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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一]暗黑童话

_3 乙一(日)
  “YES”的话就眨两次眼睛,“NO”的话就眨一次眼睛。用这样当信号好吗?三木问女子。
  女子对三木眨了两次眼睛。看来她的耳朵还听得见。
  问她痛不痛。女子眨了一次眼睛。不痛。
  问她会怕吗。女子只是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直盯着三木手上的地图。
  三木把地图拿到女子面前,跟她说明往市区最近的道路,然后再问她,这样明白了吗?女子眨了两次眼睛。
  三木起身,跟女子说他要走了。女子的眼神看起来好像有事想问他,她似乎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三木没理会径自爬上阶梯,跨上了他的脚踏车。女子的车还没熄火,于是他过去打开驾驶座的门,转动钥匙关上引擎,然后擦了擦自己摸过的地方。
  隔天他又来到山顶,女子的车还是昨天那副模样。他走下阶梯去看女子的状况。
  还活着。女子看到三木,露出松了一大口气的神情。
  问她还好吗。不大好。女子眨了一次眼睛。
  他看了看女子胸口被树枝刺穿的大洞,她的心脏仍在跳动,几乎没有出血状况,顶多流了一点点血。
  三木发现一件匪夷所思的事。虽然还不到冬天那么冷,不过气温比昨天更低了,但女子一点都不觉得冷的样子。她的嘴唇和脸虽然泛白,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受了寒的关系。
  问她冷不冷。女子想了一下,只眨了一次眼睛。
  三木从女子的口袋拿出皮夹,查明了她的姓名和住址。
  之后连续三天,三木都去看她,和她说话。每次三木要离开的时候,女子的神情都似乎很孤单。第三天,女子的车消失了。
  看样子相关人士已经通报女子行踪不明的消息,警方于是开始搜索女子的车,最后发现车子被弃置在山顶。
  第四天去探望女子的时候,女子一看见三木,就不停转动眼球。她望向下方,好像要三木看什么东西。
  他顺着女子的视线,看到女子胸口的大洞。仔细一瞧,有个什么东西躲在里面。他很快就明白那是一条蛇,盘起身躯藏在女子折断的肋骨中。蛇吐着红色的舌头,直瞪着三木。看来是女子温暖的体温引来了蛇,将它长满鳞片的身体贴着鼓动的心脏,准备进入冬眠了吧。
  三木把蛇拿了出来。跟女子道过别之后,拿出带来的刀子,刺进女子胸口大洞里的心脏。女子像睡着似的闭上眼睛,停止了呼吸。
  许久之后,三木在报纸上看到女子尸体被发现的报导。听说发现的时候已是一堆白骨,从融化的积雪中冒了出来。
  为什么自己要把女子推下山崖呢?他不曾深究过这件事,或许就跟用珠针刺进昆虫的身体是一样的吧。因为可以这么做,就做了。
  而且其实,他也很想看看,这么做了之后会变怎样。
  一边听着三木的故事,女孩不知何时进入了梦乡。
  书房里响起铃声,书桌上的电话响了。拿起话筒,是编辑打来的。
  “我们非常期待老师的下一篇作品喔。”
  这通电话听起来不像催稿,反而比较像打来确认三木是不是还活着。本来三木写作的速度就不快,因为写作并不是他的专职。他只在有空的时候才写写童话,而且,也不会和编辑保持联系,大部分时候他都是沉默的。只是偶尔如果有原稿完成,便送去编辑部而已。
  三木的童话得奖,是他高三那年的事。得奖的作品就是他小时候说给那个没有前臂的朋友听的故事,他把这些故事写成了文章。
  第一部作品是乌鸦——衔走人类眼球的故事。
  第二部作品是一名医生为了方便开刀,在患者的背上装了拉链的故事。只要拉开拉链里面就是内脏,所以不需层层切开就能进行手术了。但那名患者却忘了把拉链拉上,于是内脏全掉了出来,最后整个人只剩一个皮囊。
  三木将这些童话命名为“暗黑童话集”,作品渐渐受到某些族群的好评。
  他原本没打算成为作家的,而且他本来一直以为等到小时候说给朋友听的那些故事写完,就写不出东西了。但其实,他心中源源不绝的故事从没用尽的一天。
  “下次可以约老师见面谈一谈吗?”
  编辑的话他充耳不闻。他几乎不跟出版社的人碰面,也不接受采访,不曾出席任何宴会。他只是写童话,寄给出版社;出版社收到稿子出版,把钱汇进银行。只是这么回事。
  听说曾有人怀疑三木俊这个童话作家是否真的存在,他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挂上电话,三木抱起躺在沙发上的女孩走出书房。女孩的身体很轻,大概只有十公斤左右。
  他是在大街上结识女孩的。女孩和朋友走失了,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他把女孩带了回家。女孩说她的名字叫做相泽瞳。
  他清楚地记得那天在地下室将遮住女孩眼睛的布条取下时,女孩所说的话。
  “那边那些假人的手脚是怎么回事?”
  女孩偏着头,疑惑地盯着散置在房间一隅的手脚看。终于,她发现应该连在自己肩膀和腰部的东西不见了。
  “那些,是我的?”
  三木用锯子锯下了她的手脚。虽然没上麻醉,但是眼睛缠着布条的女孩并不觉得痛的样子。他也没帮女孩止血,过程中几乎没流什么血,而且伤口到现在都没愈合,仍维持刚切开时的鲜红色。
  瞳已经没办法穿一般的衣服了,于是三木帮她缝制合身的袋子,把她的身体放进去。他用小花和格纹的布料做了袋子,但是女孩不喜欢。
  “脖子那边刺刺的,我不要。”
  最后挑了一个淡蓝色布料做成的袋子,瞳的头部刚好可以露出袋口,再用红色领带束好袋口。
  他抱着沉睡的女孩走下楼梯。瞳的脸颊靠在他的胸口,泪水沾湿了他的衣服。瞳有时候会因为想起爸妈而掉泪。
  地下室的入口在一楼最后面楼梯的里侧,因为门的颜色和墙壁一样,乍看之下不容易被发现。他租下这间深山里的别墅,就是因为中意这间地下室。
  他打开电灯开关,走下楼梯。地下室四壁没有粉刷,仍留着砖砌的模样。室内温度很低,呼出的气息都成了白雾。天花板虽然很低,正常走动还不成问题。
  地下室是一个很大的方正空间,但电灯却不够亮,使得四个角落显得特别暗。
  地下室里有好几座置物架,是之前住这里的人留下来的,上面摆了一个个装满工具或是旧衣服的箱子。
  瞳的床就在林立的置物架前方,三木把她放到床上。
  “嗳……”
  隔着置物架的另一侧,传来了久本真一的声音。三木的视线离开瞳,望向置物架。透过架子箱子间的狭小缝隙可以望见另一头,真一的眼睛便出现在缝隙里,正凝视着三木。
  2
  乌鸦晃呀晃的荡个不停。一个黑色翅膀的可爱卡通钥匙圈挂在前座照后镜上,随着车子的行进,在我眼前不停地摆荡。
  “你有认识的人住这镇上吗?”开车的年轻男子问,我紧张地摇了摇头。坐上陌生人的车是需要极大勇气的,但是开往我的目的地枫町的公交车一天只有两班,而且现在才傍晚,第二班车就已经开走了,我只好铁了心找便车搭。
  我的视线离开乌鸦钥匙圈,望向窗外。整片灰色的天空下,道路紧贴山壁蜿蜒。看着长满白色枯草的山坡,感觉很冷清。
  途中车子曾停下来等平交道,道路两侧满是杉树林,黄黑交错的栅门在眼前缓缓降下,间歇的警铃声震耳欲聋,铁轨横卧在车子前方。过了一会儿,终于一辆只有单节车厢的电车通过,开车的男子跟我说这是市营的电车。
  男子和我说了很多话,但我却不知道怎么和陌生人相处,只觉得害怕。
  男子好心让我搭他的车,如果反而害他心情不佳的话好像说不过去。我焦急地心想一定得跟他说些什么,但我却没有任何能拿出来聊的话题。没有记忆,正表示没有过去,也就是没有任何经验。我没有能够和他人分享的人生经验,就连男子问起我的出身背景,我也答不上来,再说我也不大想提自己丧失记忆的事。
  我也想过,反正第一次见面的人不认识我,随便扯点小谎带过就好,但是一时之间要我编谎话却又编不出来。我开始结巴,心中充满紧张和不安,话都没办法好好讲。结果男子一边开车一边和我聊天,我却只能简单地点点头回应他。
  学校已经开始放春假了。虽然我在春假前就开始逃课,放不放假和我应该没多大关系,但是在该上学的日子没去学校这件事,我还是有罪恶感。
  所以假期正式开始之后,我心里多少轻松了点。于是我跟自己说偶尔耍点任性是可以原谅的,才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离家远行。
  我留了一封信给父母,告诉他们我要外出一阵子,每天会打一通电话回家报平安。
  出远门的几天前,我把“菜深”存的钱全部领了出来。我在白天的时候,拿着写有自己名字的存折到银行去。这本存折一直藏在抽屉深处,是丧失记忆前的我一点一点慢慢存起来的一笔钱。
  我不知道密码。或许该说是“忘了”密码才对。我想,应该能跟银行的人说明情况请他们帮忙吧。我还带了学生证和印鉴,一定能证明这个户头是我本人的。
  但是看着“菜深”的存折,总觉得不是自己的东西。既然感觉像是要领别人的钱,我可不想太引人注目。
  于是我对着ATM输入可能的数字,试着将钱领出来。我先输入自己的生日。这个日期是父母告诉过我,我把它背下来了。
  “1021”
  数字不对。我好担心警卫会过来关切,心里七上八下的。
  接着我再输入另一组号码。
  “4156”
  答对了。我突然觉得,自己应该也能够真心喜欢上那个被我收进衣柜的玩偶“好时光”了。
  这是在记忆丧失之前,“菜深”辛苦存的钱。我满怀歉疚地拿着这笔钱,没办法把这想成是自己的。
  我把东西收拾好,然后整理自己的心情。我看着地图和火车路线图,思考移动的路线。
  和弥出生成长的枫町位于县境的山谷里,应该是个人口稀少的小镇吧,在地图上标示的文字很小,一不小心就会看漏。
  在我准备行李的时候,左眼的影像再次苏醒,我看见了和弥的童年。但是自从在图书馆里见过他死亡的那一幕,后来不管看见多么快乐的回忆,左眼的热度退去之后,我总是忍不住想哭。
  “为什么会想去那种鸟不生蛋的小镇呢?”开车的男子好奇地问。
  “因为……我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住那里。”
  “可是你刚才不是说这个镇上没有认识的人吗……”
  “唔,那是因为……”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沉默不语。
  从车窗看出去的景色,愈来愈像在左眼里见过的风景了,感觉距离和弥与砂织生长的土地愈来愈近。
  不管是针叶树林,或是高耸的铁塔,这些都曾经出现在左眼的记忆里。我全身的肌肤紧绷,仿佛带着静电刺刺麻麻的,静不下心来。明明已经春天了,四周仍是冬天的景色,完全不见植物的鲜绿,只有干枯的杂草、树木和几近黑色的针叶林树叶。冷风从窗户的缝隙窜进来,气温非常低,即使下雪也不奇怪。
  车子在红绿灯签停了下来,四周完全不见其他车辆。左手边是一个广场,广场的白色地面干干的,上头堆放着生锈的拖车和旧轮胎。广场再过去是一片苍郁的森林,红绿灯旁边耸立着一幅巨大的广告牌。
  我的左眼突然涌上一股温热。啊,这是……
  “……不好意思,可以等一下再开车吗?”我鼓起勇气说。
  男子狐疑地望着我。灯绿了,我的右眼看着红绿灯的信号灯。
  “怎么了?”开车的男子问,“是花粉症吗?”
  我擦了擦眼泪。左眼的记忆盒子阖上了。
  “我下车一下,马上回来。”
  我打开车门下了车。外头一片天寒地冻,和开了暖气的车内完全是两个世界。
  我走近那个巨大的广告牌,这是由两根金属柱子支撑的招牌,站在正下方抬头看,广告牌就像峭壁一样。
  广告牌上画着蔚蓝的天空和积雨云。因为实际的天空覆盖着灰暗的云,唯有这块广告牌像是从晴朗的夏日天空剪了个方块下来似的。大概是某家公司的广告牌。
  我钻进广告牌下方,敲敲柱子,从里侧仰头往上看,玩了好一会儿,我发现自己脸上露出了笑容。
  男子在驾驶座上一直望着我。不好意思让他等太久,于是我回到车上。
  “很久很久以前我朋友曾经在那个广告牌下方玩,那是广告牌正在施工……”
  在眼球的记忆里,穿着工作服的叔叔手上拿着油漆刷,正在画广告牌上的蓝天。
  然后是抬头望着广告牌看到入神,一个不小心踢翻地上油漆罐的和弥。那时的视线位置还蛮高的,所以应该是和弥已经长大后的记忆。不过,弄倒油漆的和弥却像个孩子似的逃了开去。
  想起他那副模样,我忍不住笑了。然而不知为什么,一丝悲伤也同时浮上心头。
  车子再次驶动。我从背包拿出活页本,将刚才看的景象记录下来。自己现在正站在和左眼记忆里一样的位置,我开心得不得了。但我与和弥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生长在相距遥远的两个地方。这么一想,整件事简直是个奇迹。
  “这一带就是枫町(tǐng)了喔。”男子开着车说。
  我只是一径死命盯着窗外的景色。
  “我想先绕去一个地方,可以吗?”
  我当然没意见,反正我本来就不知道该往哪儿去好,只想着总之先到和弥与砂织居住的枫町来,其实没想过接下来怎么做。
  首先我必须找到住的地方,再以住处为据点,找出应该还活着的砂织。和弥才刚过世两、三个月,砂织一定还住在这个镇上。
  而且,我还要找出那栋蓝色砖造的屋子。
  窗外渐渐看得见山谷里的小镇了。国道仿佛小镇的动脉贯穿镇中心,但车流量很少,步调相当悠闲。
  窗外流逝的景色里完全不见高楼大厦,只零星出现过几家小商店和民宅,期间有些长满枯草、没人整理的空地,还有骨瘦如柴的野狗抬头嗅着垃圾。
  途中,对向车道一部大型卡车和我们错身而过,车台上载了许多锯倒的针叶树。听男子说山里正在进行杉树造林,整个镇一直依赖都是以林业生产为主。我恍惚的想着,这么一来患有花粉症的人不就惨了?我明明几乎丧失了所有的记忆,像杉树花粉症这种可有可无的知识倒是记得清楚。砂织成天流着鼻水,该不会就是因为花粉症的关系吧?
  车行经过一间令人担心有没有客人上门的超市,招牌的油漆色泽黯淡,看上去有气无力的。停车场上停着一辆生了锈的小卡车,一个头上绑着毛巾的大叔,一脸嫌麻烦似的正将成箱的酒搬下卡车。
  一个毫无生气的小镇,连空气的密度也显得稀薄。在灰色天空笼罩下,整个小镇看起来很昏暗,路面的交通指示白漆也仿佛开始褪色。车里驶离车站还不到20分钟,却强烈地给人一种荒凉的印象。
  车子行进期间,我好几次差点叫出声来。曾经在左眼的记忆力见过的商店、风景、道路,正一一通过我的眼前。
  无疑这里就是和弥从前待过的小镇。每每目睹眼熟的景物,我都很想请男子停车让我下车看看,不过又怕造成他的困扰,只得忍了下来。我把两手和额头全贴到车窗上,静静地观察这个镇。
  “再前面一点就到了,我先去那家店送个东西。”
  车子终于驶离国道,道路两旁的建筑物变得很少,也看不到左眼见过的事物了,我不禁有点失落。这时车子驶进一件店铺的停车场,男子下了车,拿出摆在后座的箱子。
  “等我这边事情办完,就载你去你想去的地方。”男子说。
  不过我很快发现没这个必要了。我下了车,看着男子走进的这栋建筑物。
  这时一家原木建造的小木屋式咖啡店,招牌上写着“忧郁森林”,正是左眼影像里出现过无数次、砂织打工的那家咖啡店。
  推开木门走进店里,温热的暖气迎面而来。我站在门口望向店内,左边是吧台,右边是座位区,全是我见过的景象。
  每走一步,鞋子踩着地板,奇妙地发出一种好听的声音。我在吧台坐了下来。
  “欢迎光临。”
  店长走了出来,我心跳突地加速,他就是在左眼影像里出现过好几次的人。店长留着小胡子,五官像熊一样。实际见到本人,发现他真的长得很高大,不禁怀疑他站在狭小的吧台里怎么不觉得难受。
  “怎么了吗?”
  我没注意自己一直盯着他的脸瞧。
  “没什么。不好意思。”
  我觉得好丢脸,连忙移开视线。我环视店内,花瓶、话、摆饰、木头桌子与成套的木头椅子都好眼熟,店内满是温暖的黄色灯光,连光线色泽都和我之前在左眼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要点什么?”
  我匆忙翻开菜单,点了第一眼看到的饮料。
  “请给我一杯热的咖啡欧蕾。”
  带我来的男子从内店走了出来,他好像只是送货过来。男子和店长很熟地聊着天,大概私下有交情,所以店长请他帮忙采购东西吧。男子张望着店内,似乎在找什么人。
  店里有两位客人,一位是满头白发的女性,大约六十岁上下,她坐在窗边的座位,读着一本精装的单行本一边喝咖啡。她布满皱纹的手翻着书页,穿着很有品位,可能是住这附近吧,从她悠闲地神态判断应该是这里的常客。
  还有一位坐在最里面的座位。那个位置灯光几乎照不到,刚开始我甚至没察觉有人坐在那里。应该是一名男性,因为他穿着黑色的衣服,几乎要融入四周的黑暗。
  带我来的男子跟坐在吧台的我说,我们差不多可以走了。
  我很快地考虑了一下,做出决定。
  “我想留下来。很谢谢你送我来这里。”
  他一脸不大放心的表情频频回头看我,挥挥手步出了咖啡店。那副模样我似乎在哪见过,或许他的身影也曾出现在左眼的记忆里吧。既然他常来这间店,见过的可能性就很高了。活页本已经很厚了,一定有很多脸孔是我一时想不起来的。
  店长送来了咖啡欧蕾。
  “久等了。”
  他的声音跟我想象中一模一样。终于有机会可以近距离观察他了,其实我到现在还是不敢相信能够亲眼见到他。
  或许是姐姐在这里上班的关系,和弥经常上这儿来。因为这间咖啡店时常出现在左眼的记忆里,绝对错不了的。这间店开张的那天和弥也在场,大概是他念国中的时候,那时的店长是另一位更老的伯伯。
  那一次是我在家里看到咖啡杯的瞬间,左眼球开始发热,然后就看到了那段影像。当天的咖啡店宛如一套全新的华服,翘了课的和弥一身学校制服坐在店后方的座位,白发苍苍的店长伯伯站在吧台内的模样便烙印在他的眼球里。
  不管什么事物都有过去,我在这家店里重新认识到这一点。整个店内没有过去的,大概就只有我一个人了吧。
  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背包里面与我寸步不离的活页夹里,记录了人们或小镇的过去片断,但事实上,我与这些事物却是连一面之缘都称不上。
  “不好意思……”我对店长说。
  开了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对我来说他明明是个很熟悉的人,但是对他而言,我不过是一名客人。
  他挑了挑眉毛,露出“有什么事吗?”的表情。
  “虽然可能有点唐突……”我下定决心,把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因为左眼放映的影像是无声的,结果我一直都不知道他的名字,耿耿于怀到现在,实在很想知道。
  他满脸讶异。
  “我姓木村,请问……?”
  “谢……谢谢你。”
  想到自己竟然做出这么难为情的事,我不禁双颊发烫。不过,木村先生却似乎很感动,一脸“原来如此”的神情。
  木村将双肘抵在吧台上,直盯着我瞧。因为他体格高大,摆出这姿势相当有压迫感,他甚至像头熊般露齿微笑,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顾虑到还有其他客人,他并没有笑出声来,但我却觉得蛮恐怖的,只差没当场叫出声。
  “你为什么想知道我的名字?”
  我答不上来。
  “那个……就是……以前我曾经来过这间店,那时候听到有人提过你的名字,所以才想问问看确认一下……”
  讲到后来连我自己都不知所云,愈说愈小声。
  “你说以前,是多久之前?”
  “……大概两年前。”
  谎话连篇。木村环起手臂看着我,一脸觉得我很可疑的表情。
  “不可以说谎喔。每个客人的长相,我可都记得一清二楚的。”
  “我没有说谎。”我焦急不已,不禁脱口而出。
  “那好,我问你……”木村想了一下,说,“这个店里,有一样东西是最近才摆上去的,你猜猜看是哪一样。其它的东西几乎都和两年前一模一样没动过。”
  这时,坐在靠窗位置的年长女性说话了:“木村店长,这样太过分了啦。这问题太难了,连我都答不出来嘛。”
  原来她也一直在听我们的对话,真的好丢脸。
  “哎呀,京子小姐你也听到了?”木村转过头看她。
  那位叫做京子的女性阖上书,以略带责备的眼光望着木村。
  “你这么说也是啦,这问题的确是有点……”
  我环顾店内。
  “我知道了。”
  说完我指着墙上的一幅画。那是一幅湖水的画,一池在黝黑的森林里闪耀着光芒的湖。我记得左眼的记忆里应该没有这幅画,所以一定是最近才挂上去的。只要查阅活页本,关于店内的装潢全都详细记录在上面,不过根本没有翻开的必要。
  木村惊讶不已,双眼瞪得又圆又大,我知道我答对了。
  店后方阴暗角落里的男人站了起身。刚才一直在暗处没注意到,原来这个男人的五官非常俊美,头发很长,戴着眼镜,一身黑色的大衣,无声地走过我的身旁。他的步伐轻盈,甚至听不到走路的声音。看样子要买单了。
  “真是不简单啊。”
  木村挠着头看了我一眼,便过去收款机前,接过男人手上的钱,找零给他。
  男人踏出店门的时候,好像朝我这边看了一下。显然他也听到了我和店长的对话。
  “那幅画就是那个人画的。”店长说:“他是画家,叫做潮崎。听过吗?”
  我摇摇头。
  “这样啊,你记忆中没这号人物呀。”
  “记忆中没这号人物”这种说法用在我身上,真是再适合不过。
  “搞不懂他为什么搬到这种偏僻的地方来。说到这,你又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我思索着该怎么回答。干脆说实话吧,因为有一名少女被诱拐了。或许我应该寻求他的协助。
  但是,他会相信我吗?我没有把握。如果我告诉他,我因为移植左眼球的关系,结果看到了眼球捐赠者曾经看过的影像,他不会觉得我在瞎扯吗?把女孩被软禁的事情告诉他,他不会取笑我吗?
  “我是来找人的。”我说了。
  这么说并没有错,我本来就是来找砂织和相泽瞳、还有凶手的。
  “对了,请问你们店里有没有一位女服务生?”
  木村带着笑意说:“原来你也是冲着砂织来的呀?”
  “冲着她来?”
  “砂织有一个死忠仰慕者喔,就是载你来的那个傻蛋,那家伙是为了砂织才三天两头跑我们店里。跟他说砂织今天感冒请假,转头就回去了。这小子,也不点个什么东西再走。”木村骂人倒是不留情。
  听到砂织今天不在,我一方面觉得失望,一方面却也松了口气。要是砂织突然出现眼前,我一定会不知所措。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但是我已经确定她就如同左眼看到的一样,至今仍在“忧郁森林”上班。和弥过世之后,她并没有辞去这里的工作。
  店里柔和的音乐流泻,轻柔到几乎听不见。我听着音乐,啜着咖啡欧蕾,一边心想,和弥从前品尝的应该也是同样这个味道吧。
  我轻抚吧台。这是和弥从前坐过的位置、触摸过的椅子。
  我或站或蹲,透过左眼见过的构图环视整个店内。木村和京子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的举动,我想,还是乖一点好了。于是回座位坐好,故作镇定地小口喝着咖啡欧蕾。
  就在这时候,店后方走出一名女子。
  “店长,我倒垃圾回来了。”
  女子把头发扎到脑后,双手在穿着毛衣的身前掸了掸。可能是刚刚一直待在外面的关系吧,她的脸颊、还有鼻子都红红的。
  “刚才是骗那家伙的。”木村对我说。
  女子走进吧台,抓起面纸就开始擤鼻子。后来发现我在看她,她像是让人见笑了似的一脸害臊。
  “不好意思,我生来鼻子就不好……”
  这么说她并不是患花粉症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和我想象中一样带着鼻音,却是很适合她、很好听的声音。
  “冬月砂织……小姐。”
  她歪着头,一脸的不可思议,似乎在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初次见面,我……”我停不下来,不知不觉脱口继续说,“我是……和弥的朋友。”
  砂织和木村倒抽了一口气。
  虽然事实上,并不是初次见面,我连很久以前的你都见过了,我们就像从小就一直在一起。虽然我极力维持表面的镇定,但内心都快哭了。
  3
  “到我家来吧。”
  砂织听说我今晚没地方住,便邀我过去。虽然我身上的钱还够负担住宿费,但枫町好像没有像样的旅馆,所以虽然很过意不去,我还是接受了砂织的建议。一方面其实我也多少有点期待,很高兴能够亲眼看看他们家。
  “可以等到店打烊吗?”砂织对我说。她似乎忙完一个段落了。
  我点点头。
  能够这样亲眼看到她走动着说着话,我还是觉得像做梦一样,只顾盯着她看。分隔两地的亲人重逢,一定就是这种感觉吧。对几乎没有过往记忆的我来说,左眼球所记住的她的身影,反而一直是我最亲近的存在。
  不过对砂织来说,我只是个突然冒出来的人,我却总是忘了这一点。
  京子结完帐走出店门后,木村说:“你今天先下班好了,应该不会有客人上门了。先带她回去吧,难得和弥的朋友来……”
  他的语气里尽是对砂织的担心。和弥过世这件事,显然对这个世界留下很深的影响。
  我和砂织走出咖啡店。虽然这是我第一次在现实中和她并肩走,左眼的记忆里却已见过无数次相同的情景。我一直将这情景记在心里。
  外头很冷,一走出店门,身子的温度瞬间降了下来。刚才在店里暖烘烘的脸颊,紧绷得像要裂开来。太阳已经下山,灯光打在咖啡店的外墙和招牌上,整间店像是从一片漆黑中剪取下来似的浮在眼前。两旁杉树夹道的马路,静谧而黑暗。
  “等下我们要去的,其实是我舅舅家喔。”砂织吸着鼻子说。
  “我听和弥说了。”
  他们俩在双亲过世后,便搬到附近的舅舅家住。我在左眼的影像里看过。
  “现在只剩我和舅舅两个人住。”
  “那舅妈……?”
  “她在和弥出车祸前没多久,因为伤风过世了。”
  这是我不曾在左眼看到的信息,原来其实还有很多事情是我不知道的。我在左眼看到的影像,不过是和弥人生的些许片断而已。
  四下非常静,几乎没有住家。砂织说从咖啡店到舅舅家,步行大约十五分钟。我冷得直打哆嗦。道路两旁种了非常多的树。一路上或见到废弃的车辆堆成一个巨大的生锈铁块,或是无人居住的空屋充斥黑暗中。
  传来鸟类振翅的声音,虽然很暗看不大清楚,远处针叶树的顶端似乎停了一只乌鸦。
  我想起刚才在咖啡店“忧郁森林”里出声跟砂织打招呼时,她应我的第一句话。
  “和弥不在喔。”她只是这么说。
  一时之间,这句话给我一种很不可思议的感觉,简直就像她弟弟只是离席外出了一下而已。她的声音里听不出沉痛的悲伤,仿佛只是在对我说明事情。
  “我知道他出了车祸。”
  “是吗……”她垂下了眼。
  “可以告诉我和弥过世时的详细情形吗?”
  于是我得知和弥的死亡事故后续是如何处理的。
  两个月前,和弥在马路上被车撞倒。虽然肇事驾驶叫了救护车,但是在救护车到达之前和弥就已经没了气息,砂织赶到医院看到的是和弥的遗体。我光是想象那个画面,都觉得心好痛。因为父母过世之后,和弥就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问了确切的日期,车祸就发生在我接受眼球移植手术之前没多久。车祸现场在距离这里开车大约十分钟的山路上。
  而诱拐相泽瞳凶手的蓝色洋房,应该就在离车祸现场不远的地方。若说有谁必须为和弥的死负责,当然就是那名凶手。
  我想立刻前往车祸现场揪出凶手。才经过两个月,相泽瞳应该还活着。她被诱拐约在一年前,这是从旧报纸上得知的;而根据车祸发生的日期,和弥看到她大约在两个月前。若诱拐之后长达十个月的时间,凶手都没夺走相泽瞳的性命,那么应该可以大胆假设,她至今仍然活着。
  只不过我静下心一想,要救出相泽瞳,只要先找到那栋屋子,取得证据之后再通知警方就可以了。
  和砂织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决定明天便采取具体行动找出凶手。其实我是害怕的,我很不安自己一个人是否真的办得到。
  在心里盘算着这些事情,就到了舅舅家。
  左眼曾经出现砂织与和弥被舅舅收留那天的画面,玄关前的门牌写着“石野”,那是舅舅的姓氏。
  画面中,和弥的视线很低,应该还是小孩子吧,砂织牵着他的手走进屋里。左眼的影像传达了他内心的不安与寂寞,和弥紧紧抓着砂织的手,张望着陌生的四壁与摆设。
  姐姐看着我……也就是和弥的眼睛露出微笑。不用担心,一切都会没事的。但砂织也只是个小孩,心里一定也不安极了,即使如此还是努力带给我勇气。
  姐弟俩开始了在石野家的生活。舅舅是个不关心小孩的人,我曾经在左眼里见过他开卡车的画面,我想他的职业应该是卡车驾驶。不过,舅舅对砂织与和弥笑着说话的画面,从来不曾出现在和弥的眼球记忆中,平常照顾俩姐弟的都是舅妈。
  “舅舅家到了,和弥就是住这里喔。”
  砂织说完便先一步进屋去帮我跟舅舅打声招呼。
  我在玄关等候,却一点也不觉无聊。
  我走回门外,眺望着整间屋子,内心激动不已。信箱,小小的门,很一般的民宅。
  我已经不大记得在医院醒来之后,第一次回到自己家的事情了,不过那时的我应该是什么感觉也没有吧。但是,站在和弥的家门口,强烈的怀念却几乎令我窒息。明明是第一次来这里,却像很久之前就来过了似的。
  玄关前也有许多回忆,都是透过眼球经历的事。
  和弥曾经走过这里,摇摇晃晃地背着书包出门上学。上高中时,放学跑去打电动打到很晚才回家,在玄关被砂织骂了一顿。
  “菜深,进来吧!”砂织站在玄关说。
  记忆里手叉着腰责备弟弟的砂织,和现实中对我招手的砂织重叠在一起。
  “有什么开心的事吗?”
  砂织一脸狐疑地问我。
  原本以为进到别人家里我会很紧张,没想到完全没那回事,我的心情就像回到熟悉的地方一般舒畅。我走上小小的玄关,穿过走廊,看到一个有点陡的楼梯,我知道和弥的房间就在这上头。
  客厅是和式的,约四坪大,暖桌摆在中央,杂志、橘子和电视遥控器等散置桌面和四周。一位穿着运动居家服、满头白发的男子,看到我便点了点头致意。是舅舅。
  “晚安。”
  他的嗓音比我想象的高,年纪大约六十岁上下。亲眼见到他之前,我一直觉得他是个令人畏惧的人。因为在和弥的记忆里,舅舅总是大声地斥责着舅妈。
  不过眼前低着头的他,身形比想象中矮小,头发苍白,脸上挂着虚弱的笑容。我在左眼记忆看到的,或许是几年前的他吧。现在的舅舅和我记忆中不大一样,除了老之外,还少了一股霸气,整个人没什么精神。
  听说就还没退休,家里的事由砂织负责打理,每天照顾他的三餐。
  “家里乱糟糟的,让你看笑话了。莱深小姐,还没吃过晚饭吧?”砂织让我在客厅的暖桌坐下。
  平常我不管做什么事情,不知为什么总是很难放得开,总是担心自己的存在是不是造成周遭人的困扰,搞不好是因为我一直觉得自己比不上“莱深”的关系吧。
  但是在这个家里面,这种情绪却很微弱。无意间看到的柜子也好、小盒子也好,我都有一股大刺刺地想要伸手打开来看的冲动。
  在砂织的盛情之下,今天的晚餐也一并打搅了。在他准备晚餐的时候,我和舅舅聊了起来。
  “你是来给和弥上香的吗?”舅舅问。
  “是的。不好意思过了这么久才来……”
  早在决定前来枫町的时候,我就打算这么做了。
  “可以让砂织带你过去。”
  厨房传来砂织准备餐具的声音。厨房和客厅之间,只隔着一扇拉门。
  “唔,我常听和弥提起舅舅和姐姐的事情。”
  “是吗……和弥倒是没告诉我们,有一个像你这样的朋友。”
  “那是因为……”
  我语塞了。
  “谢谢你来这一趟。”舅舅低下头说。
  很不可思议的感觉,因为左眼的记忆中,舅舅几乎不曾对和弥笑过,但是,听在耳里他这句话确是由衷的。
  想都没想过,自己居然可以和砂织、舅舅坐在一起吃饭。接过饭碗,我不知该感激还是困惑。
  他们两位心里不知道作何感想,会不会觉得我的突然出现很没礼貌呢?
  但是,两人的举止并没有任何不悦,用餐中他们几乎没有交谈,仿佛不曾意识到对方的存在。虽然围着餐桌的是三个人,却像自己独自一人用着餐。
  记忆中的餐桌,感觉是更开朗、活泼的才对。不过或许是因为那时舅妈还健在,四个人一起吃饭,才会显得那么热闹吧。
  而现在的这两个人,总散发出一股疲惫、憔悴的氛围。我因为紧张而食不知味,但看着默默吃饭的两人,我心里难过极了。
  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我决定出声询问和弥是怎么样的人。
  “他胆子小又怕麻烦,既不会念书,运动也不行……真的是个一无可取的弟弟。”砂织说。
  和弥高中毕业后,好不容易考上一所大学,不过他似乎念得很辛苦,中途就退学了。车祸之前一整年的时间,他只是在镇上无所事事度日。
  “不过,他是个很温柔的孩子。”
  我点了点头,但其实我发现自己并不是那么了解和弥。因为在左眼的影像里,总是和弥自己的视线。我只有在运气好刚好遇上镜子或玻璃反射的时候,才看得见和弥的脸。不过但是透过记忆的片段,我知道他并不是优等生,我也知道他并不是朋友圈里的中心人物。隐约地,我一直感觉的出来和弥跟还拥有记忆时候的我——也就是“莱深”——是个性完全相反的孩子。
  再者,从一个人的视线习惯流连在哪些景物上,我想应该能够大略抓出这个人的形象与个性。好比即使是相同的风景,若由不同的人拿相机来拍,拍出来的照片也会各有各的个性吧。
  而和弥的视线,总是留连在什么事物上头呢?一时间,我竟打不上来。
  我在洗手间里,顺便洗了把脸,然后看着镜中的自己。原本应该躺在棺材里的和弥的眼球,现在又回到了家里。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一切都很怀念?洗手台旁放着和弥的牙刷,这两个月来不应该一直摆在那里吧。当然这种枝微末节的事并不会出现在左眼的记忆里,但不知怎的我却直觉知道那是和弥的东西。
  回到客厅,两人以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
  “你居然找的到厕所。以前来我们家玩的人,都搞不清楚在哪里呢。”
  那天晚上我在睡客房。砂织从壁橱拿出棉被,帮我铺好了床。就寝前,我非常想做一件事,却烦恼着不知怎么开口。砂织察觉到了,便问我说:“怎么了?”
  因为她的一句话,我终于决定跟她提提看。
  “我想看一下和弥的房间。”
  砂织先是愣了一下,接着露出微笑。
  和弥房间里所有的布置,仍和左眼里见过的一模一样。
  “我还是会进来打扫。”砂织对张望四下的我说,“虽然我也知道这么做很多余,不过连棉被我都还会拿出去晒。”
  房里有一幅很大的拼图,是一张小孩抱着小羊玩偶坐在摩托车上的照片。看着拼图,我的左眼突然热了起来,记忆的盒子开启了,和弥见过的景物再次苏醒……
  “那时唯独一块拼图片怎么都找不到,急成一团……”我不觉脱口而出。
  砂织点点头接口说:“后来在吸尘器里找到了,都是因为我自作主张打扫他的房间。”
  原来如此,所以他们才会吵架。终于解开了一个谜。左眼里的我正和稚气未脱的砂织吵着架,因为听不见声音,只知道我们为了某件事争执不下。
  砂织拿起房里的面纸擤了擤鼻涕,落寞地说:“他真的什么事都和你说呢。”
  拼图的记忆结束之后,左眼又开始播映其他的影像。记忆一件接着一件苏醒,完全不受我的控制。书桌也是、书本也是,都成了开启记忆盒子的钥匙,带出一段又一段的影像。过往的喜怒哀乐,全部在我心中蔓延开来。
  这些影像都不似闪光般稍纵即逝,而是与显示的时间等速上映着,右眼看到的砂织却是一脸失落。
  砂织坐到和弥床上。
  “我弟弟过世的消息,是谁通知你的?”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应该说谁呢?正当我思索着什么说法比较自然的时候,砂织又问了下一个问题。
  “警方说,那孩子……会不会其实是自杀呢。”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一直以为警方应该是将整个事故当做交通意外处理掉了,没想到竟然会朝这个方向猜测。
  “因为撞到和弥的驾驶说,那孩子是突然冲到马路上的。而且,在意外发生前一阵子,和弥就不大对劲了。老是看他抱着头不知道在烦恼什么,好像很难受的样子。”砂织以近乎恳求的眼神望着我,“所以我在想,你可能会知道和弥的烦恼……”
  我的胸口一紧。我猜想得到和弥的烦恼,因为他知道了被诱拐女孩的下落啊。
  和弥的眼球里关于相泽瞳的记忆:想要逃离却撞上了车的影像。想必和弥事故那天之前,就已经发现少女被软禁在蓝砖屋里,而独自烦恼着。
  相泽瞳的事情他没有告诉任何人。我猜想,可能是因为他和现在的我一样,想先取得确凿的证据之后再报警处理。也因为这样,身旁的人才会感觉他不大对劲。
  “和弥不是自杀的。”我斩钉截铁地对砂织说。
  砂织盯着我的双眼。只有那么一瞬间,她眼中闪过一抹诧异,旋即恢复到平常的神色。
  她深深吐了一口气。
  “也对,他没有理由自杀吧。”她垂下了眼,喃喃地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和弥死的时候我没哭。即使到了现在,我都不觉得悲伤。身旁的大家都哭了,却只有我这个做姐姐的好像没事一样。为什么呢?”
  砂织不知道什么时候抓了一样东西在手上把玩。仔细一看,是和弥最宝贝的手表。那只表是金色的,表带已经坏了。
  发现我盯着表看,砂织说:“这是和弥成人仪式那天我送给他的。”
  我不知道这段往事,只知道和弥很宝贝这只表。表带都坏了,他还是放在口袋里随身携带。
  “这只表在车祸的时候撞坏了,指针就停在和弥过世的时间。”砂织把手表伸到我面前,“你带着吧?”
  我摇摇头。“我希望砂织你留着它。”
  和弥一定是这么希望的,因为我也是这么想,更何况,我已经拥有一件和弥非常珍贵的遗物了。
  砂织站起了身说:“明天,我们去和弥的坟前上香吧。”
  我点点头。我很想去。
  我们俩出了房间,走下楼的时候,砂织对我说:“刚才我一直看着你的眼睛,吓了一大跳,你的眼睛跟和弥简直一模一样……”
  和弥和父母葬在一起。墓园位在近郊,从舅舅家步行约一小时脚程的地方。
  “如果想开车去,我可以找有驾照的朋友帮忙。”
  砂织没有驾照,我跟她说我想走路过去。
  这座山的视野很好,山麓林立着无数的墓碑,但数量实在太多,我完全无法分辨哪一座是和弥的墓。
  规划得很整齐的墓园,墓碑之间铺着细石子路。砂织毫不犹豫地走进其中一条,即使沿路没有任何标示,她心里也很清楚位置所在。我紧跟在她身后。
  冬月家的墓位在墓园最外缘。砂织开始打扫环境,将落叶清干净。
  我们双手合十,在墓前闭上双眼。
  我对和弥表达了由衷的感谢。谢谢你给了我一只眼睛。
  他眼中的记忆不知带给我多大的救赎。对一无所有的我而言,这些记忆几乎等于我的全部。
  我回想起两人的爸妈死亡的那一刻,那个我在家居生活卖场看到的悲哀记忆。
  “我爸妈运气很差,”扫完墓回程途中,砂织边擤着鼻子说,“卡车车台上固定粗树干的绳索,刚好就在那个时候断掉。”
  我们打算回咖啡店“忧郁森林”去。途中越过那条贯穿镇中心的国道,还经过好几个和弥记忆中出现过的地方。
  “听说和弥不巧刚好看到爸妈发生事故的那一瞬间是吗……”
  砂织停下脚步,诧异地看着我。
  “这也是和弥跟你说的?”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惊讶,点了点头。
  “当时在场的人是这么说的没错,可是,和弥那孩子却不记得了。他一直坚称自己当时没有看到爸爸妈妈出事。我想可能是因为刺激太大,他为了保护自己只好忘了这件事吧。”
  我完全理解砂织所说的,因为我也是这样。
  不过看来即使大脑已经忘记,曾经深深映在视网膜的影像却不会消失。
  “……爸妈这场意外的祸首,好像是那一季刚去制才厂报到的一个孩子。”
  “孩子?”
  “那天是让一个高中刚毕业的男孩子负责绑绳索,但是听说绳索没绑好……”
  砂织似乎并不恨那个人,反而觉得真正可怜的是那个男孩子。
  从墓园步行前往“忧郁森林”,果然得花上将近一个钟头的时间。
  明明是初次造访,街景却如此熟悉。文具店或是米店的店头,都跟和弥的记忆一模一样。
  我们经过一家杂货店,店里很暗,不知道还有没有营业。货架上仍陈列着一些零食,看来是还没倒,不过零食袋上却积了薄薄的灰尘。
  “要不要进去?以前我常跟和弥常在这儿买东西。”
  进到店里,一个老婆婆走了出来,她好像一直在后面的房里看电视。
  “婆婆,你都没变呢。”
  砂织一脸满足地笑了开来,那神情像只猫似的。
  老婆婆跟和弥在少年时代见过的一模一样。
  我们边走边舔着在杂货店买的棒棒糖。
  砂织颤着肩,擤了擤鼻子,擤过的面纸则是随手一丢。
  “垃圾这样乱丢没关系吗?”
  “反正终究会变成土的。”
  砂织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就想打发我,但我想她应该只是懒得带回去丢吧。
  枯草之间成列的电线杆延伸至远方。砂织偶尔会对擦身而过的人点头打招呼,而他们都对我投以“这是谁啊?”的视线。
  在我的感觉里,一直觉得自己已经在这个镇上住了许久,因为全是如此熟悉的景物。因此人们那样的表情提醒了我,对这个镇来说,自己其实是一名访客。
  访客。这个词让我好沉重,因为我其实一直觉得自己只是阴差阳错来到这个世界的旅人。我应该是“莱深”,但我又觉得自己不是“莱深”那么,“我”究竟是什么?从哪儿来的?有时候我自己也忍不住思考起这些事情。
  因为某种偶然,我来到了这个世界,来到这个叫做枫町的地方。我是访客。
  天空阴阴的,阳光显得很薄弱。时间还早,四下却一片昏暗,好像快下雪了。
  整个镇很安静,道路干干的,笼罩着寒冷的空气。微弱的风穿过铁丝网空隙,把干枯的树枝吹的沙沙作响。路上行人寥寥可数,人们的脸上都鲜有笑容。
  一片萧条,毫无朝气,仿佛缓缓步向死亡。这是一个灰色的,逐渐消失的城镇。
  还剩五分钟路程就到“忧郁森林”的时候,砂织停下脚步。
  “我带你绕一下吧。”
  我们弯进一旁的小路,往山上的方向走去。那是一个缓坡,走着走着,渐渐地俯视便能望见镇的风貌。山路的一侧是杉树林,另一侧则是护栏,护栏再过去又是另一片树林。浓郁的树木气味,抬头只见笔直的杉木高耸入灰色的天空。
  走了一阵子,砂织停下脚步,静静望着柏油路面不发一语。
  我知道,这里就是和弥生命结束的地点。
  砂织面无表情,一路上我推敲不出她的眼瞳望着什么。我想起她说看到和弥的遗体也哭不出来,所有人都很悲伤,只有自己没流泪……
  看在我的眼里,她的心像是一个巨大的洞,一切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深不见底的黑暗。砂织一定还没走出失去弟弟的打击。
  砂织看起来好虚弱,仿佛就将消失不见。我紧紧握住砂织的手,她惊讶地望着我。
  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好悲伤,是因为和弥的死,还是因为砂织?我的心好痛。
  我往山上的方向望去。爬上这道斜坡,应该就看得到那栋蓝砖屋了。左眼的记忆里是这样没错。
  我们俩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静静地陪在彼此身旁。杉树林散发的浓郁气息,悄悄地笼罩着和弥丧生的地点。
  推开咖啡店的门,铃声响彻店里。店内暖房的温暖空气让心安定了不少。
  “一下子从那么冷的地方进入暖和的地方,鼻水都融化了。”
  砂织一边向店长木村点头打招呼,一边对我说。
  “鼻水会融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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