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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一]暗黑童话

乙一(日)
书名:暗黑童话
作者:乙一
译者:龚婉如
目录:
眼之记忆·上
第一章
第二章
眼之记忆·下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眼之记忆·上
  1
  那只乌鸦之所以会说人类的语言,是因为它们的巢穴恰恰就搭建在电影院的屋梁之上。当它还很小的时候,就边吃着双亲找来的虫子,边观看墙壁小洞中的电影屏幕。与其他兄弟不一样,那只乌鸦很喜欢看电影。由于觉得挺有意思,它会悄悄把台词记住并默读起来,日积月累,它就变得会说人类的语言了。
  乌鸦与少女的相遇,正是在电影院被拆除,不得不离开住惯的的故乡的时候。那时的它已经长大成为一只出色的乌鸦了。它的双亲与兄弟都纷纷离开了那个地方,只剩下它独自在那小镇上忽悠忽悠地打转。
  山里头有一座很大的屋邸。气派的大门围着绿色墙壁的屋子,除此之外还有一大片广阔的庭院。屋邸被高大的树木所包围。枝叶伸展的形状正好适合用来歇脚,于是那一天,乌鸦决定降落到那里稍作休息。
  从乌鸦落脚的枝叶处展开双翼的话,正好可以碰得着二楼的窗户。而乌鸦是在过了一阵子之后,才发现窗边原来坐着一名少女。毕竟一般的人类,如果发现身边不远处出现了乌鸦的话,一定会惊讶得叫出声来吧?但是那名少女却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身边乌鸦的存在。
  乌鸦观察了少女好一阵子。
  它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眺望人类:那个孩子脸蛋很小,长有草莓一般的嘴唇。女孩什么都没干,仅仅只是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发呆。
  乌鸦原本打算故意摆动双翼,好引起少女的注意,但它最终并没有这么干,因为他知道一种更加能够引起别人注意的好方法。
  “呜哦、咳”
  乌鸦故意清了清喉咙。
  “谁?”
  少女吓了一跳,以掺杂着不安与困惑的情绪小声叫出来。
  这时候乌鸦才终于了解到,自己无法引起面前那小女孩注意的原因了。一般来说如果和人靠得这么近,自己那乌黑的身体便会映照在对方的瞳孔当中。但是很可惜,少女的眼窝是空的,并没有类似瞳孔的东西,由于小巧的脸上只有两个空穴,因此什么都看不见。
  乌鸦心想,既然她见不到我的样子,那不就正好可以成为我的聊天对象了吗?
  自从学会人类的语言之后,它还没有尝试过与人类沟通呢。虽然很想实际运用一下自己所学会的话语,但一想到那些变成炸鸦的同族的悲惨命运,它就只能望人类而却步了。
  但是,只要那名少女看不到东西,便一定不会认为自己正在和乌鸦讲话吧。
  “那边那位小小姐,你好吗?”
  乌鸦发出声音吸引少女的注意。
  “谁?谁在这里?”
  “不要紧,我并不是奇怪的人。我只是希望能够与你聊聊天而已。”
  少女站了起来,她一边伸出自己的小手往空中摸索,一边往房间当中走去。看来她正试图寻找声音主人的所在方位。
  “哪里?你在哪里?”
  由于窗户是开着的,所以乌鸦只是随意挥动两三下翅膀,便进到房间里头去了。那是一间摆满漂亮人偶娃娃装饰的可爱房间,花色墙纸配上舒适柔软的睡床。房间中央还放置了一张圆形的小桌子。乌鸦轻轻地降落在椅子的靠背上。
  “你不用到处找了,我来这里只是希望能够和你聊天而已。”
  少女大概是放弃了摸索,她双手垂下,坐到了床边。
  “你的声音非常不可思议,和我至今听到过的人声完全不同。但你是怎么办得到的呢?还有,进房前一定要好好敲门才行哟”
  “那真是失礼了。由于本人身体状况的关系,导致连刀叉的使用方法都不知道,因此也就忘记礼仪方面的学习了。”
  “哎,那你吃饭的时候怎么办?”
  “当然是不用手,直接往嘴里送了”
  “你呀,真是一位奇怪的人呢”
  少女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小酒窝。
  “不知名的先生,一直以来都没人与我聊天,所以你能陪我真的很感谢你。”
  自那以后,只要一有时间,乌鸦便会去找少女。
  一开始,乌鸦只是为了锻炼自己的语言能力,不过相处一周之后,它发现自己只要能够与女孩聊天就会非常开心。
  同时在与她相处之后,乌鸦越发觉得少女的某些地方与其他人类是不一样的。其他的人类总会成群结党地向乌鸦扔石头。
  只有少女,她总是独自一人坐在窗边,享受着微风划过自己脸颊、缓缓吹入房间时的乐趣。乌鸦一直在树上注视着她。终于,它还是忍受不了少女那落寞的神情而开口说道:
  “小姐”
  这声呼唤仿如隆冬吹来的一阵暖风,少女脸上顿时露出灿烂的笑容。
  “哎,真学不乖,你又忘记敲门了呢”
  话语中没有任何怒意,感觉倒像一声亲热的招呼。乌鸦听了这话后感到非常高兴。老实说,自从破壳以来还没有过能够让它如此愉快的事情。原因无他,自己的母亲只知道给它们喂食,又不会偶尔唱唱歌,而那群兄弟更是毫无个性,除了鸟类的本性之外啥都不懂,根本无法和它沟通。
  乌鸦一边回想着自己曾在电影院看过的大量电影情节,一边说些虚构的故事来娱乐少女。它对少女说的话全部都是编造出来的。乌鸦在一开始便已经作了决定,绝对不会把自己的身份告诉她。它隐瞒了自己其实只是区区一只鸟类的身份。乌鸦把自己建立在一个虚构的人生当中,而这个人生则是由各种东拼西凑的情节所产生出来的。
  “小姐,为什么你的脸上没有眼睛呢?”
  乌鸦有一天这么问到。
  少女装得毫无所谓,像说笑话一般回答。
  “那是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有个周日被父母带到一个教会去。那个教会的窗是由非常漂亮的彩色玻璃拼凑起来的。由于真的很好看,所以我当时双眼睁得大大的,一直眺望着它。突然,彩色玻璃‘砰’的一声就碎了。至于为什么会突然碎了呢,我也不知道。也许是有人扔了一块石头过去,也许是一颗小陨石砸了上去……不过,那个时候的我什么都来不及思考,只是感慨着突然落下的彩色玻璃是多么的漂亮。”
  乌鸦想起黑暗的电影院当中所见到的那道光束,当光束中突然出现尘埃时的情景。
  “下一秒钟,我的双眼便被玻璃刺中了。右眼是绿色的玻璃,左眼则是红色的玻璃。虽然立刻被送到医院抢救,但似乎是除了把眼球取出来再止血之外,就别无他法了。头上降下大量闪烁着漂亮光芒的彩色玻璃便是我失明前看到的最后一道光景,那真是非常漂亮的景色哟。”
  就在这时,有人敲了房间的门。
  “小姐,谢谢你和我聊天,但我现在必须得走了。”
  无视少女的挽留,乌鸦迅速拍打翅膀往窗外飞去。但是它并没有飞远,而是降落到屋邸一旁的大树之上。待在那里既不必担心房间中的人会发现乌鸦的存在,同时又能清楚听到房间当中的所有对话。
  门打开了,听到有人进去的声音。
  “有谁在这里吗?我怎么听到说话声呢?”
  说话的人应该是少女的母亲吧。
  虽然乌鸦看不到房间的情况,但它能够感觉到少女困惑的心情。自己是一个能够悄然无声地进到房间里、一有谁来便会凭空消失的,只有声音的存在。那个孩子对于自己——一只鸟类,到底抱着何种形象呢?
  乌鸦展开双翼往高处飞去。在乌云密布的天空下,它见到蒙上一层灰色的城市。
  我要让少女再次看到东西!乌鸦的心中不知何时,已经容不下少女以外的任何事情了。
  虽然少女在谈到自己失明的事情时表现得非常平静,而且也总是把不能看东西当成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是乌鸦知道,当它说着各种编造的故事,或谈到辽阔宽广的草原、或针对某些奇妙生物的说明时,少女的脸上总会浮现出“很想亲眼看看”的陶醉神情。
  “最近,连我做的梦都是一片黑色的”
  乌鸦想起少女某一次哀叹时说的话。
  只是当时她刻意漠视了那种伤心的气氛,还立刻换上兴高采烈的语气对乌鸦说起自己最近摸到的东西当中感觉最舒服的东西。对于她来说,或把葡萄酒含在嘴里细细品味、或者触摸各种物体带给她的不同感觉,便是她所有乐趣的来源。
  “小姐,黑暗很恐怖吗?”
  少女考虑了一会儿,才轻轻的点了点头。
  乌鸦往乌云密布,像是随时会下雨的天空一边飞翔一边如此想着。
  只要能够再一次让少女感受到光与色彩,就算要它把世界染成血色也在所不惜。
  为了能够看到东西,眼球是必需的。乌鸦拍打着那富有光泽的黑色翅膀飞出少女的房屋,朝着充满眼球的城市飞去。
  2
  乌鸦降落到面包屋的屋梁上,它从那里观察着下面的情况。
  面包屋的后院种植了许多茂盛的树木。树枝粗壮得就像一个充满肌肉的人的手臂。其中一条树枝上悬挂了绳索。绳索的另一端,一个轮胎被悬空吊了起来。这是面包店主人为了庆祝儿子五岁生日,在某个周日为他而设的轮胎秋千。小主人是一个脸颊红通通、长有一头卷毛的可爱孩子。
  那孩子坐在轮胎秋千上,用一只脚蹭着地面玩耍着。乌鸦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这时,从店铺的方向传来那孩子母亲的声音。
  “午睡时间到了哟,别玩游戏了,到二楼去吧”
  只见面包店小主人跳下秋千,进到了家里。乌鸦飞离屋檐,往悬挂着轮胎的树枝飞过去。从树枝上正好能够看到二楼的窗户,也能完全掌握房内的情况。就连面包店的小主人进了房间,然后躺到床上的情景都一一落入乌鸦的视线当中。
  好,就取那孩子的眼睛吧。为了保证孩子已经睡着,乌鸦还好生等了一段时间。
  终于,熟睡后孩子稳定上下起伏的胸口映射到乌鸦眼中。
  乌鸦滑翔一般从开着的窗户飞进房间。房间当中充满了烤面包的香味,小主人并没有察觉到枕边逐渐靠近的黑色鸟类,只是静静的继续睡着。
  乌鸦用嘴巴把那孩子的右眼从紧闭的眼帘当中夹了出来。因为是要送给少女的,所以乌鸦很小心地叼着,尽量注意不去弄坏它。
  那时候,面包店小主人醒了。他用仅剩的左眼望向乌鸦,于是发出了惊讶的呼喊。
  “妈妈!乌鸦把我的眼睛叼走了!”
  听到了儿子的叫唤,乌鸦知道母亲正在往二楼上来了。另一方面,小主人好像很生气地想要抓住乌鸦。
  乌鸦振翅飞翔,在还没被抓之前慌忙从窗户逃跑了。
  乌鸦黑色的嘴就这样一直衔着孩子的眼球,它径直往少女待着的屋邸飞去。
  乌鸦飞入敞开的窗户时,少女正伏在桌子上哭泣着。
  乌鸦想要开口说话,才突然想起嘴里叼着的眼球。于是它把全是血的眼球放到了房间中央的圆形小桌上。
  “小姐,你为什么哭泣呢?”
  少女颤抖着肩膀抬起头,往乌鸦所在的方向转过头去。单靠声音判断,还是能够知道大概位置的。
  “真丢脸,竟然被人看到我哭了”
  少女脸上两个洞穴当中涌出了大量美丽的泪水。少女仅仅是晃动一下脸部,眼窝中漫溢的泪水就会不断撒落,就像注满水的玻璃杯一般,乌鸦觉得那真是非常漂亮。
  “我遇到伤心事了。房间中央不是有一张圆形小桌吗?”
  乌鸦往刚刚放下血迹斑斑的圆球物体所在的桌子望去。
  “那张桌子上有个花瓶,瓶里还插着些花对吧?我一直以为花瓶当中的花,一定是水灵灵的绿色花朵”
  于是乌鸦顺势过去,发现花瓶里只有早已枯萎的红色花朵。
  “妈妈欺骗了我。我一直以为那是绿色的花朵,因为母亲是那样告诉我的”
  “小姐喜欢绿色的花吗?”
  少女点点头。
  “既然是红色,不要撒谎直接告诉我就好了呀。要不是刚才父亲进来说‘那些红色的花都枯萎了呢’,我都没有发觉到……”
  乌鸦此刻发觉自己并不希望看到少女哭泣的样子。
  “请别哭了。今天,我给小姐带了礼物哟”
  “礼物?”
  “就放在圆形小桌上面”
  少女擦拭着泪水,往房间中央的圆桌走过去。看来她都记住房间当中家具的位置了,所以不多不少地,她在放置着枯萎了的花朵、以及满是血迹的眼球的圆形小桌跟前止住了脚步。
  少女伸手往桌面摸索,于是发现了面包店小主人的一部分。
  “这是什么?”
  “你觉得呢?感觉到它的形状了吗?”
  少女用手指头感觉掌心的眼球,回答道。
  “圆形的,而且还很柔软”
  “试着把它镶到其中一边的洞穴里去吧”
  少女战战兢兢地想要把那柔软的圆球形物体往眼窝当中放去,但是突然之间又止住了。
  “右边?还是左边呢?”
  “哪边都没关系的,来”
  于是少女试着把它镶入左边打开的洞穴里去。由于是随便塞的,所以瞳孔部分的方向非常奇怪。尽管如此,眼球还是完美地陷入少女的脸蛋中。
  “呐,感觉如何?”
  “不知为什么,你给的礼物让我感觉很舒服呀。感觉就像是专门的[填塞物]一样……”
  “你不可以对任何人说这是我给的礼物,要保守秘密哟。即使是父母也不可以说,而且不能被别人发现,在与人会面的时候一定要拿出来藏到床下去。对了,小姐,你到床上躺着歇一会儿吧。苦累之后一定要休息才行哟。”
  少女点点头,打了哈欠,再用手擦了擦眼。于是方才放进去的眼球便咕噜咕噜地转了半个圈。
  “晚安,不知名的先生。谢谢你给的礼物”
  少女一躺到床上,便迅速堕入了梦乡当中。
  “晚安”
  乌鸦说着,为了寻找另外一边的眼球,随即再度飞往城市去。
  第二天,乌鸦衔着新的礼物飞往少女的家。它先降落到树枝上,确认房间当中只有少女之后,再悄悄从窗口钻进去。
  乌鸦把新的眼球放到圆桌上后,对少女开了口:“小姐”
  “不知名的先生,你听我说!”
  少女兴奋的对乌鸦说。
  “昨天我做了个梦!是色彩缤纷的梦境哟!脑海当中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色彩这种东西了。那真是一个非常美好的梦呀!”
  连细节也不放过,少女开始向乌鸦说明自己梦到的所有光景。
  “在梦里,我成了面包店的小孩”
  少女闭上眼帘,像在回忆美好梦境般说道。虽然她已经把眼球取了出来,但映像似乎还留在少女的脑海当中。
  “我是一个小男孩,父亲正在揉搓着小麦粉,而母亲则把它们制成面包的形状。客人们向正在店内玩耍的我微笑,然后我跑到内院荡秋千。那是吊在树枝下面的车轮秋千哟”
  由于少女长期活在只有声音与黑暗的世界当中,所以这个富有色彩的梦境让她异常兴奋,连乌鸦也感染到她的愉悦而心情大好。
  “梦境实在太棒了,因此醒来之后我都没有把[填塞物]取出来。但是请放心,我一感觉有脚步声便立刻把[填塞物]取出藏起来。我会把它取出来放到玻璃瓶中,然后再藏到床下去。但是当房间没有别人的时候,我都会利用[填塞物]作梦境的练习。最初我只在睡觉的时候才能看到那美好的面包店的世界。但是到了后来,渐渐的,变得就算清醒着也可以看到那梦境了。也许是开始习惯了吧”
  “小姐,我今天又给你带礼物来了哟”
  “真的?”
  乌鸦告诉少女,全新的[饱含梦境的填塞物]已经准备好放到那圆桌上了。少女充满期待地走过去,她捧起那布满鲜血的东西,把它放到空荡荡的眼窝中去。
  “看到了、我看到了!不知名的先生!我感到世界就像被色彩的海洋给淹没一般!”
  把眼球放入了一边眼窝的少女双手环扣于胸前,就像感谢神明一般喃喃道:
  “简直就像色彩的洪水!从[填塞物]当中涌出来的颜色,直接灌入我的脑海当中了!”
  那天乌鸦所带来的眼球,其实是在山丘上被花田所环绕的住家当中,一位老婆婆的东西。听到少女说喜欢绿色的花朵,于是乌鸦如此想着:一定要让少女饱览她所喜欢的事物。为此,它一定要寻找一个每天都能眺望到绿色花朵的人类。
  它在空中飞翔的时候,偶然发现到这么一个绿色的花田。花田当中有一个小住家,在那里,居住着一名编织毛衣的的老婆婆。
  也许老婆婆有许多小孙子,她正在为他们一件一件地亲手编织衣服呢。
  乌鸦从能够清楚看到屋内情况的树枝上仔细观察。窗户一旁有个鸟笼,当中饲养了一只金丝雀。老婆婆戴着眼镜,坐在摇椅上编织着。突然,她停下了手上的工作,把眼镜摘下来放到身边的桌子上。也许是眼睛用累了吧,她开始用手在双目之间揉搓着。直到老婆婆终于开始歇息了,乌鸦才飞入窗户,降落到老婆婆摇椅的把手之上。突然增加的重量使摇椅晃动起来,但是老婆婆睡得正熟,就连金丝雀开始骚动也没有注意到。乌鸦的嘴悄然无声地靠近老婆婆眼前。
  “真是一片非常漂亮的花田呀!”
  少女这么说着。
  “而且在这个[填塞物]的世界里面,明明不懂编织的我竟然也能够打毛线衣服了!”
  更多眼球!我需要更多眼球!
  乌鸦这么想着。
  我要收集更多的眼球,让少女看到更多世间的景物!就用我的嘴,把全世界人类的眼球收集回来吧。这么做的话,她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我要让少女用来保存眼球的玻璃瓶都装得满满的。望着落下感激之泪的少女,乌鸦立下了这样一个誓言。
第一章
  1
  一切都是后来听别人告诉我的,我完全不记得那天发生的事。
  那天,灰蒙蒙的天空从一早就不停下着雪,雪花从高耸的大楼间悄悄落下,往来行人撑着伞快步走着。
  汹涌的人潮中,唯有我跪在地上。我拱着身子,将脸凑近人行道寻找某样东西。我的双手撑地,雨伞则被我抛在一旁。
  这条路上的往来行人相当多,但每个人都只是快速地瞥了我一眼,便将视线移往远方。没人想和我扯上关系。
  终于,一名好心的男子看不下去靠了过来。他一副刚下班的模样,一手提着黑色公文包,另一手撑着黑色的伞。男子开口问我在找什么。
  据说当时的我好像听不见他的卢音,完全没有任何反应。
  是隐形眼镜掉了吧?我帮你一起找吧。男了义再问了我一次。
  不,不是。不是隐形眼镜。我一边拼命继续找一边回答他,快哭出来的声音里满是无助。
  好像直到这时,他才察觉我的样子不对劲。
  我没戴手套,手掌直接撑在地面的积雪上,指头都冻红了,但我却似乎丝毫不担心会冻伤。
  而且,我维持这个姿势不知道已经多久了,背上都积了一层薄薄的雪,周遭所有事物仿佛都不存在我的意识里,只是一味执拗地寻找某样东西。男了感到些许恐惧。
  怎么搞的,到底掉到哪里去了?我焦急不已,不觉提高了嗓音。
  男子忽然发现一件事。在我身边的雪地上,有一点一点红色的斑点。是血。
  你还好吗?听到男子的声音,我抬起头来望着他。听说当时我的表情一脸茫然。
  为什么怎么找都找不到,我的左眼应该就掉在这附近啊……从眼球原本应该在的位置一直到下巴,鲜血顺着我的脸颊流下。下一秒钟我已经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后来我的左眼球在稍远一点的路上被人发现,成了一团混着泥泞与积雪的奇怪块状物,再加上来往行人的践踏,原形已不复见。
  那天,因为连下了两大的雪,整个街道白皑皑的一片,路上满是撑伞的行人,我也是当中的一人。但不幸的足,不知谁的伞撞上了我的脸,伞的尖端恰恰刺进我的左眼皮和眼球之间,硬生生切断了视觉神经,眼球就这么掉了出来滚落地面。根据警方事后的调查,当时我正慌忙地想找回那东西。
  我马上被送进医院治疗,而我身上钱包里的学生证上,写着白木菜深这个名字。
  ……这就是在一月中旬,让我丧失记忆的那个事故的整个来龙去脉。
  睁开双眼,好一阵子只见~片迷蒙。白色天花板,白色墙壁。我躺在床上,身上盖着毯子。
  床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位女士,正在看杂志,我于是静静注视她。除了睁着眼睛,我一动也不动,也没打算吭声。
  终于,女士翻页的时候朝我这边看了一眼。她仆地站起身,手上的杂志应声掉到地上,只听她大喊:“快来人啊!菜深醒了!”
  医生来到我面前,问了我几个问题。刚才通知医护人员过来的女士也在旁一起听我们的对话。
  “菜深你怎么了?怎么在发呆呢?”女士说,“不要东张西望了,好好回答医生的话呀。”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整只手连指尖都缠上了绷带。还有,我的脸上也斜缠着绷带。左眼看不见东西。我想扯下绷带,医生和护士连忙制止了我。
  “……菜深?”女士一脸疑惑地望着我。
  原来菜深是人名。我告诉他们我没听过这个名字。
  “菜深是你的名字喔。”医生指着紧靠在我身边的女士问我,“你认得这个人吗?”
  我仔细端详她的脸,不认得。我摇了摇头。
  “这位是你的妈妈喔。”医生说。
  我再次认真地看着那位女士。她手掩着嘴,像要逃离我似的往后退了几步。
  医生告诉我,我的左眼受伤了。而由于无法承受事发当时的打击,我失去了记忆。
  我坐上了车,让他们带我回家。车内,我旁边坐的是妈妈,驾驶席有一位男士开着车,妈妈跟我说那个人是我的爸爸。
  妈妈不停地对我说话,满脸期待我有所反应,但我因为无法理解她说话的内容,一路上只是沉默不语,结果妈妈似乎非常失望。
  “怎么变得不爱说话了呢。”爸爸说。
  我不认得我家的模样。门牌上写着白木,让我再次确认了那是我的姓氏。我脱了鞋走进玄关,接下来只能站在原地不知何去何从。
  妈妈拉起我的手,带我去客厅和厨房绕了一圈。
  “都还认得吧?”妈妈问。
  我摇了摇头。
  我被带到二楼的房间。房里有一台钢琴,应该是女孩子的房间。
  “觉得如何?”妈妈问。
  我同答说,这个房间很漂亮。妈妈告诉我,这是我的房间,从很久很久之前就一直是我的房间。我因为累了,便问妈妈我可不可以在床上坐一下。
  “这是你的房间,你想做什么都行呀。”妈妈说,我才发现她哭了。
  爸爸拿着相簿和奖杯走进房间,奖杯底座上镶着钏琴比赛优胜的金属牌子。
  “这些你都没印象吗?”
  我点点头。爸爸带来的相簿里有一张照片,照片中央的小女孩含着泪坐在沙堆里,手上拿着一支玩具铲子。我指着照片,问爸爸我小时候是不是常被欺负。
  “菜深你现在指着的是你小时候常玩存一起的小妹妹,后面那个在笑的孩子才是你喔。”爸爸说。
  他们继续拿出许多东西要我看,但没有一样是我有印象的。
  有一个他们说是我自己做的花瓶,但我却足第一次见到这东西。妈妈买给我的布偶的名字、我喜欢的电影的片名,我全部不记得了。
  在家里的生活,刚开始,我大小细节都得询问父母,因为我连什么东西摆在哪里都不知道。做任何一件事情,我都会一样一样征得他们的同意。但是爸爸告诉我,我不必什么都问过他们。
  每件事都令我不知所措。夜里,上楼梯时因为太暗了,我想开灯却又不知道开关在哪里。好不容易找着了,开关上头的按钮又有好几个,我不知道按哪一个才对。我探头问人在客厅的妈妈哪个才是楼梯电灯的按钮。
  “真是的!不就是那个嘛!”妈妈的语气有点不耐烦。
  对不起。我说
  为了帮我恢复记忆,妈妈比爸爸更加卖力。每天她都告诉我失忆以前的事情,内容大部分是我们两人之间的回忆。
  “还记得又一次你重感冒,整天都在昏睡吗?”
  不记得了。
  “妈妈一直在旁边照顾你啊,还磨苹果泥给你吃,记得吗?”
  对不起,我不记得了。
  “为什么想不起来呢?”
  我不知道,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呢?莱深应该是更开朗的孩子啊。幼儿园的时候还常和妈妈去买东西,你每次都会帮妈妈拿土司面包,记得吗?”
  我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为什么哭呢!有什么好哭的!”
  要是我没规矩或是做错事,妈妈总会喃喃的说:“莱深以前不是这样的,莱深以前很乖巧的。”
  有好一阵子我把自己关在家里,后来才慢慢试着到外面走动,有时也会遇到邻居向我打招呼。
  有天吃饭的时候,爸爸说:“听齐藤家的妈妈说昨天在路上遇到你。跟你打招呼,但你没理人家?”
  我一直在回想他的长相。
  “附近邻居都在传,说你总是面无表情盯着人家看,让人很不舒服。你至少该跟人家点个头吧。”
  “真是丢脸。”妈妈很不高兴地说,“附近邻居都知道你出事丧失了记忆,所以还说得过去。但就是因为大家都关心你,所以才更要好好表现才对啊。你脸上又包着纱布,特别引人注意,你要是赶快恢复记忆就好了。不过在那之前,你的言行举止得快点恢复到以前的莱深呀。”
  夜里,我听到爸爸和妈妈谈话。
  “你最近对莱深说话好像太重了点。”
  “因为她变成这样实在太夸张了啊。那孩子现在根本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妈妈呜咽着说。
  后来我开始上学。
  晚餐后,爸爸对我说:“你之前念的是县立高中,你应该不记得同学们的长相了吧。”
  我点点头。
  “我给老师打过电话了,老师说可以让你回原来的班级就读,还说随时欢迎你回学校。”
  两天后的星期一我就要开始上学了,听说我的班级是二年一班。
  我在自己的房间里试穿制服,也翻开学生手册和教科书看,还是一点印象也没有。
  教科书里密密麻麻写满注解,是以前的我写的,但我却没留下任何记忆,只觉得像是别人写的东西。
  星期一
  房间里有个白色手提包,于是我把教科书装进去打算带去学校,但是,妈妈一看到我手上的提包便皱起眉头。
  “莱深以前上学时,都背黑色背包的,你也去换过来。”
  我道着歉。妈妈从我手上拿走了手提包。
  因为我不知道学校在哪里,那天由爸爸送我上学。
  学校的校园很大,爸爸送我到教职员办公室。我必须加快脚步才跟得上走在前头的爸爸。
  办公室里,我们和班主任岩田老师打了招呼。
  “好久不见了。”这么说完,老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突然顿了一下,“对喔,虽然我说好久不见,你也不记得了吧。”
  爸爸向岩田老师点个头致意之后,便上班去了。办公室里其他老师都转过头来看着我。
  “你或许会觉得不自在,不过别放在心上。你丧失记忆的事情,大家都知道的。”
  岩田老师不时瞄向我的左眼。从那件事故之后,我的左眼窝一直是个空洞,现在戴了眼罩遮着。
  我问老师以前我是怎么样的学生。
  “你一向很认真,读书和运动都非常优秀,是班上的领导人物喔,不用这么紧张,走吧,早自习快开始咯。”
  岩田老师催促我,带我走出办公室。走在走廊上,我必须紧跟在他身后,不然很可能会迷路。到了二年一班的教室前,老师回过身来问我。
  “还好吗?”
  我摇摇头。
  一走进教室,原本闹哄哄的教室瞬间鸦雀无声,所有视线全集中到我身上。老师指了指教室正中央的一个座位,我走过去坐了下来。
  老师把我的事情告诉大家,包括意外的经过和我现在的状况,不过大家似乎早就知道了。
  早自习结束后是休息时间,大家马上靠过来将我团团围住,虽然都是我从没见过的生面孔,但大家都非常自然地开口跟我说话。我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他们却比我还要了解我的一切。
  “菜深!我们都担心死了!”
  “你还好吗?”
  我答不上来,一径紧闭着嘴,没多久,气氛开始有点尴尬。
  “菜深,以前像这种时候你都会和我们开玩笑闹着玩的不是吗?怎么了,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对不起。
  坐我前面位置的女生对我说: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嗯。
  “那就由我来告诉你吧,包在我身上,谁叫菜菜你以前都借我抄作业啰。你怎么了?表情好怪。”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不会吧!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对不起。
  “好啦没关系,我是桂由里。不过你呀,拜托早点恢复记忆喔。”
  谢谢你。
  她告诉我许多从前的我的事情。她口中的我,根本一点也不像我。她似乎很崇拜从前的我,不断告诉我从前的我有多棒。
  “你以前是班上的领导人物喔,只要你一笑,大家也都跟着开朗了起来。你记得镰田吗?就是那个很讨人厌的英文老师啊!”
  我摇摇头。
  “你不是用英文讲赢他了吗?那次真的是帮大家出了一口气呢!”
  虽然回到学校上课,但老师讲的内容我完全听不懂。老师们对着我微笑,跟我说以前的我是多么聪明的学生,然后要我解题目,可是我答不出来。
  “这种简单的问题也答不出来了呀。”
  老师们失望地说。
  那天我照纸条上的说明搭电车回家。我连离家最近的站名和家里的住址都不记得了。
  我有外公,听说是某家大公司里举足轻重的人,在各界他的面子都非常大。
  听说外公比任何人都疼爱我,所以他非常心疼我现在变成这样。
  “菜深,外公说他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的左眼。”爸爸握着无线电话说,他正和外公讲电话,“外公说会找到眼球让你移植的。”
  爸爸说只要取得眼球,我的外表就能恢复从前的样子了。而且只要动手术将视觉神经接上,连视力都能够恢复。
  “菜深,你变得好闷喔,多说些话嘛。”
  在学校里,每个人都这么对我说。班上愿意和我说话的同学,一天比一天少了。
  有个同学想过来跟我聊昨天的电视节目,别的同学却硬是把他拉走了。
  “菜深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菜深了,无聊死了。”
  我听见他们这么窃窃私语。
  只有桂由里还愿意和我说话,她总是很怀念地聊着从前的我,不过当然那都不是我,而是我所不认识的某人。她说话的时候眼睛并没有看着我。
  而且不只由里,每当我连简单的问题也答不出来的时候,老师也总是望着我缅怀从前的优等生白木菜深。
  “和现在的你比起来,从前的菜深真的是什么都很棒喔。”
  真的吗?
  “而且真的好可爱呢,嗯,虽然长相没变,不过现在的你,总觉得表情没什么变化,好像不管跟你说什么都不感兴趣,像在跟空气讲话似的。”
  对不起。我跟由里道了歉。
  在大家心目中,现在劣等生的“我”,和从前优等生的“菜深”已然划分开来,宛如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我发现妈妈看我的眼神愈来愈冷淡。听爸爸说,没丧失记忆之前,我和妈妈的感情就像亲姐妹那么好。
  我在自己房里念书的时候,爸爸进来了。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你这么认真读书。以前从没看你碰过书,成绩却总是那么好。”
  我问爸爸,如果我变得像从前那么会读书,如果变回从前的我,妈妈是不是就会喜欢我了。
  “唉,这我也不知道呀。好了眼泪擦一擦吧。”爸爸一脸为难地说。
  手术前一天,外公到家里来看我。
  “菜深,可以弹钢琴给我听吗?就算丧失了记忆,身体还是记得怎么弹吧?”
  他们要我坐到钢琴前。所有的人围着我,爸爸妈妈、外公、舅妈、舅舅、还有表哥,所有的视线全集中在我身上,大家的脸上写满了期待。
  但是,即使琴键就在面前,我的身体里仍然涌不出任何音乐。我一动也不动只是呆坐在那儿,最后大家失望极了。
  外公叹了一口气。
  我觉得好丢脸,脸都涨红了,好想逃离那里。
  大家开始聊起从前的“菜深”是多么令他们引以为傲,“菜深”从不让大家失望,还弹得一手好琴。说给我听之外,大家也互相讨论现在的我和从前的我有什么不同,妈妈于是举了几个现在的我的缺点。
  我只想钻个地洞,头都抬不起来,就跟我平常在学校里是一样的感受。大家一直想见到的都是丧失记忆之前的我,现在的我却无处可去。就算有人找我聊天,那些人也不是我的朋友,大家都是“菜深”的朋友。
  隔天我被带到医院,上完麻醉,动了左眼移植手术。
  我问外公为什么不是在平常那家医院。
  “这次移植给你的眼球,不是透过正常管道取得的,所以必须在这间小医院开刀。不过这里的医生相当优秀,你不必担心。”
  手术即将开始前,我看着装在玻璃瓶里的眼球。眼球浮在透明的液体里,视线穿过容器正望着我。
  手术一下子就结束了。
  2
  别人的眼球放进我脸上的空洞,透过细细的线将两边的视神经连接了起来。医生说,手术后三天内不准触摸左眼,就算隔着纱布也不行,也不可以随便转动眼球。
  手术以后,好一阵子左脸感觉非常怪,像是一直被按压着似的,而且相当沉重,整个头甚至会不自觉地往左倾。
  手术后第四天,住院中的我终于获准拆绷带。这几天下来,新左眼的不适应感也几乎消退了。
  “绷带拆掉以后,可能刚开始一阵子还是不大看得见,那是因为视神经才接合没多久的关系,不过神经很快就会适应,到时候就看得很清楚了。这段期间千万不可以揉眼睛喔。”医生说。
  左眼看到的景象,一开始像是隔着雾面玻璃看出去似的,白茫茫的。而且不知道是不是还无法调节进入眼中光量的关系,四周非常明亮。
  病房的墙上挂着一幅月里。月历的下半部是日期表,上半部则是照片。照片拍摄的是阳光灿烂的公园里,一个空荡荡的秋千。
  因为阅历就挂在病床正前方,我几乎总是望着这幅月历。刚开始我用左眼看月历,只能隐约看到模糊的轮廓。不过,拆掉绷带后过了两天,就连秋千的铁链也可以看得很清楚了。
  手术后一星期,今天是我出院的日子。
  妈妈来医院接我,在这之前她一次也没来医院看过我。来探过病的,只有外公曾露过一次脸,而且因为和我聊不起来,外公觉得无趣,待一下子就走了。
  “左眼看得见了吗?”妈妈问,“之前你少了一只眼睛,看上去总不像以前的菜深。现在你两只眼都有了,感觉一定又不同了。”
  我看着镜子,发现左右眼的瞳孔颜色有些微不同。仔细看的话,新的左眼是茶色的,非常清澈的眼瞳。
  妈妈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有了两个眼睛的脸,满意地点点头:“外表已经是从前的菜深了,真好。”妈妈环起手臂,用告诫的语气对我说,“你赶快想起以前的事喔,因为现在的你根本就不是菜深嘛。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连跟妈妈之间的事你都不记得,真的好过分。”
  说完妈妈便走出病房办理出院手续。
  而我仍坐在病床上,继续盯着墙上的月历看。感觉左眼的神经很顺利地连系眼球与大脑,应该已经相当适应了。不过因为在哭的关系,眼里月历的照片有点晕染开来。我抽出一张身旁的面纸,因为不能直接揉到眼球,我把面纸贴着眼角吸干了眼泪。
  我心里满满的歉疚仿佛溃了堤,想起妈妈及班上同学说过的话。大家都深深喜爱着从前的我,至于现在的我,则是个什么都做不好的人。不管谁对我说了什么,总是让我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如何响应。当我吞吞吐吐不知该说什么的时候,我知道大家心里都在拿现在的我和丧失记忆前的我比较。即使要我自己别在意,这种感受依然挥之不去。我不禁想,如果现在在这儿的不是劣等生的我,而是优等生菜深,大家一定很开心吧。
  我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将视线移往月历那张坐着女孩的秋千照片上。
  我想,得趁妈妈回来之前先把行李整理好,于是打算将视线从月历移开。
  就在这时,脑中突地闪过一个疑惑。刚开始只是稍微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等到我终于察觉症结所在,一阵恐怖涌了上来。
  我面前墙上的月历,上面的照片应该是空无一人的秋千,但是不知何时上头却坐着一个女孩。
  我忍不住轻呼出声。摸了摸左脸,脸颊发烫,刚移植的新眼球也热热的,虽然不至于烫伤的热度,但视神经似乎正在痉挛。
  总觉得照片里女孩坐着的秋千好像摇啊摇的。我告诉自己一定是哪里搞错了,秋千却又荡了一下。
  脑袋一团混乱的我闭上双眼。原本以为眼前会陷入一片黑暗,但我错了。即使闭上了眼,女孩也没消失,反而形影更加鲜明。这时我才发现摇动的秋千与女孩都是半透明的,而且是只有左眼才看得到的影像。即使我闭上右眼,影像仍然非常清晰。
  我勉强说服了自己这一定是梦。这一定是白日梦。
  照片渐渐愈变愈大将我团团包围,左眼看到的景象扩大到我整个眼前,病房于是成了一个陌生的公园。
  看着眼前的景象,我只能用手紧紧抓着床单,好确认自己现在仍在病房的病床上。
  小女孩下了秋千。她的年纪看上去还没上小学,一头长发随着她的举手投足跃动着。
  秋千的铁链已经生锈,背景是一片森林。
  突然间,左眼看到的梦境开始剧烈摇晃。实际上眼前不应该会晃动的,但我却连身体都几乎随之动摇。女孩慢慢走近我,脸上露出了微笑。
  就在那一瞬,梦里的景象宛如潮水远远退去,静悄悄地消失了。左眼中映着原本的月历,还是那个没有任何人的静止的秋千。
  我有点想吐。刚刚那个究竟是什么?梦?错觉?幻觉?可能是我以为照片突然动了起来,但其实是左眼在不知不觉间做了一场梦吧。
  我再次仔细端详这张照片,发现一些细部与刚才的梦境有出入。月历上秋千的铁链并没有生锈,而且背景是海。
  病房门打开,妈妈进来了。
  于是我带着这股不可思议的感觉出院。虽然很想带走那幅月历,最后还是开不了口。
  左眼的一场梦,唯有女孩的那抹微笑不停在我脑海浮现,那是一个肯定了我的一切、完完全全接纳我的微笑。那股温暖在我心里蔓延开来,自从丧失记忆以后,我再也不曾从任何人那里得到这种幸福感。
  离开医院的时候,妈妈看到我在哭,一脸不解地问:“怎么在哭呢?”
  我答不上来。会哭是因为我突然察觉了一件事。由于梦中女孩的微笑让我这么地安心,我才察觉自己先前是多么地紧张、不安与痛苦……
  出院之后,我再度回到平常的生活。到学校去,上课听讲,几乎没和人说话。我是孤独的。
  当我眼睛睁开,被告知自己丧失了记忆,一开始我根本毫无头绪。我发现自己只是一味聆听着周遭发生的对话,顶多随之点点头应和,没有任何想法或感受。
  但现在,我慢慢地能够察觉到自己在每个瞬间是怎么样的心情。
  我坐在教室座位上,听大家聊着曾经是优等生的我的事情。即使我移植了新的左眼、拆掉了绷带,我的立场却没有任何改善。
  “以前的菜菜跟现在的你完全不一样,她都会和大家聊天,逗大家开心喔。”
  听起来好像不是我……
  “真的耶,根本就判若两人。而且以前的你也比现在优秀啊,上次体育课比赛排球,都是你害大家输的。如果是以前的菜深,一定两三下就杀球杀得对方跪地求饶了。”
  我在排球场上尝到被大家冷落的滋味。因为我一直出错,后来大家根本不把球传给我,队友们纷纷露出嫌恶的眼光,这里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下课的时间,教室里喧闹成一团,到处都是欢乐的声音。我一个人坐在座位前,静静等待下一堂课的开始。最难捱的是下课时间,总是最让我感到自己的可悲。
  我闭上眼睛,回想在病房看见的梦境。想到那个对我微笑的小女孩,心里安定多了。即使漆黑中涌现的不安包围着我,她仍轻轻握住我的手。感到寂寞的时候,我便回想那个梦来维持内心的平静。
  那个女孩到底是怎么回事?真的只是梦吗?自从在医院睁开眼,变成现在这个什么都不会的我之后,我在睡觉的时候从没做过梦。如果梦是由记忆重组而成,说不定这个女孩也是自己回忆的一部分。
  于是我问妈妈,是不是对一个留着长发的女孩子和一座森林中的秋千有印象?
  “没印象啊。”妈妈摇摇头。
  真是遗憾。要是我的记忆恢复过来,就不会这么悲伤了。我还以为现在的我可以消失,能够重新变回那个受大家喜爱的菜深。
  放学回家的时候,我在车站突然看见了第二个梦。
  当时我一个人在站台上,一边用脚尖踢着黄色止滑地砖上的小突起,一边望着两列铁轨,周围许多下了课的学生。一群高中生谈笑着经过我身边,笑声传进耳里,我甚至怀疑他们取笑的对象是不是自己。
  电车还要一会儿才来。
  左眼隐隐有点温热,本来以为是自己多心,但那股热感却愈见明显。眼球的血管脉动着,仿佛嵌在左眼窝里的不是眼球,而是一颗心脏。
  我于是站定了不动,将所有精神集中在眼前看到的东西上。我的视线还停留在铁轨,一直到刚才铁轨的顶面还闪耀着银灰的光芒,不知什么时候却覆满了茶色铁锈。
  是梦。我很确定这件事,于是闭上了双眼。按照上次在医院的经验,这样能够更清楚地看见梦里的景象。
  铁轨的影像往下滑动,又仿佛是我自己缓缓抬起眼似的。但眼前的风景并非夕阳余晖中的对面站台,占据我视野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绿色森林。
  地面整个被覆绿草,一节电车车厢被弃置草地中,大半的车体像是被森林的树木掩埋了似的。从外貌推测,应该是许久前已经停用的报废车种。窗框扭曲,车窗玻璃也不知去向,车顶长满了草,静止的车厢宛如与森林融为一体。植物反射着太阳的光芒,应该是夏天吧。
  这景象美得令人无法呼吸。我既没有见过森林深处的记忆,也没有眺望过无垠地平线的记忆。我这十七年来看过的所有事物全都想不起来,所以这样的景象对我来说新鲜极了,深深印在我白纸般的脑海中。
  梦境是半透明的。我睁开右眼看了看四周,其它人好像真的都看不到生锈电车。我的右眼看到的是翻阅着报纸的上班族。
  我上下左右移动着视线,左眼看到的电车影像却如影随形。不管我往上看或往后看,电车都一直在我眼前。右眼和左眼仿佛处在不同的空间。
  突然我看到电车窗户后面有几个小孩,他们好像把电车当做游戏场,也有孩子拿着树枝不停敲打车厢。画面都是无声的,但总觉得似乎听得见风声和虫鸣。
  左眼的白日梦突然开始大幅晃动,以固定的节奏上下摇晃着。虽然我一直站在站台上,却像自己正在走动似的。我小心地维持平衡以免掉下站台去。
  梦里的电车离我愈来愈近,愈来愈大。孩子们望向我,而我的视线也很低,我察觉自己在梦中也是小孩子。
  我走到电车旁停下脚步,抬头望向车窗。对还是个孩子的我来说,车厢非常巨大,车体表面没锈的部分只勉强残留着少许尚未剥落的漆。
  一个看上去很好强的孩子探出车窗低头看着我,梦境的右下角伸出一只小手臂,我想那是左眼所看到的我自己的手臂。那是只小小的,孩子的手臂。我将手伸往电车车窗,但车窗很高,当然是碰不到的。
  原本出现在窗户的脸孔突然缩回车厢内,过一会儿他又再出现,却是拿着小石子丢我。
  我站在车站站台上,忍不住“啊”地叫了出声。一旁的男子吓了一跳,看了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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