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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目漱石-三四郎

_5 夏目漱石(日)
这个奇妙的字眼。他对选用这样的词十分满意。不仅如此,他自己甚至将来也想当
一名评论家。看到那副死人相之后,他便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三四郎环顾了屋角的书桌,桌前的椅子,椅子旁的书橱以及书橱里排列整齐的
洋装书籍,觉得这间宁静的书斋的主人,同那位评论家一样平安而幸福。——研究
光压总不至于把一个女人轧死。主人的妹妹病了,但这并非当哥哥制造的,而是自
己染上的。三四郎一件件随意想象着,不觉已到十一点钟。开往中野的电车没有了。
他又一阵不安起来,莫非病情危急,不回来了吗?正在这时,野野宫君打来了电报,
说妹妹平安无事,他明晨即回。
三四郎安心上床睡了,但却做了一个可怕的恶梦——那个卧轨身死的女人,原
来同野野宫君有联系,他知道此事不回家了,为了使三四郎放心才拍来了电报。他
说的妹妹平安无事是假造的。今夜当发生这起车祸时,他的妹妹也同时死了。而且,
这个妹妹就是三四郎在池畔遇到的那个女子。……
第二天,三四郎破例起得很早。
他打量着睡不习惯的床铺,吸了一支香烟。昨夜的事一切都象梦境,他走到回
廊上,仰望着低低的套廊外面的天空。今天是个好天气,眼前的世界变得一派明朗。
吃过饭喝了杯茶,端把椅子坐在套廊上读报,这时,野野宫君如期地回来了。
“听说昨夜火车在这里轧死了人。”看来野野宫君在车站就听说了。三四郎将
自己亲眼看到的情景全都告诉了他。
“这事很少见,难得碰到一次,我要在家就好了。尸体已经入殆了吗?现在去
也看不到了吧?”
“已经不行了。”三四郎回答了一句,他对野野宫君的平静态度感到惊讶。三
四郎断定,他的这种麻木的神经,完全是昼夜之差所造成的。三四郎根本没有意识
到,测试光压的人的癖性,即使碰到这样的场合也是一如往常,决不动情的。也许
还因为他年轻吧。
三四郎转换了话题,询问病人的状况。野野宫君说,果然未出自己所料,病人
没有什么变化,只因五、六天以来未曾去探望,妹妹有些不满意,心情寂寥之余硬
把哥哥诓了去。她很生气,说今天星期日,不去看一下也太无情意了。野野宫君骂
妹妹是傻瓜,他好象把妹妹真的看成傻瓜了。说这样忙,还要浪费人家宝贵的时间,
直是太愚蠢。三四郎却不明白他的意思,妹妹既然特地打来电报,想见哥哥一面,
趁着星期日花上一两个晚上陪陪她,又有什么可惜的呢?按道理说,同妹妹见面的
时间是应该花的,钻在地窖内测试光线所度过的岁月,那才是脱离人生的无聊生涯
哩。自己要是野野宫君,为了这样的妹妹而妨碍了自己的学业反而会感到高兴。想
到这里,三四郎才忘掉了那个轧死的女子。
野野宫君说他昨夜没睡好,所以头脑昏沉,有些支持不住了。他又说,幸好今
天下午要到早稻田的学校去,大学里不上课,所以想好好睡一个上午。
“昨天很晚才睡吧?”三四郎问道。
野野宫君说,因为高中时代的老师广田先生前来探望妹妹,大家谈着谈着,末
班电车巳过,只得在那里住了一宿。本来想住到广田家里,可妹妹不答应,非留他
住在医院里不可。因为地方狭窄,苦苦熬了一夜,始终未能睡安稳。妹妹真是个蠢
人。说着他又骂起妹妹来。三四郎觉得可笑,想为那个妹妹申辩几句,但又不好开
口,只得作罢。
三四郎又转而问起广田先生,这位先生的名字在他耳里已经听到三、四回了。
他曾经暗暗把广田先生的名字加在“水蜜桃先生”和“青木堂先生”的头上。他曾
以为那个在校门内被烈马所困,遭到喜多理发店的职工讥笑的是广田先生。现在一
问,遭烈马所困的果然是广田先生。那么水蜜桃也肯定是广田先生了,不过细想起
来,总有些勉强。
回来的时候,野野宫君托他顺路把一件夹袄于午前送到医院去。三四郎格外高
兴。
三四郎戴着簇新的方角帽,能够戴着这样的帽子跑医院实在有些得意。他兴高
采烈地走出了野野宫的家门。
从茶之水车站下了电车,立即换乘一辆人力车。三四郎此时的举动,一反往常。
他威风凛凛地进了大红门,这时法文专业的铃声响了。平时这正是拿着笔记本和墨
水瓶走入八号教室的时候。三四郎觉得少听一两堂课又算得了什么,于是径直乘车
到青山医院内科的大门口。
三四郎在别人的指点下由大门向里走,从第二个拐角向右转,走到尽头再向左
拐,果然,看到东面有一个房间。门口挂着黑色的牌子,上面用拼音字母写着“野
野宫良子”。三四郎念了念这个名字,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这个乡下青年没有想起
来要敲门,只是想,住在这里的就是野野宫君的妹妹,一个名叫良子的女人。
三四郎站着思索了一阵子,他想打开门瞧瞧她的脸,又怕见了会使人失望。三
四郎觉得自己头脑中那女子的面庞,总也不象野野宫宗八,他感到困惑不安。
身后响起了草鞋的声音,一个护士走过来了。三四郎硬着头皮把门推开一半,
正好同室内那女子打了照面。(他的一只手仍然握着门把手。)
大眼睛,细鼻梁,薄嘴唇,前额宽阔,下巴额尖尖的,这女子就是这副长相。
然而她那脸上一闪而过的表情,对三四郎来说,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苍白的
前额,浓密的黑发自然下垂,披到了肩上。朝阳透过东面窗户,从她的后边照射过
来,头发和日光相接处呈现出昏紫色,象背着—轮活灵活现的月晕,而脸部和前额
却黑糊糊的,暗淡而苍白。中间嵌着一双毫无神采的眼睛。高空的云朵不愿流动,
而又不得不动时,便横斜着飘过去。——那女子看着三四郎时,就是用的这副眼神。
三四郎从这副表情里,发现了一种倦怠的忧郁和无法掩饰的快活相统一的东西。
这种统一体对三四郎来说,是最尊贵的人生的一瞬,也是一大发现。三四郎握着门
把手,半个脸孔伸进房里,他完全沉浸在这一刹那的感受中了。
“请进。”
女子好象正在等着他的到来。她的语调十分安详,这在初次见面的女子身上是
很难找到的。只有天真无邪的儿童或者接触过各种男孩子的女人,才会有这样的口
气。她的语调不同于亲昵,但有着一见如故的意味。女子翕动着不算丰腆的面颊淡
淡一笑,苍白的神色里流露出几分温柔的亲近感。三四郎的双脚不由地跨进了屋子。
当时,这位青年的头脑里闪现出远在故乡的母亲的面影。
三四郎绕到门后,向对面望去,一位五十多岁的妇女正向他打招呼。看样子,
这妇女在三四郎尚未走进屋子之前,就离开座位站起来等着他了。
“是小川先生吗?”对方问道。她的面孔很象野野宫君,也很象这位姑娘。不
过也仅仅是相象罢了。
“请。”她接过包裹,道了谢,请客人坐到椅子上,自己随后绕到了床的另一
边。
三四郎看到床上铺着洁白的单子,盖被也是一色雪白。这被子有一半斜着卷起,
为了避开厚厚的另一头,女子特地靠着窗户坐着,双脚够不到地面。她手里拿着编
针,毛线球滚到了床下,一根长长的红线从她手里拖下来。三四郎本想替她把毛线
球拾起,但发现这女子的心思全然不在毛线上,只好作罢。
这位母亲面朝着三四郎一个劲儿道谢,说道:
“百忙之中,昨夜有劳你啦。”
三四郎回说:
“不客气,反正闲着没事干。”两个人交谈时,良子沉默不语,刚一停下来,
她突然问道:
“昨夜轧死的那个人,您看到了吗?”
三四郎发现屋角放着报纸,便说了声“嗯”。
“挺怕人的吧?”良子说着,微微偏着头望了三四郎一眼。这女子脖颈长长的,
和哥哥一样。三四郎没有回答“怕人”还是“不怕人”,只是望着那女子弯曲的颈
项。这问题有一半显得太单纯了,以至使人难于回答,而另一半又忘记回答了。女
子看来有所觉察,立即直起了脑袋,那白皙的面颊深处,泛起浅浅的红晕。三四郎
想到自己应该回去了。
三四郎告辞走出屋子,来到大门口,向对面一望,只见长廊的尽头呈现四角形,
外面的绿荫清晰明丽地映着入口。那里正站着池畔遇到的女子。三四郎猛地一惊,
脚步顿时慌乱了。当时,那女子犹如置身于空气画布中的一个暗影。她向前跨了一
步,三四郎也身不由己地向前走去,两人互相靠近了,命运使得双方必须在这条长
廊上交肩而过。这时,女子突然转过头去。外面明净的空气里,浮动着一派初秋的
绿意。顺着女子回头看的方向望去,那四角形的尽头没有出现什么东西,也没有什
么在等待她回首一望。这当儿,女子的姿态和服饰映进了三四郎的头脑。
和服不知叫什么颜色,好象同池畔相遇时穿的一样。三四郎还记得,那时候常
绿树浓密的影子映在大学的水池里。衣服上有着鲜艳的条纹,上下贯通一气,而且
弯曲成波浪形,时离时合。忽而重叠成一根粗粗的纹路,忽而又分离为两根细线。
上身的衣纹虽然有些不规则,却也不算紊乱。三分之一处束着一条宽大的腰带。带
子呈现暖黄色,给人一种柔和的感觉。
当她转过头去的时候,右肩向后偏斜,左手向前伸出腰际,手里拈着方帕,露
在手指外头的那部分蓬松地张开着,大概是绢织的吧。下半身仍保持着端正的姿势。
女子不久又转回头来,低眉向三四郎走近两步,突然微微地抬起头,瞥了瞥面
前的男人。一双修长的双眼皮,眼神显得十分沉静,在惹人注目的浓眉下闪闪发亮。
同时露出一口漂亮的牙齿。在三四郎眼里,这牙齿同她面容形成难忘的对照。
今天女子的脸上略略施了一层白粉,然而没有掩盖本来的风韵,细嫩的肌肤光
艳动人。为了抵挡强烈的阳光,再敷上极薄的白粉,而不显得炫人眼目。
面额和下颚的肌肉紧绷绷的,筋骨上面并不显得臃肿,因而整个脸型非常柔和。
这种柔和似乎并非来自肌肉,而是来自筋骨本身。这样的脸型具有很强的纵深感。
女子弯了弯腰,三四郎为接受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的礼仪感到吃惊,不,他也许
是为女子优美的姿势而惊讶。她那腰部以上的肢体,宛若轻柔的纸张随风飘落在他
的面前,而且那样迅疾,当弯到一定程度时,又很轻快地停住了。显然,这不是硬
性学到的一手。
“请问……”声音从洁白的齿缝发出,语调急迫,但明朗而清晰。好比是在盛
夏的当儿,向人询问椎树是否结了果实。这当然是明知故问。不过三四郎却无暇考
虑到这一点。
“唔,”他站住了。
“十五号房间在哪儿呀?”
十五号正是三四郎刚刚去过的房间。
“野野宫君小姐的房间吧?”
这回是女子“唔”了一声。
“野野宫小姐的房间嘛,拐过那个墙角,走到底再向左一转,右面第二个门就
是。”
“从那个墙角……”女子边说边用纤细的手指指着前面。
“哎,就是前边那个墙角。”
“实在感谢。”
女子走过去了,三四郎站在那儿目送着她的背影。女子走到墙角,正要绕过去
时,突然回过头来。三四郎面红耳赤,十分狼狈。女子微微一笑,脸上的神情似乎
在问:是这里吗?三四郎不由地点点头。于是,女子的身影转向右侧,消失在白粉
墙里了。
三四郎大步流星地走出大门,心想,她大概错把自己当作医科大学的学生,才
来打听病房的吧。走出五、六步远,他突然意识到,女子向自己打听十五号房间时,
应该为她引路,再陪她到良子的病房里走一趟才是。想到这里感到很是后悔。
三四郎眼下再没有勇气折返回去了,他不得已又向前走了五、六步,猛然停住
了脚。三四郎的脑海里浮现着那女子头上扎的彩带。那彩带的颜色,质地同野野宫
君在兼安杂货店买的一模一样。想到这里,三四郎的脚步蓦地沉重起来。当他由图
书馆旁边一步步挪向大门口的时候,不知从哪里突然传来与次郎的声音。
“喂,怎么缺课啦?今天讲的是意大利人如何吃通心面哪。”他说罢跑过来拍
拍三四郎的肩膀。
两人一同走了一段路,来到校门口时,三四郎问道:
“你说,这时节还兴不兴扎彩带,不是天热时才扎吗?”
与次郎哈哈大笑起来。
“你可去问问某某教授,他可是个万事通啊。”与次郎根本没有兴趣。
两人走到大门口,三四郎申明今天身体不适,所以不到学校去了。与次郎觉得
和三四郎白白走了一程,他默默无言地回教室去了。

三四郎心神不定,听起课来,声音显得很远,稍不留意,常把关键的部分漏记。
甚至觉得耳朵是从别人那里租借来的一般。三四郎无聊已极,没办法,只得去对与
次郎说,近来的课程毫无意思。而与次郎总是给他这样的回答:
“上课本没有什么意思,你是乡下人,以为很快就能干出伟大的事业,才耐着
性子听到今天的吗?真是愚蠢至极!他们讲的课亘古以来就是这个样子。现在你才
觉得失望,有什么办法!”
“也许不见得吧……”三四郎加以辩解。
与次郎滔滔不绝,三四郎却拙口笨舌,两人很不协调,实在叫人觉得好笑。
这种相同的讨论进行过两三回,不知不觉地又过了半个月时光。三四郎惭渐感
到耳朵不象是借来的了。这回,与次郎倒向三四郎提出了批评:
“你的面容甚是奇怪,这模样说明你对生活是多么倦怠,简直是一副世纪末的
表情。”
“也许不见得吧……”
三四郎对与次郎的批评依然这样辩解着。三四郎没有接触过人为制造的气氛,
以至于使他听到“世纪末”这个词儿也会感到高兴。他和某些社会现象不甚通融,
他还无法将这类词汇当作有趣的玩具加以运用。只是听到“对生活倦怠”这种说法,
才稍有同感。他确实有些疲乏了,三四郎并不认为仅仅是由于拉肚子造成的,然而
他也并不觉得自己的一生是达观的,以至可以将倦怠的面容大大标榜一番。因此,
他们的谈话到此为止,没有继续展开。
秋高气爽,食欲大增。在这样的季节,一个二十三岁的青年,终究还是不能对
人生发生倦怠。三四郎经常外出,学校里的那个水池一带,他几乎全都转悠到了,
没有多大的变化。医院前面也往返过好多次,只看见一些普通的人。他还到理科专
业的地窖里访问过野野宫君,听说他妹妹早已出院了。三四郎本想把在大门口遇到
那位女子的事告诉他,但看到对方很忙,终于未能开口而作罢了。想到下回去大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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