱是应该给他的。您刚才说给了一个叫乔·布罗迪的五千块线,这个布罗迪是什么人?”
  “一个赌棍。我记不清楚了。诺里斯,我的管家,会记得。”
  “您的两个女儿自己手头有钱吗,将军?”
  “维维安有,但是不多。卡门年龄还小,要等成年以后才能拿到母亲的遗产。我给她俩的零花钱不少。”
  我说:“我可以把这个盖格给您打发走,将军,如果您要我做的仅仅是这件事的话。不管他是怎样一个人,干的是什么营生。也许在您付给我的酬劳之外,还要您破费一点儿。当然了,他将来会不会再来捣乱,我不敢保证。给他们一点儿甜头绝对不会叫他对您死心的。您的名字已经记到他们的账本里了。”
  
长眠不醒 2(4)
“我知道了。”他的宽大、瘦削的肩膀在他的褪了色的红浴衣里耸了耸,“几分钟以前你说应该把钱给他。现在你又说给他钱也不顶事。”
  “我的意思是,让他敲一点儿小竹杠可能是一种更便宜的、更省事的解决办法。这就是我的全部看法。”
  “我怕我是个性格急躁的人,马洛先生。你的费用是多少?”
  “我一天挣二十五块钱,外加必要的开销——如果我走运的话。”
  “我知道了。如果要从脊背上去掉瘤子,这个价钱并不高。手术要做得轻巧。我希望你了解这一点。做手术的时候尽量别让病人感到震动。也许瘤子还不止一个,马洛先生。”
  我喝干了第二±酒,把脸和嘴擦了擦。肚子里装上白兰地之后,一点儿也没有感到室内的燠热好受一些。将军对我眨着眼睛,手不断地在扯毯子边。
  “如果我认为这人还多多少少讲点儿义气的话,我能不能同他达成一项D议?”
  “可以。这件事我已经交到你手里了。我做任何事决不三心二意。”
  “我一定把这家伙搜寻出来,”我说,“他会觉得一座大桥在头顶上崩塌下来的。”
  “我相信你能做到。对不起,我不能同你多谈了,我累了。”他伸出手去,按了一下安在椅子扶手上的一只电铃,电铃线接着一道黑漆电线,电线沿着那些栽着腐烂发霉的兰花的墨绿色的木桶一直蜿蜒到室门。老人闭上眼,又重新睁开瞪了我一下,然后就仰卧在靠垫上。他的眼皮又耷拉下来,不再理会我了。
  我站起身,把我的上衣从潮湿的藤椅背上拿起来,穿过一盆盆的兰花走出去。我走出里外两扇屋门,站在室外,深吸了两口十月的清新空气。暖房对面车库前面的司机已经不在了。管家从红石板路向我走来,步伐轻快,脊背挺得很直,像一块熨衣板。我把上衣穿好,站在那里看着他走过来。
  他在离我两英尺左右的地方站住,一本正经地说:“在您离开这里以前,里甘太太想见见您,先生。关于费用的事,将军通知我给您开一张支票,您觉得需要多少都可以用支票提取。”
  “他是怎么通知你的?”
  他愣了一会儿,接着就笑了。“啊,我明白了,先生。当然了,您是侦探。他通过按电铃告诉我的。”
  “你给他开支票吗?”
  “他给了我这个权力。”
  “这个权力不错,你死了以后用不着埋在乱坟岗子里了。现在我不需要钱,谢谢。里甘太太要见我做什么?”
  他的一对蓝眼睛笔直地扫了我一眼。“她对您到这里来的目的有些误解,先生。”
  “谁把我到这里来的事告诉她了?”
  “她的窗户正对着暖房。她看见咱们走进去了。我只好把您的身份告诉了她。”
  “我不喜欢这样。”我说。
  他的蓝眼睛蒙上了一层寒霜。“您是想告诉我我的职务该是什么吗,先生?”
  “没那意思。但是我对猜测你的职务都包括什么范围倒有极大兴趣。”
  我们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地互相凝视了一会儿,接着,他那对蓝眼睛又瞪了我一眼,便转身走开了。
  
长眠不醒 3(1)
这间屋子太大了一些,天花板过高,房门也大得出奇,白色地毯从屋子一边铺到另一边,仿佛阿罗黑德湖上刚刚下了一场雪。屋子里到处是高大的穿衣镜和玻璃摆设。象牙色的家具镶着镀铬的金属装饰,宽大的象牙色窗帘一直垂到雪白的地毯上,离窗玻璃足有一码远。白色的杂物使象牙色显得有些肮脏,而象牙色的家具又把白色衬托得像血液流尽般的惨白。窗户直对着越来越阴沉的小山冈。雨马上就要下起来了。屋子里已经感到窒闷了。
  我在一张巨大的软椅边上坐下,看着里甘太太。里甘太太是很有瞧头儿的。她是个挺能惹麻烦的女人。这时她正放平了身子躺在一张式样极为现代化的躺椅上,连拖鞋也没有穿。我瞧着她那两条穿着透明丝袜的腿。她摆放腿的姿势似乎就是为了让人盯着看的;膝盖以下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有一条还可以往上边看得更远一些。她的膝盖生得很肉头,还带着好像长在面颊上的酒窝,不是那种满是棱角的大骨头。她的小腿很美,脚踝又细又长,优美的、富有旋律的线条完全可以谱一首音乐诗。她的身躯高瘦、强健。她仰卧在躺椅上,头倚在象牙色的缎子靠垫上。她的卷曲的头发是黑色的,从中间分开,眼睛同大厅中肖像上的一样乌黑、灼热。她的嘴很美,下巴也很美;嘴角略微有些下垂,给人以忧郁的感觉,下唇却很丰满。
  她正拿着一只酒±,喝了一口,从酒±边上冷冷地直望着我。
  “?来你是个私人侦探。”她说,“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种人存在,除非在书里面,再不然就是在旅馆里鬼鬼祟祟探听别人闲事的小瘪三,衣服脏得像油包。”
  她说的这些话我毫不在意,我把它们当做一阵耳旁风。她把酒±放在躺椅的扁平扶手上,手指上的绿宝石戒指一闪;接着,她整理了一下头发,慢吞吞地说:“你喜欢我爸爸吗?”
  “喜欢。”我说。
  “他很喜欢鲁斯蒂。我想你已经知道鲁斯蒂是谁了。”
  “嗯——哼。”
  “鲁斯蒂有时候很实际、很庸俗,但是他很真实。爸爸觉得他很有味道。鲁斯蒂不该这样不辞而别的。爸爸很伤心,虽然他嘴里不说。也许他对你说了吧?”
  “说了一点儿。”
  “你大概不是个爱说话的人吧,马洛先生?爸爸想让你找他,对不对?”
  在她把话头打住的时候我很有礼貌地凝视着她。“也对也不对。”
  “你这不叫回答。你认为能找到他吗?”
  “我没有说我想替他找。为什么不到寻找失踪人口的机构去联系一下呢?他们有一个组织,我却只是一个人单干。”
  “啊,爸爸不想把警察招进来。”她又从酒±边上眼也不眨地望着我。过了一会儿,她把酒喝光,按了一下电铃。一个女佣从一扇侧门走进屋子里来。这是一个中年妇女,生着一张温顺的黄色长脸,一只长鼻子,两只好像汪着水似的大眼睛,没有下巴颏儿。她的整个外表像一匹使用多年以后放到牧场去的温驯的老马。里甘太太对她指了指空±子,她又调了一±酒,递过去,便离开了屋子。自始至终她一句话也没有说,更没有向我这边望一眼。
  当门关好以后,里甘太太说:“好吧,同我说说你准备怎样办这件事吧。”
  “他是什么时候溜走的?怎样溜走的?”
  “爸爸没同你讲吗?”
  我侧着头,对她笑了笑。她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她的一对炯炯有神的黑眼睛射出愤?的光芒。“我看不出来你为什么这么遮遮掩掩,什么也不同我讲,”她气呼呼地说,“而且我也不喜欢你的态度。”
  “你的态度我也并不欣赏,”我说,“不是我要求来见你的。是你把我找来的。你向我摆阔气,喝苏格兰威士忌酒当午餐,这我都没有意见。向我展览你的大腿也没有什么。你的腿很漂亮,我有缘结识真是三生有幸。你喜欢不喜欢我的态度与我毫不相干。我的态度确实很不好。在冬天的漫漫长夜里,我自己也常常为这个难过。这一切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你别再浪费时间套问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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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眠不醒 3(2)
她把手里的±子使劲往椅子扶手上一摔,震得±里的酒都洒在象牙色靠垫上。她一下子把两脚悠到地上,站在我前面,眼睛里闪着火花,鼻翼胀得大大的。她的嘴张了开来,牙齿闪着亮光。指节在握紧的è头上白得没有血色。
  “没有人跟我这样说过话。”她呼吸急促地说。
  我坐在那儿对她微笑。她慢慢地把嘴闭上,低头看了看洒到垫子上的酒。她在躺椅边上坐下,用一只手托着下巴。
  “我的上帝,你这个漂亮的大坏蛋!我真该把一辆别克汽车摔到你身上。”
  我在大拇指指甲上划了根火柴,没想到这次居然划着了。我向半空中喷着烟,等着下文。
  “我讨厌傲慢的人,”她说,“讨厌得要命。”
  “你到底害怕什么,里甘太太?”
  她的眼睛开始的时候泛着眼白,一会儿就黑起来,直到几乎完全被黑眼珠占据住。她的鼻翼也好像被人捏了一把。
  “他不是叫你来办这件事的,”她说话的语调仍然很不自然,听得出来?气还没有完全平息,“关于鲁斯蒂的事,我是说。是鲁斯蒂的事吗?”
  “你还是问他去吧。”
  她又冒起火来。“滚出去!他妈的,滚出去!”
  我站起来。“坐下!”她一点儿也不客气地说。我坐了下来。我在手掌上啪的一声划了下手指头,等着下文。
  “请,”她说,“请坐下。你能够找到鲁斯蒂——如果爸爸要你这样做的话。”
  她这一手仍然没发生作用。我点了点头,问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一个月以前,一天下午。他开着自己的车就走了,什么话也没有留下。后来他们在一个私人车库里找到了他的车。”
  “他们?”
  她变得乖巧起来,整个身体好像都放松了。接着她向我做了个媚笑。“这么说来他并没有告诉你这件事啊。”她的声音甚至带着些高兴,倒好像她同我斗智已经战胜了我似的。或许她真的战胜了。
  “他告诉了我里甘先生的事。确实说了。但是他找我来不是为这件事。你想盘问我的就是这个吗?”
  “他爱告诉你什么就告诉你什么,我一点儿也不关心。”
  我又站起来。“那么我就走了。”她没有说什么。我走到我进来的那扇高大的白门前边。我转过头一看,她正用两排牙齿咬嘴唇,就像一只小狗在用牙啃地毯边一样。
  我走出她的屋子,从楼梯走到下边的大厅。管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手里拿着我的帽子。在他给我开门的时候我把帽子戴到头上。
  “你弄错了,”我说,“里甘太太没有想见我。”
  他顿了顿满头银发的脑袋,很有礼貌地说:“对不起,先生。我总是把事情弄错。”他在我背后关上了门。
  我站在台阶上,一边吸纸烟,一边望着一层比一层低的花坛和修剪得非常整齐的树木,直到最下面围着这座宅邸的一排尖头镀得锃亮的铁栅栏。一条汽车道在两边的挡土墙中间弯弯曲曲地通向打开的大铁门。铁栅栏那一边山坡继续迤逦而下,一直延续好几英里。在这一片低矮地带,模模糊糊地可以看到一些油井的木头井架;斯特恩伍德一家人就是靠这些油井发的财。如今这一带大部分已经开辟成公园,修建得非常整齐;斯特恩伍德将军已经把这块地皮捐献给市政府了。但是也仍然有一小块地方一簇簇的油井在往外喷油,每天可以生产五六桶。斯特恩伍德一家已经移到山上去;他们既闻不到刺鼻的石油味,也闻不到烂泥地的臭气;但是从他们住宅前面的窗户向远处望去,却还可以看到使他们发财致富的这些设施,如果他们想这样做的话。我可不认为他们对这个还有多大兴趣了。
  我顺着一条砖路从一层花坛下到另一层,沿着铁栅栏一直走到大门。我的汽车就停在门外街上一株大胡椒树下面。这时远处山丛里已经响起了惊雷,山顶上天空呈现出一片阴沉沉的黑紫色,马上就要下大雨了。已经闻得到空气里一股雨腥气味。在我把汽车开进城以前,首先把可以折叠的帆布篷支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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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眠不醒 3(3)
她的两条腿非常漂亮。这一点我毫不夸张。她和她父亲是两位可敬可爱的市民。父亲可能只是想试验试验我,他让我做的事该属于律师的职权范围。即使专门经售珍版书籍的阿瑟·格温·盖格先生确实是个敲诈犯,这也仍然是律师的事务。除非这件事在表面现象之外,还存在着大量隐情。尽管现在我只能作出粗略的观察,但我还是认为,把这些隐情一一发掘出来会给我很大乐趣的。
  我开着车,到了好莱坞公共图书馆,借了一本大厚书——《著名初版书》,做了一点儿浮浅的研究。看了半个钟头,我觉得有食欲去吃午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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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眠不醒 4(1)
盖格的书店是在大马路靠近拉斯帕尔马斯一带路北面的一家有门脸儿的店铺。店门在铺子正中,深进去一段,橱窗安着í制窗框,后面悬着中国式帘幕,从外面一点儿也看不见书店里面是什么样子。橱窗里摆着各式各样的东方小摆设;因为我平时只积攒没有付清的账单,从不收藏古,所以我弄不清这些东西值不值钱。店门上镶着一块厚玻璃,里面的光线很暗,我从门外边还是看不清书店的内部。书店一边是这座楼房的入口,另一边是一家闪烁耀眼的珠宝店。珠宝店的老板正站在门口,摇晃着身子,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这是个高个子白头发的犹太人,长得很漂亮,穿着一身瘦瘦的黑衣服,右手戴着一只大约有九克拉的钻石戒指。看到我转身走进盖格的书店,他的嘴唇上浮现出一抹会意的笑容。我随手把门轻轻关上,在一块从一面墙铺到另一面墙的又厚又大的蓝色地毯上走进去。屋子里摆着蓝皮子的软椅,椅子旁边立着吸烟用的小台子。光洁的窄条桌子上摆着几套皮面上印着花纹的书籍,夹在书挡中间。墙上玻璃阁子里摆着更多的皮面印花书籍。非常唬人的摆设,兴办企业的阔佬儿会论码地买下来,叫人一本本地贴上“某某人藏书”的书签摆起来的。店铺后面是一道带花纹的木隔扇,中间有一道门,门是关着的。在隔扇和一道面墙构成的一个角落里,一个女人坐在一张小桌后面,桌上摆着一台雕花的木头台灯。
  她慢吞吞地站起身,扭扭摆摆地走过来。她穿着一件紧紧裹着身子的黑衣服,在灯光下一点儿也不闪亮。这个女人的腿很长,走路的姿势是我很少在书店里看到的。她的头发是发暗的金黄色,棕眼睛,卷成小圈儿的睫毛,头发从耳朵上面光滑地梳到后脑勺,耳垂上两颗漆黑的宝石像是两颗大纽扣,闪闪发光。她的手指甲染成银灰色。尽管她的服装打扮非常摩登,她说话的调子却不怎么文雅。
  她走到我身边,身上散发出的性感足以搅散商人们的一席午宴。她歪着头,伸手理了理一缕有点儿散乱、但又不完全散乱的闪着柔光的头发。她脸上的笑容是试探性的,如果你下一点儿工夫,那笑容完全可能变得很媚人。
  “是想找一本什么书吗?”她问道。
  我已经把角质镜框的太阳镜戴上了。我把声音提高了一个音阶,让一只小鸟在里面鸣叫。“你们这里会不会凑巧有一八六○年的《宾虚》①?”
  她并没有回答“什么玩意儿”,但是她很想这么回答。她μμ地笑了笑。“第一版?”
  “第三版,”我说,“一百一十六页上有一个印刷错误的那一版。”
  “对不起,目前我们没有。”
  “那么一八四○年的《奥丢邦骑士》呢?当然,我要全集。”
  “呃——目前也没有,”她像小猫一样使劲儿咕噜了一下。她的笑容现在已经吊在牙齿同眼眉上,正在考虑,如果让它掉下来会不会砸到什么东西。
  “你们是卖书的吗?”我继续用我的满有礼貌的假嗓子说。
  她上下打量我一下,收敛起脸上的笑容。她的眼神介于平常同严峻之间,身体僵直起来。她把银指甲向玻璃书柜一挥。“你看那里面摆的像是什么——葡萄吗?”她挖苦了我一句。
  “噢,这类东西我不感觉兴趣,你知道。也许上面还带有复制下来的í版?——彩色的两便士,黑白的一便士。这些不值钱的东西哪儿都买得到。不,对不起。我对这个不感兴趣。”
  “我懂了。”她尽量想用千斤顶把笑容再顶到脸上来。她像一个害了腮腺炎的市参议员那么恼火,“或许盖格先生可以——但是他现在出去了。”她的一双眼睛什么也不放过地审视着我。她对于珍版书籍一窍不通,就像我不懂怎么指挥跳蚤在马戏团演戏一样。
  “过一会儿他会回来吗?”
  “我怕他要很晚才回来。”
  “真糟糕。”我说,“唉,真糟糕。我想在你们这儿舒服的椅子上坐一会儿,抽支烟。我下午没有事。除了我要上的三角课以外,没有什么要动脑子想的。”
  
长眠不醒 4(2)
“可以,”她说,“可——以,当然可以了。”
  我放松身体在一张椅子上坐下,用放在烟几上的圆形镍制打火机点着一根纸烟。她仍然站在那里,用牙齿咬着下嘴唇,眼睛里透出迷惘困惑的神情。最后她点了点头,慢慢转过身去,走回角落里自己的小台子边去。她从台灯后面继续盯着我。我把两脚搭起来,打了个哈欠。她的银指甲伸出去,想拿起台子上的电话机话筒,但是并没有碰它。她又把手指放下,在桌子上轻轻地敲起来。
  大约有五分钟,室内寂静无声。店门开了,一个生着大鼻子、身躯高大的人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他手里拿着一支手杖,脸上带着如饥似渴的表情,一走进来就用力把门关上,大步走到女人坐的那个角落,把一个纸包放在桌上。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只包着金角的海豹皮钱包,让那个金发女郎看了看里面的什么东西。女人按了一下安在桌子上的电铃。身躯高大的人走到木板隔扇上的小门前边,推开一道缝,侧身溜了进去。
  我吸完了第一根纸烟,又点第二根。时间一分钟又一分钟地过得很慢。马路上各种车辆的喇叭声一刻也不停。一辆大红色市际公共汽车呜呜地开过去。交通指挥灯改变信号时响了一阵铃声。金发女郎把头靠在胳膊肘上,用手罩在眼睛上面盯着我。隔扇上的门开了,拿着手杖的高个子走出来。他手里拿着另外一个纸包,样子像一本大书。高个子走到台子前边付款。他出去的时候同走进来的姿势一样,脚后跟着地,张着嘴呼吸,从我身旁走过的时候斜着眼睛使劲盯了我一眼。
  我站起身来,向金发女郎掀了掀帽子,跟着那个人走出去。他是向西走的,一边走一边不断抡手杖,在自己的右脚面上划着小弧形。追踪这个人一点儿也不费力。他的外衣是用一块颜色非常花哨的粗呢子做的,肩膀很宽,脖子像根芹菜茎似的伸出来,走路的时候脑袋一摇一晃。我跟在他后面走了一个半街区。过高?路路口的时候,我趁着路口亮着红灯,在他身旁站住,有意让他注意到我。开始他只是向我这个方向随便看了看,但是突然他斜着眼睛盯了我一眼,而且马上把头转过去。换了绿灯以后,我们走过高?路,又继续走了一个街区。他迈开两条长腿,到了转角的时候已经把我甩到二十码之后了。他拐到右边一条街上。这条街是个上坡,他走了大约一百英尺,站在那里,把手杖钩在手臂上,从里面口袋里摸出一个皮制烟盒。他把一根纸烟衔在嘴里,把火柴盒掉在地上,在俯身拾火柴的时候回头看了看。他发现我正在街角看着他,就像屁股上让谁踢了一脚,马上挺直了身子。他甩开两腿趔趔趄趄地往坡上走,一边走一边用手杖橐橐地敲着人行道。他又向左转过去。当我走到他转弯的地方,他在我前边至少有半个街区了。我追他追得呼哧呼哧地直′气。这是一条两旁栽着树的窄街,一面是挡土墙,一面是三幢花园平房的庭院。
  他跑得无影无踪了。我沿着这条街东张西望。走到第二座平房院子前面我发现了一点儿东西。这幢房子名叫“拉巴巴”。院子非常安静,光线朦胧,两边有两排遮满树荫的平房。平房中间的甬路两边种着修剪得又粗又短的意大利柏树,样子活像《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里的油缸。在第三个“油缸”后面一只花里胡哨的袖子闪动了一下。
  我倚在街边一株胡椒树上等待着。远处山谷里雷声又隆隆地响起来。电光在向南奔驰的层层叠叠的乌云里一闪一闪地发亮。几滴雨珠试探性地落下来,在人行道上留下几个镍币大小的湿点。空气像斯特恩伍德将军养兰花的暖房里一样闷浊。
  树后边的袖子又露出来,接着是一个大鼻子、一只眼睛和没有戴帽子的黄里带红的头发。这只眼睛在瞪着我。一会儿,它不见了。另一只眼睛又像啄木鸟似的出现在柏树的另一边。五分钟过去了。我已经把他握在掌心里了。像他这样的人都是极其神经质的。我听见树后边划了一根火柴,接着便响起了口哨声。过了一会儿,一个人影从草地上溜到旁边一棵树后边,然后走到甬路上,径直向我走过来。他一面抡着手杖,一面吹口哨,口哨吹得很不是味儿,听得出来他心惊胆战,只是故作镇静。我抬头看着乌云满布的天空。他在离我十英尺远的地方走过去,一眼也不看我。他现在平安了。他已经把那东西藏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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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眠不醒 4(3)
我看着他一直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然后走到拉巴巴中间的甬路上,分开第三棵柏树的树枝。我拿出来一本厚纸包着的书,夹在胳膊底下,离开了这个地方。一路上谁也没有吆喝我把东西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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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眠不醒 5(1)
回到大马路以后,我走进一家杂货店的电话棚,查到阿瑟·格温·盖格先生的住址。他住在拉弗内,这是月桂谷大道通向山腰的一条横街。我扔了一个镍币,拨了他的电话号码;我这样做纯粹是为了好奇。电话没有人接。我又·了一下电话簿的分类查号栏,记下了我当时所在地段附近的几家书店。
  我去的第一家书店在马路北面,底层面积很大,专卖文具和办公用品,底层与二楼之间有一个夹层房间,摆着不少书。这不像是我要找的地方。我过了马路,向东走了两个街区,到第二家书店去。这一家样子有点儿像了:一间狭长的小店铺,从地板到天花板堆满了书,四五个看闲书的人正在里面消磨时间,用脏手指头往新书的护封上按指印。没有人出面干涉。我一直走到书店的紧里面,走进一道隔扇,找到一位正在桌前阅读一本法律书的皮肤黑黑的女人。
  我把皮夹打开,放在桌上,让她看了一眼别在皮夹里的工作证章。她看了看,取下眼镜,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我把皮夹装起来。她生着一张皮肤紧紧的犹太女人的智慧的面孔。她盯着我,没有说话。
  我说:“能不能帮我一点儿忙,一点儿小忙?”
  “我不知道。什么事?”她的声音平滑而有些沙哑。
  “你知道马路对面有一家盖格开的铺子吗?往西走,离这儿两个街区。”
  “可能我从门前走过。”
  “那是一家书店,”我说,“不是你们这样的书店。你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表示不屑地把嘴角往上一翘,没有说什么。“你看见过盖格吗?”我问。
  “对不起。我不认识盖格先生。”
  “这么一说,你不能告诉我他是什么长相吗?”
  她又翘了翘嘴角。“为什么我要告诉你?”
  “一点儿理由也没有。要是你不想说,我不能勉强你。”
  她往隔扇外面看了看,又把身体靠在椅子上。“你给我看的是警察局长的证章,是不是?”
  “警察局长的荣誉代表。那东西纯粹是闹着玩儿,不比一角钱一支的雪茄烟值更多钱。”
  “我懂了。”她拿起一包纸烟,摇出了一支,撅起嘴唇把烟叼住。我划着一根火柴,举给她。她谢了谢,又靠在椅背上,透过缭绕的烟雾瞧着我。她小心翼翼地说:
  “你想知道他的样子,你不准备同他见面?”
  “他不在店里。”我说。
  “我想他会去的。他总得到自己的店里去啊。”
  “目前我还不想同他直接打交道。”我说。
  她又从打开的门往外看了看。我说:“懂得不懂得一点儿关于珍本书的事?”
  “你可以考一考我。”
  “你们有没有一八六○年版的《宾虚》,第三版,一百一十六页有一行印重了?”
  她把黄皮的法律书往旁边一推,拿出另外一本大书放在桌上,·了·,找到她要找的地方,查看了一下。“啥也没有,”她头也不抬地说,“根本没有这一版。”
  “不错。”
  “你究竟想干什么?”
  “盖格书店的那个女人并不知道这个。”
  她抬起头来。“我明白了。你使我感到兴趣。模模糊糊地感到点儿兴趣。”
  “我是个私人侦探,正在侦查一个案子。也许我要求你帮忙的事太多了。但是我觉得这是无所谓的事。”
  她吹了一个灰色的、飘飘摇摇的烟圈,用手指头戳了一下。烟圈一缕缕地散开了。她声色不动地继续吸烟。“据我估计,四十岁刚出头。中等身材,有一点儿胖。体重大概有一百六十磅。胖脸,陈查礼①式的胡子,脖子很粗,肌肉松软。全身肌肉都很松软。衣服很讲究,平常不戴帽子,装作对古很内行的样子,实际上一窍不通。啊,对了。他的左眼是假的。”
  “你可以当一名很能干的警察。”我说。
  她把参考书放回桌边的一个书架上,又把面前的法律书打开。“我希望别当警察。”她说,然后把眼镜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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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眠不醒 5(2)
我谢了谢她,走出这家书店。雨已经下起来了。我臂下夹着那本包好的书跑起来。我的汽车停在一条横街上,对着大马路,几乎正对着盖格的书店。还没跑到汽车前面,我身上就已经淋湿了。我连跌带滚地进了汽车,连忙把两边的窗玻璃摇起来,用手帕把纸包擦干。我把纸包打开了。
  我当然知道这里面包的是什么。一本很厚的书,装订很讲究,印刷精美,纸张也是上等的。书里面附有不少整页艺术照片。无论照片或文字都非常污秽,不堪入目。书已经不新了。书前扉页上印着日期——借出日期和归还日期。一本专供租赁的书。这是一家出租黄色书的铺子。
  我重新把书包好,锁在座位后面的车厢里。一家这样的黑书店,在大马路上公开营业,一定有很有势力的后台。我坐在那里,吸着纸烟的毒雾,听着车外的雨声,琢磨着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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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眠不醒 6(1)
雨水已经灌满了阴沟,溢到外面来。马路上积水已经过了膝盖。体格高大的警察穿着油布雨衣像大炮筒子似的闪闪发光;他们正把叽叽咯咯地笑着的女孩子抱过水深难走的地方,他们玩这个游戏玩得很有意思。雨点像击鼓似的敲打着汽车车篷;帆布篷开始漏雨了。脚底下积了一摊水,专门为我准备出一个搁脚的地方。按季节说,这场暴雨下得太早了一些。我费劲地穿上一件军用胶里雨衣,飞快地跑到最近一家杂货店,买了一品脱威士忌。回到汽车里以后,我喝了一大半,为了暖和暖和身体,也为了提高一下情绪。我的汽车在这里停的时间已经过长了,但是警察们正忙着在雨水里抱女孩子,忙着吹哨子,顾不上跟我找麻烦。
  虽然下着雨,也可能正因为下雨,盖格书店的生意非常兴隆。一辆辆非常漂亮的汽车在书店前面停下来,衣冠楚楚的顾客走进走出,个个臂下夹着纸包。到这里来的并不都是男人。
  四点钟左右,他露面了。一辆奶油色的小轿车停在铺子前面,当他俯身从车里出来,走进铺子里的当儿,我一眼瞥见他的胖脸和陈查礼式的小胡子。他没有戴帽子,穿着一件系着腰带的绿色皮雨衣。从我待的地方我看不到他的玻璃假眼。一个穿着皮夹克的高身量、漂亮的青年人从铺子里走出来,把汽车开到书店后面,又步行走回来。他的乌黑的头发已经淋湿,贴在头皮上了。
  又过了一个钟头。天色渐渐黑下来,商店里的灯火在大雨里显得非常暗μ,一点点光亮几乎都被漆黑的街头吞噬进去了。有轨电车像生着气似的叮叮当当地驶过去。大约五点一刻,穿夹克的高个儿小伙子拿着一把雨伞又从铺子里走出来,把停在后面的那辆奶油色的轿车开了回来。当汽车停在书店门口的时候,盖格从里面走出来,小伙子在他头上擎着雨伞。小伙子把伞折叠好,甩了甩,递到车里面,三步两步跑回屋子里去。我开动了马达。
  轿车沿着马路向西驶去。我不得不把车头掉到左面。我惹恼了好几辆过路的车辆,一个电车司机甚至把头伸到车外对我喊了几句很不入耳的话。在我把车开进快车道以前,盖格的轿车已经开出两个街区了。我暗自希望他现在是回家去。我有两三次瞥见了他的汽车,在他转到月桂谷大道上的时候我终于把他追上了。这是一条上坡路,他行驶了一半,车子向左转去,驶上一条湿漉漉的水泥路,我知道这就是拉弗内街。这条街非常狭窄,一边是一道高坡,另一边是三三两两的小房子散建在迤逦向下的山坡上,所以这些房子的房顶高出路面不多。每一所房子前面都有矮树丛的屏障。整个这一带的树木都湿淋淋地不住滴落着水珠。
  盖格已经把车灯开开,我却没有开。我加快速度,在一个转弯的地方超到他前面。开过一所房子的时候我看到门牌号数,走到这一街区尽头后便把车转进一条横路去。盖格的车已经停住了。他的车灯从一间车库里斜射出来。他住的这所小房子门前有一个方形树障,正好把前门完全遮住。我看着他打着伞走出车库,穿进门前的树篱。从他的举止看,他并没有猜到自己正被人追踪。住房里的灯亮了。我把车轻轻开到他上首的一所房子前面;这所房子看样子是一所空房,但是外面并没有悬着出租出售的牌子。我把汽车的火熄了,摇下窗玻璃,透一下空气。我从瓶子里喝了几口酒,坐在车里面。我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但是我觉得我应该在那里等着。时间慢吞吞地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
  有两辆小汽车开上山来,一直往山顶开去。这条街似乎很少有车辆往来。六点钟过后,有更多的明亮的车灯在疾雨里掠过。天已经完全黑了。一辆小汽车滑到盖格的住房前面停住。车灯的钨丝暗下来,熄灭了。车门打开,一个女人走了出来。一个纤小苗条的女人,戴着一顶流浪儿式的便帽,穿着透明的雨衣。她从迷宫似的树篱里走进去。我隐约听到了门铃声。从房门射到雨地里一道亮光,门关上了。一片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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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眠不醒 6(2)
我从汽车存物箱里取出手电筒,走到下面,查看开来的这辆车子。这是一辆褐红色,或者也可以说是深褐色的帕卡德牌硬顶敞篷车。左边的窗玻璃没有摇上去。我伸手摸到了夹着行车执照的塑料套,用手电筒照了一下。车主:卡门·斯特恩伍德;住址:西好莱坞区阿尔塔布里亚克雷桑三七六五号。我又回到自己的汽车里,坐着。车篷上的雨水不断滴落到我的膝头上;我的肚子因为装满了威士忌像着了火一样。再没有汽车开到山上来了。我的汽车面对的这所房子一直没有开灯。要是想在这个地方干点儿坏事,环境倒是非常理想。
  七点二十分从盖格的房子里闪出一道耀眼的光亮,很像夏天雷雨时的一道闪电。当黑暗又把一切吞没以后,一声清脆的、不太大的尖叫声从房子里传出来,散失在室外渗透了雨水的树丛里。我跳出汽车;在我还没走到盖格房前时,喊叫的回声已经完全消失了。
  在这一声尖叫中并没有恐惧之感。这是觉得有些好玩的惊愕,是喝醉了酒以后的撒疯,是一个白痴的毫无道理的呼叫。这声音让人感到作呕。它使我想到疯人院里穿白衣的男护士、带铁栏杆的窗户、带有系牢手脚的皮带的小硬床。当我从树篱的空隙钻进去,绕过遮掩着大门的方形树障以后,盖格的房子里已经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了。大门上的门环是一只衔在狮子嘴里的铁环。我伸出手去,握住了门环。就在这一瞬间,好像有人在等待着信号似的,屋子里砰砰砰地响了三枪。好像有人厉声长叹了一口气。接着扑通一声有一件什么重东西摔在地上。这以后是匆忙的脚步声——有人逃跑了。
  门前的马路很窄,把一边的高岸同另一边的房屋连接起来,好像横在峡谷上的一座窄桥。房屋前边没有门廊,没有空地,也没有通到后门的小路。后门门外有几层木头台阶,通到底下的一条窄巷。我完全了解后门的情况,因为我听见木头台阶上一阵咚咚的脚步声,有人跑下去了,接着我听见汽车发动的突突声。很快地汽车就消失在远方了。我好像听见了另外一辆汽车的声音,但是不敢肯定。我前面的房子又像墓穴一样地寂静了。用不着再着急了,已经在屋子里的反正也跑不了了。
  我骑在甬路边上的树篱上,尽力向挡着轻纱但没有挂着窗帷的落地窗户探过身去,想从纱帘接缝的地方看看里边的情况。我只能看见映在墙上的灯光和书橱的一角。我回到下面的甬路上,从甬路的一头,甚至还退到树篱里几步,向大门冲了过去,用肩膀使劲一撞。我这个行动实在愚蠢透顶。所有加利福尼亚住房装置的唯一无法闯进去的就是正门。我这样做的结果只不过是撞得肩膀酸痛,气得我差点儿发疯。我又爬过树篱,对着落地窗户踢了一脚,我用帽子裹着手把一扇小窗户下面的碎玻璃取出来。这时我已经能把手伸进去,拉开窗户的插销。剩下的事就一点儿不费劲了。窗户上面没有插销。窗钩一推就开。我爬进屋子,把蒙在脸上的纱帘扯开。
  屋子里的两个人对我这种破窗而入的方式都没有理会,虽然两个人中已经断了气的只是一个。
  
长眠不醒 7(1)
这是一间很宽的屋子,和这所房子整个宽度相等。天花板非常低,棕色的灰泥墙上装饰着一幅幅中国刺绣,本色的木柱上挂着中国和日本图片。书橱很低,桃红色的地毯非常厚,一只金花鼠可以在里面待一个星期连鼻子也露不出来。地板上东一处西一处扔着许多软垫和丝织品,倒像是任何人在这里居住都得随手拿一件摆弄摆弄不可。屋子里还有一张矮矮的宽大的长沙发,铺着玫瑰色的织锦。沙发上放着几件衣服,一件μ紫色的绸子内裤。一盏很大的雕花灯,下面带着一个底座;另外两盏落地式台灯罩着翡翠色长穗灯伞。一张黑色书桌,四角装饰着奇形怪状的雕像,书桌后面是一把扶手和椅背雕着花的乌木椅,铺着黄色缎子坐垫。屋子里飘散着各种不同的气味,最显著的似乎是没有散尽的刺鼻的火药味和让人恶心的乙醚的香味。
  屋子的一头放着一张矮台子,台子上有一把高背的柚木椅。卡门·斯特恩伍德小姐正坐在上面,屁股底下铺着一块带穗的橘红色披巾。她笔直地坐在椅子上,两臂平摆在椅子扶手上,并着两膝,整个姿势很像一座正襟危坐的埃及女神。她的下巴摆得周周正正,光洁的小牙在微微张开的嘴里闪闪发光。石板色的灰眼白几乎把眸子吞没。这是一对疯人的眼睛。她好像一个没有知觉的人,但她的姿势又不像是失去了知觉。她心里似乎认为正在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而且非要把这件事做好不可。她嘴里发出轻微的咯咯笑声,但是这既没有改变她脸上的神情,也没有掣动她的嘴唇。
  她耳朵上戴着一对很长的玉耳环。这对耳环非常好看,也许能值几百美元。除了这对耳环,她身上一丝不挂。
  她的身体很美,纤小而细腻,肌肉圆实、丰满。她的皮肤在灯光下发着珍珠一样的光泽,两条腿虽然不像里甘夫人的那样叫人看了销魂,但也非常美丽。我上下看了看她,既没感到难为情也没引起任何情欲。她根本没有作为一个裸体女子坐在这间屋子里。她只不过是个服了麻醉药的呆子。在我眼里她永远是个半傻不苶的人。
  我把目光从她这里转到盖格身上。盖格仰面朝天躺在地板上,就在中国地毯外缘的穗子边上;在他前面立着一根好像是图腾柱似的竿子。这根竿子上面有一个像鹰头似的东西,一只大圆眼睛是相机的镜头。这个镜头正对着赤身裸体坐在椅子上的女孩子。图腾柱的一边支着一个颜色发黑的闪光灯泡。盖格穿着一双厚毡底的中国式拖鞋,腿上是黑缎子睡裤,上身穿着绣花的中国式褂子,褂子的前襟沾满了鲜血,他的一只玻璃眼睛对我闪着亮光,这是他身上最有生气的东西了。一眼就可以看出,我听到的三枪全部命中。他早已断气了。
  闪光灯泡就是刚才我看到的一道白光的来源。那一声疯子似的尖叫是这个吃了麻醉药的赤身女孩对镁光的反应。三发枪是另外一个人的主意,想给这出戏添加一个意外的结局。这就是那个从后门跑掉、钻进汽车、逃之夭夭的人的主意。我对这个人的这种灵感不胜钦佩。
  黑色书案的一头摆着一只红漆托盘,托盘上放着几只镶嵌着金丝的细脚酒±和一只大肚子酒瓶,酒瓶里面盛着棕色的液体。我打开盖子闻了闻。我闻到的是乙醚同另外一种什么东西的气味,可能是鸦片酊。我自己从来没有服用过这种混合剂,但是在盖格家里发现这种东西一点儿也不令人惊奇。
  我听着雨点敲打屋顶和北面窗玻璃的声音。除此以外再也没有别的声响了;没有汽车声,没有警笛声,只有雨点滴滴答答地响个不停。我走到长沙发前面,脱下身上的雨衣,抖搂了一下女孩子脱下的衣服,一件μ绿色的半截袖的女衫。我想我是可以帮她把这件衣服穿上的。我决定把内衣内裤递给她叫她自己穿,倒不是因为我如何讲究礼貌,而是我实在不能叫自己给她穿内裤、扣乳罩。我把她的衣服拿到她坐的椅子那边。斯特恩伍德小姐身上也散发着乙醚气味,在几英尺以外的地方都闻得到。她仍然不断发出轻微的叽叽咯咯的声音,下巴上有一小道口水。我在她脸上掴了一掌。她眨了眨眼睛,不再咯咯叫了。我又打了她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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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眠不醒 7(2)
“来吧,”我用快活的语调说,“乖着点儿。咱们把衣服穿上。”
  她瞅了我一眼,石板似的眼睛像面具上的窟窿一样空洞。“滚——滚——蛋。”她叽咕道。
  我又打了她几巴掌。她一点也儿不在乎。她并没有清醒过来。我开始给她穿衣服。她对这个也一点儿不在乎。她让我把她的胳膊举起来,她叉着手指头,好像认为这种姿势很俏皮。我把她的胳膊穿到袖子里,把衣服从她脊背上拉下来,扶着她站起来。她吃吃地笑着,瘫倒在我身上。我把她搁到椅子上,替她把鞋袜穿上。
  “来,走两步,”我说,“咱们乖乖地走几步路。”
  我们走了几步。一半时间她的耳环在我胸上敲打,一半时间我们两人像跳慢步舞似的一块劈叉。我们走过盖格的尸体又走了回来。我叫她看了看盖格。她觉得盖格的姿势也很俏皮。她吃吃地笑着想把她的看法告诉我,可是只能从嘴里往外冒白?子。我扶着她走到沙发前面,叫她躺在上面。她打了两个嗝,笑了一阵,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我把她的内衣塞在自己口袋里,走到图腾柱后边。照相机还在上面,但是里面装底片的暗盒却已经不见了。我在地板上找了一遍,心想也许在他挨枪击以前已经从照相机里取出来了。暗盒没有找到。我抓住他的冰冷瘫软的手,把他的身体·过来一些。仍然没有暗盒。我不喜欢事情的这一发展。
  我走到这间屋子后面的一间,观察了一下这所房子。右边有一间浴室,另一间屋子的门上着锁,最后面是一间厨房。厨房的窗户被撬开了。窗帘已经不见了,窗钩被拉掉的地方在窗台上露着。后门没有锁上。我没去管它,转身看了一下左边的一间卧室。这间屋子很整洁,让人觉得是细心收拾过的样子,像是女人住的地方。床上铺着带皱边的床单。一张配着三面镜子的梳妆台上摆着香水,旁边还有手帕,一点儿零钱和男人用的刷子,一串钥匙。衣橱里挂着男人的衣服,床单的皱边下面放着一双男人的拖鞋。这是盖格先生的屋子。我把钥匙拿到起居间,打开书案的抽屉。在抽屉紧里面放着一只锁着的铁匣子。我用一把钥匙把它打开。匣子里只有一个蓝皮本,本子里有几页按字母顺序写的索引和一些密码字,字体同斯特恩伍德将军收到的那封敲诈信上的斜体印刷字一模一样。我把皮本子揣在口袋里,把我在铁匣上留下的指纹擦掉,然后锁上书桌,把钥匙装好,把壁炉里取暖的煤气关掉,披上雨衣。我想把斯特恩伍德小姐叫醒,但是一点儿也办不到;我只好给她戴上她那顶便帽,裹上外衣,把她抱到外面她的汽车里。我又走回来把所有的灯熄掉,关好前门,从她的皮包里找到车钥匙,把帕卡德汽车发动。我没有开车灯就把汽车开到山下。车子开到阿尔塔布里亚克雷桑还没有用到十分钟。这十分钟卡门一直在打呼噜,往我脸上喷乙醚的气息。我怎么也不能让她的脑袋不枕着我的肩膀;我能做到的只是不让她滚到我的怀里罢了。
  
长眠不醒 8(1)
从斯特恩伍德公馆侧门的窄条玻璃后面透出暗μ的光线。我把帕卡德车停在楼前的汽车道上,把我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扔在车座上。卡门仍然瘫在角落里打鼾。她的帽子已经斜扣到鼻子上,两只手像死人的一样摆在雨衣的皱褶里。我走出汽车,按了按门铃。里面传来慢吞吞的脚步声,好像从无限遥远的地方走过来的一样。门开了,脊背挺直、满头银发的管家从里面望着我。大厅里的灯光照着他的头发,好像他头上顶着一个光环。
  他说:“晚安,先生。”他说话很有礼貌,他的目光从我身上看过去,瞅着我身后的帕卡德牌小汽车。
  “里甘太太在家吗?”我问。
  “不在,先生。”
  “我想将军在睡觉吧?”
  “是的。吃过晚饭是他最好的休息时间。”
  “里甘先生的女佣呢?”
  “您是说玛蒂尔达?她在家呢,先生。”
  “最好叫她出来一下。这件事需要一个妇女来办。你往车里看一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往车里看了一眼,转身走回来。“我懂了,”他说,“我叫玛蒂尔达去。”
  “玛蒂尔达该知道怎样照管她的。”我说。
  “我们都尽一切力量照管她。”他说。
  “我想你也是有经验的。”我说。
  他没有理会我这句话。“好吧,再见,”我说,“我把这件事交给你啦。”
  “就这样吧,先生。我可以给您叫一辆车吗?”
  “千万不要,”我说,“事实上是,我根本没到这里来过。你看到的这些都是幻觉。”
  他笑了一下。他向我点了点头。我转过身去,沿着车道走出大门。
  我在被雨水冲打的弯曲街道走了十个街区,树上不断往我身上滴着水珠。我经过巨大宅邸的一个又一个的灯火辉煌的窗子,这些住房的庭院都阴éé的,大得出奇。建在远处山坡上的楼房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出房檐、山墙和明亮的窗户,像是é林中的魔宫,非常遥远,可望而不可及。我走到一处汽车服务站。服务站里灯光雪亮(简直是浪费),在这间雾气腾腾的玻璃屋子里一个戴着白帽、穿着深蓝色风衣、百无聊赖的职员正坐在一张凳子上弯着腰看报纸。我已经想迈步进去了,但又继续走了下去。我全身淋得像落汤鸡一样。在这样一个夜晚你就是等得胡子长得老长也未必有出租汽车来。此外,汽车司机永远也忘不了你在这个时间乘过他的汽车。
  我大概走了半个多钟头才重新回到盖格的住处;我的脚步一点儿也不慢。附近一个人也没有,街上除了我自己的汽车停在隔壁的门前以外没有别的车辆。我的汽车孤零零地停在雨地里,像一只无主的野狗。我从车里拿出盛黑麦威士忌的酒瓶,把剩下的半瓶酒顺着嗓子倒进去。我爬进汽车,点着一根纸烟。我吸了半根,把剩下的半根扔掉,又从汽车里出来,走到下面盖格的住房前边。我用钥匙把门打开,走进寂静而温暖的黑暗里。我站在那里倾听着落雨的声音,我身上不住往下滴答水珠。我摸到一盏灯,把它开亮。
  我发现的第一件事是墙上少了几条绣花锦缎。我刚才虽然没有数;但是现在墙上有几块棕色墙皮赤裸裸的非常醒目。我往前走了几步,打开另一盏灯。我看了看图腾柱,看了看图腾柱下面那块中国地毯边上的地方,光秃秃的地板上多了另一块小地毯。刚才这块地毯并没有铺在那里。那里?来躺着的是盖格的尸体。现在盖格的尸体不见了。
  这件事使我浑身冰凉。我把嘴唇嘬到牙齿上,斜着眼睛望了一阵图腾柱上的那只玻璃眼珠。我在屋子里到处走了一遍。样样东西都同我第一次进这间屋子一样。盖格既没有在他那张铺着带皱边的床单的床上,也没有在床底下;壁橱里也没有他。他同样也没有在厨房里或浴室里。剩下的只有后厅右边那个锁起来的房间了。盖格的一串钥匙里有一把同这间屋门的锁正好相配。这间屋子使我很感兴趣,但是盖格并没有藏在这里。我所以对这间屋感兴趣是因为它同盖格的卧室截然相反。这是一间陈设非常简单的男性的卧室:光洁发亮的地板上铺着几块印第安民族图案的小地毯,两张直背椅子,一张带木纹的深色写字台,写字台上摆着一套男人用的化妆用具,两只一英尺高的í烛台上插着黑色蜡烛。一张很窄的硬床铺着棕色印花床单。屋子给人以冷éé的感觉。我把门重新锁起来,用手帕揩拭了一下门把手,回到外间屋子的图腾柱旁边。我跪在地上,歪着头仔细观察从地毯到大门的这一块地。我想我看到了两条平行的小槽,就像脚后跟拖过的痕迹似的。不管这件事是谁干的,这里面肯定大有文章。死者的尸体要比破碎的心沉重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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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眠不醒 8(2)
这件事不是警察干的。如果是警察,他们又要用绳子丈量,又要照相,又要用粉末显示指纹,再加上一人嘴里叼着一支五分钱的雪茄,这时正忙得不可开交,一定还留在这里没有走呢。这件事也不是杀害盖格的凶手干的。这个人走得太匆忙了。他一定看到了卡门·斯特恩伍德;他拿不准卡门昏迷的程度,是否一定认不出他来。凶手这时一定正在逃向远处某个地方的路上。我猜不出来这个答案,但是既然有人不只想把盖格谋杀,而且蓄意要移尸灭迹,我也乐得让他这样去做。这至少给我一个机会,叫我再把情况摸一摸,看看在把这里的情况报案的时候,能不能别把卡门·斯特恩伍德牵连进去。我把大门锁上,发动汽车,开回家去。我洗了一个淋浴,换上干衣服,吃了一顿迟到的晚饭。吃完饭以后我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一边喝加上热水的威士忌,一边琢磨盖格的皮本子里的密码。我能有把握的只有一点:这是一个人名住址表,很可能是他的一些顾客。全部名字有四百多个。即使没有敲诈的事(我敢说敲诈是少不了的),这也是一桩大发横财的买卖。名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是谋杀盖格的嫌疑犯。当这个名册交到警察手里以后,我可不羡慕他们的差事。
  我上床的时候肚子里装满了威士忌,因为事情办得不顺手懊丧得要命。我梦见一个穿着血淋淋的中国式褂子的人追一个戴着长耳环的赤身露体的女孩子,而我又在后面追这两个人,想用一架没装胶卷的照相机给他们拍照。
  
长眠不醒 9(1)
第二天早上天晴了,阳光灿烂,阴云已经散尽。我醒来的时候,嘴里好像塞着一只驾驶汽车戴的手套。我喝了两±咖啡,看了几张晨报。哪一张报也没有登载阿瑟·格温·盖格先生事件的报道。我正在想法弄平我被雨淋湿的外衣上的褶子,电话铃响了起来。打电话的是地方检察官的侦探长伯尼·奥尔斯;这次我给斯特恩伍德将军办事就是他牵的线。
  “怎么样,身体好吗?”他说。从讲话的语调听来,他的觉睡得很好,也没有欠别人许多债。
  “我昨天酒喝多了。”我说。
  “嘿嘿。”他不很在意地笑了两声,接着又用更为随便的、警察惯用的那种故意装作漫不经心的语气说,“见了斯特恩伍德将军了吗?”
  “嗯——哼。”
  “替他办了点儿事吗?”
  “雨下得太大了。”我回答,如果这也算得上回答的话。
  “这一家人好像不是出这件事就是出那件事。他们家哪个人的一辆大别克在里多渔轮码头一带掉进海里去了。”
  我使劲握住听筒,差点儿要把它攥碎了。我连呼吸也屏住了。
  “一点儿不错,”奥尔斯幸灾乐祸地说,“一辆崭新的、漂亮的别克大轿车让沙子和海水弄得一塌糊涂……啊,我差点儿忘了,车里还有一个人呢。”
  我慢慢地往外呼气;我的呼吸好像就悬在我的嘴唇上。“是不是里甘?”我问。
  “什么?谁?啊,你说的是他们家的大女儿跟他交上朋友、后来又结了婚的那个私酒贩子。我没见过这个人。他能在那地方搞什么名堂?”
  “别说废话了。你说有谁能在那地方找乐子?”
  “我哪儿知道,老兄。我要去现场看看。要不要同我跑一趟?”
  “好吧。”
  “那就快一点儿,”他说,“我在办公室里等你。”
  我刮了个脸,穿好衣服,随便吃了些早餐,不到一个钟头就到了法院。我乘电梯上了七楼,走到地方检察官下属们办公的一排办公室。奥尔斯的办公室并不比别的房间大,但是他一个人占了一间。办公桌上除了一本记录册、一套廉价的墨水壶和蘸水笔以及他的一顶帽子和一只脚以外,没有别的东西。奥尔斯生得中等身材,μ黄的头发,雪白的眉毛又硬又直。他的目光恬静,牙齿整齐,相貌一点儿也不惊人,但是我凑巧知道他打死过九个人——其中有三个是在这些人已经拿枪对着他的时候,或至少有人认为这些人已经拿枪对着他的时候。
  他站起身来,把一扁盒牌子叫“幕间休息”的小雪茄揣在口袋里,嘴里衔着的一支上下摇动着,仰着头仔细打量了我一阵。
  “不是里甘,”他说,“我核对过了。里甘是个大个子,同你一般高,比你还重一些。这是一个年轻小伙子。”
  我什么也没说。
  “里甘为什么溜掉了?”奥尔斯问,“你对这件事感兴趣吗?”
  “没什么兴趣。”我说。
  “如果一个贩运私酒的人同一位阔小姐结了婚,然后又扔掉他的漂亮太太和几百万家私,不辞而别——这件事连我都得动脑筋想想。我猜想你认为这是他家里的一件秘密,不该随便乱说。”
  “嗯——哼。”
  “好吧,那你就别说了,孩子。我一点儿也不生气。”他走到桌子这一边,拍了拍口袋,从桌上拿起帽子来。
  “我不是在寻找里甘。”我说。
  他把门上了锁,我们走到楼下公用汽车停车场,上了一辆蓝色小轿车。我们驶出日落大道,为了闯红灯偶然响几声警报器。这是一个凉爽的早晨,空气里略微有些寒意,刚好使你觉得生活又单纯又美好,假如你心里没压着什么重东西的话。而我的心却很沉重。
  奥尔斯全程只用了三刻钟。三刻钟以后,汽车滑行了一段,在一座褪了色的拱门前边停住。我把腿从车厢里迈出来,我们下了车。一条栈桥从拱门伸向海里,桥两边安着二乘四英寸的白柱子栏杆。一小群人正在栈桥的最外端向海里探望;一个乘摩托车的警官在拱门下边拦着另外一些想到栈桥上去的人。公路两旁停着不少辆汽车,都是些看热闹的人,有男的也有女的。奥尔斯给警官看了看自己的徽章,我们俩走上栈桥,一股刺鼻的鱼腥气味扑鼻而来,一夜大雨并没有使这股腥味有所减退。
  
长眠不醒 9(2)
“汽车在那儿呢——在那艘电气驳船上。”他用手里的小雪茄指了指远处。
  栈桥头上停着一艘低矮的黑色驳船,船上有一个轮机室;这艘驳船看来像是一只拖船。甲板上放着一个什么东西在朝阳下闪闪发光,上边还系着从海里牵引上来的铁链——这是一辆黑色的大轿车。起重机的长臂已经归回?位,平放在甲板上。汽车四边站着好几个人。我们从又湿又滑的台阶走到驳船甲板上。
  奥尔斯向一个穿着绿卡其衣服的警官和一个穿便衣的人打了一下招呼。在驳船上工作的三个船员靠在轮机室前面站着,嘴里嚼着烟草。其中一个人正用一块脏浴巾擦拭湿淋淋的头发。这个人多半就是潜到水底用锁链把汽车拴起来的人。
  我和奥尔斯看了一下汽车。车前的保险杆已经弯曲,一盏车灯撞碎,另一盏虽然翘起来,玻璃却还完整。散热器的罩子上有个大窟窿,整个车身上油漆和镀镍的地方全都蹭坏了。车内的座位水淋淋的,变成黑色。车胎倒一个也没损坏。
  汽车司机仍然卡在方向盘后边,只不过他的脑袋在肩膀上的位置非常不自然。这是一个细条身子、黑头发的小伙子,不久以前样子一定还很漂亮。现在他的脸白里泛青,在垂下的眼皮下面眼珠显得暗μ无神,嘴张着,里面满是沙子。他的前额的左角有一块发乌的伤痕,在白色的皮肤上显得非常突出。
  奥尔斯向后退了两步,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声音,划了根火柴把嘴上衔着的小雪茄点着。
  穿制服的人指了指站在栈桥一头的那些看热闹的人。其中有一个人正在摸弄二乘四英寸的木桩,这个地方被撞了一个很大的缺口。被撞坏的木桩露出干净的黄色木头碴儿,好像新砍断的黄松一样。
  “就是从那个地方掉下去的。撞得一定很厉害。这里雨停得很早,晚上九点左右就不下了。从这一点看,车子是雨停了以后掉到海里去的。因为海水比较深,所以汽车撞损得不太厉害。但是多半不是潮水最高的时候,不然车子就滑到更远的地方去了;而且多半是落潮的时候,不然车子就被冲挤到桥桩上了。今天早上人们来钓鱼的时候发现了水里的汽车,我们就找了个驳船把它打捞上来。我们发现汽车里还有一个人。”
  穿便服的那个警察用鞋尖刮了一下甲板。奥尔斯斜着眼睛望了我一眼,雪茄在他的嘴里摆动着像一根纸烟。
  “是喝醉酒了?”他并没有针对哪个具体人提出这个问题。
  刚才用浴巾擦脑袋的人走到船栏前边大声咳了一下,所有的人目光都投到他身上。“沙子都跑到嗓子眼里去了,”他吐了一口说,“没有那位年轻的朋友嘴里那么多——可是也不少。”
  穿制服的人说:“也可能是喝醉酒了。一个人开着车在雨地里跑。醉鬼常常干这种事。”
  “喝醉了,这才是见鬼呢!”便衣警察说,“手控节油阀开了一半,脑袋外侧有一处击伤。依我看这是谋杀。”
  奥尔斯看了看那个拿着浴巾的人,问:“你看是怎么回事,朋友?”
  拿浴巾的人看见有人征询他的意见非常高兴。他满脸堆笑地说:“我看是自杀,麦克。这不关我的事,但是你既然问我,我说这是自杀。第一,这人在冲到水里以前汽车在马路上留下一道又深又直的车印,连车胎上的商标都清清楚楚地印下来了。这说明这件事发生在雨停了以后,像警察局长刚才说的那样。其次,汽车撞在栈桥栏杆上干净利落,劲头很猛;不然的话,车就横过来掉不下去了。很可能只·几个跟头。从这一点看,汽车是开足了马力撞在栏杆上的。因此,节油阀应该比一半开得还大。也许是汽车落水时他的手无意碰了一下;他的头也可能是跌下来的时候撞伤的。”
  奥尔斯说:“你很有眼力,朋友。他身上带着什么,搜过了吗?”他转向警察局的代表。警官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靠在轮机室上的几个船员。“好吧,别管这个了。”奥尔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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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眠不醒 9(3)
一个戴着眼镜、提着一只黑包的身材矮小,面容疲惫的人从码头上走下来。他在甲板上找了一块干净的地方,放下皮包。接着,他摘下帽子,揉了揉后脖子,凝视着海水,好像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似的。
  奥尔斯说:“你的买卖来了,医生。昨天晚上从码头上掉下来的。大概在九十点左右。我们知道的就是这些。”
  小个子医生面色阴郁地看了看死人。他摸弄了一下尸体的头部,用一只手来回转动了一下,又仔细地看了看额角上的伤痕,摸了摸尸体的肋骨。他拿起死人的一只瘫软的手,看了看手指甲,又让它从半空掉下来,观察它下落的姿势。他向后退了两步,打开皮包,从里面取出一本印好的检验尸体后填写的表格,夹了一张复写纸开始填写起来。
  “脖颈折断显然是致死的?因,”他一边写一边说,“这就是说,他没有喝许多水。这就是说,一经打捞到水外,尸体很快就要僵硬。最好趁僵硬以前赶快把他弄到汽车外面来。不然就费事了。”
  奥尔斯点了点头。“死了多久了,医生?”
  “说不清。”
  奥尔斯瞪了他一眼,又把嘴里的雪茄取下来,瞪了雪茄一眼。“很高兴认识你,医生。一位验尸官看了五分钟还不能断定人死了多久,真是怪事。”
  小个子医生苦笑了一下,把表格簿放回皮包里,把铅笔别在背心上。“如果这个人昨天吃过晚饭,我会告诉你他死的时间——假定我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吃了饭的话。但是五分钟可不成。”
  “他脑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跌落的时候撞的?”
  小个子医生又检查了一下伤痕。“我想不是。这是用包起来的凶器打的。他还没死以前皮下就已经出了不少血了。”
  “是用包着皮的铅头棍棒打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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