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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风来-鲍鲸鲸

鲍鲸鲸 (当代)
《等风来》
鲍鲸鲸
游记,或是指南

高中同学打来电话时,我正在通马桶,一边忍着恶心安慰自己:多忍一秒是一秒,多捅一下是一下,捅下去的是屎,忍下来的是钱。上次请了水管师傅来,进门出门也就用了半个小时,一共要了我三百五十块,这投入产出比多惊人啊,谁说我们国家的劳动力不值钱。
电话不停的响,我终于放弃了努力,心里一阵恨,因为深知自己不会再有勇气重新走回厕所里,最后还是得求助水管师傅。这通电话太贵了,价值三百五十元人民币。
高中同学在电话里说,准备办一个高中毕业十周年的聚会。问我要不要参加。
说老实话,我不想参加。我分别参加过高中毕业的五周年和九周年的聚会,按说时间跨度挺大的,但我发现,每次聚会的差别都不大。先是坐在一块儿相互赞美,然后开始喝酒吃饭,喝到一定程度,进入下一环节:显摆。内容不外乎工作状态,感情进展,就跟在奥斯卡颁奖典礼上致辞一样,都在等自己的时间段发言,时间紧任务重,别人在说的时候,其他人也没怎么仔细听,心里都琢磨着怎么把自己这几年挣到手的东西用最低调最淡定的方式显摆出来。
等大家都说完了,接着喝酒,然后进入怀旧环节,一伙人开始追溯高中时的往事:谁和谁一起追过谁,谁和谁一起挤兑过谁,哪个老师脾气好,哪个老师有狐臭。催泪点是毕业典礼那天,夏天阳光下暴晒的操场,校长站在升旗台上喊的那句:解散。
一般回忆到解散段落时,酒瓶也都空了,大家纷纷落下眼泪,相互拥抱,嘴里不停念叨:我们不能解散啊,不能解散。不远处,服务员看着我们这群最后的客人哭成一片,着急打烊下班的他们一脸冷淡。
这个段落结束后,也就真的要解散了,各回各家,洗脸刷牙。第二天醒来,酒喝的太多,脑袋里像装了跳蛋那么疼,但为了明年的同学聚会,必须得起来去上班。装孙子的继续装孙子,赔笑脸的继续赔笑脸,挤地铁的时候回忆起昨晚,校长说的那句解散就真的这么有煽情点么?现在就不觉得了,但下次聚会时,一定还是会哭的。
说这么多,但这不代表我讨厌高中的同学聚会,相反,我还是每次聚会里,最投入最专注的那个。我需要可以自由自在吹牛逼的机会,也需要流流眼泪,而一次同学聚会就可以提供全套服务,简直是超值的精神松骨灵魂spa。
“哎,到底来不来啊?聚会?”
我看看不远处的厕所,想想厕所里那个内容丰富的马桶,刚想推了,同学接着说:“这次聚会你应该来,除了咱们留在北京的几个人,还有一个老同学从咱们老家过来了。这次主要招待招待她。”
“谁从大同过来了?”我老家是山西大同,我是在大同上的高中。高考以后,班里有人考到北京,有人考到上海,也有人就在家里留了下来。
“吴亚丽,你还记得她吗?一直觉得自己是校花的那个。”
我举着话筒愣了愣,然后开口:“我一定来。饭店我定,这顿……我来请。”
老同学有点儿惊讶:“啊?……地方当然是你定,您现在是美食专栏作家,肯定比大众点评网好用。请就不用了吧?还是AA制。再说你跟吴亚丽也没那么熟吧?”
我跟吴亚丽,其实真不熟,但是这些年我一直记得她。
我记得她跟我的关系不远不近,也记得她一直觉得自己是校花,也记得好多人都把这事儿当成一个笑话。我记得她长的特黑,胸挺大,当时有男生不小心碰了她一下,她捂着胸嚷了半节课的疼。
但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她在我高中毕业纪念册上写的一句话:程同学,不要甘于自己的平凡,我相信你一定会幸福的。”
当时看到这句话,气的是前半句,我怎么就平凡了?虽然考上的只是二本,好歹也是北京的学校,且轮不到待复读的你来说我平凡吧。
所以后来一直没和她联系过。
大学毕业以后,开始找工作,换工作,谈恋爱,被劈腿,疼了一阵儿,卧薪尝胆,准备再战。忙忙乱乱的工夫里,时间过的远比上学的时候快,回想高中时代,简直是一段记忆模糊的养老院一般的生活。
但吴亚丽写的这句话,我却一直记得,而且,我开始越来越生气她写的这后半句。
“不要甘于自己的平凡,你一定会幸福的。”
招聘会现场,小破公司的HR拿着我的简历,看都没看随手一塞的时候,我想起了这句话。
找房东来修电热水器的时候,听着房东电话里说:“哦呦,付着租民房的价钱,想要住精装公寓是吧?”那时候,我想起来这句话。
跟老板要求收加班费的时候老板一脸我手刃了他双亲的表情;早上挤地铁时被挤的内衣变了形;同事结婚的前一天,凌晨四点还在犹豫,要不要把误收的两张五十块假币包进红包里,被发现了会很丢人……后来还是包进去了,凭什么不包进去,和这同事共识半年,茶水间里狭路相逢,打个招呼都费力,到结婚了,甩个罚款单给我,请帖上还写着什么“邀请我的挚友。”他用假情假义,我还他两张假币,没什么不可以。
但这些时候,我安慰过自己以后,都会想起这句话,吴亚丽用贱兮兮的粉蓝色荧光笔在我的纪念册上写下的这句话。
“你一定会幸福的。”
我一直想找到吴亚丽,告诉她:早知道当初跟你打个赌,赌一个普通人,比如我,在这个社会里, 没有著名的爹,没有会来事儿的妈,没有北京户口没有海归经历,不卖身不卖肾,只是小心翼翼左躲右闪的活着,而且,居然还相信自己是不平凡的。我跟你打一百万的赌,来赌我活的幸福,还是不幸福。要是幸福,我给你一百万。要是不幸福,你给我一百万。”
当初真打这么个赌就好了。现在的房子首付就出来了。要是心气儿不那么高,在燕郊都能买个全款的。
高中毕业时,我拒绝承认自己是平凡的,我讨厌这话的前半句。工作后,我恨这句话的后半句,因为它错的太离谱。而毕业十年,我对我高中同学吴亚丽的一句可能根本没走心的毕业赠言这么耿耿于怀斤斤计较,甚至想要当面对她说:这句话是错的。大错特错。
记仇记得这么深,原因大概只是因为:这句话我信过。
“程蛋清!”
我刚踏进餐厅,就有人叫出了我高中时的小名,这个人就是吴亚丽。
我仔细看看吴亚丽,十年了,女大十八变这话,放在吴亚丽这儿……还真是没什么说服力。脸还是黑的那么醇厚,眼睛还是肿的那么圆润。
老同学们也都到了,围坐一桌,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眼含热泪好久不见的表情,包括我,包括吴亚丽。
“蛋清儿,你看你变得多洋气,一看就是大城市的人。”吴亚丽摸着我的衣服说。
我也拉过吴亚丽的手:“洋气什么啊,北京生活压力大,你看,我都有眼袋了。还是你好,十年了,一点儿没变。”
吴亚丽高兴的笑了,一笑,眼睛更看不见了,只剩下两条被挤出来的褶皱挂在脸上。
旁边的老同学说话了:“吴亚丽,你别管人家叫蛋清了!人家现在可是著名的美食专栏作家,写文章的,文化人儿呢,名早改啦,叫羽蒙。程羽蒙。你还蛋清儿蛋清儿的,土鳖死了。”
我被叫成程蛋清,有一大半原因是因为吴亚丽,这也是为什么她对我的这个名字记忆这么犹新的原因。高中时,女孩儿们已经开始爱臭美了,以吴亚丽为首,有一群女的,每天课间都在交流美容心得。我其实也好奇,但又不想凑上去听,高中时候的我,走的路线是孤独寂寞清高冷,而不是减肥去痘离子烫,有一天,远远的听到吴亚丽说:“蛋清是去痘的,在脸上敷一层,真的有效果……”
我听了个半懂不懂,但摸摸当时脸上的一层包,有了姑且一试的心情。但当时话没听全,也不懂面膜的使用原理,真以为早上洗完脸,敷上一层就可以了,结果到了学校,脸上的蛋清开始变硬,一层一层掉下来,惹的同学一顿笑,从那之后,吴亚丽就开始叫我程蛋清儿了。
上主菜之前,我已经把吴亚丽的近况打听的七七八八了。高中毕业以后,她复读了一年,结果成绩还不如前一年,家里准备再嚷她复读一次,吴亚丽直接跟她爸说,再复读一年,家里户口本上,恐怕就得少一个人了。家里也没再强求,给她找了个普通工作,后来又找了个正常对象,再后来就结了婚。这次来,是来北京旅游的,结婚的时候没度蜜月,这次正好俩人都有休假,就来北京补一次。
听吴亚丽说完近况,我突然不打算告诉她,关于她在我纪念册上留下的那句话了。比起她过的乡镇生活,我明显不平凡多了。来北京旅游?这年头居然还有人来北京旅游?
老同学们纷纷表态:“亚丽,那你就让我们安排吧?想去哪儿玩?你说!”
吴亚丽笑着摆手:“不用不用……”
“别客气,玩儿,你找我们,吃,你找蛋清儿,她肯定知道哪家馆子最地道……”
我迎着大家的目光,终于等到这么一个时刻,把我此次同学聚会,要显摆的事儿说出来了。
“亚丽,你看这事儿不凑巧,按说你来趟北京,我必须得把你招待的舒舒服服的,吃烤鸭,上有大董,下有段芳,味道都正宗,各有各的好。吃涮羊肉,我也能带你找到老北京最好的馆子,师傅以前是食悦坊的,手切羊肉,那叫一个薄。这些地儿我都熟,我带着你去,肯定招呼的最好。可是你看,不巧,我后天,就出国了。我们报社安排我去托斯卡纳,到那边采采风,吃吃当地的特色,主要就是公款出去玩儿一趟,我要知道你来,我就……”
“别,你去你的,这么好的机会,托斯卡纳是吧?托斯卡纳是……”
吴亚丽一脸迷茫,估计是第一次听见这么个地名。
“是意大利的一个地区,美食之乡,pasta ,哦就是咱们北京说的意大利面做的特别有名,现在去,正好也是当地水果都下来,正是吃车厘子和士多啤梨的好季节呢。”
吴亚丽越听越迷茫,尤其在我把樱桃和草莓换了俩洋名之后。“听着就好,你看你蛋清儿,一去就去这么洋气的地方,你要不说是意大利,我还以为托斯卡纳是一国家呢。”
我云淡风轻的笑笑,“你没看过《托斯卡纳艳阳下》呀?那电影拍的特别美,蓝天白云,树啊草地啊,都特别绿。希望这次去也能赶上好天气。其实去国外玩吧,也就是为了换换环境,北京污染太严重了,吃得东西也都不新鲜。”
吴亚丽尴尬的笑笑:“你看,你都往出跑了,我还往北京挤呢。这人比人真是不一样。”
“快别这么说,我还想着有时间,回咱们大同好好呆一段时间呢,小城市有小城市的好,没什么压力,日子过的普通点儿,不过平凡就是福嘛。”
吴亚丽盯着面前的刀叉,没说话,这时候,主菜上来了。
大家都转移目光,盯着面前盘子里的东西。
一个男同学表情棘手的说:“这老外吃东西,就是麻烦,你看这一盘一盘上来的菜,盘子豁大豁大的,东西就这么点儿,还不够咱们那饭店里送的小菜分量多呢啊。”
“是,刚刚那个菜,脸盆大的盘子里,就放一个虾,而且那虾要是塞牙缝儿里,都不好往出拿呢,个儿也太小了。”另一个男同学跟着发牢骚。
我看看两个一脸饿相的男同学,轻轻拿起刀叉,“刚刚那个是前菜嘛,就是用来开胃的。那个虾是新西兰海虾,用橄榄油浸过,味道其实还可以吧?这家店的食材都是当日空运来的,质量上还算有保证。”
“真没吃出来,”男同学说,“还没等尝出味儿呢,就没了。要真这么好,也不说多给两个。那咱们现在吃的是啥?”
“烟熏半干香肠配藏红花pasta,其实在法餐厅里点意大利面蛮有风险的,不过这餐厅是米其林二星的餐厅,味道应该有保障。而且藏红花和pasta配在一起,挺有新意的。不过到底好不好吃,我得从托斯卡纳这种pasta的老家回来以后,才有发言权吧。”
说话的工夫里,我已经不紧不慢手法熟练的把自己面前的香肠切好了,刚好一口放进嘴里的大小,周围一片沉默,谁都没接茬儿,只是拿起刀叉,开始切香肠,周围响起一片刺耳的刀划过盘子发出的尖利声音。
“哎你们看这,这个面,像不像咱们大同的那种抿疙瘩?”吴亚丽用叉子叉起一片蝴蝶面,扯着嗓子打破了沉默。
“真的哎!”同学们纷纷抬头附和。
“哎呀你一说抿疙瘩,我就想起咱们学校门口那家了,记得哇,也卖粉皮子,那个面疙瘩,好吃的呀。”同学老周一脸向往。
“那卤也好,浇上胡麻油炸的辣椒,香死人了。”在吴亚丽的带领下,我这些在北京呆了小十年的老同学们,纷纷开始说起了家乡话,而且还是含着口水说。
“哎,我就知道你们谗咱们大同的吃食了,面条粉皮子我没法给你们带,我给你们带了点儿胡麻油来,你们回家买点儿干辣椒,放上油一炸,拌个面条吃吃,好歹有点儿家乡味道。”
吴亚丽这话说完,一票同学脸上都亮了,一个劲儿的谢吴亚丽。吵吵嚷嚷的时候,我吃了一口香肠,扬手,把服务生叫进来了。
穿着一身黑,表情像特勤人员一样的服务生进来,冲我微微俯身。
我把面前的盘子一推,“麻烦请你们chef来一下。”
服务生一愣,然后点点头,出去了。
吴亚丽问我:“咋了?你要找谁啊?叫他们老板?”
“这种地方,叫老板没用的,要叫chef,也就是主厨来。”
“叫厨师来干嘛?你吃出头发啦?不应该哇,这种地方,看着挺干净的呀。”老周说。
“哎现在可不一定,有的地方,看着可干净了,你要到后厨看看,吓死个你。哎有一次我在周家花园吃饭,呢地方,够贵了哇,你猜我吃出来啥了,吃出来一片假指甲,你说恶心不恶心!”
大家七嘴八舌的时候,主厨来了,是个中国人。看来这饭店也只是名声在外罢了,什么长相超萌的法国主厨,都只存在在软文宣传里吧。
“有什么可以帮到您?”主厨脸上没什么表情的发问。
我用叉子叉起一块熏香肠,举到半空。
“今天的主菜是烟熏半干香肠配藏红花pasta,对么?”
主厨点点头。
“那您尝尝今天的香肠,是半干的么?它是全干的。”
主厨皱皱眉,不情愿的接过叉子,把香肠放进嘴里,嚼了嚼。
“是这样的,小姐。香肠的熏干程度,其实是因人而异的,您可能觉得有些过干了,但是我觉得还好。”主厨口气不咸不淡的说。
“你觉得还好?”
我还生怕他不跟我打这个嘴仗呢,“这道菜,把藏红花和香肠放在一起,就是为了让半干的香肠吸收一些藏红花的味道。你放一根全干的烟熏香肠,和放一截全生的白萝卜,在这盘面里,都意义一样了。而且,你已经坐到了主厨的位置上,应该比我更了解,全干香肠的热量是372卡路里,半干香肠的却只有285,现在都提倡低热量饮食了,你收着我们这么贵的钱,还要让我们像吃麦当劳一样担着变胖的危险?”
主厨愣在原地,想说什么的表情,但就是出不了声儿。
“还有,不说这香肠了,就说这面吧。我知道这是法国餐厅,点pasta本身就有风险,可是,你看看这盘pasta,油是油面是面,跟离了婚似的,七零八落的就端了上来,一盘好的意大利面,最重要的无非两点:1,油面不能分离。2,端上来的时候,盘子要暖。你这两点,一样都没做到。”
主厨鼻尖上泛起油光来,也没有刚刚的走秀男模气质了,眼神凌乱,呼吸短促,就跟对我一见钟情了似的。
我把盘子往前推了推,“做这么一盘东西出来,砸的是你们的招牌,可丢的是我的人。我老同学难得聚在一起,你就让我们就着这种东西边吃边聊天?”
吴亚丽偷偷拽拽我,“我觉得挺好吃的,算了算了……”
我轻轻把吴亚丽推开,好吃是因为你没吃过,我不接着闹怎么免单啊?当然了,免单是最高寄望,但打折还是可以迅速实现的。
“是我的失误,您的意见很专业,我会好好改进的。”主厨憋了半天,终于吐出这么一句话来。
“可我并不是来这里给你上课的呀,我是来消费的,是来吃饭的。”
“我会给您全部的餐费打一个折扣,您看可以么?”
等的就是这个。
之前话都说出去了,地方我定,饭我来请。可是一点儿折都不打,横竖要五千多块,多少有点儿肉疼。
“您觉得可以么?”
我不置可否,抬头看看不远处的吊灯。
“我既然在你这里请客吃饭,怎么会在乎你打折的那点儿钱?我们吃的是气氛,是菜品的水准。哦,说到气氛……”我指指吊灯,“你们店开了这么久,就从来没觉得这个灯有问题么?”
主厨茫然的摇摇头。
“我从坐下来开始,就一直觉得不舒服。一顿饭的时候,终于让我发现了问题出在哪儿。这盏吊灯有十一个灯泡,麻烦你把最靠近餐桌的这个灯泡拿掉。”
主厨招呼过来一个服务生,踩着凳子把灯泡给拧下来了。
我指指桌面,“看见了么?桌上少了什么?”
主厨和我的同学们都盯着桌面一阵扫视。
我指指盘子边沿,“少了刚刚那个灯泡反射到盘子上的光点。”
一伙人抬起头,呆滞的看着我。
“每次我低头要吃东西的时候,这个光点都会反射到我眼睛里,闪那么一下,实在是太影响我品尝动作的连贯性了。你们店里是米其林二星?就这么一个小光点,都能证明你徒有虚名。”
在主厨表示送一瓶酒并且全单七折后,我知道我的表演时间结束,可以骄傲的谢幕了。我也知道这样的我,在这位主厨眼里,就是个找碴儿的事儿逼,在隔壁桌客人的眼里,我可能看起来像个活跃气氛的小丑。但是,现在的我早就学会了自动去屏蔽不相干的目光。我只要吴亚丽看到我。
这顿饭吃的很安静,没有人抱头痛哭,没有人感慨念旧,在周围气氛的衬托下,大家连大声说话的勇气都没有。我们只是举着杯子,偶尔斯文的砰一下,喝一口饭店送的asti气泡酒,听我给他们讲讲气泡酒和香槟有什么区别,香槟命名权的官司打了多久,托斯卡纳的一种叫Acqua Panda的水最适合和橡木桶白酒陈酿一起喝,而女人一过三十,就应该每天每天只喝Contrex矿泉水,既可瘦身,又可护肾……我生搬硬套的讲着,大家昏昏噩噩的听着,吴亚丽羡慕的就跟她听懂了似的。如果再以奥斯卡来打比方,我觉得,我今天得的是终身成就奖。
吃完甜点,大家就纷纷表示要回家了。
“真吃好了么?别跟我客气啊亚丽。”我一边在账单上签字,一边看向吴亚丽。
“真吃好了真吃好了。哎呀都是以前莫吃过的,开了眼了。我老头死活不来,你看,让他后悔去哇。”
我们走出大门,我转身看看大家,“你们都怎么走?”
“打车吧?我们把亚丽送回去,你怎么走?”
一辆银灰色的别克gl8停在我身边,电动车门缓缓打开。
“我们报社给我配了车。亚丽,我送你吧?你住哪个酒店?”
大家看看我身后的别克,老周表情很微妙,“行啊你,这么快报社就给发了车啦?这谁说书生不赚钱啊,你看我们程大作家,好吃好喝的,车也有了,下次咱们同学聚会,就去你大别墅里办吧?”
“别编排我了,走走走,我这车坐的人多,都上车,要是咱们没尽兴,我再带你们去个会所,咱们坐下来喝两杯,那儿有现场的爵士乐表演,这周驻场的,是从丹麦请来的一个先锋爵士乐队,他们的现场很棒的。”
几个同学互相扫视一眼,表情也都不自然,然后老周发言了:“算了,大家都不顺路,天儿也晚了,你赶紧回去吧,我们负责把亚丽送回去。”
“真不用我送?”
“真不用真不用。”包括吴亚丽在内,大家都意志坚定的摇着头,我顺势上了车,摇下玻璃,跟大家挥手,“亚丽,在北京好好玩啊!注意安全,给你先生代好。”
“好!蛋清儿,你自己去波斯卡亚注意安全啊!”
车窗慢慢摇上时,我刚好听见老周笑话吴亚丽:“什么波斯卡亚,是托斯卡纳!哎咱们这种山药蛋,去不了也就算了,连个名儿都说不对。
我坐在密不透风的车厢里,缓缓的笑了。
我脸上这个笑挂了很久,直到司机转过头来跟我说:“哎大姐,大姐?”
“嗯?”
“你订我车就订了一个小时,对吧?现在要超了,刚刚在那餐厅门口等你等了有半个小时呢。你看咱们怎么办?是你再加一个小时的钱,我给你送到家门口,还是你到点儿就下车?反正现在就十几分钟了,我肯定没法给你开到你家了,这才三环,你家在五环外呢。”
我想了想,从包里拿出五张一百的,放在副驾驶位置上,“一小时五百,对吧?你一会儿数一下。再开五分钟,然后前面找个地铁站,把我放下。”

从温暖宽敞的别克车上下来,站在了亮着白光冷清清的晚班地铁里时,我脸上依然带着笑,虽然这个笑容有些没头没脑,虽然晚上演这场戏,花了我一个月的稿酬外加下个月的水电费,但我觉得值,我知道这种行为肤浅,可笑,不踏实,但每个人都有证明自己存在的方式。有的人可以用做慈善去证明自己灵魂的伟大,有的人可以靠抄经书来证明自己的精神的超然,但我,只想用别人的羡慕的眼光,来证明自己活的不错,我在这个城市里,有属于我自己的位置。因为大多数时候,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有资格说:我是这座城市里笑着活着的一员。为了这份认可,花多少不该花的钱,演成一个多装逼的人,我都心甘情愿。
回到我五环外的贫穷白领大本营后,我进门把衣服挂好,开灯,点蜡烛。蜡烛是宜家买的,30多块钱一大罐,味道是甜腻的化学香草味,我知道顶级的香氛蜡烛是什么味道,但那些蜡烛每分钟烧掉的钱我负担不起。私下里搞气氛这种事儿,我一向是严格按照预算进行的。
卸了妆,敷好面膜,在我的Artemide落地灯旁边坐下来,光正好把我裹住,这盏意大利牌子的落地灯,简直是装精英范儿的最佳良品,从线条到造型,每一处都让人自我感觉良好,意大利原装进口的话,一盏灯13200块,而我这盏,出自淘宝山寨,二百八,价廉物美,山寨万岁。
坐在灯下面,听了一会儿音乐,我突然想起来没留吴亚丽的手机号,没她手机号,怎么跟她汇报我托斯卡纳的行程进展呢,于是拿过手机,开始给老周打电话。
电话响了半天才接通,那头是吵的锣鼓喧天,老周大声的嚷嚷:“喂!喂!蛋清儿啊?”
“你没回家啊?又去哪儿混啦,这么吵?”
老周的语气吭吭哧哧:“没,没有,我们都回家了……”
我也没打算就这事儿追问,“哎,我就问你一下吴亚丽的电话,刚刚着急走,忘了记了。”
“哦,行,我一会儿发你手机上啊!那先这样……”
“好,记得啊……”我正准备挂电话时,电话里,突然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老周!你吃不吃猪脑啊?你不吃我们就往清汤锅里下啦?”
这是吴亚丽的声音。原来我走以后,他们接着找地儿吃火锅去了。
老周尴尬的敷衍了两句,把电话挂了,电话一挂,那边的热闹,嘈杂,和依稀可见的火锅蒸汽,立刻烟消云散,只剩下我这边的冷光源,假蜡烛香,和硬凹出来的精英腔调。
我把面膜从脸上拽下来,狠狠的揉成一团,扔进垃圾筒里,不自觉的说出一声:“至于么?至于嫉妒成这样么?”
第二天一早,我接到报社主编的电话,要我来报社一趟。我估计着是要发旅行经费给我了,于是换下写稿时穿的运动裤,换上一身斯文套装,拎着日式简约风的皮质文件包,风华正茂的出发去了报社。
“小程啊,今天找你来报社,是有件事儿跟你说。”
杂乱无章,墙角还挂着一幅锦旗的办公室里,长的像河豚一样的主编莉莉姐坐在办公桌后,一脸笑意的看着我。
“您说。”
“简单说呢,就是托斯卡纳去不了了。”
“什么?”这一刻的我,看起来应该比较像炸了刺的河豚。
“原因很复杂……哎小程你听说没有,最近意大利正要进行大选,政治环境比较复杂,其实不去也罢……”
“您别跟我整这些没用的了,到底什么原因啊?”
“经费不够。”
“经费不够?”
“派你去意大利的经费,社长没有批。”
“为什么啊?”
“社长说我们的报社并不具备把一个专栏作家送出国去大吃大喝的能力……老实说啊,听他这么说,我还是挺心酸的,毕竟老人家已经上年纪了…”
我拼命按住我那只想要掀桌子的手,你替他心酸?干嘛不替我心酸啊?我牛逼都吹出去了啊!
“小程呀,你别着急,喝口茶,喝口茶。”莉莉姐把茶杯往我面前推了推,我低头扫了一眼,又他妈的是那种小旅馆里送的廉价袋装茶,这报社都开源节流到这个地步了,怎么可能没经费啊!
“不是说不让你出国了,只是要换一个地方去而已。托斯卡纳暂时去不了,我们决定先让你去博卡拉。也是一个好山好水,好吃好喝的度假胜地。”
我暂时松了一口气,早说不就得了。
博卡拉,博卡拉,我在心里念叨着这个名字,听起来像是离托斯卡纳很近的一个地方啊。我脑子里浮现出阳光灿烂,漫山遍野都是葡萄园的一个陌生地方。
“博卡拉也是在意大利吗?去那里是因为那里物价便宜吗?”
“对呀,那里物价可比托斯卡纳便宜多了。不过博卡拉不在意大利,在尼泊尔,尼泊尔的中部。”
“尼泊尔?尼泊尔又在哪儿?”
莉莉姐露出一个温暖的微笑,如果河豚会笑的话,就应该是现在的她这样。“尼泊尔嘛,著名的尼泊尔呀……”
我彻底傻了,因为我想起来尼泊尔是哪儿了。
尼!泊!尔!从意大利换到尼!泊!尔!这差距也太大了吧?当然,我绝对不是对尼泊尔或者尼泊尔人民怀有不良情绪,而是老实说,尼泊尔这个国家,对我来说实在太陌生了,我的世界版图,是由四月的日本,盛夏的意大利,秋天的巴黎和下雪的北欧组成的,其他的国家和地区,对我来说只要给予祝福就好了,人没必要去的。
莉莉姐对震惊中的我说:很好的地方,很纯净,是世界上幸福指数最高的国家呢,而且,从出发开始,就很幸福,不用准备什么存款证明,不用在职证明,什么都不用,准备好150块钱,就可以去办签证了。
什么?那种地方还要签证啊?没有落地签吗?难道不是在国境边上跟卫兵们打个招呼就可以悠闲的唱着歌溜达过去了吗?
一路脑子呆木的挤着地铁回了家,脑子里频闪着临走前莉莉姐跟我说的话:“别赌气了,你不去,好多人上赶着去呢,写促销文案的广告部的小李,想写专栏想很久了,人家还是正经科班毕业的呢,人哪,要惜福……”
看着书桌上厚厚的欧洲lp手册,意大利的那部分,我都贴上了便签,从侧面看,密密麻麻一厚叠。正发愣的时候,手机响了,是吴亚丽发来的短信:蛋清儿,路上注意安全,替我们多看看,记得多拍照片,我把这个好消息在咱们大同高中同学的q群里说了,大家都替你高兴,等着看你采风的照片!”
看完这条短信,我又接着发了一会儿愣,然后一把抓起像砖头一样厚的旅行手册,往自己的头上砸过来,真指望着能一劳永逸,把自己从这个犯混蛋的世界里,清理出去。
第二天睡醒,我勉强能接受从意大利改为尼泊尔这个事实了。莉莉姐说的对,我不去,有的是人抢着去。从第一次求职失败后,我就明白了和外人赌气是一件当时非常爽事后悔穿肠的事儿。尼泊尔就尼泊尔吧,也算跨出国门了不是吗。
从北京去尼泊尔,要先去成都转机。报社给我买的是一个团购的机票,我上网查了查,有直飞的,也有从广州转机的。但是从成都转机的机票最便宜。而且,因为是团购的机票,看样子我们还要在成都临时组成一个旅行团,一起在酒店住一晚,第二天一起飞往尼泊尔,参加完两天的加德满都行程后,才能解散开始自由行。
旅行社发给我的行程通知里写着:“欢迎各位参加成都—尼泊尔加德满都的幸福之旅。我们将带您去到幸福指数最高的国家,一起采摘幸福,抚摸幸福,零距离拥抱幸福。”
这行宣传语,我仔细看了半天。尤其最后三个排比句,总觉得能读出隐隐的粉红色的感觉。
我把准备在意大利穿的复古款连衣裙拿出来,塞进去了一双样子奇丑的登山鞋。最后一次收拾行李时,我一边沮丧的检查行李,一边在心里想“幸福指数”的问题。本来要去托斯卡纳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悠悠的喝红酒的我,现在的幸福指数基本上是负100,所以不管尼泊尔的幸福指数是不是爆棚,对我来说应该都于事无补。
而且,如果说到“幸福”,到底该怎么下定义呢?我已经很久没有给自己贴上“幸福”这个标签了,偶尔会有“还不错”“过的去”这样的生活感悟,但生活里充斥的更多的,还是“忍一下就过去了”这样的励志短语。说到底,日子过得和通马桶差不多,忍着上下翻飞的水花,在心里赞颂自己的伟大。我知道有些人的生活,是在壮阔的大海上扬帆远航,但对我而言,生活只允许我在马桶里活出惊涛骇浪。即使航路险峻,我闯过万难千关,也并不值得多激动的为自己鼓鼓掌。
2011年9月11日晚8点半,我抵达了成都机场。刚走出闸口,就看到了一个老大爷举着一个木牌子,牌子上写着四个大字:“幸福之旅。”牌子四周,三三两两的站着刚抵达的团友。
这个临时旅行团里,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单身女孩,大学刚毕业的样子,眼睛瞪的像猫头鹰一样四处乱扫,长的又高又瘦,头发很短,从后面看过去,跟男的没两样。除了我们两个单独出行的,还有一个摄影驴友团,三男两女,脖子上挂着5d相机,各个都背着装尸袋那么大的背包,身披冲锋衣,脚蹬登山靴,有人的背包后面居然还挂着一行军铲,这群男女各个都是一脸的严峻沉默,不就是去尼泊尔旅个游么?整的跟要去雪山深处盗墓似的。
除了这个摄影冲锋团,我们这个旅行团里,还有一个可怕的团体,团队游的噩梦,出国行的克星,那就是——大姐团。
我一个做旅行社的朋友曾经总结过旅行中最让人讨厌的大婶团排名,第一名:美国大姐团。第二名:韩国大姐团。第三名,是台湾大姐团。
美国大姐团恶心人,主要恶心在视觉上。都很胖,丰乳肥臀的,一群美国大姐横跨过广场,简直就像象群慢悠悠的横穿过草原,一时间四周的空气密度都紧张了,心理上有种全世界的黄油都开始融化的感觉。
韩国大姐团恶心人,主要是因为韩国人可能有一半外星人的血统,所以不能够很好的和其他的地球人打成一片。就算是旅游,韩国大姐们也都是统一的身穿花衬衫,扣着白檐帽,手上还戴着一副破破烂烂的白手套,活像是刚从腌泡菜现场硬给拽到了景点旁。不过韩国大姐们倒是不聒噪,顶多是进了商店以后,一群人齐刷刷的大喊一声:“药布!”(老公),就跟集体被摸了屁股似的,吓人一跳。
台湾的大姐团,最大的特点就是吵,而且不管她们的度假地是哪儿,都要打扮成一副去毛里求斯晒太阳的样子。全程相机不离手,一刻不停的照相,照相时是一脸的淡定,扶着花儿看着天面带微笑小腹收紧,但照完以后就要立刻抓起相机查看一遍,而且查看完就要立刻重照一遍:哎呀!这张照片我脑袋后面有柱子挡到了啦!”照相——检查——重照一遍——寻找下一个照相景点,这就是台湾大姐团。
我走到写着“幸福之旅”的拍子地下报了个到,大姐团里一个看起来比较年轻的大姐一脸不耐烦的凑过来:“这下人齐了嘛,可以走了吧?”
举着幸福之旅木牌子的大爷一脸麻木的重新数了一遍人,然后摇摇头:“还差一个。你们先去车上等着吧。”
我们拎着箱子走出机场,看到了一辆早该在十年前就报废的面包车,上面贴着皱巴巴的四个字,当然了,是“幸福之旅。”但以这辆车的破损程度,寒酸气质和车窗上厚厚的油腻污垢来评价,我觉得还是应该在车身上贴“穷途末路”四个字比较合适。
在车上一等,我们全体人就等了快要两个小时。
在这两个小时里,我缩在闷热的面包车后车厢里,不停的听着驴友团的人测试对讲机:“test,one! Two! three! test,one! Two! three!”“小飞,小飞,向我报告你的位置。over。”“阿关,阿关,我在你正后方,你可以回头看。over。”
等到最后,大家都有点儿着急了。一个大姐拉开车门,开始骂骂咧咧:“怎么回事呀?干脆也不要回酒店好啦,还休息什么呀都12点钟咯,早上五点还要来搭飞机的呀!”
正骂到一半,接机大爷拎着一个人冲过来了,“人齐了人齐了!出发!”
车上被塞进了一个年轻男孩,座位已经坐的差不多了,男孩只好挤在我身边,我还没来得及打量他,车厢里先弥漫起了一股很大的酒气。
“对不起啊!对不起!对不起。”这男的一脸迷茫的站了起来,冲着我们开始鞠躬,低矮的车厢里,响起了咚咚咚三声——他的头撞在了车顶上,每鞠一躬,起来时就撞一下,听声儿就知道撞的够狠的,但他愣是没什么感觉,看来喝的真是够大的。
“想,想着坐早班飞机来着,架不住哥们儿劝,说十几天见不着,怎么着,怎么着也得吃顿饭再走。这一吃,就,就把飞机耽误了,临时又改签……”
合着这个醉熏熏的二百五,是因为和朋友喝大酒才误了飞机,所以让我们等了这么久。
车厢里升腾起了一股“出门不利遇傻逼”的云雾,这个旅行团成立近三小时来,第一次达成了短暂的共识。
接机的大爷用力的把这男的按在了座位上,用成都话教训了他一句:“个瓜娃子,拖了后腿还好意思嚷嚷哦。再问你一次,你是叫王灿,对吧?”
这位叫王灿的男同志醉眼朦胧的点了点头。
面包车终于发动,拉着怨念冲天的我们,向酒店方向开去。这时的成都,已经是深夜十分了,路上几乎没什么车,只有我们这辆破面包,顶着四个诡异的大字,开云破雾的在高速上开着。
叫王灿的这个家伙,车开了没多久就睡着了。车开到一半,王灿突然醒了一下,半瞇着眼,捅了捅他右边坐着的猫头鹰小孩儿,“哎,给我来块儿热毛巾。”
那女孩愣了一下,然后居然答应了,“好,你等一下啊。”
女孩打开车窗,拧开一瓶矿泉水,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一块毛巾,弄湿了,递给王灿。
王灿闭着眼睛,把毛巾往脸上一盖,然后立刻不高兴的拽了下来:“要热毛巾啦!”
车厢里一片安静,我们都盯着发酒疯的王灿,还有给傻逼献爱心的热血女孩。
热血女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愣神的时候,王灿把眼睛睁开了,焦点不准的看看前方,然后不知道为什么,扭头把目光定格在了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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