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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塔_by_[日]利利·弗兰克

_2 利利·弗兰克 (日)
成绩报告书上的家校联系栏里每次班主任基本都会写类似的话:
“该生总能引得同学们哈哈大笑,不过经常忘记填通信栏和做作业,希望能在算术方面继续加把劲……”
妈妈基本不会对我成绩报告书上的成绩提什么意见,总是说着“咦”、“啊,才这点分数”,然后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不知道妈妈看到联系栏里的评语会有什么想法,她的脑海里会浮现出儿子的飒爽英姿吗?
我是一个在家里家外表现得完全不一样的小孩。我在外面疯得不行,在妈妈面前却表现得像个乖孩子。虽然我不知道哪一个我才是真正的我,但我总觉得我必须在妈妈面前表现得很乖。因为我觉得我不应该长大,而是一直做个小孩。我长大的话,妈妈会伤心的。
除了动画片的主题歌,我第一次让妈妈买给我的唱片是布吉乌吉乐队的《约克港?横滨?横须贺》。在那之前我听的都是《假面骑士》、《印第安人的棒球队》等面向儿童的电视节目主题歌的唱片。可是那个时候我却不知为何很想听《约克港?横滨?横须贺》,特别特别地想买一张唱片。妈妈不是一个月给我一次零用钱,而是一天二十块,多的时候是五十。我要是想要某样东西,只要告诉妈妈就行,她肯定会买给我。所以靠我的零用钱我是怎么也买不起价格五百块的唱片的。
跟妈妈说的话她应该会买给我的。可是如果我突然提出要听这种歌,妈妈会觉得我长成大人了,这让我感到很害臊,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我不想妈妈认为我已经长成大人了。
不过我怎么也压抑不住对《约克港?横滨?横须贺》的渴望,于是我决定让妈妈去商业区的时候帮我买一张。
“你想要这个,是吧?”妈妈把买来的唱片递到我面前,我粗鲁地接下,然后回到书房,立马放到手提播放器里播放。
唱片中舒缓的节奏激发了我的舞蹈兴致,于是我一个人开始跳起来,这时妈妈突然闯了进来,说“这首歌很有趣啊”。我害羞得满脸通红,对着妈妈喊道:“不许进来!”然后把门关上,又把音量调到了最小,一个人入神地听起来。
东京塔 二(11)
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我看到小狗的时候心里会想,“小狗要是不长大就好了”,难道我把这种“可爱的条件”套到了自己身上?
这种感情在我的心里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
妈妈自己也有两三张唱片,她喜欢的是中条清的歌。
那个时代的人好像不怎么听音乐,偶尔听一次唱片,也是正襟危坐在手提播放器的前面,姿势像胜利狗一样,倾听着中条清的《谎言》。
那时候有一次中条清要来我们镇子的附近演出。从学校回家的路上,一个拐角的香烟店墙上贴着海报,预告了公演的信息。
公演的时间正好跟妈妈的生日比较接近,所以我想买一张演唱会的票作为给妈妈的生日礼物。
在那之前,妈妈过生日的时候我不是采点附近的野花,就是帮妈妈捶背,要不就是用黏土捏成恶心的动物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妈妈。但是这次的生日礼物需要钱,想来想去还是没什么办法,最后只好向妈妈要买演唱会门票的钱。
于是我跟妈妈商量,看能不能不说用途就要到两千块。
果然比较困难。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曾被高年级的学生恐吓过,所以妈妈好像在担心这个。最终我跟妈妈约好我把买来的东西给她看,在这个前提下她给了我两千块。我拿到钱后马上去了香烟店,买了一张演出的票。我本来打算到生日那天再送给妈妈的,可是现在当天就要给妈妈看。
“哎呀,谢谢你哦,是呀,这样一来不去可不行啊。”
妈妈重复了好几遍,然后把手提播放器拿到饭桌上,开始听起《谎言》,似乎很高兴。
演唱会的当晚,妈妈回来的时候已经被中条清征服了,她的眼神也不像平时的“妈妈”了,而是彻底成了一个色迷迷的女人。妈妈陶醉地说道:“哎呀,中条真不错啊,歌好听死了。真好啊,中条真是个不错的男人。”
我有点吃醋了,不过心里想道:“看来中条清这个新人很有发展空间啊。”
那个时候妈妈可能是四十岁左右,不过在附近的叔叔中间好像还很受欢迎。经常有妈妈的女性朋友来我们家玩,有时候一些叔叔也会过来。
叔叔们拿着报纸,里面包着刚挖上来的藕,说“这是礼物”,然后进到屋里就开始喝啤酒。喝上约三十分钟,就发出信号,似乎在说“要不就开始吧”,然后他们就转移到客厅,开始玩花骨牌。
妈妈很喜欢玩花骨牌,而且很厉害。每到周末的傍晚,我们家就会有花骨牌的场子,我则坐在弥漫着烟味的客厅一角里观战。
多数情况下是渡边和村山这两位叔叔过来,他们和妈妈一起围坐在套着白色外套的坐垫周围。他们的规矩是这样的:牌分给三个人,但是其中有一个人不打,另外两家对打。
“今天不能再输了。”总是输的村山叔叔不服气地说道,于是妈妈笑着对我说:“你等着看吧,我现在要教这两位叔叔怎么打花骨牌了。”
我坐在妈妈的后面,一面看着妈妈怎么出牌,一面等着妈妈跟我说话。同时等待着妈妈去上厕所或起来倒茶的机会,因为这种时候妈妈会让我代她打一会儿。
妈妈那边的亲戚都喜欢赌钱,到盂兰盆节① 的时候,亲戚们都聚到一起,让所有的小孩子掷色子。我们要拿出一定的钱,然后掷两个色子。掷出一个“一”的时候,必须拿出跟赌资同样金额的钱,要是两个色子都是“一”,那就要拿出双倍的钱。大家轮流掷,谁掷出两个“六”,那就可以得到所有的钱。
东京塔 二(12)
如果马上掷出两个“六”的话,那场上的钱还很少。要是转了好几圈还没人掷出两个“六”的话,由于有人会掷出“一”,所以场上的钱非常可观。
我们这些小孩子都是用盂兰盆节得到的零钱来当赌资,不过一般是一次十块。但是有时候在后面观战的大人会拿出千元大钞来做喜钱。我总是很期待盂兰盆节时的掷色子。
由于我从幼儿园开始就受到了妈妈在掷色子、玩花骨牌方面的英才教育,所以我相信我上小学的时候玩花骨牌的技术就不亚于村山叔叔了。
“这个孩子在甜点店里抽奖的运气就很好,没必要手软哦。”
妈妈这样说完,就去厨房做饭了,而叔叔们则每次都跟我这个小孩玩真的。有时候我出牌很怪,他们就会吓唬我,“咦,真没规矩呀”,然后炫耀自己的经验说:“我可不能输给小间啊,我都打了五十年花骨牌了。”不过我跟村山叔叔的成绩基本持平。
打了四五局之后,妈妈已经泡好茶回来了,正站在我身后观战呢。
“你为什么不用和尚对(二十点)呢?”
“因为梅花的花人都打出去了。”
“梅花很容易到手的。你手里不是有两张没什么用的和尚吗?你应该先跟场上的和尚对,这样的话就算叔叔他们手里有花人的和尚也对不了了,所以只好打出来。这样就是不好的牌也能赚到花人了。”
我一打得不好,妈妈就开始给我进行技术指导。然后她会跟我换过来,一边说着“你还差得远啊”。
虽然妈妈这句“你还差得远啊”让我很不甘心,不过看到笊篱里的千元大钞减少了的时候,我的心情就像自己代替投得好的先发投手上阵,结果被对方击中了,所以只能祈祷先发投手能把丢了的分数追回来。
“哪里啊,这个小家伙可了不得,他不出老一套的猪、鹿、蝶,而是出一些杂牌,你看他胆子多大。”
有一次村山叔叔一面吸烟一面装着轻松的样子说道,搞得我愤愤不平,心里不住地喊“可恶”。
有一件事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
有一次一个不认识的叔叔跟我和妈妈一起去了一个稍远点儿的镇子上的旧休养中心。
我们在冷清的镭温泉和游戏场里玩。我觉得那个叔叔跟平时一起打花骨牌的叔叔们感觉很不一样,而妈妈的态度跟平时也有些不同。虽然我还是个小孩子,不过还是能察觉到这些情况。
妈妈和那个叔叔一直讲话很客气。那个叔叔还帮我往游戏机里塞硬币,买果汁给我喝,陪我一起玩。但是我能明显感觉到他的这种表现不是针对我,而是想通过这种行为为自己赚得好处。
妈妈还是跟平时那样笑个不停,不过并没有说些有趣的事。我感觉那天妈妈一直都在微笑,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
那个叔叔不像玩花骨牌的那些叔叔那样喜欢说话,而是一直表演得像个标准的“男人”,脸上堆出僵硬的笑容。
我很想早点回家,也这样跟妈妈说了。可是妈妈却跟我说“你去那边玩玩”,然后递给我玩游戏的钱,就到别处去了。我心神不安,玩游戏的时候也不觉得开心。最后我实在待不住了,开始在整个休养中心内跑来跑去找妈妈。
有一些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孩被父母拉着手,往大澡堂的方向走去。我从他们中间穿了过去,然后跑到走廊上。
我感觉喉咙以下、心脏以上的地方好像被人紧紧地掐着,非常难受。
他们到底在谈些什么呢?那个叔叔是什么人?妈妈在做什么?我在这里是不是妨碍他们了?是不是我不在会更好?妈妈到底在哪儿呢?
东京塔 二(13)
我不停地跑着,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
游廊围在荒凉的日本庭园四周,我在游廊上跑了一圈又一圈。
妈妈为什么会对那个讨厌的叔叔那么亲切?我边跑边想着。
为什么妈妈不像玩花骨牌时那样抽烟?我还在继续跑着。
我小时候喜欢一本连环画,书里面的老虎不停地围着树跑,最后变成了一块黄油。一个小摔跤手让他妈妈给他烤热蛋糕,然后就着那块黄油吃了。
我让妈妈给我读了好几遍书里的那个部分。听完之后我总是说“我要吃热蛋糕”,于是妈妈就会烤蛋糕给我吃。
我还在跑着,不停地跑。
我在游廊上跑了好几圈,最后在游戏场里发现了妈妈。于是我像弹簧一样飞奔到妈妈面前,抱住妈妈。
妈妈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脑袋,跟我说“我们回去吧”。
回去的车上,那个叔叔一直在开车,几乎一句话都没说。我躺在后面的座位上,头枕着妈妈的腿,一直在装睡。妈妈则一直在拍着我的背。
跟爸爸分居之后,我们来到了这个镇子,现在已经过去好几年了。妈妈到底是怎么考虑他们夫妻之间的事、她自己以后的人生的呢?她怎么看待“作为一个女人”和“作为一个母亲”的自己呢?
妈妈和爸爸只交往了很短的时间,然后就是短暂的夫妻生活,妈妈如何看待现在只有“母亲”这个身份的生活呢?
我的身高快要赶上妈妈了,而妈妈的年龄也在一天天增大。
在遥远的城市里的爸爸是怎么看待这种情况的呢?
我升到小学高年级之后,暑假还会一个人去小仓的奶奶家。
那时候奶奶家已经没有人租房子了,敦子姑姑也嫁出去了。爸爸的房间里也没有了爸爸生活的气息。现在小仓的奶奶也变得跟筑丰的姥姥一样了,她们在一座大房子里生下很多孩子,然后一个人把他们抚养大,年老的时候家里只剩下她们一个人。
我跟小仓的奶奶很亲,而奶奶也很疼我这个孙子。
可是在小仓这个城市里我没有一个朋友,所以我每天只是看书、看电视,感觉生活有些乏味。
高耸入云的长长的烟囱,*的大车站,有过山车的游乐园,令人眼花缭乱的百货商场,霓虹灯闪烁的闹市,拥挤不堪的有轨电车。
就连我回到自己出生的这个城市,也会惊叹这里变成了一个大城市。可是住在自己出生的家里时,我却只是觉得无所事事。
我一天之中唯一的乐趣是中午的时候陪奶奶去集市买东西。
我特别期待奶奶能到炸食店里给我买一串鹌鹑蛋,或者在肉食店买一根海带包着的香肠。
买东西的时候我会帮奶奶拿着购物篮,所以奶奶通常会给我点小费。小费一到手我就会跑到集市里的点心店。
奶奶给我的小费一般是五十块,所以可以在小仓的点心店里买到不少东西。
儿童可乐和串成一串的蛋糕,红饮料和蒂罗尔巧克力,还有一种神奇的药,涂在手指上之后,用手指戳一戳橡皮人,橡皮人就会冒烟。
最热闹的还是抽奖。有玩具的抽奖,还有点心的抽奖。玩具的抽奖根据中奖的级别不同,获得的奖品也不一样,级别越高得到的玩具越好。如果不中,只能得到一份沾满了环氨酸钠和糖精的粉状果汁。这种果汁对人有害,而且兑上水之后更难喝,所以我总是连袋子一起对着脸吸,结果弄得满脸都是粉末。
我经常在小仓的点心店里中一等奖或二等奖,这不是因为我抽奖的运气好,而是因为这家店的抽奖本来就是每张都中,所以我中奖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东京塔 二(14)
但是筑丰的点心店里那个老板娘总是摆出一副要跟小孩子吵架似的架势,一点也没有小仓的点心店里那种亲切。
“啊,不能碰!”
“你们买还是不买?”
所以很自然地我们这些小孩子把筑丰那个老板娘叫做“抽奖的老太婆”。
而且这个老太婆店里的抽奖券根本没有“中奖”、“一等奖”这些。有一次我们去店里的时候老太婆只剩下三张抽奖券了,一等奖的塑料模型还没被人抽到。
我和前野君、别府君三个人觉得这次稳操胜券,于是各交了十块钱抽奖。
按常理来说,我们认为肯定会有一个人中一等奖。可是我们三个人竟然都抽到了“不中”,不愧是老太婆的店啊。
“好奇怪呀。”
我们不满地向老太婆追问。我想再没有哪个消费团体抗议时有我们这么正当的理由了。结果那个作了多少年假的老太婆脸不红心不跳地坐在椅子上,只是若无其事地说了一句:
“是很怪呀。”
最后那个老太婆给了我们“不中”的奖品—一个非常小的偶人,说了一句“这个给你,谢谢光顾了”。结果等我第二天再去老太婆的店里时,一等奖的塑料模型已经被挂在了墙上,价格是一百块,我不得不佩服这个老太婆的厚颜无耻。
不过有一种抽奖券被我们称为“舔奖券”,这种奖券不是直接在纸上刮出是否中奖的标记,而是要用舌头舔湿了上面的字才会显现出来。这样一来就连这个老太婆也无计可施、没法作假了,所以我们每天都去店里买“舔奖券”来舔,中了一等奖的话,我们就会把沾了我们口水的奖券放到老太婆的鼻子底下,炫耀道:“快来看,老婆子,我抽到了一等奖。”以此来报复我们平时所受到的不公正。
其实像老太婆那样作假的不只有点心店,烤章鱼店里的烤章鱼里竟然还夹杂着鱼糕的切片。不过大家都习以为常了,没有人会指出来。
小仓集市上的人看到跟在奶奶身边的我,会跟我打招呼:“啊,小间,又长大了啊。到暑假了所以回来了?”可是我却说不出“嗯,我回来了”这几个字。
奶奶还会进米店买米,托他们把米送到家里。夏天我在的时候奶奶还会给我买凉凉的饮料,为此我每天都能咕噜咕噜地喝到很多饮料,特别开心。
很多时候,邻居家的阿姨也会跟我和奶奶一起去买东西。阿姨家还没生小孩。去集市的路上有两栋建筑物,中间有一尊小地藏菩萨,所以每每走到那个地方,阿姨就会停在那里双手合十好长时间,祈祷地藏菩萨能赐给他们一个孩子。
有的人因为怀了小孩而感到烦恼,也有的人因为怎么也不怀孕而去祈愿。
有的人得知自己怀孕的时候会惊诧地想“没想到我竟然怀孕了”,也有的人因为没怀孕而吃惊,“我怎么生不了小孩呀?”
每个人在小的时候都曾经对自己的将来有过幻想。即使自己做不成歌手或宇航员,将来肯定也会成为某个人的“母亲”或“父亲”。
可是我当时认为这种理所当然的事却不一定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有些事几乎所有人都能实现,就连不想要的人也不得不接受,可是这种事有时候在自己身上却实现不了。
应该不难呀,应该不会不实现的呀。
对别人来说理所当然的事情,到了自己身上却截然不同。这个世上每天都在重复着的平凡现象到了自己身上可能就是“奇迹”了。
这种奇迹给人的感觉比起当歌手和宇航员还要遥远。
东京塔 二(15)
小时候的梦想不能实现其实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因为那只不过是对自己将来所从事职业的一种美好幻想。
可是大人们的梦想却不一样。本来或许应该能实现的,这时候却不再那么自信了。小的时候人们都讨厌平凡,可是长大后却努力地想实现平凡。以前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现在却梦寐以求。
在这种时候,人或许都会双手合十进行祈祷吧。
有一座公园位于麦当劳快餐店的附近。那里有秋千、沙坑,还有城堡形状的滑梯,人工种植的树一般高矮,彼此相隔同样的距离。
有很多小孩在那里玩,还有他们的父母。筑丰公园里的大人都是些醉鬼,孩子们是不会去公园的。其实那样的地方根本不能称为公园。
秋千上坐人的木板已经腐烂了,只有铁棍下面垂着铁链。沙坑里到处是人和野狗的大便。如果谁想滑滑梯,屁股就会被钉子戳到。
人们都去山、河、堤坝、草地、空地这样的地方游玩,这些地方长着很多植物,而且每天都有虫子在吃这些植物。
在小仓的公园里玩橡胶棒球的小学生跟我差不多大,他们用的是塑料制成的球棒。
我们平时打橡胶棒球时用的是一根方形木棍,不过用于软式棒球的话就太重了,所以要用小刀把木棍的一端削成柄,然后裹上塑料胶带。
我这里说的方形木棍其实是贴选举公示海报用的三合板的一条腿。我们一旦发现贴着选举海报的、不错的三合板的一条腿,就会从根部往外拔,然后带回家,用锯子把四边锯齐,再削成方形的。
海报上印着面带微笑、信心十足的候选人,好像在说“请让我来为您服务吧”。所以带回家的路上不太方便,于是我就把海报扔到路旁的草丛里。
一天宣传裸睡健康法的叔叔来我们家,拜托妈妈投他一票,我当时一愣:“会不会他就是海报上的那个人?”不过反正已经扔了。
那个镇子上的小孩,无论是水果、野菜还是选举海报的广告牌,他们认为镇上所有的东西都可以拿来为自己所用。
有一次我做了一个新球棒,一个朋友问道:
“咦,这个新做的?”
“嗯,这个叫麻生。”
大家都用成为自己球棒来源的候选人名字来给球棒命名。
“我的叫佐藤。麻生的粗细正合适呢。”
这些候选人应该都没听到我们的评价,要是听到的话那就不太好了。
小学生的犯罪一般是扒窃,不过筑丰的小学生却是严重的违法行为。
有很多卖东西的小贩来公园一带。卖的东西有蕨菜饼、冰激凌、驴肉面包、风铃等。我看到那些多姿多彩的东西,感叹这里真好啊。要是在筑丰,只有庙会的时候才有人来卖种类少得可怜的点心。
有的叔叔把某种机器放到卖自行车的货架子上,我们则从家里拿来米。叔叔把米倒进机器,启动机器,于是就能听到里面有噼里啪啦的声音。最后那个叔叔用大铁锤的一声砸在机器上面,发出一声巨大的爆炸。
这时可以看到刚刚交给那个叔叔的米被掺上了砂糖,体积已经膨胀到了刚才的几十倍。可以说这样一来很长时间都有点心吃了,但是爆米花的量实在是太大了,一般到最后都吃不了,于是把剩下的都给兔子吃。不过兔子吃了这个经常会吐。
到了庙会的时候,妈妈总会缝新浴衣给我穿,害得我都不好意思去见朋友。
城市跟农村不一样,不管做什么都要钱。当然有钱是好事,值得高兴,但万一没钱,那痛苦就要加倍。小学生也不例外。
东京塔 二(16)
有人在这个公园里演连环画剧,我总是在暑假的午后去看。先要交十块钱来抽奖,竹签的尖端有不同的颜色。黑色是一等奖,抽到的话可以得到卷着糖稀和绿色桂皮奶油的煎饼,还有乌贼干。二等奖只有桂皮奶油,抽奖不中的只能得到糖稀。虽然我自己没抽中过一等奖,不过看到过抽中的人,他们两手拿着各种各样的甜点,一边看连环画剧,一边左吃一口右吃一口,真有派头啊。
负责糖稀的叔叔把一次性筷子插到装糖稀的箱子里搅来搅去,装在不锈钢箱子里的透明糖稀在阳光底下闪闪发光。那个叔叔搅拌完之后会把筷子拿出来,结果往下滴的糖稀像水晶一样散发着光彩。
不过这种糖稀的黏度太大,我有一次吃的时候竟然把乳牙给粘掉了。我看到粘在糖稀里的牙时吃了一惊。
连环画剧的内容就是在那个时候也显得太落后了,都是些赤铜铃之助、月光假面之类的。剧的最后会有提问,不过问的问题就连我们小孩子都觉得这是骗小孩玩的,因为实在是太简单了。虽然我也知道问题的答案,可是没举过一次手。要是平时的话我肯定是跳起来举手,可是一到这个城市我就自然而然地变得很消极。
要是回答正确的话可以再得到一份糖稀,不过我始终没能举手。回到这个城市之后,我总感觉自己是个异乡人,于是马上就会变回那个时候的我。
看着那些拼命想答案,或者是回答错误的小孩,我有点不屑一顾,“怎么这么简单的问题都不会?”可是我自己却一次都没举过手。
我来到小仓的时候,爸爸也只是偶尔回来一两次。爸爸本来就缺少奉献精神,虽然游乐场就在我们家的附近,他却不愿意带我去玩。在家的时候他也只是睡觉、看电视,连吃饭的时候也在看电视,基本不跟我说什么话。
而且有的时候我在津津有味地看动画或者棒球节目,爸爸竟然在后面一声不吭地把频道换到他自己喜欢的节目上了。
爸爸在家的时候,我感觉小仓的夜晚很沉重,很漫长。这肯定是因为我腻烦了爸爸与我之间的交往方式、彼此之间的距离,所以才会觉得时间特别难挨。
一年级的时候我曾经做过一个小测验。这是一个社会方面的测验,但是里面竟然出现了“你的父亲做什么工作”这个问题。爸爸工作的样子在我的记忆里只有我三岁时他用蓝色颜料画画那一次,所以我在答案一栏里写了“画画”。虽然返回的答题纸上这道题被画了圈(正确),可是那个时候的我已经知道了爸爸的工作并不是画画。
有时候我会问妈妈爸爸做什么工作,不过妈妈总是不告诉我,只是说她自己也不知道。
爸爸是这样一个人,夏天的阳光从磨砂玻璃照进来的时候还在睡觉,起床之后也只是打开电视,看美国西部片的重播,在电话里没说几句就大吼大叫,天天穿着棒球明星江夏那种白色衬衣,右手的小指指甲留得长长的,还叫我小鬼。
这个人—我的爸爸,到底在做什么样的工作呢?
我一点也猜不到,又不想自己问他。
“你想吃牛排吗?”
我来到小仓之后,爸爸总是带我到同一家牛排店。以前妈妈还没离开这里的时候我们一家也经常来这个店。
我和爸爸并排坐在柜台前,一个厨师打扮的人在我们面前用一块漂亮的铁板烤着牛排。
“这是我的儿子。”
“哦,是您的儿子呀。”
每次厨师根本没发问,爸爸就自顾自地这样宣布。
东京塔 二(17)
“学校的饭好吃吗?”
“不好吃。”
“你妈做的菜好吃吧?”
“嗯。”
“还在养小动物?”
“嗯,还在养。”
“不过我不喜欢动物。”
“……”
我们的谈话到此戛然而止,所以每次到最后都是爸爸跟那个厨师在聊天。
闹市区有一个地方一直坐着一个乞丐,我每次看到那个人就会觉得特别难受。我跟妈妈或奶奶一起的时候都会向她们要些小钱,然后打开乞丐面前的铝餐盒,把钱放到里面。
妈妈看到我这么做,会夸我做了好事。有时候走过那个地方没看到那个乞丐,妈妈还会担心那个人是不是已经死了。
我跟爸爸去那家牛排店之后,一般也会走那个地方,然后进到闹市区的深处。
那天,那个乞丐又在吹口琴。我向爸爸要点钱,结果他把装零钱的钱包从口袋里掏出来,打开拉链说:“你自己拿吧。”
我从钱包里取出几枚银色的硬币,跑到乞丐面前的铝餐盒边,把硬币放了进去。
“谢谢您。”
那个乞丐的话还没说完我就急急忙忙跑回爸爸站的地方。爸爸站在商业街的正中央抽着烟,一面盯着我那边。
之后我们进了一家咖啡馆。爸爸一天要进三趟咖啡馆,走了一点路就说要喝杯咖啡,然后也不征得别人的同意就自顾自走进去。爸爸这个人在什么店里都待不了多长时间,只要自己的东西喝完了,也不顾别人还在喝,说一声“我们走吧”,就自顾自走出去了。可见爸爸这个人是多么自私、任性。
爸爸一般情况下都是喝咖啡,我则点牛奶。爸爸对咖啡的味道总是絮絮叨叨的,喝的时候会加入大量的砂糖和牛奶,所以妈妈会不解地说道:“这样一来不是喝什么都一个味儿了吗?”
爸爸抽烟也很厉害,一盒Mr. Slim抽完之后,他把空盒子一拧,然后从怀里掏出一盒新的Mr. Slim,用小手指的长指甲剥开外面的塑料纸。
爸爸边抽着细长的香烟边对我说:
“其实那个乞丐是个有钱人呢。”
“不可能!”
我觉得爸爸简直在胡说八道。
“那个人真是怪呀,他又有租出去的房子,又有自己的地。自己能收那么多房租,其实不工作也够花了。他是太闲了,闲得无聊才出来当乞丐的。”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怎么能这么说?”
“我说的是真的,那个人很有钱呢。”
我不明白爸爸的话是什么意思。那个乞丐很有钱?虽然我一直不知道他说的话是不是真的,但他何必要粉碎一个孩子的梦想呢?梦想?总之我那时候很受打击,爸爸为什么要说那么过分的话呢?
爸爸拥有一个地方,可以称为他的办公室。爸爸经常说“我现在去一下办公室”,或者是“我今天要去办公室,小鬼你也到街上转转吧”。
爸爸曾经有一次带我去了他的办公室,在闹市区边缘的一幢杂居大楼里。
推门进去之后,迎面可以看到几盆很高的赏叶植物。不过那几盆植物好像不是专门放在那个地方,而是为了运到别处去先暂放在那里的。
“咦,这位是名先生的公子?”
一个穿着花哨的阿姨和穿着三件套西装的叔叔围住我。这个房间里面只摆了两三张桌子,哪里看出像办公室?我觉得就算不是小学生也猜不出这里会是办公室。
“哎呀,果然很像名先生啊。”
一个头发剃得光光、身材极其魁梧的男人抓住我的肩膀,弯着腰,想看清楚我的脸。我斜着眼睛瞅了一眼搭在我肩膀上的大手,只见粗大的手指上戴着一个戒指,不对,是刻了一个戒指模样的文身图案。
东京塔 二(18)
我的身体僵硬起来,冒出冷汗。
“对吧,很像我吧?”
爸爸高兴地应声道,似乎还有些害臊。
“父子就是父子呀,一根藤上的瓜。”
屋里那些外表给人带来压力的人一个个笑容满面,都盯着我看。
我感到非常恐惧,这种恐惧不是心理上的,而是肌肤切身感受到的。结果我从头到尾没能说出一句话。这个地方竟然能让人陷入如此深的恐怖,这就是爸爸的“办公室”。
我不喜欢别人说我长得像爸爸,每次亲戚中有姨妈说我“越来越像你爸爸了”,我就会觉得自己对不起妈妈,于是辩解道:“我的鼻子像我妈妈。”我这样说似乎是在安慰妈妈,也可能是一种愚蠢的自我表现。
然后我想到了那个夏日的中午,在没开灯的茶室里小仓的奶奶说的话,于是我更加否定我不像妈妈这个说法。我似乎一直都很介意这句话,没有人说我像妈妈,这让我感到很不安。
“抚养的父母竟然比亲生父母还亲啊。”
我孩提时的梦想是乘船出去探险。我经常跟前野君提起这件事,甚至具体到要坐什么样的船,船舱的设备如何。
去哪儿的海好呢?食物应该带多少?我们两个人经常在一起商量这些出航的准备。
为什么我想要坐船呢?我自己也不得而知。我经常在纸上画我将来出航时乘的船,白色的底色,上面画着红色的线,窗户是圆形的。我画了好几张类似的画。
一个夏日,我正一个人在那儿画船,这时午后刚起床的爸爸看到了,对我说道:
“你怎么老在画船呀?而且总是画得差不多。”
我画出来的船都是从侧面看到的构图,而且都是白色的。
“因为我不知道船正面是什么样的。”
结果爸爸什么也没说就穿着运动衬衫和短裤走到廊子下,然后从院子里放工具的仓库中取出木匠用具和木头,冲我喊道:
“喂,小鬼,你过来看一下。”
爸爸用锯子把木头锯短,然后开始用刨子刨木头。
“爸爸现在要造一只船,你好好看清楚了。”
在蝉声刺耳的白天,在太阳照射下的走廊里,爸爸汗流浃背地削着木头。
夏天的燥热声和爸爸削木头的声音听起来很舒服。爸爸是只夜猫子,皮肤特别白,现在他身体泛着潮红,在专心地削着木头。我一直蹲在旁边看着。
“你爷爷以前也会做好多东西给我。”
爸爸的左胳膊上有一个很大的伤疤。那是他小时候有一次烫伤的,之后疤痕就留下了。
听说烫伤的爸爸从医院回来之后还是哭个不停,不住地喊疼。爷爷非常心疼,好几次说道:“好可怜啊,好可怜啊。都怪我没跟着,不然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都是我不好,对不起了哦。”听说爸爸烫伤的时候爷爷没在现场,所以他非常自责。
“想吃什么我都给你买。你想吃什么?说来听听。”
爷爷对不住喊疼的爸爸这样说道,结果爸爸一边哭一边回答:
“我要吃白米饭和腌黄瓜。”
于是爷爷在那个饥荒的年代到处找大米和黄瓜、香蕉,找回来后做给爸爸吃。
小仓的奶奶每次端腌黄瓜出来的时候都会提到那件事情。
爸爸削好了船的主体,然后开始把木条弄齐整。用木匠的黏合剂把这些木条粘起来之后,逐渐有了船的形状。爸爸什么都没参照就造出了一条船,让我佩服得不得了,我入神地看着爸爸的工作。
妈妈的头上有一个伤疤,也是小时候受了重伤留下来的。
一天夜里,妈妈的脑袋撞到了地上,结果血流如涌。据说当时姥爷把毛巾放在妈妈的头上,抱着妈妈跑去了医院。姥爷在一片寂静的医院门口大声叫喊、敲门,把医生都喊醒了。然后医生没打麻醉就给妈妈的伤口缝了二十几针。
东京塔 二(19)
妈妈受不了钻心的疼痛,大喊大叫。不过这个期间姥爷一直把妈妈抱在腿上,不停地鼓励她“加油,加油”。
据说姥爷后来一直泪眼朦胧地说:“荣子还是个孩子,竟然受了伤,真是太可怜了。”
有时候我用手指碰碰妈妈头上的伤口,喊道“这里秃了,这里秃了”,于是妈妈就会跟我提到那件事,似乎在回忆那时候姥爷给了她多大的鼓励、对她是多么慈祥。
爸爸和妈妈都很喜欢他们的父亲。
爸爸把木头的一端削尖,做了炮台,然后用火柴棒当做大炮插在里面。四周每隔一厘米钉一根钉子,然后在这些钉子上穿一根野蚕丝,做成了架子。
这是一艘战舰。虽然我喜欢的船不是这个类型,而是那种小型的、只能坐三四个人的船,不过爸爸做的这艘战舰非常精致,使我很惊讶。
“你想要白色的对吧?”
爸爸打开罐装漆的盖子,把毛刷子伸了进去。木船慢慢变成了白色。
这个时候快要到傍晚了,涂成白色的地方反射出淡淡的橙色。日落时的蝉鸣,还有凉爽的微风。
快要完成了。
“这样就行了吧?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
爸爸这样说道,然后在完工的三分钟前扔下毛刷子,回到自己房间去作外出的准备。
不要!把它做完吧,都快要做完了呀。难道已经腻了?还是已经到了跟人约好的时间了?可是接下来不用五分钟就可以完工了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半途而废?
我不知道爸爸为什么不把船造完,不过我确信—那个时刻是我记忆里爸爸最像一个爸爸的时刻。
那个时刻无论谁在旁边看都能看出我们是父子,而且那是我跟爸爸在一起时最愉快的时刻,最快乐的时刻。
那个还差三分钟就能完工的战舰现在还在我的身边。虽然我这个人老丢东西,可是就算我搬家的时候也会把这艘战舰放到我经常用的箱子里。不管住在哪里,我都会把它放在身边。
小孩子的一天、一年都是满满的。在一个点和另一个点的间隙中,又有无数个点。小孩子的日子就是按照这么大的密度、按照正常的时间、以正确的速度不停地运转着。这是因为孩子们的适应性很强,而且不知道什么是后悔。
孩子们会把过去残忍地抛弃,用一种没有节操的勇气去面对每天的光彩和变化,就这样慢慢地长大、变化。
他们不会觉得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大人的一天、一年都是淡然的。他们会像走在单行道上那样前行,但同时又会被某些东西冲击着。我不知道他们在前进,还是在后退,总之就像用很快的速度放映慢镜头一样,像一个钟摆在运转。
大人们的适应力很低,他们会不停地回头,不能彻底与过去分离,寻找光彩的眼睛是暗淡的。他们不喜欢变化,会停滞不前,看不出有什么进步。
但是在他们的眼里时间一晃而过。
未来和过去的分量决定一个人的人生。有的人未来对他们的人生影响很大,有的人过去对他们更重要。这两种人就算生活在同一个环境里,就算拥有共同的回忆,在他们的眼里,时间流逝的速度明显不同,而且他们的思维也不同。
对我来说五彩缤纷的七年时间可能对妈妈来说只是“眨眼之间”。
爸爸不在我们这个家庭里,这对我和妈妈的这七年时间,还有以后的人生肯定产生了,或即将产生很大的影响。
但是我从来不去想这方面的事,甚至没判断过到底哪种情况对我更好。
对我来说,爸爸不在身边已经成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而且也不会因此去思考些什么。我只是适应着每一天的生活,甚至不知道造成这种情况的过去是什么。
对我来说,这七年时间只是确确实实度过了的七年。
不过妈妈的这七年时间应该不是这样。造成她和爸爸分居的、我所不知道的原因肯定直到现在还埋藏在她的心里。“要是当初那样做就好了”,“当时要是这么说就好了”,这些想法肯定频繁地在妈妈的心里交替着,让妈妈的时间脚步倾斜了,甚至倒退、停滞不前。
跟渴望时间倒流的期待相对的是肉体和精神的加速老化。在妈妈的这七年里,或许什么事情都没有改变,只有时间溜走了。
我上了小学六年级,这时身高已经跟妈妈差不多了。
我现在经常在妈妈面前若无其事地听情歌,玩乐和画画的内容也发生了变化。
我开始痴迷于李小龙和甲壳虫乐队,喜欢扮演儿童便衣,开始对异性有一定的意识。现在我不再喜欢接触蛇、青蛙之类的动物,觉得有些恶心,在家玩的时间也长了。
我让妈妈给我买了收录两用机,有时候听短波广播,有时候还用它的录音功能来录制自己喜欢的节目。
我用的笔记本不再是卡通装饰的学习本,而是大学生们用的笔记本;现在也不用普通铅笔了,而是用活芯铅笔。
妈妈头上开始出现白发了,她经常用粉末染发剂或者是染发霜来染黑。后面的头发妈妈自己够不到,所以都是我帮她涂染料。
以前都是我跟妈妈一起洗澡,洗完的时候妈妈会说“抹点粉”,然后我会抬起下巴,让妈妈给我抹爽身粉。我现在已经是自己一个人洗澡了,而且开始使用护发素。
现在看到走在上坡路上的姥姥拉着两轮拖车,也不再是从后面帮忙推了,而是换成我在前面拉,姥姥在后面推。
我也不再穿短裤了。
弹子、邮票、古钱、牛奶瓶的盖子、钥匙圈,我现在无法再做到像以前那样专心、拼命地收集这些东西了。
我揭下了书包上面的贴纸。
我开始到图书馆借书看。
现在妈妈看书的时候要戴眼镜了。
兔子也死了。
以前我正襟危坐在电视机前,两手合十,对着屏幕说一句“请打出本垒打”的时候,长岛茂雄就会真的打出一个本垒打。可是现在长岛茂雄已经退出了棒球场。
渐渐地,很多事情都变了。
我马上就要升初中了。
在离小学毕业还有几个月的一天,妈妈把我叫到跟前,严肃地跟我说道:
“你喜欢你爸爸吧?”
“嗯……”
“那你从初中开始住到小仓吧。”
“啊?为什么?”
“是我们俩跟你爸爸一起住。”
“真的吗?”
东京塔 三(1)
据说人的能力还有很多没被挖掘出来,还蕴藏着无穷的潜能。
但是似乎没有一个人能成功地发挥出自己能力的一半。
为了试验自己到底有多少能力,还有多少种可能性存在,人们从家里走出来,向这个社会质问,然后彷徨、徘徊。
能够鼓足勇气踏出这一步也可以说是一种才能。人会像离弦的箭一样,会直直地飞出一段距离,所以也会取得一定的成果。
即使只能发挥出自己所有能力的百分之一二,也是很了不起的。
但是另一方面,离弦之箭的轨道不久就会变成弧形。而人呢,也会不知不觉掺进来感情,肉体也会疲惫,于是开始思考各种各样的事情。
虽然人们才刚刚起跑,可是已经开始担心前方是否真的有幸福了。能力或许能给我们带来成功,但不一定能给我们制造出幸福。
人只要开始思考这些事情,可以说一切就结束了。
人的能力无穷无尽,可是人类的“感情”早就看到了极限。
人类社会日新月异,新的生产工具被发明出来,人们发现了益寿延年的方法,我们现在已经在过着古人无法想象的“美好生活”。可是几千年前的思想家、哲学家说过的话,很早之前的人说的关于人类的“感情”、“幸福”之类的话以及作出的价值判断,直到今天还丝毫未发生变化,这种顽固的程度简直到了可笑的地步。无论人类使用什么样的工具,处于什么样的环境,他们的感觉都是一样的。
容纳感情的这个容器里已经没有可能性了,所以人类可能以后也永远无法发挥出潜在的能力。
当人类意识到“幸福”这个怪兽时,人类自身尚未发现的能力已经变得一钱不值了。
法国作家马埃特林科童话里的一只青鸟,相传可以给人带来幸福,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幸福鸟”。正如辛辛苦苦到处寻找的这只青鸟—幸福原来一直就在自家的鸟笼里,幸福也一直在每个人自己的家里。
青鸟现在就在自己家里。
但并不是只要青鸟一直守在自家的鸟笼里,这个家就会被幸福所包围。
如果所有的家庭成员一起出去寻找这只青鸟,说不定“幸福”会自己来到这个家。不过如果有一个男人即使单枪匹马也要找寻火鸟(俄罗斯神话中的一只有魔法的鸟,自己可以燃烧。是一种力量的象征,但同时会给人带来地狱般的折磨),那情况就很难说了。
因为这个男人讨厌青鸟的叫声,觉得喜欢青鸟的女人和孩子很无聊。
为了捕获火鸟,要先把青鸟的羽毛拔下来,然后放在火上烤一下,最后晾在那里。但结局是引来了一群乌鸦。
五月里有人这样说:
“在东京住长了,以前很明白的事情现在都不明白了。”
正如每个人都发生了很多变化,小学时的我也在慢慢地变化。
再怎么打棒球也当不了四号击球手,学习成绩也不怎么好,我觉得自己是不会成为漫画里出场的那些大明星了。
自己,某个环境中的自己,有正常的成分,也有不正常的成分。
小孩子懂得越多,想法就会变得越来越平庸。会想得到别人拥有的东西,讨厌起跟别人不同的地方。以前不觉得有什么的事现在也会自卑。
这个时候听到妈妈说我上初中之后我们一家三口就要住在小仓了,我简直高兴得不得了。
虽然筑丰这个镇子对我很好,我却从未觉得这里是我的家乡。不过我对小仓这个城市也是一样。但是以后爸爸、妈妈和我三个人会住到一起,组成一个新的家,那里将会成为我的家乡。而且那个家在哪里,我的家乡就在哪里。
东京塔 三(2)
这个消息让我非常高兴,迫不及待地盼着毕业。我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把上初中之后会搬到小仓的消息告诉给了很多人,其中有前野君,还有其他朋友,有理发店的阿姨,有蔬菜店的叔叔,还有其他很多人。
虽然以后就见不到我的朋友们了,这让我很伤心,但以后我就属于正常家庭里的孩子了,这种喜悦超过了不能见到朋友的伤心。
“以后就很难见到你了呀。”
“不会呀,坐火车一个小时就到了。姥姥还在这里,我肯定会经常过来的。不过姥姥要是跟我们到小仓住就好了。”
有一次我跟前野君两个人去小仓的游戏厅玩。那里有好多好多的游戏机,让我们两个人疯狂不已。我们在那里几乎玩了个遍。说到筑丰镇上的游戏机,只有文具店角落里的一台,而且是那种站着打的曲棍球游戏。
那个时候姥姥患上了心脏病,一到下雨、下雪天就全身贴满了膏药,以前一直独自支撑的鱼店也不开了。
以前姥姥一整天都拉着装满鱼的两轮拖车走街串巷,每天晚上打扫那架两轮拖车是姥姥一天里的最后一项工作。
姥姥用软管汲水,冲洗车上的汗和鱼的腥味,谨慎起见还要用刷帚刷一遍。有时候我会帮姥姥打扫,这时姥姥会一边刷车一边看都不看我就说道:
“你上初中以后就要搬回小仓了是吧?”
“嗯。”
“是件好事啊。”
“每次放假我都会过来的。”
“你随时都可以来玩。”
虽然妈妈和姥姥是亲母女,不过平时却不怎么看到她们讲话。可能是因为姥姥这个人本来就不太爱说话,而且妈妈回来以后也没能处理好跟姥姥的关系。
那个时候的姥姥看起来好孤单。
当然一方面是因为她生病了,身体消瘦下去,另一方面她也不再染发了,所以不知不觉间头发全部变白了。
为了抚养孩子而开了好多年的鱼店关掉了。等自己歇下来的时候,九个孩子竟然一个都不在身边。
出嫁之后回来的女儿,还有第一次一起生活的外孙,现在也都要走了。
那次姥姥说完“你随时都可以来玩”之后就没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擦洗着已经废弃了的两轮拖车。我听着姥姥拿刷帚蘸水的声音,觉得如坐针毡。
九州的樱花含苞待放的时候,我们迎来了毕业典礼。大家神色紧张,在体育馆里排好队。
野田君小时候被车撞过,有一条腿没了。他现在左腿膝盖下面装的是假肢。不过野田君很活泼,就连体育课都跟大家一起上。有时候其他学校的小孩会讥讽说“这里有个瘸子”,这时候野田君会拔下假肢,一瘸一拐地跑步追那些家伙。
虽然野田君一瘸一拐的,他跑步的速度倒是很快。最后他追上嘲讽他的那些小孩,拔下假肢咚咚地砸在他们身上。
“如果有谁嘲笑你的腿,你就用这个假肢打他。”
好像野田君的某个亲戚这样教过他。
中上君的醉鬼父亲经常闯到我们的教室。煤矿关闭之后,他经常在上课时喊着自己儿子的名字闯进来。
“哇,中上他爸来了!”
中上的父亲一来,我们这些学生就会如鸟兽散般跑开。跑得慢的人会挨中上父亲踢打。
其他教室的老师和学生也会聚集过来。听说中上的母亲失踪了。
中上的父亲被老师们死死地拦住,不过还是继续往教室里面闯。中上君则躲在教室的角落里,一副无能为力的样子,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
中上的父亲不停地喊着儿子的名字,一边把老师和学生踢开。
东京塔 三(3)
有一次我们要出去远足,结果中上君只带了米饭,装在塑料袋里,系在裤带上。
所有的孩子,包括野田君、中上君在内,现在都排好队站在体育馆里。
这里面还有鬼冢君。鬼冢君身体魁梧,从低年级开始就只穿黑色紧身裤,打橡胶棒球的时候嘴里经常会喊着“快点投个硬球”。
还有长头发的船山。我很喜欢这个女生,所以玩踢易拉罐游戏的时候我经常追到她藏着的地方。
前野君以及别府君,我的这些同学们,还有同学们的家长都被周围的红白条幅包围着。
这些同学小学毕业之后会自动升上这个镇上的同一所初中。
也就是说只有我一个人将离开大家。毕业典礼之前他们还给我开了一个饯别会。毕业典礼当天,老师把我叫到讲台上,对着班里的学生说道:“以后他去了别的城市,希望你们不要忘记他。”大家哭着跟我说了临别赠言。
我在毕业留言里写了这样一句话:“虽然我将离开这里,去上小仓的中学,不过我希望我们以后能在甲子园① 相会。”
我们这些出生以来第一次得到毕业证书的孩子都哭着回了各自的家。
搬家的准备差不多都做好了。春天的气息越来越浓,天气也很晴朗,即将开始新生活的我在这样的季节里兴奋不已。
妈妈告诉我,我们的新家在小仓市中心的一座高级公寓里。
筑丰这个镇子上别说高级公寓了,连普通的公寓都没有,有的只是煤矿职工宿舍和出租的房子。高级公寓究竟什么样子,我想象不出来,感觉一定很漂亮,很奢华吧。
我跟最好的朋友告了别,还去学习柔道的道场和算盘学习班跟大家辞行。现在只剩下搬家了。小仓的初中校服是什么样子呢?棒球队的队服是什么颜色呢?
然后到了樱花初放的日子。妈妈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跟我说道:
“我们还是不去小仓了。”
“啊?为什么为什么?肯定是骗我的吧?”
“真的不去了。”
“那爸爸呢?”
“我不知道。”
“到底怎么一回事啊?”
“反正是不去了,你就在这里上初中吧。”
“我不要!”
“可是没办法呀。”
为什么不搬家了呢?妈妈什么也不肯告诉我。可能是这对分居的夫妻之间发生了什么,于是决定重新到一起生活。可是为什么又决定不这样做了呢?
孩子有孩子的交往圈子,但是只能受父母的摆布。
我急得不行,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怎么跟大家说这事呢?”
我的大脑在快速地运转,只想着怎么跟大家解释,还有爸爸现在到底在做什么。
春天的愉快气氛骤然降温了。
听到妈妈的话,我两天都没恢复过来。这时前野君来到我们家,带来了他父亲给我的饯别礼物还有他自己喜爱的玩具。其实几天前刚在前野君家开了饯别会。
“这个给你,我们家人让我带给你的。还有这个,这个是我给你的,你带去吧。”
我看着快要哭出来的前野君,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我们不去小仓了。”
“啊?怎么回事?”
“我会跟你们上一所初中。”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前野君突然暴怒起来,什么也没说就带着饯别的礼物回去了。
我也说不清当时的心情,到底是难堪,还是觉得愧疚。虽然后来偶尔会在工作上被对方故弄玄虚地说“那个就当我没说”,不过从未像那一次那么难受。
我刚目送着前野君远去的背影,这时别府君又从另一边的斜坡上走了过来。他手里抱着个箱子,正朝我不住地挥手。
东京塔 三(4)
不过后来我一直躲在家里,其他的事都交给妈妈了。我只有等着春天快快过去。
樱花飞舞的季节,我穿着立领的校服成了一名初中一年级的学生,可是我的心情比所有人都更沉重。
开学典礼后的好几天,碰到的朋友、路过的熟人,每个人都跟我说着千篇一律的话。
“咦?你怎么还在这儿?”
也难怪他们会这样问。那么长时间我跟他们说了要搬走,甚至还眼泪汪汪地道别过,现在竟然穿着同一所初中的同样的校服,他们怎么能不觉得奇怪?虽然被他们搭话有些烦,不过要是没人愿意跟我说话,我会更觉得害怕。我这个一年级新生真是难堪死了,肯定让人觉得怪怪的。
在这样冗长的日子里,为搬家收拾好的行李一直放在那里没动。结果有一天妈妈突然对我说,她租了姥姥家附近的一处房子,我们要搬到那里。
“无所谓,反正还是在这里。”已经彻底对搬家失去热情的我这样回答道,然后妈妈说了一句“我们也不能老住在这里”。
现在姥姥住的这个家是妈妈他们兄弟姐妹出生的地方,不过几年前大舅曾经把这个房子改建过。虽然大舅把这个家改建了,他却不住在这里,而是在离这里开车要二十分钟的地方安了家。总之妈妈带着孩子回到这个家之后,总感觉住在这里有点名不正言不顺。
我这个小孩子也觉得姥姥独自生活这件事有些奇怪。我不理解妈妈为什么又要让姥姥回到一个人的生活中,住在这里不是很好吗?不过在大人的世界里,即使是母女、兄妹关系也有些复杂。
正因为大人们考虑得太复杂,所以才出现了很多独自生活的老人。
最后我跟妈妈离开姥姥家,搬到了一个离姥姥家有一站地远的地方。
我觉得妈妈的熟人给她介绍的这个地方好奇怪。不,不应该说奇怪,应该说是恐怖,这里的房子竟然像恐怖片里那样可怕。
这是一座旧医院,这里的气氛让我觉得房子可能是建于昭和初期(20世纪20年代末)。妈妈第一次带我去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开玩笑呢。
几年前这家医院的院长去世了,尚在人世的老太太住在跟医院相连的主屋里。在那之后这所医院没被拆掉,而是重新装潢了病房部分,出租给人住。
被建成L型的建筑一边是病房,一边是门诊、手术室、大门、候诊室等。这位老太太想留下一些回忆,于是手术室等地方还保留了以前的老样子。可是老太太的回忆在我看来给他人带来了极大的恐惧。
病房楼有四间同样大小的六铺席房间,还有两间并排在走廊的两侧,这种格局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这里曾经是病房。
我们租的就是这个部分,不过更让人觉得恐怖的是那里的厕所。
厕所在L型的交界处,需要走到走廊的深处。
打开拉门之后,从没人的手术室、门诊等地方吹来的冷风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我们租的这部分不怎么冷,不过妈妈曾经警告过我不要靠近手术室那些地方。其实就算妈妈不说,那种地方叫我去我也不会去。
厕所里有两个小马桶,还有两个隔间,马桶和隔间并排,用哪个都可以。不过不用说我会使用最靠近门的马桶。
我总是急急忙忙上完厕所,努力不往手术室那边看。不用说这种旧地方的厕所肯定是要用人工掏粪便的,而且电灯是那种裸灯泡,不管是上边、下边、两边还是后面,我都害怕得不敢看,结果在这里上厕所对我来说一直都是一种折磨。
东京塔 三(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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