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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目漱石《虞美人草》中文版

_7 夏目漱石(日)
“不过你看起来好像也没其他忙着要做的事。”
“因为我认为没必要忙东忙西。”
“这样也很好。”
“可以闲着的时候就闲着,否则碰到紧急关头时做不了事。”
“为了紧急关头而闲着……那更好,哈哈哈。”
“你现在仍去甲野家吗?”
“我刚刚去过。”
“又要去甲野家又要带恩师去玩,很忙吧?”
“甲野家那边休息了四五天。”
“论文呢?”
“哈哈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完成。”
“你最好赶快交出论文。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完成的话,岂不白费你忙东忙西的?”
“到了紧急关头时,我自然会写。”
“对了,你那个恩师的女儿……”
“嗯。”
“有关那个女孩,有件事很有意思。”
小野暗吃一惊,他不明白宗近的意思。小野透过眼镜边缘斜眼望向宗近,宗近依然晃着垃圾桶,从容地面对着前方走着。
“什么事……”小野反问,但口气有点儿失势。
“什么事?好像有很深的缘分。”
“谁?”
“我们跟那个女孩。”
小野稍微安心下来,可是总觉得不对劲。无论关系深浅,他很想一刀截断宗近和孤堂老师的关系。然而大自然系住的缘分,即便能者或天才也毫无办法。小野心想,京都有几百家旅馆,为什么偏偏住进茑屋?小野认为,他们根本不用住进茑屋。特地雇人力车拉到三条,再特地住进茑屋,完全是多此一举,简直是疯狂的举动,是多余的恶作剧!这种住宿方式不会给旅馆带来任何益处,只会给小野带来痛苦,但事到如今也没办法。小野没精神回应。
“小野,那个女孩……”
“嗯。”
“不是那个女孩怎样……应该说……我们看到的那个女孩。”
“在旅馆二楼看到的吗?”
“在旅馆二楼也看到了。”
“也”这个字令小野不安。小野早就知道宗近他们在春雨栏杆上望见连翘花和古院子,现在听宗近说出,小野也不会感到惊讶。可是在二楼“也”看到的话,就很危险,这表示他们在其他地方也看到了。若是平常,小野会进一步追问,但眼下的他却觉得问了也是摆空架子,于是他失去开口问“在哪里见过”这句话的机会,只是无言地往前走了两三步。
“我们去岚山时也看到她。”
“只是看到而已吗?”
“我们不认识她,怎么跟她交谈?只是看到她而已。”
“你们可以跟她聊聊天啊。”小野突然开起玩笑,阵势遽然好转。
“我们也看到她在吃团子。”
“在哪里?”
“在岚山。”
“就这样吗?”
“还有,我们从京都一起回到东京。”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你们是搭同一辆火车吧。”
“我看到你到车站来接他们。”
“是吗?”小野苦笑。
“听说那个人是东京人。”
“谁……”小野说到一半又闭嘴,斜着眼镜内的眼珠望向宗近。
“谁?什么谁?”
“是谁说的?”小野的态度依旧从容不迫。
“旅馆的女佣说的。”
“旅馆女佣?茑屋的?”
小野似乎很想确认事实,又想听后文,但又期待没有后文的样子。
“嗯。”宗近答。
“茑屋女佣她……”
“往这边拐弯吗?”
“再前面一点儿,你还要继续散步吗?”
“我得回去了。拿着,这是重要的垃圾桶。好好给人家送去,别弄丢了。”
小野恭敬地接过垃圾桶,宗近飘然离去。
剩下小野一个人时,他很想赶路,走快一点儿就能早点抵达孤堂老师家。其实他不想抵达孤堂老师家,他并非为了早点抵达孤堂老师家而赶路,小野只是莫名其妙地想赶路而已。他双手提着东西,脚在动,恩赐怀表在背心内作响。街上很热闹——小野的大脑忘却一切地发急。他必须行事,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快点行事。除非一天的时间缩短为十二个小时,命运车轮全速驶向他想前往的方向,否则别无其他方法。他不想主动做出打破大自然法则的坏事,但大自然也该斟酌一下他的处境,帮他一点儿忙。倘若大自然能保证为他缩短时间,他愿意在观音菩萨前参拜一百次。在不动明王前进行护摩火供也可以,当然也能成为耶稣教信徒。小野边走边觉得神的必要性。
宗近这男人没学问又不用功,也不解诗趣。小野有时会想不通他将来到底想干什么,甚至鄙视他将来大概无所作为。有时宗近的坦率性格令他很讨厌,然而现在仔细想想,他绝对无法表现出宗近那种态度,无法表现那种态度不等于自己不如他。人都有无法做到的事,也有不想做的事。他认为不会用筷尖转动盘子的人比会的人更高尚。他当然学不来宗近那种言行举止,不过他始终相信学不来反倒是一种荣誉。他在宗近面前总觉得有一种压迫感,觉得不愉快。他认为给别人愉快印象是个人义务中最重要的一环。宗近连社交第一要义都不懂,那种男人在普通社会中也无法成功,考不上外交官也理所当然。
但是他在宗近面前会感到压迫感确实很奇怪。虽然他从未分析过宗近的言行举止到底是基于他的单纯,或者只是旧时代的所谓的率直,总之这种感觉很奇怪。对方明明毫无压迫别人的意思,他却总是有这种感觉。宗近只是毫无顾忌地按他自己的想法随意行事而已,却自然而然会给人一种压迫感。小野在宗近面前总觉得有点儿心虚。迄今为止,小野以为那是因为自己做了对不起宗近的事,基于义理人情,道义在惩罚他的良心,他才会感到有一种压迫感,然而事实似乎并非如此。例如天不怕地不怕,满不在乎高高耸立的山,对小野来说,山并非无趣,而是令他觉得不美。自星眼坠下的露珠落在花蕊上,令人怜爱的花瓣不时随风飘落,在河中随波逐流——这种景色才能令小野开心。小野认为,宗近类似一座桧山,自己则类似一片花圃,两人性质判若云泥,所以才会有这种奇妙感觉。
对于个性不合的人,小野通常视若无睹。有时会觉得对方很可怜,有时会鄙视对方无能,但今天的小野却格外羡慕宗近。他当然从不认为宗近人品高尚、举止文雅得很接近自己的理想形象所以才羡慕他。与目前的痛苦比起来,他突然羡慕起宗近,心想如果能像宗近那样悠闲自在不知该有多好。
他已经向藤尾说出他与小夜子的关系。他当然没有说有任何关系,只说往昔曾蒙恩的人带来一个弱小影子,他和那个弱小影子在不同天空下已相隔五年,这回只是久违重逢,关系很浅。照顾他们是基于人情,厚待老师是学生的职责,除此以外,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关系。他终于说出这种之前尽可能不说的谎言。好不容易才说出的谎言,即便是谎言也要让其成立。就算他无意让谎言成真,可一旦说出,他就必须对谎言负责。坦白说,谎言会影响他终生的利害,他不能再说谎。听说神也不会原谅双重的谎言,从今天起,他必须让谎言成为事实。
这件事令他感到有点儿痛苦。抵达孤堂老师家后,孤堂老师一定会提出令他不得不说出双重谎言的问题。虽然有不少能够突破难关的方法,但如果孤堂老师紧逼不舍,他没有勇气断然拒绝。假如他生性再冷酷一点儿,这点小事根本难不倒他。他完全没有犯下任何违法的事,其实也可以一口拒绝。然而如此做会愧对恩人。他必须在恩人逼迫他之前,在自己的谎言还没被拆穿之前,尽快让大自然加速回转,让他和藤尾能公然结婚——之后呢?之后的事以后再考虑。事实胜于雄辩。如果能让结婚这个事实成立,万事都必须以这项新事实为立足点重新设计。只要世间承认这项新事实,他愿意承担往后可能发生的所有牺牲,愿意选择所有会令他痛苦的决定。
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却很烦闷。他一筹莫展,心急如焚。既害怕前进,又不愿后退。他在内心祈祷事情能尽快往前发展,又害怕事情真的往前发展。因此他很羡慕悠闲自在的宗近,很羡慕酌量任何事情都一个调子的人。
春天在流逝,流逝的春天已西斜。丝绸般的淡蓝帷幕接二连三自天空飘然而降,罩住大地。街上看不见能拂去夕暮的风,苍茫大地安静地逐渐染上朦胧昏暗的颜色,西方尽头的无为晚霞总算转为紫色。
荞麦面店招牌上的丑女面具在昏暗中鼓着双颊,后面是十来尺宽的狭窄小巷,染红双颊的灯火正在在静待小野到来。细长黄昏降落在各栋房子之间,一家家地穿过敞开的门口,屋内可能比屋外更昏暗。
小野拐弯来到左侧第三家,房子根本没有所谓的大门。他轻轻拉开面向巷子的小格子门,屋内很暗,令人感觉逐渐下降的夜幕似乎更加低垂。
“有人吗?”小野问。
平静的声音温和得丝毫不打乱春天的旋律。小野望着一尺宽踏板底下直通廊子的菱形黑洞,老实地等屋内人应声。屋内有人回应,但声音含混不清,听不出到底在说“嗯”或“啊”或“在”。小野依旧望着菱形黑洞等人出来迎客。过了一会儿,格子纸窗门里传出有人跳起的声音。看来房子的建筑极为简陋,连支撑地板的横木咯吱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有人拉开壁纸模样的纸门。小野暗忖屋内的人大概正要来两叠大的玄关迎客,不一会儿,格子纸窗门果然映出黑影,同时出现孤堂老师的消瘦脸庞和胡子。
孤堂老师平日看上去就不太健壮。骨头细,身子也瘦,脸庞更干瘦,连他那颗好不容易幸存于辛辣尘世的心,也因年龄的增长而历经风吹雨打,似乎正在逐日纤瘦。今天的脸色比平日更坏,连那把引以自豪的胡子也走样了。黑胡子间填满了白胡子,白胡子间可以通风。
旧时代的人连下巴都无精打采。一根根仔细观看孤堂老师的胡子,可以看出每根胡子都孤零零的。小野礼貌地脱下帽子,无言地鞠了躬。梳成英国发型的新式头,垂落在渺然的“过去”面前。
画个直径数十尺的圆圈,再于圆圈四周挂上无数个铁笼子。受命运摆布的人争先恐后钻进笼子,圆圈开始回转。当某个笼子升至青空附近时,另一个笼子会缓缓掉落于吸尽一切的大地——发明摩天轮的人是个讽刺的哲学家。
英国发型的头在笼子内正要升往云端。把胡子当作寂寥旧世界的纪念,视为珍宝地撒上芝麻盐的孤堂老师,在另一个笼子内正要降落于阴暗处。一方上升一尺,另一方则会降落一尺,这是命运定律。
上升的人怀着自己正在上升的自觉,在逐渐降落于黑夜的人面前,毫不吝啬地郑重行礼。上升的人认为这是神创出的讽刺。
“哦,是你。”老师心情很好。坐在正在下降的命运车的人遇见上升的人时,心情自然会好。
“进来吧。”老师随即转身进房。
小野弯腰解鞋带。还未解完,老师再度出来。
“进来吧。”
白天也铺在房间中央的被褥已推到墙边,重新搁着新买来的坐垫。
“您怎么了?”
“今天早上就觉得不舒服。上午还能忍着,到了中午终于躺着休息。我刚刚正迷迷糊糊睡着,凑巧你来了,抱歉,让你久等了。”
“哪里,我也是刚进门。”
“是吗?我听到好像有人来了,吓一跳才出去看看。”
“这样吗?那我打搅您了。其实您可以继续躺着。”
“反正也不是什么大病……再说小夜子和阿婆都不在。”
“她们去哪里……”
“去澡堂,顺便买点东西回来。”
被褥上的盖被高高凸起,老人爬出后腾出的空洞刚好面对着格子纸窗门。阴影处隐约可见盖被的花纹,抛在一旁的外褂内侧闪亮聚集着昏暗亮光,外褂内侧是灰色的甲斐绢。
“我觉得有点儿冷。我去披上外褂。”老师起身。
“您就躺着吧。”
“不用了,我起来看看有没有好点。”
“到底怎么回事呢?”
“好像也不是感冒……应该没什么。”
“是不是昨晚出门伤到身子?”
“不是……对了,昨晚真的劳烦你了。”
“哪里。”
“小夜也很高兴。托你的福,让我们大饱眼福。”
“如果不是太忙,我还可以带你们到各处玩玩……”
“你应该很忙。忙才好。”
“只是这样就亏待你们了……”
“没关系,你不用担心我们。你忙,正是我们的幸福。”
小野闭口。房内逐渐暗下来。
“对了,你吃过饭了吗?”老师问。
“吃过了。”
“吃过了?如果还没吃……就在这儿吃吧。虽然什么都没有,至少也有茶泡饭。”老师摇摇晃晃地站起,紧闭的格子纸窗门出现一条长黑影。
“老师,不用了。我吃过饭了。”
“真的吗?你不用客气。”
“我没有客气。”
黑影弯腰恢复原来的高度。他呛咳了几声。
“您在咳嗽。”
“干……是干咳……”说到半途又随即咳出几声。
小野不高兴地等老人咳完。
“您躺着暖和暖和身子吧!着凉了可就不好。”
“不用,没事了。咳的时候会止不住……人老了就不中用……做什么事都要趁年轻时……”
做什么事都要趁年轻时这句话,小野已经听过无数次,但今天倒是第一次听到孤堂老师这么说。至少对小野来说,他是第一次听到看似在这世上只剩一把骨头,稀疏苍髯托于风尘,残喘交错呼吸着十年、二十年前旧时代空气的人说出这种话。报子时的钟声阴沉地响起。小野在昏暗的房内听昏暗的人说出这句话时,痛切地觉得做什么事都要趁年轻时。人只能拥有一次年轻。年轻时若不好好把握,将会带来终生的损失。
肩负终生的损失活到眼前这个老师那般老朽时,心境大概很孤寂。这样的人生肯定极为无聊。然而若对恩人做出忘恩负义的事,直至临死之前都得受良心谴责的话,恐怕比回忆起旧时的损失更令人郁闷。总之,人只能拥有一次年轻。在只能拥有一次的年轻时期所决定的事,等于决定自己的终生去向。自己目前正站在必须决定终生去向的交叉口。假如今天在见藤尾之前先来老师家,或许就不用说出那种谎言。但谎言已出口,现在后悔也来不及。自己可以说是已经把未来的命运交给藤尾——小野在内心如此为自己辩解。
“东京变了。”老师说。
“这儿的变化速度非常快,每天都在变。”
“快得令人可怕。昨晚也吓了一大跳。”
“昨晚人很多。”
“来了很多人。就算来那么多人,大概也很难遇见相识的人吧。”
“是啊。”小野答得模棱两可。
“你遇见了吗?”
小野应了一声“嗯……”打算敷衍过去,又变卦地说:“嗯,没遇上。”
“没遇上?东京果然很大。”老师大为感慨地说,看上去像个乡下人。
小野的视线从毫无血色的老师的脸移至自己的膝头。袖口很洁白,景泰蓝袖扣四周是细金边,温暖地裹着中央的光滑绿底淡红釉料。西装质地是高级英国布料。小野环视自己的身上打扮,突然恍悟自己应该住在什么世界。他觉得好像差点跨进老师的圈套,幸好在紧要关头想起遗失物。老师当然不知道小野的心思。
“我们很久没一起逛街了。今年是第五年吗?”老师怀念地说。
“是第五年。”
“不管是第五年还是第十年,能这样住在一起就好……小夜也很高兴。”老师说完前面的话,突然想起来似的又补上一句。
小野忘了立即回答,感觉在昏暗的房内缩成了一团。
“刚才小姐来找过我。”小野无可奈何地交手。
“嗯……也没什么急事,我只是想如果你有空,麻烦你带她出去买点东西。”
“凑巧那时我正要出门。”
“我听小夜说了。打搅你了吧?你有急事要办吗?”
“不……也不是什么急事。”
小野有些吞吞吐吐,老师不再追问。
“啊,是这样吗?那就好。”老师茫然地答。
房内随着茫然的回答也逐渐朦胧不清。今晚是月夜。虽是月夜,但月亮还未升起,太阳倒先下山了。六尺宽的壁龛将就地涂着深蓝色的土壁,墙上挂着老师珍藏的义董挂轴。画中人物穿着唐代衣冠,步履蹒跚,长袖随意缠在手腕靠在童子肩膀的醉态,像个四月春帷的乐天派,与这房内的冷清不搭配。小野方才一眼就看到画中人物那顶遮住额头的乌帽,此刻再度不经意地望去时,挂轴上端左右两条的宽幅绢布饰带上已罩了一层迷蒙的暮色,即将隐没于夜色中。小野觉得若再和老师继续磨蹭下去,两人都会掉入同一个黑洞,如影子那般消失。
“老师,我买了您吩咐的油灯台。”
“太好了。让我看看。”
小野到昏暗玄关取来油灯台和垃圾桶。
“啊……太暗了看不清楚。先点上灯火再慢慢看。”
“我来点。油灯在哪里?”
“不好意思,小夜应该快回来了。油灯在廊子右边的窗套夹层内,麻烦你拿过来,应该已经擦过了。”
一条昏暗黑影起身拉开格子纸窗门。黑夜已罩住房间,暗得令留在房内的影子悄悄把手藏在袖子内静候。六叠房阴郁地封住寂寥的人,寂寥的人喀喀地咳嗽。
过一会儿,廊子角落传来擦火柴的声音,咳嗽声也同时停止。明亮的灯火往房内移动。小野弯下西装长裤的膝盖,将五分灯芯油灯搁在新油灯台上。
“很相配,台座很稳。是紫檀吗?”
“应该是仿制品。”
“仿制品也很好。多少钱?”
“您别提这个。”
“不行啊!多少钱?”
“一共四圆多。”
“四圆?东京的东西果然很贵……要靠我那少得可怜的退休费过日子,京都好过多了。”
老师目前的经济状况和两三年前不一样,他只能靠些许退休费和少数的储蓄利息过日子,和当年收容小野时完全两样,看上去他好像也在期望小野能多少给予支援。但小野只是拘谨地坐着。
“如果没有小夜的事,我继续住在京都也无所谓,身边有个年轻女儿总是让人担忧……”老师说到一半歇息一会儿。
小野依旧拘谨地坐着不应声。
“我死在哪里都一样,但是留下小夜一个人很可怜,所以到了这个年纪还特地搬来东京……东京是我的故乡,不过我已经离乡二十年,没有熟人也没有交往的人,简直跟外国一样。而且来了一看,又刮细沙、又刮尘土,人很多,东西也贵,不适合居住……”
“确实不适合居住。”
“其实以前在东京也有两三家亲戚,因为太久没联络,现在都不知道他们住在哪里。平日倒没什么感觉,像今天这样躺了半天就会东想西想,总觉得心中没个底。”
“说得也是。”
“还好有你在身边,一切都靠你了。”
“我帮不上什么忙……”
“不,你帮了我们很多忙。你是个忙人……”
“如果不是为了写论文,我还能抽出时间。”
“论文?是博士论文吧。”
“是,是的。”
“什么时候提交呢?”
小野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提交论文,他也很想早日提交论文。他内心想,如果这对父女不来纠缠,他早已快写完了,但他只是说:“目前正在认真写。”
老师抽出藏在内衣长袖内的双手,整个手肘揣进内衣里的怀中,摇晃了两三次肩膀说:“我总觉得很冷。”接着把细长苍髯埋进领子内。
“您躺下吧,这样坐着对身体不好。我要告辞了。”
“没事,我们再聊一下。小夜应该快回来了,想躺着时我会不客气地躺着,而且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老师突然从怀中伸出手搁在膝上,双手同时在膝头拍了一下。
“你不用急着走,天刚黑呢。”
小野觉得很麻烦,另一方又觉得老师很可怜。老师设法想留下他,并非纯粹为了怀念过往的交情,也并非因为今晚很无聊。他大概担忧日后有什么三长两短,想趁自己的血管还在脉动时,尽早握住“安心”这个词。
小野其实还没吃晚饭。他知道老师迟早会提出他不想听的话题,他早就坐不稳了。只是看老师那个样子,他不忍心伸直西装长裤的膝头。老人明明身体不舒服,却为了小野强撑起精神。躺了半天的被褥被推到墙边,只剩一个空洞。被褥早已凉了。
“有关小夜的事……”老人望着油灯的亮光说。
半圆柱形的玻璃灯罩内,五分宽的灯芯无言地吸着油壶内的油,吐出温和火焰,安静地守着刚天黑的春色。在这孤独寂寞的夜晚,只有这盏微弱亮光能抚慰人心。灯火能招来希望之影。
“有关小夜的事,你也知道她个性内向,又不像现代女学生那样受过时髦的教育,我想你大概看不上……”老师说到此,视线离开油灯,双眼正视着小野。
小野不得不接话:“哪里……我怎么会……”
小野敷衍了两句,但老师依然正视着他。不过老师不开口,似乎在等待什么。
“看不上……怎么会……我怎么会看不上呢?”小野断断续续地答。
老师总算松了一口气,继续说:
“那孩子很可怜。”
小野没答是也没答不是。他双手搁在膝上,眼睛望着手背。
“目前我在她身边,还能为她做点儿什么。但我这个身体随时都可能有个三长两短,到时候就不好办了。我们以前已经说好,你也不是会轻易毁约的轻薄男子,我死了后,你能不能代我照顾小夜……”
“那是当然的。”小野不得不如此答。
“那我就放心了。不过女人家的心眼总是小一点儿。啊哈哈哈,真烦人。”
老师的笑声听起来有点儿勉强,老师脸上的笑容反倒令他看起来更添几分寂寥。
“其实您也不用这么操心。”小野没把握地说。这句话没有骨头般地摇摇欲坠。
“我无所谓,但小夜她……”
小野的右手摩擦起西装长裤的膝头。有一会儿两人都默不作声。缺乏心灵的灯火各半地照着两人。
“我知道你那边应该有很多事要办。不过,再这样拖下去,事情会办不成。”
“不会。再过一阵子,我就能抽出时间。”
“你已经毕业两年了吧?”
“是。不过我还想再等一阵子……”
“一阵子?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如果知道是什么时候,我们愿意等。我会好好劝小夜。可是你只说再等一阵子,这就很麻烦。就算我是父亲的身份,我也必须对孩子负起几许责任……你说的再等一阵子,是等你写完博士论文吗?”
“是,暂且是这样。”
“你好像已经写了很久,你打算什么时候写完呢?大约什么时候?”
“我正在努力早日完成论文,不过这问题确实太大了。”
“可是你应该算得出什么时候吧?”
“再过一阵子。”
“下个月吗?”
“不可能那么快……”
“下下个月怎么样?”
“这个……”
“那等结婚后再写论文不好吗?总不能说结婚后就写不成论文吧?”
“结婚后会加重责任。”
“那有什么不好?你只要和现在一样继续工作就行。我们在经济上暂且不会给你增添负担。”
小野无言以对。
“你现在收入多少?”
“不多。”
“不多是多少?”
“全部算起来大约有六十圆,仅够一个人生活。”
“寄宿在人家家里也仅够一个人生活?”
“是。”
“太荒唐了。一个人用六十圆很可惜。六十圆可以买房子过得舒舒服服。”
小野再度无言以对。
老师刚才说过东京物价很高,但他仍不清楚东京和京都的差异。小时候可以缠着蓝染棉布腰带喝着番薯稀饭御寒,但大学毕业后的小野必须花不少钱在衣帽上以获取别人的尊敬,老师不明白小野的处境已今非昔比。对学者来说,书籍的重要性仅次于性命。就跟按摩人的拐杖一样,是活在这世间的首要谋生道具。书籍不可能凭空出现在书桌上,有人甚至不择手段也要搜集书籍。老师完全不懂花在这些东西上的费用到底是多少,因此小野无法轻易作答。
不知小野想做什么,他用左手撑着榻榻米,霍地伸出右手转出油灯芯。六叠的小地球突然向东方回转那般,一下子明亮起来。老师的世界观似乎也霍地明亮起来,但小野仍不放开捏住旋钮的手。
“好了,这样就好,抽太长很危险。”
小野松开手。收回手时,他查看袖口里的手腕。接着从西装背心口袋抽出雪白手帕,仔细擦拭沾在指尖的灯油。
“灯芯有点儿歪……”小野擦完手指后,再将指尖伸至鼻头吸着气闻了两三次。
“那个阿婆剪灯芯时,每次都会剪歪。”老师望着灯芯分叉的油灯。
“对了,那个阿婆怎样?还行吗?”
“哦,我还没向你道谢。你帮了这么多忙……”
“不客气。老实说,她年纪也大了,我也不知她能不能做好。”
“可以,她那样就可以。她好像也渐渐习惯了。”
“是吗?太好了,我本来还担心她做不来。不过她人很老实,是浅井介绍的。”
“原来是浅井。对了,浅井最近怎么样?他还不回来吗?”
“应该快要回来了,说不定今天就坐火车回来。”
“他在前天寄来的信中说,过两三天就会回来。”
“原来如此。”小野说完这句话,专注地望着抽出灯芯的油灯罩。他似乎在思考浅井回东京这事和油灯之间的关系,双眸集中在一点上。
“老师。”小野开口,脸庞转向老师,嘴角破例地显出决意的神色。
“什么事?”
“刚才说的那事……”
“嗯。”
“能不能再给我两三天时间。”
“两三天?”
“我必须考虑许多事情后,才能给您一个确定的答案。”
“当然可以。不要说两三天……一星期也可以。只要能有个明确的回答,我们就能安心等。我会转告小夜。”
“是,请转告她。”小野边说边取出恩赐银表。迎向初夏的长昼日头下山后,夜晚的时针似乎转得特别快。
“今晚我就告辞了。”
“不用那么急吧?小夜快回来了。”
“改天我还会再来。”
“好吧……慢待了。”
小野毫不犹豫地起身。老师捧着油灯。
“不用送了。我看得清。”小野边说边走向玄关。
“哦,今晚有月亮。”老师把油灯捧到肩头说。
“是,今晚很恬静。”小野绑着鞋带望向门外的巷道。
“京都更恬静。”
弯着腰的小野总算在踏板站起身。他拉开门,修长的身子半边跨出巷道。
“清三。”老师在油灯阴影下叫唤小野的名字。
“是。”小野面向有月光的方向。
“没什么事……我这回特地搬来东京,主要是想让小夜早点嫁出去。你明白吗?”老师说。
小野恭敬地摘下帽子。老师的影子和油灯同时消失。
外面是朦胧夜色,天空悬着半照亮世界又半封锁世界的亮光。天空不高不低地半屈在还未更阑的夜色中,悬挂其上的月亮更是飘飘然。黄色边缘朦胧膨胀出一个圆圈,连轮廓都模模糊糊。外围的黄色带子散成一片渗入墨蓝。只要风一吹,似乎连月亮都会被吹走。这是个月亮和天空、人与大地混淆不清的夜晚。
小野的鞋子似乎深恐惊动湿润的月光,落在大地的鞋跟隐藏在西装裤的裤脚内,走至巷口的荞麦面店,绕过店前的灯光后再左拐。街上有人的味道。拖在地面的影子并不长,缩成一团地摇来,又凸成一团地晃去。朦胧夜色裹着木屐的声音,不如霜那般鲜明。有时以为拂面而去的电线杆有白色的花纹,定睛一看原来是男女同打一把白墨伞。黑夜刚落幕,却聚拢着白昼留下的暮霭。看不清来来往往的行人。往后退是霭雾世界,向前进是月光世界。小野如在梦境般往前移步,类似“踽踽独行”这句诗词。
小野还没吃晚饭。若是平常,他只要一出大街便会骄傲地踩着褶痕清晰的西装裤脚步,昂然走进西餐厅。但今晚总觉得不饿,连牛奶也不想喝。天气太暖和,胃太沉重。脚步虽不蹒跚,却没有踏在大地的感觉,或许是踩得太轻。脚跟虽离地,却无意用力踩向大地。若能像巡警那样走路,这世上便不需要朦胧夜色,其次不需要担忧。因为是巡警,才能那样走路。小野——尤其是今晚的小野——无法像巡警那般走路。
为什么如此懦弱?小野边想边信步走着。为什么如此懦弱?头脑不输于人,成绩也比同班同学高出一倍,他深信自己的言行举止乃至服装仪容均天衣无缝,只是个性懦弱——因为个性懦弱而吃亏。倘若只是吃亏倒还无所谓,有时还会陷入进退维谷的窘境。书上说,溺水的人会踢水。碰到眼下这种燃眉之急,其实他也可以不顾后果地踢掉,然而……
女人的谈话声响起。马路前方有两个人影逐渐挨近。在妇人木屐和方形木屐合着拍子缓慢踏着不冷不热的夜色中,可以听见她们的谈话声。
“不知道有没有帮我们买油灯台来?”一人说。
“是啊。”另一人答。
“也许现在已经送来了。”第一个声音又说。
“很难说。”第二个声音又答。
“不过他答应会买来吧?”第一个声音反问。
“啊……今晚好像太暖和了。”第二个声音答非所问。
“因为我们泡了澡。药澡会暖和身子的。”第一个声音说明。
两人的谈话声在此穿过小野的对面。小野目送着对方,望见屋檐下斜斜露出两人的头部影子,往荞麦面店方向走去。小野歪着头停留了一会儿,再度跨出脚步。
像浅井那种现实的人应该能轻而易举地解决问题;宗近那种凡事不在乎的人解决这种事大概也易如反掌;甲野的话,或许会采取超然态度夹在中间;可是自己却办不到。到那边深陷一步,来这边也深陷一步。因为顾及双方,结果都被双方抓住只脚。总的说来是碍于情面,缺乏坚定意志。利害?利害之念是在打好人情地基后再披上的虚假外皮。若有人问:令你付诸行动的最大力量是什么?自己会立即回答是“人情”。就算把利害之念排在第三或第四,甚至完全没有利害之念,自己大概也会陷入同样的结果——小野如此边思考边往前走。
即便把人情排在第一,也不能如此优柔寡断。如果束手旁观顺其自然,事情不知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光是想象就令人害怕。愈是顾虑人情,愈有可能眼睁睁看着事情往更坏的方向发展。事情到此必须做出决定了。不过,还有两三天的宽限,在这两三天内仔细考虑过后再下决定也不迟。两三天后仍想不出好办法时,那就无法可施,只能拜托浅井直接和孤堂老师谈判。其实刚才也是想到这点,才把浅井可能回来的日期算在内,向孤堂老师要求两三天的宽限。这种事情只能拜托不拘泥于人情的浅井,像自己这种太计较人情的人绝对无法拒绝——小野如此边思考边往前走。
月亮还在上空,看似将飘流又不飘流。降落在大地的月光还未发亮,即被沉重的温暖空气封住,在半空拖曳着无尽的大梦。稀疏星眼潜入云端,看似要穿透天空。星眼如打进棉花里的子弹,隐约发出光芒。这是个安静又沉重的夜晚,小野在这个安静又沉重的夜晚边思考边往前走。今晚应该不会响起火警钟声。
十五
房间向南。法式窗的玻璃仅离地板五寸高,阳光自敞开的窗子射进,温暖的风也自窗子吹入。阳光停留在椅子上;风不懂得停留,不客气地吹向天花板,吹进窗帘内。这是间宽阔明亮的书房。
法式窗右边搁着一张书桌。若阖上拱形门,可以上锁。打开拱形门时,中央铺着绿色呢绒的木板向前倾斜,能平放书背,看书时很方便。桌面下左右两侧重叠着四层有银制拉手的抽屉,第四层抽屉底下是地板。樟木地板涂着洋漆,油亮得令穿鞋的人一不小心就会滑倒。
另有洋桌,位于书房中央,齐本德尔风格与新艺术风格混合的组合,时髦中又具有精致的古风格调。桌子四周的四把椅子当然也是同样风格。缎子花纹应该也是成套,只是披上蔽日的白布,似乎只考虑到人坐下时可以让腰背轻松自在,完全不能让人大饱眼福。
墙壁整面都是九尺高的书架,排成一列直至门口。书架不但能组合也能分开独立,这是甲野的亡父自外国订购的。书架内搁满蓝、黄和其他各种颜色的书籍,镶金的花体字和方形字可以和油亮地板媲美,无论横排或竖排均很漂亮。
小野每次看到钦吾的书房总是很羡慕,钦吾当然也不会讨厌这个书房。这房间本来是父亲的起居室,打开房门之一可以直接进客厅,另一扇门连接走廊可以直达榻榻米房间。父亲认为房子太小,于二十世纪加盖了两间洋房。这两间洋房并非父亲的喜好,完全为了迎合时尚而加盖的实用建筑,对甲野来说不是很满意,但对小野来说则极为羡慕。
小野认为如果能在这种书房逍遥地阅读自己喜欢的书籍,读腻了时和喜欢的人聊些喜欢的话题,应该是一种极乐世界的享受。博士论文也能马上完成。写完博士论文后,还能写些轰动后世的大作,日子一定过得很愉快。像他现在租人家的房间,脑子老是被左邻右舍的紊乱步调搅和得乱七八糟,实在很糟糕;像他现在被过去穷追不舍,为了义理人情的纠纷,日夜劳心焦思,实在很糟糕!小野认为自己很聪明,这绝非自吹自擂。拥有聪明头脑的人,应该使用聪明头脑为世间做出贡献才是天职。为了尽天职,他必须拥有能尽天职的条件。这种书房正是条件之一——小野非常想住进这种书房。
甲野和小野就读的高等学校虽不同,但大学时代是同年级,一个是哲学系,一个是纯文学系,因为专业不同,所以小野不清楚甲野的学力如何。他只听说甲野的毕业论文题目是《哲学世界与现实世界》。不读内容的话,他当然无法判断《哲学世界与现实世界》的价值,但总结说来,甲野没有领到银表,小野却领得了银表。恩赐的银表并非只会计时,也能计量头脑的好坏,更能计量未来的进步与学界的成功。没有得到特别优惠的甲野一定不是个杰出人物,何况毕业后,他似乎也没继续研究学问。或许他内心另有远志,但如果真有远志早就应该显现在外。既然不显现,表示他没有任何远志。小野怎么想都觉得自己是个比甲野更有益的人才。但有益人才竟为了每个月的六十圆衣食费而疲于奔命,甲野却无所事事地徒然过着无聊日子。让甲野占领这间书房实在太可惜。虽然这两年来他也做了不少事,但如果他能以甲野的身份成为这间书房的主人,他就不用因生在贫困家庭而忍气吞声地过着不公平的上天给予他的老骥伏枥的日子。常言道,不幸的人也会有一阳来复之时。小野日日夜夜都在祈祷这一天的到来——不知情的甲野孤单一人坐在书桌前。
若打开正面的窗户,只要跨下一级石阶,不但可以环视宽阔的草坪,也能让清朗空气顺着地面爬进房内——甲野却紧闭门窗,静悄悄地把自己关在房里。
右边的小窗拉下了玻璃,挂在左右两侧的窗帘也遮蔽了半边的窗户,微弱的光线落在地板上。绛紫色的毛织窗帘上的花纹堆积着尘埃,看来至少有二十天都没拉开过,颜色也几乎都褪掉了。与房间不搭配的装饰,在过渡时期的日本当然可以通用。把脸贴在窗帘缝隙间的玻璃望向窗外,可以看到石楠树篱对面的池子。如波浪横穿过竖立木条,池面时断时续。池子斜对面是藤尾的房间。甲野不看树篱也不看池子,更不看草坪,只是一动不动地靠在书桌前。暖炉中有个去年烧剩的煤炭,正在冷眼地观望春色。
不久,传来更换书籍的“咯嗒”一声。甲野取出已翻脏的那本日记本开始写——
“他们欲对吾施恶,同时不许吾视他们为凶徒,亦不许吾与他们的凶暴对抗。他们曰,不屈服,即嫉吾。”
甲野写完这段细字后,又在后尾用片假名添上Leopardi的名字,之后把日记挪到右边。他把刚才阅读的书籍挪回原位,安静地读起来。细长的螺钿杆钢笔自桌面滚落到地板。甲野脚下多出一片黑汁。他双手撑在书桌角,微微往后仰,俯视滴落的黑汁。圆形墨汁向外四溅。螺钿杆钢笔自桌面滚落到地板。甲野脚下多出一片黑汁。他双手撑在书桌角,微微往后仰,俯视滴落的黑汁。圆形墨汁向外四溅。螺钿杆打了个滚,在昏暗中发出一道细长冰冷的亮光。甲野挪开椅子,他摸索着拾起的钢笔是父亲以前从外国买回来的纪念品。
甲野把手反过来用指尖抓起钢笔,拾起的钢笔自手指滑进掌心。倒转掌心让掌心朝上后,细长的钢笔杆在掌心上前后滚动。滚动时灿灿发光——这是父亲留下的小遗物。
甲野在掌心滚动着钢笔杆,继续阅读。翻开下一页,上面写着:
剑客比武时,若双方剑术不相上下,等于无术;若无法一筹致胜,等于和不学无术的人相对为敌。此事如同人与人之间的欺瞒行为——被欺者与欺人者同样谲诈时,两人的关系相当于开诚布公,不分胜负;除非一方的伪与另一方的恶携手,或对方不够诈伪,或与善人交手,否则毫无效果。第三种例子很罕见,第二种例子亦不常见,只有败德者才能与凶徒匹敌是常态。只需行善积德便能达到目的之事,有人却用尽百计千心甚或伤害彼此亦无法达到目的,实为可悲。
甲野再度拿起日记本。他把螺钿杆钢笔放进墨水瓶。甲野看钢笔迟迟不吸墨水,终于松手。他在Leopardi的诗集上搁着黄封面的日记本,双脚撑着地板,双手交叉在后脖子上,靠着椅背,仰头即能与父亲的上半身肖像画对视。
肖像画不大。说是上半身,其实只到背心第二个扣子。身上穿的应该是大礼服,但背景太暗看不清服装,只有隐约露出的白衬衫和宽额头的脸庞清晰可见。
据说是请著名的画家画的。父亲于三年前回国时,带着这幅画迢遥远渡大海在横滨港登陆,之后便一直挂在钦吾仰头即可望见的壁上。钦吾不仰头时,肖像画也会在壁上俯视钦吾。无论钦吾执笔或托腮,或趴在书桌假寐——肖像画始终在俯视钦吾。钦吾不在书房时,画中人也一直在俯视书房。
俯视的画中人栩栩如生,眼珠炯炯有神。那眼珠并非花费很长时间仔细画出的,而是一笔画出的轮廓,眉毛与睫毛间形成一层天然的阴影。下眼皮松弛,年龄聚集成拉动眼角的波纹,眼珠在其间活着。能够迅速捕捉住不动的人的生前之刹那表情,并将那种表情画在画布上的手腕,确实称得上非凡。甲野每次看到这双眼睛,总觉得画中人仍活着。
在思考世界中投入一澜,便有千澜急追而来。每当甲野陷于澜澜相拥的思索之乡,陷于忘我之境,偶一抬起烦恼的头与画中人的眼睛对视时,他总会回过神来地想起,原来这幅画还在。有时还暗吃一惊,觉得这幅画怎么还在——此刻,甲野的视线离开桌上的书籍,将万事托付给椅背时,惊讶的程度比平日更强烈。
可以令人回忆并怀念逝者的东西,是一种虽能令人勾起回忆,却无法让死者复苏的残酷的东西。即便贴身藏着几根死者的头发,再怎么思念,再怎么哭泣,这个尘世的日月只会往前滚动。遗物应该烧掉。父亲过世后,甲野总觉得不喜欢再看到这幅画。父亲平安无事时,即使父子俩相隔两地,甲野也可以在平稳的城堡内望着咫尺前的慈颜,在记忆之纸上烘出远在异乡的父亲容貌,或期待重逢之春的到来。然而,想重逢的人已经死了,只有眼珠还活着。而且眼珠只是活着而已,丝毫不动——甲野茫然地望着眼珠,左思右想。
老爸也真可怜。他还未到寿终正寝的年龄,胡子仍未白,看起来仍红光满面。他应该也不想死。实在很可怜。既然非死不可,干脆回日本后再死。他大概有许多来不及交代的话,甲野也有许多想听并想说的话。太遗憾了,年纪都这么大了,还三番两次被派到外国赴任,并且在外国因急病而突然过世……
活着的眼睛在壁上凝望甲野。甲野靠在椅子凝望壁上的眼睛。每次甲野望向壁上,两人的双眼总会对视。两人纹风不动地对视,当秒重叠为分时,壁上的眼珠似乎会开始转动。并非甲野移动视线而产生的错觉。而是守望者的光线逐渐增强,灵魂脱离眼珠般地一直线逐步逼近甲野。甲野奇怪地转动脖子。当他的头发离开椅背向前移动两寸左右时,灵魂已消失。看来灵魂不知何时又回到眼珠内。眼前的画框依旧只是画框而已。甲野再度把头靠在椅背上。
这事很荒谬,但最近经常发生这种事。甲野认为可能是身体过于虚弱或脑筋有点儿不正常,总之,他讨厌这幅画。正因为画得太像,反倒令人更在乎,虽然他知道把心留在死者身上无济于事。但死者若挂在你鼻尖不时催促你怀念他,就犹如有人用木剑逼迫你切腹一样,不但令人觉得烦,更令人觉得不愉快。
如果是一般例子,那又是另一回事。但甲野每次想起父亲时,总觉得父亲很可怜。以甲野目前的健康和精神状态,也觉得父亲很可怜。他虽然住在现实世界,但只是如行尸走肉般地贪图着食、衣、住而已,唯有让精神活在其他国度,忘却母亲和妹妹的事,他才能活到今日。甲野这种脚跟离开现实地面的活法,在功利主义的人眼里看来,大概会说甲野愚蠢透顶。虽然甲野已决定放弃一切,但他不想让父亲看到自己目前这种落魄样子。父亲只是个凡人。假如父亲在九泉之下看到儿子这副模样,可能会认为他是个不孝子。不孝子不想回忆起父亲的事,一回忆就会觉得父亲很可怜——甲野总觉得这幅画不行,应该找个机会收拾起来放到库房……
十个人有十个人的因果。无论惩羹吹齑或守株待兔,都一样受大自然定律支配。万户人家在大白天听着午炮而炊饭,跖下居民则在深夜的被褥里太平地熟睡。甲野单独一人在书房胡思乱想时,母亲和藤尾在日式房内悄声谈话。
“就这样,您先不要说出。”藤尾说。褐色的粗丝袷衣看上去虽很朴素,但长袖后露出一条婀娜鲜艳的腰带红绸里子。腰带上有赭色古代花纹,但不知是什么布料。
“不要跟钦吾说吗?”母亲反问。母亲穿的是与年龄相配的暗色条纹和服,不过腰上缠的是显眼的黑绸腰带。
“是。”藤尾答,接着又确认地问,“哥哥还不知情吧?”
“我还没对他说。”母亲心平静气地答,再翻开坐垫角问,“咦?我的旱烟管呢?”
旱烟管在火盆对面。
藤尾用拇指夹着细长的烟袋杆,隔着手提铁壶递给母亲:“在这里。”
“对他说了,他会说什么吗?”伸手递出旱烟管的人缩回手。
“如果他说什么,你打算放弃计划吗?”母亲讽刺地反问,低着头往烟袋锅里装云井烟丝。
女儿没答话。若答话,立场会变弱。想要给对方最强硬的回答时,最佳办法是保持沉默。沉默是金。
母亲在火撑子下用力吸了几口,鼻孔冒烟地说:“想对他说,随时都可以。如果你认为对他说比较好,那就由我来说,没必要和他商量。只要对他说,事情已经决定这样,这就行了。”
“我也这样想,既然我已经下了决定,不管哥哥说什么,我都不听……”
“他不会说什么。如果可以跟他商量,我们一开始根本不用这么做,其他办法多得很呢!”
“不过只要哥哥有其他想法,我们就会陷于困境。”
“是啊。要不是有这个问题,我们根本没必要对他说什么。既然他是法定继承人,要是他不答应,我们就得流落街头。”
“可每次跟他说什么,他总是说他不要任何财产,所有财产都要给我,叫我安心。”
“光说不行动,又有什么用?”
“我们也不能主动催促他。”
“他如果真打算把财产让给我们,催促他要让就快让也无所谓……只是这样做不体面。就算他是学者,我们也不方便主动开口。”
“那就直接跟他说不好吗?”
“说什么?”
“说那件事啊!”
“小野的事吗?”
“嗯。”藤尾明确地答。
“跟他说也可以,反正总有一天都要跟他说清楚。”
“这样的话,他应该会有什么行动吧?如果他真打算把全部财产让给我们,就应该会让出;如果他只打算分一点儿给我们,也应该会分;不想待在这个家的话,他会主动离开的吧。”
“可是,我总不能主动对他说,我不想靠你过晚年,你赶快给藤尾想个办法。”
“但他不是说过不想照顾您的晚年吗?既然不想照顾,又不给我们财产,那他到底想让您怎么办呢?”
“他根本就不想怎么办。他就那样拖拖拉拉,光会令人头痛。”
“他应该很清楚我们的立场呀!”
母亲不应声。
“前些日子他叫我把金表送给宗近时也……”
“你对他说你要给小野吗?”
“我没说要给小野,但也没说要给一先生。”
“他那个人真的很怪。他叫我给你招赘,要你照顾我的晚年,结果又打算让你和一先生结婚。一先生不是独生子吗?怎么可能入赘我们家呢?”
“嗯。”藤尾应了一声,转过细长的脖子望向院子。
院子的浅葱樱早已不留一片花瓣,只剩催促傍晚到来的任务,甚至已长出发出淡褐色亮光的嫩叶。左边三四棵修剪成圆形的石楠树篱间,隐约可以望见书房窗口。树枝偏向一方的樱花树干右边是池子。藤尾的房间突出在池子的尽头。
藤尾不出声地环视院子一圈,再转回侧脸,正面望着母亲。母亲方才起便一直望着藤尾。两人正面相对时,藤尾不知想起什么,微微挑起美丽的单颊。但单颊上的表情还未形成笑容之前,已自然而然消失。
“宗近家那边没问题吗?”
“有问题也没办法呀。”
“不过您拒绝了吧?”
“当然拒绝了。前几天我去宗近家时,当着他家父的面,仔细说明了理由……就跟我那天回来时对你说的一样。”
“我记得您说过的话,只是好像有点儿不清不楚。”
“不清不楚的是对方。你也知道宗近的父亲很有耐性。”
“我们这边好像也没拒绝得很清楚?”
“看在之前的情分,我总不能像个小孩子那样,向对方直说藤尾不愿意嫁给你们一先生,这门亲事不算数。”
“这有什么不好说的?讨厌就是讨厌,我不可能喜欢他,您那时干脆直说不就好了。”
“可世间不是这样的。你还年轻,或许你认为直说比较好,但世界不允许我们这样做。虽然同样是退亲,但退亲也有退亲的方式,必须婉转拒绝,不能说得太直……惹对方生气也不好。”
“反正您是拒绝了吧?”
“我说,钦吾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娶媳妇。我年纪也大了,总觉得很无依。”母亲一口气说完,再喝茶。
“年纪大了觉得无依,然后呢?”
“因为觉得无依,所以如果钦吾仍那样坚持己见,我只能让藤尾招赘。一先生是宗近家重要的继承人,我们不能让一先生入赘我们家,而且也不能让藤尾嫁到宗近家……”
“您这样说,万一哥哥打算娶妻呢?我们怎么办?”
“不会的。”母亲那浅黑额头皱成八字形。八字形立即散开。
母亲接着说:“他想娶就让他娶,想娶糸子或者其他人都随他,我们早日让小野先生入赘就行了。”
“可是宗近家呢?”
“别管他们,你不用担心。”母亲不耐烦地说,接着又添一句,“反正在考上外交官之前,他们不会娶媳妇。”
“万一他考上了,应该会马上来说亲。”
“那个男人有可能考上吗?你自己想想……如果一先生考上了,我们就让藤尾嫁过去,这样说也无所谓。”
“您这样说了?”
“我当然没这样说。虽然没这样说,但这样说也无所谓,反正那个男人绝对考不上。”
藤尾歪着头笑出来。过一会儿,她挺直身子,结束谈话地说:“那么,宗近伯父真的认为我们已经退亲了吧?”
“应该是……怎么样?那以后,一的态度有没有什么变化?”
“跟之前一样。前几天到博览会时,他的态度也没变。”
“你们什么时候去博览会的?”
“今天是……”藤尾想了想,说,“前天,前天晚上去的。”
“既然是前天,现在他应该也知道了……只是宗近父亲那种个性,也许听不懂我们的暗示。”母亲有点儿焦躁。
“不过一先生那种个性,也许他已经听伯父说了,只是不在乎而已。”
“是啊,两边都有可能。那我们就这么办,总之先对钦吾说清楚……我们这边也不说的话,这事永远没法解决。”
“他现在应该在书房。”
母亲起身。走到廊子又退回一步,弯着腰小声问:“你要和一见面吧?”
“也许会见面。”
“见面时,你最好暗示他一下。你不是说和小野约好要去大森吗?是明天吗?”
“是,我们约好明天去。”
“干脆让一看看你们约会时的光景好了。”
“呵呵呵。”
母亲前往书房。
母亲穿过明亮的廊子,半推开整面磨出清晰木纹的洋房房门,门窗紧闭的房内昏昏暗暗。她把身子靠在门上,抓着门把往前推,双脚无声地落在拼花地板时,身后传来把手回转的声音。被窗帘遮住春天的书房,昏暗地从人世隔开两人。
“这房间真暗。”母亲说着走到房间中央的桌子前,她只能看到把头搁在椅背的钦吾的背影。
钦吾缓缓转头望向声音方向,现出三分之一斜斜滑落的眉毛。半边黑髭顺着上唇自然地下垂,到尽头角落时突然又往上翘。他双唇紧闭,黑眼珠同时转至眼角。
母子俩以此姿势望着彼此。
“这房间很阴暗。”母亲站着又说了一遍。
无言的人站起身。鞋子在地板响了两三下,走到桌角时,他才缓缓开口:“要不要打开窗子?”
“我……我无所谓,只是觉得你这样应该会很沉闷。”
无言的人隔着桌子伸出右手掌。母亲领情地先坐下,钦吾也随后坐下。
“你的身体怎么样?”
“谢谢关心。”
“有没有好一点儿?”
“嗯……有……”甲野含糊地答。他缩回上半身抱起手腕,同时在桌下将左脚外踝靠在右脚背上。
母亲只能看到正面的缩水淡黄衬衣袖子。
“如果你不养好身子,我也很担心……”
母亲还未说完,甲野把下巴顶在喉咙俯视桌子底。一双黑布袜重叠在一起。甲野看不到母亲的脚。
母亲再度开口:“身子不好,心情会沉闷,你自己也会觉得无聊……”
甲野不经意地抬眼。
母亲突然转换了话题:“不过你去了京都以后,看上去精神好一些。”
“是吗?”
“呵呵呵,说得和自己无关似的……你脸色看起来好多了。是不是因为晒黑了?”
“也许吧。”甲野抬头望向窗子。左右垂落的窗帘深褶痕间的玻璃窗,映着燃烧般的石楠树嫩叶。
“下次你到我房间来聊天吧。那边很明朗,比这书房舒服多了。偶尔像一那样陪我们这些无聊女人聊些家常,换个心情也不错。”
“谢谢。”
“虽然我们可能跟不上你的话题……但笨人也有笨人的好处……”
甲野移开刺眼地望着石楠树的眼睛。
“石楠树的嫩芽长得很漂亮。”
“很漂亮,嫩芽反而比一些花好看多了。在这儿只能看到一棵,你去那边可以看到修剪成圆形的树篱,真的很漂亮。”
“看来从您的房间可以看得最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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