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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风来-鲍鲸鲸

_4 鲍鲸鲸 (当代)
我点点头。
拉辛想了想,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程小姐,你把我的电话留着吧。有什么事的话,要给我打电话。”
我郑重的把拉辛的名片收好,拉辛不好意思的笑笑,晒的黝黑的小脸,衬的牙齿流光溢彩的白。
拉辛转身走了,我接着看门上的景点介绍,但注意力却怎么都不能集中。我扭头,看看拉辛步子很快的穿过小巷,走到路口,站了几秒,然后张开双臂挡住车流。夕阳下的小身影,有点儿像鹰,闪了那么一下,然后被卷进了人潮里,不见了。
回房间收拾好行李,我出门打了辆车,到了游客聚集地泰米尔区。就像旅行书上说的,其实泰米尔区不大,但得提前留出两个小时迷路的时间。小路横七竖八,根本分不出东南西北。路两边全是店铺,店老板都站在门口,见到游客就大喊:嘿!进来看看!中国人?我最爱中国人!
喊声此起彼伏,有的不光喊,还要伸手拉一把摸一下;音响大声放着民族歌曲,路上飘着阴魂不散的印度香,摩托车横冲直撞。在泰米尔转了不到一个小时,我脑仁儿就像安了马达一样,马力强劲的转了起来。现在往我脑袋里扔点儿玉米豆,我都能从耳朵眼儿里爆出爆米花来。
在一家饭店里解决了晚餐,顺便喝了两杯酒,我终于不那么躁狂了。结帐出门,精神一放松,四周的景色也看着顺眼了起来。想到明天就可以一个人轻装上路,离开噪音之城,不禁心情大好。在马路上溜达一会儿,虽然已经快十点多了,但我心里琢磨,来加都两天了,还没怎么看过加都的夜景。今天不看,明天就走了,多少有点儿可惜。
在路边站了一会儿,一辆出租车开了过来,在我身边停下,我凑过去,用英语对开车的大爷说:带着我在城里逛一圈,多少钱?
大爷把手放在耳边摇了摇,表示听不懂英语。
我摆摆手,示意那就算了,但司机大爷偏偏不走,身体探出车窗外,用尼泊尔语跟我说着什么,我只好用中文告诉他:“您说什么?我听不懂。”就这么鸡同鸭讲的你来我往,我俩居然聊的气氛很热闹。
和大爷聊的正欢,刺溜一声,一辆摩托车停了下来,一中年大哥跨下车,看向出租车旁的我,用英语问:“去哪儿啊?我送你去啊。”
旅行书上说过,尼泊尔除了出租车载客外,摩托车也是随叫随停的,而且比出租车便宜。于是我告别了大爷,走向了大哥,一屁股就坐在了摩托车后座上,大哥也是个爽快人,载上我就开跑,一路加速的离开了泰米尔。
顶着呼呼的风声,大哥问我,“你想去哪儿啊?”
我在风声里喊:“带我去看看你们这座城市里,最美的地儿!”
大哥空出手,在半空中比出一个ok的手势。
大哥接着加速,我趁着酒意看路边的风景,试着让自己对四周的景色生出一些爱意。车越飙越快,经过了旧皇宫,经过了国王大道,经过一片庙,经过了一片野地……哎?大哥是要带我去哪儿啊?
反应过来的时候,我确定我已经离开市区很远了,周围已经没有像样的房子,路越来越颠,眼看就要出城了,而大哥还在一往无前的加速。
“你要带我去哪儿啊?”我在司机背后大喊。
司机在高速中,再次空出左手,伸过来拍了拍我的大腿:“我带你去好地方。放心,好地方!”
在一片荒凉,路灯都没有的土路上,司机大哥的这句“好地方”听的我后背一凉。酒也醒了,心跳加快,手心里一层一层的出汗。
“我不去了!你送我回去吧!”我在司机耳边大喊。
司机摇摇头,“no ,no ,no。马上就到了,马上!”
我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开始制定紧急时间处理方案,其实方案就两个:是直接跳车逃生呢?还是先用手掐住大哥的脖子,趁他呼吸困难,被迫减速的时候,我再跳车。
但这两个方案都有一个弊端,如果我跳了车,纵使腿没断头没烂,也得接受一个可能性,就是这荒凉的地界里,我一边夺路狂奔,大哥一边悠悠的开着摩托,不离不弃的跟着我,没准儿还会说:“跑步姿势不太对啊,妹子。”
脑袋里翻江倒海的时候,大哥一个急转弯,车停了。
我呆滞的跳下车,大哥笑眯眯的说:“到了。”
打量四周,什么都没有,没有房子,没有人,连野狗都没有。但乐观的是,倒有盏路灯半死不活的亮着。
“那个…….”我把手伸进包里,摸来摸去,但包里除了手机,一个立拍得相机,半瓶水和钱包之外,没有任何值得拿出来吓唬人的东西,“您带我来这儿是想……”
大哥伸手一指,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戳着一个塔,灰不啦叽的塔身,乍一看像个烟囱。
“这是这座城市里,我觉得最美的地方。我带你来看。”大哥看着那个塔,很认真的说。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只能呆呆的看着那座在我眼中毫无美感的塔。
“这个塔,叫dalala塔,白天看的话,就更美了。你可以爬上去,看的很远很远。你也可以不爬上去,就在下面玩,我小的时候,就在下面玩,天天玩……”
大哥一边说一边掏裤兜,拿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钱夹,打开,拿出一小叠塑封过的照片。
“你看,这是我,这是dalala,我小的时候,那时候很美,现在也美。dalala ,最美的dalala…..”
我看着大哥递给我的那张黑白照片,其实根本看不出来哪个是他,也看不出塔和塔四周的景观,有什么变化。只是一群小孩儿站在塔前的空地上,没心没肺的笑着。
大哥抒情完毕,转过头来看我:“美吗?很美吧?”
我拼命点头:“美。”
“那你怎么不拍照?”
我赶紧掏出手机,对着那破塔拍了几张。大哥满意的点点头:“好了,那我们……”
我赶紧往车旁边靠,等着大哥载我回去。
但大哥接着说的是:“……我们去唱卡拉ok吧?”
我双膝一软,差点儿跪在大哥面前,顶着大哥真诚的目光,我努力冷静了一下,然后结结巴巴的说:“大哥,我愿意给你双倍的车钱,你现在,立刻,送我回去,好吗?”
大哥的眼睛变的更真诚了,再次比出ok的手势:“没问题。”
上了车,大哥准备出发前,我又看了一眼那座“最美的”dalala塔,灰头土脸如它,大概想不到会在一个男人心里的地位,这么伟大。
我拍了拍大哥的肩膀,示意他下车,然后从包里拿出了立拍得。
“我给你拍张照片吧。和塔一起。”
大哥感动的一脸柔情似水,其实照片拍出来后,因为四周太黑,只拍到了焦黄的路灯下,大哥笑的呲牙咧嘴的脸,他身后的塔几乎不可见。
但大哥小心翼翼的捏着照片,把它和那张小时候的留影放在了一起。
“谢谢。”
“别客气。”
大哥放好照片,斜靠在车边,感动的看着我,眼睛一眯,开口说:“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还是跟我去唱卡拉ok吧?我请你。”
我把相机放回包里,重新回到防御状态,一个字一个字的通知他:送我回去。
那天晚上回到酒店,我还是有点惊魂未定,刷牙的时候手还在抖,好几次差点儿把牙刷戳进了鼻孔里。
第二天一早,我开始满大街的溜达,想要在旅行社里找个导游租辆车。结果,几个旅行社问下来,租车的金额我都承受不了。我的预算是在一千块以内搞定,但这个金额遭到了坚决的否定。在英文沟通有限的情况下,我采取了最斯文的方式进行讨价还价:在纸上写下双方能承受的价格。为了打动其中一家旅行社的老板,我甚至恶心叭唧的在写满数字的纸上写了China和Nepal,然后在这两个词之间画了颗爱心,奢望能用两国邦交的大气场感动他。但老板不吃这套,只是笑眯眯的说:我也爱你。但150美元?impossible。
在最后一家旅行社,长的像苦行僧的老板看着我写下的这个数字,沉吟了很久,然后黯然的点点头,用一种得道升仙的表情看向我:“明白了,你只可以付这么多的钱,对么?”
我点点头。
“不想去奇特旺看看了么?那里,皇家的公园,美极了。”
“钱不够了呀。光去博卡拉都不够吧?”
老板摇摇头,“够。来,honey,来告诉我你对这趟旅行的要求。”
我低头想了想,“要舒服,吃好住好。哦还有,我不喜欢走路,到哪儿都得坐车,别让我走着。”
只有150美元预算的我,提出了1500美元的要求,但没想到,老板居然点了点头,“没问题,我的宝贝,一路坐车,森林里的酒店,一切帮你安排好。奇特旺,博卡拉,我们全都去。不要租车,租车不好,危险,我们坐专门的车,司机好,路上安全。”
“这么好?我可只有150美元啊…….”
“Welcome to Nepal,baby。”老板笑的跟我爹一样。
一个小时后,当我坐在一辆当地长途巴士的车顶上时,再回想起老板的这句“welcome to Nepal”,深感人心的不可测,命运的难揣摩。至于为什么要坐到车顶上,那是因为车厢里坐满了鸡。
车刚进站,我身边的尼泊尔爷叔们就拼了命的挤进车厢,抢上座位,就把手里的鸡笼鸭笼放好,然后爬到车顶上,抢一个座席。所以,整辆车的大全景是:鸡鸭们坐在车厢里看风景,大活人坐在车顶上。
我就这么坐在车顶上,一边防备着tata车(当地一种巨型卡车)经过我们时,卷起的小规模沙尘暴,一边还要再三劝导,威胁,恐吓我身边的一个五六岁大的小男孩——他无数次的想把我脖子上挂着的mp3拽进嘴里吃。吃了就吃了,漏电把他电傻,也不关我事儿。但这死孩子总是突然行动,一把抓住我脖子上的mp3,死命往他那边拽。要不是用背包带把自己的手腕和车顶的栏杆栓在了一起,我早就滚下去了。
车开到半路,经过了一个小镇,车上的爷叔大婶们纷纷拎着鸡鸭下车了,瞬间腾出了很多座位,我得以幸运的坐到了奇特旺,虽然车厢里弥漫的催人泪下的鸡屎味道。大多数的时间里,我都把头伸在车窗外,任由风把我的两腮的肉吹的直抖,简直就像第一次坐车,兴奋过度的狗一样。
六个小时的车程后,抵达了奇特旺。临近傍晚的奇特旺山区,还是很美的,除了一条小商业街之外,其余的地方都是热带雨林,大片的原野,安静的有点荒凉。
我住的酒店离商业街很远,在热带雨林里面。接待我的导游叫kc,年纪轻轻,但眼袋却是层层叠叠,不笑的时候还好,一笑起来,简直忧郁的让人心酸。
酒店占地面积很大,但房间就那么几间,都是简易的小别墅,一人住一栋,每栋都离的很远。我住的这栋靠近泳池边,前面是一片热带雨林,穿过雨林,才能看到酒店门口的前台。
放好行李,我斜靠在躺椅上,远远看见kc端着咖啡向我走了过来,风把我头顶的棕榈树吹的哗啦哗啦响——总算有点儿度假的感觉了。
我这种度假中的感觉,持续了不到三个小时。当天渐黑,雾渐浓,我坐在草坪上一个人吃晚饭,看着不远处那几栋小别墅,只有我那一栋亮着灯时,我心里一虚,问导游兼服务员的KC:今天晚上,不是就我一个人住这酒店吧?
KC沉默的点点头。
我看向四周,酒店外,是热带雨林,酒店里,还是一个小型的热带雨林,抬头都看不到天,因为被棕榈树挡着。足球场大小的草坪上,路灯亮了,但雾气包围下,可见度不高,更显得那些没人住的小别墅阴森的影影绰绰。
“不会有事儿吧?这么大个酒店,就住我一个。”
“不会的,我就在前台,有事你来找我。”KC拍拍我肩膀,很温柔的说。

六个小时的车程后,抵达了奇特旺。临近傍晚的奇特旺山区,还是很美的,除了一条小商业街之外,其余的地方都是热带雨林,大片的原野,安静的有点荒凉。
我住的酒店离商业街很远,在热带雨林里面。接待我的导游叫kc,年纪轻轻,但眼袋却是层层叠叠,不笑的时候还好,一笑起来,简直忧郁的让人心酸。
酒店占地面积很大,但房间就那么几间,都是简易的小别墅,一人住一栋,每栋都离的很远。我住的这栋靠近泳池边,前面是一片热带雨林,穿过雨林,才能看到酒店门口的前台。
放好行李,我斜靠在躺椅上,远远看见kc端着咖啡向我走了过来,风把我头顶的棕榈树吹的哗啦哗啦响——总算有点儿度假的感觉了。
我这种度假中的感觉,持续了不到三个小时。当天渐黑,雾渐浓,我坐在草坪上一个人吃晚饭,看着不远处那几栋小别墅,只有我那一栋亮着灯时,我心里一虚,问导游兼服务员的KC:今天晚上,不是就我一个人住这酒店吧?
KC沉默的点点头。
我看向四周,酒店外,是热带雨林,酒店里,还是一个小型的热带雨林,抬头都看不到天,因为被棕榈树挡着。足球场大小的草坪上,路灯亮了,但雾气包围下,可见度不高,更显得那些没人住的小别墅阴森的影影绰绰。
“不会有事儿吧?这么大个酒店,就住我一个。”
“不会的,我就在前台,有事你来找我。”KC拍拍我肩膀,很温柔的说。
吃完了晚饭,我本来还想出去逛逛,但走到酒店门口一看,目光所及的地方,全是大野地,雾气缭绕,不像是个散步的好地方。我转身走回餐厅,想和KC聊会儿天杀杀时间,但KC靠在吧台里,已经是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我只好穿过长长的草坪,一个人回到了房间。
临走时,KC还在我身后说,“放心,好好睡,不会有问题。明天,我带你去玩。”
回到房间,站在阳台上,餐厅里亮着的灯看起来特别遥远。不大的房间里,光窗户就有六扇,墙都快被占满了。我把窗帘严严实实的拉好,把房间外的黑暗挡上,然后开电视,洗澡,认真的剪了指甲,顺手又修了修头发的分叉——能做的事儿都做完了,居然还不到十点。
一边开着电视,看着电视里的尼泊尔新闻,一边缩在床上,强迫自己快点睡着。房间里没有空调,只有一个吊扇,在头顶上悠悠的转着,风有气无力的扑到脸上。盯着风扇一直看,倒还很催眠。
半梦半醒的时候,听到了风扇的一声嗡鸣,然后别别扭扭的停住了,风消失的无影无踪。我迷糊的睁开眼,四周一团黑暗,那种黑,比在加都的时候严重很多倍,是一种完全的黑。电视也好,灯也好,都像集体猝死了一样。
我蹭的坐起来,一阵乱摸,摸到了床头柜上的手机,看一眼时间,凌晨12点10分。
除了手机的亮光,四周的黑是粘糊糊的一团,浓度高的化不开。窗帘拉的严严实实,窗户外是什么情况,我想都不敢想。四周只有我一个人,前台在遥远的草坪前方。
我拿手机扫视房间四周,总觉得光线照不到的地方,藏着什么东西,或是睁着一双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我。就这么在床上拿着手机抖了一会儿,我实在受不了了。翻身下床,在包里翻到一个小手电,颤颤巍巍的打开门,准备穿过草坪,去前台找KC。
打开门,雾气比睡觉前重,路灯也全黑着,草坪周围的棕榈树参林林立,枝叶层层叠叠的挡着天空,一丝天光都不透。泥土和植物混合起来,发出潮呼呼的味道,带着一股排外的腥气。
手电照出一条惨白的光柱,我脚软的一步一步往前挪,除了脚下的路,努力不听不看。
穿过草坪和雨林,走到餐厅:餐厅和前台,都是一团黑,一点儿光都不见。
我一边抖一边小声喊:KC?KC?are you there?
没人理我。
我走到餐厅门口,刚想要敲门,就看到了门上挂着的一把大黑锁。这里没有人。
我转身看看前台,同样上着锁。
我喊声变大了,不停的叫着KC的名字,没人回应,哪怕远处能响起两声狗叫声都好,可是什么都没有。
此时此刻,一片黑暗的酒店里,是真的只有我一个人了。我刚想跑出去找人,突然意识到,外面也不会有人,外面是他妈的热带雨林。
我站在原地,愣了两秒钟,开始拼命的往回跑,心跳开始狂飙,用力攥着的手电,因为手心里的汗,好几次都快要滑到地上。跑的太快,手电照出的光线也乱成一团。
因为心里还在祈祷能有活人出现,所以一边跑,我一边扯着嗓子喊:anybody here? anybody help me ?
这些年的恐怖片,我可真是不白看。
狂奔回房间的功夫里,我还用残存的理智提醒自己看脚下的路,结果,手电一晃,正看见脚下正前方一米处,有一群蛤蟆趴在原地,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最怕蛤蟆的我大喊一声,转身窜进旁边的树丛,虽然心里清楚,自己已经偏离了回房间的路,但腿还是停不下来,嘴里还在大喊,我开始紧张的有点儿想吐。
哪怕有人咳嗽一声都好,绝望的我边跑边想,脚步越来越踉跄,手也抬不起来了,手电的光垂在地上,光线忽长忽短。
“得赶快回去。再这么在外面乱嚎,鬼也快被招来了。”心里这么想着,我转身向正确的方向接着跑,但刚跑了两步,腰突然被一个很软,但是很有力的东西卷住了。
那东西卷了我两秒,然后松开了。
是什么东西啊!
脑子里迅速闪现出的画面,绝对比任何我看过的恐怖片都惊艳。
我戳在原地,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断了,断的干干脆脆,一点余地不留。
我原地蹲下了,我跑不动了,我放弃了。不管“它”是什么,或者想要对我干什么,都随便吧。我用短暂的几秒,回顾了一下自己这个人,和未来的人生,没什么可让我再接着跑的动力和积极性了。然后,我蹲在这一团硬碰硬的黑暗里,开始哭,哭声一开始很小,然后一路飙高,最后变成嚎啕大哭——来尼泊尔后,这一路的委屈,来尼泊尔前,我一直在受的委屈——我突然发现有那么多委屈值得我现在就这么穷途末路的哭一哭。
我有多久没有这么害怕过了?我一边哭一边想。
在北京这么多年,我早就什么都不怕了。
我不怕穷,穷是我生活里最可控的风险;我不在乎有没有人真心对我,朋友是可以用利益换来的;我也不再害怕别人瞧不起我,因为没成就前空谈自尊,本身就是不合理的。我以为这么多年下来,吃了苦受了气,看够了脸色,我早就不怕黑了,当身处的世界给我关掉了所有的灯,我大可以再找一个灯火辉煌的场所,做另一个虚张声势的我。
上次这么不顾一切的哭,是什么时候?
我以为这么多年下来,我早就没有害怕的底线,也早就没有痛哭一场的心气儿了。但没想到,此时此刻,困在这种极度黑暗里的我,还是很多年前的那个我——那个离开家上学,会在火车上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我;刚工作时受了委屈,会在卫生间里一边拽卫生发泄,一边捂着嘴大哭的我;那个把爸妈刚汇来的钱一分不差的转手打给房东,一边转账一边哭的我,因为收到了爸发给我的短信:钱到账了吗?替爸妈请你自己吃一顿好的啊。
那些年的我,这一刻,集体回来了。
手电掉在了地上,四周彻底黑了。
这时,那个东西又轻轻的撞了我一下。
我决定看看它到底是什么,就算看过以后会被吓死,也值了。
从地上捡起手电,我沿着它撞我的方向照过去,只照到了一块黑乎乎的东西。
我往后退了两步,用手电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圆圈,看到了这东西的完整样子。
是一只象。
准确说,是只小象,额头的白色胎记还没褪完,体型也不大,正半跪在地上,鼻子左右甩着。原来我刚刚一路哭嚎着跑过时,是它用鼻子卷住了我。
小象的眼睛瞪着我,目光不算友好,但也没有攻击性,有点儿类似于“老子被你吵醒了”那种的娇嗔性质的目光。
我和象四目相对了一会儿,我不哭了,也不抖了。
这个酒店里,除了我之外,还有地球上的生物和我在黑暗里共处,我已经很幸运了。
回到房间后,我缩在床上,紧紧的裹着毛毯,手电用毛巾绑在了头上,直直的照着前方,我像一个猫头鹰一样警惕的四处暸望。但我没有刚刚那么害怕了,甚至在心里,开始有一点感谢这场停电。
太久没有置身于这种绝对的黑暗里,我早忘了自己本身,是不是还有能发亮的地方。但那么多人都在借光活着,我一直觉得不差我这一个。也许只有这么停一次电,我才能提醒自己,人还是得怕点儿什么,也只有停这么一次电,我才有机会脱几件身上穿多了的衣服。灯火通明下,人难免会觉得自己披挂的东西,好像还不够多。
这是我在回到房间后,等着睡意来临前,自己对自己说的话。也只是因为一点光都没有,我才好意思开口对自己说这些话。
但第二天天一亮,我做的第一件事儿,还是冲到前台,拽着KC一通撕心裂肺的大喊:你!不!是!说!24!小!时!都!在!吗?
KC嬉皮笑脸的回答:你找我来着呀?
“昨天晚上停电了啊,你知道我多害怕吗?一个人都没有,我喊了半天,连声咳嗽声都听不见。”
KC给我倒了杯橘子水,摆出一副哄小孩的架势:“害怕什么呢?都12点了, 鸟要睡觉,象要睡觉,大家都要睡觉,还开着灯干什么呢?”
“对对对!说到象,您怎么也不告诉我酒店里养着象啊?昨天晚上吓死我了。”
“你已经见过八嘎力了?我还想今天给你一个惊喜呢,走,我让八嘎力带你去洗澡。”KC拍拍我肩膀,示意让我跟他一起出去。
在白天见到这头叫八嘎力的小象,觉得它比晚上看起来更可人疼了。但说是让八嘎力带我去洗澡,其实是我陪它洗澡。我骑着它穿过酒店外的野地,来到河边,走进河里,河很浅,河床里是厚厚的淤泥,一开始,八嘎力还用鼻子吸起水,优雅的往我身上洒,但很快,这孩子玩hi了,不管不顾的扭了起来,还不时的要趴进水里。坐在它背上的我,紧紧抓着绳子,以防自己被甩出去,不知不觉的,我玩的全身是泥,连喊带叫。
每次被小象戳进水里,裹着泥钻出来时,岸上站着的KC和其他晒太阳的游客,都会鼓掌叫好,我悲壮的觉得这个项目,我不应该出钱,应该是岸上这些家伙们赏我两个子儿才对。
八嘎力玩儿痛快了以后,驼着满身全身都是泥的我,一路趾高气昂的回到了酒店。刚晃荡到酒店门口,就看到一辆旅游中巴车,停在了院子里。
有客人住进来了?今天晚上再停电,我就不用一个人鬼哭狼嚎了!
看来人生需要自我反省,老天爷大概偏爱那种每日三省吾身,常年保持自卑的人。
前台门口的草坪上,是等着check in的新客人:八九个印度人。有老有少,像是一大家子的出游,男的穿着灰白的的确良汗衫,女的穿着纱丽,两个小男孩穿着吊脚裤,盘腿坐在草坪上,看着一头大象突兀的闯进来后,俩小孩蹭愣的从草地上爬起来,张着嘴看。
看着投向我们的目光,坐在象背上的我激动的向这一大家子人打招呼:hi!
结果,热脸贴一冷屁股,一家人直愣愣的看了我一会儿,没搭理我。其中一位印度妇女,还把那俩小孩儿拽到了自己身边,目光里有几分防备。
我把脸上的笑收回来,有点儿讪讪的坐着象接着向前走,心里还安慰自己:大概因为自己玩儿的蓬头垢面,满身的泥,实在不适合跟人家打招呼。一会儿洗个澡,出来再好好聊。
走到草坪上时,KC把我从象背上接了下来,我正准备回房间里洗澡,身后一阵跑车的轰鸣,由远及近,突兀的在这个穷山僻壤里响起,然后发出一阵放屁般的发动机的声音,在酒店门口停下来。
我和KC往门口凑了凑,想看看来的是什么人物。
车里先下来两个尼泊尔人,一个是司机,另一个人扛着一箱子,箱子有点儿眼熟。两人跨进酒店,四处看看,扫到我身边的kc后,张牙舞爪的跑了过来,kc也冲上去就是一番拥抱揉肩,三个人挤在一起,凑成一副基情四射的画面。
这画面后面,敞篷跑车里,跨出来一条腿,然后跳出来一个人,一边走一边抠着耳朵,墨镜上罩着一层灰。
虽然来之前已经在旅行书上看过了,尼泊尔就这么屁大点儿地方,就这么几个景点,游客们经常走的路线,基本上就是加都——奇特旺——博卡拉,所以旅行书上还说了,尼泊尔是最适合艳遇的国家,你在上一个景点没来得及搭讪的姑娘,后面有的是机会重新遇到。
但旅行书上没说,尼泊尔这地方,艳遇好遇,孽缘也好续。
和kc拥抱的两个男人,看样子是kc的好朋友,估计有了客户就往这边带。王灿一边拍着身上的灰,一边走进来,一边摘墨镜一边看向我,从上到下扫一眼,开口说:“呦,您这是玩儿美了啊。”
我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泥,再看看他满身的土,觉得实在没什么必要接他这句话。
刚想转身,王灿指着停在门口的跑车,“怎么样?奔驰107,经典款,这种车我都能在尼泊尔租着。”
我看向门口那辆老爷车,“挺好,挺衬你的。”
“是吧?”王灿晃着一颗鸡窝头,腿往旁边的椅子上一踩,摆出要长聊的架势,两天前在加都的大闹女神庙,像是根本不记得了。
“……这款车国内可不好找了,要说敞篷车走山路就是好,开起来真通透……”
我不耐烦的打断王灿:“哎,咱俩有必要聊天儿么?我回去洗澡了。”
“那我跟谁聊啊?我憋一路了我,这酒店里还有会说中国话的么?”王灿直眉瞪眼的回答我。
“你脑子是不是也是敞篷的啊,风一吹就散?两天前你当着那么多人拆我台,忘啦?”
“程天爽,你也太记仇了吧?心这么重,你对不起你这名儿啊。”
我咽下一口气,瞪着王灿,手指着他,“别再跟我说话,我还挺有民族自豪感的,就连站的离你太近,我都觉得我在给中国丢人。”
话刚说完,因为表情太用力,脸上沾着的一块泥干透了,结成硬块儿,啪嗒掉到了我和王灿中间。
我转身就往房间走,泥块儿随着身体的摆动掉了一路。王灿站在我身后,声音不大不小的递上来一句:蜕皮儿了嘿!
冲进房间,我用力摔上门,以此来表示我听到了。
下午KC帮我们酒店的全体客人安排了骑大象穿越雨林的活动,据说还能看到孟加拉虎。 每个酒店的客人都自成一团,每只大象带四个人,象背上有一个木头围成的小围栏,四个人被塞在里面,可移动的空间很小,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我和王灿像一南一北两朝鲜的男女一样,互不相认,自发的分开坐了两只象,挤在了一群印度人里。
雨林刚开始穿越的时候,大家都很新鲜,拿着相机四处拍,等着孟加拉虎的出现。但半个小时后,大家渐渐都体力不支了,而象群移动的速度,简直是一步三叹,脚步走的格外深沉。阳光透过雨林,直晒我们的头顶。除了经过沼泽时,出现了一只犀牛孤零零的原地发呆,几十号人拿着相机围观的奇景外,再没出现什么值得大呼小叫的事儿。之后的过程里,我大多数时间在躲避树上的蜘蛛网,小部分时间用来观察坐我对面的印度大婶,浓黑的眼线如何被汗水洇成两团荷包蛋。
两个小时后,我们结束了雨林的穿越,带着自己饱经颠簸的屁股回到了酒店。追问KC孟加拉虎为什么没有出现时,KC笑眯眯的给了我们一个洋气的答案:孟加拉虎脾气很差,所以不好约时间。
晚上吃完晚饭,昨晚没睡好,今天又和象较劲了一天的我,体力不支的倒在了床上,灯索性也不开了,省得停电的时候,自己再吓醒,人本来就不应该为时有时无的东西瞎操心——尼泊尔的电力让我顿悟到了这一点。
但睡到一半的时候,我还是醒了,是被吵醒的,门外一片欢歌笑语,热闹程度堪比庙会。我看看手机,已经是十一点了。
我站到阳台上,睡眼朦胧的往外看,找到了声音来源:泳池里,那个八九人的印度大家庭,齐刷刷的扎在泳池里,女的穿着难看的泳装,手拉手在水里唱着歌,男的和小孩都光着膀子穿着三角裤,扑腾着水花上蹿下跳,时不时得还跟着也吼上一嗓子,泳池边上,码着一堆啤酒瓶子。
好欢乐啊……看着这些活蹦乱跳的身影,这些黑黝黝的身体在水里蹦达——眼前出现的,是一个类似于鳗鱼养殖场的地方。
我不忍心打断眼前的欢乐,但又实在需要睡觉,于是面带谦卑笑容,远远的喊了一声:“Excuse me?”
没人搭理我,我又喊了一次:“Excuse me?hello?”
歌声暂时停止了,一家子老老小小看向我。
“那个……稍微有点儿吵,能不能,小声一点儿?一点儿就行。”
大家倒是不出声了,但是也没有回应我,只有一束束投向我的目光,那目光和中午打招呼时一样,冷的有点儿让人心寒,是一种完全拒绝和我交流的目光。
我再次下不来台的笑笑,然后盯着目光说:“Thank you……have fun。”然后转身走回房间,松了口气。
但门关上不到两秒,欢乐笑语接着响起,分贝比刚刚还大了一些,叫嚣的意思表现的很纯粹。
我有点儿生气了,打开门,冲上阳台,大喊了一声,“hey! keep your voice down,please……”
“shut up!Chinese!”看样子喝的最多的一个印度大哥,醉熏熏的从水里站起来,大吼着打断了我。
我愣着没动,毕竟英语不是母语,就算看得出来是在骂我,但脑子里也要先转化成中文,看我没走开,印度人乘风破浪的穿过泳池,趴在池边,身体半探出来,冲着我再次大喊:Go back to your room!Stupid Chinese!”
这下,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第一次出国的土鳖特质完全的暴露了出来,因为在国内的时候,再怎么跟人吵架,也不会有人指着我骂:你这个死中国人。
但一个半裸印度人让我滚回房间时,我才发现自己还有爱国心这种东西。我又想赶紧回房间,安慰自己惹不起躲得起,又想几步冲上去,把这个黑逼的头按进水里。左右为难的时候,泳池里的两个小男孩,开始用屁股冲着我,左摇右晃,嘴里跟着一起嚷嚷:“Stupid Chinese! Stupid Chinese!”
我开始在脑子里搜索“印度阿三”的英文怎么说,但发现好像根本就没这个词组,正内心发飙的时候,泳池侧面的那栋别墅,阳台门开了,是被用力撞开的,王灿头发睡成鸡窝状,穿着背心短裤,迷迷糊糊的出现在阳台上,发酒疯的印度大哥听到门声,把目光转过去,看到王灿,冲着他接着喊:“Go back to your country! Stupid Chinese!”
王灿看起来还没完全脱离睡眠状态,听到骂声,只是努力把眼睛睁开,看了印度人一会儿,然后从阳台上晃荡下来,走到小路上。
我以为王灿是要过去打印度人,还有些担心,继宗教事端之后,再引发民族矛盾,那王灿也算是有超能力了。但没想到,王灿根本没往泳池这边走,出了阳台,一个转身,走到楼后面去了。
谁都不知道他去干嘛,印度大哥转过来瞪我一眼,不搭理我了,一伙人接着大声乐呵。这时,远远的,王灿推着一辆小推车,晃晃悠悠的走了过来,车上堆着小半车黑了吧唧,一坨一坨的东西。
我和全体印度人都直勾勾的盯着他,但他顶着众人灼热的目光,依然是一副梦游状。
王灿推着车,走到泳池边,把车轻轻放下,退后两步,然后上前用力一脚,推车被他踹进了泳池里。
王灿转身就走向房间,他身后,推车撞出一层水花,然后缓缓沉进了泳池底,车斗里的东西翻滚上来,一坨坨的黑色物体大块大块的散开,泳池里的男女老少一边露出恶心的表情,一边捂着鼻子往泳池上逃,争先恐后的跳出水面,尖叫声一片——更像鳗鱼养殖厂了。
我顺着王灿推车过来的路径看了看,基本上可以确定,他绕到了楼后面八嘎力的象棚,从八嘎力的屁股底下,铲了一车象屎,扔进了泳池里。
王灿从我身边经过时,转身看看身后的屎海滔天,眼睛没精神的半睁着,但脸上却邪气的笑了笑。
那晚,愤怒的印度人砸了半宿王灿的门,但门一直没开,王灿要不就是心态太好,要不就是睡的死在了里面。

早上起来吃早饭时,路过泳池,正看到KC一脸哭笑不得的指着泳池的一团狼藉,跟王灿的导游嚷嚷着什么。导游也是一脸棘手的表情,低三下四的不停点着头。一直到吃完早饭,王灿也没出现,可能是还在房间里蒙头大睡,或者被印度大爷们偷偷的灭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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