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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3 盖伊·萨杰 (法)
  但我想得到一些暂时的安宁,我说道:“是的,我是阿尔萨斯人。”
  接着她对我说了自己到斯特拉斯堡的一次旅行,但是我已经没有在听她说。由于她的提问使我想起了恩斯特,这使得我心里感到恼火。我现在有比听这个老太太的唠叨更重要的事要做,现在外面天气好极了,而我又在休假,我需要看一些让人高兴的事情。这个想法让我开始思忖当我面对恩斯特家人的时候该说些什么。那些人刚刚失去了自己的儿子,现在或许还沉浸在忧伤之中……也许他们还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经死了。如果这是真的,那我该怎么向他们说啊?其实我从家里返回的时候再来看他们更好。霍尔斯是对的,我本应该听他的。
  我们到了一个大桥旁边的十字路口。我知道塞纳河流过巴黎,但我无法弄清柏林是在易北河上还是在奥德河上。在我们的右手边是巍峨的威尔海姆国王宫。在国王宫对面是一个纪念第一次世界大战英雄的纪念碑,大约有1200顶钢盔被放在纪念碑前的广场上。两个希特勒卫队的卫兵现在正在沿着纪念碑的底座来回地走着,他们缓慢的步伐让人奇怪地联想起人类缓慢的历史进程。他们有规律的步伐甚至会让一个制造钟表的大师所嫉妒。这两个卫兵完美地迈着步伐,并在相互有30米距离的时候同时转过身来面对彼此,再次迈步,交换位置,转身,然后又再次开始。
  现在那个老妇人说:“我们到了,年轻人。你现在过了这座桥再顺着那条大街走就到了。”
  她边说边指着那片宽阔的城区,恩斯特的家就在那里。我其实已经没有听她说什么了,我知道我不会去恩斯特家了,其实我对老太太的解释都是在敷衍,但是我依然紧紧握着老太太的手尽我所能表达了我的感谢。她虽然坚持要送我过去,但最后在我的坚持下只好作罢。当她一消失,我便向我来的方向狂奔而去,我希望能够弥补一些失去的时间,并能够尽快找到开往德国西部列车的车站。
  我飞快地沿着河岸跑着。突然,空气中传来了军乐声,一支衣着华丽的军乐队从一个很高的建筑门廊里走了出来,然后他们就走上了街道。我还记得在别里亚斯克时,有人告诉我们需要向军乐队立正致意。我随即向军乐队立正致意。大约一个半小时以后,终于到了那个开往德国西部和法国的火车车站。我在人群里到处寻找着霍尔斯的踪影:他也许就在这里,但是到了我的车发车前的几分钟我也没有找到他,在火车上我的呼吸渐渐恢复了正常。这里的一切都和俄国完全不同,这里连士兵也带着一种和所有西欧国家井井有条的生活节奏相协调的庄重态度,这里与俄国的反差让我都觉得是否在俄国发生的一切是一个噩梦。
  夜晚降临了,我们的火车继续向前方奔驰着。火车现在已经走了3个小时了,但我却觉得似乎我们从来没有完全离开柏林。沿着铁路线没有乡村,只有连绵不断的房舍。突然我们的火车停了下来,虽然现在我们并没有到达沿路的某个车站。每个人都从窗户向外看去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外面一片漆黑,只有远方的天际有着一抹红光。我们能够听到远处某种隆隆的声音里混杂着炮声。一大群飞过我们头顶的飞机的轰鸣声正把车厢的玻璃震得抖起来。
  一个挤到我身边的士兵说:“这一定是马德堡,现在它被轰炸了。”
  我问道:“是谁在轰炸?”
  他不解地看着我说:“当然是那些美国杂种了,这里的局面和前线一样危急。”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马德堡市燃烧的火光,原以为我们已经远离了战争。列车再次开动了起来,但15分钟后又再次停了下来。一些士兵跑上了铁轨,他们要求每一个人都下车。有人告诉我们铁路线已经被炸断了,所有的军人,无论他是否在休假,都必须听从当地政府的调遣。我和大约100个在休假途中的军人站到了一起。
  我们大约走了半个小时便到了火光冲天的马德堡市。我们开始搬走那些躺在废墟上的木头和大石块,周围的那些延时炸弹正在不时地爆炸着。一批批的市民被一些高声喊叫的官员们集合起来清理废墟。每个人都被分配了工作。虽然外面已经漆黑一片,但是被炸坏的煤气管向空中喷射出明亮的火舌,照亮着周围的瓦砾、碎木头、玻璃碎片、家具,还有散布其中的人体残肢。
  有人把一些铁锹发给了我们,我们把自己的背包放在了消防车边上便开始用最快速度在瓦砾堆里挖了起来。我们可以听到困在地窖里的人们的呻吟声和求救声。一些哭泣着的女人和儿童则把我们刨开的砖瓦用手推车推走。有人大声地命令着:“赶快,来这里!我们需要帮助!赶快!那里的水管已经爆裂了,正在淹没下面的地窖!”当然在任何最危险的地方,人们都会让军人来首先执行这样的任务。
  我们顺着通风口到达了那个地窖。在拆毁一堵砖墙时。我的铁锹碰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这也许是一个被压在废墟下面的人的肚子。妈的!我现在正在休假,而这里的任务正在将我的行程向后推延。一声爆炸撼动着我们脚下的大地,一颗美国的延迟引信炸弹又爆炸了。尽管这样,我们的努力终于成功了。随着那堵墙的倒下,一些面色憔悴的人们从灰尘飞扬的废墟里钻了出来。有几个人哭泣着拥抱着我们。其他人则呆滞地站在一旁。他们每个人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我们现在不得不下到地窖里去救出那些怀里紧紧抱着自己孩子的母亲们。
  我拉出了第一个孩子。一个只有5岁左右的孩子牢牢地扯住我的裤子,以至于最后我的裤腿都从靴子里被拽了出来。他在有意拉我到一个地方,这个孩子哭得非常伤心。他拉着我到了一个地方。那里有一个人正躺在我脚边的瓦砾里。那个男孩依然在放声大哭着。我大声向外喊道:“赶快拿手电过来!”
  一个人拿着手电赶了过来,我们看到一个妇人的尸体被压在了一个金属的酒瓶架子下面,这个架子被至少三四十吨的建筑石块压倒了,在她身边还有一个孩子。我用力拽着那个孩子满是灰尘的衣服,终于把这个孩子拉了出来,孩子僵硬得看起来就像是一块石头似的。也许这个孩子还活着,因为我看到了他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我带着两个孩子走到了地窖的出口处,把那个被我拽出来的孩子交给了外面的救援人员,另外一个孩子依旧哭喊着跟着我走了一段。
  空袭警报又响了起来。英国人和美国人总是忠实地遵循他们的轰炸规矩,他们总是在第一次轰炸后紧接着又派出下一拨轰炸机,这使得那些被掩埋的人不能被及时救出来。官员们吹响了哨子命令大家躲避空袭。他们喊着:“大家现在隐蔽!”
  但去哪里隐蔽呢?在我周围400米内都是瓦砾堆。熟悉这个地区的人们向自认为安全的地方跑去。不知所措的孩子们依旧在哭泣着。我们听到了四引擎轰炸机的轰鸣声。我现在也开始跑了起来,我知道要先跑到哪里。那个消防车已经消失了,但是我们的背包还都在那里。士兵们正在背包堆里找着自己的背包,他们一找到就飞快地离开了。我认出了我缝在包上的金属雪绒花,我把包和枪从背包堆里抽了出来。但是我找不到装着食品和香烟的礼品包了,妈的!
  我喊道:“嗨,你……那是我的礼品包!”
  在混乱中有人把一个包丢给了我,现在每个人都在忙着跑开。
  我又喊着:“嗨,这个不是我的礼品包!等一等!妈的!”
  此时炸弹又在城市的另一头落了下来。真该死!
  我跑过一片开阔地,在那里险些被一辆轿车撞倒。脚下的道路随着爆炸的冲击波而起伏着。数以千计的轰炸机投下的每颗重达四五吨的炸弹在这里制造了一场强烈的地震。
  大街上已经几乎空无一人了。仅有几个像我这样的傻瓜还在忙着寻找掩蔽所。我看到了这条街的尽头有一盏忽明忽亮的灯,在一个建筑物上有一个白底黑字的横幅,上面写着:防空掩体,限30个人。就算是那里现在有100个人也没有关系。我沿着房子里通往地下室的旋转楼梯向下跑去。某个好心人在墙上挂了一盏昏暗的灯照亮了楼梯的拐角。但在我走了一段之后,发现面前的楼梯被一个巨大的灰色圆形物体挡住了,这个东西比我还高。刚要用力挤过那个物体和楼梯间的空隙,这时仔细看了一眼这个东西,浑身的血液立刻凝固了。我发现自己正在死死挤着一个巨大的炸弹,这个炸弹断裂的尾翼说明它在穿过屋顶后一直掉到了这里。这颗炸弹至少有4吨重,而且它随时可能会爆炸。我退了出去,重新又回到了外面的黑暗之中。外面被一片明亮的火光映照着。终于我躺在了广场上的一张长椅上喘息起来,在那里躺了大约20分钟后,空袭警报解除了,我又再一次参加了清理废墟的工作,直到早上才干完。然后就接到了一个最令我郁闷的消息。
  我准备继续往西前进了,休假时间已经有两天被浪费掉了,我现在可不能再耽误哪怕是一分钟了。我问一个当地的官员到卡塞尔和法兰克福的火车在哪里坐,他向我要了我的休假通行证,反复地看了看,然后就叫我跟着他。他带我到了当地的宪兵队里。当我把自己的证件交给里面的人时,他们一一传阅了这个通行证。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看到几个图章又被盖在了我从阿克提卡军营带出的那个通行证上,然后交还给了我。里面的人用一种冷漠和程式化的语调告诉我不能再往西走了。鉴于我的部队所在的位置,我现在已经到了所能到的最西面的位置。
  我完全被惊呆了,站在那里看着那些宪兵们。这个令我极度失望的消息让我在那里木然地站了一会儿。
  一个宪兵对我说:“我们理解你现在非常恼火。你可以住在士兵接待中心,那里会有人好好地照顾你的。”
  我一言不发地拿起了自己的休假通行证走出了大门。强忍着自己的泪水,以至嗓子感到都要裂开了。
  阳光依旧照在大街上,而我在一种恍惚中往前跌跌撞撞地走着,感觉到周围的人都在盯着我,仿佛我是一个醉鬼似的。我觉得需要找一个地方让自己平静下来。我在前面的一个建筑物的残垣里面找了一个安静的角落坐了下来,紧握着那个戳满图章的休假通行证像个小孩一样大哭了起来。这时我听到了后面有脚步声。有人也许以为我是个小偷,但他看到我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大哭一场时,便转身走了。现在人们更关心食物的供应,而不是别人的伤心,所以至少我可以独自一个人为这个事情伤心一下。
  在那个晚上,我搭上了一列开往柏林的火车,命运决定让我拜访恩斯特家。我不知道我在柏林是否有亲戚。所以我要么住在士兵接待站,要么住在恩斯特家。我现在完全被一种失望的情绪所吞没了,我是如此期待着这个休假!而且这个休假是我奋斗来的,但我所得到的只是一张荒唐的废纸。现在连那个礼物包也没有了,那个包消失在马德堡的那次轰炸里。我拿到的包里只是一些脏衣服。现在只能空着手去见恩斯特的家人了,而我身上也没有足够的钱来购买什么东西。
  那天晚上,我在士兵接待中心幸运地得到了一张床。一个老兵听到了我的遭遇,他建议我向登记台那里的军官也讲一讲这件事。那个军官听了我的事情后对我的遭遇表示非常同情。他记下了事情的经过,并告诉我明天他会给我一个解决此事的答复。
  第二天一早,我动身前往恩斯特的家。在打听了几个小时后,我终于站在了基勒林大街112号门口。这是一栋简朴的三层小楼。在房子的旁边是一个铺满砾石的小径。一个大约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正斜靠在门前向街上望去。我迟疑了片刻,然后还是走了过去问了那个女孩。她微笑着回答说:“是的,这就是你要找的地方。他们住在二楼,但现在他们上班去了。”
  我说道:“谢谢你,小姐,你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吗?”
  她说:“他们一般在下午7点后回来。”
  我又说了声“谢谢”。现在开始考虑如何度过这个漫长的一天了。当我随手带上门时,我又再次感谢了那个女孩。她微微地笑了笑,然后点了点自己的头。她在等谁呢?当然不是恩斯特家的人了。
  我在基勒林大街上走了一段路后,突然想到我可以和那个女孩再聊一会儿的。犹豫片刻之后,我又转了回去。我希望她仍旧在那里。只要她不当着我的面嘲笑我,我已经准备好了迎接一切的揶揄了。我到了那里,果然那个女孩还在那里。
  她看着我笑着说:“你以为他们回家了?”
  我回答道:“当然没这么想。我对这里不熟,宁可坐在这里的台阶上等他们,也不愿意过一会儿再去四处问人怎么走到这里了。”
  她惊讶地说道:“那你要在这里等一天啦?”
   “我想是的。”
   “那你应该看一看柏林,这是个有趣的地方。”
   “我同意你的建议,但是我担心自己会迷路。”
  我对自己没有想和她调情的愿望而感到某种失望。
   “你现在是休假吗?”
   “是的,我有12天的休假,但是我不能离开柏林地区。”
   “你是从东线来的吗?”
   “是的。”
   “那里条件一定非常艰苦,我可以从你的脸上看出来。”
  我惊讶地抬头看了看她。我想我的确可能看起来像一个殡葬工的助理,但是一个漂亮女孩居然在几分钟之内就看出来了!
  接着她讲到了关于住在三楼人的一些事情,但是我已经心不在焉了。如果她觉得我现在的样子的确很糟的话,那看来这场短暂的对话不会带来任何的结果。这个想法让我感到害怕,我本该竭尽全力让这次的相遇不止是一次相遇。
  于是我开始努力改变自己的表情,努力让自己的嘴角保持微笑的角度,同时也使自己其他方面更讨人喜爱一些。我笨拙地问她是否熟悉这个城市。她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个我布下的圈套,回答道:“当然了,我在战前就住在柏林。”
  然后她就向我讲述了自己的生活:她一部分时间在学习,此外还要每天作为一个急救员工作8个小时。她说自己正准备考教师证。我安静地听着,但我其实并没有完全注意到她所说的内容——她柔和的声音已经让我被一种温柔的情感所包围了,我只想让这种温柔的感觉继续下去。当她停下来说话的时候,我提出早已蓄谋已久的问题来:
   “既然你在5点前就离开急救站了,你能否带我逛一逛柏林的一些景点呢?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有时间的话……”
  她的脸红了。
  她的眼睛看着地面说道:“我乐意这样做,但是我必须要得到那个太太的批准才行……”(我已经忘记了那个妇人的名字了)
  她接着咯咯地笑着说:“哦,但是我们还有不少时间的……整整12天……”我心想:“这是个好兆头。”
  我们接着又聊了大约一个小时的时间,直到那个好心的妇人回来。我们在交谈里当然没有回避战争,尽管我尽力让所描述的战争美好一些。我讲述了一些其实并没有见到的英雄事迹。没想到那些战场上肮脏的环境是她所愿意听到的,但我还是对于客观地描述这些环境感到迟疑。其实我并不想让她理解那些我们所经受的事情,不想让她知道那些满是鲜血而且散发着恶臭的战场。我害怕心里的恐惧和对战争的厌恶会传染给她,也害怕她会因此而厌恶我所经历的这一切。我对战场英雄事迹的描述完全是来自于好莱坞式的风格,但至少我们可以一起大笑起来,还有我可以继续与她交谈。
  女孩所提及的太太回来了。起初她看起来对我们在一起交谈感到不是太高兴,但此时葆拉——女孩已经告诉了我她的名字了——把我介绍给了这个妇人。葆拉介绍我是恩斯特家的一个朋友。
  我对那个妇人说道:“太太您好,我是恩斯特的朋友,我这次来是想拜访一下他的家人。”
  那个妇人说道:“我知道,年轻人。请进屋来,到我这里等要更舒服一些。唉,这些可怜的人,他们的勇气真是让人难以置信。他们在10天里失去了自己的两个儿子:这太可怕了!我的上帝,我的儿子也在前线,我真希望这场战争能够尽快结束!”
  这样说,恩斯特一家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了……他们现在不仅知道恩斯特死了,而且知道他们另一个儿子也战死了。我不知道他们的另一个孩子也阵亡了。
  突然之间,恩斯特的死又浮现在了我的眼前:恩斯特,顿河,还有那辆俄制卡车……还有我向恩斯特喊着“恩斯特,我会救你的!别哭!恩斯特!”只有我在看到葆拉的时候,这些可怕的回忆才会从脑海里消失掉。它们必须消失掉,我也想努力忘记掉。
  现在那个老妇人对我说:“你可以在这里待下去,或是在恩斯特家那里,随便你去哪里都可以。”
  她接着问我:“恩斯特是怎么死的?”
  我低头看着地面说:“请原谅我,我不想说。”
  但是低头看着地面并不能让我感到好受一些。我的视线落在了自己的皮靴上。这是那双把恩斯特坟墓上的泥土踩实的靴子。除了葆拉的微笑,这里所有的一切都让我想到了恩斯特的死。
  那个好心的太太似乎猜到了我沉默后面的想法,她说道:“但是你必须要编一些什么话,这些可怜的人不能够再受折磨了。”
  我回答说:“你们放心好了,我已经对此练习不少时间了。”
  现在老妇人从这个令我非常痛苦的话题上转开了。她拿出了一大碗可可奶,然后对葆拉吩咐了一些话,葆拉在这里帮她做一些衣服。
  她说道:“葆拉,你现在需要招待好我们的朋友萨杰。你应该带他去看看一些柏林的景点。这个年轻人需要休息,今天你的工作就是这个。”
  我简直想亲吻这个老妇人了!
  葆拉说道:“但是太太,我还有些活没干完呢,而且……”
  老妇人说道:“好了,你去带他到四处走走吧,没有哪件事比这个更重要了。”
  一切的言语都难以描述我对这个老妇人的感激之情。但是葆拉会对这个临时的休息日感到快乐吗?我已经对此不关心了,我已经兴奋得不能考虑这样的问题了。
  我和葆拉出发了,我们告诉太太说会回来吃午饭的。我和葆拉走在了一起,心里充满了幸福。她试图和我的步伐一致起来,正在模仿我走路时的军人步伐,我笑了起来。我们经过了一个外面刷成了红颜色的小吃店,里面有一个妇人正在卖烤鱼,我想给葆拉买一些烤鱼吃。她和我一起走进了店里,她的笑容依旧是那么灿烂。那个在柜台后面的妇人正在准备两份烤鱼,她把烤鱼放在两片抹了奶油的面包中间。她向我们要食品定量供应卡。
  我向那个妇人微笑着,试图博得她的一些同情。我说道:“我没有供应卡,我在这里休假。”
  但这样的解释并没有让我们得到烤鱼。葆拉在一旁已经忍俊不禁了。我感到自己的处境有些尴尬。
  我只好用法语悻悻地说道:“这个害人精。”
  当然那个卖烤鱼的妇人听不懂我说的话,她继续把炉子里的炭灰提到外面去。我们最后只好空着手走出了那里。
  中午我们和葆拉雇主的午餐让我感到很快乐。虽然受到战时定量供应和食品短缺的影响,那个好心的太太依旧为我们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食物。她甚至还拿出了一点她自制的白酒。在酒精的作用下,我开始有些忘乎所以了。我正在大声唱着一首我们的行军曲,和我同桌的两个人当然没法和我一起唱。唱完后才感到有些失态,我向她们俩道了歉,但不久后我又开始唱另一首只有自己会的歌了。
  那个老妇人现在看起来有些被我逗乐了,但她又有一些担心的神色。葆拉在自己的座位上一直看着我,似乎我是一个怪物一样。我想担心我的醉态会危及她的瓷餐具的安全,老妇人于是建议葆拉带我出去透透风。葆拉顺从地拉着我出去了,但她显然对于和一个喝多了的士兵走在一起感到不悦,而且这个家伙也许会随时做出一些愚蠢的举动。
  当我们走下楼梯时,我一贯的胆小突然被一种滑稽的自信所取代,一把搂住了葆拉的腰和她跳起舞来,她皱起了眉头,紧接着猛然把我推开,我几乎因此失去了平衡。
  她说道:“住手,否则我不和你出去了。”
  她的话立刻让我的理智重新掌控了自己。她现在一脸的严肃让我的心里充满了焦虑,仿佛有一些东西把我和葆拉隔开了。我感到自己仿佛又回到了掩体里看着自己年轻时的梦想被炸成了碎片。我感到一种刺骨的凉意。也许因为我刚才的愚蠢的举动,我已经失去葆拉了。
  我有些绝望地喊道:“葆拉!”
  我现在还呆呆地在原地一动也不动,而葆拉已经走到了下面的门廊里,阳光正照在她的身后。
  葆拉说:“好了,现在你可要老实一点,你想去看些什么?”
  虽然还没有从刚才的愕然中缓过神来,但我仍想努力保护好这份危在旦夕的幸福。
  我回答道:“我不知道,葆拉。你定吧。”
  我依旧有些惴惴不安。显然葆拉已经对要和一个喝醉了的士兵出去这件事感到不快了。我真希望自己是一个军官。葆拉正试图让我做一件我无法做到的事情。葆拉现在的声音让我想起了我的军士长让我完成某项不能完成的任务时的语气。我的军士长的声音仿佛在我耳边响起:“你,现在上那辆俄制卡车里!好了,你决定了吗?你想做什么?现在把你的脚放在油门上!当心那根铁链!你的制服脏了,你必须要小心点!好了,你决定了吗?”
  是的,军士长先生,遵令!——是的,葆拉,当然了。
  突然葆拉拉住我的袖子,这让我从自己的思绪中回到了现实里来。我望着她,她也一定看到我的眼睛里此时充满了忧愁,并且看起来对此有些惊讶。
  她说道:“那我们去广场吧,到那里我们再决定去什么地方。”
  她拉着我的手走在了前面。我知道如果我遇上一个军官或是宪兵之类的人的话,我的休假就会马上结束的。我也许会被关禁闭的,士兵在大街上和一个女孩拉手是被明文禁止的。我把自己的担心向葆拉说了,葆拉只是笑了笑说:“别担心,我没有喝醉,我看到那些人的时候会有办法的。”
  后来在我没什么话说的时候,葆拉主动地说起话来。她带我去了几个景点,但我其实都看得心不在焉。我不可抑制地认为葆拉是在完成某项工作,而她并没有因为和我在一起而感到高兴——我真希望她能够喜欢和我在一起,就像是我喜欢和她在一起一样。但是这是不可能的。现在她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这样认为,我也没有任何理由在这些整洁干净的街道上跌跌撞撞地走着。没有人愿意对一个可怜而又头脑不清醒的士兵表示耐心的,即使这个士兵在俄国的冰雪和恐怖中奋战了几个月。在和平中住惯了的人是不会理解那些战场上士兵们在面对欢乐时忘乎所以的表现的。我正试图让自己能够习惯那种周围安静的气氛而不至于吓着别人,我也在试图学会给别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
  葆拉在下午5点时和我分了手,她在回家之前反复叮嘱我如何找回到基勒林大街。她在和我说话的时候轻轻地握着我的手,微笑着有些怜悯地看着我,我故作高兴地也向她微笑了一下。
  葆拉说:“我今天晚上会到恩斯特家里去一下,但是我们明天还会再见面的。晚安。”
  我回答道:“晚安,葆拉。”
  那个晚上我见到了恩斯特的家人。我可以非常容易地在恩斯特母亲的容貌里找到我朋友恩斯特的样子。这些可怜的人却并没有被那接踵而至的噩耗所击倒。现在,那些未来新欧洲的设想对于他们而言不再有太大的意义了,因为那些本该看到这个设想实现的人已经不在了。恩斯特的父母竟然还作出了一些欢迎我到来的表示。那个楼上的好心的老妇人也下来加入了我们之中,葆拉在大约11点钟左右也进来了。当我们的目光相遇时,葆拉不失时机地开了我一个玩笑。
  她说道:“我今天下午给他开了一个关于礼仪的讲座,而他却一直不停地在大街的中央又跳又唱。”
  我拘谨地看了看周围人的表情。他们听了会责备我吗,或者他们会因此而笑起来?幸运的是,大家听了葆拉的描述之后都大笑了起来,我也笑了起来。
  那个住在恩斯特家楼上的慈祥的老妇人开口说道:“葆拉,你这就不好了,你必须要请他原谅你。”
  葆拉的脸红了,但她依旧在微笑着。她一边笑着,一边走了过来在我的额头上吻了一下。她温软的嘴唇触在我的额头上时让我感到就像是被电击了一样,我呆呆地坐在那里,满脸已经羞得通红。每个人都注意到了我的表情,他们不约而同地说道:“现在葆拉被原谅了!”
  葆拉现在向我快乐地挥了挥手,接着她向大家道别后就离开了。
  葆拉!葆拉!我其实是喜欢你吻我的……但我不知道该如何做啊。我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木然地听着其他人交谈着。
  他们问了问我父母的情况,我参军前干什么……感谢上帝,他们没有提到战争。我简短地回答了他们的问题。现在葆拉在我额上留下的吻像一个灼热的弹壳一样让我感到火辣辣的。我真愿意一整天和她一起巡逻,而不是和一帮士兵们……该死!
  夜已经深了,我本想找个借口回去了,但是我还是耐心地在这里又坐了一个小时。恩斯特的母亲要我今晚住在恩斯特的房间里。我感谢了他们,但我向他们解释说部队上有规定必须回士兵接待中心的。实际上,我是不能够承受睡在恩斯特床上的那种感受的。而且,我也想在街上走走。我兴许会碰见葆拉的。
  恩斯特一家理解部队的规定,于是并没有挽留。在大街上,我突然被一种快乐的感觉所充斥,开始吹起了口哨。我问了几个人接待中心的位置,没有费太大劲就回到了那里。但是我没有碰见葆拉。我经过了接待中心的前台,那里有两个平民打扮的人正和两个军人打牌,其中一个军人就是昨天问我的那个军士长。
  他向我喊道:“嗨,你!”
  我条件反射地转过身来向他行了礼。
  他问道:“你是列兵萨杰吗?”
  我回答道:“是的,军士长先生。”
  他又接着说:“好的,我这里有一个好消息给你。你的一个亲戚就要在最近两天来看你了。我帮你搞到了一张你家人的特别通行证。”
  我回答说:“我正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军士长先生。我对此非常感激。”
  军士长说:“我知道,孩子。你现在可以慢慢地返回前线了。”
  我高兴得在原地转了一个圈,他们四个人开始开起了我的玩笑。
   “一定刚才到了范塔西饭店去了吧?”
  他们一定是在指妓院。
  我回到房间的床上,脑海里开始无法控制地思念起葆拉来。
  又过了两天,我心里充满了快乐。我总是和葆拉在一起。我们总是在雇用葆拉的那个好心太太家里吃午餐,晚上又和恩斯特一家一起吃晚饭。葆拉的雇主现在看出来我和葆拉之间日益加深的感情,她被吓着了。她试图让我知道战争现在还没有结束,现在恋爱是愚蠢的。在战争结束后,我们再公开这份情谊也不迟,现在谈这个问题为时尚早,但对于我而言,战争也无法阻挡我对葆拉的爱情,现在唯一的障碍就是我有限的假期,我对于一点点缩短的假期无能为力。
  我的一个家人就要来看我了,所以不能离开接待中心太远,我每天晚上都回到这里。这个限制让我感到恼火,因为失去了本该和葆拉一起度过的时间。在预期那个家人到达的日子,我不得不从外面反复跑回来了五六趟。终于,在那天下午,那个好心的军士长在我还没有开口问时便说道:“有人在你的宿舍等你,萨杰。”我“啊”了一声,似乎这是一件我最不愿意发生的事。我说道:“谢谢你,军士长先生。”
  我一路小跑地上了楼,推开房门,看见床上坐着一个穿着蓝灰色外套的男人——我的父亲。
  我说道:“你好,爸爸。”
  他看着我说:“你现在已经是大人了。”他的语气里总是带着他惯有的那种小心翼翼的特点。他接着说:“你现在还好吗,我们很少听到你的消息,你妈妈非常担心你。”我就像从前一样听着我父亲说话。我感到他对于来到德国的心脏地区这件事感到不太习惯,还有这里的纪律也让他有些惴惴不安。
  我于是提议说:“我们出去散散步吧,爸爸。”
  他说道:“啊,这次来我还带了一个小包裹给你。你的母亲和我费了不少劲才搞到这些东西。那些德国人把这个包裹存在了楼下。”当他说“德国人”的时候,压低了自己的声音,似乎他在谈论一帮野蛮人一样。
  虽然他娶了一个德国女人,但我的父亲从来没有对德国有特别的好感。他从未从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的仇恨中摆脱出来,虽然那时他被德军俘虏并受到了良好的待遇。现在由于他的一个儿子在德国军队中服役,他在偷听英国广播公司的节目时不再会有一个轻松的心情了。
  在楼下,我向军士长拿回了自己的包裹。他一面把包裹交给我,一面和我的父亲用流利的法语交流着。
  军士长对我父亲说:“非常对不起,先生,宿舍里是不允许带进食物的。这是您的包裹。”
  我父亲腼腆地回答道:“谢谢你,先生。”
  当我们沿着街走着的时候,我看了看包裹里装的东西。包裹里有巧克力,一些饼干,天哪,还有一双袜子!这双袜子是我奶奶织的。
  我说道:“这些都是我最需要的。”
  父亲说:“我以为你最喜欢香烟或是巧克力,但是我们知道你什么也不缺。”
  我的父亲坚信我们在部队里每天都过着大鱼大肉的生活。他因此接着说道:“我们法国老家那里就不一样了,德国人拿走了所有最好的东西。”
  我已经学会了如何避开不愉快的话题,于是我说道:“其实我们士兵还是过得不错的。”但话一说出口,我就后悔了。
  父亲说:“是啊,你们过得还可以,但对于我们法国人来说就不同了。你妈妈现在正为家里如何有足够吃的发愁。我们那里日子挺不容易的。”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父亲,我现在考虑要把这个包裹还给父亲。
  父亲说:“好了,让我们都希望这场战争赶快结束吧。现在局势变得对德国人越来越不利了。我从英国人的广播里听说美国人到了这里,美国人到了那里……还有意大利人……盟军……”
  父亲说的这些对我来说可都是新闻。这时有一帮水兵从我们身边唱着歌走过,我向他们敬了礼。父亲有些阴郁地看着我,法国现在的情况一片混乱,谈到那里的情况让父亲感到心里难受。
  后来父亲又告诉我,在法国人们的生活非常艰难,他向我解释这一切的缘由时,仿佛我是一个英国人或加拿大人一样。他的话让我处于一个非常尴尬的境地,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才好。我尽力控制住自己,只是说着“是的,爸爸。没错,爸爸”诸如此类的话。我其实希望能够谈一谈其他的话题,而不去谈论战争,我也想告诉他关于葆拉的事。但我想他是不会理解的,甚至会生气的。
  第二天我送父亲到了火车站。火车开出站的时候我居然傻乎乎地向他立了个正,父亲肯定不会喜欢我这样的。我看着他充满忧虑的面容随着火车消失在了这个炎热六月的晚上。在接下来的两年里,我再也没有能见到他,这两年对我来说就好像一个世纪一样漫长。
  我的父亲一走,我就立刻跑到了恩斯特家。我向他们解释了由于我父亲来的时间太短,因此没有把自己的父亲介绍给他们。大家看来都非常理解我。当我着急地想知道葆拉的下落时,恩斯特的母亲告诉我葆拉的消息。我异常沮丧地知道葆拉要到第二天下午才会回到这里来。这真是让我难以忍受,我们已经失去了整整两天的时间,而现在我的休假只有七八天了。和恩斯特的家人一起吃着饭,我郁郁寡欢地保持着沉默,恩斯特的父母对我的举动表示理解和尊重。吃完饭后我离开他们到街上散了散步,希望在这里能够碰见葆拉。我沿着街走了大约一个小时,这时空袭警报响了起来,现在是晚上11点了。拖得很长的警报声充满了整个城市,不多的几盏灯已经熄灭了。我们的战斗机已经升空迎敌去了。战斗机的引擎声从房子的顶上掠过,飞机发动机发出的火花在黑暗中留下了几丝粉红色的痕迹。负责防空的人员现在开着挎斗摩托车通知路上的行人去躲避空袭,此时我们头上布满了敌人的轰炸机群。
  我知道当第一枚炸弹落下来的时候,那些救护队的成员们就会首先出现在城市里,也许那时我能够遇见葆拉。我躲进了运河边一个低矮建筑物的门廊里,可以看到城市的西北方笼罩在了一片令人不可思议的火海之中。这次的轰炸目标可能是那里的重机枪工厂。那里到处都飞溅着一些像礼花的火光。柏林城里无数的防空火力开始向空中猛烈地射击起来,一些高射炮被安放在建筑物的顶上。在夜空中每一个突然出现的向地面坠落的耀眼火球是被击中而坠毁的敌人飞机。这时一声巨大的爆炸摇晃着我所依靠的门廊,明亮的高炮炮弹的弹道与漆黑的夜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周围玻璃的破碎声是因为在离我们大约两公里的地方遭到了地毯式的轰炸,爆炸所引起的狂风把旁边运河平静的水面吹起了一片片诡异的波浪。
  我现在可以听到数以千计的炸弹在我周围地区爆炸的声音。虽然我依旧有继续待在外面的强烈愿望,但是一股难以抗拒的恐惧感还是让我向防空洞跑去,我脚下的路面就像是一辆开着的卡车的引擎盖一般富有弹性。我现在已经和一帮绝望和焦虑的人群待在了防空洞的里面。防空洞里面的空气让人窒息。巨大的爆炸声让这个防空洞上下抖动着,顶上的石灰不停地落了下来。那些孩子们稚气地问着自己母亲:“是什么东西那么响,妈妈?”而那些母亲们只是用自己颤抖的手指抚摸着自己孩子的小脑袋。现在爆炸声越来越大了,爆炸的冲击波让我们的肺感到了周围气压的变化。这里到处都是痛苦的哭喊声,每一次的爆炸声就好像是1000个火车头呜叫的声音一样。让人撕心裂肺的号叫声像地狱里的嘶喊一样充满了黑夜。整个防空洞里面都充满了灰尘,灰尘是从外面进来的。我们这时听见有人喊道:“关上门!”
  防空洞的门被关上了,我们都感觉到好像是被关在了坟墓里一样。有几个女人因为紧张而大哭了起来,她们一边哭还一边在空中挥舞着自己的手。我们感到这里的地面剧烈地晃动了五六次,我们都被吓坏了,大家现在都蜷缩在了一起。一个小时后,轰炸渐渐停了下来,我们离开了防空掩体,此时外面的景象只有但丁的《神曲》才可以描述。
  运河黑色的水面倒映着沿岸燃起的无数火焰,两岸现在都已是一片废墟。废墟里升起的一股股烟雾里夹裹着点点的火星,人们正向四处跑着,就像在马德堡一样,我旋即开始了清理和救援的活动。
  经过了一个让人筋疲力尽的夜晚和几乎一个早晨,我终于找到了葆拉,此时她看起来和我一样疲倦。当她告诉我昨晚上轰炸的时候她一直担心着我时,我心里的幸福感立刻把昨晚一切悲惨的场景完全抹去了。
  我对她说:“我也在想着你,葆拉。我整个晚上都在找你。”
  她问道:“真的?”她的语气告诉我她的感情现在和我的一样强烈。
  我的脑袋里现在充满了一种奇妙的眩晕感,我呆呆地看着我眼前的这个女孩,我想把她一把拉到我的怀里,我的脸红了。还是葆拉打破了这个沉寂,她说:“我现在感到有些头重脚轻,为什么我们不到郊外走走呢?我们可以去飞机场附近,那里也许会让我们感到好受些。”
  我说道:“那是个好主意,葆拉,我们走吧。”
  我和我爱的人搭上了一辆小小的出租摩托车开往郊外的坦珀霍夫军民两用机场。
  我们离开了公路,爬到了一座长满柔软细草的小山包上躺了下来,我们现在都感到筋疲力尽了。天气好得出奇,离我们大约两公里的地方是机场交错纵横的跑道。葆拉闭着眼睛躺在我的身边,她看起来似乎睡着了。我拄着自己的肘凝望着她,现在全世界都已经从我的眼前消失掉了。
  我的脑袋里充满了各种含情脉脉的话语想说给葆拉听。但是我的口却怎么也打不开。我感到应该并且必须马上对她说,必须要借着现在让她知道……也许葆拉现在是故意保持沉默好让我能够有机会说话。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流逝着。
  葆拉这时喃喃地说:“太阳真热啊。”
  我结结巴巴地不知说什么才好。终于我鼓起勇气把自己的手伸向了她的手。当我们的手指碰到一块时,我停留了一会儿好让这一种美妙的感觉能够延长一些。然后我把葆拉的手完全地抓在了我的手里,现在我的呼吸几乎都要停止了。我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而她并没有抽回自己的手。
  羞怯已经在这件事情上给我造成了很大的麻烦,我继续躺在那里并渐渐恢复了一些力气。我看着天空,心里充满了幸福的感觉,全世界似乎都被这种幸福的感觉所融化了。
  葆拉把自己的脸转向了我,她的双眼依旧闭着,她的手拉着我的手。我感到了自己就要晕过去了。
  我告诉她我爱她,接着我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我不知道是否真的说了这句话,葆拉还是一动不动。我现在是在做梦吗?
  突然我们周围的空气被凄厉的空袭警报声所充满。我们抬起了头相互看了看,感到有些震惊。
   “这可能是又一次空袭吗?”
  看起来不太可能。在那个时候,白天空袭柏林还是非常罕见的事情。然而此时的警报是确切无误的。我们很快看到战斗机云集在机场的跑道上开始加速。
   “葆拉,战斗机开始起飞了!这次真的是空袭!”
   “葆拉,我们该到防空洞去。”
   “但是我们在这里才是最安全的。他们是去轰炸柏林的。”
   “我想你是对的,我们在这里就像在任何一个不透风的防空洞里一样安全。”
  德国的战斗机从我们头上呼啸而过。
   “10……12……13……14”,葆拉一边喊叫着一边向着那些从我们头顶上呼啸而过的飞机挥着手,“祝我们的飞行员们好运!向你们欢呼!”
  我被她的热情所感染了,我也喊道:“加油啊,小伙子们!”
  葆拉重复着我的话:“加油啊!”
   “现在不是晚上,那些飞行员能够看到我们的。22,23,24,飞机真多啊!”
  现在已经有30架战斗机从机场上腾空而起,呼啸着飞向了高空。他们的战术就是飞得越高越好,然后就可以从上面向轰炸机俯冲下来,再在他们的后面狠狠叮上一口。现在德国空军已经改造了福克190和195式战斗机的爬升速度,它们的用途就是拦截敌人的轰炸机。我们可以听到远方高射炮的射击声。
  葆拉说:“如果我们能够在那么远的地方拦住它们,那么这些轰炸机就绝对到不了柏林。”
   “我也希望如此,葆拉。”
  我现在已经忘掉了这个讨厌的空袭。因为这次空袭,我不得不放开了葆拉的手,我现在准备向葆拉发动第二次“进攻”了。我走到了离葆拉非常近的地方,此时敌人轰炸机的声音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看那,盖尔,”葆拉说道,她总是把我的名字读错,“它们从那里飞来了!”
  她纤细的手指着天空中那一大片缓缓飞来的黑点。
  她说道:“它们飞得多高啊,看,还有一些飞机飞在它们上面。”
  我看着这些飞机正飞向我们的城市并飞向我们俩。
   “我的天哪,它们太多了!它们一定有好几百架呢。”
  葆拉说道:“我们根本没法数过来,它们还离我们很远。”
  我现在开始感到害怕,也为葆拉感到害怕,还为我们的幸福。
   “我们必须从这里离开了,葆拉。这里现在变得很危险。”
  葆拉无所谓地说道:“不,我们这里什么也不会发生的。”
   “我们可能会被扫射的,葆拉,我们去找一个防空洞吧。”
  我现在试图把她拽走。
  她说道:“看,那些飞机现在径直向我们飞来了。你看一看它们后面拖着的白色尾迹,看起来挺怪的!”葆拉被这个越来越近威胁的庞大阵势给吸引住了。
  我们的高炮开火了,在我们的周围,上千门高炮把致命的“铁雨”向轰炸机群倾泻而去。
  我对葆拉说:“快走,我们必须到防空洞里去了。”我边说边拉起她的手来。
  飞机场那边的防空洞离我们实在太远了。我于是将葆拉拽到了一棵大树旁的凹地里。
  葆拉上气不接下气地问我:“我们的战斗机在哪里?”
  我回答道:“也许他们已经逃跑了——现在敌人的飞机实在太多了。”
  葆拉有些气愤地说:“你不能这样说!德国士兵是不会逃跑的!”
  我又说道:“但是他们能够做什么呢?现在天上至少有1000架敌人的轰炸机。”
  葆拉说道:“你不能这样说我们英勇的飞行员们!”
  我只好说:“原谅我,葆拉,你是对的,如果那些飞行员逃跑的话,我会非常惊讶的。”
  柏林的市区内再次响起了巨大的爆炸声。德国士兵从来不会临阵脱逃的。而我已经从顿河跑到了哈尔科夫。我非常了解德国士兵坚韧不拔的精神。德国士兵在俄国常常面对着力量悬殊的战斗——有时候敌人对我们的比例达到了30:1,即使如此,我们也能够坚持战斗。
  从那个我和葆拉藏身的低凹处向外望去,我们看到机场大约有三分之一已经被炸弹摧毁了。白天的轰炸远远要比晚上的轰炸更为猛烈。在一天之内往往会有多达1100架英国和美国的轰炸机到达柏林,而我们只有大约60架战斗机升空迎敌。被击落的美国轰炸机主要是我们高炮部队的战果,而我们所有的战斗机都没有逃跑,它们在拦击任务完成之后都已是伤痕累累了。
  我们在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轰炸机投下的炸弹群雨点一样地落在机场和火车站附近的地区,我们身下的大地在强烈的轰击之下发出阵阵的颤抖。我可以看到远处的大地被撕得粉碎,房屋被命中起火,在机场附近的储油罐也被击中起火了,火焰一直冲到几百米的高空……我还看见了一片居住着15万人的地区转眼之间就被炸弹夷为了平地。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远处的树木被炸得一片片地连根拔起,飞到了空中。我也看到那些被击中坠落的飞机在空中翻着跟斗,接着便爆炸成了一堆坠落的碎片。我也注意到了葆拉眼里的恐惧,此刻她紧紧地依偎着我。爆炸的碎片已经开始在我们周围飞舞,我们尽量地把身体贴在地面上,我感觉到葆拉的脸靠在了我的肩膀上,感到她在瑟瑟地发抖。
  我们像两个孩子一样紧紧地抱在了一起,无助地望着周围发生的一切。当那些轰炸机已经飞走了以后,它们所投下的延时引信炸弹依旧在附近爆炸着。后来我知道轰炸夺走了柏林两万人的生命。柏林城里的所有救护人员都投入了营救工作。街道上到处都是轰炸留下来的瓦砾,重机枪工厂依旧在燃烧,城市的西南方,延时引信炸弹在接下来的15个小时里不断地爆炸着。
  当我们从自己躲藏的地方跌跌撞撞地向外走时,葆拉紧紧拉着我的手臂不停地发抖。她说:“盖尔,我感到害怕,你看,我真是脏死了。”她看起来已经失去了对自己理智的控制,她把自己的头靠在了我的肩膀上。我不假思索地吻了吻她的额头,她没有对此表示反对。
  我已经不再像开始我们出来的时候那样思前顾后了。我已经没有顾虑地亲吻着我爱的人,我们看来已经过了那种所谓的调情阶段了。我就像安慰着一个受伤的小孩一样亲吻着葆拉的头发。葆拉依旧在不停地啜泣着。我想到了恩斯特,还有那些战争里一切的眼泪和痛苦。我试图对葆拉的伤心表示一些同情。我现在幸福与深深的痛苦同时地缠绕在了一起,对此简直无法接受,想忘掉所有这一切的痛苦。我对葆拉的爱在这个纷乱的世界里看起来是那么的不可能有任何的结果,只要还有那些孩子在废墟上哭泣,我就绝不可能会和葆拉生活在一起。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也许在这个春末晴朗的天空下没有什么能够在这场战争中幸存下来,除了我对葆拉的爱以外。
  天空几乎已经被无数的大火所制造的烟雾给遮蔽了。我抚摸着葆拉的金发,看着这个被战火蹂躏的城市。
  我们再一次倒在了草地上。我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她。当恢复了一些体力后,我们向公共汽车站走去。在那里,一辆辆坐满了营救人员的卡车正在向火车站驶去。这时一辆卡车停在了我们的旁边,车上的人说道:“年轻人,赶快上来,那里的人需要你们的帮助。”
  我和葆拉彼此看了看。
  我说:“好的,我们这就来,葆拉,我帮你爬上去。”
  这些卡车正在拉上任何一个所能够碰见的人。现在只有牺牲某一片被轰炸的城区来救助另外一片被炸的城区了。我们又连续几个小时把伤员从废墟中拉出来。一些从被摧毁的旅社里爬出来的希特勒青年师的士兵现在也参与到了我们的救援行动中,许多希特勒青年师士兵也在这次轰炸里被夺去了生命。
  我们在当天晚上找到了一片临时的休息所,这是一栋已经被摧毁了四分之三左右的公寓楼。我们头晕眼花地躺在楼里的床上,大家现在都已经累得话都说不出了。我呆呆地望着眼前的黑暗,眼前仿佛有无数明亮的蝴蝶在飞舞,这是因为救援现场里一片片刺目的火光所造成的。葆拉的一只手现在正握着我满是灰尘制服上的一颗纽子。
  葆拉问我:“你觉得我们今晚应该睡在这里吗?”
  我回答道:“我不知道,但是……”
  葆拉又说:“如果有人找到我们的话,我们会因此有麻烦的。但我不在意,我现在太累了。”
  葆拉的话是什么意思?她正在吸吮着自己磨破的一根手指,没有说话。我把自己的手放在了她头的下面,她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发。我已经决定,无论承担怎样的后果,我现在只想把葆拉拉过来尽情地亲吻她。我们只想把今天下午损失的一切在现在补偿回来。但是没多久我们都在一天疲劳的重压下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我们再次投入到了清理瓦砾的工作。人们花了整整一个星期才勉强恢复了这里的秩序。晚上的时候,我们被新的一批志愿人员替换了下来,被允许回到自己原来的岗位了。我幸运地没有再被分派任何新的任务。
  在以后的两天里我和葆拉再也没有分开过。每天早上我都会从我父亲带给我的包裹里拿出一些巧克力和香烟与葆拉共享。柏林的人们正在包扎好自己的伤者和掩埋好那些在轰炸中死去的人。大街上到处都是送葬的人群,现在这个城市又慢慢恢复了它以往的节奏。
  我的休假只剩下5天时间了,我对自己即将要离开葆拉的事实感到痛苦。葆拉现在也对这个现实感到害怕,她正在用其他的一些话题让我不去想这件事。幸运的是,这几天里再也没有空袭了。恩斯特家的窗户都被震碎了,现在他们正在修理自己的屋顶。有3枚炸弹落在了离房子大约150米的广场上,这里看起来就像是明斯克。
  我已经见过葆拉的妈妈了。她开始觉察到自己的女儿从没有离开过我这个事实——我和葆拉每个白天和晚上都见面。但她对我们的交往并没有表示反对。葆拉手上的钱比我要宽裕,所以有一天晚上她带我去看了一场电影。
  我们就这样一直生活到了我出发的那天。我将在那天下午7点钟从西里西亚火车站回到俄国。恩斯特的家人已经和我道别,我也向他们道了别。他们理解我现在需要和我的女孩在一起,他们也认为那个女孩是我的未婚妻了。恩斯特的母亲坚持要送给我一件恩斯特的毛衣。她的丈夫给了我一些雪茄、肥皂和两盒罐头,然后拥抱了我并要我答应下次回来的时候来看他们。我答应他们我一定会的,而且我会给他们写信的。我要他们照顾好葆拉。
  恩斯特的母亲轻声地问我:“你很爱她,是吗?”
  虽然我试图用一种平静的语气回答她,但是我的声音依旧充满了感情,“是的,太太。”
  我吻了他们以后就离开了。在士兵接待中心,那个军士长批准了葆拉到我的房间里帮我收拾背包。
  我感到自己的喉咙被忧伤所堵塞了。我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到葆拉。我们都向对方倾诉着自己无尽的爱意。我们开始平静了下来。我在三五个月后应该还会有一次休假,到时候葆拉当然会等待着我的,然后我们就结婚。她发誓说她会每天给我写信,而且我们很快就会永远再也不分开了。她温润的嘴唇在我们亲吻时无数遍地说着这些话。战争应该马上就结束……生活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我们不能再度过一个像去年那样的冬天了。每个士兵都忍受了他们原所不能忍受的事情,战斗该结束了,我们当时都确信会这样的。
  我们来到了西里西亚火车站。因为轰炸的破坏,现在出发的站台大约离原来的站台有约一公里远。葆拉和我走在一起,依旧保持着她一如既往的微笑。她带着一个她说要在最后一刻给我的包裹。站台上飘满了欢送回俄国前线士兵的旗帜。我们在开往波兹南列车的第一节车厢里停了下来。我把自己的背包扔到了车厢里,回头看到了葆拉脸上难以掩饰的悲伤神情。
  我对她说:“别难过,亲爱的,我爱你。”
  我在那里站了很长的时间,拉着她的手,感到自己的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我真想把她紧紧地抱在自己的怀里,但是我们的纪律禁止在公共场合这么做。人们不断从我们周围走过并交谈着。站台上到处都是那种我们军靴底与地面碰撞的金属响声。我的眼睛凝视着葆拉,已经完全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葆拉……”
  现在站台上的工作人员举起了手里的写着列车目的地的牌子。
   “葆拉,没有我你要照顾好自己。”
  葆拉满眼泪痕地望着我说道:“再见,我亲爱的。”
   “葆拉,别哭……我求你了……你知道我会很快回来的。”
   “我知道,我亲爱的,再见了。”
  在对面站台上的一支部队唱起了《艾丽卡,我们爱你》这首歌:
   “艾丽卡,我们爱你,艾丽卡,我们爱你,这就是为何我们还要回来,这就是为何我们还要回来。”
  我对葆拉说:“葆拉,你听……甚至连歌里也是这样说的……”
  我已经几乎要哽咽了。我宁愿只为葆拉而回到这里……正如那首歌里所唱的。
  尖厉的出发哨音把我从自己的幸福中带回到了现实,我一把把葆拉拉到了自己的怀里,紧紧地和她拥抱在一起。
  我们的耳边传来了登车的命令:“请大家上车,赶快!赶快!注意了,乘客们,请大家上车!注意了!注意了……”
  我对葆拉说:“我爱你,葆拉。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别伤心,你看看今天天气多好啊,我们本该高兴的。”
  葆拉现在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我感到自己的眼泪也要夺眶而出了。我最后一次吻了她。车厢连接部分传来了吱吱咯咯的响声,火车就要出发了。我跳到了车厢门的踏板上。葆拉紧紧地拉着我的手。火车开始慢慢地加速,许多站在站台上的人都在哭泣着,许多士兵从车窗里探出半个身子,下面的人还拉着他们的手,有的人还在亲吻自己的孩子。
  葆拉随列车跑到了站台的最边上时才不得不停了下来。
  我说道:“我们会再见面的,亲爱的。”
  那天的天气真是好得出奇。火车开离了车站后很长一段时间,我还呆呆地站在车厢的踏板上,看着自己爱的人身影在站台上变得越来越小,最后终于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
  葆拉,我会回来的。但是我后来却再也没有能够回来。我也再没有能够见到葆拉,或是柏林,或是基勒林大街,还有恩斯特的一家。葆拉,我们会结婚的,我起誓。但是残酷的战争让我们永远都不能够兑现这个承诺了。所以,葆拉,请你原谅我,这都是我的错。你知道战争带给了我们痛苦、混乱和悲惨。我用自己的整个心来祈愿——你能够在这场战争的苦难里好好活下来,至少我们的相遇让我们都学会了铭记。战争摧毁了柏林,摧毁了德国,也摧毁了基勒林大街,还有恩斯特的家。但是葆拉,我无法想象如果你被战争夺走对我意味着什么……这个念头太可怕了。我至今还记得我们之间的一切。无论何时我闭上双眼,我们的一切仿佛又重新回到了我的梦里,仿佛又听到了你温柔的声音,嗅到了你肌肤上的芬芳,我仿佛又能感到你的手依旧还在我的手里……
     
第五章 精锐师里的训练
盖伊·萨杰 [法国]
[出自《被遗忘的士兵——一个德国士兵的苏德战争回忆录》] 1967
齐步走!向前进!
  我站在这列拥挤列车的过道里,打开了我们分别时葆拉给我的包裹。包裹里面放着两盒香烟,这两盒烟是我父亲给我的,但我后来转给了葆拉。我父亲不会吸烟,他一定是花了很长时间才把这两包香烟凑够的。葆拉在里面还放了一张便条和一幅她的照片。在便条里,她说这些香烟能够帮助我度过一些前面艰难的日子。我至少10次反复地读了她写给我的话语,然后才把这个纸条和照片放到我的通行证里面。
  火车开始加速了。每个人都陷入了一种忧郁的氛围之中,我试图找一个能够给葆拉写信的地方,但是一些浑蛋总是在这个时候来打搅我。
  我旁边有一个家伙对我说道:“嘿,现在休假结束了。总是太短,不是吗?我现在也休完假了,该上前线了!”
  我看了看他,并没有和他搭话。他真烦人。
   “这里天气这么好,这意味着俄国那里的情况就不太妙了。我还记得去年夏天的时候,有一天……”
  我打断他说:“对不起,同志,我在写信。”
  他说道:“啊,给一个女孩吧。算了,其实你没必要把她放在心上的。”
  我现在真想把自己的刺刀捅到他的肚子里去。
  他接着说:“其实到处都有漂亮女孩!记得有一次我在奥地利的时候……”
  我愤怒地把自己的背转向了他,然后又试图接着写自己的信。但是车厢里的喧闹实在是太厉害了,我后来不得不放弃了写信的念头。我很长时间地将自己的额头贴在窗户上,心不在焉地看着车窗外的田野飞驰而过,车厢里到处是嘈杂和喧闹的谈话声与大笑声。虽然我们的列车是一趟军列,但在沿线停靠的每个车站都有平民上下车。我们在晚上的时候到达了波兹南车站,我马上就向士兵报到处跑去。我的通行证在午夜来到之前必须在那里盖上章,然后就可以到分配的宿舍里去睡上一觉来打发时间。我们把报到处围得水泄不通,但那里的手续办理速度非常迅速。排成长长两列的士兵不一会儿就办理完了手续。在不到10分钟的时间,我的手续就办好了并被告知我要乘坐的列车是开往克罗斯滕的第50号军车。
  我对此感到有些惊讶,问道:“那火车什么时候走呢?”
   “大约一个半小时后,你还有时间。”
  这也就是说我们今天晚上又要上路了。我和另一群士兵沿着车站的木房子走向了那列50号军车——现在那列车上已经坐满了士兵。
  我穿过了车厢,走到了一个相对舒适的角落坐了下来开始写我的信。我父亲在柏林时建议我说要坐在车厢的最后几节,因为如果列车倾覆的话,最后几节总是最安全的。于是我开始考虑在列车尾部的一节地板上铺着稻草的车厢里坐下来。我用力挤了进去。一个已经在里面的步兵对我说道:“欢迎上车,年轻人,准备好到乐园去了吗?”
  又有人说道:“嘿,年轻人,你要和我们一起打俄国人吗?”
  我回答道:“你的意思是用枪向俄国人开火。”
  有人喊道:“去你的,我第一次向俄国人开火的时候,你那时还戴着尿布呢。”
  我们顿时大笑了起来。我突然在车厢里的士兵中看到了林森。
  我向他喊道:“嘿,林森!来这里!”
  林森看到了我,他说了一声“我的天!”便穿过人群走了过来。
  他说道:“你还没有当逃兵!”
  我也向他说道:“你不也没有嘛!”
  林森接着说道:“我可不一样,我是一个普鲁士人。我可和你们那些柏林的黑头发浑蛋们没有什么共同语言。”
  林森一边说,一边笑着。他又说道:“那边还有一个我们的同伙。”
  我问:“在哪里?”
   “就在那边,就是那个自以为很壮的家伙——霍尔斯!”
  我从自己的车厢上跳了下去,有人在我后面说:“你回来的时候就没地方喽。”
  我跑向了霍尔斯并向他喊道:“嘿,霍尔斯!”此时霍尔斯也看到了我。
  霍尔斯说道:“萨杰,我正在纳闷你在哪里呢?”我说:“林森看见了你。”
  霍尔斯问道:“他也在这里?”
  返回了火车,有人说:“小伙子们,你们来晚了,现在已经满座了。”
  霍尔斯喊道:“这是你想的!”他边说边把一个拦着他上车的家伙从车厢上拉了下来,那个人一屁股就坐到了站台上,大家都笑了起来。我们纵身一跃跳到了车厢里。
  那个被霍尔斯拽下车的家伙正站着揉着自己的屁股说:“如果大家都像你们的话,那我们都要成罐头了,这里已经没有地方可以躺下睡觉了。”
  霍尔斯说道:“所以只好让你下车了,浑蛋。”霍尔斯盯着我说:“你这个浑蛋,我在多特蒙德等了你整整两个星期。”
  我支支吾吾地说:“我非常抱歉……但是我会告诉你所发生的事情的……”
  霍尔斯说:“你失约了,你搞得我最后没法向自己的父母交代。”
  我接着向我的朋友讲述了自己休假时的遭遇。
  霍尔斯听完气愤地说道:“妈的,他们把你的休假给搅了,不是吗?如果你当初听我的话,我们也许可以一起到多特蒙德的。那里也有许多空袭警报,但是那些飞机只是从我们那里路过,你那里真倒霉。”
  我用一种揶揄的口气说:“其实生活就是这样的。”
  实际上,我的这次休假并没有留下任何的遗憾,如果我径直和霍尔斯回家的话,那就不会遇见葆拉了。
  葆拉具有那种能够把所有落在柏林的炸弹威力都从我的记忆里面涂抹掉的神奇力量。
  霍尔斯同情地说:“难怪你现在脸色不好。”
  但是我不想说话,霍尔斯很快意识到了这点。我们躺在稻草上准备睡觉。每一次车轮的震动都让我感到自己和葆拉的距离越来越远了。我们现在正在穿越一片片村庄和森林。车窗外面已经漆黑一片,那些周围的景物现在已经和地平线成为一体。天亮的时候,我们的火车依旧疾驰在波兰的原野上。3个小时后,我们到达了波兰南部的腹地,正在穿越平斯克沼泽地区,和铁轨平行的是一些不时布满弹坑的土路。这里的天空看起来异常广阔。我已经睡着了几次了,每一次醒来的时候都只听到车轮发出单调的“咔拉,咔拉”的声响。
  终于列车缓缓地停了下来,要在车站上补充煤和水。我们都从车厢里跳了下来活动一下自己的手脚。这趟车上没有给我们提供食物,我们被通知要一直到克罗斯滕才会有吃的。幸运的是,几乎每一个人都从自己家里带了吃的东西——这其实也是上面不给我们提供食物的原因。
  火车再次向东开去,霍尔斯几次想和我聊聊天,但是他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我本想把葆拉的事告诉他,但是又担心他会把这当作一个笑话。我们在晚上抵达了克罗斯滕,被命令下车,并在一辆炊事车旁站好队,炊事车里面的麦片粥散发出一种难闻的味道。当我们吃完饭后,我们都走到机车头的储水箱那,用里面的水把自己的饭盒洗干净并喝了些水。
  然后我们登上了一列开往俄国的火车。这列火车的条件和我们刚才坐的没什么区别。我们再次开始了向东的旅程。火车昼夜兼程地开往前线,不到三天的时间,我们几乎开到前线了。现在在俄国南部的前线已经从克莱门楚移到别处,但是我们在哈尔科夫的情况还没有太大变化。终于到了罗姆尼,我们从火车上被带到了食堂,在那里领到了食物和饮料。紧接着我们被宪兵按照部队编制喊了出来。外面天气非常炎热,我们都希望能够睡上一觉。许多闲散的俄国人正在看着我们,好像我们这里在上演马戏一样。当叫到我们的部队编制时,被命令去跟上一辆挎斗摩托。我们被带到了这个镇子的边缘。那个骑摩托的浑蛋命令我们跑步走。我们背着沉重的背包,在灼热的太阳下跑了起来,跑到目的地时,都快喘不上气了。
  那个上校从他的摩托上下来,喊了其他几个军官,把我们的行军命令分发给了这几个军官,然后我们就分成了几个组向新营地出发了。因为带领我们的军官也刚刚休假回来,所以没有人急着回到前线,我们在到达大德意志师营地之前休息了许多次。营地的位置位于离罗姆尼大约30公里的地方,离别尔戈罗德大约有160公里。
  在这个精锐师的训练营里(只有精锐师才可以有自己的名称),每个人都必须要流血和流汗才可以完成训练。3个星期的残酷训练之后,你要么因为崩溃而住院,要么就被编入师里开赴前线。
  我们在森林中砍出的一条路上行进着,整齐地迈着步伐,大声唱着那首《第十重天》的歌,我们可以看到营地入口上方的那几个白底黑体的大字:我们生下来就是为了迎接死亡。
  我想任何人经过这个门的时候都会感到一种恐惧。走下去一会儿我们又看到另一块标记,上面写着:服务是我的职责。
  我们的长官们带领着我们迈着完美的步伐走向院落的右边,然后他们命令我们停下来。一个高大的少校走向我们,他旁边还跟着两个军士长。
  我们的领队大声喊着:“立正!”
  那个高大的军官向我们缓缓地,但是非常坚毅地敬了一个礼。然后他在我们面前来回走了几遍,看着我们每一个人。他的个头比我们每个人都至少高出一个脑袋,甚至连霍尔斯在他面前也显得矮小。当他已经用自己的目光让大家都感到惧怕的时候,才和那两个军士长站到了一起。
  他用一种掷地有声的声音向我们说道:“早上好,先生们。我可以从你们的眼睛看出你们对于这次休假非常满意,我也很高兴看到这点。”
  他的声音甚至能让飞鸟都停下来。
   “但是,到了明天,你们就必须思考你们所要努力完成的工作了。”
  此时一个浑身灰土的连队行军到了营地门口,为了不打搅少校的讲话,他们停了下来。
  少校提高了声音接着说道:“明天开始的训练是专门为你们准备的,这个训练将把你们变成世界上最优秀的士兵。军士长,明天早上日出的时候让大家集合。”
  军士长回答道:“明白,少校先生。”
  少校说:“晚安,先生们。”
  他说完就转身准备走,但又改变了主意。他用一个手指示意那些站在门口的士兵进来。这些士兵光着上身,满身灰土,看起来和我们差不多一样脏。少校用一个微微的手势拦住了他们,又接着说:“这是我们的一些新朋友,现在请你们彼此敬礼。”
  那个300人的连队,虽然他们的面容显露着疲倦,但还是向右转了一半向我们敬礼,并大声喊道:“谢谢你们加入我们的队伍,同志们!”
  我们也举起右手向他们致敬。现在少校已经走开,他看起来对自己的指挥很满意。当他一离开,那两个军士长便像疯子一样把我们赶到了营房里。他们喊道:“现在你们有4分钟放好自己的东西并立正站好。”
  我们现在已经双脚并拢站在了高低床的旁边。带领我们的军官看起来也有一些害怕,他开始在这两个军士长的目光下点起名来。那两个军士长后来还要求我们要保持干净和纪律。他们建议我们睡觉,说尽管现在睡觉还有些早,但是我们明天的训练需要我们使出所有的气力。我知道在德国军队的术语中,这意味着明天的训练是异常严格的体能考验。训练中所提及的“疲劳”一词与在战场上的“疲劳”的含义相去甚远。这里的疲劳是指能够让一个壮硕的人在几天的训练中减掉5公斤重量的疲劳。当两个军士长离开时,他们把门重重地关上,我们大家都困惑地看着彼此。
   “看来这里的生活不会轻松。”睡在我下铺的霍尔斯说道。
  有人说:“天哪!你看到那个少校没有?他是我看到过的最高的人,我担心他哪天会一脚踩在我的背上。”
  我们看到刚才那支部队正穿着迷彩服离开营地,也许他们是去进行夜间训练。
  我对霍尔斯说:“劳驾,霍尔斯,我现在需要写一封信,我想趁现在天还亮的时候写完。”
  刚才军士长已经告诉我们不能在熄灯后使用蜡烛,除非是紧急情况。
  霍尔斯说:“你写吧,我不会打搅你的。”
  我于是匆匆拿出一张纸来,写道:“我最亲爱的……”
  我在信中描述了我们一路的行程和最终到达的营地。
  我又写道:“我现在很好,葆拉,我只是在不停地想你,这里一切都很安静。我想念着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分钟,我是多么想回到你那里啊。深深爱你的。”
  当天刚刚亮时,我们的宿舍门便被一脚踢开了。一个军士长正用力吹着哨子,尖利的哨音几乎让大家从床上跳起来。
  他吼道:“现在每个人有30秒时间跑到水槽那里,然后每个人脱掉上衣到营房外面准备体能训练。”
  我们150个人脱得赤条条的跑向了营房另一边的水槽。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借着半明的天色看到了另一批士兵正在另一个军士长的率领下上下跳跃着。
  我们迅速地洗漱完毕并列队站到了营房的前面。幸运地在七月的时候来到这里训练,这样我们就不会挨冻了。军士长选了一个我们里面的人负责让大家开始热身训练直到他回来。我们必须要向各个方向伸伸自己的手臂,用手指去触摸自己的脚尖,然后又向左向右地用力扭腰,然后又再做一遍。
  军士长离开时说:“现在继续,别停下来。”
  我们像这样不停做了15分钟。当军士长回来命令我们停下来的时候,我们的头都有些眩晕了。
  军士长喊道:“你们现在有45秒钟以战斗队列站好。现在开始!”
  在45秒钟之后,我们150个人顶着钢盔跑了回来站在了军旗的下面,所有人的脉搏都跳到了最快的速度。就是在此时我们知道了芬克少校和他的可怕的训练方法。他现在戴着自己的勋带,手臂间夹着一根鞭子。
  军士长命令道:“立正!”
  少校停在了一个恰当的距离,他缓缓地转过身子向军旗敬了礼,我们也跟着他敬了礼。
  他用一种平静的声音说道:“稍息。”然后就走向了我们。
  他说:“军士长,今天你将陪同我们。为了表示对这批新来部队的敬意,我将亲自负责训练他们。”
  他看了看地面,现在太阳已经升了上来了。然后他突然抬起了自己的脑袋说:“立正!”
  我们迅速地立正。
  他用一种温和的口吻说道:“很好。”然后走向了站在第一排的人。他开口说道:“先生们,我感到你们来到陆军似乎太仓促了一些。你们也许没有意识到像我们这样的专业部队和你们以前所在的后勤部队相比是非常不一样的。你们这里没有一个人能够胜任我们部队所要从事的任务。我希望我是错的,你们可以在训练中证明给我看,最好不要到送你们去纪律营 [ 译者注:惩罚犯错误军人的连队。 ] 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的错误。”
  我们全神贯注地听着芬克少校讲,头脑里一片空白。
  他接着说道:“你们所要从事的训练会需要你们尽最大的努力,仅仅是保持高昂的士气和知道如何使用武器是远远不够的。你们必须要具备超人的勇敢和毅力。我们大德意志师在帝国的战报上常常有自己的位置,这个荣誉是得之不易的。为了配得上这个荣誉,我们需要真正的男子汉,而不是你们现在这个可怜样。我必须要警告你们,在这里,一些的训练都是异常艰苦的,这里没有怜悯,每个人都需要有迅捷的反应。”
  我们不知道要如何去理解少校的这番话。
  他喊道:“立正!现在都趴在地上,全身!”我们都立刻趴在了沙土上。然后少校走了上来,他像一个走在沙滩上的人一样踩在我们身上,一边这样走,一边对我们说着话。他的体重至少有100公斤。他的皮靴踩着我们的身体,有时踩在某个人的背上或是手上和屁股上。
  他说道:“今天,我们将会带你们去野外走一走,到那里我会评判你们的能力的。”
  他把我们分成了两组:一组100人,另一组50人。
  他对50人的组说道:“今天,先生们,你们享有了成为假想受伤士兵的特权。明天会轮到你们照顾自己的战友。现在伤员组躺在地上!”
  然后他转向我们说:“两人一组,过来抬起伤员!”
  霍尔斯和我抬起了一个故意龇牙咧嘴的家伙,他至少有80公斤。芬克少校带着我们走向了训练营的门口。我们一直走到了一个离营地大约有一公里的小山包那里。我们感到自己的手在重压之下快断了,而我们抬着的那个家伙则已经适应了这个局面。当我们抬着他走上小山顶的时候,又不得不艰难地从小山的另一边走下去。我们用力蹬着山坡,这时天气已经变热了,我们已是汗流浃背。经常有士兵不得不松开自己的手,他们所抬的那个人随即滑落到了地上。只要这种情况发生,芬克少校马上就解散这组人,然后他们每个人必须要背上一个人。
  我向霍尔斯说道:“霍尔斯,我的手腕再也撑不住了,我必须要松手了。”
  霍尔斯说:“你疯了。你不能这样,你愿意一个人拖着这个家伙吗?”
  我回答说:“我知道,霍尔斯。但是我真的没办法了。”
  这时少校喊着:“大家加油,快!快!”
  我们现在可以听到我们后面士兵粗重的喘息声。军士长正在用一连串暴虐的言语催促着他们。远比我强壮的霍尔斯现在紧咬着牙关,扭曲的脸上满是汗水。
  那个我们抬着的家伙开口说道:“抱歉,小伙子们。我其实很愿意走这段路,如果他们允许我的话。”
  我们趔趄地走到了下一个小山包那里,使出了吃奶的气力才爬了上去。有些士兵已经远远地落在了我们后面。少校一直盯着我们。我们每走一步都希望听到停下来的命令,但是我们还是没有听到。我的手已经由于血液循环受阻而完全失去血色了。
  我说道:“霍尔斯,我受不了了,松手吧。”
  霍尔斯依旧咬紧牙关,一言不发。我的手早已又酸又疼。在我们周围到处都是跌跌撞撞背着“伤员”的士兵们,芬克少校已经把这些松了手的人重新组织成一个两两一组的小组,接着就轮到了我们。
  我已经松开了,正在摇着自己酸胀无力的手,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少校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被命令背起一个比我还要重的家伙。但是姿势的转变让我觉得好受了一些。虽然我的脑袋已经晕乎乎的,但是依旧能够前进。
  这个折磨延续了将近一个小时,到结束的时候,我们所有人都快累得失去知觉了。终于,芬克少校决定让我们进入到下面一个训练内容。
  芬克少校说道:“既然大家看起来都很累了,我要布置给你们一个匍匐的训练内容。现在想象一下在那边的山上有一个布尔什维克的抵抗据点。”
  他边说边指着800米以外的一个小山包。
  他接着说道:“还有,现在想象你们必须要夺取这座山,但是你们无法站着走到那里,那些布尔什维克们的任务就是将你们打倒在地上。所以,你们必须要紧紧地贴在地面上,并向你们的目标爬过去。我现在要走在你们前面,并向你们开火,明白了吗?”
  我们愕然地望着他。但是他已经拿起步枪转身离开了我们。他走向小山的几分钟里,我们大家都抓住这个机会喘息了一会儿——这是我们这3周训练里唯一的一次喘息机会。我们死死地盯着远处的少校的身影。他现在已经走到了自己的位置,我们都屏住呼吸想听清他的命令。
  随着军士长的命令,我们扑倒在地上,并开始匍匐前进。我们一点点地接近了那个石头小山。霍尔斯在我的左边。我们匍匐前进了大约五分之四的路程后,看到少校的身影出现在了小山顶上。他立刻向我们这边开枪了。我们迟疑了片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军士长的哨音正在命令我们继续往前行。
  少校的子弹不停地从我们头顶飞过,一直到我们到达了目的地。但是这样的训练并不是没有危险的。在3周的训练里,我们掩埋了四个自己的战友,他们都是在训练中意外牺牲的。还有大约20个人受了伤,有的人是由于爬过铁丝网阵时被划出了一个大口子,有些人则被子弹或是弹片打中,还有的人则是被训练用的坦克压断了手或脚。我们在进行穿越河面训练的过程中还救出了两个几乎淹死的战友,他们失足从狭窄的铁路枕木做的独木桥上掉了下来。
  此后我们又被命令进行没完没了的行军。一天,当我们在一片沼泽地带边缘走了几个小时后,在沼泽另一边的另一支部队突然向我们开起枪来,我们所有人都立刻死死地贴到了地上。我们还在一片精心设计的训练场进行了手榴弹的训练。我们也进行了刺刀的练习。忍耐力的训练内容是最多的,例如,有一次训练是在一个废旧的狭窄管道里进行的。这个管道由两节成直角的煤气管组成,那些爬在中间的家伙必须要经受恐惧的考验。除这些以外,我们还有数不过来的其他训练课目,其中还包括了那个臭名昭著的“换岗”训练。这项课目几乎在整个训练中就没有停过,我们都必须连续接受36个小时的训练,训练期间只能休息3次,每次半个小时。在这些休息期间我们可以吃饭。这个训练段结束后,我们还必须要整齐地列好队才可以回营房休息8个小时。接着又是一个36个小时。在我们睡觉的时有时候会有紧急集合,我们必须在外面迅速地全副武装站好。这个训练开始时的前几天,所有人都疲惫得不愿和别人说话。有时候某个家伙会突然因为休克而倒下,而我们其他人则必须帮他重新站起来,不管你是打他耳光或是用凉水浇醒他。
  有时候我们队里有人由于体力透支而在回到营房的路上必须被两个人架着才行。原则上我们训练完后在离营房500米的地方集合,然后唱着歌回到营房,似乎我们刚刚愉快地郊游回来一样。但有些晚上,大家都已经筋疲力尽,虽然知道也许会面临进入纪律营或是其他的惩罚措施,但是我们已经无力完成这项任务了。军士长只好看着大家像梦游者一样走过旗杆,回到了营房。我们大家就这样全副武装地倒在床上睡了过去。但是我们在F训练营的计划没有受到一丝影响。芬克少校完全不管大家已经筋疲力尽,依旧按照自己的训练计划进行着,任何恳求怜悯的努力都是徒劳的。
  现在正值俄国炎热的夏季,然后冬天就会随着夏天的结束接踵而至,这里几乎感觉不到春天或是秋天的存在。天上时不时会下起倾盆大雨,我们的肩膀常常由于穿着透湿的军服而被武装带磨破,而且经常被军官们拳打脚踢和用鞭打。饭盒里装的常常是一些淡涩无味的稀糊糊。我们都担心可能因为自己的失误而被送到纪律营或是最后死在训练里面。我们现在的头脑里已是一片木然。我收到了葆拉寄给我的两封来信,但是我沉重酸涩的眼睛此刻已经无法弄明白信的意思了。
  在离我们3000公里外的欧洲西部,人们常常抱怨在巴黎的某个小酒馆里无法找到可以喝的东西。这些“苦难的”抱怨至今还让我感到想笑。
  在整个战争中,德国所犯的最大错误之一就是对待自己的士兵连囚犯都不如。
  现在开始了反坦克的防御训练,我们被命令在最短的时间内挖出一个单兵掩体。我们毫不困难地挖了一个半米宽,1米深,长达150米的战壕。我们按照命令成密集队列站到战壕里面,并被告知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可以从战壕里离开。接着四五辆马克-3型坦克向我们冲了过来。这些庞然大物开到了我们的战壕顶上,它们的履带离我们的头顶只有几厘米距离,几乎所有人都大声地喊叫起来。直到今天,当我看到一辆推土机时,它的履带总是让我联想到这些让我们战栗的训练。我们也被训练使用反坦克火箭筒,还有就是如何使用磁性地雷来消灭坦克。反坦克手必须要在一个预先挖好的洞里面藏好,一直等到坦克离你很近的时候,反坦克手就迅速地跃出,将磁性地雷放在坦克的车身和炮塔的连接部位。我们只能在坦克离我们只有5米的时候才可以从洞里跃出,必须飞速跑向坦克,抓住坦克后面的牵引钩,用力使自己跳上引擎盖,然后把地雷放在炮塔和车体的结合部,再从坦克的右后侧跳下,顺势在地上打一个滚。谢天谢地,从来没有坦克从我的正面开来。林森现在已经从二等兵提升到了军士长,部分原因是他在这个训练中表现勇敢。他敏捷的动作让一切电影里的特技相形见绌,但是他的自信也部分地导致了一年半后他的悲惨结局。
  我们的营地院子里面有一个特别的小木屋。这个木屋是为那些在训练中无组织无纪律的人准备的。在那个小屋的屋顶下有一些被当作板凳的空木箱。我们把这间小木屋称作“狗窝”。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有谁在里面,但是我听说了许多关于这个小屋的故事。在我们的F营地,被关到这个小屋的士兵必须要在里面呆36个小时——和大家的连续训练时间一样。但是他们在这个小屋里是被锁链锁起来的,手被锁在一个粗大的木桩上。8小时休息时间也必须以这个姿势度过。然后有人用一个大汤盘装着一些汤放到他们面前,由于他们的手被牢牢绑在后面,所以他们在短暂的吃饭时间里必须要像狗一样舔着汤盘。往往一个倒霉的家伙在这个地方待上两个训练时间段后(即72个小时),他就会因为无法好好休息而休克过去,这样反倒让他解脱了。他最后往往会被送往医院。我听到了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故事:有个名叫纳塔克的士兵被关在这里6次,无论军官们如何殴打和威胁他,他都拒绝参加规定的训练,结果有一天,他们拖着这个奄奄一息的家伙到了一棵大树下开枪打死了他。
  每个人都说:“那个小屋里的人的结局就是这样,你们可别到那儿去哦。”
  所以大家无论如何痛苦,每个人都咬牙坚持训练。
  让我惊讶的是:尽管我们大家都认为自己一无是处、极度差劲,难以成为一个优秀士兵。我们依旧拼命地努力着能够在训练中干得越来越出色。但是芬克少校有自己对于“出色”的定义——那就是献出你自己的生命。
  到了7月中旬,我们离别尔戈罗德战役开始只有几天时间了,训练营的司令官芬克少校现在召集大家举行了宣誓加入德国陆军的露天仪式。我们要在一个插满旌旗的台子前宣誓将自己献给元首的事业,台子上坐着训练营的军官们。我们每一个人都必须单独走到台前立正,然后用一个响亮的声音宣誓道:“我宣誓效忠德意志和元首,直至胜利或死亡。”
  然后我们就加入到那些已经完成了这个仪式的其他士兵的行列,胸中充满了激情,准备像那些中世纪耶路撒冷的十字军战士一样来和这些信奉无神论的布尔什维克们战斗。
  对于只有一半德国血统的我而言,这个仪式有着更为特别的意义。虽然我们经历了种种的艰难困苦,但是我现在很高兴地感到自己已经被接受成为了一个德国人,我已经成为一个配得上佩戴德国陆军最精锐部队标志的士兵了。
  接着一个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了,芬克少校为我们每个人都倒上了一杯上好的葡萄酒,他举起自己的酒杯和大家一同说道:“胜利万岁!”然后他走到我们的队列中来和大家一一握手,向每个人表示感谢并表示他对我们的训练表现非常满意。他向我们说他非常高兴将我们这一批优秀的士兵送到大德意志师里。此时我真的不知道是否我们能够算作是优秀的士兵,但毫无疑问的是我们都经历了极其艰苦的训练。我们每个人体重都掉了好几公斤,深陷的眼窝和消瘦的面颊就是无声的证明。但是这些也是我们预料中的事情。在离开营地之前,我们被批准好好休息了两天。在离开营地的时候,几乎没有人喜欢芬克少校。但是我们每个人都梦想着有一天能够像芬克少校那样威风凛凛地成为一个士兵们所仰视的军官。
     
第六章 别尔戈罗德[注]
盖伊·萨杰 [法国]
[出自《被遗忘的士兵——一个德国士兵的苏德战争回忆录》] 1967
  在1943年夏天一个炎热的夜晚,我们再次被部署到了前线。别尔戈罗德刚刚被俄国人夺回,俄国人的前沿阵地甚至延伸进了我们的阵地。从别尔戈罗德到哈尔科夫和库尔斯克的前线目前总的来说还算安静。自从我们从库尔斯克撤退后,与苏军的作战就从来没有停止过一刻,血腥的战斗让双方的士兵都已经筋疲力尽了。在9月的战役打响之前,俄国人现在正在休整、喘息并掩埋着自己难以计数的阵亡士兵。在斯拉文斯克的浴血厮杀后,哈尔科夫现在牢牢地控制在我们的手上,苏军在南线的突破已经被我们阻止在了克莱门楚(Kremenchug)。
  俄国人已经恢复了一定的元气,他们迫使德军和罗马尼亚部队撤出了高加索地区和卡尔马科平原。苏军也迫使我们从顿涅茨地区撤出。但是局势也并非完全在他们掌控之中,我们的反攻常常击溃他们疯狂的进攻。别尔戈罗德、哈尔科夫和斯大林诺都是我们反攻胜利的见证。在即将到来的夺回别尔戈罗德的战役中,将有6万名德军士兵被投入进攻,我就是他们其中的一员。
  由1万8千名士兵组成的党卫军希特勒青年师刚从位于德国西里西亚的训练营来到这里接受这场敌众我寡的战火的“洗礼”,在后来的别尔戈罗德战役中,该师三分之一的士兵在战斗中阵亡。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他们排着整齐的队列,士气高昂地开赴前线的情景。青年师的一些连队扛着绣着金色大字的军旗,军旗上写着:“年轻的雄狮”或者“世界属于我们”。陆续到达的部队包括机枪排、步兵旅和满载重装备的摩托化旅。别尔戈罗德附近广袤的平原上布满了德国士兵,在接下来的三四天中,还会有更多的部队加入我们之中。
  现在一切都安静了下来,我们的每个连队都被带到了准确的集合地点。我们再一次谈到了即将要到来的苏军进攻。实际上,我们每天的训练就是如何防御苏军的进攻。像过去一样,除了训练外还被分派了不少的杂事。天气变得越来越干热了,乌克兰大平原上那些小丘上的土已经不能被枯黄杂草所固定住,从这些小丘上不时刮来一阵阵的尘土。
  到了晚上,大家坐在篝火边上唱歌和聊天。前线离我们这里有20多公里远,所以在这里允许生火。现在终于有足够的时间给我的葆拉写信了,我无时不在思念着她。
  一天下午,我们被命令集合去领取弹药。
  每个人都拿了120发子弹和4颗手榴弹。我们每10个人组成一个战斗小组:9个士兵,一个军士长。霍尔斯是我们这个小组里两个机枪手中的一个。每挺机枪都有两个人负责,其中一人负责装弹。小组里面只有3个人拿步枪,我就是其中的一个。小组里还有两个掷弹手,他们都带着冲锋枪并背着一大包的手榴弹,最后还有我们的军士长。我们在一片肃静之中被带到了一个紧贴着前线的防御阵地里。一支属于大德意志师的装甲部队就在我们的旁边停着。我看到装甲部队里有着巨大的虎式坦克和被拖车拖着的榴弹炮,榴弹炮上插满了人工或是天然的树叶。我们经过放在建筑物前面的一张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一个胖胖的部队秘书,他写下了我们的身份号。在不远处的另一张桌子前,一个装甲部队的上尉正在与几个坦克车长和其他的军官研究一张地图。突然在森林的边上我看到了一大片通向前线的通讯壕。我们都冒出了同一个念头,现在终于轮到我们了。在我们周围,其他的部队已经就位了。
  我们现在是5连的一部分。我们连沿着战壕一直走到了树林的边上。那些工兵一定为砍断这些巨大的树根费了不少气力。在每一个地方,士兵们都在继续加固和加深自己的掩体。现在已经到了下午6点了,炎热开始慢慢退却了。
  我们沿着战壕走到了树林外面,穿过了一片长着树木的小山丘,那里一个正在看地图的军官为我们指了路。我们沿着右边的战壕走去。士兵们在战壕里拥挤着寻找着自己的阵地。我们终于到了一个到处是希特勒青年师士兵的掩体里。
  我们的军官向我们喊道:“停下来!你们现在就在这里,然后军士长会告诉你们各自的位置在哪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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