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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5 盖伊·萨杰 (法)
  我们知道现在的战斗方式只会让胜利的天平倒向数量占优势的一方。
  谁能够有理由责备我们吗?
  我们知道自己在这次撤退中活下来的可能性很小,我们正通过战斗来使大部分部队能够渡过第聂伯河。我们知道自己的牺牲能够为其他部队撤退赢得更多时间。我们像疯子一样无情地射击着。我们不想死,只是想在自己不可避免的结局到来之前能够消灭掉更多的敌人。如果我们死了,也是带着愤怒的遗憾而死,因为我们没有能更长时间地阻止住敌人。如果我们活了下来,那我们也是一个不能再适应和平生活的疯子了。有时,我们也想逃跑,但是那些措辞严厉的命令让我们如同打了吗啡一般安静下来。
  我们被告知:“到了第聂伯河那里,一切都会变好的。俄国佬不能再用大炮轰击我们了。如果你们想让所有人都渡过河的话,鼓起勇气,尽你们所能拖住俄国人。俄国人的反攻将被粉碎在第聂伯河,然后我们又将向东部挺进。”
  在这样的混乱和沮丧中,命令变成了一种职责。我们的敌人对这些普通德国士兵的勇气感到惊讶。我们每打一次,就往后退100米,尽最大可能阻止苏军向第聂伯河推进,我也看到无数的战友倒在了战斗中。在几百公里的撤退道路上,我们的战斗一直延续了好多天。当我们终于到达了第聂伯河岸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是无数士兵在岸边挤作一堆。整个军整个军的士兵等候在第聂伯河的东岸准备过河。河上只有几座小桥可供士兵通过。俄国人正在我们的身后,我们在河岸的阵地正以惊人的速度缩小。德国空军的飞机在我们的头顶上,这让我们的日子稍微好过了一些,但这些德国战机马上和空中更多的苏军米格或雅克式战斗机纠缠在了一起。我们为数不多的战斗机现在必须面对数量远远超过它们的俄国战斗机。那些还没有过河的士兵常常被投入到众寡悬殊的反攻战斗中。这些战斗的敌我兵力往往是大约100:1,那些士兵体现了超人的勇敢和机智。现在天气仍然还算不错,我们也取得了不少战斗的胜利。但是这些胜利是不能够庆祝的。
  一支在为自己的生存而战的军队是没有资格庆祝胜利的。
  但无论如何,这些战斗我们取得了胜利,但我们的伤亡率也非常高。我们在第聂伯河岸的战斗不再是为了夺取这个或那个城镇,而是为了避免一场灾难的来临。每个人都知道和明白这一点。我们有时会连续几个小时甚者连续几天没有和苏军交火,但是心里的焦虑和不安依旧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几乎到了要爆炸的程度。我们奋力投入到了阻止苏军吞没掉我们的努力之中。我们终于避免了一场灾难的降临,中央集团军群现在已经渡过了第聂伯河。那些依旧在战斗的部队被命令撤离,到了晚上,我们被命令烧掉那些无法带走的装备和物资,只有自己的武器能够带到渡船上来。
  在黎明的时候,我们这帮筋疲力尽的士兵抵达了第聂伯河,河面上罩着一层秋天的晨雾。士兵们大声呼喊着还没有过河的友军,但是只招来了俄国人的机枪扫射。在许多地方,俄国人已经先于我们到达了,他们把渡船炸沉,并枪杀了船夫。我们剩下的人只好自己跳到了河里,试图游到对岸。那些俄国人像打鸽子一样向水上时沉时浮的人头开着枪。也许有些德国士兵抵达了河的西岸。在我们这里,许多士兵在人满为患的渡船上遭到了来自地面和空中的火力打击。其他被包围的人则只好与冲到河边的苏联人展开激战,他们绝大多数都死了,进攻中的苏军是没有心情抓俘虏的。
  我们在第聂伯河西岸建立了新的防线。我们开始修筑工事准备和苏军在这里长期对峙。这一次,俄国人看来不能通过这里了。现在已经开始飘起雪花了,我们也开始加固掩体,恢复和修整自己。那些参谋部的军官们正在把有关局势严重恶化的相关消息尽可能不让我们知道。但现实是无情的,这个现实让所有的士兵都感到了一阵不寒而栗。
  苏联红军现在已经在东边的切卡西和西面的第聂伯河向我们迅速推进,在北面的德斯纳,苏军也渡过了第聂伯河。一大批我们的部队现在已经被包围在德斯纳和第聂伯河之间。冬天到了,天上飘起的雪花让我们所有人都感到深深的沮丧。我们现在都已经疲惫不堪,而且看起来也没有时间修整。我们去哪里修整呢?我们还要退多久?退到普利佩还是布格?
  老兵揶揄地回答到:“奥德河 [ 译者注:奥德河位于德国首都柏林的郊区。 ] 。”这是最不可能的事了,我想。
  从我上述的描述,读者只可大致地了解到我们当时的情况。我并没有试图勾勒出一个苏德战争精确的历史来,而只是把我们当时面对的那些几乎是无法想象的困难呈现出来。我只有一个对于我们整个撤退行动的大致了解,我也没有能力写出这场撤退里每一个重要的事件,第聂伯河沿岸那时已成为了一个各支部队被打散的官兵会合的地方。
  我知道我们所称的“勇气”意味着什么——那是指在极度绝望中看不到尽头的挣扎,还有对于那些远超出常人所能面对的恐惧的接受,即便是我们的大脑在这一切中已经失去了正常的思考能力。我知道这种“勇气”的含义,这样的“勇气”也让我想起了在酷寒的冬日里必须要趴在冻得硬邦邦的地上长久地一动不动,任凭刺骨的寒气浸透你的全身;当然还有去习惯你旁边掩体里受伤的陌生人所发出的垂死的呼救声。我知道在这些时候,就算是一个不相信上帝的人也会向苍天祈求怜悯。这就是我所要写下这一切的原因,虽然这些回忆让我再一次回到了那些噩梦一般的无数个夜晚。我想我的使命就是用我所有的生命来讲述这些经历,讲述那些从这个屠宰场里传出的遥远的哀号声。
  太多的人对于战争的兴趣仅仅是他们安逸生活中的一些调料。他们一边坐在一个舒服的躺椅上,双脚靠着暖暖的壁炉,一边轻松地读着凡尔登战役或斯大林格勒战役的回忆录,然后准备在第二天继续正常上班。一个愿意尽可能体验那段历史的读者应该在一种尽可能压抑和不舒服的状态下阅读这些作品,应该在自己最失意的时候去阅读战争,这样你就会记住那些和平年代里的忧虑和烦恼是何等的微不足道。因为在和平的岁月里,没有什么是真正值得你所忧虑的。对于经历过战争的人而言,那些为自己能赚多少钱而常常忧虑的人不过是一些可怜的白痴。人们应该在困倦难当的深夜里去读战争的历史,正如现在我已经写到了天将破晓的时分,而我关节炎的疼痛也消退了几分。甚至是到了今天,在我无眠的劳顿困苦里,我还是感到和平的岁月是何等的温柔并让人惬意。
  那些读了凡尔登和斯大林格勒的人,他们在读完之后便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向自己的朋友阐述自己对战争的见解,这样的人其实根本就没有能力去读懂战争。只有这样一些人读懂了这些书——他们在读这些历史的时候能会心地微笑,当他们上班去的时候还会微笑,他们为自己正常地活着而感到庆幸。
  我现在要再一次开始我自己的故事,并要讲述我们是如何振作起来的,虽然远处隆隆的炮声依旧向我们这里传来。
  苏台德人小声说道:“能活到最后真好。”我们此时正在看着一长列的军车在过去的24个小时里从我们身边经过并向后方开去。
  现在那个小村庄里的每一间房子都变成了一个临时的指挥部,那些军官们正在作出关乎他们手下士兵们命运的决定。士兵们正在自己的武器边上等待着这些命令。村内和村外到处都是黑压压的部队。我们刚刚被军官从一个小屋子里赶了出来,现在我们正在村边的一棵大树下等待。我们整个连都在那里整齐地坐着,我们的武器放在了一些民用车辆上。一阵狂风从原野上吹来,卷起了一阵遮天蔽日的尘土。
  老兵对一个正在喝酒的士兵说:“我们被俄国人打败了。”
  那个叫乌滕贝克的喝着酒的士兵回答道:“但是我们只给他们留下了空酒瓶。”
  他们向那些刚刚到达的部队挥着手,那些部队把我们从小屋里挤了出来。
  乌滕贝克说道:“我把萨曼红克酒都留在那辆小汽车的座位底下了。”
  一个瘦瘦的军士长喊道:“你真有办法,乌滕贝克。”
  乌滕贝克又醉醺醺地说道:“萨曼红克酒是给我们这样的精锐部队的,其他部队只能喝水槽里的水。”
  我和一个年龄与我相仿的士兵交上了朋友。霍伦·格罗尔曾经于1941年在法国留过学,他的法语非常流利。后来参了军,部队说他以后能够继续自己的学业,而且部队上认为他对于部队的工作非常重要。和我类似,他在16岁的时候就参了军。然后他参加了对波兰和俄国的战役。我们现在正靠着战壕的沙袋,思索着世界和这场战争。
  像我一样,他曾经梦想过成为一个战功赫赫的驾驶着容克-87俯冲轰炸机的飞行员。但是他也像我一样最后只能在梦里想象着从蓝天呼啸而下的感觉。由于我们不愿意谈到战前的那些平静的日子,这个已经破碎了的飞行员之梦让我们更加意识到现在处境的艰难。
  霍尔斯这几天似乎消失掉了,他和那个俄国女孩已经如胶似漆,那个俄国女孩让霍尔斯暂时忘掉了战争的存在。他现在和另一个与他分享了俄国女孩的士兵出现在了我们面前。霍尔斯的眉头紧皱着,两眼之间充满了忧虑。他向我和格罗尔说道:“如果魏斯雷德少校不让我们带上这个俄国女孩的话,她会被苏联红军杀掉的。我们不能让这种结局出现。”
  我对霍尔斯说:“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
  乌滕贝克和老兵被我们天真的对话逗乐了,他们都笑得喘不过气来了。
  他们说道:“如果连里每个人都带上一个和他睡过觉的女孩,那我们师恐怕没有足够多的卡车来装她们。”
  霍尔斯怒气冲冲地说:“但是我不能不管她,你们这些杂种。”
  老兵他们接着又说:“不要为此难过,你还有许多时间在其他地方做同样的事情。”
  霍尔斯回答道:“你们这些冷血的家伙不懂得我在说什么。”
  霍尔斯对于大家为此事所开的玩笑感到很愤怒。
  我问霍尔斯:“你爱上她了吗?”我因为葆拉而懂得了“爱上一个人”意味着什么。
  霍尔斯看起来依然很烦躁,他嘟囔着说:“爱上一个婊子也是有可能的。”
  格罗尔说道:“当然了,为什么不可能呢?”他的语气听起来好像对此挺在行的。
  霍尔斯现在显得平静了一些。他拍着我和格罗尔的肩膀说:“我们走一会儿吧,至少和你们俩我还可以谈谈话。”
  当我们谈了话后,霍尔斯似乎释然了许多。他现在爱上了那个俄国女孩而且感到他已经无法再爱上另一个人了。从这一点看来,他现在的心情已经不受理智的控制了。而我虽然原先不打算跟任何人说关于葆拉的事,但现在我对霍尔斯和格罗尔讲述了关于葆拉的一切。
  霍尔斯说道:“这就是你在火车上闷闷不乐的原因了。为什么你不对我讲讲呢?我会理解的,你知道。”
  我们谈到了自己的爱情生活,霍尔斯认为我是一个幸运的人。
  霍尔斯现在一边打开自己的饭盒一边说:“至少你还能够再见到她。”我们一起坐着,用自己满含激情的眼睛看着满天繁星的夜空。
  我们连在黎明前向西出发了。在白天我们目睹了一场触动着我和格罗尔空军梦想的空战。我们占有优势的梅赛施密特109式战斗机把七八架苏军的雅克式战斗机从空中击落,那些被击落的俄国飞机像燃烧的焰火一样坠落到了地面。
  我们在中午的时候到达了我们师的一个基地。我们和其他30个连组成了一个庞大的摩托化部队。
  我们第一次发放了一种两面都可以穿的军服。军服的一面是白色,另一面是普通的迷彩。我们在这里还做了体检,这个我们可没有想到。我们还拿到了许多的物资补给。一个装甲部队的上校指挥我们,我们现在被称为“机械化部队”。
  我们对那些供给我们的军需品的数量感到惊讶。坦克车手和机师们现在正在为坦克进行最后的检查,他们马上就要发动这些巨大的机器了。
  那些由保时捷公司制造的虎式坦克开始发动起了自己的引擎。如果只听声音,我们还以为自己在一个喧闹的赛车场呢。我们等了两个小时才得到了出发的命令。
  霍尔斯、格罗尔、我,还有几个朋友现在上了一辆崭新的卡车,这辆卡车前面是轮子,后面是履带。我们一直开到了机场附近的树林那里停了下来。现在我们这里一切似乎都无可挑剔,除了一路上掀起的尘土。这些卡车都加装了特别的过滤器来解决路上的灰尘问题。这些安装在引擎上的巨大而沉重的金属过滤器使得机师的维护工作变得更加辛苦。
  我们已经下车,开始在树荫下掸掉自己衣服上厚厚的灰尘。虽然只开了一小段距离,但是每个人身上都落满了灰土。
  一个人抱怨道:“这个该死的国家,甚至连秋天也没法过。”
  另一个和我们规模相当的部队加入到了我们队伍之中。我们的部队把这里好几公顷的地方占得满满的。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是魏斯雷德少校。他和一群军官在一辆完全被迷彩网遮盖住的通讯车里开着会。这些迷彩伪装完全融人了周围的环境,微风吹来,那些迷彩网上的碎布也像树林里的叶子一样摇曳着。
  我们现在是一支强大而纪律严明的部队了。我们大约有六七千人,大约100辆坦克,相同数量的重机枪,还有几辆维修车。除此之外,我们还有3个摩托连,他们都配备了挎斗摩托车,他们的任务是及时发现敌人并为我们指出敌人的方向。在这个时候,这些装备的到位对于我们而言至关重要。现在补给主要提供给摩托化部队,而他们同时也要担负支持那些装备较差的步兵部队。这些刚刚发放给我们的崭新的装备无疑极大地提升了我们的士气,我们自从别尔戈罗德战役以来就一直士气低落,士兵们现在踌躇满志地感到一切又恢复正常了。只有霍尔斯依旧情绪低落,因为他已经被迫把自己的女孩留在了那里。他现在几乎有些悲痛欲绝了。
  乌滕贝克小声地对我说:“他们应该在战争期间把士兵们的睾丸割掉,这会使像霍尔斯这样的士兵好受一些。”
  有人说道:“你听说过太监打仗的吗?”
  我们的天主教牧师此时说道:“其实阉马和其他的马一样强壮的。”
  幸好我们的牧师已经证明了他和我们都有一样的爱好,否则的话,我们会反驳他的。
  天黑后,我们庞大的机械化编队出发了。当我看到行进中的坦克编队时,我感到我们现在就像是战争刚刚开始时的情形。坦克的排气管不时地喷出火焰,然后加速超过了重型卡车。我们都被眼前的情景所振奋了。
  我们在漆黑的夜里前进着。车队发出可怕而巨大的响声,那些就算在很远的人都一定可以听见。和以往一样,我们这些普通的士兵对于整个战场的局势依旧一无所知。对我们而言,现在看起来局势似乎对我们开始有利起来。
  作为一个整体,我们现在感觉到非常强大。但我们不知道的是我们整个中部防线已经开始了全面撤退,许多部队的士兵现在不得不徒步撤退,在撤退的同时还要和那些人数多得难以置信的俄国军队战斗。我们的许多部队连拉炮车的马都没有,因为大多数马匹都在去年冬天里冻死或饿死了。我们还出现了燃料短缺。到处都有一队队完好无损的车辆因为没有汽油而被迫烧掉,以免落入苏联人的手里。无数的步兵现在正穿着破烂的靴子向西撤退着。俄国人已经了解到了我们的混乱,他们正在昼夜不停地试图打败我们的中部军团。我们现在所有的资源都集中配备给了一些部队,这些部队被重组并准备来投入到那些特别艰难的地方。我们师就是这些部队中的一支。最大的困难就是后勤问题,而我们也因此常常晚于预定时间到达规定地点。
  在天亮的时候,部队停了下来,现在所有的士兵和车辆身上都满是灰尘。我们按计划到达了一片广袤的森林,森林一直向东延伸到目所能及的地平线。我们被告知可以休息两个小时,我们迅速地躺了下来。但是还没有睡踏实的时候就被叫醒了。天气非常好,温柔的秋风轻轻地摇动着四处的红叶,现在似乎一切都开始好起来了。我们再一次跳上了卡车,大家脸上都洋溢着微笑。中午时分,走在我们前面很远的侦察车辆回来了。接着一个简短的命令下来了,我们一大批人转向一个村庄。很快就听到了自动武器的声音,在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我们的15辆虎式坦克向村子里的一小片房子开火了。
  此时我们的拖车也拖着两辆16管火箭炮车上来了。我们被告知准备战斗,每个人都趴在了地上,大家都为这样美好的一天就这样被破坏掉感到恼火。
  看起来我们帮不上什么忙了。我们的坦克和迫击炮部队已经将这个村子变成了一片火海。一些俄国人的大炮向我们这里开了几炮,我们迅速派出了几组人去对付这些炮兵,他们在20分钟后带着大约两三百个俘虏回来了。然后我们的坦克开到村子里轧平了一切还立着的东西,整个行动只花了大约45分钟。集合哨吹响了,我们再次上车出发了。那个下午,我们还踏平了两个苏军的前沿阵地。那些俄国人看到我们非常惊讶,他们没有做什么抵抗就投降了。
  我们在第二天到达了科诺托普,那里有许多寻找交通工具的士兵。
  我们继续向西南前进,我们将和一支强大的苏军相遇。我们的车队在科诺托普城里补充了给养,在那里被俘的苏军军官们用恐惧的眼睛看着我们的车队经过。20分钟后,我们和苏军先头部队遭遇了,我们对此感到有些意外。在这里,我们的许多士兵正在忙着干一些零工,例如修理自己的自行车。我们的坦克和俄国人短暂地交火,接着我们就接到了撤离的命令。
  我们又继续开到了下一个补给点。我们在工兵们炸掉补给仓库的前几分钟到达了那里。那里有一个巨大的地下仓库,仓库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罐头、饮料和食品。我们每个人都把自己所有的衣兜装得满满的,卡车上也装满了一切能够拿走的东西,但是仓库里还是剩下了足够整个师消耗好几天的各种储备,现在这些东西被工兵们用火点着了。这些珍贵的物资本可以在其他一些地方发挥巨大作用的。
  霍尔斯满眼泪水地望着渐渐被烈火烧塌的地下仓库,他正把尽可能多的食物吞到自己的肚子里。我们整个连的人都无比心痛地看着这个场景,大家都拿出了自己省下来的雪茄抽了起来。我们在开始下一个行动之前可以休息6个小时,就在这时,苏联红军进入了科诺托普,德国部队正在艰苦地边打边撤。
  我们的部队已经迅猛地插入了俄国人攻势的南冀,我们的坦克再一次在苏军中打开了一个口子,他们的部队在我们的坦克面前四散奔逃。但是到了晚上,俄国人从科诺托普集中了自己的部队向我们发起了进攻。我们的坦克击毁了6辆苏军的坦克。我们所有的大炮也随时准备开火,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我们的火箭弹发射器向苏军开火。
  在魏斯雷德少校的指挥下,我们连和另外两个连负责装甲部队左翼的安全。我们一些士兵挤上了一辆榴弹炮车,其他人则紧跟在这辆炮车的后面。非常奇怪,当斗志旺盛的时候,我们能够无畏地面对那些远远比我们强大的敌人。坦克不可阻挡的攻势让我们在这两天的战斗都几乎没有遇到多大困难。我们3个连正在一片稀疏的灌木丛地带行走着,周围的坦克引擎声让我们感到一种安全和安慰。我们也希望坦克的声音也给那些准备拦截我们的苏军一些警告。不时听到枪声,这些枪声是我们向灌木丛里那些苏军侦察队射击的声音。又这样走了大约3公里左右,突然看到了周围升起了许多的照明弹,我们这支部队的800个士兵几乎在同一秒钟内扑到了地上,钢盔上反射着照明弹明亮的光芒。我们的坦克迅速地开向了树丛里,坦克的炮塔正搜寻着可疑的目标。我们准备好迎接俄国人的火箭弹,大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
  天空里升起了两颗紫色的信号弹,这是继续前进的信号。在刚才的惊吓和停顿后,我们开始向前小心翼翼地匍匐前进,有些人已经站了起来,弓着腰前进着。那些俄国人的喀秋莎火箭弹大多数已经落到了别的什么地方了。我们马上快速向前推进起来,走到了一片边上长满灌木的开阔地里。不一会儿,我的两个战友走了上来,他们正在急促而紧张地呼吸着。没有什么事是比在夜里穿过一片漆黑的灌木林更可怕的了,似乎每一片灌木后面都会突然射出一串耀眼的白光,随着这道白光而来的子弹往往意味着你生命的终结。我们没有办法让自己的行动没有声响,对于一个准备好射击的俄国人而言,这是一个极好的时机。
  一切依旧还算安静。敌人虽然已经离我们很近,还是选择了隐藏起来,这让我们不得不延长了自己的紧张状态。我们继续小心翼翼地前进。我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身体也变得有些僵硬,随时准备扑倒在地上。
  左边听到了一些声音,我们3个人立刻趴到地上的干草里,有一阵我们以为自己完了。我把自己的步枪顶在了肩窝里准备好射击,但是,依旧什么也没有发生,原来刚刚有两个俄国士兵向我们投降了。在不远的地方,相同的事也发生了。我们不懂这些被明令阻击我们的俄国人在想什么,也许他们以为自己已经和大部队分割而害怕向我们投降了。在那个时候,复仇成了双方交战的唯一准则,俄国人害怕我们就像我们害怕他们一样。我们那时甚至以为自己已经掉入了一个俄国人设下的圈套里。
  又过了一个小时,我们被命令重新集结。这时我们的坦克与苏军遭遇了,而我们则悄悄地撤了下来,坦克开火时的明亮火焰把我们的脸照得红红的。我们爬上了自己的卡车又上路了,显然还是向同一个方向前进着。那些侦察车辆不时在我们周围跑来跑去。在两公里远的地方,我们的坦克击退了一些试图进攻的敌人。到了天亮的时候,我们发现自己离开了车队有大约半公里远了。
  那个夜里,我们的先头部队不停地开火,透过早上的薄雾,我们看到了一个镇子,这个镇子的名字我已经记不清了。大德意志师的装甲部队正在沿着这个镇子的街道一边开火一边前进。我们的卡车缓慢地行驶着,士兵们走在卡车的两边,手里拿着枪,准备应付各种突发的情况。我们到了一个小广场,那里停着一些车辆,其中有两辆救护车。大约有30个俄国平民正在卫兵的看守下站在一座房子边上。我们继续往前走,在镇子的边上我们遇到了几个坦克车手,他们正在修补自己坦克上一些受损的部位。周围的房子都在燃烧着,我们看了看这些用木头和稻草建成的房子,这里就像无数俄罗斯的小镇一样像个大谷仓。那些在这片大平原深处的村庄反而更让人喜欢,木屋都错落有致地背向北方。我所见过的许多俄国城镇都让人感到混乱和沮丧,除了基辅以外。
  我们停了下来洗脸和喝水。我们知道只有一点点的时间来做这个。一些士兵脱下自己的衣服在树上抽打着灰尘;其他人则用水槽里的水把自己浇了个透湿,虽然天气已经变凉,而且湿漉漉的身上被凉风刮着不是一件好事。但不管怎样,我们都渴坏了。德军的水壶都比较小,所以我们现在用上了所有能够装水的东西装满了水。老兵爬上了一堵果园旁边的矮墙,果园里的树上结着一些还没有成熟的梨子,虽然这些梨子又酸又涩,但是它们还是进了我们干涩的口里。当我们正在忙着摘梨的时候,一个俄国人鼓起勇气走出房子,手里还拿着一筐梨子。他向老兵嘟囔了几句话,老兵已经走到了他那里。那个俄国人苍白的脸上挤出了一丝僵硬的笑容,正看着老兵身上挎着的机枪。
  老兵用俄语说道:“谢谢。”他伸出了手。那个俄国人把自己的筐子提了起来,老兵从里面拿了一个梨。他随手把那个梨扔在了一旁,接着他又拿起一个,他把那个梨也扔了。这样的举动老兵重复了五六次。然后老兵开始向那个俄国人吼了些什么,那个俄国佬随即紧张地后退了几步。
  老兵向我们喊道:“这些梨都烂了。”
  那个俄国佬为了拯救他的果园,向我们提供准备给他的猪吃的烂梨。当我们明白这些后,我们便开始使劲摇他的梨树,直到地上掉的梨必须用一顶帐篷那么大的布才可以包走为止。那个俄国佬一直躲在自己的房子里面。
  我们听到了西北方传来的枪声,先头部队一定和敌人接上了火,我们按命令出发。在半个小时后,我们从自己卡车上爬了下来。军士长的哨音告诉我们作好战斗准备。战斗在离我们大约不到一公里的一个镇子进行着。
  魏斯雷德迅速告诉我们现在必须要消灭一大群占据那里的敌人。两个连被安排执行这个任务,其余的部队继续向前走。
  我们挎着枪向那个镇子走去,拖车拉着火箭弹发射器和反坦克炮进入了射击的位置。那些从战壕里看到我们的俄国人几乎立刻用炮弹向我们打来,如果他们瞄得再精确一点的话,我们这些人都死定了。这些炮弹让我们都忙着找隐蔽的地方。我们这两个连已经散开包围了这个地方,然后我们在原地等了10分钟,此时一位上校正在一堆石头背后和下属军官们讨论着进攻的方案。
  军官们回来告诉我们各自所要到达的位置。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我们用直觉扫视了周围的环境。周围看起来有不少地方可以当我们进攻时的隐蔽处。周围一切都安静极了,那些命令看起来也容易得很。我们的装甲车辆开动的震耳欲聋的声音打破这短暂的宁静。俄国人那里依然没有什么动静,不少人以为他们已经被我们消灭了。突然出现的大部队让我们感到了些许的安慰,看起来即将到来的战斗绝不是一场小规模的冲突而已。
  我们被命令出击了,士兵们从掩蔽处爬了出来,弓着腰向镇子走去。不时听到周围有人在笑,我不知道是否这些笑声是某种故作勇敢的表现。
  我们走到了第一排房子。俄国人依旧保持着安静和隐蔽。霍尔斯和我在同一个组里,我的这个好朋友常常帮我从沮丧和失落中解脱出来。他在人群里向我笑了笑,我也向他笑了笑。我们交换了一下眼神,这对我们的含义远超过万语千言。
  由于我们头上的德国空军,战争现在对于我们似乎不一样了。那些顿河和别尔戈罗德的可怕回忆已经属于过去,那些糟糕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当然,我们知道战争还没有结束,但是从上星期起,我们再一次让敌人望风而逃了。
  我们看着另一组大约30个士兵正在从一个砖窑的废墟中跳过。五六个掷弹兵沿着村里的主要建筑旁飞快地跑着,他们中的一个向一扇开着的窗子里投了一枚手榴弹。不一会儿,我们周围的空气就被手榴弹的爆炸声摇动了起来,我们立刻听到了那种大家都非常熟悉的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现在没有什么能够让我们从要完成的任务中分心。我们突然看到了一个穿着白衣的女人从刚才的窗口里爬了出来,她摔在了士兵们的面前。这是一个俄国平民,她刚刚在自己的窗户边蜷缩着,也许她正向那些天上的使者祷告着。尽管她摔倒了,但是看起来并没有受伤,她尖叫着跑向我们。一个士兵抬起了自己的枪,我们以为就要听到枪响了,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那个穿着白衬衣的俄国妇女尖叫着从目瞪口呆的士兵们中间跑了过去。
  没有人说话,在刚才的半分钟里,战争似乎停滞了。我们的掷弹兵现在已经踢开了门进到了房子里,另外3个平民也从房子里跑了出来,两个男人和一个小孩,他们也从我们惊愕的士兵中间跑了过去。
  那些俄国士兵并没有让镇子里的平民撤走,我们必须考虑这些平民的存在。魏斯雷德少校在一辆半履带式卡车上安装了一个高音喇叭,卡车在那些挂着小白旗的农舍周围行驶着,高音喇叭里传出一些鼻音很重的俄语单词,车上的四个士兵紧张地看着我们。
  高音喇叭一定是在告诉平民撤离并让苏军士兵放下武器。但是那辆卡车还没有走上100米,一个无法挽回的悲剧发生了。在突如其来的一连串震耳欲聋的爆炸中,卡车几乎向上飞了起来,旁边的五六个木屋子被炸得七零八落。卡车轧上地雷了。
  一股厚重的烟尘将这个村庄从我们的眼前遮蔽了起来。我们看见燃烧的卡车上有两个身影正在挣扎着,并听到了他们的惨叫声。
  有人喊道:“当心地雷!”
  但他的声音马上被迫击炮和反坦克炮声淹没了。每一发炮弹都打到离我们不足150米的地方,我们脚下的大地抖动着,爆炸的气浪挤压着我们的呼吸。虽然有地雷的威胁,进攻哨还是吹响了。每个人都向前面可以当阵地的地方跑去。我们的迫击炮弹落在我们前面大约30米的地方以试图引爆一些地雷。那些俄国人正在用架在卡车上的多管机枪向我们射击着。
  只是在一刻钟之前一切还那么轻松,但是现在没有一个人敢掉以轻心了。我们5个人在一堆砖头后面躲着,我们随着外面每一声爆炸把自己的脸死死地贴在地上。另外一堆砖头里一个军官用尽气力命令我们向一切看到的东西开火。我们有时探出头去想看看,但是炮弹剧烈的爆炸声让即使是最勇敢的战士也会乖乖地缩下头来。
  我们的迫击炮和火箭炮继续向敌人射击着。在远处,我们的反坦克炮试图打掉镇子里一个工厂的瞭望塔,几发炮弹已经将那个瞭望塔打了个对穿了。我们再次向前推进了,有些人大叫着为自己壮胆,另外一些人,也包括我,紧咬牙关,用汗津津的手死死地抓住自己的枪,与其说是激动,不如说是像一个濒临淹死的人牢牢地抓住救命的绳子一样。
  在离我们左边大约30米的地方,有5个躲在一间矮小的铁匠铺后面的俄国士兵,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倒在了地上,剩下两个人试图逃跑,但是他们最后只有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前面的德国士兵将他们撂倒,最后他们都躺在了同伴的尸体旁,身上汩汩地冒出了鲜血,身下的泥土也被血染红了。
  突然,我们左面的一片房屋被浓烟和烈火包围了,火舌飞速地吞噬了那片房屋,大股的浓烟从那里喷涌而出,我们甚至在这里也能感到强烈的热浪。
  我们的士兵迅速从那个地方退了回来。那些房屋的金属屋顶在高温下变软而坍塌了。那些靠近这片房子的小木屋也着了起来。从那些房舍里跑出来一大群俄国人,他们中既有军人,也有平民。我们的士兵们像射野兔一般将他们打倒在地上。一发炮弹一定打中了一个汽油库,燃起的大火让我们的敌人从那里跑了出来,在这片房子里竟然藏了这么多的人。他们在一片混乱中挥舞着双手向其他俄国人的阵地跑去。
  我们的反坦克炮现在集中火力轰击镇子里的那个工厂,处理那些从汽油库那里跑出来的人的任务交给了我们。我的步枪准星常常瞄不准那些奔跑中的俄国人。我轻轻扣下扳机,步枪口一阵轻烟过后,我立刻寻找起了下一个目标。我会被饶恕吗?我是否要对此负责呢?那个年轻的俄国人已经被打中几枪了,周围巨大的爆炸声让他也让我感到晕头转向。我看着他的脸变成了灰白色,他在咽气之前死死抓住自己的胸口,然后就面朝下一头倒在了地上——我会被宽恕吗?我能够忘记这一切吗?
  但是那种在恐惧后产生的如同醉酒一般的癫狂使得敌我双方的年轻人展开了一场不可想象的屠杀。突然在眼前烟尘中奔跑的一切物体都让我们感到刻骨的仇恨,我们被一种毁灭他们的欲望所吞噬了。这种冲动让许多追逐着俄国人的德国士兵们倒在了俄国人的枪口下。
  我们的大炮正轰击着镇子的另一头,那里是俄国人的炮兵阵地。我们飞快地越过那些可能埋着地雷的土地;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们,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的朋友霍尔斯越过一个马圈的栏杆打死了几个正在拼命修理他们卡壳火炮的俄国人。没有什么能够阻止我们光荣的第8和第14连。正如战报中所描述的:“凭着势不可挡的攻势,我们英勇的部队今天早上夺取了X镇……”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们疯狂的进攻,甚至二等兵乌滕贝克凄厉的惨叫声也不能,就在那个早上,他用颤抖的双手死死抓住一个铁栅栏,而此时他的肠子已经完全流了出来,他靠着那个铁栅栏,死了。
  一些士兵在抵达工厂前就被俄国人打死了。我们的反坦克炮为了不误伤我们而停止了向工厂的射击。工厂里的俄国士兵顽强地守卫着他们的阵地。
  我不再记得那时发生的所有细节。那时我们组加入了老兵他们那组,我们在工厂外面的水泥搅拌池里面喘息了片刻,都已经喝光了自己水壶里的水,但是我们依然口渴难耐,每个人身上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一个通信兵正在我们旁边和指挥官魏斯雷德通过电话谈着一些什么。战斗已经渐渐停息下来,德国部队正在重新集结准备最后的进攻。老兵的那个组里有一门迫击炮和两挺机枪,我们组由拿着冲锋枪的掷弹兵和步兵组成。我们的军士长和我们趴在搅拌池的底上,他向我们交代了进攻时所需要达到的地点。我们在自己的恐惧变得难以控制之前向军士长表示了自己对任务的理解。进攻前的等待往往是最为难熬的时刻。
  一群俄国人从工厂里突然走了出来,他们穿过工厂前一些已被拆卸的脚手架堆,举着白旗向我们走了过来,至少有60个人,都是平民,也许他们是工厂的工人,或许是游击队,由于担心被处决而主动投降。他们走到了老兵的那组人面前,然后向他们投降了,我们看到那些人的脸上都充满了焦虑和不安。
  老兵用流利的俄语和他们谈了一会儿。我们组里的4个人把这些俘虏带到了后面。我们周围奇怪地安静,甚至看起来我们有希望和哪个楼里面的敌人达成某种协议,而我们也可以随即回去放松和休息了。
  但是这个充满疯狂的世界让这种天真的想法最终只变成了一个泡影。
  每个人都被这样的疯狂所驱使着,大多数人甚至想都没想刚才这些人向我们投降的意义——我们也许能够让楼里的其他人也投降的。但是我们已经麻木的理智还是让我们选择了向工厂大楼进攻。那些比人更具备知觉能力的动物都知道要躲避一团燃烧的烈火,但是我们,万物之灵,却只会像飞蛾一般扑向那团烈火。这就是我们所称呼的勇气——我知道自己缺乏这种特质。现在恐惧似乎要锁住我的喉咙,我感到自己就像是一只被拖到了屠宰厂门口的羊。
  我确信我并不是这里唯一感到这样的人。那个在我身边满脸汗污的士兵看着我说道:“要是这些狗娘养的能够投降该多好啊!”但是我们的感受无关紧要。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我们接到了发动进攻的命令:“所有人一、二、三报数,数到三的为第一批进攻的士兵。”
  一、二、三……一、二、三……像是从天而来的福分,我轮到了“一”,我现在可以待在这个结实的水泥坑里了。我感到这里就像宫殿一般美丽。这是一个我愿意怀着感恩的心一动不动待上好几天的地方,只要死神的脚步行走在外面的任何地方。我偷偷地微笑了一下,因为担心如果军士长看到我的这丝微笑,也许会把我送上第一拨的进攻部队。我在内心里感谢着上帝、安拉、佛祖、天堂、大地、流水、火焰、大树、任何我能够想到的事物,虽然我正躺在这个污秽不堪的水泥坑里。
  那个在我旁边报数到“三”的士兵用一种呆滞和绝望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但是我故意把自己的头转到前面,好让他看不到我的欢乐和释然,我只是注视着那个工厂,似乎我是那个即将要从这里跳出的士兵。那个报数到“三”的士兵马上就要冲入大楼了。军士长做出了致命的进攻手势,这名勇敢的德国士兵现在和另外100名战士从我身边向前跃去。
  我们立刻听到了苏联人冲锋枪的声音。缩回到自己的水泥掩体之前,我看到雨点般的子弹打到刚才那名士兵所要前进的道路上。外面的枪声和手榴弹爆炸声震耳欲聋,我们甚至听不到那些进攻途中被打中的士兵们的惨叫声。
  军士长现在说道:“注意,报数到‘二’的士兵现在出发!”
  老兵拿着自己的机枪冲了出去。
  现在轮到我了。大楼外面依旧枪声和爆炸声响成一片,通常是那些报数到“一”的人首先被选为第一拨的进攻部队,为什么这次是“三”呢?但是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军士长喊道:“数到‘一’的士兵快跟我来!”
  在片刻的犹豫后,我像一根弹簧从自己的掩体里疯了一样跳出来。外面的一切都笼罩在令人窒息的灰尘之中,透过灰尘我看到了射击和爆炸的闪光。我大步跨过一个倒塌小屋的地基,在那里一名德国士兵的尸体依旧在他的机枪边保持着射击时的动作。一个人的死去常常是这样无声无息,这让人真是感到不可思议。两年前,我在家乡曾经目睹一个妇女被一辆送牛奶的卡车轧了过去,我当时看到她扭曲的尸体时几乎晕过去。而两年后在俄国,死亡对于我而言已经失去了意义,那些我曾经着迷的侦探小说里的谋杀场面现在看起来既无病呻吟,又轻浮得可笑。
  我一边揉着自己因为沙尘而流泪的眼睛,一边在烟尘里寻找着敌人。离我25米左右,一些卡车一辆接一辆地剧烈爆炸起来,四五个奔跑着的士兵被爆炸吞没了。那些人是德国人还是俄国人?我无法判断。
  我和两个同伴在一个用原木和土石构成的掩体里,俄国士兵曾用这个掩体作为机枪阵地。我们正坐在4名被我们的手榴弹炸死的俄国机枪手的身上。
  我们师一个肌肉结实的年轻人喊道:“我用了一颗手榴弹便解决了这帮家伙。”突然一阵迫击炮弹让我们立刻趴在了这几具尸体上面。一发迫击炮弹打在了我们掩体的边上,一阵雨点般的土石和木块砸在我们的头上。那个躲在俄国人尸体和我之间的士兵被弹片击中了。当他的身体在痛苦中挣扎的时候,我立刻站起来飞快地离开了这个掩体。又是一发炮弹打在了掩体上,掩体转瞬被炸得四分五裂,有一些掩体的碎片打中了我的腿,我被爆炸的冲击力结结实实地甩在了掩体对面的墙上。我大叫着救命,确信我的腿已经断了,不敢站起来。我的裤子后面被爆炸撕得稀烂,但是我大腿青紫的皮肤并没有破裂。我又躲在了那堆苏军士兵的尸体中,不巧刚好压在了那个刚刚被炮弹打中的战友身上,他大叫起来。我们现在并排趴在地上,身边的爆炸所掀起的土石不停地落在我们身上。
  他痛苦地呻吟:“我受伤了。我的背上火辣辣的,帮我喊一喊担架员。”
  我看了看他,然后就大喊:“担架员!”
  我的呼救声被在我身旁响起的两挺机枪声所湮没了。军士长现在大声命令我们继续前进。他喊道:“伙计们,加油!我们有些士兵已经到了水塔那里了。”
  我看着身边这个受伤的人,他正用一种绝望和祈求的眼神望着我,牢牢地抓着我的衣袖。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我现在无法帮他。我们的军士长现在已经跳出了自己的掩体,我也猛地把自己的衣袖从那个伤兵的手里扯了出来。那个伤兵再次呼唤着我,但是我已经从掩体里跳了出去,像狂人一般跟随着军士长向前冲去,军士长现在已经在我前面至少15米远了。
  我加入了一个正在架设起两门迫击炮的小组,帮他们将迫击炮管安装到位。我们的迫击炮现在几乎是炮管垂直向上开炮了。一名满脸鲜血的步兵告诉我们那些俄国士兵已经撤退到工厂中央的铁塔里了。
  我刚刚发现老兵也在这里,老兵用一种号叫的声音喊道:“杀了他们!”
  当他喊叫的时候,一道白光划过他的脸庞,他的脸上被一层厚厚的泥灰所包住。
  一片烈焰吞没了工厂中央的铁塔。俄国人的防线终于彻底崩溃了。我们的进攻部队冲了进去并清除里面的残敌。一名德国士兵在冲锋中倒下了,他痛苦地抱着自己的脸,然后一切都结束了,只有周围不时响起的稀稀疏疏的枪声。
  我和战友们跑到了那片已经被完全炸毁的废墟里。我们再一次获胜了,但是这次胜利并没有给我们带来任何的喜悦。我们跌跌撞撞地走在被炸塌而扭曲的金属房顶之间。一个满脸疲倦的士兵在废墟里拾起了一个镀釉的牌子,上面好像用花体字写了一个指示厕所方向的字。
  这个镇子落入了我们的手里。我们抓了大约300名俘虏,这还没加上200来个被打死和受伤的俄国人。军官让我们重新集合,并把我们从这个到处冒着浓烟的镇子带了出来。魏斯雷德少校查看了我们这两个连,并点了名,大约60人没有在队列中。我们把那些受伤的人抬出来,3名医务兵正在为他们包扎。伤员大约有15名,其中包括霍伦·格罗尔,他的右眼被炸瞎了。
  现在要找到水非常困难,村里的水槽也被毁掉了。我们不得不把自己的水壶放到那个被灰烬覆盖的水井里。井里的水已经被灰烬染黑了。那些受伤的士兵们正在大声惨叫着,他们中不少人已经快死了。
  这里还有大约75名苏军伤员,如何处置他们成了我们面前的一个难题。原则上,我们应该帮助他们,但是我们接到命令要尽快与师里其他部队会合,所以只好把那些苏军伤员留在原地,把自己的伤员放在车上。我们都感到既疲劳,又有些想呕吐。
  现在还有如何运送俘虏的问题。已经爆满的车上根本没有留给这些俘虏的地方。最后,一辆架着机枪的挎斗摩托押着大约50名俘虏走着。由于我们发现他们并不是士兵,两天后把他们放了。
  作为一支机动部队,我们的补给相当困难。从理论上而言,那些拉着汽油和弹药的车辆应该被用来装载俘虏,但是我们师现在已经有大约1100名俘虏,我们不知道如何处置他们。结果每次出发,大群大群的自己人和俄国俘虏都奋力想找到任何可以搭载的车辆。
  我们回头看着那个镇子,那里依旧是浓烟滚滚,浓烟甚至把地平线都给遮住了。灰暗阴沉的天空似乎告诉我们暴雨的到来。我们掩埋了在这次进攻中阵亡的40名德国士兵,继续开始了下一个行动,但是我们行动的目的不是占领什么地方,而只是帮助撤退中的部队能够顺利地到达第聂伯河的西岸。
  这里没有人笑得起来。我们非常清楚这次胜利不会对战争的最终结果产生一丝影响,只希望这次行动能够从战略上有些价值。战斗给大家带来的总是更多的恐惧,还有像格罗尔那样的无法复原的伤残。
  一名坐在我们卡车驾驶座旁边的金发士兵拿出自己的口琴吹了起来。口琴悠扬的旋律传到了我们的耳中,旋律对应的歌词是:“……因为你,丽丽玛莲,因为你,丽丽玛莲。”
  口琴旋律里的思乡之情深深沁入了我们早已劳顿的心。霍尔斯专注地听着,嘴巴微微地张着,眼睛失神地不知在看着什么。
     
第八章 科诺托普的突围
盖伊·萨杰 [法国]
[出自《被遗忘的士兵——一个德国士兵的苏德战争回忆录》] 1967
  我们往前开了一个小时,大约走了50公里,天开始黑下来。
  我们都急着停下来休息,把身上的厚厚的尘土抖掉。我们累得快散架了,大家都想尽快睡觉。温暖营房里的一张床对我们而言简直就是一种奢侈晶,我们只想能够在任何地方躺下好好地睡上一觉。我们知道只要一停下休息,都会马上沉睡过去。
  天空中那些铅色的乌云边上出现了闪电。大滴大滴的雨点开始落到了我们的身上。我们所一直讨厌的雨水现在对我们而言简直就是上天的恩赐,雨水洗净了我们脏污的面容。雨越下越大,顺着我们的领子和身体流下,大家都露出了惬意的笑容。雨水让我们的军服贴在了湿漉漉的身子上,此时军服已经成了原来的灰绿色,而俄国人的军服也变成了原来的红棕色。我们和那些俄国战俘们此时互相咧嘴微笑着,仿佛是两支刚刚交手完毕的球队队员在一起冲凉一样都没有了不久前的那种仇恨,只有一种幸存后的筋疲力尽的感觉。雨越下越大了,我们不得不搭建起临时的挡雨棚,用自己的行军毯遮住了头和肩膀。虽然我们和那些俄国战俘之间语言不通,但我们都相互笑着,并拿出自己的香烟与对方交换——德国的汉诺威牌香烟和俄国鞑靼平原烟草做成的香烟。我们一起抽着烟并没有缘故地高兴着——但这种“没有缘故”的快乐是我所知道的最大的快乐了。那些在一条行军毯下面的香烟交换和彼此没有顾忌的笑声使得这里成了一个在这一片悲剧海洋里的快乐小岛。当我们麻木的知觉渐渐恢复正常后,我们此时忘记了那些刚才隔开了我们的仇恨。我正在开心地大笑着,一个突兀的念头让我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雨点依旧打在我的行军毯上。这些俄国俘虏都会在明天被处决掉吗?这看起来不太可能,但是现在的这种欢乐要延续下去看来也不可能。
  我们刚刚赶上了一个停在原野里的德国摩托化旅。雨水冲刷着那些士兵们的脸,停在大树下的那些挎斗摩托上的黯淡的涂层在雨水里明亮了些许。那些开着挎斗摩托的家伙身上都穿着雨衣,这让他们身上多少还是干的。但是,他们所有宿营的装备都放在了师里的补给车队里,所以他们不得不在雨水里踩着地上的小水坑来回地踱着步。
  有两名士兵正在给大家分发食物,每名德国士兵都分到了一根香肠和几片面包。俘虏们什么也没有得到,他们的食物理论上由师里管理。我们想走远一些吃这些东西,但是必须要从一个公用餐盘里拿取食物。那些一无所有的俄国战俘们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这些食物。终于,我们用已经磨破和脏兮兮的手掰下了一些面包递给了那些仅仅是在几个小时之前还拼命想要杀死我们的人。
  在吃完了最后一点食物后,我们依旧饥肠辘辘。每个人都渴得厉害,水壶里的水在战斗以后就被喝空了。我们被批准可以下车去方便,但每个人都只想喝水。在一片没有人烟的原野中间,既没有水井,也没有水槽。好在瓢泼的大雨还在继续着,我们把卡车背后流下的雨水收集起来,还有树叶上的雨水,甚至用防水布来接雨水。我们喝够了这些从天而降的甘露之后,就又出发了。
  雨终于停了,大家感到透心的寒冷。我们后面和头顶上的灰色天空依然不时被闪电划破,前面也出现了亮光,但是这些亮光与这场雷雨毫无关联,那些亮光是俄国人向我们被困在科诺托普的部队发射的喀秋莎火箭弹。当我们靠近时,从地平线上到处燃起的火光中可以判断出这是一场规模不小的战斗。不久就听到了隆隆的大炮声。
  本来打算找一个可以过夜的地方,但是现在又面对着另一个地狱般的煎熬,还有对于自己这次能否活下来的思考。我的太阳穴再次突突地跳了起来。那名刚才吹着口琴的金发士兵已经靠着身边的人睡着了。因为疲倦,或是因为想忘掉刚才发生的一切?在短短的几个小时里,他似乎一下老了20岁。
  我们进到了已经漆黑一片、空无一人的城里。从城边上传来的火光告诉我们,战斗正在西边的某个地方激烈地进行着。雷鸣般的爆炸声充满了耳朵。所有的房子在爆炸声中摇晃着。
  天空又开始下起了雨,这次的雨点小了许多。我们被命令下车,像一些梦游症患者一样从车上跳了下来。地面随着附近爆炸的颤抖立刻传遍了我们麻木的四肢。我们跟着军官向前走着,卡车此时开到了附近的一个街道里。我感到自己的眼皮沉沉地坠了下来,睡意让我在一种半清醒的状态中跌跌撞撞地跟着前面那个士兵的脚步,此时我并不知道即将被再次投入到战斗里。
  那天晚上在科诺托普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那天晚上这里到处是烈火、爆炸和轰然倒下的房屋。我感到自己的脚在那双越来越沉重的军靴里变得越来越小,太阳穴像火一样烫人,我开始发烧了。湿漉漉的衣服,装满弹药的口袋,还有极度的疲劳正在压垮我并不强壮的身体。
  到了早上,终于可以睡一会儿了,我马上就失去知觉睡了过去。我在一个建筑物入口的棚子下躺了下来,这里几乎不会被雨淋了,只是风特别大。睡了几个小时,然后被叫醒了,看到了100多张像我一样苍白憔悴的脸庞。我的父母恐怕此时见到我也需要花些时间才可能认出来。我扫视着周围的情况。
  我们躺着休息的大门口前面是一栋几层楼的建筑物。建筑物灰色的墙壁上被常年顺着房间窗口流下的雨水侵蚀得有些斑驳。这个建筑物的旁边是一排破烂的小房子,现在那里只有几只晃荡着的野猫和一些躲雨的士兵们。这里的街道已经被昨天下午俄国人炮击中炸塌的房屋瓦砾完全掩埋了。
  我试着寻找一些能够带来某些快乐的景致,同时也想使我能够暂时不太注意自己那些控制不住的颤抖。身后有个声音让我转过了头。我看到老兵正拿着两盒热腾腾的汤向我走来,天知道他从哪里找到了这些东西。我无神地看着他拿着这些东西跳过一个个水坑向我走来。他的军装脏兮兮的,那在钢盔下面的消瘦的面容与周围的环境倒是还算合拍。在我们的头上,到处都是一片片飘向天际的灰色雨云。
  老兵放下了手里的汤盒说:“那些想吃饭的人可以睁开眼睛了。”我听到赶快摇了摇霍尔斯,他总是睡得死死的。当他条件反射似的跳了起来,但是弄明白这不是炮击或是进攻时,又安静了下来,嘴里一边嘟囔着一些含糊的话语,一边用手揉着自己酸胀的身体。
  他用一种委靡而厌烦的口气说:“上帝,我受够这一切了。我们现在在哪里?我们到底在这里干什么?”
  老兵说:“快过来吃东西。”
  我们在一片沉默中咽下了老兵拿来的小米粥,粥开始凉了。有些士兵现在更希望多睡一会儿。然后我们被命令出发了,我们沿着科诺托普被严重毁坏的街区缓慢地走着,当我们被告知要注意炮弹或是飞机时,大家都迅速地趴到地上,然后又从地上站了起来……我显然是生病了,头和背都痛得厉害,由于发烧而不停地发抖,对此没有任何解决办法。如果我的病加重的话,我会去医院的,但是如果要得到住院资格的话,必须要晕倒才可以。
  我们到了一片被战火严重破坏了的城市的一角,在废墟中,有一辆巨大的虎式坦克。这辆坦克在废墟中轧出了一条深深的沟壑,但是一颗反坦克地雷炸断了坦克的右边履带。虽然如此,坦克依旧在向那些附近的敌人发射着炮弹。
  在废墟里隐蔽着的士兵们看来是在等待俄国人攻上来,那些俄国人的阵地离他们非常近。我和霍尔斯在一片有一个凹坑的瓦砾堆里坐了下来,前面的大约800米的区域和后面500米左右的区域,都是一片瓦砾。我们喘着粗气把所能拿动的瓦片和石块放到坑底,坑底是一汪黑糊糊的积水。我们在茫然的沉默中看着对方,已经说完了一切在这种场合下所能说的话,生命在此时成了一种等待。我们所经历的那些事情足够让我们疯狂了。
  霍尔斯看着我说道:“你看起来真脏。”
  我说:“我病了。”
  霍尔斯回答道:“我们都病了。”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们周围这个被摧毁的世界。我们的眼睛相视了一会儿,我注意到了霍尔斯的面容里有一种深深的倦意和消沉。
  我也难以遏制地考虑着我们和死亡的关系。看起来能够活下来的时间绝不会太长,我们已经在这种状态里生活了一年多。现在就是那些最可怜的吉卜赛人也远比我们活得体面。过去的一年里,我们一直在看着周围的战友不断地死去。突然,回忆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顿河、“高速公路”、一群群掉队的士兵、恩斯特、坦珀霍夫、柏林、马德堡、别尔戈罗德的恐怖、撤退,还有昨天被子弹把腹部打得如同蜂窝一般的乌滕贝克。到底是什么样的命运让我能够从那些惊天动地的爆炸中活下来?如此之多的生命在我恐惧的双眼面前已经永远地消失了,我不知道我看到的这些是否真的发生过。是什么样的奇迹让霍尔斯、林森、老兵和我们倒霉的部队中的其他人活了下来?虽然我们的运气好得让人难以置信,但是这种运气几乎注定要结束了。明天,也许是老兵,或是霍尔斯,或者是我,将会被别人掩埋掉。我突然感到害怕极了。也许很快就要轮到我了,我会被打死,甚至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我的死。我们都对此习以为常了,我的死也许会被别人记住一小会儿,但是很快当那个记得我的人也死去的时候,我难以摆脱的这一切悲惨的回忆就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我的恐慌变得强烈起来,我的手开始颤抖了起来。我知道当人被打死的时候,他的样子是何等的可怕。我看到过许多的人扑倒在泥泞里死去了,他们就那样浑身泥泞地躺在了那里,永远满身泥泞地死了。这个想法让我浑身感到冰凉和恐惧。还有我的父母,我真的想再看他们一眼,我不能像那样死去。还有葆拉?我的眼睛此时已经噙满了泪水……霍尔斯现在呆呆地看着我,他的眼神就像是周围这片被夷为瓦砾的城市那般荒凉,无论是痛苦,或是死亡都不能将其改变。我们对此无能为力——无论是恐惧的嘶喊,还是垂死的呻吟,还有像红色的河流一样浇灌在地里的鲜血,都不能改变这一切,战争按着自己的步伐无情地前进着,无数人所能做的只是在苦难中哭泣和哀号。留给我们的只有等待和希望。但是希望什么呢?去逃避那种扑倒在泥泞里的死亡?还是去逃避战争本身?所有这一切都只需要一个领袖的命令,这一切无边的苦难都会旋即结束。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毕竟,我们都是人……我不停地抽泣着,用哽咽的声音向霍尔斯含糊不清地说着这些。
  我说道:“霍尔斯,我们必须从这里离开。我害怕。”
  霍尔斯看着我,又看了一眼地平线说道:“离开?去哪儿?睡觉吧,你病了。”
  我突然带着一种仇恨的眼光看着霍尔斯,连他也成了这一切冷漠的一部分了。
  我们旁边的虎式坦克开了一炮,对面的俄国人随即回敬了五六发炮弹。炮弹将一些瓦砾炸得四处飞溅。也许这些炮弹已经打倒了几个我们的战友,或许会是老兵。突然这一切让我再也不能忍受了,我陷入了完全的沮丧中。我的哭泣声引起了霍尔斯的注意,他有些恼怒地看着我。
  他说道:“现在看在上帝的分上,睡觉吧。你不能一直像这样。”
  我说:“我睡觉还是死去有什么区别?我才不在乎呢,因为没人在乎。这里的人什么也不在乎。当你被打死的时候,没有人会在乎这件事的。”
  霍尔斯回答说:“没错,那又怎样?”
  我说道:“那又怎样?我们必须得做些什么,为了上帝的爱,而不是死气沉沉地坐在这里,就像你现在一样。”
  霍尔斯无神的目光依旧没有什么变化。他内心的感受也许和我一样强烈,只是此时他的倦怠淹没了愤怒。
  霍尔斯又说道:“现在你需要睡觉,我告诉你,你病了。”
  我向他吼道:“不,我宁可被打死和结束这一切也不愿像这样,就是现在。”
  我跳了起来,离开了我们的这个凹坑。还没有走出两步,霍尔斯就抓住我的皮带把我拽了回来。
  我更大声地喊道:“霍尔斯,你放手。你听到了没有,放手。”
  霍尔斯叫道:“你给我闭嘴,看在上帝的分上!安静下来!越快越好!”
  霍尔斯紧咬着自己的牙齿,用他的两手攥着我的脖子。
  我向霍尔斯喊道:“你和我都清楚我们迟早都逃不掉的,所以就先在我这里发生吧。这关你什么事?这有什么区别!”
  霍尔斯说道:“区别就是我需要常常看见你,就如同我需要看见老兵,还有林德伯格那个浑蛋一样。你听到了吗?如果你再这样,我会打烂你的头让你安静下来。”
  我说道:“让俄国佬打死我吧,我反正都是要死的,你也不能做什么。”
  霍尔斯说:“如果那种事情真的发生了,我会哭,就像是我的小弟弟路德维希死的时候那样。但他是因为得病死了,他并不是故意那样做的。如果俄国佬真的打中了你,那也不是你故意这样做的。”
  一阵强烈的战栗传遍了我的全身,泪水止不住地从脸上滑落下来,我真想亲一下我这个可怜朋友那张脏兮兮的脸。他已经松开了自己的手,然后就放开了我。一阵激烈的枪声让他立刻趴在了地上,他看了看我,我们都笑了。
  那天到了晚上,我们的第三次进攻还是和前几次一样没有成功。这个时候,那些城里原本还站立着的房屋都几乎夷为平地了,只有一些房子的烟囱还孤零零地立在地上。
  黑夜再一次被枪弹划过时的白色光亮给撕破了,我们又开始了另一个充满恐惧的夜晚。站在这个积着水的凹坑里,无法睡觉所导致的疲劳让一个人甚至开始憧憬死亡。这是一个并没有什么不同的夜晚——或许什么也不会发生,或许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那些身边的火光,爆炸和长长短短的曳光弹划过的痕迹让我们的睡意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也听着一些受伤战友不停的惨叫声,还有一阵阵喀秋莎火箭弹落到后面的巨大的爆炸声。无数过去的回忆现在一一浮现在了脑海里——法国,我的小时候,它们是如此靠近,却又是如此遥远——童年的淘气,一个玩具,一次被大人的训斥,这些回忆现在看起来是如此的温柔,我的母亲,还有我现在生命的中心——葆拉……
  那个夜晚,我和霍尔斯几乎没有说话?但是我知道应该努力去为自己的朋友活下去……
  天亮之前,我又开始剧烈地发起抖来。在昏黄的晨光里,霍尔斯帮我把毯子裹紧。他说道:“拿着这个。”他递给我一个还剩一半的罐头,“吃了它,你会感到好些的。”我沮丧地看着罐头里夹杂着灰尘和碎屑的果酱似的东西。
  我问道:“这是什么?”
  霍尔斯说:“吃吧,味道挺好的。”
  我用自己的两个手指挖了一些里面的东西吃了。但是还没有咽下去一半时,无法控制地感到了恶心,我呕吐了起来。
  霍尔斯说道:“妈的,你比我想象的要病得厉害。现在你需要睡一会儿。”
  我在高烧中发着抖,我躺到坑底,在那里睡了过去。
  那天早上,一些后续部队来到了我们这里增援。霍尔斯搀扶我到了另一个后面稍远的坑里。在那里,有两个战友把我放在了一个用梯子拼凑的临时担架上。另外两个家伙躺在放在坑里碎石堆中的木板上。
  战斗还在外面继续着。我躺在那里,在高烧的颤抖中听着周围没完没了的爆炸声。我们想从科诺托普向西撤退,但是发现敌人已经在我们的后翼把退路给截断了。向西突围的几次努力均告失败,我们师现在已经被从北面、西面和南面蜂拥而至的苏军团团围住了,而且这个包围圈还在一点点缩小。
  当我依旧在那个临时担架上抖个不停的时候,我们的处境变得越来越糟。军官正在努力向我们辟谣,说我们没有被包围。
  第二天晚上,我被命令从这个担架上转移到一个较为安全一些的地窖里。我拖着沉重的步伐自己走到了那个地窖,那里已经躺着50来个伤病员。我几乎被从那个临时的医务所里赶了出来,但是由于我的脸色很难看,一个医务兵把一支体温计放到了我的口里。我现在的体温接近40摄氏度。我被告知在一个角落里坐下来,在那里等待着早晨的来到和有人来治疗。
  外面,整个科诺托普正遭到从地面和空中的狂轰滥炸。医务兵不停地把流血不止的伤员抬到这里。我的战友们回到了阵地上准备迎接敌人不断猛烈的进攻。到了中午,医务兵为我打了一针奎宁,然后他们让我把自己的地方让给一名浑身流血、无法站立的士兵。
  我眼冒金星地从昏暗的地下室蹒跚地走到了外面明亮的阳光里。还有几分暖意的初秋的太阳正照耀着这个遍布废墟的城市。一股股从废墟中升起的浓烟萦绕在我们的上空。一群群轻伤员看着周围谈论着什么,他们的脸上明显地浮现着绝望和恐惧,其中有一个人告诉我,我们已经被苏军完全包围了。
  这个可怕的消息对我们而言像是炮击一样具有致命的杀伤力,人人自危的情绪迅速地蔓延开来,军官正在尽力阻止士兵从这里溃逃。
  又过了一天,我开始渐渐地恢复了。但是我的头依旧是晕乎乎的。我尽可能长地躲在一个角落里面,从那里又陆续听到了从其他人口里传出的消息。
  被包围了……局势万分紧急……俄国人已经到达了……我们被围住了……德国空军正在飞往这里……但是,我们现在只听到了俄国人雅克战斗机的声音,随即雨点一般的炸弹落到了这个城市的四处。
  到底现在发生了什么?几乎没有人能够弄清楚。我还记得那些军官走到了临时医务所里点名,除非你失去了一只脚,所有的伤员都被命令回到阵地准备战斗。我和几个裹着绷带的伤员被安排到了前线附近的阵地上。
  在那个遍布没有屋顶房子的城市边缘,我们的小组被重组起来,我在那里的几个军官中认出了魏斯雷德少校。苏联的喀秋莎火箭弹正落在我们东北边不远的地方,在那里,雷鸣般的爆炸声制造了一种难以抑制的恐慌感。我依旧感到十分虚弱,嘴里苦苦的,自己的身体似乎只是被军服和军靴支撑着。
  魏斯雷德少校开始向我们讲话,他提高了自己的声音以使我们能够在枪炮声中听到他的话。虽然他希望能够给我们一个详细的解释,但是隆隆的爆炸声,不断逝去的时间,还有随时可能呼啸而至的俄国飞机都让少校对我们说的话必须简短。
  少校大声说道:“同志们!我们被包围了……我们整个师……都被包围了!”
  我们其实都已经知道了,但是当我们正式听到这个消息时,都害怕了。这个已经被指挥人员确认的局势一定是非常严重和紧急的。在不远的地方,我们又听到了俄国火箭弹不停的发射声,脚下的大地和四周的空气里被巨大的爆炸不停地晃动着。
  魏斯雷德少校继续对我们大声说:“但是我们还有一线希望。我们必须要集中所有的部队向一个狭窄的地点发起冲锋,这是我们撕开包围圈的唯一办法,这个地点必须要在西面,我们将投入所有的士兵。这次突围的成功取决于每一名士兵的勇气。我们只有一次机会,而且必须要成功。在俄国人包围圈后面已经有一些我们的部队在协助我们此次的突围。我相信,如果每一个人都忠于自己职守的话,我们能够从俄国人套在我们脖子上的绞索中跳出来。我相信这里的每一名德国士兵都能够完成自己的使命。”
  魏斯雷德向我们敬了礼,然后就让我们准备集合突围。
  我们的连队此时都走向了那个我们将发起突围进攻的地点。许多伤员也加入了突围的队伍,他们中的许多人虚弱得连走路都困难。大家都用自己疲惫的眼睛注视着前方。我们这些勇敢的德国士兵现在看起来更像是一批即将被拉上屠宰场的筋疲力尽的牲口。
  但是我们只能选择进攻,或者是死亡。在那个时候,被苏军活着俘虏是完全不可能的。越发危险的处境反而增加了士兵们更加紧密的关系。在这种处境下,士兵们拿出了自己最后的几支香烟和大家分享,或者是私藏了许久的巧克力,现在都被掰成了碎块分给别人。
  我现在又感到自己的胃翻涌起来,感到一种刺骨的寒意。我试图寻找霍尔斯或是其他一些熟悉的面孔,但是没有找到。他们现在一定被安排到了其他的出发位置。对我而言,他们就像是我的亲人一般。我在这群伤员里面感到十分的孤独,想找到一些可以让我多少有些希望的理由。我现在开始像老兵一样想象着一张有着丝绸面的温暖而软软的床。在战争前,老兵的生活也不太好,但是他懂得如何去用梦来安慰自己,有些时候,他消瘦的身体躺在坚硬的地上,却满脸灿烂地笑着,至少在那些时候,他看起来并不在乎那些艰苦的处境,他的梦想要远比现实强大。我在这种能力上并没有受过训练,我的梦想不能够让自己此时突突跳着的滚烫的太阳穴安静下来。
  我们的西面,烟尘几乎把天空都遮蔽了,远处的地平线到处都是火光。我在想,到底是什么东西能够点燃如此广阔的土地?
  一些满身烟尘的士兵此时从西面退了回来,他们和俄国人的第一次交手看来并不顺利。这些撤下来的士兵们还带下了一批伤员,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人照顾这些伤员了。我们的医务兵收拾了东西准备和我们一起突围。这些伤员就这样躺在了街道上,试图自己止住不断流出的鲜血。每个人都试图去帮助这些伤员,却只能用自己笨拙的动作包扎着他们。一个不可思议的场景出现在我的眼前,当我们还在止住一名昏厥过去的伤员身上的血时,一名肥胖的士兵也过来帮我们,他解释说他刚刚扔掉了一名膝盖被打断的士兵。
  他说:“那个家伙的声音实在太大了,我没法忍受下去。你们给我一名晕过去的伤员好了。”
  我们所在的街道目前还没有遭到炮击。战斗正在前面激烈地进行着。在城市的北面,苏军的炮火像一把巨大的耙子一样梳理着废墟。当一些撤下来的人正坐在我们旁边喘息时,苏军的炮火转向了我们这里。我们军官的命令声被人群的尖叫声所吞没了,到处是寻找掩体的士兵们奔跑的声音。
  这些喊叫声很快被炮弹的爆炸声给淹没了。每个还能够站起来的人都从街道上跑开了。任何一个凸起的残垣都是一个活下来的希望。炮弹猛烈地砸在我们这个已经聚集了两千多士兵的集合点。那些被抛弃在街上的伤员们只能痛苦地挣扎着。在爆炸声中,我们可以听到人体被炮弹命中而被撕得四分五裂掉在地上的声音。就像是在别尔戈罗德一样,我们周围的大地剧烈地摇晃着,周围的一切也都黯淡下来,周围的一切景物都在我们眼前晃动着。那些受伤而垂死的人正用自己的手指死死地在地上画出了自己生命最后的一道痕迹,那些以为自己已经见过了一切可怖场景的老兵们也被一种绝望的恐慌所控制了。就在我们后面不远的一堆瓦砾里,一发俄国炮弹直接命中了11名士兵所躲藏的角落,这些士兵正瑟瑟发抖地像一群躲避突如其来的大雨的小孩一般蜷缩在一起。这发炮弹直接打在了这堆士兵的中间,他们原来所在的那堆瓦砾里到处是被炸成碎片的骨头和血肉。
  命运再次垂青了我,我和3名士兵躲到了一栋没有屋顶的房子的地下室楼梯上。在这次炮击中,这栋房子的四面都落下了炮弹。地下室里面到处落下了破碎的梁木和瓦砾。我们坚固的钢盔保全了我们的脑袋在雨点般落下的瓦砾中没有受伤。当炮击结束时,我们又听到了外面新的伤员的号叫声。我们探头看了出去,外面恐怖的场景让我们立刻缩回头来,几个人瘫倒地坐在楼梯上。有人喊道:“上帝啊,外面到处都是血。”另一个人也近乎疯狂地喊道:“我们必须从这里离开。”
  那个人接着跑到了外面,我们跟上了他。空气里到处充满了各种惨叫声。每个在炮击中活下来的人都向西边跑去。对我们来说,西面总是安全的代名词,那里也是我们要突破的地方。现在任何能够站起来的人都向西边奋力地走着。那些躺在地上的伤员绝望地伸出手试图拉住那些从他们身边跑过的士兵们。在我前面有两个面色憔悴的士兵正扶着一个快要死的战友走着。像这样能够扶着他走多远呢?还有多远他们才会不得不把他放下?
  我已经不记得在废墟里的奔跑延续了多久。俄国人用50毫米口径的步兵炮近距离疯狂射击着我们这支突围的部队。我们尽可能带上伤员一道突围。
  我们在一片混乱中到了一个到处散布着火车残骸和苏军尸体的铁轨旁边。我们用靴子狠狠地踩在那些尸体上,似乎想借此发泄那些刚才雨点一般落到我们那里的炮火给我们造成的满腔愤恨。我们又继续向前跑去,又经过了第二条像刚才那样的铁轨。我们的一些车辆停在那里,车辆周围是一群士兵和几个坦克车长。我们径直跑向了他们中的几个军官,魏斯雷德少校也在里面。我们此时被批准原地休息几分钟。在西南面,巨大的交火声响个不停。
  大家又遭到了一个新的打击。魏斯雷德和他的两个助手走在一群疲惫不堪的士兵中间。
  少校说:“起来!我们必须继续前进!我们师已经撕开了敌人的阵地。如果你们不赶快的话,我们都会被关在这个包围圈里的,所以必须赶快!我们是最后突围的一批部队了!”
  那些已经精疲力竭的士兵再次从地上站了起来。军官们拍着那些体格较为强壮并且还拉着伤员的士兵的肩膀。
  军官们说道:“不要带上那些已经走不动路的伤员。你们在前面的突围中需要用上全部的力气。你们每个人只可能保全自己。”
  我们被迫放下了一大批伤员,这些伤员所面临的可怕结局是可想而知的。一些几乎快死的重伤员都在挣扎着站起来,并尽力掩饰住自己的痛苦好让他们能和那些未受伤的士兵一道突围。在这次突围道路上战友们所体现的英勇、悲壮和意志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描述能力。那些曾经的胆小鬼在这条布满鲜血的道路上突然变成了无畏的英雄,但许多人还没有走完一半的路程就倒下了。
  我们在地狱一般的弹雨中杀出了包围圈,在接下来的9个小时里,从一个弹坑跳到另一个弹坑,沿着著名的基辅到科诺托普的铁路向前厮杀着,铁路两边到处都是燃烧的坦克和一堆堆狰狞的尸体。我们师几乎一半的人倒在了突围的路上。
  你或许会在德军1943年秋天的战报上看到有几行字提到了那些被包围在科诺托普的德国部队成功从苏军的包围圈中突围出来,这的确是真的,但是这次突围所付出的代价一个字也没有在战报里提到。
     
第九章 跨过第聂伯河
盖伊·萨杰 [法国]
[出自《被遗忘的士兵——一个德国士兵的苏德战争回忆录》] 1967
  天空中的雨水伴着狂风落在了广袤的乌克兰平原上。
  辽阔的天空里不时划过一道明亮的闪电,预示着另外一场暴雨的来临。雨已经连续这样下了两天,虽然雨水给我们的前进带来不便,但是我们却希望这样的天气能够多持续两天。我们现在每天的行军速度是50公里。再走两天,如果幸运的话,我们就能够到达第聂伯河了。
  在这种绵绵秋雨的日子里,没有飞机会出现在我们头顶的,所以现在我们头顶上没有俄国的雅克式机——那些没有雅克式飞机的日子让我们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德国陆军曾经引以为自豪的机动性在这一片原野里不复存在了,德国中央集团军群现在正在艰难地走向第聂伯河。原野上到处是一望无际的队列,行军的速度大约是每小时5公里。我们后面苏军难以置信的人数优势使得我们这次撤退异常艰难。除此之外,苏军的装备已在不断改进,我们已经发现自己正在和一些高度机械化的俄国军队交手。那些在科诺托普围困我们的苏军现在可以抽出手来追击我们了。
  在早上的时候,虽然雨还没有停,5架俄国雅克飞机依旧出现在了我们头顶上。所有士兵都本能地一边举起手中的武器,一边在这片开阔的原野上寻找着可以躲避的地方。但是如同被困住的野兽一般,我们知道在这片原野里没有可供躲藏的地方。那些在飞机必经道路上的士兵已经单膝跪地站成了一条直线以准备向俯冲扫射的飞机开火。这些部队随即遭到了雅克飞机的俯冲扫射,我看到几名士兵被飞机的大口径子弹旋即撕成了碎片。但是士兵们顽强的抵抗让其中的一架雅克飞机中弹起火。不幸的是,这架低空飞行的飞机一个跟斗栽到了我们的车队里,并撞到一辆满载伤员的卡车里,飞机坠落的地方出现了一个七八米宽的大坑,坑里到处都是尸体碎块。周围没有人哭泣。实际上,连看一看的人都没有。我们只是拿起自己的背包继续往前走。
  所有人都累得对一切的刺激失去了反应,似乎没有什么能够让我们的情感重新苏醒过来。我们已经看到太多太多的刺激了。我头痛欲裂像一个木偶般往前走着。当然,友谊对于我的生活依旧重要——例如霍尔斯和葆拉。想到这里的时候那个雅克飞机坠地时的大坑出现在了自己的脑海里——那是一个遍布人体内脏的大坑,坑里被染成了殷红色和黄褐色的一片,那里散发出恶心的臭味。在那里,生命瞬间消失了,但是那些各种各样破碎的人体器官依旧躺在那里,并永远地烙在了我的记忆中。
  我们一刻不停地往前走着。此时前面一眼望不见边的队列变成了一个半圆形,看起来他们站住了。我们依旧没有看到第聂伯河。原计划5天到达,但是今天已经是第6天了。我们在雨后泥泞的土地上以每小时不超过4公里的速度前进着,我有生以来也没有看到过如此广袤和空旷的原野。那些还有汽油的卡车和其他车辆早就驶到我们前面去了。那些拉着物资的老马早就被饥饿的士兵们吃掉了。不时有人从一辆坐得满满的吉普车上下来步行,而那辆吉普车被两匹马在前面拉着。我们被命令不许丢弃自己的装备。我们应该得到一些燃料才能继续前进,但天知道燃料从哪里来,也许真的从天上来吧。实际上,那天我们真的从天上得到了一些“给养”。两架容克-52式轰炸机给我们投了8大包绳子。这些绳子是用来让我们把车辆拴在坦克后面用的,而我们的坦克大多在科诺托普突围时被摧毁了。那些瘦弱的马匹正在稀泥里拖着由于缺油而无法再前进的车辆。大约有30个旅的士兵现在走在我们的前面。吉普车正被两匹马拖着,这两匹马是我们一年前从农户那里征用的,我的背包都放在了吉普车里面。这两匹马里有一匹身上长满了脓疮。两天后,在第聂伯河河岸,我们这匹勇敢的马收到了自己辛勤劳动的“犒劳”。一个装甲部队的军官将它和其余10匹马都用枪打死了。在渡河的木筏上几乎不可能带上马匹,现在装人都还不够。那些留在后面的一切带不走的东西都不能给俄国人用,所以,我们的“焦土政策”开始了。
  病倒的人在不断增加。虽然我们的领袖反复提倡“在健康的身体里还要有一颗健康的心灵”。但是在这次的撤退中,大多数人看起来两者都失去了。
  幸运的是,天气依然很糟糕。但这种天气对于那些发着高烧、营养不良而且伤口感染化脓的伤员们特别艰难。但是任何能够产生大风、暴雨、乌云的天气都让大家感到高兴。要是晴朗的日子来到,那也就意味着空中即将传来敌机的轰鸣声。那些飞机就像是一群无情地吞噬着地上动物腐尸的乌鸦。
  我们在行军路上的每一天都会两三次组织起部队阻击敌人。那些追击我们的部队正迈着悠闲的步子跟在我们后面。那些被选下来殿后的士兵们在地上挖了一个浅浅的小坑来做自己的掩体,这些小坑只有他们身高的四分之一,然后,他们就在那里等待着苏军势不可当的战争机器吞没他们。
  我们知道再也不可能见到那些被抽中担任阻击任务的士兵了。在其他的一些地区,整个整个旅的德军士兵被快速推进的俄国装甲部队赶上,结果都被消灭掉了。撤退的代价是高昂的,这样的代价在第聂伯河畔达到了顶点。在那里,宽阔的河岸边,到处挤满了士兵和装备,如果有一颗俄国火箭弹掉落在这里,那爆炸的杀伤人数将会创造世界纪录。一个有着健康心灵的健康的身体是没有理由来到这种地方的。
  我们从科诺托普突围后的第8天,在翻过一个宽阔而低矮的小山后,终于到达了第聂伯河岸边。
  我们这些已经难以对什么东西感到触动的眼睛此时惊讶地看着河边这一片难以置信的场面。河岸边无数的人群里浮动着一种恐慌,人们发现只有踩着其他人,或是把其他人从船上推落水中,才可以挤上那些数量少得可怜的破烂的渡船,有些船在到达对岸之前就因为超载而倾覆了。
  我们在这一片的混乱中听到了引擎的声音。引擎的声音意味着附近有汽油供应,这个发现让我们多少感到了一些莫名的安慰。我们知道在这个辽阔无边的乌克兰平原里,摩托化部队的作用是不可以小觑的。然而,即使是有了摩托化装备,在乌克兰秋天泥泞的道路上行进的速度依旧是缓慢的。不管怎样,只要我们听到引擎声,这多是意味着部队重新集结的开始。在拥挤的人群里面,我看到了一些硬是被马匹拖到了河边的车辆,这些车辆正在河边高高的野草里停放着。实际上,我们所听到的引擎声并不是来自岸上的车辆,而是来自河里。工兵们正在用这些摩托艇尽可能多地运送着岸上的士兵和装备。物资的运送有优先权。往原本是用来装马车的木筏上放卡车和轻型坦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幸运的是,我们有许多人力可以替代本应该有的吊车。现在我们这边的岸上至少站着10万名等待过河的德军士兵。我看到那些工兵走到没过他们脖子的水里支撑着那个修建中的货物装卸台,一旦有人没有撑好的话,那个正在搭建的装卸台部件便坠入水中。那些工兵们坚韧不拔地和时间赛跑着。直到我们到这里的两天以后,装卸台才修建好。我们现在还有大约10艘小船,每艘小船可以装载20个人,还有4艘没有燃料的渡船,每艘渡船前面都有两艘装着发动机的小艇拉着。最后还有4艘登陆艇,每艘可以乘坐150人。
  我们现在所在的河岸位于基辅南面,这里的第聂伯河河面大约有800米宽。如果我们选择一片位于基辅北面人口稠密的河岸的话,就可以找到许多可供渡河用的船。还有,那里的河岸还不到100米宽。基辅市本身也有一些横跨第聂伯河的大桥,有些桥可能已经被毁坏掉了,但是也许还会有没有被毁坏的……在我们抵达第聂伯河岸后的第3天,至少有1万名士兵渡过了第聂伯河。首先过河的是那些伤病员,我看到了许多轻伤员或病号把自己的位置让出来给那些重伤员。虽然天上下着瓢泼大雨,肚子里刚刚吃下去的生马肉依旧让我们感到难受,但还是借着这些机会尽可能地休整。
  我们在河边的第三个和第四个夜晚,再一次听到了那种地狱般的声音。随着雨停了下来,我们听到了远处模糊的引擎声,引擎声越来越清楚,接着清晰地听到了坦克履带在泥里开进的声音。
  光是那些隆隆的坦克履带声就可以让我们这些还留在第聂伯河东岸的85000名士兵感到不寒而栗。在到处趴着筋疲力尽的士兵的小土坡上,数以千计的人正在探出自己的脑袋向声音发出的方向看着。
  我们试图在浓浓的夜色里看到什么东西,接着,那些黑魆魆的怪兽在我们前面出现了,这些苏军的坦克在飞快地行驶着。
  有人喊道:“坦克!”
  每个人都拿起自己的背包向那个坦克不可跨越的第聂伯河岸跑去。我们希望那些渡船依旧在运送着士兵,而且这些渡船可以奇迹般地突然把我们所有人都一次运过河去。
  一大群人现在在河边的一块干地上站着,远处坦克沉重的履带声和我们的喊叫声混成了一片,有些人跳到了河里向对岸疯狂地游去;有些士兵在大声地向对岸喊着;有些士兵走到水里,一直等他们在水里再也站不住为止。现在那些恳求和呼救的声音是如此强烈,以至那些准备靠近东岸的渡船都不敢靠岸,唯恐蜂拥而至的士兵会把船弄翻。疯狂像烈火一般在士兵们中蔓延着。我和五六个士兵坐在一堆被遗弃的背包堆边,我们看着那些疯狂的士兵从身边跑过。到处都看到像我们这样坐着一动不动的士兵,他们只是在其他奔跑的士兵碰到他们的时候才挪一挪自己的位置。
  军官们此时试图组织一些仍旧清醒的士兵来阻止现在的混乱,这些依旧清醒的人们像牧羊人一样试图控制住一群受惊的羊。终于士兵们被组织起来,他们被安排在几个山坡那里以阻截那些可能开到这里的苏军坦克。我们这一大群士兵尽可能分散地趴在河岸上,以使可能的伤亡率降到最低。幸运的是,这些坦克的数量不算多,它们的真正目的地是基辅,在那里激烈的战斗正在进行着。
  我还是在原地那堆背包堆上靠着。听说有一个用轮胎做成的筏子能够载不少人划到对岸。我们沿岸跑了几百米,在那里碰上了一大群站在水边泥地里的士兵,看到有十几个士兵正在把轮胎的内胎取出来,然后把这些内胎绑在一起做成一个筏子。我们的到来并不受大家的欢迎,最后有一名大个子对我们说:“你们看,这个轮胎做的筏子不够装我们这里一半的人,你们往前看看吧,会找到想要的东西的。”
  他一定和比我们早来的一些士兵说了相同的话,但是那些士兵大多数还是留了下来。他们都希望能够坐到这个筏子上,就算是用一些暴力也在所不惜。考虑到我没有个子或体力能在这场登船的搏斗中取胜,因而我和两个炮兵沿着河边继续往前走了。
  我们在一片渐渐升起的雾气中沿着河岸前进着,经过了一群群在慌乱和惊恐中不停地在河堤上走着的士兵。雾气越来越浓了,到最后我们连前面的原野也一点看不见了,我们现在就像是白布前面的中国木偶一般,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担心自己走错了方向。幸运的是,总有人时不时喊着:“唉,河水在这里!”
  我们没有多想地继续往前走着,不知道所走的方向将把我们最终带到基辅,在那里战斗正在极为激烈地进行着。但是现在没有人还能理智地思考一件事情,除了想尽可能地去躲开俄国坦克,
  照明弹不时在我们周围升起,还有大炮射击的声音。有一群人从我们不远的地方经过,虽然看不见他们,但我们从他们的谈话中听出了他们是俄国人。
  有人喊道:“当心!俄国佬!当心!”
  我看着旁边的这两个炮兵,他们一动不动地看着前面。我们以为俄国人在右边,在那片山后面,但是开火的声音却是来自左边。
  我们等着俄国人向我们开枪,接着开始跑了起来,想找一个可以躲避的凹处或一个坑什么的地方藏起来。在一个浅浅的池塘里趴下来后,我们开始分析局势。一个军官认为俄国人一定在用他们的巡逻艇把那些他们碰到的德国人都打死。从不远处爆炸的火光来看,一定有几艘俄国人的巡逻艇。
  现在炮弹从河的西岸而来,炮弹落在靠我们东边一点的小山上。这让大家都多少受到了些安慰。那些炮弹落在东边的小山那里,目标是俄国人,所以一定是我们的大炮在开火。那个在我身边的炮兵高兴地说:“这些大炮一定是我们的,我听它们的声音可以知道。”
  一名刚刚来到这里的士兵说:“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们会得到炮兵的帮助。”
  但到了最后,炮击只是持续了10分钟。由于是随意的射击,所以这次炮击也许不会给俄国人带来太大的影响。由于雾太大,我们无法看清德军77毫米炮弹的弹着点。随着雾气浓重起来,气温也开始降下来,我们每次的呼吸都感到寒气刺激着肺部。
  有人说:“我的上帝,现在可真冷。”
  池塘里面的水淹到了我的靴子的中间,我感到水的温度接近了冰点。虽然我们的军靴防水性能很好,但是寒气还是透过靴子的皮面渗了进来。
  那个炮兵说道:“我们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必须从这里离开,否则我们会死的。再有,为什么我们要怕自己的炮弹呢?”
  我的靴子现在好像有一吨重,长久泡在水里使靴子的重量主要由水组成。
  疲劳加剧了自己的恐惧,而恐惧又反过来加剧了疲劳。我们已经习惯了在黑夜里像猫一样保持警觉,但是现在奶油浓汤一般的大雾让我们无法看到任何东西。由于自己的鼻子不通,我只好靠嘴来呼吸,每一次呼吸似乎都刺激着自己的喉管,并一直传到空空的胃里。
  我想起了老兵的建议,但是我不能想到任何可以安慰我的温暖或干燥的东西,虽然我有意识地回想起那些很久以前经历过的愉快的事情,但是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我的头脑里现在只有那些苦涩的回忆。前面弓着腰的那个士兵不可能在我的脑海里变成在冬天的一个晚上在家里忙碌着的自己母亲的背影,或者是我弟弟的背影,或者是任何我在战前认识的人的背影。我所看到的只是一个战争的身影,一个我这样的年轻人无法抹去的身影。战争可以把这些刻骨的记忆烙在一个男人的生命里。那个男人也许可以忘记女人,可以忘记金钱,但他绝不会忘记战争,因为正是这场战争才毁掉了他的一切生活,甚至是那些感知正常快乐的能力。那些经历过战争的人们在大笑时总是带着一些造作和勉强,对他们说“要学会利用自己过去的经验”诸如此类的话是丝毫无益的,他们的感觉已经过度磨损并失去了原有的平衡。对他们而言,泪水远比欢笑更有价值。
  远处的炮声越来越响了,听起来就像一列迎面呼啸而来的列车,机枪射击的声音也加入了进来,虽然我们依旧什么也看不见。在这一切中,我们也听到了四处响起的人的嘶喊声。我们在原地停了下来,白色的水汽从每个人半张的嘴里冒了出来。我试图在其他人的脸上找到某个能够解释现在局面的答案,但是他们脸上的表情和我一样迷茫。在战争年代任何的意外情况都可能是致命的,我们立刻开始在附近找一个隐蔽的地方。但是,能够找到的只有光溜溜的河岸。我爬下了河堤,直到我的大腿完全浸没在河水里,和外面冰冷的空气比起来,河水居然显得有一些暖意。
  我正死死地盯着黑夜里的一切动静,前面的夜色就像是一个剧院的大幕一样。这时坦克的轰鸣声越来越响了,我身下的河水也开始颤抖起来。
  当这些威胁终于出现在我们眼前时,我感到了一种完全的解脱和放松。至少我知道了那些让我们恐惧的东西是什么了。如果这种危险是不可抗拒的,那至少面对危险的人可以知道一切将很快结束。但是,如果一个危险没完没了地延续着,那就会让人受不了了。在那种时候,号啕大哭也不会让人释然的。就如同那些在别尔戈罗德的连续几天没完没了的炮击一样,一个人在那种情况下最终只会崩溃和疯狂,恐慌和哭泣只是这种崩溃的开始。最后,那个人会不可遏制地呕吐并倒下,整个人的身心都被撕碎并呆滞地等待着死亡。
  现在我心里非常平静。虽然河流挡住了我们的逃生路线,但是河流也给我们带来了安全和希望。雾气遮蔽了宽得让人害怕的河面,我心想,如果出现了最坏的情形,我还可以向河对岸游过去。我对此感到挺有信心。我们眼前突然出现了灯光,听到了像手榴弹的爆炸声,还有噼里啪啦的枪声。有五六个士兵跳到了我身边的水里。
  他们有人说道:“就是那些对岸的狗娘养的炮兵把俄国佬引到了这里。”
  坦克的引擎声几乎被疯狂的惨叫声淹没了,那些惨叫声是如此凄厉和可怕,我的血液似乎凝固了,我突然感到脚边的河水凉得吓人。
  有人在我旁边小声说道:“我的天哪!”
  我们听到机枪和爆炸的声音越来越近了,外面的尖叫声也越发凄厉起来,一些人因此突然脱掉自己的棉外套像幽灵一样潜到了漆黑的水下,从他们在水里的声音判断,他们是在试图游泳。我们剩下的人都吓得一动也不敢动。一片可怕的坦克轰鸣声从前面不远的地方经过,身边的土地和河水在剧烈地抖动着,还看到有一道强烈的车灯刺破了前面的雾气。我们不能看到这些坦克在往哪里开。在这个恐怖的时刻,我们几个人像孩子一样抱到了一起。我把自己的头压低了下来,然后又探出头从河堤的草丛中往外看。可以听见在离我们很近的地方有机枪疯狂的扫射声和坦克的履带声。那些坦克正在岸边密集休息的士兵里碾压着,黑暗和恐惧让一些人吓得一动不动。在稍远的一些地方,我还看到有两盏车灯在搜寻着自己的猎物。
  到了天亮,我们看到了昨晚至少来过10辆苏军的坦克,他们从这里通过,一刻不停地开向基辅。
  我们昨晚在河水里一直站了许久,一动不敢动。
  对岸的德国炮兵用自己的炮火把布尔什维克人的坦克精确地吸引到了我们这里,那些坦克用自己的机枪和履带夺去了许多德国士兵的生命。
  岸上依旧没有停歇的惨叫声让我们从河里爬了上来,试图跑去照顾那些重伤员,但是几乎没有什么值得照顾的重伤员,我们看到的景象是人类的言语无法描述的恐怖。我们在那里开枪打死了许多被坦克轧得稀烂的奄奄一息的士兵,只是想让他们从这种可怕的痛苦中解脱出来,虽然有明文规定禁止这种“安乐死”。
  太阳升起后,雾气渐渐散开了。
  一些士兵被强迫组成了掩埋这些扭曲而可怕尸体的殡葬队,每个人只要有机会就想尽力从这个殡葬队的工作中逃出来,逃得越远越好。
  疲劳再一次让我的眼皮变得越来越沉重,我感到阳光明亮得难以让人忍受,浑身的疲劳也让我难以明白我本该脱去自己的衣服到河里洗个澡,然后在温暖的阳光里让自己的疲惫的身体放松一下。但是我没有这样做,只是呆呆地躺在原地,并透过自己几乎闭上的眼皮看到了自己灰绿色的军服渐渐变干,最后变成了一种黄色。当我终于睡去,又被一种恐怖的喊叫声惊醒了。
  我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灰蓝色的天空,天空中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俄国飞机。当我想把自己撑起来时,听到了自己浑身骨头发出的响声。我除了看到一排正在草丛里睡觉的士兵外,似乎一切都没有什么异常,但是已经有许多人醒过来正向天空张望着。一个戴着咔叽布军帽的家伙从我们身边跑过,口里还大喊着什么。
  在我们身后的一挺重机枪开火了。我们坐了一会儿才从困倦中完全清醒过来,头顶上4架俄国的战斗机正在大约1000米的空中盘旋着,每个人都在喊着,无论他是士兵或军官。
  一名衣衫褴褛的上尉向我们喊道:“你们想坐以待毙吗?你们至少要试着抵抗一下!”
  我们在一片混乱里拿起了自己的步枪,单腿跪在地上等待敌人的飞机向我们俯冲下来,但是这几架雅克飞机却飞走了。我们没有想到这些飞机居然怕我们,推断大概是飞机快没汽油了。我们的警惕松懈下来,大家揉着眼睛松了一口气,每个人都在考虑是否再躺回到地上补补觉时,突然那挺重机枪转向了北面开起火来。每个人都向那里看去。那4架苏联飞机紧贴着地面从我们的头上呼啸而过,飞机的机枪向我们吐着火舌。此刻听到那名上尉大声喊道:“开枪啊,你们这些杂种!”
  当飞机从头上掠过时,我看见上尉滚到地上,紧接着又站了起来,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肚子,一只手拿着左轮枪向飞机继续开火,然后表情痛苦地跪在地上,接着就完全倒了下来。在所有人里,上尉是唯一被飞机击中的人,飞机的目标是我们后面正在渡河的那些士兵,每只船上都挤满了人,而船由于载重太重向前的速度异常缓慢,这简直就是飞机的最佳靶子。
  一名面容消瘦的士兵喊道:“过来帮帮我们。”他和另外一名士兵在包扎着上尉。
  有人问道:“他为什么要站起来?”
  一名军士长说道:“上尉表现得像个英雄,他是这里唯一的英雄,我们都该为自己感到害臊。”
  那个面容消瘦的士兵现在正把奄奄一息的上尉抬到河边。我站在他背后,手里拿着一些上尉的东西。
  那名士兵叹了口气说道:“这和害臊没有关系。”
  我们并没有被抛弃。在河的西岸,我们的高射机枪正在向那些我们头顶上的俄国飞机开火。河面上的两只破旧的渡船继续向西岸前进。那两只船上开始骚动起来,上面有不少人在这次空袭中受伤或是被打死了。
  那几架飞机再次向拥挤着士兵的河岸和河面上那两只渡船俯冲下来。飞机的扫射演变成了一次可怕的屠杀。当飞机扫射完开始爬升的时候,我们看到周围到处是被打中的人,那两只在河里的渡船也被飞机打得千疮百孔,那些还能移动的士兵纷纷从渡船上跳到了水里。那几架飞机现在第四次俯冲下来开始扫射,这次我们所有人的枪开火了,这几架飞机被迫放弃进攻离开了。有一架俄国飞机被我们打中了,它试图拉起高度来,但是飞机后面喷出一股黑烟。突然飞机一头栽向河面。我们看到飞行员试图跳伞,但是伞没有打开,飞机和他几乎同时砸到水里。此时,我们的欢呼声淹没了渡船上伤者的呼救声。但是到了中午,俄国飞机再次飞了回来,这一次一共来了12架。
  在此期间,每个人都挖好了自己的掩体以多给自己一些保护,但是我们的武器很难够到那些飞机。俄国人这次还是集中火力扫射那些挤满人的渡船,那些渡船此时已经快到河的西岸了。我们的高炮并没有能阻止这些伊柳辛式对地强击机向我们的渡船俯冲下来。当炸弹碰到水面的时候,一艘渡船和它上面的士兵被爆炸撕得粉碎。我们的渡河行动暂时停了下来,但是这些飞机的攻击才刚刚开始。那些伊柳辛式强击机向上爬升,准备再一次俯冲下来。一名在我旁边的士兵哭喊着说:“这些杂种!这些杂种!”我们汗津津的手紧张地擦着掩体边的地面向飞机瞄准开火。
  我旁边的另一名士兵喊道:“我们没法把它们打下来,它们会把我们都打死的,这些狗日的!”
  一个奇迹出现了,这个奇迹完全扭转了这里的局势。
  有人喊道:“胜利!胜利!我们的空军!”
   9架梅塞施密特109战斗机出现在天空,它们向那些俄国飞机冲了下来,那些俄国的伊柳辛式飞机刚刚结束扫射后试图拉起高度,看到了俯冲而下的德国战斗机,它们试图逃跑。空中立刻充满了机炮开火的声音,两架伊柳辛式强击机像被猎枪击中的野鸡一样从空中坠落下来。河岸上,士兵们的欢呼声震耳欲聋。5架俄国飞机此时从我们的头上低空掠过,我们似乎忘记了它们的威胁,士兵们向这些飞机挥舞着自己的拳头。
  那个在我身边的家伙,刚刚还对于这些俄国飞机又恨又怕,但是现在他已经高兴得发抖了。我们的战斗机追着那些落荒而逃的伊柳辛式飞机。它们飞过一座小山,小山把我们的视线给遮住了。我们听到了机炮的声音,接着就是一声巨大的爆炸,然后再也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我们接着包扎起了自己的伤员。
  第二天,我们在小雨中醒了过来,几乎要欢喜雀跃了。渡船一刻不停地将士兵们运到河的西岸,每艘船都尽可能多地装着士兵。然而许多士兵依旧站在东岸。我们已经不记得在东岸待了多少天了,但是我们还是在各种困难中重新集结了部队。那些不同部队的士兵按照自己的部队番号重新组队等待登船。我们的军官们也组织了一些士兵到河岸边的小山上以防止苏军突然进攻。我们知道俄国人已经离我们很近了,对俄国人到现在还没有进攻感到惊讶。也许是争夺基辅的激烈战斗让他们腾不出手吧。
  我现在加入了一个由大德意志师成员组成的一大批等待渡河的人员中。在一些军官中我看到了魏斯雷德少校,他告诉我们说,作为精锐师,而且也作为一支以进攻为职能的部队,我们应该优先登上渡船。军官们都说我们是下一批登船的部队,大家自然都希望能够尽快地到达西岸。有一些家伙现在想用一种特殊的方法渡过河去。他们将河边的芦苇用皮带捆起来,然后将它们当做筏子划过去。这样的办法在过去已经被士兵们屡试不爽,但是如果这样过河的话,那士兵们势必要抛弃自己所有的装备,而每一名士兵都不愿意被视为是逃兵。
  那些用这种方式过了河的士兵一定会受到军官们的训斥。但是要向那些已经被恐惧吓坏了的士兵执行军规看来并不容易。许多用这种方式渡河的士兵要么被淹死,要么后来死于肺炎,剩下的人则在渡河后面临军事法庭的审判。
  我现在对于局势已经不再清楚,我正在忙于发现在我们师等待过河的那些人里面有没有我的朋友,但是我的寻找一无所获。有一次我觉得看到了几个属于我们这个被打散的连队的士兵。我和这些人交谈了一会儿,他们告诉我他们已经不记得任何过去发生的事情。对于那些筋疲力尽的士兵而言,我的问题无疑让他们恼火,他们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必须渡过第聂伯河。
  现在只有一个人能够回答我的问题,但是对于那些军官们的尊敬和敬畏让我几乎无法开口去和他们说话。有几个年纪比我大一些的士兵斗胆问了他们一些事情,但是像我这样一个年轻的士兵,情况就不太一样了。我十分想和魏斯雷德少校搭上话,这样的愿望已经体现在了我的脸上。所以我总是在他的周围走来走去。终于当我坐在自己的背包上的时候,魏斯雷德少校开始向我走了过来。我看着那个穿着被雨水打湿皮大衣的高大身影,准备向少校立正敬礼,但是少校示意我坐在原处。我坐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少校的脸,少校看起来要比平时高大,我想这是因为自己所坐的位置较低的原因。
  他问道:“你是哪一支部队的,年轻人?”
  我结结巴巴地说出了自己部队的番号,同时也告诉他在科诺托普突围时连队的番号。他起初把我当成了捷克人,我于是向他解释自己的祖籍。他听了之后只说了一个“嗯”字。
  少校说:“那些我率领的部队是最后突出包围圈的。”
  我红着脸说道:“我知道,少校先生,我当时看到你了。”
  少校说:“啊,那我们在突围时有许多相同的回忆了,那真是一个艰难的时刻。”
  我回答道:“是的,少校先生。”
  他想拿出一支香烟来,但是发现自己的烟盒是空的。他是准备给我拿一支香烟吗?
  少校接着说:“我们明天就要过河了,年轻人。我希望在这之后你会得到一次休假。”
  少校说出的“休假”两个字对于我而言就像是一杯可口的香槟酒那样。
  我高兴地喊道:“休假?”
  少校说:“是的,我们不会把这个休假从你的生活里偷走的。”
  那些我以为再也不会有的激动突然都回来了。这是真的吗……但是休假总是可能的,我怎么会怀疑呢?我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沮丧有多深,自己已经有多么的绝望。现在我开始小心翼翼地想起了葆拉。自从我被编入了进攻部队以来,就再也没有收到葆拉的信。虽然我们的部队活动频繁,但是和葆拉失去联系这件事一直让我的心里很难受。在那些战斗中的极度沮丧和厌倦里,儿女情长的话语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那些在爆炸中坍塌的房屋似乎也让我对生活的正常感觉随之坍塌,那些战争里的痛苦远远超过了无法实现的爱情所造成的痛苦。我常常想,如果我能从这场战争里活下来的话,那我对生活的要求是极其微小的。如果一个人的生命都还在朝不保夕的话,那他如何能够为那些爱情的失意而耿耿于怀呢?自从别尔戈罗德的恐怖以后,我对世界的所有原来的认识都被摧毁了。在瞬息万变的战局里,我们常常不知道到底要放弃生活里的哪些事物才可以取得某种身心上的平衡。我依然不愿向死亡屈服。我已经在那些极度的恐惧中向自己发誓:即使是失去一切财富、爱情,甚至是一部分肢体,我也要从这场可怕的战争中活下来。
  我现在感到魏斯雷德少校就要离开这里了,因而我问他是否知道我的一些战友的下落。他只记得老兵的下落。他对我称呼着老兵的名字:“奥古斯特·维尔纳的连队在突围的时候负责协助一个榴弹炮连。他们是第一拨的突围部队,那时的处境非常艰难。那些活下来的人现在恐怕在基辅了。那里是我们师重新集结的地方。”
  我安静地听着少校的话,少校点了点头,然后就离开了。他离开时告诉我说:“我们明天过河。”
  少校提到的休假的消息让我由于突然而来的兴奋感到有些眩晕。我也为自己的一些战友可能在突围中战死感到沮丧。也许基辅到科诺托普的路上我曾经经过他们被烧焦的尸体。我也会像别人那样试图忘记和他们的友谊吗?我也必须“无悔地”否认——在战争里,“无悔”是一个奢侈的用词——那些和霍尔斯、林森,甚至是林德伯格那个浑蛋的记忆吗?
  但是,即使我所有的朋友都不会回来,我从老兵那里也学会了一件宝贵的事情,那就是无论在何种艰难的环境里,我都可以重温那些美好的回忆,即使我躺在冰冷的雨地里任凭雨水湿透全身的时候也不例外。那些在我脸上流下的雨水可以让我的眼泪不被别人看到。
  雨在不停地下着,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停了下来。我们站的河岸边的土地完全成了一片踩起来像海绵的地方。我们全身早就没有一处是干的了,有些人干脆把自己的衣裤都脱了,光着身子在岸边等待着。大多数时间我们都站在岸边看着那些渡船在来回地运送着士兵们。
  到了中午的时候,尽管天依旧下着小雨,但是一队俄国人的伊柳辛式强击机出现在了我们这里。我们一边诅咒着这些带来厄运的飞行器,一边迫使自己趴在了黏糊糊的河岸的泥土上。那些飞机向我们来回扫射和投弹了3次。又有一些士兵成了这次渡河行动新的阵亡者。
  终于在下午6点钟的时候,那时天色已经渐渐变暗,我们师的部队开始登船了。
  我们被下令拿好自己的东西,然后排好队走到3个登船地点。
  我们拿着自己沾满泥的枪和背包在大雨里无声地等待着,我们师最后上船的人不得不在岸边等待好几个小时。
  模糊和短促的笑容闪现在人们的脸上,至少我们开始过河了,这一切的麻烦可以暂告一段落了。我们马上就可以换上干衣服,然后就是好好睡一觉,再也不用担心俄国人了。我们都在憧憬河那边的新生活,但是还有一个恐惧——在我们过河的时候会发生问题吗?那些过度使用和严重超载的渡船是否能够撑得住?或者它们会突然沉没并将船上的士兵带到幽深的河底?还有那些俄国人的雅克飞机……如果那些飞机出现的话……我们都非常清晰地记得前天在河面上的那场屠杀。
  天渐渐黑了,俄国飞机在晚上很少出来,也许至少现在我们不再受它们的威胁了。
  当轮到我时,我和大约100名士兵登上了渡船,渡船的木板边上被数以千计的士兵的皮靴底磨得到处是木渣。水面离渡船的边上只有大约20厘米,这让我有些不安。
  一名40来岁的军官喊道:“船长,好了,你想要我们都沉到河底吗?”
  那名负责开船的工兵笑着说道:“施比斯先生,我们被命令要搭载尽可能多的士兵,我们已经习惯了。好了,现在再上来10个人。”当我们的船到了快倾覆的时候,那些负责开船的士兵解开了绳子。随即他们矫健地跳到了船上给他们预留的位置上。
  船慢慢地离开了岸边。大家都不敢动一动,唯恐会把这艘船弄倾覆掉。河的西岸随着起伏的波浪不时地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我站在船的中间,前后是两个我不认识的家伙,一个是来自解救我们从科诺托普突围的步兵旅,另一个家伙来自我的连,他现在已经站着睡着了,看起来他是这里唯一对于周围一切一点也不在乎的人,而现在其他人都在留心地听着或看着周围,特别是头顶上的天空。一艘只有我们一半大的船,靠着后面与我们型号相同的马达慢慢地和我们的船并排驶着。那艘船的甲板也和我们的一样拥挤。
  过河大约花了15分钟,但是好像是过了一个世纪一样。河水缓缓而轻柔地从我们的周围流过,这让我们这些焦急渡河的人心里感到烦躁和狂乱。有几个家伙一直在数数,不知道他们是在计算时间呢,还是在帮助自己睡觉。
  船的前部传来声音说我们马上就要靠岸了。那些在船前部的人可以看到那个笼罩在雾气之中的河岸了。我们的心跳开始加速,默默地希望船的马达能够转得更快一些。我们马上就要上岸了,而此时天空依旧是安静如常。
  一艘空空的渡船经过我们向东岸驶去。我们冷冷地看着这艘船。任何向东的运动都让我们感到不寒而栗。现在西岸离我们只有20米远了。我们依旧不敢动一动,如果是在其他的情形下,我们一定会跳起来欢呼。在经历了那么多天的等待和沮丧之后,我们得救了。
  现在船离岸只有10米了……然后就是5米。马达开始倒转起来,船缓缓地停了下来,停靠在一个由木桩搭成的码头上。我们又听到一个声音告诉我们说要慢慢和小心地挪动。我们一个接一个踏上了岸边的土地,这里的土地就像是东岸那般泥泞。但是这些泥泞已经不重要了,我们已经到了河的另一边。西岸意味着安全,这里也是我们和俄国人之间的天然屏障。大家都强烈渴望这种安全感很久了。德军战报里的命令是明确的:我们必须要死死守住第聂伯河的防线。敌人不能从这条防线通过,在明年春天的时候,我们会发起反攻,一直把那些俄国佬丢到伏尔加河里去。在痛苦而漫长的撤退途中,还有在东岸的似乎无尽的等待中,所有人都在想着这个命令。我们的厄运似乎随着我们踏上西岸而结束了,我们就要重新整编,领到干净的衣服,休假,还有那个我们还没有被打败的信念。当然,西岸依旧是俄国的土地,但是这是一块在几年前曾经欢迎过我们的土地,这里的人们喜欢我们。我们似乎感到像是回到了自己的祖国一样。
     
第十章 上帝与我们同在
盖伊·萨杰 [法国]
[出自《被遗忘的士兵——一个德国士兵的苏德战争回忆录》] 1967
  河岸边有一些军官和士兵带领大家走到集合的地点,那些士兵和军官的态度并不是十分友好。而那些戴着徽章的宪兵们简直让人心烦透了。
  所有的地方都有宪兵,在这些军事警察中有些人还是不错的。但是我们想忘掉罗姆尼的那些宪兵,还有我们从顿河撤退时遇上的那些宪兵,我们不想让这些不愉快的回忆破坏了我们回到第聂伯河西岸时的好心情。
  我们跟随着两个坐在挎斗摩托上的家伙在淤泥里前进着。他们没有让我们列队前进,而只是让我们在后面随意地走着。也许他们知道我们一路上的艰难,所以决定让我们放松一些。现在我们摆脱了俄国人的追击,也许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摩托车开始加速了,我们也加快了自己的步伐。走了大约两公里后,我们终于到了一个很大的营地,那些先我们到达西岸的士兵们正在等待和休息。现在天黑下来了,小雨依旧下着。那里的铁丝网沾满雨滴而反射着周围的亮光。两个拿着机枪的士兵正在门口示意我们往前走。我们停了下来,那辆挎斗摩托加速开走了。我们站在铁丝网环绕的一块地上,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
  我们试图告诉自己,军队里面的事情总是这样的。这里对于我们这些刚刚从科诺托普九死一生突围出来的士兵的欢迎让人失望。也许他们会带我们到那些干净、整洁的营房里面,接着就可以好好睡上一觉恢复恢复了,或者他们准备发放我们的休假通知呢。最后的这个猜测让所有人都忘记了雨水和泥泞,心里充满了喜悦和憧憬。
  大约等了两个小时,这时另外一批士兵也加入了进来。雨越下越大了,我们现在浑身都淌着水。在不远处,一排坚固屋顶的木板房,一些士兵被编成20人一组走到了这些房子里。我们满怀希望地等待着,相信现在倒霉的经历就要结束了。那些被带到木屋里的士兵再也没有出来,他们现在一定睡在了软绵绵的床上,这些走运的浑蛋!
  一个小时后,终于轮到我们了。两名预备役军官和一名上尉带着我还有另外的19个人走进了一栋房子。房子里面有一台发电机,光线非常明亮。在这个洁净的地方,我们突然意识到了自己肮脏的外表,感到有些不自在。一些军官和宪兵正坐在我们对面的一张长桌子那里。一名二等兵走到了我们面前,他向我们喊着命令,他的口气听起来就像是那些新兵训练营的教官。他告诉我们走到桌子那里准备检查,并且要拿出那些准备检查的证件和枪械。这种见面的方式让我们更加不自在起来了。
  一名坐在桌子边的宪兵喊道:“首先,你的证件。”
  那名站在我们这组第一个的上尉此时正在被询问着。
  宪兵说:“你的部队在哪里,上尉?”
  上尉回答道:“被打散了,宪兵先生。他们要么阵亡了,要么失踪了。我们打得很艰苦。”
  那名宪兵看着上尉的证件,什么话也没说。
  宪兵接着问道:“你是否离开了你的士兵,或者是他们都阵亡了?”
  上尉停顿了片刻,我们此时都在注视着他。
  上尉用一种愤怒的语气问道:“现在我在接受军事法庭的审判吗?”
  宪兵说道:“你必须回答我的问题,上尉先生,你的部队在哪里?”
  上尉显然发现自己被问住了,实际上这里几乎没有人能够回答类似的问题。
  上尉试图解释,但是这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
  看来上尉在突围中丢掉了太多的东西。那个宪兵现在询问着上尉丢失的东西。在那个宪兵看来,一个人在这次突围中能够活着回来并不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一个人在入伍之后掉了15公斤体重也不算是一个稀罕的事情。那个宪兵只注意到了上尉丢掉了自己的蔡司牌望远镜、装地图的盒子,还有便携式电话。
  按照规定,一名德国士兵宁可死去,也不能丢掉自己的装备。这个倒霉的上尉被送往了纪律营,在那里降职为军士长。
  上尉此时眼睛睁得大大的,看起来正在从这个令他震惊的处罚中缓过神来。两名士兵接着拽着他走到了一群神情沮丧的人中间,他们都违反了同样的规定。
  现在轮到我了,我把自己皱巴巴的证件从口袋里拿出来,那个宪兵一边翻看着,一边狠狠地看着我。他看了一眼我焦虑和沮丧的脸,然后继续查看着一些清单。
  我幸运地找回了自己的部队,也留下了那张医务所开出的证明我带病参加战斗的条子。但是现在我的头有些晕,觉得自己就要昏倒了。那个宪兵飞快地读着一名普通士兵规定要带的一连串的物品的目录,我没有全部听清楚他说的话。看来我总共丢了四样东西,其中包括那个我故意丢掉的操蛋的防毒面具。
  我的军饷证被那排人一一审视着,然后有人在上面盖了个章。我在慌忙中做了一件蠢事。我从自己的子弹袋里面拿出了剩下的9个弹夹。宪兵看着这些弹夹眼前一亮。
  他问道:“你那时在撤退?”
  我回答道:“是的,长官。”
  他向我吼道:“为什么你不去防卫自己,为什么你不去战斗?”
  我只好说道:“是,长官。”
  他说:“‘是’是什么意思?”
  我向他说:“我们被命令撤退,长官。”
  他咆哮地吼道:“去他妈的撤退!有哪支部队在行动中不开枪的?”
  我的军饷证传回到那个宪兵的手上。他一把抓了过来,翻弄了几页,他的眼睛从军饷证上抬起来看着我。
  我紧张地听着他说的每一个字,也许他准备把我押送到纪律营里,在那里的士兵将被安置到最前沿的阵地,并且要去清除战场的地雷,还有所有的休息时间都必须待在营地里,在那里,“自由”这个字眼失去了一切意义,也许还有不让你读家里的来信……我正在努力忍住自己的眼泪。
  那个宪兵终于把我的证件还给了我。我没有被送到纪律营里,但是几乎要晕倒了。当我拿起自己的背包时,我抑制不住地小声抽泣着,一个在我旁边的士兵也在同样抽泣着。
  那些仍旧等待询问的士兵们惊讶地看着我。我像个流浪汉一般从那张长桌前走过,从我们进来时那个门对面的一扇门出去了。我感到自己现在的表现很丢脸。
  我回到了外面的队伍里,他们依旧在雨里站着。那些人并没有躺在我们想象的软软的床上,雨水不停地从他们的肩膀和背上流下来。
  虽然我们的国家以这样的方式感谢我,我和不少人比起来依旧是幸运的。
   3天后,我们知道了就在我们渡过第聂伯河的第二天,俄国人向还留在第聂伯河东岸上的六七千名德国士兵发起了进攻。那些俄国人也许因为在夺取基辅的战斗里受到了挫折,他们决定拿那些依然滞留在东岸的德国士兵开刀。就在那个夜晚,天空中无数的照明弹照亮了东岸剩下的那些德国士兵的阵地。
  在西岸战壕里的那些士兵目睹了对岸如同潮水一般的苏军士兵冲向了我们在东岸草草搭建的阵地。那些剩下的德国士兵意识到自己绝对无法挡住苏军的进攻,形势立刻转变为了无法控制的疯狂与恐慌。有人在喀秋莎火箭弹的爆炸中跑着,试图逃出这个无法逃出的结局。那些士气旺盛的苏军士兵在我们猛烈的火力面前依旧向我们的阵地冲来,完全不顾自己惨重的损失。
  苏军的损失是巨大的,每一发德国子弹都打中了目标,但是俄国人依旧继续着他们不可遏制的疯狂进攻。在我们登船的那个地方,我们剩下的士兵在一片惊慌中纷纷跳到渡船上,一艘渡船因为人太多而翻沉了。只有不多的士兵还能够保持冷静,他们甚至需要向天开枪来维持秩序。在一片混乱中,那些渡船搭满了士兵,那些跑到水中,试图抓住船帮爬上已经爆满的渡船的士兵的手被船上的无数双军靴踩跺着。在那里,甚至是朋友之间也开始了你死我活的争抢。一些军官在这一片混乱中自杀了。有一条渡船刚刚离开河岸几米就突然像一个玩具一般翻到了一边。船上200多名士兵顿时掉到了河里,许多人当时就被淹死了。
  在那个时候,俄国人冲上了岸边的小山上,消灭了那里的德军士兵。那些喝得醉醺醺的俄国士兵单膝跪在岸边向河里和河边的德国士兵瞄准射击,他们仿佛就像是参加一场射击表演一样。一些惊愕中的德军士兵用自己的冲锋枪向那些俄国人开火,剩下的几千德国士兵在河岸上到处奔跑和喊叫着,他们试图从这个局势中逃脱出来,一些人在奔跑的过程中中弹倒在了地上。俄国人也在向那些在水中朝对岸游去的士兵开火,照明弹撕开了夜幕,照亮了第聂伯河的东岸。
  仅仅是过了一个小时,这一切就结束了,俄国人占领了第聂伯河的东岸,现在只有几声零星的枪响。大约三分之一的德国士兵做了苏军的俘虏,其他的士兵不是被打死,就是被淹死了。对于那些没有过河的士兵而言,他们的任务已经结束,再也不会被那些西岸的宪兵所蹂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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