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夏目漱石-三四郎

_4 夏目漱石(日)
在喝茶。三四郎无意之中望望那人的侧影,觉得很象自己来东京时在火车上碰到的
那个吃了许多水蜜桃的人。对方毫未觉察,喝一口茶,吸了一口烟,显得十分悠然
自得。这男子今天没有穿白色的单和服,而是穿着西服,但也决非什么好料子,比
起测量光压的野野宫君来,只是那件白衬衫显得好些。三四郎望着那人的模样,断
定他就是那个吃水蜜桃的人。自从在大学里听课以来,三四郎忽然回想起火车上那
个男子说的话很有道理,他打算过去和那男子打打招呼。可是,对方一味瞧着外面,
喝茶,吸烟,吸烟,喝茶,实在没办法开口。
三四郎凝视着那男子的侧影,忽然把杯子里的葡萄酒喝干,飞跑出去,然后回
到图书馆。
那天,借着葡萄酒的威力,加上一种精神作用,三四郎大大地增长了学习兴致,
这是前所未有的,他感到非常高兴。三四郎津津有味地读了两个多小时的书,这才
觉得时间不早了。他慢悠悠地收拾一下准备回去,一面将那本借来尚未阅读的书翻
了翻,只见扉页的空白处用铅笔潦草地写着这样一段文字:
黑格尔于柏林大学讲授哲学时,他毫无兜售哲学的意思。黑格尔的讲演不是事
物真髓的说教,而是体现这种真髓的人的讲演。不是口舌的雄辩,而是言为心声。
当真髓和人相互融合醇化为一体时,其所说,所云,不单是为讲演而讲演,而是为
道义而讲演,哲学讲演惟此方可聆听。只凭口舌奢谈真髓,犹如用无生命之墨在无
生命之纸上留下空洞的笔记,有何意义可言?……尔今,我为应付考试,亦即为了
面包,饮恨含泪阅读此书。要记住,强忍着疼痛的脑袋,永远诅咒这样的考试制度。
当然没有署名。三四郎不觉微笑了。他感到似乎受到了一种启示。他想,不光
哲学,文学也是如此。他又翻过一页,下面还有呢。“黑格尔的……”看来,这人
对黑格尔很感兴趣。
为了听黑格尔的讲演,学生们从四百八方汇集柏林。他们不是抱着听此讲演可
以换取衣食之资的野心而来,他们只是前来聆听哲人黑格尔站在讲坛上传授无上普
遍的真髓的。他们向上求道心切,常怀有疑念,欲前来坛下寻求解答,以保持清净
无垢之心。因此,他们听了黑格尔的讲演便可决定自己的未来,改选自己的命运。
倘若把他们同你们这些呆然若痴、充耳不闻、浑浑噩噩毕业而去的日本大学生相比,
他们简直是得天独厚了。你们只不过是打字机,而且是欲壑难填的打字机。你们的
所为,所思,所云,最终同现实社会的机运无关。抑或至死都处于茫然无知,至死
都处于茫然无知的状态之中吧?
“茫然无知”这句话连连重复了两遍。三四郎默默然陷入沉思。这时,有人从
背后拍拍他的肩膀,原来是那位与次郎。在图书馆里碰到他,真是难得。与次郎认
为上课没有用,跑图书馆最重要。然而他很少按照自己的主张到图书馆里来。
“喂,野野宫宗八君在找你哩。”他说。
三四郎没想到与次郎认识野野宫君,为慎重起见,叮问了一句:“是理科专业
的野野宫君吗?”回答说:“是的。”三四郎立即放下书本,来到门口阅报处,却
不见野野宫君的影子。再走到大门口,仍然没有人。三四郎下了台阶,伸长脖子四
处张望,看不到一个人影,只好回去了。他来到原来的座位上,只见与次郎指点着
那段评价黑格尔的文字,正在低声发议论。
“真是大言不惭,肯定是往届毕业生干的。以前那些家伙虽然喜欢胡闹,可也
挺有趣。他们确实是这样啊!”
与次郎似乎入了神,他独自笑着。
“野野宫君不在呀。”三四郎说道。
“他刚才还在门口呢。”
“他找我有什么事吗?”
“好象有事。”
两人一道走出图书馆。这时,与次郎说,野野宫君原是自已所寄寓的那位广田
先生的门生,他经常到广田先生家里去。野野宫君非常好问,肯于钻研,凡是搞他
那一行的人,连西洋人都熟知野野宫君的名字。
提起野野宫君的老师,三四郎又想起从前那位夜校门口吃过马的苦头的人。他
想,那也许就是广田先生吧?三四郎把这事告诉了与次郎,与次郎说:“这么说,
正是房东先生,他会干出那种事来的。”他说罢笑了笑。
第二天正逢礼拜天,在学校里见不到野野宫君。可是他昨天来找过三四郎,三
四郎一直记挂着这件事。正好自己不曾访问过他的新居,三四郎决定亲自去一趟,
问问他到底有些什么事。
早晨拿定这个主意之后,看看报纸,磨蹭到了中午。吃罢午饭,正想出门时,
一位阔别已久的朋友打熊本来看他。等到好容易打发走朋友之后,已经过四点钟了。
虽然迟了些,三四郎还是按预定计划出发了。
野野宫的家住得很远。他在四、五天前搬到大久保去了,不过乘电车很快就到。
听说靠近车站,所以很容易找到。说实在话,三四郎上次从“平之家”饭馆出来,
曾经吃过很大的苦头。他原打算到神田的高等商业学校去,从本乡的四条巷上车,
结果乘过了站,来到了九段,后来又被带到饭田桥。他在那里好容易换上外濠线①
的电车,从茶之水来到神田桥,这时仍然没有觉察,电车载着他沿镰仓河岸向数寄
屋桥方向急驰而去。打那以后,三四郎看见电车就烦躁不安。他听说甲武线②是一
条直线,才敢放心地乘坐。
①围绕原江户城护城河环行的东京市内电车。
②连接饭田町和八王子的铁道。
三四郎从大久保车站下车,没有沿仲百人大街走向户山学校,而是直接由交叉
口处拐向旁边,顺着三尺宽的小路前行。他缓缓地爬上一段斜坡,看见一片稀疏的
竹林。竹林附近和前边各住着一户人家,野野宫君的家就在前面。小巧的门面开向
路边,兀自座落在一个毫无关系的位置上。一走进去,房子又建在另外的方位上,
大门和房子的入口完全象是后来装配上去的一般。
厨房近旁是一线生机勃勃的花墙。院子里却没有隔挡的东西。只有长得比人还
高的胡枝子,微微遮住了客厅的回廊。野野宫君把椅子搬到回廊上,坐下来阅读西
洋杂志。他看到三四郎进来,说道:
“这边请。”
他在理科专业的地窖中也是这样招呼三四郎的。应该从院子进去还是应该从大
门绕过来呢?三四郎稍稍犯起了踌躇。
“这边请。”
又是一声催促。三四郎决心从院子进去。客厅兼书房,有八铺席宽,摆着许多
西洋书籍。野野宫离开椅子坐在地上。三四郎随心所欲地闲扯了一阵,什么这里很
安静啦,到茶之水去很方便啦,那项望远镜实验怎么样啦,等等。
“听说你昨天找我去了,有什么事吗?”
“不,没有什么事。”野野宫君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唔。”三四郎随口应了一声。
“那么你是特意为此而来的吗?”
“哪里,不是那么回事。”
“是这样的,你家里的伯母给我寄来了高贵的礼品,说‘小儿要给你添麻烦
啦’。我想总该向你表示一下谢意才好……”
“哦,是吗?都寄了些什么呀?”
“是上好的糟红鱼呢。”
“那么说是比卖知硬骨鱼罗?”
三四郎心想,母亲怎么寄了这种鳖脚货。然而野野宫却不在意,他还就这种鱼
提了各种各样的问题。三四郎特别向野野宫介绍了这种鱼的吃法。他告诉野野宫君,
要连酒糟一起烧,装盘后立即除去酒糟,否则就跑味了。
他们两个不住地谈论着糟红鱼,不知不觉天已黑了。三四郎想起该回去了,正
要告别,这时突然来了一封电报。野野宫君拆读了,嘴里说了声“糟啦”。
三四郎既不能装出漠然不知的样子,又不便冒冒失失地打听,只是直楞楞地问
了一句:
“出什么事了吗?”
“不,没什么。”
野野宫君说罢把电报递给三四郎看,上面写着“速来”二字。
“你要去什么地方吗?”
“嗯,妹妹最近病了,住进了大学的医院,她要我立即到她那儿去。”
野野宫君一直显得不慌不忙,而三四郎却吃了一惊。野野宫君的妹妹,这位妹
妹的病情,大学的医院,再加上在池畔见到的那个女子,三者搅在一起,搅得他有
些不得安宁。
“那么说,病很重吗?”
“不会吧。我母亲在看护她。——要是为了病的事,乘电车来一趟更快些。
——不过,这也许是妹妹恶作剧。这个傻丫头常干这种事儿。我来到这里以后,还
未曾到她那儿去过。今天是星期日,说不定正盼着我去呢。”说罢,他歪着头想了
想。
“我看还是跑一趟吧。万千病情有变化就不好了。”
“是啊,虽说四、五天之内不至于恶化,还是去看看的好。”
“最好还是去一趟看看。”
野野宫君决定去。他打定主意之后,说有些事情要拜托三四郎:万一是因为病
情变化打来的电报,今晚也就不能回来了。家中只留下一个女仆,这女人非常胆小,
附近又很不安宁。你来得正好,如果不耽搁明天上课,就请你住上一宿。当然,要
是普通的电报,我会马上赶回来的。要是早知道有这事儿,就拜托给佐佐木办了,
眼下是来不及了。只有一个晚上,现在不知道是否会在医院里留宿,事先就给毫无
关系的人增添麻烦,真是有点太冒昧了,所以不好太强求……当然,野野宫君没有
直言相托,不过三四郎倒是个明白人,他不需要把话说到底,随即一口就应承下来
了。
女仆来问晚饭的事,野野宫说“不吃了”,然后对三四郎说:“对不起,等会
儿你一个人吃吧。”说完,连饭也不吃就走出去了。刚一出门,又隔着昏暗的胡枝
子树丛大声说,
“我书斋里的书,你可以随意阅读,虽说没有什么特别有趣的,?nbsp;
了,今天他十分高兴,然而米饭却不怎么好吃。三四郎望望侍候自己的那个女仆,
可不是嘛,小鼻子小眼睛,确实象个胆小鬼。
吃罢饭,女仆到厨房去了。只撇下三四郎一个人。当他独自静下心的时候,又
立即记挂起野野宫君的妹妹来了。心想,她可能病很重,又担心野野宫君走得太慢。
三四郎仿佛觉得这个妹妹就是上回碰到的女子,越发不安起来。三四郎重新回顾了
那女子的面容、眼神和服饰,想象她正躺在病床上,旁边站着野野宫君。他们谈了
两三句话,因为是哥哥,她还嫌不满足。于是,三四郎不自觉地成了代理人,细心
而亲切地照料着她。这时,火车一阵轰鸣,打孟宗竹林近旁通过,不知是因为地板
还是土质关系,整个房子稍微有些颤动。
三四郎停止了看护病人的幻想,环顾了一下室内。这是一座老式建筑,柱子古
旧,隔扇也不严实,天花板黑糊糊的。只有明晃晃的电灯,才显得有些新意。这就
如同野野宫君本是个新式学者,竟然猎奇般地租住这样的房子,同封建时代的孟宗
竹为伍。喜欢猎奇,那倒是随人所好,如果是迫不得巳,将自己放逐郊外,那就太
叫人同情了。据说,这位学者每月只能从大学领取五十五元的工资,所以不得不到
私立学校教书。妹妹一住院,就更受不了,他迁到大久保来,也许就是因为这种经
济上的缘故……
虽然天刚黑,由于地方不同,这里一片宁静,院子里虫声唧唧,一人独自静坐,
深感初秋时节的寂寥难耐。这时,远处有人在说话。
“唉唉,不会很久了。”
这声音象是从房子后面传来的,因为距离远,听得不甚真切。而且没有来得及
辨清方位就消失了。不过,三四郎的耳朵分明听到了这句话,这是一个被一切所舍
弃的人发自内心的独白,但并不期望会得到任何回答。三四郎有些害怕,这时远处
又响起了火车的轰鸣。那响声越来越近,打孟宗竹林边呼啸而过,比先前那列火车
的声音还要高出一倍。三四郎茫然等待着房屋的轻微震动停下来,感到先前的叹息
和列车的响声犹如电光石火一般,是互为因果的关系。他一骨碌跳起来。这种因果
关系太可怕了。
三四郎发现再这样呆坐下去已是极为困难的事了,从脊梁到脚底都感受到一种
疑惧的刺激,使他难以忍受,于是站起来到厕所去。他打窗户向外边一看,繁星布
满天空,土堤下面的铁路一片死寂。三四郎还是把脸贴在竹格子上瞅了瞅暗处。
车站方面有人提着灯笼沿铁路向这里走来。听声音似乎有三、四个人。那灯影
越过交叉口,消隐在土堤下面了。他们经过孟宗竹林旁边时,只能听到谈话声,不
过句句都听得十分真切。
“再向前走一点。”
脚步声渐去渐远。三四郎来到院子里,趿着木屐,穿过竹林,走下六尺多宽的
土堤,追随着灯影而去。
走出三、四丈远时,又有一人从土堤上飞跑下来。
“是轧死的吗?”
三四郎本想回答点什么,可一句也没有说。这时走过一个黑黑的人影,三四郎
跟在他后面,心想,这位可能是住在野野宫君后面的那家的主人。走了十几丈远,
灯笼停住了,人也停住了。人影遮着灯影,默默无语。三四郎无言地望望灯下,只
见地上有具死尸,火车从右肩到乳下拦腰一碾而过,抛下斜切下来的半截身子飞驰
而去,脸面完好无损。原来是个年轻的女子。
三四郎现在还记得当时的心情。他想马上回去,刚一转过脚跟,两腿僵直,再
也动弹不得了。三四郎爬上土堤,回到客厅,心口砰砰直跳。他想喝水,招呼女仆,
幸好女仆什么也不知道。过了一会儿,后头一家骚动起来。三四朗这才想起主人已
经到家了。不久土堤下也吵吵嚷嚷,过了一阵又归于死寂,静得叫人不堪忍受。
三四郎眼前清晰地浮现出刚才那个女子的面影。那面影以及那“唉、唉”的无
力的叹息声,深深地包容着一个悲惨的命运。把这两者联系起来细加思索,就会发
现,生命这个似乎强韧的东西,不知不觉就会变得松弛下来,会随时间黑暗漂流而
去。三四郎心灰意冷,他感到惶恐不安。那生命就毁于火车一瞬间的轰隆声里,在
这之前,她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三四郎此刻想起火车上那个给自己吃水蜜桃的男子的话来:“危险,危险,不
留神就会发生危险。”当时,那人嘴里虽然说着“危险,危险”,可心情仍然显得
十分平静。换句话说,如果嘴里叫着“危险,危险”,而自身并没有置于危险的境
地,那么就会变成和那男子同样的心情。在这个世界上持冷眼旁观的人,也许其兴
味就在于此吧。那个在火车上吃水蜜桃,在青木堂喝茶又抽烟、抽烟又喝茶,一直
凝神注视着前方样子的人,正属于此类人物吧——评论家。三四郎使用了“评论家”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