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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目漱石-三四郎

_20 夏目漱石(日)
剧团体.大正二年(1913)解散。
“听说家母有事给你添麻烦啦。”三四郎说道。
“哪里,谈不上什么麻烦。”野野宫君立即打开抽屉,取出预先准备好的一包
东西,交给三四郎。
“伯母放心不下,写了一封长信来。信上说,听说三四郎因为一件要紧事儿,
把每月的生活费借给了朋友。不管怎样的朋友,总不能随意借人家的钱啊。再说,
借了也要还才对。乡下人为人老实,这种想法是很自然的。信上还说,三四郎借钱
给人家,这种借法也太大方了。一个每月都靠家里寄钱的人,怎么一次就借出去二
十元、三十元呢?哪有这般胡闹的?——看信上的口气,似乎我也担着责任,真没
办法……”
野野宫君望着三四郎,嘿嘿地笑了。三四郎倒很认真地说了句:“连累你啦。”
不过,野野宫并不想责备这个年轻人,他稍稍改变了语调。
“没关系,只管放心好了。本来就没有什么,伯母以乡下人的生活水平估量钱
的价值,三十元钱就成了一笔不小的数目。信上还说有了三十元钱,就够四口之家
吃上半年的。你说,是这么回事吗?”
良子哈哈大笑起来。三四郎觉得这些蠢话确实可笑。然而,母亲所说的话也并
非脱离事实编造出来的,因此他有些后悔不该那样轻率从事。
“照这么说,每月五元钱,每人平均一元二角五分,再除以三十天,只剩下四
分钱。——在乡下这点钱也太少了呀。”野野宫算了算。
“平时吃些什么?这点钱怎么能生活呢?”良子一本正经地问道。三四郎再也
顾不得后悔了,讲述了自己知道的乡间生活的种种情景,其中还提到了“寄宿神
社”①的旧俗。三四郎一家每年向全村捐款十元,到时候,六十户各派出一人,这
六十人可以不劳动,住到村子的神社里,从早到晚大吃大喝,盛筵不散。
①原文作“宫笼”,为求得神明保佑,寄身于神社过祈祷生活。
“这样才花十元钱?”良子非常惊奇。这样一来,哪里还有什么训斥的话呢?
接着闲聊了一阵子,然后,野野宫君又提起这事说:
“按照伯母的意思,叫我先把情况摸清楚,如果没有什么不正常的行为,就把
钱交给你。还叫我费心把这件事向她说明白。如今,没有把事情问清楚就把钱交给
你了。——这是怎么了。你真的借钱给佐佐木了吗?”
三四郎断定,这事儿一定是美祢子泄漏给了良子,良子又告诉了野野宫君的。
然而,这钱转了几圈变成了小提琴,这件事兄妹俩谁也没有觉察到,这倒叫他有些
奇怪。三四郎只说了声“是的”就作罢了。
“听说佐佐木买了赛马票,他把自己的钱都破费光了吗?”
“嗯。”
良子又大声笑起来。
“那么我就好歹给伯母这样说了。不过下回再不要把钱借给别人了。”
三四郎回答说再也不出借了,他施了礼站起身来。良子也提出要回去。
“刚才那件事还没谈好呢。”哥哥提醒妹妹。
“好啦。”
“没有好啊。。
“算了,我不管。”
哥哥望望妹妹的脸,沉默不语。妹妹又接着说:
“这不是强人之难的事吗?你问我愿不愿意到一个陌生人家去,能这样问吗?
喜欢也罢,讨厌也罢,根本谈不上,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所以我不管。”
三四郎终于弄明白了“我不管”三个字的本意。他撇下兄妹两个急匆匆地走出
了大门。
三四郎穿过没有行人、只是亮着门灯的小路,来到大街上。这时,起风了。他
转头向北走去,风正好打在脸上。风不时地从自己住处那个方向吹来。三四郎想,
野野宫也许冒着这风,一直把妹妹送到里见家里去的吧。
三四郎上了楼,进入自己的房间,坐下来仍然能听到风声。三四郎每当听到这
种风声,就想起“命运”二字。这呼啸的风声猛烈地吹来,使他浑身颤抖,他并不
认为自已是个坚强的男子。细想起来,自己来到东京,自己的命运大体上为与次郎
所操纵,而且在某种程度上,自已是在一团和气的气氛中被捉弄的。三四郎认为,
与次郎是个颇为可爱的调皮鬼,今后的命运依然受到这个可爱的调皮鬼的操纵。风
不停地刮着,这风比与次郎显得更强大。
三四郎把母亲寄来的三十元钱放在枕头下面。这三十元钱也是命运受到捉弄的
产物。他不知道这三十元钱今后将会起什么作用。三四郎想把这笔钱还给美祢子,
美祢子接过钱肯定又要刮起一阵风的。他希望这股风尽量来得猛烈些。
三四郎入睡了。他睡得很香,命运和与次郎都拿他没办法了。不久,他被钟声
所惊醒。不知什么地方传来嘈杂的人声,这是第二次碰到东京失火。三四郎在睡衣
外头又披上一件大褂,打开了窗户。风势小多了,对面的三层楼房矗立在风的响声
中,黑漆漆的。背后的天空映衬得一片通红。
三四郎忍着寒冷,朝发红的地方眺望了一阵子。此时,三四郎头脑里的“命运”
二字也被照得红通通的。三四郎又钻进温暖的被窝。于是,那许多在火红的命运中
狼奔豕突的人都被他忘却了。
天明以后,三四郎仍然是个寻常的人。他穿上制服,拿起笔记本上学校去了,
只是怀里的三十元钱他没有忘记。然而时间很不凑巧,三点之前,课程满满的,三
点一过,良子也放学回家了,而且里见恭助这位哥哥说不定也在家。他认为有别人
在场,还钱的事是万万提不得的。
“昨晚听过训斥了吗?”
与次郎又向他发问了。
“哪里,谈不上什么训斥。”
“我说的嘛,野野宫君倒是个开通的人哪。”与次郎说完这些就到别处去了。
第二节课以后,他们又碰面了。
“广田先生的事情看来很顺利。”与次郎说。
三四郎问他进展到什么程度了。
“你不必担心,以后慢慢给你说。先生说你很久没来了,问起过你哩。你最好
常去走走,先生是个独身人啊,我们这些人必须给他安慰才行。下回可要买点东西
带来。”与次郎说罢又消失了踪影。到了下一堂课,他又从什么地方出现了。
这一回,与次郎不知在想什么心事,正在上课的当儿,他突然在白纸上写着一
句电报用语:“钱收到否?”
三四郎打算写回条,他瞅了老师一眼,老师这时正望着他。三四郎把那白纸揉
成一团扔到脚下。他一直等到下课才回答与次郎的询问.
“钱收到了,在这儿。”
“是吗?太好啦!打算还帐吗?”
“当然要还。”
“那好,早些还清吧。”
“我想今天就还。。
“嗯,过午稍迟些去,也许会见得到她。”
“她要到什么地方去吗?”
“是的,她每天都去为那幅肖像画当模特儿,估计大概差不多画成了。”
“是在原口先生家里吗?”
“嗯。”
三四郎向与次郎问清了原口先生的住址。

得知广田先生生病,三四郎赶来探问。一走进大门,看到房前放着一双鞋。他
想可能是医生来了。三四郎象寻常一样绕到后门,没有碰到一个人。三四郎悄悄地
来到茶室,听到客厅里有人谈话。三四郎伫立了片刻,他手里提着一只很大的包裹,
里头装满去过涩的柿子。因为与次郎上次曾关照过他:“下回买点东西带来。”三
四郎便在追分的街上买了这些。这时,客厅里忽然一阵骚动,象是有人扭打起来。
三四郎想肯定是有人打架。他拎着包裹,将格子门拉开一尺来宽,向里头窥视。果
然,广田先生被一个身穿褐色外褂的壮汉按在地下。先生从铺席上稍稍扬起脸来,
一眼瞥见了三四郎,微微笑着说:
“哦,你来啦!”
上面的汉子回头看了看,说:“先生,失礼啦,请起来吧。”
那汉子似乎把广田先生的双手反剪于身后,用膝头压在他的肘关节上。先生在
地下回答,这样确实爬不起来。上面的汉子松了手,站起身,整整外褂的衣褶,重
新坐了下来。一看,是个气度非凡的男子。广田先生也立即爬起来了。
“果然不假。”他说。
“使用这一招,对方要是强行反抗,就有折断手臂的可能,那是很危险的。”
三四郎听了两人的谈话,这才明白他们在干些什么。
“听说您病了,现在好些了吗?”
“嗯,已经好了。”
三四郎打开包裹,把包里的东西摊在他们两个人之间。
“买了些柿子。”
广田先生到书斋拿来一把小刀。三四郎从厨房拿来一把菜刀、三个人吃起柿子
来。先生一边吃,一边不断地同那个陌生人不住地谈论着地方中学的事:生活艰难,
人事纷争,不能长期呆在一个地方;上课之外还要兼任柔道师,一位教师买了木屐
板子,鼻儿旧了再换新的,一直穿到无法再穿才罢休;这回既然辞了职,就不容易
再找到工作了,不得已只得把妻子送回乡下去。——他们一直聊个没完。
三四郎一边吐着柿子核,一边打量着那人的脸,心中很不是滋昧。眼下的自己
和这个汉子相比较,简直不象同一个人种。这汉子言谈之中,反复提起“真想再过
一次学生生活”,“再没有学生生活更快乐无比的了”。三四郎每每听到这些话,
就朦胧地意识到,自已的寿命也许只有二、三年了。他心事重重,就象同与次郎一
块吃面条时的情绪一样。
广田先生又起身到书斋去了。回来时,手中拿着一本书,封面是红黑色的,书
的边口被灰尘弄脏了。
“这就是上次提及的Hydriotaphin(《壶葬论》)①,无聊时就翻阅一下吧。”
①英国医生兼著作家托马斯·布朗(SirThomasBrowne1605—1682)
所著。作品以古代骨壶的发掘为线索,设想了种种尸体处理的方法,
文体庄重优美。
三四郎致谢后收下了这本书,书上的一句话映进他的眼里:
“将寂寥的罂粟花频频撒落,在对人的记念上,不必询问是否值得永世不灭。”
先生安然地同那位柔道师交谈着:
听听中学教师的情况,大家都深为同情,然而真正感到可怜的是他们自已。为
什么这样说呢?因为现代的人都尊重事实,但同时又有一个习惯,容易把伴随事实
而来的情操抛弃。世态紧迫,人们不能不将此抛弃,这是无可奈何的事。看看报纸
就不难找到这类证据。报纸上的社会新闻栏,十条有九条是悲剧,但是我们无暇将
这些悲剧当作真正的悲剧加以品味,仅仅作为事实报道谈谈罢了。我在自己订的报
纸上,看到“死者十多人”这条标题,下面用六号铅字一行一行地记载着当天非正
常死亡的人员的年龄、户籍、死因,极为简洁、明了。还有一个“小偷预报”栏,
什么样的小偷进入了哪个地区。把小偷都集中在一起,叫人一目了然,真是方便至
极。一切事物都必须这样看。辞职也是如此。要知道,对于当事人来说也许是悲剧,
但对他人来说,并没有多少痛切的感受。应该以这样的观点立身处世。
“不过,如能象先生这般优闲自适,倒是可以痛快地感受一些的。”那位柔道
师认真地说。这时,广田先生和三四郎,以及说这话的汉子都一同笑了。三四郎看
到那人久久不肯回去,便借了书从后门走出去了。
“在不朽的墓穴里长眠,在流传的事迹里永生,凭借不衰的英名为世人所景仰。
或则任其沧桑之变化,力图存于后世。——此乃昔人之愿望。此种愿望实现之时,
人即在天国里了。但是,以真正的信仰之教法视之,此种愿望和此种满足皆虚无漂
渺,形同乌有。所谓生,意思在于重归于我,所谓重归于我,既不属愿,也不属望。
呈现于虔诚信徒眼中的极明白的事实是:躺在圣徒伊纳赛特①的墓地,和躺在埃及
的沙漠中一样。观常存之自身而喜说,则六尺之狭亦无异于阿道里艾纳斯之皇陵②。
应当觉悟:能成者则自然成矣。”
①似指罗马教皇Innocentius三世,他曾为强化教皇权力,收复失地作过
努力,并派遣第四次十字军,建立了拉丁国。
②罗马皇帝PubliusAeliusHadrianus(76一138)的皇陵,是罗马古
代建筑的代表之一。
这是《壶葬论》的最后一节。三四郎一边向白山方面漫步,一边阅读了这一段
话。据广田先生说,这本书的作者是有名的大作家,而这本著作又是这位名作家的
名篇。广田说这段话的时候,笑着声明道:“这可不是我的观点呀。”确实,对三
四郎来说,他也不明白这文章好在哪里。他只觉得句读混乱,措词别扭,语言晦涩,
叫人读了简直象参观古寺一样摸不清头脑。如果用路程来衡量,光是读这一段就花
了三、四百米远,而且还没有读懂。
三四郎所得到的只是漠然的寂寥之感,仿佛奈良大佛寺的钟声,余音袅袅,微
微震响着身在东京的自己的耳鼓一样。三四郎与其说从这一节文字获得了一些道理,
不如说他对伴随这种道理产生的情绪更感兴趣。三四郎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生死问
题。要是考虑起来,那一腔青春的热血仿佛太旺盛了。眼前的大火势若燃眉,这就
是他真实的感受。三四郎接着便向曙町的原口家走去。
为孩子送葬的人走过来了,只有两个身穿礼服的男子。小小的棺材用洁白的布
包裹着,旁边系着漂亮的风车。风车不停地旋转,翼翅涂着五彩,旋转时看起来都
成了一种颜色。洁白的棺材不时地播晃着那个漂亮的风车,打三四郎身边走过去了。
三四郎想,这真是个美丽的葬仪。
三四郎以旁观者的身分阅读别人的文章,看待别人的葬仪。如果有人提醒他:
“你也以旁观者的身分看待美祢子吧。”他定会大吃一惊。三四郎的一双眼睛是无
法站在旁观的立场看待美祢子的。首先,他简直没有意识到什么是旁观,什么不是
旁观。仅从事实上看,对他人之死,他体会到一种美好的安宁之感;同时,对于活
着的美祢子,他从甘美的享受中又尝到了一种苦闷。三四郎想摆脱苦闷勇往直前。
他想,只要能够前进,苦闷就会消除。他做梦也没有打算为排遣苦闷而向旁边退却
一步。三四郎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如今,他远远地眺望着“寂灭之会”的文字,
从三尺之外感受着夭折的哀怜。而且,他欣快地眺望着可悲的场面,并产生了一种
美感。
拐进曙町,看到一棵大松树。原口告诉三四郎,只管奔松树来就能找到。谁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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