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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722081459341

_4 阿加莎·克里斯蒂 (英)
  “过厅的抽屉里有很多钥匙。大概应该在里面。”
  克拉多克跟在她身后,拄抽屉里瞧。抽屉里面有各种各样生了锈的老式钥匙。他全都扫视了一遍,挑了一把样子与众不同的,回到那道门边。钥匙跟锁配上了,而且转动自如。他推了推,门无声无息地滑开了。
  “噢,当心,”邦纳小姐喊道,“里面可能有东西抵住门。我们从来不开。”
  “是吗?”警督问。
  他的脸色此刻变得很难看。他语重心长地说道:
  “这道门就在最近才打开过,邦纳小姐,门和铰链都上过油。”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可谁会这样干呢?”她问道。
  “这正是我打算查个水落石出的。”克拉多克冷冷地说道。他思付道——“从外面钻进来的X?不——X就在这里——就在这屋里——那天晚上X就在客厅里……”
             第十章 同胞兄妹
                1
  布莱克洛克小姐这一回稍加用心地听他说话。据他所知,她是个敏慧的女人,所以一下子便抓住了话中的弦外之音。
  “的确,”她平静地说道,“这的确改变了事态……谁都没有权利乱动那道门。据我所知,也没有人动过那道门。”
  “您知道这其中的含义,”警督怂恿道,“灯灭的时候,那天晚上这个房间里的任何人都可能从那道门溜出去,跑到鲁迪谢尔兹的背后朝您开枪。”
  “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记住,灯灭的时候,人们骚动,叫唤,相互碰撞。接下来惟一看得见的只有手电筒那射得人睁不开眼睛的光。”
  布莱克洛克小姐缓缓问道:“您相信这些人当中的一个——我那些普普通通的好邻居中的一个——溜出去,然后企图谋害我?我?可为什么?看在老天爷的份上,究竟是为什么?”
  “我有一种感觉,布莱克洛克小姐,您肯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可我不知道,警督。我可以向您保证,我不知道。”
  “那么,咱们就来谈谈吧。您过世后谁将得到您的钱?”
  布莱克洛克小姐极不情愿地说:
  “帕特里克和朱莉娅。我把这房子里的家具和一小笔年金留给邦尼。实际上,我没有多少可留下的。我过去有一些‘德国和意大利的证券’,现已分文不值,除去税收和一点点投资回报,我可以向您保证,我不值得谋杀——一年前我把大部分钱都转成了年金。”
  “您仍然还有一些收入,布莱克洛克小姐,而这些钱将由您的侄儿侄女继承。”
  “因此帕特里克和朱莉娅就计划谋害我?我根本不相信。他们并不十分拮据。”
  “这个您确知吗?”
  “不。我想我只是从他们跟我讲的了解到……但我拒绝怀疑他们。有一天我可能值得谋杀,但不是现在。”
  “您说值得谋杀是什么意思,布莱克洛克小姐?”克拉多克警督穷追不舍。
  “简单说,有一天——可能很快了——我可能变成一个非常有钱的女人。”
  “听起来很有趣。您能解释一下吗?”
  “当然可以。您可能不知道,我给兰德尔戈德勒当了二十多年的秘书,而且关系密切。”
  克拉多克兴趣陡增。兰德尔戈德勒在金融界赫赫有名。他投机大胆,手段高明,把公众像戏迷捧角般地聚集在其周围,使自己成为一个并非昙花一现的名人。如果克拉多克没记错的话,他死于一九三七或一九三八年。
  “我想他生活的时代比您早得多,”布莱克洛克小姐说,“不过您大概听说过他吧。”
  “啊,是的。他是个百万富翁,对吧?”
  “噢,超过百万数倍哩——尽管他的资产有波动。他从来不畏风险,总是把赚到的钱中的大部分又拿去作一些新的投资,从而大获全胜。”
  她说起来绘声绘色,眼睛也因为回忆而大放异彩。
  “总之,他死的时候是个极其富有的人。他没有孩子,所以把全部财产托付给他的妻子,而她死以后又全部托付给我。”
  警督的脑海里激起了一阵波澜。
  巨大的财富降临到忠心耿耿的秘书身上——基本上就是这个意思。
  “在过去十二年左右的岁月里,”布莱克洛克小姐说,眸子里微微闪着光芒,“我有绝好的动机谋杀戈德勒太太——可这对您没有什么帮助,对吧?”
  “戈德勒——请原谅我提这样的问题——戈德勒太太对她丈夫处理财产的方式不感到恼火吗?”
  布莱克洛克小姐表现出了真正的兴趣。
  “您不必这么谨慎。您实际上想了解的是,我是不是兰德尔戈德勒的情妇?不,我不是。我想兰德尔从来没有对我动过感情上的心思,我对他当然也没有。他爱着蓓尔,就是他妻子,而且至死不渝。我想他之所以立这样的遗嘱完全是出于感激之情。您瞧,警督,兰德尔在他事业的早期,立足未稳,几乎毁于一旦。当时他所面临的问题只是缺少几千现金。他正干着一笔大买卖,一笔非常令人激动的买卖;跟他一向做的计划一样大胆,可他就缺那么一点儿现金就可以挺过去。我救了他。我自己有点儿钱。我相信兰德尔,所以把手里持有的债券每一个子儿都卖掉并悉数交给他。的确是起死回生,一周后他变成了巨富。
  “这以后,他多少把我当成了小合伙人。啊!那都是一些激动人心的岁月啊。”她叹息道,“我尽情享受。后来我父亲过世了,我惟一的妹妹变成了毫无希望的残疾人。我只得全部放弃,回去照料她。兰德尔两年后也过世了。我们联手的时候我挣了不少钱,所以并不指望他留给我什么,可我非常感动,是的,非常自豪地发现,如果蓓尔先我而去——她是那种人人见了都说话不长的脆弱的人儿——我将继承他的全部财产。我想那可怜的人真不知道把财产留给谁。蓓尔很可爱,对此也很乐意。她实在是个很可爱的人儿。她住在苏格兰。
我有很多年没见她了,只是在圣诞节的时候相互写写信。您瞧,就在战争爆发前夕,我陪我妹妹去了瑞士的一家疗养院。她在那里死于肺结核。”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接着说:
  “我是一年多以前才回到英格兰的。”
  “您说可能很快您就会变成富人……有多快?”
  “我从照看戈德勒太太的护士那儿了解到蓓尔快不行了。可能——只有几周的工夫。”
  她悲哀地补充道:
  “现在钱对我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了。我的收入已足够我的简单需要。曾几何时,我应该重返商界,在叱咤风云之中去获得乐趣,可现在……噢,算了,人老了。可是,警督,您仍然看出来了,不是吗,如果帕特里克和朱莉娅为了金钱的缘故而想杀害我,他们不会急得耐不住不再等几周的。”
  “是的,布莱克洛克小姐,但如果您先戈德勒太太而去又会怎么样呢?钱会到谁的名下?”
  “您知道,我根本没有认真想过。皮普和艾玛,我想。”
  克拉多克怔了怔,布莱克洛克小姐却笑了笑。
  “这听起来很疯狂吧?我相信,如果我先死,钱会转给兰德尔惟一的妹妹索妮娅的合法后代——不管叫什么词儿。兰德尔跟他妹妹吵过架。她嫁了个男人,可兰德尔认为这人是个无赖和流氓。”
  “他真是个无赖吗?”
  “噢,我得说,是个不折不扣的无赖。但我相信他肯定是个非常吸引女人的人。他是个希腊人或是罗马尼亚人什么的——当时叫什么来着——斯坦福蒂斯,迪米特里斯坦福蒂斯。”
  “兰德尔戈德勒在他妹妹嫁给这个人后便把她从遗嘱里勾掉了?”
  “呃,索妮娅本人是个富婆。兰德尔已经给了她许多钱,尽量避免她丈夫碰她。但我相信,当律师敦促他以防我先死应立继承遗产的人时,他很不情愿地写下了索妮娅的后代,就因为他想不起别的人,而他又不是那种愿意把钱留给慈善事业的人。”
  “而且索妮娅有婚生子女?”
  “对,就是皮普和艾玛。”她大笑道,“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可笑。我只知道索妮娅婚后曾给蓓尔写过一封信,要她转告兰德尔,说她幸福极了。还说她有了一对双胞胎,名叫皮普和艾玛。据我所知,后来她再也没有去过信。不过,当然,蓓尔会告诉您更多的情况。”
  布莱克洛克小姐对答如流,乐不可支。警督却丝毫没有快乐的神情。
  “结论就是,”他说道,“如果那天您遭到杀害,这世界上至少可能有两个人会得到一大笔财产。当您说没有人有盼着您死的动机时,布莱克洛克小姐,您就错了。至少有两个人会有兴趣。这对姐弟有多大?”
  布莱克洛克小姐皱起了眉头。
  “让我想想……一九二二年……不——很难记起来了……我猜想大约二十五六岁吧。”她的脸抽搐了一下,“可您不会认为——”
  “我认为有人冲您开枪是有预谋的,是为了杀害您。我认为这同一个人或几个人还会下手。我希望,如果您愿意的话,您要极其极其小心,布莱克洛克小姐。已经策划了一次谋杀,但谋杀未遂。我想很快还会策划另一起谋杀。”
                2
  菲利帕海默斯直起背来,把一路秀发从湿漉漉的前额理到后面。她正在清理一块花园。
  “哦,警督?”
  她疑惑地望着他。与此同时,他打量着她,而且较上一次更为仔细。不错,模样姣好,略微泛白的金发,长脸,非常典型的英国人,倔强的下巴和嘴。她身上有一种压抑和紧张感。碧蓝的眼睛,目光稳定,什么也不能告诉你。是那种,他暗忖,严守秘密的女孩。
  “总是在您干活的时候来打扰您,海默斯太太,我感到很抱歉。”他说道,“可我不想等到您回去吃午饭的时候。再说,远离小围场,在这儿跟您谈,我认为要自在一点儿。”
  “是吗,警督?”
  她的话音里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与兴趣。但是不是有警惕的调儿——这抑或是他的想像?
  “今天早上有人对我作了一个声明。这个声明与您有关。”
  菲利帕只是略微扬了扬眉毛。
  “您告诉我说,海默斯太太,鲁迪谢尔兹这个人,您不认识?”
  “不错。”
  “您还说,您看见他死在那儿的时候,那是您第一次看见他。是这样吗?”
  “当然啦。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
  “您有没有,比方说,在小围场的暖房里跟他说过话?”
  “在暖房?”
  他差不多相信自己从她的声音里捕捉到了一点儿恐惧感。
  “对,海默斯太太。”
  “谁说的?”
  “我得知您同这个人,鲁迪谢尔兹,谈过话。他问您可以藏在哪儿,您回答说会指给他看,还提到六点一刻。抢劫发生的那天晚上谢尔兹从公共汽车站到达这儿的时间就是六点一刻。”
  出现了一阵沉默。然后菲利帕发出了一阵短促的嘲笑,她看上去很乐。
  “我不知道是谁跟您这样说的,”她说道,“至少我可以猜得出。这是一个非常愚蠢、笨拙的捏造——当然还很恶毒,由于某种原因,米琪恨我胜过她恨别人。”
  “您否认?”
  “这当然不是事实……我这一生从未见过鲁迪谢尔兹,那天上午我也根本没有走近暖房。我在这儿干活儿。”
  警督和颜悦色地问道:
  “哪天上午?”
  又有片刻停顿。她眨动着眼睫毛。
  “每一天上午。每天上午我都在这儿。我要一点钟才离开。”
  她嘲弄地附带说道:
  “听米琪的话可不好。她从来都撒谎。”
  “这就是结果,”与弗莱彻一同走开时克拉多克说道,“两个女人所说的故事大相径庭。我该相信哪一个呢?”
  “说这个外国女孩撤下弥天大谎,每个人都表示同意。”弗莱彻说,“同外国人打交道,撒谎总比说实话来得容易,这就是我的经验。她对这个海默斯太太怀恨在心,这一点看来已经很清楚了。”
  “因此,你要是我,你会相信海默斯太太喽?”
  “除非您有理由不这样想,长官。”
  克拉多克实际上也没有这样想,他的脑海里只有那过分沉稳的蓝眼睛和她讲到那天上午时那流畅的词儿。因为就他的记忆而言,他并没有提到暖房谈话是在上午还是下午进行的。
  毕竟,布莱克洛克小姐,或者即便不是布莱克洛克小姐,至少邦纳小姐可能提到过一个年轻的外国人来访,想乞讨点返回瑞士的路费。因此菲利帕海默斯便可能推测谈话应该是在那天上午进行的。
  但是,克拉多克仍然觉得,在她问“在暖房?”时,她的声音里有一种恐惧的调儿。
  他决定对此不作结论。
               3
  牧师的花园里令人感到格外惬意。秋季的一般突如奇来的暖流降临到英格兰。克拉多克已不记得小阳春出现的日子到底是在圣马丁节还是圣路加节了,但他觉得那天非常地惬意,也令人全身酥软。他坐在躺椅上,那是精力旺盛的本奇搬给他的,她正要去参加一个母亲聚会。马普尔小姐用一件披风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膝头还搭着一大块布,坐在他身边织毛线。温暖的阳光、花园的静谧以及马普尔小姐的毛线针发出的有节奏的嘀嘀声,使警督感到昏昏欲睡。
然而,与此同时,他的内心深处却有一种噩梦般的感觉。这就仿佛是一个熟悉的梦,原本那么安逸,却由于一股危险的暗流不断增长,结果舒心变成了恐怖……
  他没头没脑地说:“您不该到这里来。”
  片刻间,马普尔小姐的毛线针中断了嘀嘀声。她景泰蓝般的眼睛平静安详,若有所思地凝望着他。
  她说道:“我明白您的意思。您是个很有责任心的孩子。不过这儿平安无事。本奇的父亲——他是我们那个教区的牧师,一个优秀的学者;和她母亲——她是一个非常杰出的妇女——真正的精神力量,都是我的老朋友。因此,只要我来门登罕,一定到这儿来,跟本奇小住一阵,这是世上最自然不过的事儿了。”
  “哦,也许吧,”克拉多克道,“但——但别四处窥探……我有一种感觉,真的,这样做可不安全。”
  马普尔小姐微微一笑。
  “但是恐怕,”她说,“我们这些老太婆总是爱四处窥探的。要是我不这样做,反倒奇怪,反而引人注目。问问住在各地的朋友的情况,聊一聊是否他们还记得某某人?是否还记得那位女儿已嫁人的夫人叫什么名字?诸如此类的问题总会有所帮助,不是吗?”
  “有所帮助?”警督傻里傻气地问道。
  “有助于了解谁是否真是自己说的那种人。”马普尔小姐答道。
  她接着说:
  “因为让您担忧的正是这事儿,难道不是吗?战争开始以来世界就是以这种特定的方式发生变化的。比如奇平克里格霍恩这个地方,就跟我住的圣玛丽米德非常相像。十五年前人人都了解相互的底细。大宅邸的班特里斯家族,哈特奈尔斯家族,普莱斯里德利家族,威瑟比斯家族……他们的父母亲、祖父祖母、叔舅姑姨在他们之前就世世代代居住在那里。如果有生人要来居住,往往带着介绍信,要不就跟当地的某人同在一个团里或舰上服过兵役。如果来的是地地道道的陌生人,好家伙,大家都要刨根问底,查个水落石出才会感到心安理得。”
  她缓缓地点头。
  “如今再也不比从前了。每个乡村都挤满了外地来的人,他们没有任何当地的关系,就这么来住下了。大的宅邸被出售,小木屋也易人变样,人们什么证明也没有就径直来了——除了他们自己说的,你对他们的底细一无所知。您看到了,他们来自世界各地,印度、香港、中国;有原本生活在法国的人,住在意大利的廉价小屋和奇奇怪怪的岛上的人;有赚了小钱足够退休养老的人。
可相互之间谁也不再了解谁。人们可以家里摆着贝拿尔斯(印度地名。——译注。)出产的铜器,口里讲的是提份(原文 tiffin,系印度英语.意为‘午餐’。——译注。)和乔塔哈滋里(原文chotaHazri,系印度英语,意为‘清淡的早餐’。——译注。)——还可以在家里挂着从陶尔米纳(意大利西西里岛东部城镇。——译注。)带回来的画,可谈的却是英国的教堂和图书馆——欣奇克利夫小姐和默加特洛伊德小姐就是这种人。你可能从法国来,或是在东方度过前半生。人们根据别人自己的介绍看待别人。人们除非接到朋友的信,说她跟某人是世交,某人很可爱,否则是不会停下来跟别人打招呼的。”
  而这一点,克拉多克思忖,正是使他感到压抑的。他们只是一张张脸和一个个性格,还都有配给证和身份卡——整整齐齐的身份卡上只有号码,却没有相片或指纹提示。只要不怕麻烦,谁都可以弄到一张适合的身份卡——部分正是这个原因,那种曾经把英国农村社会联系起来的纽带而今已荡然无存。在城镇里不能指望谁了解自己的邻居。在乡村,如今谁也都不了解邻居,尽管可能还以为自己了解。由于门锁给上了油,克拉多克知道利蒂希亚布莱克洛克客厅里有一个乡村邻居,此人并非表面上的那样和蔼友善……
  他说道:“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查证这些人……”但他心里明白做起来并不容易。印度、香港、中国、法国南部……这已不如十五年前那么容易了。他很清楚,有些人用借来的身份卡——从那些因为城里的“意外事故”而猝死的人那里借来——走乡串寨。有些组织收买身份卡,伪造身份卡和配给证,以此行骗的案件已不下百桩。查倒可以查,但得费时间,而他所缺少的正是时间,因为兰德尔戈德勒的遗孀离断气的日子已屈指可数。
  因此,他焦虑而疲乏,被阳光暖得昏昏欲睡,但还是对马普尔小姐讲了兰德尔戈德勒和皮普及艾玛。
  “只是两个名字,”他说道,“肯定是绰号。叫这些名字的人可能并不存在,也可能是住在欧洲什么地方的受人尊敬的公民。另一方面,叫这名字的人,可能其中一个,也可能两个都在奇平克里格霍恩。”
  大约二十五岁——谁与这个描述吻合?他大声道出了自己的心思:
  “她的侄儿侄女——或者是表弟表妹什么的……我想知道她在他们来到她家之前最后一次见他们是什么时候。”
  马普尔小姐和蔼地说道:“我来为您了解,行吗?”
  “请听我说,马普尔小姐,别——”
  “这会很简单,警督,您真的用不着担心。而且由我来做也不会引人注目,因为,您瞧,这样就不是正式的了。如果真有什么问题,您不想让他们有防范吧。”
  皮普和艾玛,克拉多克纳闷,皮普和艾玛?他被皮普和艾玛弄得魂牵梦绕。那个迷人而胆大妄为的年轻小伙子和面目姣好却目光冷静的姑娘……
  他说道:“我将在以后四十八小时更多地了解他们的情况。我要去苏格兰走一趟。戈德勒太太如果能开口的话,会提供他们的情况。”
  “我认为这是明智之举。”马普尔小姐迟疑地说,“我希望,”她小声说,“您已经警告过布莱克洛克小姐要当心?”
  “是的,我警告过她。而且我还要留一个人暗地注意这儿的情况。”
  马普尔小姐的目光明白无误地表示,如果危险出在家里,让警察去注意将无济于事,但克拉多克避开了她的眼神。
  “请记住,”克拉多克说道,一面直视着她,“我也警告过你。”
  “我向您保证,警督,”马普尔小姐说,“我会照看我自己的。”
            第十一章 品茶做客
  哈蒙太太来喝茶,并带了一位住在她家的客人——马普尔小姐。如果说当时利蒂希亚布莱克洛克显得有点心不在焉的话,那么,这位客人却几乎不可能注意到这一点,因为这是她们初次谋面。
  这位老太太温文尔雅的闲聊方式颇具魅力。她几乎一下子便表现出自己是那种不断关注窃贼的老太太。
  “我亲爱的,什么地方他们都可能进来,”她向女主人保证道,“如今真是无孔不入。虽然有那么多的美式新方法,我自己还是相信老式的装置。一把小屋铁钩和一双眼睛。他们能橇锁,拨开门闩,可一把铁钩和一双眼睛却可以挫败他们。您试过没有?”
  “恐怕我们对门闩和铁钩不是很在行,”布莱克洛克小姐爽快地说道,“实际上也没有多少东西可盗窃的。”
  “前门要上铁链子,”马普尔小姐建议道,“然后侍女开门时只能开个缝儿,先看清外面是谁,这样他们就无法硬闯进来。”
  “我估摸我们的中欧人(此处指德国人。——译注。)米琪会喜欢这个。”
  “您所经历的抢劫一定非常、非常可怕,”马普尔小姐说道,“本奇一直在跟我讲这件事儿。”
  “我被吓得动弹不了。”本奇说。
  “那是个骇人的经历。”布莱克洛克小姐承认。
  “那人被绊倒,枪杀了自己,这似乎正是上帝的旨意。如今的盗贼是那么残暴。他是怎么钻进来的?”
  “呃,恐怕我们不常锁门。”
  “噢,利蒂,”邦纳小姐叫唤道,“我忘了告诉你,警督今天上午可奇怪了。他硬是要开第二道门——你知道——就是打不开的那道——就是那边的那一道。他寻找开锁的钥匙,还说门给上过油,可我不明白为什么,因为——”
  等她看到布莱克洛克小姐示意她住口的动作,已为时晚矣,所以话虽打住,但口还张着。
  “哦,洛蒂,我真——抱歉——我是说,噢,实在请你原谅,利蒂——噢,天哪,我真蠢。”
  “没关系,”布莱克洛克小姐说,但她很恼火,“只是我想克拉多克警督不愿别人谈论这事儿。我不知道他作试验的时候你在场,多拉。您能理解,对吧,哈蒙太太?”
  “啊,是的,”本奇说,“我们不会漏一个字儿的,对吧,简姨。可我纳闷他干吗——”
  她陷入了沉思。邦纳小姐坐立不安,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末了,终于忍不住脱口道:“我总是说错话,啊,天哪,利蒂,我只会给你增加痛苦。”
  布莱克洛克小姐赶快说道:“你是我最大的安慰,多拉。好在像奇平克里格霍恩这样一个小地方,其实也没有什么秘密。”
  “确实是这样,”马普尔小姐道,“您知道,消息传播的方式恐怕是最离奇的。仆人当然是一个方面,但也不仅是这样,因为现如今仆人也不多了。还有每天上门干活的女人,大概她们更恶劣,因为她们到处转,把消息传来传去。”
  “啊!”本奇哈蒙忽然说道,“我明白了!当然啦,如果那道门也能打得开,有人就可以在暗中溜出这儿去行窃——只是他们不可能——因为行窃的是皇家游乐饭店的那个人。或者并不是这么回事儿?……不,我真弄不明白……”她皱起了眉头。
  “这么说事情发生在这个房间了?”马普尔小姐问道,接着又带着抱歉的口吻补充道:“恐怕您会认为我好奇得无可救药,布莱克洛克小姐——可这是那么让人激动——就像在报纸上看到的故事——我只是渴望从头到尾听一听,有一个全貌,如果您明白我的意思——”
  马普尔小姐马上听到本奇和邦纳小姐滔滔不绝却令人糊涂的叙述——偶尔布莱克洛克小姐加以纠正。
  这当中,帕特里克走进来,温厚地加入了复述——甚至还走到扮演鲁迪谢尔兹的地步。
  “利蒂姨妈就在那儿——在拱门的角落里……站到那儿去,利蒂姨妈。”
  布莱克洛克小姐服从了,他们还指弹孔给马普尔小姐看了。
  “多么奇妙——幸运的逃脱。”她喘着气说道。
  “当时我正要去给客人递香烟。”布莱克洛克小姐指着桌上的大银烟盒说。
  “人们抽烟的时候真不小心,”邦纳小姐表示反对地说道,“现在没有谁像过去那么真正爱惜好家具了。有人把香烟放在这张漂亮的桌上,瞧瞧这儿,烧得真可怕,不要脸。”
  布莱克洛克小姐叹了一口气。
  邦纳小姐爱惜朋友的东西,其爱之炽烈,一如那东西属于自己一般。本奇哈蒙一向认为这是她身上的一个非常可爱的品质,她丝毫没有表现出嫉妒之情。
  “这是一张可爱的桌子,”马普尔小姐很客气地说,“上面这个陶瓷灯多漂亮啊。”
  领受恭维的又是邦纳小姐,仿佛这盏灯的主人就是她,而不是布莱克洛克小姐。
  “很漂亮,不是吗?德累斯顿产的。是一对儿,另一盏我想是在空房间里。”
  “家里的东西放在哪儿你都知道,多拉——或者你认为自己都知道。”布莱克洛克小姐和颜悦色地说,“我的东西你比我还要爱惜。”
  邦纳小姐红了脸。
  “好东西我的确喜欢。”她说。声音里既流露出抵触又表现一种渴望。
  “我必须承认,”马普尔小姐说,“我也有几件很珍贵的东西——勾起那么多回忆,您知道。跟照片是一码事儿。现在人们不大照相了。我喜欢保留我侄儿侄女婴儿时的照片——还有童年时的——等等。”
  “您有我一张三岁的可怕照片,”本奇说,“抱着一只狐狸狗,还眯着眼睛。”
  “我想您的姨妈有您的不少照片。”马普尔小姐转而对帕特里克说。
  “哦,我们只是远亲。”帕特里克说道。
  “我相信埃莉诺是给我寄过一张你婴儿时的照片,帕特(帕特里克的昵称。——译注。)。”布莱克洛克小姐说,“但恐怕我没有保存下来。过去她有多少孩子,都叫什么名字,我都忘了,直到她写信告诉我说你们要来这儿,我才知道。”
  “又一个时代的标志,”马普尔小姐说,“现如今人们经常不认识年轻的亲戚。在过去,大家庭团聚的时候,这种情况是不可能出现的。”
  “我见到帕特和朱莉娅的母亲,是在三十年前的一个婚礼上,”布莱克洛克小姐说道,“当时她是个非常漂亮的姑娘。”
  “所以她才会有这么英俊美丽的孩子。”帕特里克咧着嘴笑道。
  “您有一个精美的影集,”朱莉娅说,“您还记得吗,利蒂姨妈,那天我们看来着哩。那些帽子!”
  “过去我们都觉得自己多么精明。”布莱克洛克小姐叹道。
  “别在意,利蒂姨妈,”帕特里克说,“三十年后朱莉娅会无意中看到自己的一张快照——然后还认为照片上的人不是自己呢!”
  “您有意做些什么?”在同马普尔小姐走回家的路上,本奇问道,“我指的是谈起照片的事儿。”
  “哦,亲爱的,了解到布莱克洛克小姐过去没有亲眼见过她的两个年轻的亲戚,这真是有趣……对啦,我想克拉多克警督听到这个会很感兴趣的。”
            第十二章 扑朔迷离
                1
  埃德蒙斯威腾汉姆摇摇晃晃地在碾草坪机上坐下。
  “早安,菲利帕。”他说。
  “哈罗。”
  “你很忙吗?”
  “一般。”
  “你在干什么?”
  “你自己不会看?”
  “不,我不是园丁。你好像是在用某种方式玩泥土。”
  “我在移植冬季的莴苣。”
  “移植?多奇怪的词儿!就像戳一样。你知道戳的意思吗?我是那天才学到的。我原来一直以为这是职业决斗里用的术语。”
  “你想要什么?”菲利帕冷冰冰地问道。
  “是的,我想见你。”
  菲利帕飞快地瞥了他一眼。
  “希望你不要这样跑到这儿来。卢卡斯太太可不喜欢呢。”
  “难道她不允许你接受花儿?”
  “别荒唐。”
  “花儿。这可是个漂亮的词,它贴切地描述了我的态度。敬而远之——但坚定不移地执著追求。”
  “请走吧,埃德蒙。你没有权利到这儿来。”
  “这你就错了,”埃德蒙得意洋洋地说道,“我有权来这儿。卢卡斯太太今早打电话给我妈妈,说她有很多蔬菜葫芦。”
  “有好几大片。”
  “还问我们愿不愿意用一壶蜂蜜换蔬菜葫芦。”
  “这种交换根本就不公平。这时节蔬菜葫芦可卖不掉——谁都有一块这样的菜地。”
  “自然啦,所以卢卡斯太太才打电话呀。上一回,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建议我们用脱脂牛奶——请注意,是脱脂牛奶——交换莴苣。当时离莴苣上市还早,都买到1先令一棵。”
  菲利帕没有说话。
  埃德蒙从兜里抽出一壶蜂蜜。
  “喏,这,”他说,“就是我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是广义讲的,相当站不住脚。要是卢卡斯太太大发雷霆,就说我在这儿找蔬菜葫芦,绝对不要说我跟你调情。”
  “我明白了。”
  “你读过丁尼生吗?”埃德蒙随便问道。
  “不常读。”
  “应该读一读。丁尼生的名声不久就会东山再起。晚上要是你打开收音机,就会听到《国王的歌集》,而不是没完没了的特罗洛普。我从来就认为特罗洛普的装腔作势是令人最难以忍受的。可以来一点儿特罗洛普,可也不能老是泡在他的作品里呀。不过说到丁尼生,你读过他的《莫黛》没有?”
  “读过一次,是在很久以前。”
  “这首诗有点道理呢。”他小声地引用:“‘不完美的完美,冷冰冰的匀称,光辉灿烂的徒劳。’这就是你,菲利帕。”
  “可不是什么恭维!”
  “不,不是有意的。我猜想莫黛钻到了那可怜的家伙的皮肤底下,正像你钻到了我的皮肤底下。”
  “别可笑了,埃德蒙。”
  “啊,见鬼,菲利帕,你为什么是这个样儿?你那光辉灿烂的匀称的容貌背后隐藏着什么?你都想些什么?你的感觉是什么?是幸福、悲惨、惊悸,还是什么?肯定有些什么。”
  菲利帕平静地说道:
  “我有什么感觉是我自个儿的事。”
  “也是我的事。我想让你说话。我想知道你那平静的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我有权利知道,我真的有。我原不想爱上你,我原想静静地坐下来写我的书。
那么精彩的一本书,全是关于这世界是如何悲惨的。洞察别人如何悲惨倒是非常容易。这全是一种习惯,真的。对,我忽然相信了这个,在读了伯恩琼斯的传记之后。”
  菲利帕停下手中移植的话儿,皱着眉头,迷惑不解地凝视着他。
  “伯恩琼斯跟这个有什么关系?”
  “方方面面都有关系。你要是看了前拉斐尔派作家的作品,你就会认识到什么叫风尚。他们都那么亲切、满口俚语、快活、有说有笑,一切都那么美好、奇妙。这也是风尚。实际上他们根本就不怎么幸福,或者说并不比我们幸福,而我们也并不比他们悲惨。告诉你,这就是风尚。战争结束以后,我们寻找性生活。现在都变得灰心失意。这些根本就无关紧要。我们干吗要谈这个?我原本是来谈咱们的事儿的,结果我被泼了一身的冷水,吓得退在一边。就因为你不愿帮我。”
  “你要我干什么?”
  “说话!谈谈情况。那是由于你丈夫吗?因为你爱他,所以他死后你就把嘴缝上了?是这样吗?好吧,就算你过去爱他,可他死了。别的女孩也死了丈夫——还不少呢——有些也爱她们的丈夫。她们在酒吧里也跟别人诉说过,酒喝醉的时候还小哭一阵,然后等到感觉好一点,就跟别人上床。我想这是忘掉过去的一种办法。你得忘掉过去,菲利帕。你还年轻——又极其可爱——我爱你爱得要死。给我谈谈你那该死的丈夫,跟我谈谈他。”
  “没什么可谈的。我们相遇,然后结婚。”
  “当时你一定非常年轻。”
  “太年轻了。”
  “那么你跟他在一起快乐吗?接着说呀,菲利帕。”
  “没什么可接着说的。我们结了婚,我想我们跟大部分人一样快乐。哈里出生了,罗纳德去了国外,他——他在意大利被杀害了。”
  “就因为有个哈里?”
  “就因为有个哈里。”
  “我喜欢哈里,他真是个好孩子。他也喜欢我。我们合得来。怎么样,菲利帕?我们结婚吧?你可以继续做园丁,而我接着写书,假期咱们放下工作去享受享受。用一点手腕,我们可以设法不跟妈妈住在一块儿。她可以掏点钱资助她具有献身精神的儿子。我吸烟,我写那些讨厌的书,我的视力有缺陷,而且嘴巴说个不停,这就是我最糟的缺点。你愿意试试吗?”
  菲利帕望着他。她面前是一个个子高挑的年轻人,他戴着一副宽大的眼镜,神色庄严而焦急。他沙土色的头发乱糟糟的,他凝望着她,目光里充满令人放心的友好情意。
  “不。”菲利帕说。
  “肯定——不?”
  “肯定不。”
  “为什么?”
  “你对我什么都不了解。”
  “就这些?”
  “不,你什么都不懂。”
  埃德蒙思索片刻。
  “也许是的,”他承认,“可谁又懂呢?菲利帕,我亲爱的人儿——”他打住了。
  顷刻传来一阵哀切而悠长的诉说。
    “黄昏徐徐降临,(埃德蒙诵吟着,可这会儿才上午十一点)
     豪宅花园里的小狮子狗,
     菲尔,菲尔,菲尔,菲尔(菲利帕的昵称。——译注。),
     它们又是叫又是鸣。”
  “你的名字不好押韵,对吧?听起来像是《自来水笔颂》。你还有没有别的名字?”
  “琼。请走吧。那是卢卡斯太太来了。”
  “琼、琼、琼、琼,好一点儿,可还是不好。油腻腻的琼打翻了罐子——这也不是婚姻生活的好景象。”
  “卢卡斯太太正——”
  “噢,见鬼!”埃德蒙说,“快给我该死的蔬菜葫芦。”
                2
  弗莱彻警佐负责小围场宅邸的警戒。
  这天该米琪休息。她总是乘十一点的班车去门登罕。与布莱克洛克小姐商量好后,弗莱彻警佐当起了房子的管家。她同多拉邦纳到村里去了。
  弗莱彻迅速行动起来。有人给门上了油,使之处于备用状态。不管是谁干的,目的都是为了等灯一灭,好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客厅。这就排除了米琪,因为她没有必要使用那道门。
  剩下谁呢?邻居们,弗莱彻想,也可以排除。他看不出他们如何能找到机会给门上油,把门准备好。接下来就剩帕特里克和朱莉娅西蒙斯、菲利帕海默斯,可能还有多拉邦纳。年轻的西蒙斯兄妹在米尔切斯特。菲利帕海默斯又干活去了。弗莱彻警佐可以随便搜寻任何秘密。但令人失望的是,房子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尽管弗莱彻是电方面的专家,但无论是电线还是配电盒,都找不到电灯保险丝烧过的迹象。查了一遍所有的卧室,他发现一切正常,这真让人恼火。菲利帕海默斯的房间有一些照片,上面全是同一个男孩,他长着一双严肃的眼睛,另一张是更早些时候照的;此外还有一叠学童的来信,一两份戏院的节目单。朱莉娅的房间里有满满一抽屉法国南部的快照。
几张沐浴的照片,另一张是一幢坐落在含羞草丛中的别墅。帕特里克的房间里有一些他在海军服役的纪念品。多拉邦纳的屋里没有多少个人物品,而且似乎都没什么可疑的。
  然而,弗莱彻想,这房子里肯定有人给那道门上了油。这时,楼下传来一个声响,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赶紧跑到楼顶,往下看。
  斯威腾汉姆太太正穿过过厅,她手上挽着一个篮子。她往客厅里瞧了瞧,然后走过过厅,进了饭厅。等她出来时,手上已没有篮子。
  弗莱彻弄出了微弱的声响,那是他的脚踩在木地板上发出的出人意料的吱嘎声,这使她调转头。她朝上面喊道:
  “是您吗,布莱克洛克小姐?”
  “不,斯威腾汉姆太太,是我。”弗莱彻应声道。
  斯威腾汉姆太太轻轻尖叫了一声。
  “噢!您真吓了我一跳,我以为又是一个窃贼呢。”
  弗莱彻走下楼梯。
  “这所房子似乎不能很好防范窃贼,”他说道,“谁都可以像您这样进进出出吗?”
  “我刚买了一些水果,”斯威腾汉姆太太解释道,“布莱克洛克小姐想做一些水果果冻,可她这儿没有根柠树。我给她留了一些放在餐厅里。”
  说完她笑了笑。
  “啊,我明白了,您是问我怎么进来的?对啦,我是从侧门进来的。我们在相互的家里都是进进出出的,警佐。天不黑,谁也不会想到要锁门。我是说,要是拿了东西来,却进不了门,那不是很难堪吗?现在跟从前不一样了,那时候,一按门铃,仆人就会来应门。”斯威腾汉姆太太叹息道,“我记得在印度,”她哀伤地说,“我们家有十八个仆人——十八个哩。还没算上保姆。
那可是理所当然的事儿。在国内,我当姑娘的时候,我们总有三个仆人——尽管妈妈总觉得请不起厨娘是贫穷至极。我得说现在的生活变得奇怪极了,警佐,虽然我知道不应该抱怨。糟糕的是,那么多的煤矿工人总是染上鹦鹉热(或是叫鹦鹉病?),所以不得不离开矿井,来当园丁,尽管他们连菠菜跟杂草都分不清。”
  快走到门边时,她补充道:“我不占您的时间了,我想您一定非常忙吧,不会再出事儿吧?”
  “干吗一定要出事儿,斯威腾汉姆太太?”
  “我只是纳闷,因为看见您在这儿。我还以为是黑帮哪。您会给布莱克洛克小姐说根柠的事儿吧?”
  斯威腾汉姆太太走了。弗莱彻觉得自己好像冷不防被猛击了一下。他原来一直认为是房子里的人给门上的油,现在他看到自己错了。外面的人只要等米琪乘车离开,等利蒂希亚布莱克洛克和多拉邦纳外出,就可以进来。这样的机会再简单不过了。这就意味着他不能排除那天晚上在客厅的任何一个人。
                3
  “默加特洛伊德!”
  “怎么了,欣奇?”
  “我一直在思考。”
  “是吗,欣奇?”
  “是的,这个伟大的大脑一直在工作。你知道,默加特洛伊德,那天晚上的安排肯定有鬼。”
  “有鬼?”
  “不错。把你的头发卷起来,把毛巾拿去。假装这是一把左轮枪。”
  “噢。”默加特洛伊德小姐紧张地说道。
  “来吧,这不会吃了你的,到厨房去。你扮那个窃贼。你站在这儿。现在你要到厨房扣押一帮傻瓜。拿着手电,打开它。”
  “可现在还是大白天呀!”
  “用用你的想像力,默加特洛伊德,打开它。”
  默加特洛伊德小姐照办了,同时笨手笨脚地将毛巾夹在腋下。
  “现在,”欣奇克利夫小姐说道,“去吧。还记得你在女子学院扮演《仲夏夜之梦》里的赫米娅吗?表演吧,尽情地表演吧。‘举起手来!’这是你的台词——可别加个‘请’字把戏演砸了。”
  默加特洛伊德顺从地扬起手电筒,挥舞着毛巾,朝厨房门走去。
  她把毛巾换到右手,飞快地拧动门把手,往前踏了一步,左手拿起手电筒。
  “举起手来!”她拖长着声音说,然后恼怒地加了一句:
  “老天爷,这真难,欣奇。”
  “为什么?”
  “这门。这是扇摇摆门,它往回关,可我的两只手都拿着东西。”
  “一点不错,”欣奇克利夫小姐大声说道,“小围场的客厅门也是摇摆的。跟这个一样,不会老开着。所以利蒂希亚布莱克洛克才从高衔的艾略特商店买了那个绝对漂亮而沉重的玻璃制门器。虽然她赶在我前面买进了那玩意儿,但我不在乎说我决不会原谅她。我对那老东西好好杀了一番价,他愿意从八个金币降到六镑十先令,可后来,布莱克洛克来了,买走了那该死的玩意儿。我还从未见过那么迷人的制门器,那么大的玻璃球可不常买到。”
  “也许窃贼用制门器抵住门,好让门开着。”默加特洛伊德猜测。
  “运用你的常识,默加特洛伊德。他是干什么的?难道他推开门后说‘对不起’,然后弯下腰去摆好制门器,完事后再说‘举起手来’,接着干他的勾当?尽量用你的肩膀抵住门。”
  “这还是很令人尴尬。”默加特洛伊德小姐抱怨道。
  “完全正确,”欣奇克利夫小姐说,“一把左轮枪,一把手电筒,一扇抵开的门——做得有点过火。不是吗?那么,答案是什么?”
  默加特洛伊德小姐没有试图去提供一个答案。她怀着好奇和钦佩的目光望着她那位颐指气使的朋友,并等着接受教诲。
  “我们知道他有一把左轮枪,因为他开了枪。”欣奇克利夫小姐说道,“我们还知道他有一把手电简,因为我们都看见了——就是说,除非我们都是集体催眠术的受害者,就像《印度的绳子把戏》——那个讲印度故事的老伊斯特布鲁克真讨厌——里解释的那样。所以现在的问题是,有没有人为他抵住门?”
  “可谁会这样做呢?”
  “对啦,你就可以算一个,默加特洛伊德。照我的记忆,灯灭的时候,你就直接站在门背后。”欣奇克利夫小姐开怀大笑,“极其可疑的人物,难道你不是吗,默加特洛伊德?可谁会想到你一眼呢?来,给我毛巾——谢天谢地,这不是一把真正的左轮枪,否则你就会朝自己开枪了!”
                4
  “简直是件非常离奇的事儿,”伊斯特布鲁克上校咕哝道,“非常离奇,劳拉。”
  “是吗,亲爱的?”
  “到我的化妆室来一会儿。”
  “什么事儿,亲爱的?”
  伊斯特布鲁克太太从开着的门走进来。
  “还记得我给你看过的我那把左轮枪吗?”
  “哦,是的,阿尔奇,一个恐怖而令人作呕的黑乎乎的东西。”
  “对。德国纪念品。是放在这个抽屉里的,是吧?”
  “对呀,没错。”
  “可现在不见了。”
  “阿尔奇,那可真怪!”
  “你没有动过吧?”
  “噢,没有,我压根儿就不敢碰那可怕的玩意儿。”
  “看来是那个叫什么名字的老妈子干的?”
  “噢,我一刻也不会这么想。巴特太太决不会干这种事儿。要不要我问问她?”
  “不——不,最好别问。我可不想招来别人说三道四。告诉我,还记得我是什么时候拿给你看的吗?”
  “喔,大约一周前。你当时在咕哝你的衣领和洗衣房,然后你把这个抽屉开得大大的,靠里面就是那东西。我还问你那是什么来着。”
  “对,没错,大约一周前。你不记得具体日期了?”
  伊斯特布鲁克太太回想着,她的眼帘往下,遮住了眼睛,精明的头脑正在转着念头。
  “当然啦,”她说道,“是星期六。那天我们本来要去看电影,但没去成。”
  “嗯——肯定不是在这之前?星期三?星期四或者是那周之前的一周?”
  “不是,亲爱的,”伊斯特布鲁克太太说,“我记得相当清楚。是星期六,三十号。因为出了那么个麻烦,所以显得过了很长的时间。告诉你我为什么记得,因为那是在布莱克洛克小姐家发生抢劫之后的第二天。因为我一看见你的左轮枪,我就想起了头天晚上开枪的事儿。”
  “啊,”伊斯特布鲁克上校说道,“那我可就卸掉了心里的负担。”
  “哦,阿尔奇,为什么?”
  “因为如果我的左轮枪是在开枪之前丢失的——那我的枪就八成被那个瑞士佬偷了。”
  “可他怎么会知道你有一枝枪?”
  “这些黑帮消息之灵通可非同寻常。像地点啦、谁住在什么地方啦,他们都有办法知道。”
  “你知道的真多呀,阿尔奇。”
  “哈,不错,以前见过一两回。既然你清楚记得抢劫发生之后还见过我的左轮枪,那就结了。那瑞士佬用的枪不可能是我的那一枝,对吧?”
  “当然不可能是。”
  “真是如释重负。我本来该去警察局报告,可他们会提很多让人难堪的问题。这是肯定的。实际上我根本没有持枪许可证。不知怎么的,战争一过,人们就忘了和平时期的规定。我把它当作战争的纪念品,而不是武器。”
  “是的,我明白。当然是这样。”
  “可问题仍然是,那该死的玩意儿哪儿去了?”
  “兴许是巴特太太拿了。她向来似乎是很诚实的,不过抢劫事件之后,她感到紧张,也许自己想弄枝枪放在家里。当然她是绝对不会承认的。我连问都不会问,否则她会生气的。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呢?这可是座大房子——我简直不能——”
  “的确是这样,”伊斯特布鲁克上校说,“最好只字不提。”
           第十三章 扑朔迷离(续)
  马普尔小姐走出牧师住宅的大门,朝通向大街的小巷走去。
  她拄着朱利安哈蒙牧师的结实的树木拐杖,走得相当快。
  她经过红牛商店和肉铺,在艾略特的古董店前稍事停留,往橱窗里看了看。这个商店巧妙地开在“蓝鸟”茶馆兼咖啡屋的隔壁,这样,驾车的富人们,等停下车来,在茶馆里品过一杯不错的香茗并尝过一点美其名曰“家庭自制的蛋糕”之后,便可能抵挡不住艾略特先生装饰得颇有格调的橱窗的诱惑。
  在这个弓形的橱窗里,艾略特先生展示着可以满足各种品味的商品。两只沃特弗德出产的玻璃酒杯放在一个完美无缺的冰镇酒具旁。一张用各种形状核桃木拼起来的书案一望而知货真价实。橱窗里的一张桌子上,摆着各色各样的廉价门锁和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包括几件德累斯顿雕花陶瓷、两串样子难看的念珠项链、一个刻有“坦布里奇赠”字样的有柄大杯,以及一些小里小气的维多利亚风格的银器。
  马普尔小姐全神贯注地望着橱窗里的东西。艾略特先生,这个年迈的肥蜘蛛,从他那撒开的蜘蛛网里向外窥视,盘算着有没有可能捕捉到这个刚刚飞来的“苍蝇”。他断定,“坦布里奇赠”的那件迷人的礼物对住在牧师家的这个女士太过昂贵(艾略特先生自然跟别人一样很清楚她是什么人)。就在这当口,马普尔小姐通过眼角的余光,看见多拉邦纳小姐走进了“蓝鸟”咖啡屋,于是,她当即决定,自己得喝一杯可口的咖啡,才能抵御寒风。
  咖啡屋里面已有四五位女士,她们在此小憩,来上一点儿茶点,以便使其上午逛商店的活动更添些情趣。马普尔小姐朝“蓝鸟”屋阴暗的里面眨巴着眼睛,巧妙地装着闲荡,忽然,邦纳小姐打招呼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
  “啊,早安,马普尔小姐。到这儿来坐。我是一个人。”
  “谢谢。”
  马普尔小姐感激地坐到“蓝鸟”屋一向提供的那种漆成蓝色的硬邦邦的小扶手椅上。
  “那么刺骨的寒风,”她抱怨道,“我的腿患风湿病,走不快。”
  “啊,我明白。我有一年得过坐骨神经痛——那一阵子我大部分时间都很痛苦。”
  两位女士津津有味地谈了一会儿风湿病、坐骨神经痛和神经炎。一个绷着脸的姑娘,身穿上面印有飞翔的蓝鸟的罩衫,摆出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呵欠连天地在茶点单上写下她们点的咖啡和蛋糕。
  “这儿的蛋糕,”邦纳小姐用密谋般的声音小声说道,“可相当好呢。”
  “我对那天从布莱克洛克小姐家出来时碰见的那个十分漂亮的姑娘很感兴趣,”马普尔小姐说,“我想她说她是做园丁的。她是本地的吗?海默斯——是叫这名字吗?”
  “啊,是的,菲利帕海默斯。我们都叫她‘房客’。”邦纳小姐因为自己的幽默而发笑,“真是个文静的好姑娘,一个‘淑女’,如果您明白我的意思的话。”
  “我有些纳闷。我认识一个海默斯上校——是在印度的骑兵里。也许是她的父亲?”
  “她是海默斯太太,是个寡妇。她丈夫在西西里岛还是意大利本土被杀了。当然,被杀的也有可能是她父亲。”
  “我不知道,也许是不是有一点儿小小的罗曼史?”马普尔小姐调皮地暗示道,“是跟那个高个儿的年轻人?”
  “您是说帕特里克?噢,我不知道——”
  “不,我指的是戴眼镜的那个年轻人。我看见他们在一块儿来着。”
  “啊,当然,埃德蒙斯威腾汉姆。嘘!坐在角落里的是他母亲,斯威腾汉姆太太。说实话,我不知道。您认为他崇拜她?他可是个奇怪的年轻人呢——老是说些非常讨人嫌的话。他应该很聪明的,您知道。”邦纳小姐明显不赞成地说道。
  “聪明并不是一切,”马普尔小姐摇头道,“啊,咱们的咖啡来了。”
  绷着脸的姑娘砰地放下咖啡杯。马普尔小姐和邦纳小姐相互推让蛋糕,
  “听说您和布莱克洛克小姐在一块儿上学,我很感兴趣。你们的友谊真是深厚呢。”
  “是的,的确如此。”邦纳小姐叹息道,“很少有人能像布莱克洛克小姐这样对老朋友保持忠诚。噢,老天爷,那些日子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那么一个漂亮的姑娘,生活又过得那么快活。这一切似乎那么悲哀。”
  马普尔小姐尽管不知道什么“那么悲哀”,却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生活真是艰难啊。”她小声说。
  “‘勇敢地承受起痛苦的折磨。’”邦纳小姐含着眼泪小声说,“我总是想起这句诗。真正的忍耐,真心的隐退。这样的勇气和忍耐应该受到嘉奖,这是我说的。我对布莱克洛克小姐的感情之好怎么说都不过分,无论她得到什么好的报答,她都当之无愧。”
  “钱,”马普尔小姐说,“可以把人的生活道路变得非常平坦。”
  她觉得这样说很安全,因为她断定布莱克洛克小姐梦寐以求的正是她朋友提到的富裕生活。
  然而这句话却把邦纳小姐引向了另一条思路。
  “钱!”她尖刻地喊道,“除非一个人有了切身的经历,您知道,我不相信谁能真正体会有钱或者没钱的意义。”
  马普尔小姐同情地点点头。
  邦纳小姐很快接着说.她越说越起劲,脸也变得排红:
  “我常常听到人们说‘我宁愿桌上只有鲜花,也不要没有鲜花陪伴的饭。’可这些人饿过几顿饭?他们不知道真正挨饿的滋味——没有挨过饿就不可能知道。面包,您知道,一罐肉汤,一丁点儿奶油代用品。天天一个样,多么渴望有一两盘堆得满满的肉和蔬菜啊。再说衣服,破破烂烂,补了又补,还希望别露出来。接下来是申请工作,总是被告知你年纪太大。就算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工作,毕竟你不够壮实,于是你晕倒。结果你又回到原地。可房租——总是房租——非付不可呀——否则你就滚到街上去。那些日子,剩不了几个子儿。养老金又维持不了多久——根本用不了多久。”
  “我明白。”马普尔小姐温柔地说。她满怀怜悯地望着邦纳小姐的那张抽搐的脸。
  “后来我写信给利蒂。我碰巧在报上看到她的名字。那是为资助米尔切斯特医院而举行的一次午餐会。白纸黑字,利蒂希亚布莱克洛克小姐。这勾起了我对往事的回忆,我很多年没有听到她的消息了。她给一个非常有钱的人——戈德勒,您知道,做过秘书。她从来就是一个聪明的姑娘——是那种在世上勇往直前的人。人不可貌相——可她就是这种性格。我当时想——对,我是这样想的——兴许她还记得我——正是我可以有所求助的人。我的意思是,你们认识的时候还是姑娘——是在读书的时候——她们应该是知道你的——她们知道你不仅仅是一个写信求人的人——”
  多拉邦纳的眼里涌起了眼泪。
  “后来洛蒂来把我领走了——还说她需要有个人帮她。当然,我非常吃惊——吃惊得很——可后来一想报纸不会弄错。她多么善良——多么富于同情心,而且对以前的事儿记得那么清楚……我什么都会为她干——我的确会的。
我也很努力,但恐怕我有时候把事情弄得一团糟——我的脑子不如以前了。我丢三忘四,尽说傻话。可她非常有耐心。她最好的地方就在于她总是假装我对她有用。这是发自内心的仁爱,难道不是吗?”
  马普尔小姐温柔地说:“对,这是发自内心的仁爱。”
  “即便来到小围场后,您知道,我经常感到担忧,因为万一——万一布莱克洛克小姐有什么不测,我今后的生活会怎么样?毕竟出事的机会是很多的——汽车呼啸而过——这谁也无法预料,对吧?不过我自然没有说出来,可她肯定是猜出了什么。有一天,她忽然告诉我说,她会在遗嘱里为我留下一笔小数目的年金——还有——我所珍视的东西——她的全部漂亮的家具。我简直是喜出望外……而且她还说,没有谁像我这么爱惜家具——这倒是千真万确——我无法忍受看见别人打碎漂亮的瓷器,或是把湿淋淋的杯子放在桌上,在上面留下一个痕迹。我确实在为她照看东西。有些人——特别是有些人——是那么的粗心大意——有时候比粗心大意还要糟!”
  “我其实并不像看起来的那么笨,”邦纳小姐头脑简单地接着说道,“我看得出,您知道,如果布莱克洛克小姐遭到暗算,有人——我不愿指名道姓——可他们会从中渔利。亲爱的布莱克洛克小姐也许太过于相信别人了。”
  马普尔小姐摇摇头。
  “这可是个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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