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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目漱石-三四郎

_21 夏目漱石(日)
走到松树下一看,是另外的人家。向对面望去,又有一棵松树,那棵松树的前面还
有松树。松树很多。三四郎穿过一棵棵松树向左一转,花墙中出现了漂亮的大门。
上面果然嵌着“原口”的名牌。这是一块纹理清晰的黑色木板,名字是用绿色的油
漆写的,字很讲究,既象字又象花纹,从大门口到房前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左
右都是草坪。
门前摆着美祢子的木屐,左右两根鼻儿的颜色不同,一下子就能辨认出来。一
个年幼的女仆走来说,现在正有事儿,如果愿意就请进。三四郎随着她走进画室。
这是一间宽敞的房子,南北狭长,地板上杂乱得很,象个画家的住处。屋门口铺着
地毯,这地毯和宽阔的屋子比起来,实在不相称。这哪里象铺在地面上,就象一块
颜色鲜艳、花纹美丽的编织物,随意丢在那里一般。对面远远地摆着一张大虎皮,
看不出是为了就座而设置的,而且拖着一根长长的虎尾,用绒毯斜斜地对着,很不
相称。还有一只用砂土烧结的大瓮,里面插着两支箭矢,鼠灰色的箭羽之间嵌着金
箔,闪闪发光。近旁还有一副铠甲、三四郎想,这也许就是那种“彩锦铠甲”了。
对面角落射过来耀眼的光亮,那是一件紫色滚边的窄袖和服,上面用金丝绣着花纹,
两袖之间穿着一根帷幕用的细绳,象晾晒衣服似的。袖子圆而且短,三四郎发现这
或许就是那种“元禄袖”①吧。此外还有许多画,光是墙上接着的就有大大小小好
多种。尚未装框的画稿堆放在一起,一端卷了起来,露出参差不齐的边角。
①和服袖型的一种,短而圆,多为少女所穿用。
那幅正在描画的人物肖像,杂在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颜色之中。被画着的人站
在正对面,一把团扇遮蔽了自己。画画的人倏地转过圆浑浑的腰肢,手捧着调色板,
望着三四郎。他嘴里衔着大烟斗。
“你来啦。”他说着,从嘴里取出烟斗放在小圆桌上。那上面有火柴和烟灰缸,
桌边摆着椅子。
“请坐,——那儿。”他说罢,望着尚未完成的画稿。这幅画足有六尺长。
“果然够大的。”三四郎只说了一句。原口先生似乎没有把三四郎的话放在心
上。
“嗯,很大。”原口自言自语地说。他又开始向人物的头发和背景上涂抹开了。
三四朗这时才向美祢子望了望,她那一口洁白的牙齿在团扇下面微微闪着光亮。
其后的三分钟,显得十分宁静。房里生着火炉,很暖和。今天,外面也不算太
冷,风完全停息了,柏树悄无声息地立在冬天的阳光下。三四郎被领进画室时,如
同走进雾霭里一样。他把胳膊支撑在圆桌上,使那无所顾忌的精神沉溺在胜似夜晚
的宁静的境地中。在这样的境地里有美祢子在,美祢子的影象逐渐浮现出来了。肥
胖的画家只顾挥动着画笔,这也只是眼睛感觉着动,耳朵里却是沉静的。肥胖的画
家有时也在走动,但听不到脚步声。
沉浸在宁静中的美祢子一动不动。她用团扇遮面、亭亭而立的姿影已经被摄入
了画面。在三四郎看来,原口先生不是在画美祢子,而是在具有纵深感的画面上,
专心致志地屏除景深,使美祢子重现在普通的画面上。但尽管如此,第二个美祢子
于宁静之中逐渐接近第一个美祢子。三四郎感到,在这两个美祢子之间似乎包蕴着
不触发钟表的响声、宁静而又漫长的时间。这种时间在悄悄地流逝着,连画家本人
也未觉察,随着时间的流逝,第二个美祢子渐次追上来了。再过些时候,两者眼看
就要溶为一体了。这当儿,时光的流逝又突然改换方向,随注入“永久”之中。原
口先生的画笔从此不再前进,三四郎的目光本来一直跟随着,这时也有所觉察。三
四郎瞥了美祢子一眼,美祢子依然木然不动。三四郎的头脑于静谧的气氛中不觉又
转动起来,他如醉如痴。这时,原口突然笑了。
“看样子又受不住了吧?”
女子一言未发,她立即放松了姿势,象散了架似的倒在安乐椅上。这时,那口
白牙又露出光亮。她摆动了一下衣袖,趁此机会看看三四郎。她的眼光象流星一般
掠过三四郎的眉间。
“怎么样?”
原口先生来到圆桌旁,一边对三四郎说话,一边擦着火柴点上刚才那只烟斗,
重新衔在嘴里。他用手指夹着硕大的烟锅,从胡须中间吐出两口浓烟来。不一会儿,
又转过胖乎乎的身子向画稿走去,随手信笔涂抹起来。
这幅画当然还没有完稿,不过各处一遍又一遍地涂满了颜料,在三四郎这个外
行的眼里,已经相当气派了。不用说他是分不出好坏的,三四郎无法对技巧加以评
论,但是技巧带来的感触是可以体味到的。正因为缺乏这方面的经验,所以这种感
触似乎有失正鹄。三四郎已证明自己不是一个对艺术的影响无动于衷的人,而是一
个风流人物。
三四郎一看,这幅画浑然一体,整个画面喷上了粉末,仿佛置于不很强烈的日
光下面一般。有暗影的地方也不发黑,倒反而放射出淡紫的光亮。三四郎望着这幅
画,不由地感到一阵快活。那种轻飘飘的心情犹如乘在猪牙船①上。不过,心中倒
是沉静的,也不觉得危险.当然也没有什么痛苦、难堪和恐惧的地方。三四郎认为
这画很能体现原口先生的风格。原口先生随便挥动着画笔,这样说道:
①江户时代制作的轻快游船,又名山谷舟。
“小川君,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我有一个老相识,他不喜欢自己的妻子,提
出了离婚的要求。可是妻子不答应,她说:‘我是有缘才嫁到这户人家来的,即使
你讨厌我,我也决不离开。’”
说到这里,原口先生稍稍离开画面,端详着画笔下的效果,又转向美祢子说话
了。
“里见小姐,你没有穿单衣,所以衣服很难画好。我可是随意运笔,看来有些
太大胆了。”
“真对不起。”美祢子说。
原口先生没有回答什么,又靠近了画面。
“后来,妻子就是不愿意离婚,于是我的那位朋友对妻子说:‘你不想走就不
走吧,一直呆在家里好了,我走了。’——里见小姐,请再站起来一下,团扇可以
不管它,只要站一站就行。好,谢谢。——妻子说:‘我留在家中而你出走,往后
还是难办呀。’朋友回答;‘没关系,你可以随便找个文夫嘛!’”
“后来又怎么样了呢?”三四郎问。
原口也许认为这是无须多言的,于是继续向下说。
“倒也没有怎么样,所以嘛,结婚要慎重考虑,离合聚散,完全没有自由。请
看广田先生,请看野野宫君,请看里见恭助君,再请看看我,都没有结婚。女人的
地位提高以后,这群独身的人越来越多了。因此,提高女子的社会地位,应以不出
现独身的男子为限度,这是社会的一条原则。”
“不过,我哥哥最近就要结婚的呀。”
“哎呀,是吗?那么你怎么办呢?”
“不知道。”
三四郎望着美祢子,美祢子也望着三四郎笑了。只有原口先生面对着画,嘴里
叨咕着:“不知道,不知道,那么……”他又挥动了画笔。
三四郎利用这个机会,离开圆桌,走近美祢子的身旁。美祢子把没有油脂气息
的脑袋随意地靠在椅背上,那姿势就象一个疲倦的人尽量放松浑身的筋骨一样。她
的颈项从内衣领子里裸露出来。椅子上搭着脱下的外褂,从她那向前隆起的发髻上
可以看到那件衣服漂亮的里子。
三四郎怀里装着三十元钱,这三十元钱代表着他俩之间一种难以晓喻的关系。
——三四郎坚信这一点。他想还而终于没有还,正是出于这种原因。一旦还清,两
人会因为结束这层关系而疏远呢,还是进一步亲近起来呢?——在普通人眼里,三
四郎的头脑多少带有迷信的成分。
“里见小姐。”三四郎说。
“什么?”美祢子仰起脸,打量着三四郎,神情和刚才一样沉静,只有眼倏忽
闪动了一下。她的视线一直安详地凝视着三四郎的面孔。三四郎想,她一定有些累
了。
“正好找到了机会,就在这里把钱还你吧!”三四郎边说边解开钮扣,把手伸
到怀中。
“什么?”女子又重复了一遍,依然是一副不带刺激的语调。
三四郎把手伸到怀里,心想怎么办才好呢?过了一会儿,他才痛下决心。
“这钱还你吧。”
“你现在给我,叫我怎么办?”
女子依旧仰头望着他,既不伸手,也不动弹,神情仍然那般安详。三四郎很难
理解她是什么意思。
“再坚持一会儿,行吗?”这时,身后有人说话了,一看,原口先生正面对他
们站着,指间夹着画笔,捻着剃成三角形的胡须,不住地笑。美祢子双手搭在椅子
上,坐了下来,挺直了头和腰。
“要花很长时间吗?”三四郎小声问。
“还得一个小时光景。”美祢子也小声回答。
三四郎又回到圆桌旁边。女子已经摆开了姿态,任人描画。原口先生又点上烟
斗,挥动了画笔。
“小川君,你看里见小姐的眼睛。”原口转过身来说道。
三四郎听从了。美祢子突然从额上放下团扇来,打乱了自已娴静的姿态。她转
过头,透过玻璃窗眺望着庭院。
“不行,不能转过脸去,我刚刚画了一点儿。”
“干吗说那么多废话?”女子重新转过头来。
“我不是嘲笑你,我有话给小川君讲呀。”
“讲什么?”
“我这就说,哎,请你摆正姿势。对,胳膊再朝前伸一伸。我说小川君,我所
画的眼睛是否能传达出她的神情来呢?”
“我可不懂呀。不过,每时每日地这般画下去,难道实际人物的眼神是一成不
变的吗?”
“还是要变的,不光本人要变,画家的心情每天也在变化。说真的,肖像画要
画上好多幅才成,这样受不了。有时候只画一幅也能维妙维肖,真不可思议。你要
问为什么,请看……”
原口先生一直没有停笔,还要不时地朝美祢子那边张望。三四郎眼看到原口先
生的各种器官能够同时运动,实在有些敬畏。
“这样每天画下去,数量越积越多,过了一段时间,所画的画就会出现一定的
情趣。即使从外面带着另一种情趣归来,只要一进入画室,面对着画稿,就会马上
被一种固有的情趣所左右。就是说,画面上的情趣转换到人的身上了。里见小姐也
是一样。假如听其自然,各种各样的刺激会使她产生各种各样的表情,然而这些并
不能给画面带来重大影响。因为这样的姿势,这种杂乱无章的鼓、铠甲、虎皮等周
围环境里的东西,自然地会使人产生一种特定的表情。这种习惯逐渐强化,将会压
倒其它的表情。所以,一般地说,能把这副眼神如实描绘出来就行了。再说,论及
表情……”
原口先生突然闷声不响了,看来画笔遇到了困难的地方。他退后两三步,把美
祢子和画稿对照着看了看。
“里见小姐,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他问。
“没有。”
这回答不象是从美祢子口中说出来的。美祢子是那般安详,她仍然保持着原来
的姿势。
“再说,论及表情,”原口接下去说,“画家并不描绘心灵,而是描画心灵的
外在表现。只要毫无遗漏地洞察这种表现,内心的活动也就一目了然了。你说,道
理不是如此吗?至于那些没有外在表现的心灵,则不属于画家的职责范围,也就只
好割爱了。因此,我们只描绘肉体。不论描绘什么样的肉体,如果不寄予灵魂,那
只能是行尸走肉,作为画是通不过的。你看,这位里见小姐的眼睛,也是一样。我
作这幅画,并不打算描画里见小姐的心灵,我只想画出这双眼睛来,因为它使我感
到满足。这双眼睛的模样,双眼皮的影像,眸子的深沉程度……我要把我所看到的
一切毫无保留地画出来。于是一种表情便不期而然地产生了。要是没有产生这样的
表情,那就说明不是我的颜色没调好,就是外形出现了偏差,二者必居其一。如今,
这颜色,这外形的本身形成了一种表情,所以只好由它去了。”
原口先生又退后两步,把美祢子和画稿两相比较了一下。
“看样子,你今天有些不自在,想必累了。要是太疲乏,就到此为止。你累了
吧?”
“不累。”
原口先生又走向画稿。
“那么,我为什么要选择里见小姐的眼睛呢?好,我现在就说给你听听。比如
西洋画面上女子的脸孔,不论谁画的美人,都是一双很大的眼睛,一双有点叫人感
到奇怪的大眼睛。然而在日本,从观音菩萨到世间丑女,以及“能乐”的假面具,
最典型的是浮世绘上的美人,都是细小的眼睛,与大象相似。为什么东西方的审美
标准如此迥然不同呢?真是有点不可理解。其实,并不奇怪。西洋人全都长着一双
大眼睛,因此就以大眼睛作为衡量美的标准;日本人都属鲸鱼系统。——一个叫作
庇埃尔洛蒂①的人,曾嘲笑过日本人。他说:‘日本人的眼睛怎么睁得开呢?’
——你瞧,在这样的国度里,对大眼睛的审美观是无论怎样都发展不起来的。因此,
在具有选择自由的细小眼睛范围内,理想产生了,出现了歌[麻吕],出现了佑信,
并且受到珍视。然而,这种颇为典型的日本式细小限睛,如果照样搬到西洋画里,
那就如同瞎子一般,绝对不行。拉斐尔笔下的圣母像那双眼睛是绝无仅有的,即使
有,也不可能是日本人。因此,我就决定请里见小姐帮忙了。里见小姐,一会儿就
好了。”
没有回声,美祢子凝神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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