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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一]暗黑童话

_2 乙一(日)
  梦境里,用树枝敲打车厢的男孩将手中的树枝朝我丢了过来,梦里那个小孩子的我当下伸出手来护住自己的脸。
  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在站台上正做着相同的动作。
  电车沿着铁轨缓缓滑进站台。梦结束了,左眼又恢复了平静。
  回到家,我把在车站看到的梦境写到活页纸上,并附上简单的图示,把场景以及孩子们的模样都整理好,看到梦境的时间和地点也一并记录下来。
  我有预感,以后应该还会看到类似的梦。
  第一次是坐在秋千上的女孩,第二次是和森林融为一体的电车。我不知道这些到底是什么,或许是我丧失记忆前曾经见过的景象,也或许是从前看过的电影画面。
  不过,我发现这些梦有一个奇妙的规则。好比看到梦境的时候,我都刚好看着与梦境内容相符的事物。第一次是秋千,第二次则是铁轨。当这些半透明的景象和实际事物相吻合的那一刹那,我的左眼就像放映电影胶卷似的瞬间开始运转。
  然而看得见梦境的只有左眼,总是在移植到我身上的这个眼球里才会上映。我甚至觉得这颗新的眼球像个装满梦境的小盒子,而盒子是上了锁的。平常左眼就像一般的眼球正常运作,但只要一插队钥匙,梦境便会一涌而出。这个钥匙,一次是秋千,另一次则是铁轨。
  我把写下梦境的A4活页纸装进活页夹里。
  我一直想起在车站看到的梦境。在梦里还是小孩子的我,向车窗那头的孩子伸出了手,但他们却拿石子和树枝丢向我……
  虽然只是猜测,但梦里的我,会不会是想加入大伙儿一起玩,却遭到了排挤?
  车站看到的景象撩拨着我内心深处,简直就像许久以前孩提时代的记忆渗进心头。每每回想起梦里的景色,苦闷的情绪便油然而生。无论是废弃车厢的游戏场,或是大家不愿意和我一起玩的情景,我都是初次看见。对丧失记忆的我来说,这些都是全新的。
  我极度渴望着回忆。除了最近病房里的景象之外,再之前的事我完全没有记忆,像是空虚而干枯的沙地似的。没有回忆的我,仿佛踩在一个随时会崩塌的地方。
  然后,不可思议的梦境出现在我眼前,那是我从没见过的景色和体验。它们沉潜进我心深处,让我觉得安心,宛如水渗开来一般,透进了我心里每一个角落。
  自从在车站看到那个梦,过了一个星期,记录梦境的活页纸已经增加到二十张了。如同当初所预测,之后我又看到了好几次梦境。
  我发现梦境出现的规则,用钥匙和盒子来比喻是正确的。成为钥匙的东西,都是我无意间看着的事物,像是在电视或是书里看到的东西,而这钥匙将引出左眼的影像。
  譬如横倒的牛奶盒,或是受惊吓的小猫。这些影像一旦进入视线,左眼便开始发热,而且不拘时间地点,只要关键的某样事物映入左眼,热度便瞬间产生。
  接着左眼球满载梦境的盒子打开,而盒子里的影像胶卷同样没有脉络可循。我一个人站在破碎的玻璃窗旁,看着脚下玻璃碎片的场景;被狗追的场景;校园般的广场上,只剩自己一人伫立的寂寞光景……
  随着时光流逝,看见梦的频率愈来愈高了。
  有一天,我在教室座位上,一个人呆呆望着橡皮擦,突然左眼一阵温热,我知道梦境又将开启。每当这种时候,我总是满心期待、心跳加速。这么说或许很怪,但那种感觉就像即将首次看见旧相簿里的自己一样迫不及待。
  橡皮擦宛如扳机,揭开了梦境的序幕,左右两眼展开各异的半透明视界。我闭上双眼,于是眼前只剩左眼的梦境上映着。
  梦中的我在教室里,因为身旁的人看起来都是国中生,我应该也和他们一样吧。在梦境里,我每次出场的年纪都不大一样。
  好像马上要考试了,一个像是监考老师的男人将考卷分发到每个人桌上。
  梦境里,我的右手握着铅笔,从黑色学生服的袖子看得出来是男生的手。每次我在梦里出现的时候都是男生。我拿着削尖的铅笔,开始填姓名栏,写下歪歪扭扭的“冬月和弥”几个字。姓名栏的旁边印有“入学考试试题”的字样和某所高中的校名。
  突然场景随视线缓缓移动。座位旁边就是玻璃窗,外头在下雨,天阴阴的,玻璃窗面因此映出了脸孔。那是一张年轻男孩的脸。虽然是我从没见过的人,不过我马上就明白那是我自己在梦中的模样。
  梦境到这里便消失了。
  和弥。趁记忆还没消失,我把这个名字写进A4纸里,再记下看到梦境的日期以及考卷上的高中校名,然后收进活页夹。
  那天晚上,我在客厅看电视,一边想着眼球看到的梦境。
  爸爸还没下班,家里只有我和妈妈两人。我们之间没有亲密的气氛,妈妈总是用看着陌生孩子的眼神看我,叫我的时候只用“你”来称呼,而丧失记忆之前的我则唤作“菜深”来区别。
  晚餐后,我本来想回自己的房间去,但这样似乎太过疏远,后来还是决定和妈妈待在同一个空间里。如果只有吃饭的时候才和她相处,实在太对不起她了。虽然我不是妈妈期望的“菜深”,还是希望尽可能和她待在一起。
  电视正在播寻找失踪人口的特别节目,画面下方打出电话号码,希望观众协助提供线索。
  我对所有电视节目都没印象,就连从我很小的时候就持续播出的长寿节目,也都从我的记忆里删去了。
  电视上出现一张几个月前失踪的男子的照片。看到这个,我想起在学校时左眼见到的梦。
  名叫和弥的男孩子,这就是出现在梦中的我。梦境都是以和弥的观点上映,没有声音,只有影像,故事都以他眼中所看到的方式发生。仔细想想,确实之前看到的梦境也都是某人眼中看出去的景物。梦里的景象会摇晃,就像自己正在走路似的;也经常有极短的瞬间会变暗,像在眨眼睛一般。
  所有影像都不是由空中俯瞰自己的第三人观点。
  我心里激动不已。虽然之前也曾看过和别人对话的梦境,不过因为梦里没有声音,无法听见别人怎么称呼我,现在被冠上和弥这个名字,突然间,所有的梦都具体了起来。
  “妈妈要收拾碗盘了,你还要看电视吗?”妈妈站了起身。
  不,不看了。
  电视上出现一张小女孩的照片,年纪大约国小到国中左右。照片背景像是正在露营,好几个孩子一起在户外野炊。除了小女孩,其他孩子的脸孔都打上了马赛克。
  这时左眼突然开始发热,像要迸裂开来似的。虽然每次梦境开启前都会发生这种现象,却从没这么强烈过。左眼剧烈脉动着,仿佛全力奔跑后的心脏,连接眼球与大脑的视神经宛如发出悲鸣。
  我吓住了,脑中一片混乱,眼睛也无法闭上,视线死命盯着电视画面中的小女孩,我的身体无法动弹。
  眼球里的盒子打开了。汗水沿着我的背流下,一直存在左眼里头某个不好的东西眼看就要冲了出来。我有预感,这会是一场恶梦。
  然后画面却突然变暗,女孩的照片消失了。左眼的发热旋即平静了下来,我也从动惮不得的束缚着解脱。我松了口气,望向手拿遥控器的妈妈。
  “电视我关了喔?”
  我点点头。
  3
  砂织和店长正在说话,而我……应该说是和弥,坐在吧台前,手托腮望着两人。吧台旁有个花瓶,插着白色的花。一个转身,砂织弄倒了花瓶,水无声地在吧台上流动。
  左眼的梦到这里就结束了。我睁开双眼,阖上杂志,从背包中拿出A4纸,当下将看到的梦境记录下来。
  看见梦的日期:3月10日
  出场人物:砂织、咖啡店店长
  开启梦境的状况:在房间里看杂志。看见广告照片中的白花,左眼有了反应。
  梦的内容:砂织正和店长说话。砂织在咖啡店打工中,却打翻了花瓶,她非常紧张。花散落一地,花瓶溢出的水流了一吧台,连我面前咖啡杯的四周也积了一滩水……
  这个梦是和弥在“忧郁森林”咖啡店里发生的情景。
  我把写好的纸收进活页夹。开始记录梦的内容已经两个星期了,活页本愈来愈厚,也慢慢重到不大方便携带。
  砂织是和弥的姐姐,在咖啡店打工。
  左眼的白日梦里,相同人物出现的比例蛮高的,不过因为听不见对话,他们的名字我几乎都不知道。之所以知道砂织的名字,是因为梦中家门口挂的名牌上写有全家人的姓名。
  砂织经常出现在左眼的梦境里,我慢慢察觉到她与我……也就是她与和弥是一对姐弟。
  在左眼的梦里,她出场的年龄有时是小孩子,有时又是成人,而我的视线高度也配合她的年龄大小时高时低,因为梦里的我们不会一直都是孩子。只不过她的容貌几乎没什么变化,总是以关爱的眼神看着我。我最初看到坐在秋千上的女孩,就是砂织。
  砂织的发型和服装随着年龄的改变也有所变化,有时绑着长长的辫子,有时则是齐肩的短发。不过她有一个很明显的特征,非常好认,只要看到这点就知道一定是砂织。她鼻子总是红红的。不知道是天生的疾病,还是花粉症太严重了,鼻子常会流出透明的鼻水,她又拿面纸去擦,鼻子就变得红红的了。
  在我的左眼里,经常出现砂织擤着鼻子的模样。我见过埋在一大堆用过的面纸团里的她,也见过她抱着面纸盒一边购物,甚至是一面擤鼻子一面接待咖啡店客人的光景。
  如果撇开这一点,她真的是个美女。虽然她有时候还会将面纸搓一搓塞进鼻孔里,丝毫不在意他人的目光。
  在梦中我和姐姐并肩走着,也曾两人眼瞪眼玩着扑克牌。我也曾经和她起争执,两个孩子哭着打闹成一团,当时的砂织脸上满是泪水和鼻水,非常夸张。
  虽然大部分的时候砂织都比我高,不过我也曾梦到弟弟和弥的身高超过姐姐的时候。从那么高的位置看周围,是现实中的我从没体验过的视线高度。
  梦里的世界总是有条理的。既不会没来由地爆发战争,也不会出现飞去外层空间的场景,都只是再平常不过的生活,然而我却拼了命地吸收梦的内容。对于失去记忆的我来说,这些梦就如同我的人生足迹或是过往回忆的替代品。
  看见梦的日期:3月12日
  出场人物:冬月砂织、父母
  开启梦境的状况:看见放在架子上的掏耳棒,左眼对棒子前端的棉花球突然有了反应。
  梦的内容:孩提时期的和弥与砂织(大约是上小学前的年纪)把头枕在妈妈的大腿上,让妈妈掏耳朵。轮到砂织,我在一旁边玩边望着她,手上还拿着玩具火车。砂织好像很不喜欢掏耳朵,一直僵着脸,她的鼻水弄脏了妈妈的膝盖,而画面里爸爸正好经过她们身后。
  看见梦的日期:3月14日
  出场人物:爸爸、爸爸的同事
  开启梦境的状况:看着等红灯的卡车,左眼有了反应,结果还因此错过绿灯没能来得及过斑马线。
  梦的内容:爸爸手上戴着粗棉手套,在制材厂上班。从视线的高度判断,和弥应该还是小孩子。爸爸的工作服上到处都是机油,正在把刚砍伐下来的树干搬上大卡车,身旁还有一名年轻男子一起作业,因为他穿着和爸爸一样的工作服,应该是同事。我正想过去爸爸那边,爸爸立刻举起手制止我,他的意思是“太危险了,不要过来”(?)。
  看见梦的日期:3月15日
  出场人物:砂织、舅舅和舅妈
  开启梦境的状况:看见爸爸抽剩的烟蒂,左眼有了反应。
  梦的内容:我和砂织在舅舅家。喝醉的舅舅手一挥,打翻了舅妈拿过来的端盘,餐  具散落一地。砂织僵着脸。
  冬月和弥和砂织居住的世界在深山之中。梦中的场景多半是高峭的山岭,或是护栏外侧便是断崖的山路。
  冬月家除了和弥和砂织,还有爸爸妈妈,所以应该是一家四口。我还不曾在梦中见过祖父母。而且,和弥的视线一旦超过某个高度,父母亲便不再出现于梦里,可能是后来跟父母分开住在不同地方吧。
  我收集着梦境里无数的设定,这是一项非常有趣的作业。
  梦中的父母总是温柔地包容我,感觉非常窝心,但我对现实生活中的妈妈却怀有罪恶感。梦境里的父母比亲生的妈妈更能给我安全感,我也知道这是不正常的。
  不管在家或是学校,我总是感到不安。但是只要回想起梦里的事情,这种不安便能冲淡。我发现自己总是这样 逃离现实生活躲进梦里,不禁悲从中来。
  每次妈妈或朋友提起从前的“菜深”,我都觉得心好痛。和班主任岩田老师或是菜深的朋友说话的时候,我总是无法直视他们的眼睛,因为我很担心要是又搞砸了该怎么办,于是双脚开始发抖,只想逃离现场。
  “菜深,你今天是值日生,记得擦黑板。”
  啊,嗯,好……
  就连朋友之间这种简单的对话,也让我紧张到心脏快要裂开来。刚才的发音是不是很奇怪?刚刚笑得很自然吗?是不是让对方感觉不舒服了?我总是忍不住担心这种事,成天都活在紧张与恐惧之中。
  而且到现在我只要看到钢琴,之前那次失败的经验便浮上脑海让我开始想哭。一切的一切都令我感到恐惧,全身无法动弹。
  这种时候,我都好希望自己不是现实中的人,而是左眼上映的和弥世界里的居民。虽然我知道这么想是不应该的。
  失去记忆的我,根本没办法成为“菜深“。我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像她一样弹得一手好琴,或是变成老师喜爱的好学生。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理所当然地认定自己不是“菜深“了。
  而且不只如此。现在的我,和刚丧失记忆当时的我也已然不同。本来应该是重返一无所知、一切从零开始的状态,但我却怀抱着各种各样的情景活着,而这些情景,都不可能是生长于大都市的独生女“菜深”所拥有的记忆。
  现在的我很怕狗。看到狗的时候总是躲得远远的,担心会被咬到。刚开始我还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有这种反应。
  “以前的菜深明明很喜欢狗的……”妈妈说。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改变的原因,在于左眼的记忆。
  记录梦境的活页本里,出现过这样的事。
  看见梦的日期:2月26日
  出场人物:很大的狗
  开启梦境的状况:上学途中,看到有人带狗散步时,左眼有了反应。
  梦的内容:狗追着我,而我拼命地逃。最后就在我被狗咬到的那一瞬间,梦结束了。
  我想应该是因为这个梦,我才会对狗有戒心。我发现,以和弥的身份看到的画面,在现实生活中也影响着我的精神状态。
  “我觉得你好像已经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教室里,桂由里对我说,“不过还是什么都做不好嘛。拜托你赶快恢复记忆,再这样下去,会跟不上进度的。”
  我点头。我真的是个什么都不会又没用的小孩。大家都把“菜深”的影子重叠在我身上,只会让我很想死。要我学她,我根本学不来。
  妈妈放录像带给我看,里面拍的是丧失记忆前的我,也就是“菜深”。妈妈原本希望能够帮我唤回一些记忆,终究还是以失败收场。
  录像带开始播放。“菜深”穿得很漂亮站在舞台上,首先向观众一鞠躬,然后坐到钢琴前开始弹奏。好美的旋律。我的耳膜感受着乐音,闭上眼,脑海便浮现一个透明的世界,“菜深”的手指宛如奇迹一般,流畅无比地弹奏着。
  另一卷录像带里,记录了菜深小学时庆生的景象。地点是家里的客厅,许多朋友围绕着菜深,她滔滔不绝地说着话。现在的我在学校里一整个星期所说的话的分量,她十分钟内就说完了。菜深和朋友打打闹闹,笑得好灿烂,还不时鼓起双颊逗周围的人开心。
  录像带里的女孩全身散发着迷人的光芒。虽然面孔和我一模一样,但录像带拍摄到的却是另一个人。
  我觉得自己被囚禁在黑暗之中。
  看见梦的日期:3月21日
  出场人物:父母、制材厂人员
  开启梦境的状况:在家居生活卖场里看见电锯时,左眼有了反应。
  梦的内容:爸爸妈妈遭到意外。
  我到家居生活卖场买学校要用的圆规,却在里面迷了路,来到与文具完全无关的工具区。
  架上陈列的众多工具中,有一台圆形锯刃的小型电锯。电锯映入眼帘的那一刹那,左眼突然开始发热。我于是停下脚步,凝目注视着电锯。
  明明无人碰触的电锯,不知什么时候锯刃开始无声地转动。右眼中的实物影像和左眼里的影像以此电锯为中心渐渐重叠。我知道左眼的白日梦又要开始了,我于是闭上双眼。
  梦里,电锯不断喷出木屑,圆形的锯刃正以高速运转,将白色的木板吸进、切开。那里是爸爸上班的制材厂。
  虽然只看得见影像,我却仿佛听见木头被锯断的声音,鼻子也嗅得到浓郁逼人的木材香气。
  制材厂的人用电动圆锯锯着木头,我一直在旁边看他们作业。我站在厂房旁边,眼前是大到可以开进整台卡车的厂房入口。从视线的高度判断,我应该还是少年。
  突然视线开始移动,我看到了并肩站在一起的爸爸和妈妈。爸爸在制材厂上班,而妈妈常会带着我去探班。
  爸爸妈妈站在一台超大型的卡车旁边。卡车的车台上堆着许多粗树干,以绳索固定着。
  爸爸对我挥挥手,我正要走近他们。
  这时,卡车车台上捆着的树干突然崩塌,正正落在卡车旁的爸妈身上。
  我在家居生活卖场里面放声尖叫。
  左眼还映着被压在树干下的两人。我想让梦立刻终止,但这不是我能操控的。无论我的眼睛是睁开或是闭上,这个白日梦都继续放映,我连想移开视线都没办法。
  梦里,我呆站在原地,一直到制材厂的大批人员涌上之前,我完全无法动弹,只能静静地在一旁望着被压在树干下的父母亲。压着两人的树干很快就被搬开了,但是我知道他们并没有逃过这一劫。和弥长大后的梦境里都没有父母亲的出现,原因恐怕正是这场意外。
  从倒地的父亲头部,大量的鲜血淌出来。
  左眼的记忆到这里突地结束,眼前景物回到了现实世界。我瘫坐在家居生活卖场的陈列架之间。店员听到我的惨叫立刻赶了过来。
  三月底,我回到先前接受眼球移植手术的医院做定期检查。刚出院那段时间我时常回医院复检,进入三月后这却是第一次回医院。去医院的路线我已经记住了,所以后来都不再麻烦父母陪同,我自己一个人搭公交车过去。
  在医院外头,我重新仔细端详这栋建筑物。这是镇上一家隐密的小医院,之前我没留意,但其实这是一栋散发着奇怪气息的建筑物。首先,这家医院没有招牌,入口还被树丛遮住,大部分的人经过这里,应该都不会注意到这里有间医院吧。
  我在入口处换上绿色拖鞋。我想找一双没破的,没有。
  除了我,门诊似乎没有其它的病患,只有一位已经称得上是婆婆的老护士,面无表情地坐在挂号处。不只候诊室,整栋医院里都是灰灰暗暗的。
  之前我在二楼住院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但现在突然发现这里很可疑。搞不好是因为我自己内心有所改变的关系吧。
  挂号处的护士叫了我的名字,于是我走进诊疗室。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屏风、病床、桌子和椅子。
  医生坐在桌前不知道在写什么文件。他是一位留着短髭、五十岁上下的医生。我向医生点头打了招呼。
  “请在那边躺下。”
  医生说完,视线又移回手边的数据。我躺在病床上等待诊察。
  我望着天花板好一会儿,转头看了看身旁,墙上挂着一面很大的镜子,刚好映着躺在病床上的自己。
  我回想起眼球移植手术的时候。我在手术室里,也是躺在一张像这样的病床上。那个时候,是我第一次见到我现在左脸上的眼球。
  在那之前,我少了一只眼睛,脸上有一个窟窿。动过手术之后,外表已经恢复为记忆丧失前的“菜深”,但一切的状况却还是老样子。移植手术除了修复外表以外什么也改变不了,这一点真的很遗憾。
  刚开始妈妈看到我又恢复了两个眼睛,心情似乎很好。
  “这是菜深的脸呢!”
  她开心地迎面端详着我,笑眯眯地捏了捏我的脸颊,我吓到差点没跳起来,接着涌上一股幸福的感觉。妈妈这么开心,真是太好了。
  只是,没过多久她就明白我并不是“菜深”了。每当我做出从前的“菜深”不会犯的错或是举止,妈妈总是很不高兴。或许正因为我们的面容一模一样,她才更难原谅我吧。
  医生整理手上的文件,检查马上要开始了。
  我望着墙上的镜子,左眼感到一股温热,是梦境将开启的征兆。镜子里映出的影像应该就是那把钥匙,即将引出左眼的梦境。
  但是,左等右等白日梦都没出现。不管是少年时期的和弥、砂织或是梦里的森林,我都没看见。左眼只看见躺在病床上望着天花板的自己。
  不,不对。我的心跳开始加速。不大对劲。下一秒钟,我明白了自己所看到的景象其实是很不自然的。
  镜子里面,躺在病床上的我怎么可能望着天花板?既然我正在看镜子,那我应该会看到自己的正面才对。看到自己的侧脸简直太奇怪了。
  想到这儿,我又陆续察觉到其它不自然的地方。总觉得画面模模糊糊的,像在水里面似的,而且画面的四周还是扭曲的。
  冷不防地,我明白了。这个场景并不是诊疗室,而是手术室。这是我在这家医院的移植手术正要开始之前,躺在病床上的自己的模样。
  我的脑中一片混乱,于是试着闭上双眼。刚才那种失焦的感觉立刻消失,只剩下左眼释出的手术室景象清楚地在我眼皮内侧上演。为什么眼球的梦境会是这个景象?这儿明明不是和弥他们的世界。
  我拼了命地回想手术即将开始之前的事。对了,没错,那时应该有一个装着眼球的玻璃容器放在我旁边。如果将现在看到的景象,解释成那颗眼球所看到的景象,那么当时的我的确正是这副模样。
  我完全懂了。画面四周之所以扭曲,是因为从玻璃容器内测看出去的关系。画面看起来之所以朦胧不清,是因为眼球当时正泡在溶液里。
  原来这都不是梦。我现在所看到的,就是左眼球从前见过的景象。我一直以来看到的那些画面,既不是幻觉也不是白日梦,不折不扣正是眼球的记忆。眼球盒子里面装的东西,都是曾经映在视网膜上的过去的景象啊。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我们开始检查好吗?”
  医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我身边了。我摇了摇头,从病床上坐起身。
  即使如此,左眼还是陆续上映我自己躺在病床上的景象。那张望着天花板、充满不安与恐惧的脸孔,突然转了过来。
  我发现我刚才我看到的侧脸原来是右脸。因为那个脸孔的正面,左眼窝的地方只是一个黑幽幽的窟窿。
  4
  惊觉到左眼看到景象的实体为何,接下来在医院接受检查的过程里,我完全无法思考。医生好象问了我一些问题,但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不知不觉检查结束了,我步出医院。
  回家途中我绕去书店,寻找高中入学考数据区的书柜。我拿起厚厚的一本全国高中介绍,试着从中找出和弥报考入学那间高中的名字。一下子就找到了,因为左眼见过的景象里,和弥的考卷上印着的那所高中是真实存在的。
  在那之前,我从没听说过这所高中。原本我一直以为,那不过是一间不存在的高中,没想到,同样在这个国家里,真有这么一所学校存在。
  如果说左眼看见的景象,全都是我自己凭想象编出来的梦境,那这所学校存在的事又该如何解释?难道是我无意识间曾经听说过这所高中,而导致这个校名在梦中出现?不,我想不是这样。这个结果,正证明了左眼所看到的景象都是过去实际发生过的情景。
  因为这个左眼原本是和弥的眼球,而和弥是确实存在的人。这样的眼睛,辗转嵌进了我的眼窝。所以我一直以来看到的景象,正是和弥曾见过而记忆下来的事物。这么一来,那本活页本就不能叫做“梦的记录”了,严格来说,应该称为“眼球过去所见景象的记录”才对。
  我的心情很复杂。自己曾经萌生的这些情感,甚至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个我一直以为不存在的世界。我在这个奇妙地自成一个家庭的梦想世界里,变身成一个叫做冬月和弥的虚构人物。我吸取左眼的影象,一点一滴存放进心里以填补我丧失的记忆。我想让我那如同白纸的脑子里,填满和弥所见过的景象,好似追随着和弥的足迹体验他的人生一般。这让我觉得自己并不是菜深,反而几乎成了和弥。
  然而,和弥并不是想象中的人物。包括砂织以及其他种种景象全都不是我脑子里的假想国度,他们都是实际存在的。正是这点令我觉得不知所措。我忽然觉得很害怕,如果这些都只是梦,砂织就相当于电影里的一名出场角色而已;但如果这些都只是过去事件的记录,这些看过的景色也好人物也好,全都令我沉重不已。
  不过其实除了不安,我心中也相对涌出一股近似期待的情绪。
  这些影象为丧失记忆的我带来勇气,只要想到影象里头所见到的人和景象都确实存在于某个遥远的地方,我的心情便完全平静不下来。
  自己现在踏着的这块土地,和我一直以为是梦境的景物其实是相连的。我抬头仰望的这片天空,也和在某处生活着的砂织头顶上是同一片天空,而且说不定她现在正和我一样凝望着天空的同一个位置。
  从片断的左眼记忆里,我得知了和弥念的学校、每天通勤的车站与地名。影象里在小地方出现的文字,我全都记录下来了。
  上医院的隔天,我开始逐项展开调查。这并不是什么艰难的作业,我只花了不到一天的时间,就锁定了和弥与砂织居住的地区位于国土的何处。
  他们住的地方,从我家搭新干线大约需要半天的时间。我查了一下地图本,发现在左眼影象中曾经一闪而过的市名,被小小地印在地图上。那是离海边有段距离、一个靠山的市镇。我的视线停在那一页好一阵子。
  究竟是什么样的因缘际会,和弥的眼球会被送到医院来?我很介意这点,想向外公问个清楚。
  我决定打电话给外公。拨着外公家的电话号码,因为害怕,中途好几次挂了电话。上次住院时外公曾来看我,之后我们就没说过话了。我不大记得当时和他说了什么,只记得我没能好好和他聊聊,心里对外公很过意不去。
  电话响了数声,终于外公接起电话。
  “左眼状况如何?记忆都恢复了吗?”
  外公听起来心情不错,他开朗的语气适时减缓了我的紧张。
  记忆还没有恢复,不过眼睛状况没问题。大概聊了一下父母的事情之后,我切入正题。
  我问外公眼球的来历。
  “你想知道眼球从哪来的?”
  外公的声音听起按理有所保留。
  “菜深,这种事情,我们不一定要知道的……”
  外公虽然没有说得很清楚,不过和弥的眼球似乎并不是经由正常管道取得再移植到我脸上。
  眼球捐赠者必须在生前向特定的机构提出申请,登记表明愿意提供器官。然后在死后,必须获得家属同意,才能取出死者的器官,再交由相关机构接收,移植到需要的人身上。
  因为外公是那个机构的高层,当初其实是非法取得眼球。需要眼球的人很多,如果按正常程序排队等候,可能必须等上好几年。而且一般都是双眼失明的人优先考虑,而不是像我这种单眼失明的人。如果没有采取不法手段,我是不可能取得这颗眼球的。
  需要移植这颗眼球的人,原本不应该是我。我觉得很罪恶,这是耍手段从真正需要视力的人那里抢过来的。
  “你生气了吗?”外公试探性地问。
  怎么会呢……只是,我觉得这么做是不对的。在我的内心,有着与和弥眼球相遇的感激,也有着做了违法行为的自我苛责。
  我的脑中闪过一个好主意。我对着话筒,战战兢兢地试着跟外公提提看。我还有一件事情想拜托外公,就当作是赎罪。
  “只要是我办得到的当然没问题。”
  我很担心外公会拒绝我,不过,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主意。
  我想下次由我们捐赠器官出去好不好。我们提出申请表,死了以后就能够将眼球捐给需要的人了……
  电话的那一头瞬间陷入沉默。我真后悔说了这些话。
  这时,传来外公的笑声。
  “有意思。我会认真考虑的。”
  我惊讶得脸都涨红了,接着心底涌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
  挂上电话后,这种幸福的感觉仍持续了好一阵子。谢谢您陪我聊天,我在心里不停地对外公说。
  和弥已经死了,这一点是千真万确的。而想要捐赠器官的他,应该曾经提出死后愿意捐出眼球的申请文件。后来不幸地意外发生,和弥失去了生命,于是他的眼球被取出来,移植到了我的脸上。
  看着和弥孩提时期的记忆,我吸取着他或悲或喜的经验。我就在他身旁,陪伴他走过他想体验的各种事物。或许可以说,我们是共同拥有这些情感的。
  虽然只有影象,但我总是能够明白和弥的感受。快乐的也好,悲伤的也好,全都成了我的一部分。
  我喜欢和弥。我喜欢以他的身份来看这个世界。所以知道他已经过世,我心里好悲伤。
  失去了父母和弟弟的砂织,现在又是抱着怎么样的心情过活呢?我打开地图本夹着书签的那一页。数不清已经是第几次了,我总是静静望着那个地点发呆。
  好想见她。虽然不知道见到了面要说些什么,但是至少让我看看她也好。想到这,我的心里就难受得不得了。
  自从知道这一切都不是梦之后,左眼的影象每天还是会上映个一、两次,次数多的时候一天甚至会多达五次。左眼发热,然后小盒子里的影象开始播放,将一个人在一辈子里所看到的影象,随机挑出片断全部播一遍。
  不过可惜的是,相同的影象不会出现第二次。播映的机会只有一次,如果错过,就不会有下一次了。所以我总是非常专注地看,并将所有细节记录下来。
  我完全不觉得厌倦,反而是渴望知道更多、更多。我对和弥跟砂织的爱,随时间的流逝愈来愈强烈。
  但相对于此,自己对父母以及学校的感觉却是愈来愈薄弱。
  “你啊,最近怎么了?学校打电话来说你没去上学,是真的吗?”
  我一直都待在咖啡店里看书,要不然就是在图书馆打盹,也曾经在公园池塘的桥上,望着鸭子一整天。
  我心里满是罪恶感。即使如此,我更害怕的是上学。走到校门口,我的双脚便无法再踏出一步,动也动不了。
  如果是“菜深”的话,一定会踩着轻快的脚步走进校门,开心地与班上同学会合吧。但是,现在的我却完全没有容身之处。
  “为什么不去学校呢?以前不是很喜欢上学的吗?”妈妈继续追问。
  逃课的事情被发现,我好愧疚,背叛了妈妈让我觉得很难受。
  妈妈一直忘不了“菜深”,所以才会责备现在的我。她一直觉得如果认真接受了我的话,那么“菜深”就真的会消失无踪了。
  “你就那么讨厌上学吗?头抬起来,回答我!”
  我的心像被揪住了似的。
  “对不起,没有去上学的事,我不应该瞒着你的。”
  我下了决心,直视着妈妈的双眼说。心中涌出了悲伤、不安,我无法克制自己颤抖的声音。
  我很努力读书,也练了钢琴,可是就是没办法像以前那样优秀。我也努力练习微笑,但是不管我做什么都跟不上大家,我也知道大家都很失望。现在的我,真的是个没用的家伙。
  可是,我会帮忙做家事,而且我最喜欢妈妈了,所以我希望妈妈也能喜欢现在的我……我这么告诉了妈妈。
  妈妈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便走出了房间。从那天起,她不再跟我说话了。妈妈和我彻底地决裂。
  隔天,我决定改造自己的房间。我把家具摆到自己喜欢的位置,移动了床和电视的位置,窗帘也换上新买的花色,撕下房间原本贴着的各式海报。我改造了“菜深”一手打造出来的房间,再也看不出“菜深”房间的影子。
  改造房间发出很大的声响,爸爸过来探究竟。
  “原本放这里的‘好时光’呢?”
  爸爸指着房间柜子问。“好时光”是一只小猪布偶的名字。
  “我把它收到壁橱里去了……”
  “真是不敢相信!你居然会把那个玩偶收起来!”爸爸疑惑地看着我,摇了摇头说,“真是搞不懂你,总觉得,这样好象太……”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觉得很不安,甚至想是不是该把房间弄回原本“菜深”布置的样子。
  我吞吞吐吐地说不出话,爸爸拿起桌上的活页本。
  “这是什么?”
  他一边说,一边翻开了活页本。是那本记录了和弥人生的活页本。
  “那个……是学校的作业。”我慌张地回答。
  “是吗?”爸爸一脸无趣地将活页本递还给我。
  手上活页本的重量给了我勇气,我一边回想左眼之前看到的记忆,对爸爸说:“爸爸,我想把房间改成自己喜欢的样子。因为即使是从前很宝贝的东西,对现在的我来说也没感觉了啊。”
  爸爸虽然面有难色,但还是点了点头说:“这样可能也好吧……”
  下午我到图书馆去,想从旧报纸找出和弥死亡的事故报导。
  关于和弥的死,我没有任何头绪。我不知道他是在什么时候、什么样的状况下咽下最后一口气。虽然知道从旧报纸找到和弥死亡报导的可能性很低,但我却无法不采取任何行动。
  这间市立图书馆保存了最近三年内的报纸实物供人借阅。只是,虽然知道要找旧报纸,我却不知道该找多早以前的报纸。我站在堆积着大量报纸的书架前,不知从何下手。和弥究竟是什么时候死的呢?我开始思考。
  听说器官取出之后,必须尽早完成移植手术,所以眼球应该不可能保管好几个月才对。这样的话,我只要查接受眼球移植手术前一阵子的报纸应该就够了。和弥不可能在好几年前过世,一定是不久前才刚离开这世界。
  我接受手术的日期是2月15日。于是我从那天往回推,仔细地查看报纸内容。
  我一边留意事故罹难者的姓名,尤其是交通事故的报道,一边翻着报纸。视线追逐着纸面的印刷小字,我不禁在意起人名下方括号里的数字。当然那标示的是罹难者的年龄。
  和弥是几岁的时候过世的?左眼的记忆中,从未出现过满脸皱纹的砂织,表示眼球并没见过砂织中年或老年的时期。很可能因为和弥没能活到那时候,年纪轻轻地便失去了生命。
  到目前为止左眼上映过的记忆中,和弥年龄最大的时候,砂织看起来也顶多二十七、八岁,这么说来,和弥死亡的时候应该是二十多岁的年纪。
  我在图书馆查了两个小时的报纸,把符合推估时间范围的报纸整叠从书架上取下抱到阅览桌上,一份份查阅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这个作业很伤眼睛,所以我中途暂停了几次让眼睛休息。要是以左眼球的立场,这个作业根本就是要它找出自己所属身体死亡的报导,想来更是异常严酷的一项任务。
  我找了很久,还是看不到冬月和弥的名字。虽然也想过搞不好只是我看漏了,说不定他的名字就在刚才翻过的报纸里,不过应该是不可能了。本来我和他们住的地方就有点距离,或许是我们这地区的报纸没有刊登吧。虽然很遗憾,我还是决定放弃了。
  我打算把抱来翻阅的报纸放回原处,不过因为这些报纸都是依照日期收藏的,我必须先找出原本放置这区报纸的书架。
  事情就发生在那个时候。我的视线突然定在书架上某叠打开的报纸上。那个书架放置的是大约一年前的旧报纸,成叠的报纸里,最上面的那份有张照片,突地映入我眼帘。
  那是一篇关于失踪女孩的报导,附有女孩长相的照片。报导的篇幅并不大,但这个发现对我来说,简直像是命运般的巧合。
  大标题写着:“14岁国中女生行踪不明”
  “昨日,相泽瞳(14)和朋友外出后即下落不明……”
  我看着她的照片。望着镜头的相泽瞳,以彩色印刷出现在报纸上。这张照片大概是从学校班级合照之类的地方撷取下来的。她的脸,我好象在哪里见过。
  突然我的左眼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剧痛,眼球仿佛变成一团热块,在我脸上蠢动着,左眼痛得要爆炸开来。
  之前也曾经在看电视的时候,发生过类似的状况。记得当时电视正在播放寻找失踪者的节目。
  我想起来了。报纸上的照片,就是那时在电视上看到的女孩。我的视线无法从女孩望着镜头的照片上移开。
  左眼不停地痉挛,我感觉到微血管的收缩,血液仿佛开始逆流。
  有什么不祥之物在眼球的小盒子里,而那个记忆即将被开启。不行。我得把视线从照片上移开。
  但我的左眼视线仿佛被强大的磁力吸住,直勾勾盯着相泽瞳的照片一动也不能动。
  她是个大眼睛的女孩。突然,她的眼睛眨了一下。
  不,并不是照片中的她动了。而是又开始了。记忆的盒子打了开来,左眼开始播放影片。相泽瞳的照片成了那把钥匙,引出重叠在照片上的半透明影象。而这一连串的影象一旦开始播放,我的视线便无法移开直到放映完毕为止。
  我闭上眼睛,左眼的影象开始蔓延,淹没了我的脑海。我被抛进和弥见过的过往记忆中。
  离和弥有点距离的地方,出现了女孩的脸庞。我认出那就是相泽瞳本人。女孩躺在地上,就在玻璃窗的另一头。女孩面无表情地看向这边,又眨了一次眼睛。
  整个画面开始滑动,映出四周的景象。那儿位于森林深处一栋很大的屋子旁,屋子的外壁由蓝色的砖砌成,是一栋西式风格的屋子。和弥就站在屋子的侧边或是后方。
  视线再次回到看得见相泽瞳的窗户上。窗户位于脚边接近地面的位置,里头应该是地下室吧。这是一个横长型的小窗户,玻璃很脏。透过窗户探望里面,看得见女孩躺在地下室的地上。室内很昏暗,视线不是很清楚,不过借着窗户透进的光芒却能清楚辩识女孩的面容。
  我在图书馆里,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景象。为什么失踪的少女会出现在地下室?
  为什么和弥会看着这一切?
  我一片混乱。然而,脑海却浮现一种假设:相泽瞳有可能是被人软禁在地下室。若真是如此,那和弥这个发现显然非同小可。
  我惊惧不已,呆立在图书馆一隅,全身动弹不得。
  左眼的画面离开窗户,视线转向周围茂密的草丛。感觉得出和弥神经质地留意着周遭动静,连他的呼吸都仿佛清晰可闻,或许他很害怕被这栋屋子的屋主发现吧。
  这栋屋子的屋主,就是把相泽瞳关在里面的人吗?
  屋子和草丛间有一条窄窄的小路。这栋建筑物有两层楼,四周都是森林,树叶都掉光了,整片森林尽是剩下枝桠的林木。应该是寒季吧。
  和弥的手上,不知什么时候握着一支大型的一字起子,大概是带在棒球外套的口袋里。他跪到地上,把脸凑近看得见相泽瞳的那个地下室窗户,仔细地检查窗框四周。
  我知道和弥接下来打算做什么。他一定是想救出女孩。
  窗户整个是嵌进墙里的,找不到卸下窗户的螺丝。和弥再次确认过四下之后,将起子插进墙壁和窗框间的缝隙,看来他想用蛮力撬开窗户。
  但和弥却突然停下来,他似乎发现了什么。下一瞬间,我也看到了。
  躺在地下室深处的相泽瞳,她的头部侧贴着地面望向这边,身上的服装看上去很怪。不,那不是一件衣服,只是一个布缝的袋子。她整个人被装进布袋里,只有头的部分露了出来,在脖子一带还像束住袋口似的系着细绳。
  布袋的大小也很诡异,我的心中满是不好的预感。刚才因为房间太暗没注意,其实装着相泽瞳的布袋,很明显地尺寸过小,怎么看都不像足够装进一个人的大小。我想她是不是屈起脚蜷在布袋里?但如果这样,布袋应该会鼓得更大才对。映在左眼里那个装着女孩的布袋,几乎就只有装进身躯部分那么大。
  难道……但,我否决了这个假设。如果她没有手脚的话,就能够如同画面那样被收进袋子里了。我好恨自己竟闪过这样的猜测。我捂住了嘴。
  就在这时,左眼的画面开始剧烈上下晃动,原本在窗边的和弥跑了起来。他绕过屋子的转角,躲在那儿。他靠在蓝砖砌成的墙上,留意着四周的风吹草动。当然我听不见任何声音,不过我很肯定和弥一定是听到了谁的脚步声,才会逃开来。
  屋子的蓝砖占据了大半的画面。眼前是这栋建筑外墙的转角。再过去一点就是和弥刚才所在的地方。地面上出现了一个影子。有人。
  我惊恐得完全无法呼吸。
  和弥像要躲避人影似的往后退了一步。接着画面移动,他朝下看,想把手上的一字起子收进棒球外套口袋里。
  不幸就是这一刻降临到和弥身上。他手上的大起子钩到衣角,从手中滑落。起子在视线前方一路往下坠落。
  沿着屋子外墙有一道水泥砌的侧沟,没有加盖,落叶层层堆积在里面,逐渐腐烂。如果是掉进那里面,说不定不会发出任何声音。然而,一字起子却先撞上水沟的水泥边缘,再掉进沟里。我只看得见影象,听不见任何声音,但在我的脑中,却响起金属与水泥相互撞击的声响。
  视线激烈地晃动,和弥拔腿就跑,往身后的森林逃去。那是一个长满树木的斜坡,地面积着落叶。他跑进这片斜坡。
  只有一瞬间,和弥回头看后方。激烈晃动的画面中,有个人影追了上来。虽然看不清楚他的长相和身高,但确实有人紧跟在后。
  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紧紧抓住堆放报纸的书架。
  和弥穿过盘根错节的树木,低下头避开树枝,跳过地面的树根。小树枝纠缠着他疾奔的身躯,他必须一边拨开细枝一边逃。整片森林仿佛没有尽头,避开了眼前的树,马上又有其他树木出现,一切似乎永无止尽地重复再重复。
  终于树种变了,一路跑来林子里低矮的枯木消失,眼前开始出现柱子般直立高耸的树木,是针叶树林。和弥在林木间穿梭奔跑。
  左眼的影象反转了过来,整个画面上下颠倒,斜坡的角度突然变陡,和弥似乎滑倒了。他滚下斜坡,落叶四散,接着身边突然一下子完全不见树的踪影,和弥站了起身。地面是柏油路面,这里是马路。视线前方、就近在眼前的是一辆白色车子,车子的保险杆迎面逼近。
  我在图书馆里放声尖叫,左眼球剧烈地抽动。
  和弥被车子撞了。从影象我无法判断他受到多大的撞击,不过,他倒地之后,影象就不动了。前一秒钟还在剧烈摇晃的影象,这时却仿佛力气用尽似的静止了下来,而他的眼睛还是睁开的……
  左眼的热度逐渐消退,影象也愈来愈模糊,然后宛如雾散一般,和弥的记忆缓缓落幕。那个时候,在斜坡上和弥冲出来的那一带,我隐约见到一个人影。不知道是不是怕被撞到和弥的司机发现,那个人一直躲在树后。
  然后左眼的影象播放完毕,我的泪不停地流。刚才这一幕,就是和弥死亡的瞬间。他被车子撞死了,但是,那是一个极不寻常的状况。
  因为和弥看见了,他看见一个被诱拐软禁起来的女孩。如果我没有看错,相泽瞳可能没有手脚,但之前在电视上看到的照片,当时的她还是健全的四肢啊……
  和弥发现了女孩被软禁的地点,他想救出女孩,却被凶手发现……
  我恨凶手,和弥根本就是被杀害的。但他的死亡很可能只被当作交通意外处理掉了,这让我难以接受。
  砂织一定非常地悲伤。那么多的回忆,却这么轻易地滑下句点。
  我茫然伫立图书馆里。左眼在记忆播完之后,曾有的发热也仿佛从未发生似的。现在的左眼只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我想,我一定得去一趟他死亡的地点。
  因为在离意外现场不远的地方,相泽瞳一定到现在还被软禁在那栋屋子里。
第二章
  1 ◇某童话作家
  三木做了一个梦,梦见许多人从天而降。
  他站在某个城市的大楼楼顶眺望着远方,这个位置可以清楚地看到掉落下来的人。
  每个落下来的人都身穿黑色套装,有男也有女,无数的人从遥远的高空落下。仰头一看,紫色的天空万里无云,远看只是小黑点的人们宛如星星一般布满天空。他们头下脚上,随着坠落慢慢变大,仿佛下雨一样吧嗒吧嗒吧嗒吧嗒吧嗒地掉落地面。或许是睡着了吧,人们脸上不见一丝恐惧。
  三木从楼顶俯瞰整个城市。无数的人撞上了屋顶或道路,染出朵朵红花。人体因为撞击而扭曲变形,就这样层层堆积站在城市里。而三木身处的楼顶,却没有任何人掉落上来。
  这时三木醒了。他在书桌前重读刚写好的稿子,不知不觉睡着了。地毯上散落着打印稿,他把稿子捡起来。
  “醒了吗?”沙发上的女孩偏着头问,“你已经睡了一个小时了,害我一直好无聊。”
  三木整理好稿子放到书桌上。这张古董书桌是之前住这栋屋子的人留下来的,木制的书桌连细部都有着精致的雕刻。
  三木望向窗外。太阳快下山了,朱红色的天空下,整片黑压压的森林绵延。三木拉上窗帘,这个窗帘也是之前住在这儿的人留下来的,厚厚丝绒质地的黑色窗帘。
  “说故事给我听。”躺在沙发上的女孩说,“那个乌鸦帮女孩子收集眼球的童话已经听过好多次了,我想听别的。”
  女孩所说的那篇童话,是三木之前出版的故事书《眼的记忆》。女孩觉得无聊的时候,三木总会读给她听。
  “对了,我想听你小时候的故事。真是个好主意。我被带到这个地方已经好一阵子了,但对你还是一无所知。”女孩的嘴角扬起一抹微笑,“先告诉我一件事,三木俊是你的本名吗?”
  三木摇摇头,三木这个名字只是写书用的笔名。
  三木坐到沙发上,用手枕着女孩的头,顺着她的头发轻抚,女孩于是闭上眼睛。三木开始回想从前的事。
  三木是医生的孩子。他的爸爸是外科医生,家里就是一所很大的医院。
  每当被问起小时候的事,他第一个想到的总是家里的住院病患。年纪还小的三木在医院走廊玩着玩具车的时候,从敞开的病房房门,可以看见里头躺在病床上的病患。无论是身上裹着纱布的人,或是手脚都被吊着的人,患者们总是望向窗外。即使发现在一旁玩着玩具的三木,也只是面无表情地、以空洞的眼瞳凝视他。
  小学的时候,三木和邻居的小孩一起抓昆虫玩。家里附近有一块无主空地,那儿长满了杂草,孩子们拨开几乎高过自己的草丛,寻找蝗虫或蟋蟀的踪影。
  记得那是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个朋友发明了用针刺死蝗虫的游戏。他在一块捡来的木板上钉了无数只蝗虫,拿给三木看。刚钉上板子的蝗虫还在痉挛抽动着脚,慢慢地终于不动了。
  三木兴起了模仿的念头。他把抓来的蝗虫放到木板上,然后拿出家里带来的珠针刺进蝗虫身体里。但是蝗虫并没有死。
  他其实不觉得奇怪。大概是刚好没刺中致命的地方吧,于是他又多刺了几针看看。
  头部、胸部、肚子,一共刺了三针,但蝗虫还是动个不停,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蝗虫的六只脚腾空划动。触角摆动着,针刺进去的地方开始流出体液,但蝗虫还是没有停止挣扎
  结果蝗虫一直到第十二根针贯穿身体之后才死掉。钉进木板的蝗虫已经看不出原本昆虫的模样,成了一个插满针的块状物了。
  后来三木发现,换成其他昆虫也一样。不管是把锹形虫摔倒墙上几次,还是不大会死;就算脚拔掉了、壳损坏了,头上的角还是动个不停。
  他想,昆虫大概就是这样吧。就算把蝉用剪刀剪成两半,或者抓住独角仙的角把头拧断,脚和翅膀还是会动上好一阵子,不大容易死掉。真是一种生命力顽强的生物啊。
  不过,他渐渐明白那些状况其实并不寻常,身边其他的小孩子都不是如此评价昆虫的。但说不定是自己想杀的昆虫刚好是生命力特别强的呀。虽然他也曾这么猜想,但三木看了看自己的手,他隐约明白原因并不在此。
  自己其实,拥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
  有段时间,家里经营的医院住进一个和三木年纪差不多的小孩。很偶然病房门开着,两人于是对上了眼,从此三木动不动就跑去病房找那个小孩聊天。
  三木本来就没几个要好的朋友。从前一起抓虫子玩的朋友认识了其他更有趣的朋友之后,和三木之间便慢慢疏远了。所以每天放学后,三木都跑去找那个小孩聊天。
  每次三木一踏进病房,小孩总是高兴的笑了开来,挥动包着纱布的手招呼他过去。
  那个小孩两个手肘一下都没了,听说是在铁路旁边玩耍时发生了意外。特快车通过的一瞬间,小孩的双手正好伸到铁轨上。
  “我想试试看这么做会发生什么事。”
  小孩在病床上看着手臂上的纱布说:
  “电车通过的瞬间,‘碰!’地一声我的前臂就飞出去了。”
  每天,和这个小孩说话都好开心。三木时常把自己被爸爸打或是被妈妈骂的事情告诉小孩,而且,还编故事说给小孩听。
  小孩总是认真地听着三木脑中杜撰的故事。
  有一天,三木和小孩正在聊着天,一名急诊患者被送进医院来。他们俩等在手术室前,想看一眼这名病患究竟受了多严重的伤。
  护士和三木的爸爸正在做手术的准备。他们两人终于看见了躺在推床上的病患。那是一名年轻男子,看不出任何外伤,像睡着了似的。
  但是,这名男子却在手术中死了。
  “因为他撞到的部位不对呀。”爸爸这么对三木说。
  他说病患是骑脚踏车跌倒的,没有外伤。
  “那个撞到的部位,不知道是哪里啊。”没有前臂的朋友说,“所以是不是只要避开那个部位,生物就不会死了?”
  受伤时能够潜意识地避开重要部位。不知道世界上有没有人天生具备这种才能喔?三木问。
  “唔,不知道有没有呢。”
  那小孩也环起手臂,但是因为手肘一下已经没有了,怎么都摆不好。
  三木开始抓蝗虫回来独自研究,想知道蝗虫要受伤到多严重的程度才会死。比起来,刚开始实验的蝗虫很快死掉。多刺它几根针,不消一分钟就死了。不过,经过不断的研究和测试,似乎能够让蝗虫死的愈来愈慢了。
  一只下半部全被捣烂的锹形虫,还活了一星期。不过要是把它的头部敲烂或是切下来的话,马上就会死掉。
  他解剖过青蛙,也曾经切开鱼的肚子把内脏拿出来,然后再放回池塘里,结果人就若无其事地在水里游上好一会儿。青蛙甚至还拖着露出体外的长串内脏,一面用后脚踢着水前进。
  他也试过哺乳类动物。先拿食物引诱长在他家出没的猫,等猫敢靠近他的时候,便把猫切成两半。他在医院内部无人出入的仓库里,用菜刀把猫的身体切成前后两部分。
  猫还是活着。而且这时他发现一件事。猫就算被三木弄伤了,似乎也不会感到痛。
  猫好像没察觉到自己已经断成两半,明明没了后半部,还是转过头想舔自己的后脚。伤口几乎没出血,猫也还有食欲,吃下去的食物就从暴露体外的胃袋流了出来。然后撑过一个星期,他才慢慢没了精神,最后像是睡着似的死去。
  他再试其他的猫。这次拖了两个星期才死,而且是在没有喂食物,也没有喝水的状态下。
  他想把这个研究结果告诉医院那个没有前臂的好友。那个小孩已经出院了,不过就住在隔壁学区,骑脚踏车只需大约三十分钟的地方。所以出院后三木仍常回去小孩家玩,一起聊天。
  脚踏车停在小孩家门前,三木按了玄关的门铃。小孩的妈妈出来 。
  “那孩子前天死了喔。”
  她看上去并不怎么悲伤。
  “是从楼梯上跌下来摔死的。以前那孩子就常把楼梯扶手当滑梯玩,那天应该也是打算这么玩才会摔下来吧。一定是坐上去后,才想起来自己没办法在市区平衡的时候抓牢扶手。那孩子老是忘记自己手肘以下已经没了。”
  三木第一次杀人,是在高中二年级的秋天。
  那天是阴天,天气很冷。三木漫无目的骑着脚踏车在山路逛,那是离他家不远的一座山。
  接近山顶的地方道路渐渐变宽,拉出一区停车场,里头连自动贩卖机都有。
  三木上山的时候没看到其它车辆。他停下脚踏车眺望山脚。山边是悬崖般的陡坡,往下看得到裸露的岩壁。路旁的护栏开了一道开口,从那儿有一道阶梯通往山下。
  三木欣赏了一会儿秋天的景色。天空阴阴的,放眼望去一片灰蒙。照理说这个季节应该看得到枫红的,但这里只令人觉得缺乏生气。
  背后传来车子的声音,三木回过头。一辆车驶进了停车场。走出驾驶座的是一名年轻的女性,车上没有其他人。女子身穿套装,手上拿着地图,她似乎觉得很冷,缩着肩膀走向三木。
  “不好意思,请问到市区最近的路怎么走?”
  女子望向三木的脚踏车。
  “很漂亮的脚踏车呢。不过,这种季节骑脚踏车不冷吗?还是我自己太怕冷了?”
  女子把手放到护栏上,轻轻叫了声“好冰!”。只是试着从身后推她一把,女子便翻过护栏滚下了陡坡。三木这才张望四周,确认没被任何人看见。
  他低头寻找女子掉落的位置。在斜坡很下方的树影之间,看见了她的长发,于是他走下阶梯过去女子所在的地方。
  从那么高的地方滚落,女子却还活着,只是手脚扭成很不自然的角度,眼睛和嘴巴也流出了血。她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脸茫然地看着三木,手中的地图掉落一旁。三木捡起地图。
  仰头望向这片几乎呈垂直的陡坡,岩壁上留下几处受她撞击后的痕迹,更远的地方则可以看到小小的白色护栏。
  他拉起倒在树旁的女子,拖往从上方看不见的森林深处。拖行中,女子只是无力地开阖着嘴,因为粗树枝穿透了她的胸口,已经没办法发出声音了。三木将树枝抽了出来,她的胸口于是开了个大洞。从折断的肋骨之间,看得到消了气而变得扁扁的肺。还有一个红红的、持续鼓动着的东西。
  应该是不痛吧,她连眉头也没皱一下,但她好像没办法移动自己的身体,因为摔落时的撞击把她全身都撞坏了。能够自由牵动肌肉的,只剩下眼睛和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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