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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一]暗黑童话

_4 乙一(日)
  “就是会变水水的一直流出来嘛。”砂织说完又擤了一下鼻子。
  果然回到店里,还是会乖乖地把面纸团丢进垃圾桶里。
  昨天让我搭便车来的男子坐在吧台前。本来他低头趴在吧台上以口就杯喝着饮料,一看到砂织进来立刻坐直了身子。
  “砂织小姐!”男子满面笑容地挥了挥手。
  “哎呀,你来了呀。”砂织回了招呼。
  后来他们告诉我男子叫住田,听说是和弥的朋友。
  和弥生前和他只相处了一年的时间,所以左眼的影像中很少出现他。是到很后来,我才看到他跟和弥玩在一起的画面。
  住田去年才刚认识和弥。当时和弥醉倒在车站前的小酒馆里,住田搀着和弥回到砂织工作的这家咖啡店。那天在小酒馆好像是和弥与住田的初次碰面,两人马上成了意气相投的好朋友。
  后来,即使和弥已经过世,他仍持续到咖啡店来。
  “你的大学,不去上课没关系吗?”砂织问住田。
  “没关系啦,学校今天放假。”他涨红了脸说。
  我在一旁望着他,真是个容易看穿的人。
  “昨天真的很谢谢你。”我也跟他打了招呼。
  听说他是和弥的朋友,一股亲切感突地涌现。
  “我刚才听店长提到你的事情喔。”他友善地对我笑了笑。
  我坐到座位区去,远远望着隔着吧台聊天的住田和砂织。
  长得像熊一样的店长木村送来热牛奶,喝下去身子暖和多了。
  跟住田聊着天的砂织,神情和刚才走在路上时截然不同,仿佛完全忘却弟弟的事,预期开朗地和住田话家常。虽然心情有点复杂,我想或许这样也好。
  店里不见昨天坐在暗处的男人潮崎,不过名叫京子的老太太正坐在老位置上。彼此眼神交会时,她微笑着对我招了招手。
  “听说你是砂织弟弟的女朋友呀?”
  “什么?”
  “木村店长说的呀。”
  难怪,原来大家都是这么认为的。
  “我明明只说我是和弥的朋友……”
  我无法证实她,因为我知道自己脸都红了,真不想被人看到。
  “我才刚搬来这里,开始在这家咖啡店出没也只有几个月时间,所以没什么机会跟和弥说到话。”京子说。
  我努力回想京子是否曾经出现在左眼记忆里。和弥生前遇过的人数非常庞大,我无法一一记得每个人的长相。能够立刻回想起来的,只有像舅舅或是店长这种亲近的人而已。
  “真的好可怜,你要打起精神喔。我以前也有个跟你差不多年纪的孩子呢。”
  京子紧紧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布满了皱纹,手指硬邦邦的。
  我慢慢喝完了热牛奶,打算结账走出去。
  “不用啦,请你喝的。”
  木村说。
  “菜深,你要去哪里?”
  “我去附近散散步就回来。”
  “不要迷路了喔。”
  看砂织那么担心的模样,我笑着对她点点头。她说我可以在舅舅家继续住,要住多久都可以。
  步出咖啡店,原本在暖房里暖烘烘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冷却。
  我的目的地是刚才砂织带我去的和弥出事地点。
  一路上我想着和弥的事。他曾经在广大的小学校园里一个人独自哭泣,映在他眼中的美丽天空与植物的景象在我脑海苏醒。
  我很喜欢和弥。他眼中见过的所有光景,点滴丰富了我的心。一个人的一生,究竟能够在视网膜映上多少的事物啊。
  我非找出凶手不可。然后我要让他明白一件事:被凶手夺走的人生里,原本存在了多么珍贵的东西。
  和弥咽气的地点,气温感觉起来比别的地方要低许多。阴郁的天空下,道路两旁的杉树为地面蒙上一层淡淡的阴影,不时听见树林深处传来鸟儿振翅的声音。
  我不由得开始颤抖。两个月前,和弥在这处柏油路面倒下,而在他死去的那一瞬间,我看见了。紧追在后的凶手就躲在树荫里,远远望着被车子撞到的和弥逐渐没了呼吸。
  虽然很害怕,我还是努力鼓起勇气,从车祸现场的柏油路面转向路旁的斜坡,一脚踏进了长满杉树的林子里。我往山上走去,整个坡面覆盖着杉树的枯叶,踩上去很软。在和弥的记忆里,当初他是滚下斜坡后,飞出去掉到马路上。我决定朝他滚下来的反方向前进。
  我抬头往上看,却不见那栋蓝砖屋。眼前只有无数的杉树遮挡视线,仿佛连接成排的高耸柱子,我只能穿梭其间。
  原以为像这样爬着坡身体会逐渐暖和,刺骨的寒冷能因此缓和,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每跨出一步,体温就被冰冷的空气夺走一些,杉树林仿佛无声无息地吸去我的体温。我将戴着手套的双手插进棒球外套口袋里。口袋里还有一台即可拍相机,我打算用这台相机将证据拍下来交给警方。不知道和弥看到的那个地下室窗户里,还见不见得到相泽瞳的身影。
  就在这时,我发现了一件难以置信的事。
  我一直以为只要从车祸现场笔直地往山顶方向走,就能够抵达凶手居住的蓝砖屋,但是,现在在我眼前的,却是一道高达三公尺的水泥墙。墙的上方看得见马路护栏,似乎是另一条道路。我张望了一下左右,这面墙一直延伸到远方。
  我的脑中一片混乱。我努力回想和弥的记忆:和弥先是冲进屋旁的树林,穿梭树林之间不慎跌落滚下斜坡,最后掉到马路上。他在途中曾经先横越一条马路,翻过护栏,再跳下水泥墙吗?我很肯定和弥的记忆里并没有出现这样的画面。
  那这里究竟是哪里?不知该何去何从的我,只好沿着水泥墙走,看能不能找出通往上面那条马路的途径。
  不应该是这样的。我的心中满是挫折感。那栋屋子消失了,出现的竟是一道水泥墙。我完全无法冷静下来思考前因后果。
  终于,走了大约十分钟,水泥墙的高度愈来愈低,愈来愈接近上方的马路。
  这条马路弯弯曲曲地穿过杉树林,看来只要沿着和弥事故现场的柏油路一直往前走,就能衔接到墙上方的马路。
  水泥墙只剩及腰的高度,我纵身一跃跳上墙,钻过护栏来到上方的马路。
  我没找到凶手的屋子。随着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我察觉到这是一个多么致命的失误。再这样下去,是找不到相泽瞳的。
  要找出那栋屋子,除了从和弥的车祸现场沿着他当初的来时路逆向往回走,我想不出其他的办法。照理来说,这么做应该很自然就会到达那栋屋子的。
  但事实上却行不通。我毫无头绪,总之先沿着坡道往镇的方向走去。
  我打算多绕些路找找看,搞不好碰巧就让我撞见那栋蓝砖屋。
  结果那天我一直在镇上晃荡到傍晚。路旁老旧坏掉的自动贩卖机等等,好几个景物都让我的左眼发热,一一唤醒和弥在少年时代见过的景象。然而,对于凶手所在屋子的信息,我仍然一无所知。为什么现实状况跟和弥的记忆会有出入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唯独有件事停留在我脑海挥之不去。我在超市零食区里听到几个小学生谈论一个新闻,那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
  “是真的啦,我表弟很久以前看到的!”
  那个小学生手里紧紧抓着零食袋子,很认真地对朋友说。我在一旁观望,他的朋友都一脸半信半疑的表情。
  当时我正决定不下要买哪一种巧克力,因为那孩子声音太宏亮了,想不听到也难。
  “我表弟说那只狗的下半身都被车子撞烂了,还一直活得好好的!”
  “少骗人了,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其中一个孩子说。
  “可是我表弟说他真的看到了啊。他说那只狗看上去一点也不痛苦,只靠两只前脚趴在地上往前爬。一边爬,肚里的东西还一边掉到马路上。明明就只剩头和心脏,还活了将近两个钟头,后来是被冲过来的摩托车撞到心脏才死掉的……”
  4
  听见走廊上的脚步声,我醒了过来。从石野家客房的被褥爬出来,铺着榻榻米的房里空空荡荡,只有被褥和我带来的背包。
  我揉着眼睛走进客厅,舅舅已经起床了。
  “舅舅,早安……”
  话说了出口,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我好像把他当自己亲人了。
  舅舅吓了一跳,有那么一瞬间皱起了脸,仿佛被香烟熏到眼睛似的。
  “你穿那件衣服,我还以为和弥回来了。”舅舅指了指我身上的睡衣。
  睡衣是砂织帮我准备的,和弥初一那阵子都穿这件。
  我吃着砂织做的早餐,舅舅正打算出门去上班。
  舅舅的工作是到山上将砍伐下来的杉树搬上卡车,再运到制材厂。每天早上他都换上一件又旧又垮的工作服,开一台轻自动车往来事务所。(轻自动车,亦称“K-CAR”,为日本订定车辆规格中最小型的一类,车身长度小于3.4m,宽度小于4.8m,高度小于2m,排气量小于660cc。由于车税、保险等都很便宜,车体迷你于市区穿梭又方便,在日本深受欢迎。)
  舅舅正要上车时,我叫住他。
  “我想请您帮忙看一样东西。”
  我拿出相泽瞳的照片给他看,那是我从图书馆的旧报纸上偷剪下来的。
  “您曾经在这一带见过这个女孩子吗?”
  “你在找人?”舅舅从照片上抬起头来看着我。
  “差不多是那么回事。”
  “没看过啊。”他挠一挠一头白发,摇摇头。
  我也把照片拿给砂织看。她让客厅的电视一直开着,人在厨房收拾餐桌。她也说没看过相泽瞳。
  “你今天打算做些什么?”砂织问。
  “我可能会去和弥跟我提过的地方逛一逛。”
  “你不用客气就放心住这里喔。总觉得你跟自家人一样,好像和弥还在似的,你们连走路跟吃饭的样子都很像呢。”
  “砂织,你今天也去咖啡店上班吗?”
  她扭开水龙头,点了点头。
  “和弥过世之后,我每天不是家里就是咖啡店,其它的事情什么都没做。有时候一星期会出去一趟外送咖啡豆,不过都没离开这个镇就是了。”
  砂织不觉停下了手,呆望着水龙头流出的自来水。客厅电视正在播放晨间节目,到了占卜单元,砂织忽地关上水龙头,冲过去电视机前面。
  “啊啊可恶,处女座今天的运势居然是最后一名。”她一边擤着鼻子说。
  砂织出门前,把家里的备用钥匙交给我。
  “你这么相信陌生人没关系吗?”接过钥匙的时候我问她。
  “你要是偷了东西,我可饶不了你。”
  真是让人哭笑不得。送她出门后,我坐到暖桌前,思考昨天为什么从车祸现场无法走到凶手的屋子。
  我决定重新回想一遍在图书馆看到的左眼影像,那段因为相泽瞳的照片而开启、直到和弥被车撞上为止的影像。看过那段记忆之后,已经过了将近十天,我从背包拿出活页本,开始读关于那段记忆的笔记。
  影像中,和弥先是盯着接近地面的地下室窗户看,从那儿可以望见相泽瞳的身影。然后他环视四周,由此我得知那栋建筑物是用蓝色砖块砌成的。
  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并没有看到整栋屋子完整的模样。屋顶和玄关是什么样子的呢?
  总之,接着和弥试着用起子撬开地下室窗户,却发现有人朝这边走来。自己的行踪暴露了,和弥于是冲向屋旁的树林中打算逃走。
  接下来就是问题所在。昨天有一道挡住我去路的水泥墙,但和弥曾经跳下一道墙吗?我看着笔记,里面并没有出现类似的叙述。
  他从屋旁跑进树林里,穿越树林,跌落滚下斜坡,最后就是被车撞到的事故现场。
  我思考了一下,发现一个可能性。会不会因为某种缘故,所以和弥的尸体是被凶手移动过的?若是这样的话,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我在左眼影像里看到的场面,和实际的车祸现场有所出入了。
  不,不对。我怎么这么蠢。当时撞到和弥的驾驶是在当场就叫了救护车的。如果凶手现身搬动尸体,驾驶一定会发现。所以这个推论不成立。
  那么,如果是之前并没有那道水泥墙呢?也就是说,两个月前和弥死亡的时候,那里只是个很平常的斜坡,所以和弥才能够笔直地穿过杉树林往下坡跑。而在他死后,那一带便开始进行道路施工,在杉树林里铺上柏油路、装上护栏,还有那道水泥墙。
  只要找个人问问,应该马上就知道这推论正不正确,我只用问说两个月前有没有这条道路就行了。
  我整理了一下思绪,决定到咖啡店去确认这件事。说要找人问,也只有那儿有我认识的人。
  看了看手表,时间过真快,已经接近中午了。
  于是我前往咖啡店“忧郁森林”,想顺便在那里吃午餐。
  一推开门走进店里,店内依旧充满温暖的空气,我觉得好幸福,刚才脑中关于凶手等等不愉快的事情,马上一扫而空。我笑眯眯地过去吧台前坐了下来。
  店里只有木村在。
  “砂织出去买东西了。”
  我点了一份午餐。等了餐点,我欣赏起店里摆设的咖啡杯组。所有的杯组都一尘不染,一定是有人勤于擦拭吧。木村的手指那么粗,总觉得应该都是砂织在照顾。
  “这些全都是我擦的啦。”
  木村直视着我说,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语气里也带了点责备我没礼貌的意味。
  午餐送上来,我直接开口问木村:“和弥出车祸的那条马路,继续往前走会弯弯曲曲地通到山上去,那段路是什么时候铺好的呢?”
  他沉吟了好一会儿,应该是拼了命在回想吧,但得到的回答,却不是我所期待的。
  “已经很久了,我想不起来了。不过,能肯定的是一定完工超过二十年以上喔。”
  我有些失望,还是拿出相泽瞳的照片请他看。
  “那你见过这个女孩吗?”
  木村看着我说:“你好像警察喔。”一边摇了摇头,“不认识的女生。”
  “是吗……那,这一带有没有人行踪不明呢?”
  “倒是曾经听说有个孤家寡人的大叔突然失踪啦。”
  他叫做金田,就住这附近,好像已经好一阵子没人见到他的踪影了。
  “不过因为他不大受欢迎,又欠了钱的样子,应该是逃得远远的躲债去了吧。”
  这消息对我也没什么帮助。
  “那你知道一栋砖造的屋子吗?”
  “砖造屋呀?那天跟你聊天的京子小姐就是住砖造屋喔。”
  “是蓝色的砖造屋。”
  “蓝色的嘛……”店长一边寻思似的点了点头,“知道是知道啦。”
  出乎意料的答案吓了我一大跳。
  “真的吗?请你告诉我在哪里!”
  我激动地当场站了起来,他让我先坐下来。
  “你为什么想去那栋屋子呢?”
  斟酌了一下,我不能轻易说出可能有女孩被软禁在那里的事。
  “……我是听人家说的,听说那是一栋很特别的建筑,所以想去看一看。”
  “潮崎先生等一下就到了,他午餐都是在我们店里解决的。他也知道那个地方,不如请他带你过去吧。”
  我看着墙上的画,就是幅潮崎画的湖景,平静的湖面上倒映着森林。
  没想到是在这种状况下找到那栋蓝砖屋。请潮崎待我过去,然后呢?
  不对,不能让他送我到屋前。我的打算是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拍摄屋子四周能够当作证据的东西。所以我应该在快到的时候就下车,才不会被住在屋里的凶手发现我在进行调查,这点非留意不可。
  要是让凶手察觉有人在注意他就坏了,这么一来,可能至今仍活着的相泽瞳就会陷入非常危险的处境了。
  终于,潮崎推开店门走了进来,毫不迟疑地走到最后面的座位坐下。那个位置不太招得到什么光线,是店里最暗的角落,但在他眼里全店似乎只有那个座位。
  店长把他的餐点送过去。听说潮崎近乎神经质地总是在固定的时间到店里,点相同的餐点。而木村也都会帮他准备好一份没有肉的午餐,好像是因为潮崎觉得肉有一股血的味道,所以他都只吃青菜。
  木村过去跟潮崎讲我的事情。我远远看着他们俩对话,潮崎也抬眼看我这边,我跟他对上了视线。他的眼神很锐利,我紧张地朝他点点头打招呼。
  “他说吃完饭后,开车载你过去。”木村转过身朝我说。
  听说潮崎吃午餐大约要一个小时。在他吃完饭之前,我决定先看店里的杂志打发时间。
  自从记忆丧失以后,我读了不少小说。因为后来我没去学校上课,在咖啡店待久了,慢慢喜欢上了阅读。而且不只是小说,漫画和杂志我都看,当然内容全都是我第一次读到的东西。
  我在丧失记忆之前都看些什么样的书呢?读到动人的小说会流下泪吗?我会背下诗句吗?
  是我自己选择放弃这些美丽的回忆的,这让我心里有一股罪恶感。我也知道失去记忆并不是我的错,其实没必要这么想。但是再怎么说,当我改变了自己房间的摆设,决定挥别“菜深”的那一刻,我就已经背叛这些回忆,将它们抛得远远的了。
  我一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翻了好几本杂志。后来又到书柜前想找点别的书来看,却发现一本很奇怪的书。那本书很薄,小小的一本,而且还很新,是一本童话书。
  我翻了翻这本书,每隔几页就有插画。无数细细的线条填满整个画面,黑压压的,感觉非常诡异。
  画里有一只乌鸦,它的尖缘正从小孩的脸上叼出眼球。
  这幅画感觉很不祥,连伸出手触碰都会让人犹豫许久。然而,不知怎的我却无法将视线移开。这本书仿佛散发出某种妖术般的吸引力。
  正当我打算从头读这本书的时候,潮崎用完餐了。于是我把书放回书柜。
  “走吧。”潮崎对书柜前的我说,语气很冷漠。他披上了黑色的大衣。
  我紧张地坐上潮崎的车。我坐在驾驶座旁,木村在店门口向我们挥手道别,但他不知为什么一脸笑嘻嘻的。虽然不明所以,我也笑着对他挥了挥手。
  黑色的轿车静静地向前奔驰。我一点也不懂车,但车内座椅非常干净,感觉得出来很高级,空气里飘着一股芳香剂的香气。
  “等下我想先在镇上买个东西,不会花很多时间。”
  我点点头。
  “白木小姐你来这个镇,是给和弥上香的吗?”
  “您也认得和弥?”
  “见过几次。”
  “您是最近才来镇上?”
  “我去年刚搬来。”
  他提起了画的事。我既不懂车,也不懂画,不知道他是不是有名的画家。
  那幅挂在咖啡店里的画,好像是他在国外画的。
  “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想送幅画给那家咖啡店。”他开着车说道。
  不知道那幅画值多少钱呢?潮崎又为什么会决定住在这个镇呢?虽然很想问,但我还是没开口。他不算是健谈的人,我担心自己问东问西的会让他觉得烦。
  车子在一家农具行的停车场停了下来。
  我留在车上,他说去一下很快就回来。
  我手托腮靠在车窗上,呆望着后视镜。镜子里,潮崎正把买来的东西塞进后车箱。
  坐进驾驶座后,潮崎说:“接下来就去那栋屋子了。”
  我神情僵硬点了点头。
  凶手和相泽瞳就在那栋屋子里。我打算只要远远看得到屋子,就立刻请他让我下车。我只是要知道屋子的位置,还有通往那里的路线。
  车子在贯穿小镇的国道上开了一会儿,终于弯进岔路,往山的方向开去。
  “您买了什么东西呢?”
  “……上次地震的关系,我家墙壁多了些裂痕,”潮崎仍直视着前方说,“所以买了一些补墙壁用的东西。”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地震这回事,听说是我来到枫町前一天发生的。这么一提我才想起,我好像自从在医院醒来之后,还没体验过真正的地震。
  一面胡乱想着这些事,我呆呆望着窗外流逝的景色。突然,一个熟悉的景象跃入眼帘,我不禁喊了出声:“请停车!”
  车子旋即停了下来,潮崎用“发生了什么事”的眼神望向我。
  “有公园!”
  我一跳下车便往前冲去。
  前方是一个小小的广场,大半湮没在林子里。入口处拉了一条生锈的铁链,铁链下挂着一个写有“禁止进入”的牌子。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个公园好像已经没人使用了,到处长满了杂草。
  不过,溜滑梯和立体方格架还在,还有一座锈到看不出原本油漆颜色的秋千。
  我一眼就看出这是我在动了眼球移植手术后,医院月历上的照片成了钥匙,让我在左眼影像里看到的那座秋千。
  我一直杵在秋千前,潮崎也下了车来到我身后。
  “以前我曾经和砂织、和弥在这里玩呢。”我开始从各个角度望着秋千,“没有错,就是这里。”
  我好开心。自从来到这个镇上,我亲眼见到许许多多之前在左眼记忆里见过的景象,但是见到了这座砂织曾经微笑着坐在上面的秋千,尤其让我开心不已。
  我一跃坐上满是铁锈的秋千,却察觉身后的潮崎正盯着我看。想到自己这么没规矩,忽然觉得不好意思了起来。得稳重一点才行,我在心里暗自反省。
  “你从刚刚就一直怪里怪气的。”潮崎说,“不过还蛮有趣的就是了。”
  说完,他便盯着我的眼睛看。原本只是无意间望着我的眼睛,但后来却好像发现了什么东西,他的视线一动也不动。
  “怎么了吗?”
  “是我眼花了吗?怎么觉得你左右眼的颜色好像不大一样。虽然差别不大、几乎看不出来……”
  我笑了笑蒙混过去。要是让他知道我动过移植手术,有一只眼球不是自己的,大概又得花很多精力解释。我们回到车上,继续往目的地前进。一路上,潮崎好像还是很在意我的眼睛。一定是艺术家这种生物,特别会对不可思议的外貌感兴趣吧。我想多半是这个原因,也就没怎么放心上。
  不知不觉间,车子行驶在我曾见过的路上。两侧都是杉树林,大白天的,四下却一片昏暗。
  “这里是……和弥……”
  潮崎一边转动方向盘,点了点头。这里是和弥发生车祸的那条路。
  我总算安心下来,果然蓝砖屋只要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就会到的。左眼的影像跟现实状况并没有大幅偏离,只是些许的差别罢了。
  车子驶过和弥的车祸地点。像这样坐在车里通过他被撞死的地方,真的很难受。通过的那一瞬间,我紧闭眼睛,感觉背脊不停地颤抖。
  继续开了一阵子,前方出现左弯道,车子终于驶向与刚才来路相反的方向。
  在我的车窗这一侧,路旁开始出现护栏。护栏外并非地面,而是一堵水泥矮墙,看得见从矮墙下方高耸出来的杉树。那下面就是我昨天摸索着好不容易到达的地点。
  “这条路是什么时候筑好的呢?”
  已经问过木村的问题,我又再问潮崎。
  “我也不清楚,不过我搬来的时候就有了。”
  出现了一条岔路。
  “从这条路进去,就可以通到黑冢京子小姐住的地方。”潮崎说。
  接着,道路转朝右弯。
  没多久,潮崎把车停了下来,示意要我看外头。
  从我这侧车窗看出去,刚好能够清楚仰望这片斜坡。我把额头紧贴着车窗往上看。
  虽然茂密的杉树遮住了大半的视线,从笔直的树干间,我还是看见了那个颜色。
  蓝色。不过并不是晴朗天空的蔚蓝,而是深沉、接近黑色的蓝。
  我要找的那栋屋子,就在杉树林的那一头。我起了鸡皮疙瘩,心头涌上一股不安。距离有点远,无法确定屋子是不是砖砌的,但那个蓝色,我想和左眼的记忆里见到的应该是一样的。
  凶手就在那里,而相泽瞳就被软禁在屋内。凶手到底是怎样的人呢?
  虽然一直叫自己别去想,但左眼记忆里见到的相泽瞳身影还是浮上脑海。也许是我看错了,但当时的她看上去像是没有手脚的。
  她的手脚怎么了?如果是凶手的杰作,那要多么残酷狠毒才下得了手!
  “您也知道那栋屋子吗?”我问潮崎。
  于是潮崎把他所知道关于那栋屋子的事情告诉了我。
  于是我下了车。
  “其实我只要确认那栋建筑师真的存在的,就够了。因为我跟和弥打了赌,我本来一直不相信真有那栋屋子的。”
  “如果你要回去了,我可以送你到咖啡店喔。”
  我婉拒了他的提议。
  “很谢谢您,不过我已经记得路了,我想走回咖啡店。”
  说完我低下头向他致谢。潮崎一脸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发动车子离开了。
  没有被发现我的声音在颤抖吧?我的举止应该看起来够自然吧?
  因为,刚才他告诉我关于这栋屋子的事情——
  “听木村先生说,你很想看看那栋屋子,不过要不要上来喝杯茶?”潮崎看着我的眼睛,说,“你不用客气,那屋子是我在住的。”
  潮崎的车子离去后,我走进路旁的针树林里打发了一些时间,犹豫是不是要马上靠近那栋屋子。我想还是等他进屋里,已经休息了以后再接近那一带。
  他就是住在蓝色屋子里的人,他就是凶手。而我却毫不知情地坐上了他的车,还和他聊了那么久。现在想想简直难以置信。
  我想起刚才离开咖啡店时木村脸上的笑容,那是因为他隐瞒了潮崎就是蓝色屋子主人的关系吧。我有点气木村开这种玩笑,虽说现在不是该发脾气的时候。
  过了大约半个钟头,我终于要做好了心理准备,朝那栋屋子前进。
  眼前这条路的往来车辆非常少,十分钟也不见得有一辆车经过,但顺着这条路往下山方向去却会到达和弥出车祸的现场。或许只能说他运气实在太差,从半途跳出去马路上还碰巧有车经过让他撞上。他是被潮崎一路追赶,最后才不巧撞上经过的车子的。
  我想往蓝色屋子移动,却不知道该沿着马路走还是穿越杉树林。如果走在大马路上,潮崎刚好开车经过发现,又得麻烦地解释一堆不可,于是我选择了树林。
  这里跟和弥出车祸的地点一样,道路有一侧是陡峭的杉树林。这一带的山路好像都是这样,一边是很陡的斜坡,另一边则是有些高度落差的护栏。
  我小心翼翼地爬上斜坡,一边留心不要跌倒。一地的枯叶,踩上去似乎很容易滑跤,但爬到比较高的地方之后,坡度就变缓了。
  越接近蓝色屋子,杉树以外的树木就越多,枯树们仿佛伸出触手般伸展着树枝。我记得在左眼的记忆里也是这样,刚逃进树林里的时候,也是一边与树枝奋战一边往前跑。
  林子里非常冷,吐出来的气化成白雾消失在林间。我每走过一棵树,便用戴着手套的手拍一下树干,一路上这么数着树木的数量往前走。不过,在超过五十棵树之后,我就厌倦这个游戏了。
  终于,蓝色屋子耸立在我的眼前。这是一栋两层楼的屋子,而且果然是砖砌的没错。在我眼中,这栋屋子就像一头蜷曲着身子栖息在黑暗里的巨大生物,它蛰伏在森林深处,从杉树林间歇望着人间俗世;又或者像是眯细了眼观察着人类的一头不祥的生物,一走进它的身边,便感受到那阴郁的眼神正笼罩着自己。
  一直站在原地抬头看向砖壁上方,有种错觉这整栋屋子好像在呼吸,宛如生物呼吸时肺部的舒张起伏,砖墙好像也静静地缩张着。
  我的双脚无法动弹。我知道自己正在做一件多么危险的事,要是被发现了,我的下场会如何?一直要自己别去想,但最糟的状况仍然浮上脑海。一想到这些,我就无法再靠近屋子一步。
  我闭起眼睛,努力回想着和弥与相泽瞳,好帮助自己鼓起勇气。
  我把手伸进口袋拿出相机,然后藏进树林靠近路旁的地方先环视四下,确认潮崎不在附近。
  我隐身枯树间穿梭着走出林子,靠过去屋子将身体紧紧贴着外墙。
  摸了摸墙壁。没有错,就是左眼见过的屋墙。即使是透过手套,还是感受得到墙壁表面足以冻结魂魄的寒气。
  我抬头看。整栋屋子笔直地耸立,深入灰色的云中。
  沿外墙继续移动。我一边望向地面,寻找应该存在某处的地下室窗户。
  屋子的四周都是森林,墙壁与树林之间有一小段能够通行的空间,地面是裸露的泥土,表面滑不留丢的。墙与地面垂直交接的地方,有好几个花坛,跟屋子是用同样的蓝砖砌成的,但里头只长了枯黄的杂草。
  没有被森林围住的只有玄关那一带。不过我并不想太招摇,决定不走过去了。
  我再回想左眼的景象。地下室窗户并不在玄关那边。而且和弥当时是利用墙角藏身,所以地下室窗户应该就在离墙角不远处。和弥接着逃进森林往山下方向跑,所以那个墙角应该在靠山麓那一侧。
  要不了多久,我便找到很接近左眼景象的地方,那是位于西南方的墙角。
  四周的景象也几乎相同,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经过了一段时间,附近植物的模样和形影似乎有些微差异。
  但我还是到处都找不到地下室的窗户。我推测应该是和弥看到地下室窗户的位置,现在只见砖砌好的花坛,任枯黄的杂草在里面丛生。
  说不定是潮崎特地盖好花坛好遮住地下室窗户呢?和弥过世已经两个月了,在这段时间内赶工砌好这些花坛,并不是什么难事。
  把花坛敲坏的话,或许就能找到地下室的窗户了,不过这些砖块看来非常坚固。
  地下室窗户已经被封起来,我拍不到照片当证据了。
  虽然不甘心,但今天还是先回去吧。若要继续在四下走动找证据,我需要更强有力的心理准备。
  我瞄了瞄屋子后方,紧靠着墙有一间老旧的木造仓库。我想起潮崎今天在农具行买了东西,说要拿来修补墙壁用的,说不定就放在里面。
  我想在回去之前看一眼里面放的东西,于是往仓库走去。
  二楼传来开窗户的声音。
  我突地停下脚步,身体紧贴住墙,小心翼翼不发出一点声音地悄悄离开那个地方。说不定现在潮崎正从窗户探出头来。
  我逃进森林里,跑在和弥或许曾经跑过的路上。我回头张望,潮崎应该没追上来,但是在我心里,却一直有个人影紧随身后挥之不去。
  最后我小心地走下斜坡来到马路上,直到这时才终于从恐惧中解放,我不禁偷偷哭了起来。
  5 ◇某童话作家
  他望着手掌上几乎被打烂的苍蝇,这个小东西刚才一直困扰着没有手脚的相泽瞳。
  “快被它烦死了。”女孩在沙发上,松了口气说,“因为我就算想赶走它也没办法呀。”
  苍蝇不是因为女孩的伤口腐烂才靠过来的。被三木弄伤的身体并不会腐坏,那只苍蝇只是凑巧飞到相泽瞳的身边而已。
  三木用手掌把停在布袋上的苍蝇拍烂,苍蝇的体液把瞳的布袋染出一小块污渍。
  三木看了看黏在手心的苍蝇,苍蝇还不停蠕动着。
  “真麻烦,连只小小的苍蝇都杀不死。”
  三木走到书房窗户边,想把苍蝇往外丢。
  因为是害虫,要不就得弄到它完全不动了为止,要不至少弄到它几乎没动静之后才往外丢。
  “那只苍蝇应该也会没死透就成了蚂蚁的食物吧。”瞳说。
  窗户开到一半,三木突然停下动作。
  他谨慎地将头伸出窗外,看了看四下。
  “有人吗?”
  书房窗户在屋子的里侧,外墙和环绕屋子的森林之间有一小段空间,三木觉得那一带似乎传来了声响。
  没有人。是我太多心了吗?
  “一定是救兵来了喔。一定有人发现你是绑匪了。”
  三木把瞳留在原处,兀自离开了书房。
  “你要去哪里?”瞳问。
  停了一下,她恍然大悟地接着说:“啊,对了,你要去埋大叔。”
  前不久,金田正在地下室里死了。
  “大叔的样子怪怪的。”
  之前三木送瞳去地下室的床铺时,持永幸惠在置物架的另一头这么对三木说。那个时候,金田正已经在地下室的角落迎接死神到来了。
  三木拿着刚买的新铲子走出屋外,沿着砖砌的外墙来到屋子的后方。
  望了望四周,刚才在二楼窗户觉得似乎有人的动静,现在已经消失了。
  身旁成片的树林静静伫立,三木拨开身前交缠的枯树枝往林子里走去。没多久,便发现一个非常适合埋金田的地点,于是他将铲子前端刺进地面。地面因为结冰而有些硬,不过还不至于挖不了坑。
  第一次遇到金田,是刚搬来这栋屋子没多久的事情。他记得很清楚那是他把持永幸惠和久本带到地下室的两星期前。
  三木当时几乎不和附近邻居打交道,因为屋子在山里,所以除非自己主动和附近的人往来,否则是不会有人特地大老远跑来找他的。当时他总是悄声无息地、一副没人住这屋子里似的独自过着日子。
  也因此他到后来才知道金田是本地的居民。
  金田来到这栋屋子的时候,用一种看到奇怪生物的眼神看着自己。
  “我一直以为这里没人住呢。”
  于是三木试着邀他进屋来。金田有点犹豫,还是踏进了玄关。
  “我穿着鞋进来没关系吗?总觉得,你家好像一座城堡喔。”
  金田是个一脸穷酸相的男人,个头矮又驼着背,头发已经秃了一半。他好像对于三木过着怎么样的生活、以什么工作维生相当感兴趣。
  外头下起雨来。三木将视线从金田身上移开,上楼到书房把开着的窗户关上。
  这时,一楼传来金田的惨叫。他趁屋主不在场,偷偷打开了冰箱,结果看见蛋槽里摆了一个个的耳朵和手指,那是三木还没搬来这之前便一直收藏着的。
  金田瘫坐在地上,三木用菜刀刺进了他的肚子,再拿手边的封箱胶带把他捆一捆,押进地下室。
  “……好不可思议的感觉喔。”
  金田望着插着自己肚子上的菜刀,似乎很感动地低喃着。他的眼中露出幸福的光彩,仿佛忘却为什么自己不觉得痛。
  三木让他靠着地下室的墙壁,问他接下来怎么办。想死?还是想活。
  想死的话,只要把头切下来就好。依照过去的经验,只要将大脑和心脏分开来,要不了多久就会死了。再不然,选择静静地等肚子的伤口愈合也行,三木造成的伤口一旦愈合,全身的生命力便会消失,接着只要放任不管,应该就会因为饥饿和老化的侵蚀而慢慢死去了。
  金田选择活下来。
  于是三木将他的肚子纵剖开来,划开皮肤,割开肌肉,便看见肋骨和内脏。这个时候金田已经完全无法开口了。
  三木把金田的身体里外对翻了过来。
  先切开身体,里面的东西暂时先全部拿出来。然后把外面的东西放进里面去,里面的东西移到外面摆放。
  手脚变在内侧,接着包覆上皮肤或肌肉,骨头则是一根一根切断,转个方向之后用螺丝固定,再用内脏装饰外表。因为这样使得内脏失去支撑点,他便用钢丝将他们固定住。
  整段过程里,金田既没死,也没失去意识,血也几乎没流。三木从老家带出来的手术刀似乎会下意识地自行避开血管,所以即使流了血,也很快便止住了。而金田暴露在外面的内脏,也不可思议地没变干,始终保持着水嫩的鲜艳光泽。
  到了最后,金田从头部以下,成了一个里外完全对翻的模样。裸露在外的内脏,或是软趴趴地垂挂在钢丝上,或是好好地系在头上。
  金田几乎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放着不管的话,他一定会被自己的重量压垮的。所以三木从地下室的天花板垂下几十条钓鱼线和钓钩,把金田的内脏和钢丝一一牵线挂上,硬是让他立了起来。在里外对翻的身体下方,露出了折进身体里的手指和双脚,偶尔还会像青蛙弹跳似的轻轻动个几下。
  金田还有意识,所以可以从眼神得知他的感受。他的眼中带有畏惧,虽然流着泪,但三木知道那只是因为神智恍惚的关系。
  再望了望成品,觉得金田脸上的鼻子和嘴唇似乎有点多余,于是三木将脸部纵切开来,把皮肤和肌肉往后脑勺包过去,便露出了头盖骨。这下只剩下包裹着意识和眼球的头盖骨了,还有表面粘着一些嫌麻烦而没削掉的牙龈等肉片。没了眼睑,嵌在眼窝里的两颗眼球直追着三木的一举一动看。
  身体的部分可以靠天花板垂下的钓鱼线支撑,但是颈部以上却变成垂头丧气的模样了。因为在裸露的头盖骨上方,并没有能钩住钓钩的部分。
  于是三木在头盖骨顶端打上钉子。他知道就算钉子前端打进大脑里也死不了的,所以他选了根长钉子。铁锤每敲一下,金田的头就因敲击而摇晃。钉子大概敲进去一半之后,便绑上从天花板垂下来的细线,调整到他不会低着头的角度固定住。
  至此,三木决定停手了。
  虽然无法眨眼睛,但金田的眼球总是湿润的。他没办法说话,但是透过眼球转动便能够沟通,或者是轻微抽动着被反包在内侧、露出身体下方的双脚也足以传递情绪。
  金田这个全新的身形中,不见以往的穷酸相。这是一个从天花板垂吊下来的内脏聚合物。中心是宛如太阳一般红色的块状物,正以一定的速度脉动着,将血液送至全身;切断的血管很快便修复完成,覆盖住全身;裸露在外的心脏散发着庄严的光芒。
  从金田随身的物品,三木得知了他是附近的居民。
  挖好了坑,三木放下铲子,走回屋子的方向。他得把金田的尸体搬出来才行。
  听见鸟儿振翅的声音。抬头一看,一只黑色的鸟停在屋顶上。林子里树叶落尽的树木宛如枯骨,林木之间传来乌鸦冷冷的眼神。
  屋子的后方,有一个仓库,是从前住这里的人留下来的。他用手指勾住门板上的凹陷处,使劲拉开。木门大概是蛀掉了,不这样是打不开的。
  木拉门吱吱嘎嘎地往旁边滑开,于是金田的手和脚出现了。手脚以外零散不好搬的部分,全被包进垃圾袋里,这些东西之前三木便从地下室搬上来,放进这间仓库里了。
  金田的死因是地下室的老鼠。老鼠爬上金田内脏外露的身体,啃掉了心脏。久本真一和持永幸惠发现他不大对劲的那个时候,他早已断气了。
  三木正要把装内脏的垃圾袋拖出仓库。
  这时,他的眼角余光看见某样不熟悉的东西,于是他停了下来,有个什么东西掉在一旁地上。
  三木拾起那样东西。这不是他的,他想起刚才打开窗户的时候觉得有奇怪的动静。
  果然,有人来过这里,千真万确。他一向很相信自己的直觉。
  这里偶尔会出现一些发现了三木的罪行、或者是觉得三木的举止可疑而前来调查的人,他们在三木家附近悄悄地东探西查。他把这些人统称为“访客”。
  以前,曾经有一名年轻男孩来调查这栋屋子,那时候也有一种受到监视的感觉。
  那个人已经掌握到任何犯罪的证据了吗?这样的话,便不得不封口了。就跟之前那位一直调查屋子四周的访客一样。
眼之记忆·下
  3
  倚窗而坐的少女在某一天如此说道:
  “好可怕……”
  少女的两个洞穴中分别塞入了乌鸦所送的[填塞物],虽然眼球的走向非常怪异,但少女似乎能够准确地捕捉到当中的景色。她全身颤抖着。
  “小姐你怎么了?”
  乌鸦把沾满血的新礼物从嘴里放下。
  “只要把从您那里得到的[填塞物]放进去,我每次都能看到非常美丽的梦境,对于失明的我来说真是非常宝贵的经验啊。只是,我最近发现您给的[填塞物]当中,都会有一个可怕的东西出现。”
  “可怕的东西?”
  少女刚一点头,其中一边眼窝中的眼球便噗咚、地掉了下来。少女把它捡起来,放入用来保存眼球的玻璃瓶中。眼球多到快要从瓶子当中滑出来了。
  乌鸦讯问少女“可怕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但少女只是不断地摇头。
  “我不知道。只是一瞬之间捕捉到的影像而已。就像怪物一般的身姿,不知为什么我就是能感觉到那是一个可怕的东西。但是……”
  不安的表情一转,少女对乌鸦露出了一脸微笑。
  “请不要在意。您给我带来的礼物每个都非常棒。光明与色彩对于一直处于黑暗当中的我来说,是多么令人安心的救赎。”
  少女向着停留在圆形桌子上的乌鸦伸出了双手。乌鸦认为少女应该是希望和它握手吧。在它很喜欢的电影当中就有类似的一幕。只是少女的脸与双手都稍稍抬得比较高。如果乌鸦不是鸟类而是人类的话,大概早就去亲吻少女的掌心了。
  “连姓名都不愿意透露的不知名的先生,您真的存在么?我连您的手都没碰到过……”
  乌鸦的胸口想要被撕裂一般。它不能与她碰触,因为它不是人类。如果这件事情暴露了,少女一定会非常伤心。
  “对不起,小姐,我不能与你握手。几年前我到外国旅行的时候感染到一种非常严重的传染病。只要有身体接触,就会被那种很严重的疾病所感染。在你接触到我身体的一瞬间,大概会立即抽噎不止吧。”
  说完话后,乌鸦便飞出窗外。尾巴所朝着的方向能够听到少女的回答,但乌鸦却毫不犹豫的摆动着自己的双翼。它那发达的鸟类胸肌当中有种连它自己都不明所以的、像要被撕开一样的悲哀。
  它就那样往城市飞去,为的是寻找新的礼物。
  那是一件必须得慎重行事的工作。要说原因,其实是由于最近人类对乌鸦的警备加深了。
  在此之前,乌鸦袭击人类时偶尔也会被其他人目击到。因此,黑色的鸟类会袭击人们眼球的事情就在城市当中流传开来了。
  大人会用枪射击城市当中出现的乌鸦,而孩子们则因为害怕被袭击而总是用双手挡住眼睛跑回学校。
  乌鸦也曾被抢射击过,幸好没有瞄准才逃过一劫。不过也因此,乌鸦每次在城市的上空飞行时,都必须飞到下方察觉不到的高度才行。而为了安全地把礼物交到少女手上,乌鸦只好不辞劳苦地飞到传言没有到达的远方城市去。
  同时,乌鸦也想到了好些夺取人类眼球的方法。
  偶然之下,乌鸦在一处民家密集的地域中发现到一个有小洞的墙壁。洞穴是正好足够一个人用眼睛窥视的大小。乌鸦就躲在墙壁后边,当外面道路有人通过的时候,它便假装人类发出声音。
  “喂——,那边那位,请稍稍止步。然后无论如何请来看看这个小洞。这么做的话,就能看到墙壁里面非常棒、非常漂亮的东西哟”
  乌鸦会屏息静气等待所有被这句话骗到的人类,他们的眼球与洞穴交合的一瞬间,乌鸦就会在里侧用嘴快速地刺过去。黑色洞口的彼端,只要有人把头伸到洞口,一个小时之后,便绝对可以见到少女充满愉悦的表情。
  不管是被手持木棒的人类殴打猎杀,还是被沉重结识的石头驱除赶走,乌鸦仍旧一如既往的靠近人类,把自己的嘴巴染成鲜红。
  它会躲在树枝或者屋顶上方悄悄观察人类,一见空隙便箭一般飞下来。
  面对突然出现的、大到足以挡住视线的黑色翅膀,人类都会因惊吓而睁大双眼,而就是那一瞬间,乌鸦便夺取到对方的眼球。
  由于长时间与人类抗衡,有时候它甚至是在意识模糊的情况下夺取到眼球的。
  在被殴打的时候有不小心弄破眼球的情况,也有含在嘴里时不慎吞下肚子的情况。
  某日,得到新眼球的少女对乌鸦说了许多从那[填塞物]当中见到的有趣光景。看来那眼球的主人经常到外国旅游的样子,少女对得到这么好的礼物而感到喜出望外。
  离开少女家后,乌鸦偶然飞过一片墓地。墓地位于小丘之上,四周并无任何民家。入夜之后,只有列队整齐的石碑被月光照得发白发亮。
  似乎有人将要被埋葬入土。乌鸦降落到枯木上眺望,只见一个男人正用铁揪挖着土。
  洞穴一旁有具全身被布包起平放着的尸体。
  布头所露出来的一角恰好能看到死人的衣服。乌鸦对那衣服有印象,看来那是先前被乌鸦叼走了眼球,受到太大打击而死去的人类吧。
  观赏完埋葬尸体的过程后,乌鸦拍打起那乌黑的羽翼离开了墓地。不一会儿四周便暗了下来,只有月亮孤独地散发淡淡光明。
  日复一日的作业,使人们对乌鸦的警戒加深了。
  4
  “您听我说哦,我已经决定要接受手术了”
  某一天,少女说了这么一句话。
  目前为止的技术要治疗少女的眼睛并不太可能,但是医学的进步在飞速发展却是有目共睹的。
  “只要我能医好,就可以看到您了呢!”
  少女高兴的说。
  “小姐,能顺利治疗就太好了,恭喜你。”
  乌鸦嘴里这么说,其实心里却正在犯愁。
  要是少女恢复了视力,铁定会惊讶于它这个“不知名的先生”的真实身份,同时也会发现到一直以来被她称为[填塞物]的东西,其实便是从其他人类身上抢夺回来的眼球。
  只要是为了少女,乌鸦并不在乎到底会害谁死掉。虽则它也知道自己所干的事并不正确,可惜鸟类的心并不会为它产生任何罪恶感。
  但眼前这个温柔的少女,如果知道有人因为她而死掉,一定会非常悲伤,然后责备乌鸦的所作所为吧?它不要让事情变成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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