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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风来-鲍鲸鲸

_6 鲍鲸鲸 (当代)
“那我还得谢谢你了。”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怒气已经足够把杯子里的酒点着了。
“嗨!”王灿大手一挥,“不客气!”
愤怒指数爆棚,再忍肾该裂了,我抄起桌子边挂的大黑雨伞,迎头向王灿劈去,边劈边大喊:“谁!他!妈!跟!你!客!气!了!”
伞就要落到王灿头上,王灿这次反应居然很快,连人带椅子往后一蹭,右手抓住了伞尖,但他动作跟上了,脑子明显还没反应过来。
“我操!是来了尼泊尔打人就不犯法了吗?都动手动上瘾啦!”
雨伞被王灿紧紧抓着,我俩一人抓着伞的一端,僵持着。
“你到底什么情况?……”王灿拼命想把雨伞拽过去。
我气的浑身发抖,“我真应该查查,在尼泊尔杀个人犯多大的法,就应该把你这种人留在这儿,北京就能少个祸害了。”
“至于么至于么?也就是在尼泊尔,我好心想带着你玩儿,你当在北京我看得见你呢?也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吧!……”
愤怒的难以控制时,我摸到了雨伞上的开关按钮,想都没想,我用力按了下去。
老式的黑色大雨伞“砰”的用力张开, 撞向了王灿的脸,王灿被雨伞一推,连人带椅子摔在了地上。
桌上的杯子稀里哗啦的被扫了下去,周围的客人纷纷看向我们,但四周也就只静止了一秒,喝的不比我们少的客人们,习以为常的接着聊起天来。
王灿在地上躺着发愣,我站起来,蹲在他头顶上,踩着椅背,看着他的脸。
“咱俩是谁太把自己当回事儿?是你吧?你凭什么,觉得我就可以陪你找乐子?我脸上写着“好勾搭”三个字?我看着像是卖笑蹭饭吃的那种人? 是,我是穷,我是贱民,我一年挣的没你一天花的多,我出来玩儿都被人瞧不起!我们挤大公共的时候,你们正开着跑车到处撞,我们攒首付的时候你们用麻袋装着钱在网上炫富,我们为了一个小职位忍气吞声笑脸迎人,你们到处拜佛捐庙,要找人生的意义,还他妈要听内心的声音。你是不是看我特假,你看我后背是不是弯的?那是因为直起腰来,就得撞着天花板!我们的天花板为什么这么矮?因为没钱,没钱把它堆高一点儿,那我的钱去哪儿了?把腰挺直的机会又去哪儿了?都他妈的被你们这种人给抢走了!抢走了你们变着法儿的得瑟。现在,还要从我身上找乐子?是,这个社会,谁有钱谁有资格耍混蛋,一条狗混到首富的位置上,都能叫人四条腿着地,趴着走。但是,王灿,你丫也该醒醒了,你吃穿不愁,活的青天白日,想过钱哪来的么?是我们这种人被迫捐给你的!说句不好听的,你们丫这种人,得管我们叫妈!我们一直供着你,让你丫断不了奶呢!你还想在我身上找乐子么?”
王灿一动不动的看着我,我虽然处在暴怒中,但还是一个字一个字的把这一长串话,不打磕绊的发泄完了。
王灿脸色僵硬的把我指着他的手推开,从地上狼狈的爬起来,起身想走,但走了两步,转身又回来了。
“程天爽,你真想多了,在我眼里,你就是个女的。我没想过你穷不穷,是干什么的,只是觉得你这人挺有意思,想跟你多聊聊。我不知道我是哪种人,我没那个闲功夫往自己身上贴金。我也没想到咱俩都是人,但你身后能站着一个队伍,卷着阶级矛盾来跟我单挑。那咱俩就这样吧,接着装不认识,行么?你就当我刚刚放了个屁,行么?痛快么?阶级矛盾我惹不起,你自尊自爱,就是社会对不起你,社会一直侮辱你,您这气节我比不起,我走,行么?”
王灿又走了两步,但气还是没忍住,转身回来:“我们这种人?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么?一棍子抡死一片??我们来钱就特容易是吧?也得拿命挣!我爸年前,陪当官的喝酒,回了家先吐绿的,再吐红的,绿的是胆汁,红的是血,洗胃洗三天……”
“还不是为了钱么?不就为了多挣几百万,命都不要了么?你们这种人,活着不就奔着钱去的么?”
王灿一噎,吐出一口气,“行,我们这种人,要钱不要命,只要钱攥手里,心跳就不会停。行了么?但我就想不明白了,你又瞧不起钱,也瞧不起我们这种人,那你现在活的这么拧巴,又是图什么呢?你连爹妈给的名儿都换了,你自己给自己愣编出来一个假人,什么去托斯卡纳摘松露,什么小岛上晒太阳,你不也装的自己吃喝不愁么,那你又是演谁呢?还不是在演我这种人?”
王灿冷眼看着我,酒意渐渐散掉了,四周的世界在我耳边安静了几秒,我只能看到喝的醉醺醺的游客们,在草棚里相互拥抱,劝酒,每个人都是一脸的推心置腹。就算世界为我静止了片刻,让我用最恶毒的语言说出那些话,但我攻击的却不是王灿一个人,而是站在他身后的,一大群面目模糊的假想敌。我恨他们恨了很久,久到忘了自己的最初的恨意,起源于哪里。在我和王灿相互仇视的世界外,草棚里依然是彩灯旋转,欢歌笑语,马照跑,舞照跳。
“我改名字,是我做不了程天爽,我爸妈一开始想给我起名叫天骄,但怕这名儿给我压力太大。但后来我才发现,我连天爽这么简单的愿望,都替我爸妈实现不了。你可能不知道羽蒙是什么意思,这两个字,就是现在的我,我一直清楚我自己是什么。”
我先离开了那个草棚,雨还在濛濛的下着,衣服不会被湿透,只是一点点的变潮。身后那片灯光离我越来越远,在那灯光里,程天爽曾经短暂登场过,但很快的,就被现实的雨滴打的发潮,那影子逐渐发黄,变脆,然后碎掉。
我把名字改成“程羽蒙”,是在两年前。其实在那时候,“程天爽”已经是苟延残喘了。那时候的我在一家小公司里做广告文案,公司派我给一家准备开业的餐厅做创意策划。
那家餐厅的老板一上来就告诉我:“我们的餐厅,要打文化牌,从logo,到装潢,包间名字,菜品介绍,都需要有历史沉淀感。我现在有个想法,我想把中国的名著《山海经》用上来,你看过《山海经》么?”
我老老实实的摇了摇头。
“哎呀你们这代人,没有底蕴,不行的。你回去把《山海经》好好看看,然后我们再来谈。”
我回去抱着《山海经》死磕了一个礼拜,终于琢磨的差不多了,再和这老板聊的时候,我发现他可能也没读过,只是大概翻了翻。我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出创意,出了四个版本的方案,再小的细节,我都尽力往《山海经》里套,做噩梦都梦到的是山海经里的人物。这老板听我聊了两次,开始还很满意,让我放手去做,但后来他忙了起来,就把这事儿交给他女儿管了。
他女儿年纪和我差不多大,第一次给她看构思,是在一家宠物美容店里,她一边看着自己的泰迪狗修毛,一边听我给她讲方案。
“《山海经》,那么老土,谁会喜欢啊?”
“您父亲想用这个创意点……”
“我觉得不行,应该用有意思一点儿的,你再好好想想吧……哎,你觉得我要给我们家coco身上的毛染个色的话,染什么颜色的好?淡蓝还是粉黄?”
“淡蓝吧?”
他女儿点点头,“行,那我选粉黄了。”
我和他女儿僵持了很久,直到老板出差回来。最后一次开会,老板只是粗略的扫了一眼我做的第六版方案,我心里已经开始觉得不妙,果然,老板抬头笑了笑,开口说:“我最近想了想,《山海经》做主题,恐怕不合适……你看过穿越小说没有?”
我再次老老实实的摇摇头。
“这个我也没看过,不过女儿给我替了个好建议,说这个主题搞成穿越风格,应该不错,比如大厅是现代的,走廊是穿梭机,哎一进包间,回唐朝了!应该有意思。你回去好好找几本穿越小说看。看完我们再谈。”
后来,这个餐厅的案子我没有再跟下去,公司觉得我能力不够,派了别的同事去。我颓了很久,整理厚厚的《山海经》资料时,我发现了羽蒙这两个字。
羽蒙,是山海经里的一种怪物,长着人形,但却又生着一对很短的翅膀。能飞,却飞不远。羽蒙住在羽民国,靠近高山,它们终日站在山边,试着用翅膀飞远一点,再飞远一点,但总是摔下来,总是惨败。
这不正是我。
回到酒店后,我穿着潮呼呼的衣服,一动不动的坐在床边,看着对面镜子里,作为程羽蒙的我。我知道这个名字的矫情和做作,但我却对它一见钟情,这么多年里,当我离开了规划路线,当我一次次的调低底线,当我装模作样只为了让别人高看我一眼,当我成为了自己年轻时瞧不起的那种人时,我需要有人喊我一声:哎,程羽蒙。
陷在回忆里的时候,酒店里又停电了,但我这次没有再害怕。但过了不久,门外响起了一声咳嗽声。
我又紧张起来,不会是王灿吧?他还想干嘛?
我警惕的把门开了一条小缝,然后松了一口气,门外站着的,是KC。
KC拿着手电,站在门口的台阶上,看到了,笑了笑。
“我记得你说,前天停电的时候,如果周围有人能咳嗽一声都好,所以,我刚回来,发现停电了,就过来……咳嗽一声。”
我和KC之间,亮着一小束手电筒白色的光,我感动的笑了笑。
“谢谢。”
“好好睡觉,不要害怕,这次我一定会在前台,不会走的,我保证。”
我用力点点头。
KC转身走下台阶,一个人晃晃悠悠的走在小路上,嘴里吹起口哨,是首老曲子,《丹尼男孩》。口哨声渐渐飘远,但那声音,一直陪我直到睡着,始终没有散开。
睡了没多久,天刚半亮的时候,我又被kc的敲门声吵醒了。这次,门外站着的kc,没那么气定神闲,表情有些着急。
“赶快出发吧,公路上有暴乱,再不走就走不了了,要封路的。”
十二
虽然KC已经安慰我,尼泊尔的暴乱经常发生,但平时在国内看到城管抄摊都心惊胆战的我,还是有点儿害怕。收拾行李的功夫里,院子外已经开始热闹起来,印度人收到的消息可能最早,已经拉家带口的拖着箱子准备离开了。
我拎着行李走出房间时,正看到王灿的导游和司机在砸王灿的房门,着急的就差拿脚踹了,但门纹丝不动。
印度人坐着大巴车离开了酒店,车棚里只剩下王灿的敞篷跑车,我毫无头绪的坐在前台,KC的大眼睛眨巴半天,忧虑的看了我一会儿,冲我挥挥手,“来,跟我走。我带你去村口看看有没有车。”
我用头顶着行李箱,坐在KC的摩托车后面,一路穿过村庄。村子里一片兵荒马乱,每家小旅店里,都有载着游客的大巴车在往出开,我趴在KC身后大声问他:“不能让我出点儿钱,跟着别的游客的车一起走吗?”
KC回答我,“他们不会带你的,尼泊尔旅游管的很严,不能在路上随便载客人,平时不行,像今天,更不行了。”
天还没完全亮,四周阴雾沉沉,看着大家都有组织有方向的从村子里坐着车撤退,在我们身边卷起阵阵黄土,我的心情堪比大海上的一艘扁片儿小舟,眼睁睁的看着泰坦尼克号那样的大船从自己身边轰鸣着启航。
我有点儿绝望的问KC,“如果村口没车来的话,你能把我送到哪儿啊?”
KC回头看着我,眼神特别真诚,“那,我就送你回中国。”
“……谢谢啊。不过说真的,你到底能把我送到哪儿啊?”
“村口。”
十分钟后, KC和我等在村口的中巴车站,路上只有往出跑的车,来的车一辆都没有。渐渐的,游客的大巴车和小汽车,都走远了。
又等了一会儿,路上开始出现一辆接一辆的摩托车,骑车的都是村子里的年轻人,脸上挂着一副黑口罩,口罩上都交叉画着惨白的两道白条,看上去有点儿凶神恶煞,几乎每辆摩托车上,坐在后座的年轻人,都举着一面旗子,兜着风向前冲。
“这是……?”我指着这个场景问KC。
“他们去参加暴乱。” KC说。
“这么多人啊……”
“我一会儿也去。” KC接着说。
我瞪着眼睛打量KC,真想象不出这个成天找着机会就对游客表白的男孩,参加暴乱会是什么样。
KC接着说,“你今天一定得离开,游客都走了,你自己留在这里,一个人,不安全的。路不知道会被封多久。”
我垂头丧气的点点头,不管危不危险,我也必须得走。后天我就得回到加都,坐飞机回国了。机票是特价的,不能退也不能改签。不管这次的尼泊尔人民的暴乱是为了自由还是为了人权,它都不能为我几千块的机票钱买单。
路上一片荒凉。KC看着村口的方向,转身看看我,“……王先生还没走,没看见他的车。如果他的导游能同意的话,你就和他一起走。好不好?”
我摇摇头,“我宁可自己走着出去。”
话正说着,王灿的大红敞篷车裹着一团雾,出现在公路上。导游和司机脸色阴郁的坐在前面,王灿一个人横躺在后座上,外套裹在脸上,蒙头睡着,头底下居然还塞着一个枕头。
我和KC看着这车从我们身边卷着土开过去,司机向KC点了点头,后座上的王灿连眼睛都没睁。
KC盯着后座的王灿看了一会儿,拔腿跨上摩托车,着急的招呼我:“上车,上车,拦住他们!”
我一边拎着箱子追KC,一边嚷嚷:“我不想搭他的车……”
“先拦住他!他拿了酒店的枕头!”
KC把我拽上车,一路加速,追上了王灿,在路边把他们叫停了。
KC上前和王灿的导游交涉,大意大概是酒店的枕头不是免费赠送的。王灿掀开裹在头上的衣服,睡眼朦胧的看着四周,KC上前要拿枕头,王灿一把拽住:“干嘛啊?”
王灿的导演转过身对他说:“都跟你说了,枕头不能拿出来的。你非要拿!”
“我不枕枕头睡觉,枕你大腿啊?”
“现在他要拿回去 。”
“给他钱,一枕头值多少钱。”
导游看向KC,用尼泊尔语问了几句,但KC摇了摇头,语气急促的说了一长串话。导游先是一愣,然后一脸嫌弃的看看我,又焦躁的看了看王灿。
“怎么着啊?多少钱?”王灿边问边伸手摸出钱包。
“他们不卖。”
王灿脸一臭,“不卖算了,还给他,让他拿走。抠门劲儿的。”
“光还了枕头还不行,他要我们回酒店,要查一遍房间里你还带走了些什么,不然我们走了,他没办法跟老板交代。”
“什么?!”王灿怒气冲冲的瞪着KC,“你们丫内酒店里有什么啊?连毛巾都是用秃了毛的,有什么值得我偷的啊?找碴是吧……”
导游一脸不耐烦的打断王灿的话,“他说枕头也可以给你,我们也可以不用回去,但你得把这个女人带上,坐我们的车一起走。”
王灿一愣,我也一愣,齐刷刷的都扭头瞪着KC。
“不可能。这女的别想上我车。”王灿对导游说。
“KC,别让我上他的车。”我对KC说。
导游和KC分头劝我们俩,“我们不能回去,再回去就来不及了,因为你睡觉不开门,我们出发已经晚了。现在必须走。”
KC也严肃的劝我,“你就坐他的车走吧,先离开这里,你去博卡拉,那里有机场,可以飞回加都。他们可能也去博卡拉。能顺利出去的话,傍晚就到了。”
王灿冷冷的瞪着我,对导游说:“你知道昨天晚上这女人怎么骂的我吗?我凭什么带上她一起走啊?”
导游打断他:“我不想知道。现在我们必须走,我要让她上车。”
“程,快走吧,听话。在尼泊尔,我们有一句话叫:不要和大象比摔跤。现在暴乱就是大象,你不听话,就会出问题。快走。”
虽然王灿还在车上嚷嚷,但司机下车,配合KC,手快脚快的就把我的行李装进了后备箱,然后拎着我胳膊把我塞进了车厢里。
“走吧。” KC站在车厢外,拍了拍我的头。我身边,王灿还横躺在座位上,把座位占了个满满当当,我得努力把屁股缩成圆锥型,才能不碰到他的脚。
司机开车上路,身后,KC站在公路上,冲着我招手,身影越来越远。
告别了KC,我转过身,身边的王灿直眉瞪眼的看着我。
“说谢谢。”王灿一个字一个字的蹦出来。
“什么?”
“跟我说谢谢,谢谢我这种人,让你搭上车。”
“你现在把我放下也行。”
“我的人格做不出来这种事儿。你就说谢谢就行了。”
“我也谢不出来。你要不停车,要不然就当我不存在。你是还没睡醒呢吧?“人格”这种词都能说出来,梦里谁教你的?”
王灿眼睛一瞪,刚要接着嚷嚷,这时我手机特别会挑时候的响了。
来电显示是主编,我一愣,转过身接电话,王灿臭着脸蒙上衣服,接着睡觉,开始当我不存在。
“小程,你出什么事儿啦?”
我心里一暖,没想到暴乱这事儿,国内这么快就知道了。
“我没事儿,您放心吧,我现在挺安全的……”
“没事?没事儿稿子呢!”没想到电话那头,主编语气一转,厉鬼似的嚷了起来。
“稿子?……”
“前两天让你改的稿子呀!还有两个小时就下印厂了,亲爱的,我昨天等你等到半夜,你也没有给我啊!”
我心里一惊,上次电话里,主编让我改的稿子,我一直拖着没动手改,本来想着昨天晚上弄完,但后来和王灿一闹,就给忘了个干干净净。
“昨天打你电话也不接,大腕哦?不打招呼就开天窗啊……”
“手机充电来着……”
“我不要听借口,我只需要稿子,亲爱的。”
“主编,我现在正跑路呢,我遇到暴乱了。”
“什么暴乱?”
“这边儿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好多人去暴乱现场,路也要堵了,正拼命往外跑呢。您再等等我,等我到了酒店,马上给您发过去,行么?”
“来不及了宝贝儿,我就跟你说一声,我安排了广告部的小林,这期让她先写吧,先替你顶上……”
“别!别!”我这边着急的喊了出来,正蒙头大睡的王灿可能吓了一跳,腿用力一瞪,狠踹了我一脚。
我一边防着王灿的脚,一边紧紧挤在车门边上,“您别交给小林写,不就晚了几个小时么,我知道印厂有预留时间的。事有出因啊,我这边儿真是险山恶水,您就同情我一下好不好?”
“小程,我同情你的,真的,站在朋友角度,我恨不得现在就能赶到你身边,去安慰你,去hold your hand。但是,作为主编,你不准时交稿,带给我的也是一场暴乱,ok? 现在我只能让小林来控制我的风险了……”
“主编,我不求您真能像朋友似的hold我 hand,只求您别一有事儿就把小林抬出来,行么!”
可能是因为睡眠不足,刚刚的着急上火,再加上前面未知的路况,我突然觉得自己反正也没什么出路了,干脆就自暴自弃,跟主编掏掏心窝子,把一直想说清楚的话,说出来得了。
“主编,就是这个广告部的小林,我写的不好的时候,稍微一拖稿的时候,还有插的软广告客户不满意的时候,她马上就出现了,这么多年,阴魂不散。其实我连人家长什么样儿都不知道,可是一听见这名字腿都软,立刻觉得自己饭碗保不住了。主编,我给你手下干活儿有几年了吧,您不用老是备着一个后备军,随时准备着我不行了她就上,您好歹给我点儿安全感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小程,不要跟我要安全感,好好写你的稿子,你就有安全感。准时给我交稿,会让我有安全感。这件事儿是相对的。你别忘了,你当初,不也是广告部的小程么?你怎么不想想,当初你是把谁挤下去了?咱们这个行业是流水线,谁都别想一辈子在一个位置上坐稳当了,你不行,我也不行。以后不管你坐到哪个位置上,永远有人惦记着你的位置,不是小林就是小孙,反正总有这么个人。你能做的,就是别给他们留机会。我能做的,就是提醒你,别以为自己坐的那么稳。我做错什么了?亲爱的?”
“……我知道我这几篇稿子写的不好,但您得考虑一下我的处境,我就是写不出以前那样,我没法儿坐在一草棚子里吃完了炒面,加点儿形容词就能写成秘制海鲜套餐,这次我真写不出来,我觉得那么写特恶心,您要是也来这儿呆两天,肯定也有这种感觉……”
“我就知道!”主编着急火燎的打断我,“其实我在你这几篇稿子里,就看出有这迹象了。瞧你写的那个拧巴,比文言文读着都拗口。程羽蒙,我提醒你啊,我安排你去尼泊尔,这就是一个工作,你别给我犯那种俗炮小白领常犯的烂毛病。尼泊尔我不用去我也知道,条件是特差吧?人民生活特贫困是吧?但奇了怪了他们生活的还特幸福,眼神特清透,笑容特淳朴,顿时衬的你心怀邪念了是不是?你开始怀疑自己干的这些事儿特别没意义了是吧?开始追求精神层面的存在感了是吧?哼,出一次国,去一次什么越南老挝柬埔寨,回来以后就不好好说人话,动不动就抱怨北京空气差物价高,人心复杂眼神肮脏。出去前偷鸡摸狗的事儿没少干,回来以后开始天天吃斋念经,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的,这种人我见多了,真不多你一个!别觉得去趟尼泊尔你就能琢磨出来什么,出世入世这事儿,你以为那么简单哪?出去演演游客,在村儿里体验一下生活,拜个佛留个影儿,就顿悟了?那我是不是扎在雍和宫里磕半年头,还能成活佛呢?要真瞧不起现在的生活,就留那儿别回来。要是还得回来过日子,趁早别给自己上这种套。还没高调的资格呢就嚷嚷着低调,还没活明白呢就开始要去伪存真,这是一种最损己不利人的装逼,自己活的假,别人看着累,听明白了么?”
主编一长段话说下来,我才发现,原来她着急的时候,也是一口的北京胡同串子味儿,完全没有了平时硬凹出来的美籍华人口音。
我被主编噎的半天说不出来话,主编也消停了一会儿,缓过一口气,接着说:“我再给你半天时间,给我把稿子改的像样点儿。”
“……好。”
“只有半天时间,下午四点前收不到稿子,我就安排小林上。小林没去尼泊尔,她现在写形容词没障碍。”
“……四点前一定给你。”
挂断了电话,我呆滞的坐在狭小的座位上,半天回不过神来。这时我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雨断断续续的下了起来,和昨天一样,不大,淅淅沥沥的,更催人心烦。
王灿的导游和司机用尼泊尔语交谈着,语气激烈,像是在骂骂咧咧,但居然谁都不动手把车的篷子拉上。雨虽然不大,但车开的快,雨滴甩在脸上,还是挺难受的。
我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打开,电量不多了。雨落在键盘上,我担心过不了多久,电脑就该冒出一阵青烟,只好又重新合上。
雨势减大时,王灿终于翻身坐起来,把裹在头上的衣服掀开,顶着颗鸡窝头发了会儿呆,然后一脸的不高兴,脚开始在车座下踢来踢去,终于踢出把大黑伞来。
王灿用脚把雨伞夹起来,放在手上撑开。雨伞打开时,我眼睁睁的看着伞尖戳着了前排的导游脑袋。
王灿一边把雨伞架在自己身后,一边迎向导游怒视他的目光:“得了得了,有那么疼么,我给你揉揉?”
我看着坐在我身边,在敞篷跑车里撑着把大黑伞避雨的王灿,终于还是忍不住了,“你就不能把篷子拉上么?”
王灿缩在雨伞里,眼睛一眯,“当我真傻么?这篷子要能拉上,我干嘛打伞啊?行为艺术啊?”
“合着您租的这敞篷跑车就只能敞着蓬啊?”
“嫌我车不好是么?那你下去啊,我都不用给你开车门儿,你腿一跨就出去了,快。”王灿斜靠在车门边,一脸挑衅。
“不要和大象摔跤。”我脑子里的LED屏打出KC交待我的这句话。这一路的车要是不成功蹭下去,我都对不起KC刚刚的心机。何况我还得赶紧找个地方给电脑充电,再上网把稿子发给主编。
看我没反击,王灿更得意了,指指身后的雨伞,“程天爽,你看看这伞眼熟么?这就是你昨天打我的那把伞。昨天你说的话,还记得么?”
看着在伞下得瑟的王灿,我真忍不住想把那伞拽过来,一把给他扔出去,有多远扔多远,但我还是忍住了,扭头看向路边,任由雨滴七长八短的甩在脸上。
“呦,今天开始忍气吞声啦?昨儿不还让我管你叫妈呢么!怎么现在没气势了?是被雨淋的么?把捻线儿给浇湿了?……”
雨好像越来越大了,眼睛都有点儿睁不开,雨滴打在脸上,活像是被谁狠狠的,没完没了的迎面吐着口水。
“王灿,”我冷静的打断他,“你要真这么讨厌我,就让我下车吧,行么?”
王灿一乐,“别呀,你走了我跟谁找乐子呀。呦对了,“乐子”这词不能说,一说你就要窜,来,再窜一次啊?……”
左耳朵里,还回响着主编劈头盖脸骂我的话,右边,是可逮着机会讽刺我的王灿,两股声音在我脑子里搅成一团,表达了一个中心思想:你的人生真失败。
“……程天爽?天爽?哎你今天怎么这么不配合啊,快点儿,你表演的时间到了啊……”
我看一眼王灿,然后把手搭在车门上,用力一撑。
我想跳车。
车开的飞快,但我还是迅速的把半个身体放在了车门外。
“你丫干嘛啊!”
就快要整个人翻出车的时候,王灿扑上来用力把我拽了回来。司机吓的赶紧在路边刹车,我和王灿在后座滚成一团。
“疯了吧?作死啊?你死了我是埋你还是不埋你啊?”王灿指着我鼻子大骂。
这暴乱我不闯了,不管是我的暴乱,还是尼泊尔人民的暴乱,我都想不出解决办法,不如先跳了车再说。
因为我突然想明白了一点儿什么。其实主编骂的没有错,我一直对生活起着邪念的,在怀着邪念的路上,我自己跟自己死缠烂打,愣是把正常的生活憋出了腰间盘突出。腰都歪了,心能不斜么。
这几天下来,我有时候想成为拉辛,有时候想成为KC,甚至有时候都想变成王灿,想犯混蛋的时候,就说一不二的去犯混蛋。但现在我突然意识到,我想成为其他人,但也许没有一个人,想成为我。
司机和导游用尼泊尔语骂骂咧咧的重新开车上路。我坐着一动不动,王灿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你……不是真有什么事儿想不开吧?”
我没动,也没说话。
“不是因为我吧?”
我还是没说话。雨越下越猛了,这辆破车里,都快开始积水了。
王灿小心翼翼的观察我的表情,然后自觉的坐远了。
“行,我不招你了。你别冲动,气性别这么大。跟你说,跳车其实摔不死,我家老头以前特喜欢在车上骂我,有好几次骂骂把我骂急了,我打开车门就往下跳。你要是能查着这两年长安街上的监控录像,录像里当街跳车的人,基本上都是哥们我……”
我看一眼王灿,还没说话,王灿竖起手挡住自己的嘴,“我不说话了,不说了。”
车厢里一片沉默,除了司机时不时的会回头警惕的看看我。
过了一会儿,王灿默默的蹭过来,把那把黑雨伞挪到了我身后,然后又默默的蹭回去了。
不知道开了多久,前面的路上开始陆陆续续的出现了停在路边的大巴车,而且车越聚越多。导游的情绪开始焦躁起来,嘴里一直嘟囔着什么。果然,快要开到国道入口时,再也走不动了,很多大巴车都横七竖八的停在路边。
封路了。
前面的路一团混乱,游客的车不多,大多是当地的一种tata车,体型庞大,画的花里胡哨,有的车还通体都撞着彩灯,这些车把路堵了个严严实实,司机还坐在车里按喇叭,那喇叭估计也都是专门订制的,能按出七八个音调来。路旁边,是一条大河,路前面,是 tata车阵,我们冲无可冲,躲无可躲。
“就说我们要赶快走!你不听!现在走不了了!”导游回头看着王灿,表情有点儿气急败坏。
王灿一脸淡定,“哦,咱们来晚了,就走不了了,那前面这些车停这儿干嘛呢?溜鸟呢还是野餐呢?”
“要是早点走,就能离开了。”导游还是觉得不能释怀。
“要是我不来,你还挣不着我钱呢,哪儿这么多假设啊?……”
“请问,”我出声打断了王灿噎导游的话,“这路,大概会封多久啊?”
“不一定,”导游丧着脸回答我,“一般起码要一天,因为前面可能就是暴乱的现场,不到晚上他们不会散开的,路就一直堵着。”
“好,谢谢。”
我背起包准备下车,王灿又一把摁住了我,“你哪儿去啊?”
“我必须得走。车不让过,人总不能拦着吧?我自己穿过去。”
王灿把我背包一拽,扔在自己身边,“你别瞎折腾了程天爽,自个儿穿过去?你当你能隐形哪?人家前面不知道打成什么样儿了,你不咸不淡的溜达过去,讨厌不讨厌啊?回头两拨人里,要是有一拨犯鸡贼,把你给抓了,一绑,录一录像发网上,要求中国政府提供火力支援,你这不是给国家添麻烦么?……”
导游匪夷所思的表情看向王灿,“我们尼泊尔不做这种事的!……”
“没跟你说话。”王灿看都没看导游,只是伸出手把导游的头扭了过去。
“我今天四点前必须得交稿,电脑快没电了。我一个字还没写呢。”
“嗨!”王灿大大咧咧的一拍我肩膀,“不就这事儿么?跳车也是为这事儿?我带你去找地儿不就得了么!”
王灿向前俯身凑近导游,“带我们去找个酒店,饭馆也行,得有网,快。”
“没这种地方。”
导游这次没回头,只是用粗暴的语气表达了他的愤怒。
王灿身子靠过去,一手搭在导游肩膀上,一只手摸了摸人家的头,脸凑在人家旁边:“你这是在跟我撒娇么?”
导游直愣愣的看着王灿,接不上话来。王灿又从裤兜里摸出钱包,递上去,“我给你加点儿钱,行吧?”
导游臭着脸把王灿的钱包推开,“不是钱的问题。就是没有这种地方。”
“别闹情绪了,”王灿从钱包里拿出几张一千块的尼币,“要就在这儿干等着,我可不给你加班费啊。”
司机和导游一起盯着王灿手里的钱,看了看,谁都没拿,也没说话。
“ok,明白了……”王灿又拿出两张尼币放在手上,“能走了么?”
导游拿过钱,用尼泊尔语跟司机交待了一句,车重新开动了,调头,向来时的方向驶去,导游转身对王灿说:“不是为了钱,你明白么?因为你是客人,所以我必须要让你开心。”
“明白明白,你最贴心了。”王灿一边把他身体掰回去,一边扭头小声对我说,“这是一路上我被坑的最明白的一次,我真开心。”
车子开上了一条山间小路,雨渐渐小了,小路很窄,路边风景很养眼,树木都被雨洗的水灵灵的。但比起风景的温软可人,这条小路的路况就壮阔多了,我和王灿无数次被狠狠的颠起来,然后像自由落体一样落下,有时候甚至还会在半空中撞到对方。
“看!程天爽!这时候就显出咱们车没顶篷的好了吧!”王灿被颠的晕头转向,但还抽空冲我喊,“要是有顶篷,早被撞出脑花儿了!”
看着被路颠的上下翻飞的王灿,我脑子里突然想起了一句话,是一本小说的开头:“快乐的微笑是由良好的消化系统引起的。”
老天爷没给王灿一个运转稳定的脑子,但是,它一定给了王灿一套超棒的十二指肠。如果把王灿的消化系统从肚子里拿出来,一定是滑溜溜的闪着完美的光,放进河里,大概都能立刻游出一百米开外去。
颠簸了半天,浑身快要散架时,我们终于在半山腰上,找到了一个小服务站,有油桶可以加油,旁边也有一个小房间,可以吃点东西。但服务站里一个人都没有,我们等了半天,终于晃出来一个老头,眼神警惕,颤颤巍巍的走向我们,手里居然抄着条棍子。不过以他的攻击速度,估计我们跑下山了,他还没挪到门口。
导游赶紧上前解释,我们默默看着老头脸色缓和了下来。商量了半天,导游转达了老头的大意:我们可以留下来,有电,没网,没吃的。他要在后面睡觉,我们不能太吵。电也要收费,按油价给,用完了就赶紧滚蛋。
王灿听完,我本来担心他会急,没想到他脸上居然露出了感动的表情,“太亲切了,我爸平时就这么跟我说话。“要钱没有,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就麻利儿吃饭,吃完饭赶紧从我眼前闪开。”这老头简直就是我在尼泊尔的爹啊!
接上电源后,我抓紧时间开始打字,用余光扫到王灿四处晃了晃,逗了会儿路边的野狗,被野狗追了半天,终于摆脱了以后,他又不开眼的凑到我旁边,问我:“哎,程天爽……”
“别跟我说话,忙着呢。”我埋头打字,头都没抬的打断他。
“真够过河拆桥的,谁带你来的这儿啊?”
我想想也是,只好抬头正视他:“干嘛?”
“也没事儿,”王灿在我面前顿下来,“就是想问问你,你刚刚到底怎么了啊?怎么呆的好好的就要跳车啊?”
我低头接着打字,“被逼的。”
“被我逼的?”
虽然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写什么,但我打字的动作仍坚持不停。
“被钱逼的。”
十三
“你着急火燎的,到底要写什么啊?”
王灿边说,边凑到我身后,往我的屏幕上看。我本来想拦住他,但没来得及,他已经大声读了出来:“……荣枯起落,不过排队而已。这种人生道理,在任何时候都可以安慰自己,但当你为了一道美食而去排队苦等时,这种道理,就没有了意义。我可以用一个月的时间,去等一份当季的阿拉斯加雪蟹腿,也可以飞过四千公里来到尼泊尔,只为了吃一碗足够称得上是国色天香的炒面。生命的过程不可逆,荣枯早就注定,但我要在有限的时间里,不惜一切代价,用最绝美的食物,来讨好我自己,这个过程,我可以逆……”
王灿读到这儿,实在读不下去了,缓缓在我身边蹲下来,看着我。
“哎,你这么着急,就是为了写这些玩意儿啊?我还当你是战地记者呢,急着报道暴乱现场呢。”
我抬头白了他一眼,“没想到你还挺高看我。”
王灿一脸“十万个为什么”的表情,“是说国内就有一堆人守的家里,等你安排下顿饭儿哪吃呢么?你不写饭该怎么吃,他们就连筷子都不会使了?”
我焦躁的把刚写完的一个句子打上句号,然后回头盯着王灿,“你是觉得我写的东西特没意义吧?”
“不是,我就觉得这种东西,值得你把自己逼成这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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