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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风来-鲍鲸鲸

_5 鲍鲸鲸 (当代)
我溜达到村子里,租了辆自行车,租一整天,才人民币十块钱,可以骑着到处晃。我骑着车向村外出发,上午的阳光正好,风软软的扑到脸上,草坪旁的电线上,横七竖八的晒着小孩的短裤和袜子,随风飘舞,也是能击中萌点的一幕。路过一户农家时,一个小女孩坐在门口,妈妈蹲在她身后,两人转身对我露出灿烂一笑,温暖的让人一哆嗦,我骑到两人身边,想下车聊聊天气,但仔细一看,妈妈蹲在小女孩儿身后,是在给她抓头发里的虱子,我又赶紧一个转弯,骑回了正路里。
骑了十几分钟后,我开始气喘吁吁起来,肺部开始发出漏气般的嘶嘶声。身边的景色还是那么清淡田园,但我没劲儿看了。只是麻木的踩着脚镫子,在心里发出“嘿咻嘿咻”的悲壮鼓劲声儿。
一边逼着自己往前骑,一边回忆,自己到底有多少年没骑过自行车了。
最后一次骑车代步,还是刚工作的时候,工作的地方离自己住的地方不远不近,属于坐车不值得,走着又太远的距离,算计来算计去,花150买了辆二手自行车。第一次骑到我们那栋写字楼前面时,保安说楼前不能停自行车,我又怕车停在路边会被偷,于是就骑着车在周围晃悠,终于找到一个不算远的居民小区,把车停了进去。
后来的一段日子里,每天下了班,我都要先走到这个小区里取车,每次都是晚上六点来钟,正是小区里家家户户做饭的时刻,整个小区里,都弥漫着一股凶猛的灶台味道,那味道里有肉丝炒尖椒,有炖肉,有炸鱼,如果呆的时间够久,都能闻出哪家吃饭口味比较轻,哪家的菜放了很多油。有的窗户会突然打开,一把声音横冲直撞的甩出来:“xxx!回家吃饭!”路上的人拎着啤酒,相互碰到,也会问:“呦,还没吃饭哪!”“饭早得了,儿子还没回来呢。”
每天,我都是听着热闹的寒暄声,闻着这种家里饭菜活生生的香,默默的取上车,离开那个小区,在路边的小饭店里吃一笼包子,或者一碗桂林米粉,然后回到自己的出租屋里。
再后来,那辆车还是丢了,就丢在那个小区。去取车的我,盯着那一小块空地,心里突然松了一口气。我最后一次好好闻了闻院子里家的味道,然后转身走了,那小区我再也没去过。
苟延残喘的骑了半个小时,我的小腿已经彻底废了,脸上的汗都能把防晒霜揉成面粉团。骑到Rapti河边时,我把车往路边一扔,像条泥鳅一样蜷缩着黏在躺椅上,开始晒太阳。
歇了一会儿,旁边的空地上开始热闹起来,当地的小孩们踢起了足球。仔细一看,KC,王灿,还有他的两个小弟也混在里面,和另外几个老外游客组成一团,臭不要脸的欺负着一群小男孩,小男孩们也有办法,凭着自己的身高优势,肆无忌惮的带着球撞向成年对手们的下盘。在KC他们数次嚎哭着捂着命门倒地后,经过双方友好协商,KC一方捞到了一个罚点球的机会,王灿站到了充当球门的草棚前。
又黑又瘦的小守门员目光火辣的瞪着王灿,王灿弯身把球摆好,也不示弱的回瞪回去,但右手却诡异的在上衣口袋里掏着什么,一老一小把气氛搞的还挺紧张。
王灿深呼吸两下,左脚缓缓抬高,小男孩后背弓起,像个小狮子一样随时准备扑出来。王灿把脚的半空中定格两秒,用力迎向球,小男孩张牙舞爪,半扑着蓄势待发——就在这时,王灿的手突然从口袋里抽了出来,攥着一个东西,用力朝球门左边掷了过去。
小守门员盯着这个移动的物体就朝左边扑了过来,这时,王灿脚起球飞,踏踏实实的把球踢进了球门右边。
球以这种不要脸的方式踢进去以后,王灿居然好意思开心,而且开心的丧心病狂,还把KC拽过来要一起拥抱。球门边上,纯真的小男孩拿着王灿用来声东击西的那幅墨镜,一时反应不过来——不过那个墨镜,他还真的扑住了。
我收回目光,实在不忍心再看下去。面前的河里,又有一群游客,像昨天的我一样,陪着大象洗澡,被虐的很满身是泥;空地里,小男孩们正围攻王灿,王灿嘻皮笑脸的左躲右闪。四周一片欢歌笑语,我身边的躺椅上,一个外国老头睡的正香,酣声阵阵,肚皮上的肉随着呼吸自由的颤抖。
就这么活着,也真是不错。欢天喜地,歌舞升平,粘上泥可以立刻洗净,受了气可以立刻还击,就这么凭本能混不吝的活着,像上大学时的我,像现在的李热血,像不犯2逼时的王灿。
我正陷在一派平和的想象中时,电话响了,是主编打来的,我很惊讶的接起来,感恩的想,她终于意识到该打个电话问问我的平安了。
“小程啊。”主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没起伏。
“您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你一直没上msn啊,怎么回事?”
“哦,我现在在尼泊尔的偏远山区呢,这边网不稳定,也只够给您把稿子发过去的。“
“那我抓紧时间说,小程,你最近给我的稿子,写的不行啊。”
“什么?”我拿着电话,一愣。
“除了第一篇还凑合,后面那两篇,写的太普通了,都不像你的风格了。这个专栏,不是要你写你的真实感受,也不是纪实的新闻稿,你得把它美化,让大家看了以后,立刻有去尼泊尔的冲动,这才行。你现在写的,太朴实了,不行。”
“可是我看到的尼泊尔,就是这样啊。您不能让我生编吧?尼泊尔的吃的喝的,就是这么简单这么糙,这就是尼泊尔啊。”
“那我当初派你去北京的郊区农家院考察不就完了么?我们何必花这么钱送你去尼泊尔呢。”
“您别这么说啊,您要不现在就来这儿看看,吃的就那么几样,更别提什么就餐环境,碗碟搭配了。电说没有就没有,就更不可能有灯光氛围了。这个地方就是这样,可是它也有让我受感动的地方,我老老实实写出来,不行么?在北京用的那套,在这儿不好使,我要还是那么写,显得太假了。”
“小程,你怎么又活回去了呢?你还记得你第一天转到我手下来写美食专栏,我告诉过你什么?我当时告诉你:你现在可能一个月赚两千,但是你写必须写出你一个月赚两万的生活,你要让读者羡慕你,嫉妒你,嫉妒你吃的好住的好,羡慕你的生活,让他们有奋斗的动力,这就是咱们这种杂志的意义。至于你月收入两千,怎么写出月收入两万的生活,这是你要解决的问题。这些年我已经把你调教的差不多了,怎么一出去,就又打回原型了呢?别跟我讨论虚伪和假的问题,我付给你稿费,不是让你做自己的。没有人想听你的感受,明白了么?”
我拿着手机,没说话。如果是以前,我一定早就开口说:“您说的太对了。”但这次,话到嘴边,我却说不出来。
“赶紧把稿子重新改改,这次我对你的要求是:身在尼泊尔,但要写出托斯卡纳的感觉。要时髦,要高贵,要有名媛感,懂了么?
“……懂了。”
“多用一些fabulous的形容词,ok?”
“……ok。”
挂断电话,阳光好像在短时间内变刺眼了,晒的我有点晕。让我有点发懵的,不是主编对我说的话,而是我脱口而出对主编说的那句:“我要还是那么写,显得太假了。”
我很久没觉得自己特别假了,因为我生存的世界里,很难分的清除什么是真的。在写专栏之前,我是这个杂志社的软文写手,在做软文杂志写手前,我是广告部的文案。这两个工作大同小异,唯一需要掌握的技术,就是撒谎,用谎言虚构出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世界,告诉别人我在这里活的真好。
在大款开给小蜜打发时间的昂贵饭店里,我可以吃出“钻石般的幸福感”,在自称有蓝带学校糕点师的装逼咖啡馆里,我喝到了“满满一杯的诚意”,在洗剪吹要上千,但洗发水是灌装的坑钱发廊里,我剪发后,“充满了拥抱新世界的勇气”。
这就是我的工作,蹲在电脑前,一边吃外卖,一边用电脑堆出一个个外表华丽的闪光体,供别人在上厕所时,上班偷懒时,或是挤地铁时消遣时间。一百个读者里,大概有一个人,会在看完我虚构出的生活后,痛心的感慨:那才是人过的生活。但她也许想像不到,写出这文章的我,可能就站在她隔壁车厢的地铁里,哈欠连天的想着,该怎么编下一篇用来止痛排便的精神垃圾。
上大学的时候,我学的是新闻传播。给我们讲第一节课的,是一位老先生,他的开场白是:虽然你们上的这所学校,很难称得上是名校。但你们所学的专业,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专业,因为你们今后,将成为这个世界上的扫雪工。假象,虚伪,流言,有的时候会像大雪一样,盖住这个世界,大家都出来赏雪,说这个世界真美,但是,雪盖住的那个世界,才是真实的,所以我们需要扫雪工,把那些迷惑人的假象清扫掉,就算你在扫的时候,有人会骂你,有人会抗议,指责你把美好破坏了,但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你在做的事,是正确的。所以,今天,我在开始讲课前,先感谢你们,谢谢你们选择这个专业。
毕业后,我再没有回过母校,也没有再见过这位姓周的老先生。如果让他知道,我不光没当上扫雪工,反而成为了为虚伪添砖加瓦的一员,他一定会失望吧。但离开学校这些年,我心里最难过的事就是,他和他的这些话,已经不能再保护我。
不远处的空地上,那群人不踢球了,都冲进了河里,一边喝着啤酒,一边调戏象群,王灿,KC和那群游客,都混的满身泥。刚刚的小守门员,已经把王灿扔给他的墨镜戴在了脸上,看样子王灿是送给他了。小男孩一辈子可能都会把这个墨镜留在身边,因为这是一个大男孩耍诈进球的证据,但他可能短时间内都不会知道,也不会有人告诉他,这个墨镜的牌子是爱马仕,如果卖掉的话,够买一头大象了。
我默默的从躺椅上站起来,推着自行车,离开了晴空万里的河边。因为河边的这个世界,没有人懂,也没有人在乎一个爱马仕墨镜的价值。但是我懂,我也不能不在乎。
骑车离开河边时,三年前,每个傍晚从那个居民小区里骑车离开的感觉,又瞬间回来了,那种感觉仔细的想想,类似于一种被拒绝感。但和三年前有一些不同的是,那时的我,强迫自己头也不回的离开,在心里告诉自己,你想要的,根本不是这种普通无趣的生活。但是这次,我骑车离开时,却回头看了看。

明天就要离开奇特旺了,下午要参加酒店组织的最后一次集体游览,游览的项目是个重头戏--坐独木舟去雨林里观鸟看鳄鱼。KC考虑到我们这支队伍里潜在的民族分歧,很大气的安排了两条船,一条船上坐着印度大家庭,一条船上,除了船夫,只孤零零的坐着我,和王灿。
船从河边出发,顶着烈日,缓缓的往雨林里划去。河面忽窄忽宽,茂密的雨林在头顶时聚时散,阳光一柱柱的散在树林里。
船划的很慢,船夫不时站起来,用英文指着某棵树,让我们留神:看,鸟!我们就立刻操起望远镜,一阵扫视。
小独木舟吃水很深,我们的船舷几乎快要和水面持平了,这搞的我很紧张。但坐在船尾的王灿很悠闲,脚搭在船边,斜靠在座位上,一边喝着罐装啤酒,一边嘴里哼着歌儿,调子荒腔走板,但一刻都不间断,就这么在我脑袋后面像废气一样打着旋。
当王灿把陈奕迅的《好久不见》糟蹋的面目全非时,我终于忍不住了,回头瞪了他一眼,因为他是这么唱的:“我来到,你的城市,你却不管顿饭吃……”
看我回头瞪他,王灿也眼睛一眯:“干嘛?”
“小点儿声行么?鸟都听不下去了。”
“我自己抒抒情,又没唱给鸟听。”
我懒得跟他废话,转过身。身后安静了一会儿,歌声又响起了,这次是:“秋裤, 是否穿上你就那样的酷……”我从来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专门写给秋裤的赞歌。
船划了半个多小时,鸟看了不少,鳄鱼一只没看到,但可喜的是,王灿的歌声也渐渐停了。身后传来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船都跟着晃起来,王灿一屁股坐到了我身后,没皮没脸的凑了上来。
“哎,程天爽,你帮我个忙呗。”
我不耐烦的转头看他。
“你帮我问问这老头,什么时候能看见鳄鱼啊?”
“你自己问呗。”
“我不知道鳄鱼的英文怎么说。”
我认真看看王灿,王灿也认真的点点头。
“英语不及格,说明我爱国。真的,我那点儿词汇量也就够买瓶啤酒的。”
“你中文说的就特好么?我也没觉出来啊。”
王灿没反应过来,大大咧咧的一笑:“天爽啊,咱俩别打嘴架,出来玩儿不就图一痛快么,玩儿完这两天,不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么,懂点儿人情世故,啊?”
人情世故?!这话从王灿嘴里说出来,简直就像广电总局敬告广大观众,面对裸体镜头不要那么大惊小怪一样荒诞。
一想到广电总局,我心里有了个主意。
“行,我告诉你鳄鱼怎么说,你自己问吧。你想看公鳄鱼,还是母鳄鱼?
“这玩意儿有区别么?”
“发音不一样。”
王灿想了想:“那我看公的吧。”
“行,记好了啊,发音是:male stripper。妹哦-死吹破。问去吧。”
王灿扫我一眼,扔下俩字:“冷漠。”然后站到船夫身边,开始打听。
“呃……where is the妹哦-死吹破?”
老头一惊,没听明白,“what?”
“呃……妹哦-死吹破,I want see妹哦-死吹破。”
“male stripper?you want see male stripper? in here?”
王灿认真点头,“ yes,yes。”
老头直勾勾的盯着他,他以为人家还没明白,就比划了起来,双臂不断合并张开,做出鳄鱼嘴开口的动作,但我想,现在在船夫眼里,他这个动作特别下流。
船夫脸一阵红白变幻,然后操起船桨,把王灿推回了我身后,“we just have bird,crocodile,no male stripper! ”
王灿被船桨按在座位上,一脸莫名其妙。但看到我脸上克制不住的坏笑后,他反应过来了。
“有意思么?”
我笑着摆摆手:“我真没想到,你英文能差到,连脱衣舞男这么实用的词都不知道。”
“程天爽,你说你,整天忙着骗自己,抽出空来就骗别人,累不累啊?你这人心态怎么这么扭曲啊?”
我火气蹭的上来了,“王灿,你对着河面照照自己,看咱俩是谁长了张欠教育的脸。还跟我聊心态,你们这种人,活的就跟手机调了飞行模式似的,懂什么叫心态啊?我明白告诉你,心态这种东西,是用来演的,我今天心情好,我就演一好心态,我今天出门不利,就得靠坏心态来躲小人。成天打了鸡血似的赞美人生,歌颂命运,那是卖安利的。现在你说,我面对你,凭什么要动用我的好心态啊?”
“……”
王灿被我的一大堆话砸了个严严实实,我刚要自行宣布胜利,他却幽幽的甩出来一句话:“嗨,你说这老天爷,给你们女人一张嘴就得了,干嘛还要多送一条声带呢,给这世界添了多少堵啊。”
“王灿!”我伸出手指着他。
“你再这么性别歧视……”
“别用手指我鼻子,我容易对眼儿……” 王灿用力甩开我的手,打断我的话。
战火正要蔓延,前方传开了“嘘!”的一声,船夫用船桨指着远处河边的草丛,“Crocodile!”
我俩同时闭嘴,一人抄起一只望远镜,看向草丛。相隔很远的河边草丛里,真的趴着一只鳄鱼。望远镜里的它,体型没想象中那么大,一动不动的趴在地上。
我们举着望远镜看了半天,鳄鱼一直没动,像静物一样不出声的呆着。
“这玩意儿真的假的啊?怎么看着像石膏雕的似的?”王灿捧着望远镜嘴里叨叨,然后扭头看我,“哎,你让老头往近了划划,能看清楚点儿。”
“人家停在这儿让你看,肯定这儿就是安全范围。往近了划,鳄鱼下水了,扑过来,怎么办啊?”
“不可能。鳄鱼脾气肯定比你好。”
王灿拿开望远镜,看向船夫,用手比划了一个靠近的手势。
船夫也懒得跟他计较,稍稍往岸边划了划。
王灿示意船夫再靠近一点,被船夫坚定的摇头拒绝了。王灿不敢再惹人家,只好双脚蹲在座位上,半个身子探出船外,看得都快流口水了,嘴里还念念叨叨。
“我最喜欢鳄鱼了,你看它的皮,嘿,就不像是地球上的东西,那个质感,太帅了。也就鳄鱼配披着这种皮。”
我看着望远镜里,鳄鱼一动不动,确实有点儿像雕像,像是当地人刻了一只放在草丛里,供我们远远看看就可以了。除了王灿,谁会要求人家停下船,在这儿看这么半天。
“……每次我看见那些女的,拎着鳄鱼皮的包儿,我就暴躁,就特想上去给她们抢了,抢了还给鳄鱼。你们丫能生吃一头牛么?你们丫能一年产四十个卵么?什么都不会,凭什么抢人家皮啊?个臭不要脸的……”
比起看鳄鱼,看发痴的王灿更有意思。
“哎,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喜欢鳄鱼么?”王灿感慨之余,还想获得一些互动感。
我装作没听见,但王灿没放弃,“你猜猜,猜猜。”
“你是人鳄混血?家里有一半它们的血缘关系,所以看见老祖宗这么亲?”
王灿瞪我一眼,“按说我对皮特厚,特冷血的动物都挺尊敬的,但你真是例外……”
王灿又把身子往出探了探,脚踩在了船舷上,船夫刚要阻止他,我们的视线里,那只鳄鱼居然动了,移动速度还比我们想象中快。虽然离我们的船还挺远,但从望远镜里看,鳄鱼目标坚定的朝我们的船爬了过来。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往身后一躲,动作大了点儿,船身跟着一晃。
王灿嘴里正嚷嚷着:“动了动了!动……”
蹲在船边的他,被船身一震,保持着一个乖巧的蜷缩姿势,“唿”的一声,大头朝下的被兜进了水里。
我和船夫都吓傻了,船夫操着船桨就要来捞人,水里一阵扑腾,王灿脑袋上顶着一大堆水草浮了上来。
我和船夫同时出手,七手八脚的把他捞上来,让他在船后坐好,蹲在座位上的王灿,顶着一头水草假发,惊魂未定,吓的跟个小鸡崽子似的,脸色煞白了半天,才吐出一句:我靠,我家这是差点儿绝了后啊。
船夫也吓的够呛,一边嘴里嘟囔着,一边加快速度向前划,没过多久,我们就载着水淋淋的王灿,回到了终点。
下了船,走到河边的一片草坪上,我们等着酒店的吉普车来接我们回去。
王灿一直臭着脸不说话,我也懒得表示歉意。Kc和吉普车迟迟不来,我眺望了一会儿,一回头,发现王灿已经把上衣脱了,挂在河边一棵倒着的枯树上。这树长的十分奇突,已经翻出的树根分成了好几个爪,像是能随时翻身起来,一步一跨的走起路来的一棵树。
王灿光着膀子,在树干上半躺着,一束光柱穿过雨林,刚好打在他肚子上,王灿盯着自己发光的肚皮,脸上露出了一种类似于一见钟情的表情。
周围经过的三三两两的游客,看着这一幕,都窃笑着走过。我凑上去,小声对王灿说:“你再忍忍行么,一会儿就回酒店了……”
王灿摆摆手,直愣愣的抬头看向我:“你有镜子么?”
虽然莫名其妙,但我还是点点头,“有。”
“给我。”
我从包里翻出一个小化妆镜,递给他。
王灿拿着镜子看了看,低头琢磨一会儿,又抬头开始打量我,看的我心里一阵发毛。
“你把你脖子上那个项链也给我。”
我摸摸脖子,上面挂着一个在加得满都顺手买的镂空图腾项链。
“干嘛?你都这样了,还想打劫我啊?”
王灿眼睛一瞪,“赶紧的。”
想到刚刚我对他不义,我也有点儿理亏,就把项链摘下来递了上去。
王灿把那个镂空的图腾小扁片儿按在肚皮上,一手拿着镜子,小心的反射着正中肚皮的光柱,然后抬头看我,兴奋的一笑:“你说,我这么多晒一会儿,是不是能在我肚子上烤出一个纹身来?那就太帅了!”
我看着拿自己肚子开玩笑,后脑勺还盘着一髻水草的王灿,一时间有点儿语塞。王灿也没打算从我这儿听到反馈,闷头开始实验。
一起出发坐船的游客都走的差不多了,草坪上清净起来。王灿还在等着日光纹身的出现,如果这个科学实验真有效的话,我也很想亲眼目睹一个活人的肚子冒着青烟着起来。
这时,草坪后茂密的森林里,响起了一阵铃铛声,叮叮当当的响一阵,然后消失在树林里,过不久,又在森林的另一端响起,那声音脆的特别通透。
我和王灿同时竖起耳朵,追捕了一阵铃铛声,但王灿保持着烤纹身的姿势。铃声断断续续的响着,我越来越好奇,正好森林里走出来一个当地小男孩,他横穿草坪的时候,我凑上去拦住了他。
“会说英语么?小朋友?”
小孩乖巧的点点头,但一开口差点儿掀我一跟头:“What'up!Men?”
看来旅游地区的小孩,从小都接收的是国际范儿的英语教育,我们从小学的那种“How do you do?”简直土鳖死了。
“这个铃铛的声音,是从哪儿传来的呀?”
“铃声?什么铃声?”
这时森林里正好传出了一阵铃铛的声音,我指了指树林,“你听。”
小男孩解释完以后,转身蹦蹦哒哒的走了,临走前又甩下一句:“see ya! Pal!”
王灿在我身后嚷嚷:“是哪儿的铃铛啊?”
我转身看看他,“是水牛脖子上挂的铃铛。每只牛都挂一个,白天放它们进森林里吃草,去河里乘凉,晚上主人摇一摇铃铛,这些牛就沿着铃铛声回家了。要是哪只牛没回来,可以顺着它脖子上的铃铛声,回森林里找。挺好的吧?那是叫你回家,怕你走丢的铃铛声儿。”
我觉得这事儿挺温暖的,但王灿明显兴趣不大,接着低头看肚子,嘴里说了一句:“不就是一防着牛逃跑的GPS么。那要是牛进了森林,自己把铃铛摘了呢?”
我再次对这人的智商负值感到震惊,脑子里也不能控制的出现了牛坐在森林里,呲牙咧嘴的举着两只蹄子摘铃铛的画面。
“牛凭什么摘铃铛啊?摘了还有家回啊?你会没事闲的把你爸给你的信用卡剪了么?一个意思啊。”
王灿脸上的表情暗淡了一下。
“就跟你脖子上没挂着铃铛似的。”王灿小声的反击了一句。
我被这话堵的一愣。
铃铛声,又响了起来,这次的声音近了很多,仿佛就响在耳旁。仔细听,好像都能听到牛群闷闷的吐气声。
和水牛不同,回家的那个铃铛,确实早被我摘了。我出生的那个山西二线小城,就算全城警钟齐鸣,我也不会被钟声吸引了。
很多次填表,看到“籍贯”两个字,我都会走神儿。籍贯,就是一个能给我父母陪伴,回家吃饭,每晚可以9点钟就上床睡觉的地方,但那里也是一个摔也摔不疼,跳也跳不高的地方。我不是不想回,而是回不去,在北京这座城市呆的越久,就越不能接受自己铩羽而归。
我身上挂着的,是其他的铃铛。一个铃铛是房东挂给我的,每到交房租时,都会急赤白脸的拼命响,一个铃铛,是主编挂给我的,而且是和房东的铃铛绑在一起,有时会形成二重唱。还有一个铃铛,是北京这座城市,挂给我的,每次被它欺负和冷落的心灰意冷,想要卷着行李回家时,就算咬牙切齿的决定离开,但心里总会有一丝微弱的召唤声,就像这铃铛声一样,想要我别走,想要我留下来。
其实我知道那铃铛声,是我摇给我自己听的。
正数着自己身上的铃铛时,现实里的铃铛声渐近,一大群水牛从森林里浩浩荡荡的现身,脖子上挂着的铜铃相互应的响着。水牛群横穿过草坪,铃铛声连成一片,浮在半空,集结成团,撞向半空中快要下沉的太阳。
“疼,疼??”
身后咕咚一声,王灿捂着肚子,默默的抱着树干滑了下来,翻在草坪上。
我凑上去一看,王灿的肚子中央,有一个被晒的通红的小圆点。
“这也不是一下晒出来的啊?你怎么刚嚷嚷疼啊?”
“??实在忍不住了。”
我长出一口气,再次看看王灿,真是觉得他脖子上,除了他爸的信用卡,其实还挂着一个铃铛。这铃铛应该是某个神仙挂的,当神仙老爷每天处理凡间各种祈祷,发现俗世的人都活的身心俱疲,想要找点儿乐子,或是发泄一下愤怒的时候,都会摇一摇王灿脖子上的铃铛,让他演这么一出,给大家看。
KC和吉普车终于出现在草坪边,我和王灿走了过去,王灿边走边揉着肚子。
“哎,其实我晒出来的这块儿,也可以说是一纹身呢。”
我扫了一眼,客观的说:“再怎么看,它也就是一小红点儿。”
“咱们换个角度看啊,这个小红点儿,也可以是从遥远的外太空看到的太阳系。我自己晒出来了一个太阳系。牛逼么?”
我点点头,我真的服了,“您父亲真是养了个好儿子,我真羡慕他。”
十一
经过了下午的你来我往后,我以为我和王灿的关系已经趋于平和了。虽然离“有好感”还差很远,但起码看到他的脸,已经不搓火了。
但没想到,就是在奇特旺共处的最后这一晚,我和王灿,大打出手了。
傍晚时,kc把我们两个人接回来后,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来。我们各自在酒店里呆了一会儿,kc过来敲门,说本来酒店给我们安排了河边的篝火晚会,现在也办不成了,但明天就要走,今天怎么也得意思一下,所以请我们两个一起去看酒馆里的当地舞蹈表演,然后喝两杯,不留遗憾的离开。
我们举着伞,和kc一起穿过雨里雾濛濛的野地和村庄,到了小酒馆,小酒馆其实是半露天的,就是一个大草棚,建在一大片空地中央。草棚外是一团雨雾,大草棚里,挂着彩灯,点着蜡烛,尽最大可能的把这个孤零零戳在野地中央的酒馆,打扮的欢天喜地,灯火通明。
游客们三三两两的坐好后,草棚里人气变的很旺盛。因为下雨,很多活动都被迫取消,大概附近村子里的游客都集合到了这里。
表演开始了,当地的年轻男孩们光着脚,踩着鼓声,在小小的舞台上卖力的跳。群舞和单人舞跳完后,是人兽舞,男孩和孔雀一起跳的,孔雀当然是人扮的了。跳完舞之后是喷火表演,喷火之后是舞棍,一个多小时的表演下来。男孩们的脸上已经全都是汗,但卖力度丝毫不减。男孩们跳的卖力,不由的我们也看的认真,边看边喝酒,喝彩声一阵高过一阵。到了最后,男孩们把游客一个一个抓上来,跟着鼓声围成一个圆圈,开始跟着鼓声跳舞。我和王灿都被kc推了上去,我有点儿不好意思,但王灿很放得开,边跳边加入自己设计的动作,上下甩头拼命抖什么的,看着像是被电击了。不过也没人笑话他,大家都努力跟着节奏,转着圆圈。
舞台太小,草棚太矮,灯光太暗,跺脚时,地板上一阵阵灰跟着蒸腾起来。就是这么一个舞台,但我跳着跳着,却越来越大声的,跟着这节奏和人群笑了出来。大家都在笑着,有人不小心踩到前面人的脚,有人一边抱着酒瓶子一边跳,上台的人越来越多,鼓声越来越快,转圈的时候,我看向草棚外,雨幕和夜色混合在一起,在这片荒草原上沉默的潜伏着,但草棚里的欢乐,马力很强的向外发射。
我一直觉得“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是一句很扯的话。心越大,你允许登上的舞台,在你眼中就越小,小到容不下身,站不住脚。
大概是喝了酒的关系,我开始乐观了一点。我对自己说,就算回到北京后,供我卖力的舞台还是那么大,还是没人喝彩,随时会被哄下台来,但我会想一想现在,想一想曾经在这么一个简陋的舞台上跳舞的我,笑的很开怀。我可以偶尔做做程天爽。
整个表演结束后,大家回到台下,都跳的精疲力尽,大口大口的灌着啤酒,我也不例外。王灿拎着啤酒,和那群跳舞的小男孩凑在一起,轮番敬酒,搭着肩膀,一副已经认了拜把子兄弟的感觉。我刚把气捋顺,KC走了过来,在我身边坐下,和我碰了碰杯。
“程,”KC抬头,专注的看着我,表情深沉,眼神似水,“程,你明天就要走了。”
我点点头,“对啊。”
“你还会再来么?”KC像念诗一样,问出这句话。
我一愣:“应该,应该不会再来了吧……”
KC听完,脸上露出了特别心碎的表情,眼神瞬间写满悲伤。
“程,那以后,我就见不到你了么?”
我对此刻的状况有点儿理解不了,KC这是要跟我表白么?不应该啊,我长的没这么可人疼,而且这两天也没打下这种感情基础啊。
但一想到尼泊尔男人的深情和浪漫,我很怕心脏上已经长了一层角质的我,粗枝大叶的回答伤害了他,于是小心翼翼的说:“客观来说,应该是吧,不过,我会记得你的……”
KC暗淡的点点头,“明白了。我也会记得你。”
一阵尴尬的沉默,我都想拔腿跑了的时候,KC一转身,坐到了隔壁桌,和隔壁桌一个丰乳肥臀的金发妹子碰了碰杯,“mary,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对么?”
我眼睁睁的看着同样的心碎,同样的悲伤,KC在人家金发妹子这儿又演了一遍。原来最后的临别告白是KC喝酒以后,要表演的节目。
我一边笑一边又多喝了两杯,渐渐的全身都放松了下来,周围的笑声吵闹声,也忽远忽近了起来。
“程天爽!咱俩也碰一下吧!”
我回头一看,王灿已经回到了我们桌前,但头上顶着孔雀的冠子,几只蓝绿色羽毛在他脑袋顶上左右晃着。
我指指他头顶,“你先把这个摘下来,晃的我眼晕。”
王灿摸摸头顶,一愣,显然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顶上这个东西的。
王灿把孔雀毛摘下来后,往我身边凑了凑,“哎,程天爽,明天你坐我的车走吧?”
我扫他一眼,“我有车,干嘛坐你的。”
“你也租车了?什么车?”
“……也是敞篷车。”我想想我那辆“鸡车”,还有坐在车顶上的心惊胆战,头不禁疼了起来。
“你就跟我一起走吧,路上吃饭喝水,我全包了,怎么样?”
我看王灿一眼,决定在摸清他路数之前,先不发言。
“你就跟我一起走吧,好歹也是个伴儿。来的路上,我那个翻译和司机,都不搭理我,我无聊的都开始数自己腿毛了。而且我觉得那俩哥们老黑我钱,路上停车吃饭,一炒面他们要了我10美元!你英语好,路上跟着我,还能省我点儿钱,你又能舒舒服服的,双赢!”
我被说的有点儿动心,“也行,不过我车费跟你平摊,该给你多少给多少,不欠你的。“
王灿大大咧咧的一拍我肩膀,“就这么定了!什么钱不钱的,咱都是一起见过鳄鱼的人了,说这多伤感情。”
王灿举杯,跟我碰了一下,喝下一大口。
“再说,多个人一起上路,还能找点儿乐子嘛……” 王灿冲着我挤挤眼。
听完这话,我刚卸下的防御网,“噌”的又张开了。
“找,乐,子?找什么乐子?”我瞪着眼睛问王灿。
王灿一乐,喝的红通通的脸一笑,呲出一排白牙,你别想的那么脏!”
我放松了一下,网收了回来。以王灿的智商,想找的大概不会是我理解的“乐子”。
“但你……也别想的那么简单。”
我转身盯着王灿,“你到底什么意思?”
“你看,咱俩,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条路,存在各种可能嘛!反正你就跟着我走,咱开开心心的玩一玩儿,你回去也可以跟你朋友吹牛逼,说路上捞着一个快乐的小开,共谱了一曲人生的赞歌,多好!”
王灿自己想象的尽情尽性,但他说的每句话,都像是打在了我脸上一样。
“等咱们到了博卡拉,要是处的好,就一起再混一天。你跟着我,跟着我灿爷,我告诉你,保你天天乐的跟被喜鹊咬过似的。天爽,其实我这一路,发现你活的特累,特拧巴,什么什么都看不惯,天天自己跟自己吹牛逼。这样不好,你应该给自己的心灵洗个澡,我!就可以帮你洗这个澡……”
我的愤怒已经冲到头顶了,但还是先拼命忍着,开口问了一句:你的意思是,咱俩可以发展一下艳遇?
“别说的这么俗!咱现在在尼泊尔,不是在工体三里屯儿!在这儿不叫艳遇,是精神上的交集。你看咱们还有两天就回国了,好歹也是缘份,你说呢?”
我冷冷的盯着王灿,王灿还傻不愣登的乐着。
“而且,我觉得我特适合你。你多跟我聊聊,我可以帮你纠正一下你吹的那些牛逼。你说的好多地儿,哥们我都去过,妹妹,真不是你说的那样儿。你在我这儿上一课,有助于回去更好的吹牛逼,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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