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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目漱石-三四郎

_17 夏目漱石(日)
对面的镜子和烛台。他感到一种奇妙的西洋味儿。他又联想起基督教来。为何想起
了基督教,三四郎自己也闹不明白,这时,小提琴又响了,这回是高音和低音接连
响了两三次,随后便猝然消失了。三四郎对西洋音乐一无所知,但在他听起来,刚
才拉的决不是完整的一节,只不过是随意拨弄而已。这种随心所欲的琴声,同三四
郎的情绪十分相台。宛若从天上骤然落下来两三粒散乱的冰雹似的。
三四郎将感觉朦胧的双眼转向镜子,这时,美祢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里面了。
女仆关上的房门眼下敞开着,美祢子用手分开门后的帷幕,胸脯以上部分清晰地映
在镜子里。美祢子在镜中望着三四郎,三四郎望着镜中的美祢子。她嫣然一笑。
“欢迎。”
身后响起女子的声音。三四郎不得不转过脸去,他和她面对面地对视着。这时,
女子那蓬松的长发忽闪了一下,低头致意,她的态度十分亲密,似乎用不着行礼了。
三四郎离开座位鞠了一躬。女子佯装没有看见,走到前边背着镜子,同三四郎面对
面地坐了下来。
“你到底来了呀。”
仍是一副亲密的口吻。三四郎听了这句话,非常高兴。女子身穿闪光的绸料衣
裳,从刚才三四郎等了老半天可以得知,她来客厅之前说不定是专门换了这身漂亮
衣服的。她端庄地坐着,眼睛和嘴角带着微笑,默默地瞧着三四郎。她那副神态,
倒使得男人产生一种甘美的苦味。这女子一坐下来,三四郎就耐不住她那久久凝视
的目光。他马上开口说话了,好象突然发作的一般。
“佐佐木他……”
“佐佐木君到你那儿去了吧?”女子说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她的背后就
是刚才那两只烛台,分别摆在炉台的左右两边。这烛台是用黄金做成的形状奇特的
工艺品,把它当成烛台,完全出于三四郎的臆断,实际上他并不知道是何物。这奇
怪的烛台后边,就是那面明晃晃的镜子。光线被厚厚的窗帘挡住了,没有充分射入
室内。此外,天气也是阴沉沉的。三四郎就是在这种时候看到美祢子那洁白的牙齿
的。
“佐佐木他来过了。”
“都说了些什么?”
“他叫我到你家来一趟。”
“是啊,——所以你就来了,对吗?”她有意地问。
“嗯。”他说着,略微踌躇了一下,“哦,是这样的。”
女子的双唇遮蔽了那口白牙,她静静地站起来,走到窗户旁边,眺望着外面。
“天阴了,外头顶冷的吧?”
“不,特别暖和,一丝风也没有。”
“是吗?”她说罢回到座位上。
“实际上是佐佐木把钱……”三四郎开始谈起来。
“我知道。”她中途打断他的话。三四郎不作声了。
“是怎么弄丢的?”她问。
“买了赛马票了。”
“啊?”女子叫了一声,但脸上却没有惊讶的表情,她反而笑起来了。过一会
儿,又加了一句:“真坏呀。”三四郎没有吱声。
“凭着赛马票赌博,这不是比猜测人的内心更加困难吗?象你这样漫不经心的
人,对一个那么容易猜的人都不愿意猜一猜的呀。”
“我没有买赛马票呀。”
“那么,是谁买的?”
“佐佐木买的。”
女子立即笑了起来,三四郎也觉得有些滑稽。
“这么说,并不是你等钱用罗?真是叫人莫名其妙。”
“是我等钱用啊。”
“是真的吗?”
“是真的。”
“不过,这事太奇怪了。”
“所以,不向你借也行。”
“为什么?不高兴啦?”
“没有,瞒着你哥哥向你借贷总不合适。”
“什么意思?不过我哥哥答应了呀。”
“是吗?好,那就借吧——不过,不借也无碍的。只要给家里说一声,一周之
内就能寄来的。”
“要是嫌麻烦就不必勉强……”
美祢子的态度立即冷淡下来。三四郎觉得,刚才还近在咫尺,现在她一下子拒
人于千里之外了。三四郎想,还是应该把钱借过来,但已经无法改口了。他只是望
着烛台出神,三四郎从来是不愿主动讨好别人的。这女子呢,一旦疏远就不再接近
了。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从窗户里窥伺着外面。
“天不会下雨吧?”她问。
“天不会下雨的。”三四郎也用同样的语调回答。
“要是不下雨,我想出去一下。”她站在窗户旁边说道。
三四郎听来,这是要赶他走了,可见那一身闪光的绸缎衣裳并非是为了他才换
的。
“我该回去啦。”他站起身来。
美祢子把他送到门口。三四郎走到摆鞋子的地方,穿上了鞋。
“咱们一起去吧,好吗?”这时,美祢子在上面说。
“哎,怎么都行。”三四郎一边系鞋带,一边回答。
女子不知何时已经走下了地面。她一边走,一边把嘴凑到三四郎的耳畔,低声
说:“你生气了?”这时,女仆慌忙出来送客。
两人默默无言地走了一段路。这当儿,三四郎一直在考虑美祢子的事。这女子
定是娇生惯养长大的,而且在那样的家庭中享有一般女子所没有的自由,万事都可
以为所欲为。单从今天未经任何人许可就同自已一道出来逛马路这一点,三四郎就
能明白。这女子失去了年长的父母,年轻的哥哥又采取放任的态度,所以才养成了
这样的性格吧。要是在乡间,她肯定吃不开。假如叫她也过上三轮田的阿光那样的
日子,不知她会怎么样哩。东京不同于乡下,凡事都很开明,所以这边的女子大都
成了这个样子。要是再凭着长远的目光看看,有些人又略带旧式的特征。与次郎将
美祢子比做易卜生笔下的人物,看起来倒十分合适。不过,美祢子仅是不拘流俗这
一点象易卜生,还是连她内心的思想也是属于易卜生式的呢?三四郎对这一点还不
明白。
不多会儿,两人来到本乡的大街上。他俩虽然一道儿走着,可谁也不知道对方
要到什么地方去。眼下已经拐过三条横街了,每拐一次,两人的脚步便不谋而合地
转向同一个方向。他们沿着本乡大街走向四条巷拐角处的时候,女子开口了。
“你到哪儿去?”她问。
“你要上哪儿?”
两个对视了一下。三四郎显得极为认真,美祢子忍不住笑了,又露出那洁白的
牙齿。
“我们一起去吧。”
两人拐过四条巷,转向一条新开辟的道路。走了约莫五、六十米远,路边有一
座西洋建筑。美祢子在这座建筑前停住了,从腰带间取出一本薄薄的小本子和一只
印章来。
“拜托了。”她说。
“什么事?”
“用这个去取钱。”
三四郎伸手接过本子。这本子中央印有“小额活期存折”的字样,一旁写着
“里见美祢子”。三四郎拿着存折和印章,凝视着女子的面孔。
“三十元。”女子说出了金额。那口气就象吩咐一个常去银行取钱的人。幸好
三四郎在乡间时,曾多次拿着这种存折到丰津去过。他立刻登上石级,推开大门,
走进了银行。他把存折和印章交给办事员,接过应取的钱出来一看,美祢子没有在
原地等他,已经顺着新开辟的道路走出三、四十米远了。三四郎急忙追了过去,想
把钱马上交给他。三四郎把手伸进了衣袋。
“丹青会的展览你看过没有?”美祢子问。
“还没有。”
“我这里有两张招待券,一直没有抽出空来,现在就去看看,好吗?”
“好的。”
“走吧,很快就要闭馆了。我要是不去看一下,真对不起原口先生呀。”
“是原口先生送你的招待券吗?”
“嗯,你认识原口先生?”
“在广田先生那里见过一次面。”
“他很有意思,对吗?他说他在学习锣鼓乐呢。”
“上回他说过想学打鼓来着,还说……”
“还说什么?”
“还说要给你画肖像什么的,真有此事吗?”
“可不,要做高等模特儿哪。”她说。
三四郎生来不愿说些讨人喜欢的话,他就此沉默了。女子倒希望听他再说下
去。
三四郎又把手伸进了衣袋。他掏出银行存折和印章交给了女子。他想,钱总是
夹在存折里了。
“钱呢?”她忽然问。
三四郎一看,存折里没有。他又翻了翻衣袋,从中找出用旧了的钞票来。女子
没有伸手。
“请你保管吧。”她说。
三四郎略显为难,然而碰到这种场合,他是不愿意同人争执的,况且又是在大
街上,更应该克制些。三四郎将好容易摸到的钞票又放回原处,心想,真是个叫人
摸不透的女子啊!
街上走过去许多学生。他们从旁边擦肩而过时,总是打量一下两个人,其中也
有的远远瞟着他俩。三四郎觉得到池之端的道路特别长,不过他也不想乘电车。两
人缓缓地踱着步子,抵达展览会场时,已近三点钟了。展览会的招牌非常别致,
“丹青会”这三个字以及周围的图案,在三四郎眼里都很新鲜。然而,这种新鲜感
只是因为在熊本时未曾见过,实际上是一种特异感,会场里面更是如此。在三四郎
看来,他只能分清楚哪些是油画,哪些是水彩画。
不过,三四郎也有自己的好恶,有的他甚至想买,然而他分不出优劣巧拙。三
四郎自己知道缺乏鉴赏能力,因此,打从一走进会场就决心保持沉默。
美祢子每当问起“这幅画怎么样”时,他总是含糊其词。美祢子再问:“这幅
画挺有意思吧?”他便回答:“是有点意思”,实在打不起精神。看起来,既象一
个讷于言词的傻瓜,又象是对人不屑一顾的伟人。说他是傻瓜,他有不炫耀自已的
可爱之处;说他是伟人,他那目中无人的态度着实可恶。
这里有许多幅画出于一对兄妹之手,他们长期在国外旅行,同—姓氏,作品也
接在一起。美祢子来到一幅画前站住了。
“这是威尼斯吧?”
三四郎也知道,这确实象威尼斯,他真想乘一乘那“刚朵拉”小船啊。三四郎
读高中时曾经学过刚朵拉这个词儿,打那以后他就爱上这个词儿了。一提起刚朵拉,
他感到这要同女子一起乘坐才舒心。他一声不响地望着那苍茫的水色,河两岸的高
房子,水中的倒影,以及闪耀在水中的红色的光点。
“哥哥画的要好得多。”美祢子说。
三四郎不懂她这话的意思。
“你说哥哥……”
“这幅画是那位哥哥画的,不是吗?”
“谁的哥哥?”
美祢子带着奇怪的神色望着三四郎。
“呶,那一幅是妹妹画的,这一幅是哥哥画的,对吗?”
三四郎退后一步,转头向刚才经过的地方看了看。那里挂着好几幅相同的外国
风景画。
“不是一样的吗?”
“你以为是同一个人画的吗?”
“嗯。”三四郎有些茫然。
两人面对面瞧了一会儿,一同笑起来。美祢子故意睁大着眼睛,显得很惊奇,
并且把声音压得极低。
“真有你的。”她说罢,飞快地向前走了两步。
三四郎站着没有动,他再次看了看画面上威尼斯的河流。走到前边的女子此时
回过头,她看三四郎没有瞧着自已,于是便立即停下脚步,远远地端详着三四朗的
侧影。
“里见小姐!”
冷不丁儿有人大声招呼起来。
美祢子和三四郎一同转过脸,只见原口先生站在离办公室两米远的地方。他的
背后站着野野宫君,身影有些被挡住了。美祢子经原口一声唤,她一眼就看见了站
得更远的野野宫。她一看到他,就后退了两三步,回到三四郎身旁,不引人注意地
将嘴巴凑到三四郎的耳畔,轻声嘀咕了几句。三四郎也没听见她究竟说了些什么。
他正想追问时,美祢子又向那两个人走去,开始行礼致意了。
“倒找了个好伙伴呀。”野野宫对三四郎说。三四郎正欲开口,美祢子接过了
话头。
“很相配吧?”
野野宫再没说啥,猝然转过身子,他的背后悬着一张巨幅画。这是一幅肖像,
整个画面黑糊糊的,背景上没有一丝光线,分不清哪是衣服,哪是帽子,只有面部
是白的,脸孔清癯,瘦削不堪。
“是临摹的吧?”野野宫君问原口先生。
原口正滔滔不绝地向美祢子讲述着什么。他说,这个展览会快结束了,观众也
少多了,他好久没来了。开幕初期,他每天都到场,最近也不大露面了。今天因为
有事,才难得来一趟,并把野野宫也拖来了,真是巧遇。这个展览一结束,就得马
上为明年作准备,所以非常忙碌。本来展览会都在樱花开放时节举行,明年有些会
员有事,只得提前些日子。这就等于把两次活动并在一起了,因此必须很花一番力
气才成啊。他还说,在这之前他一定为美祢子画一幅肖像,即使大年夜也要完成,
请美祢子多多包涵……
“那么,你是想挂到这里来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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