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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目漱石《虞美人草》中文版

夏目漱石(日)
虞美人草
【日】夏目漱石著
茂吕美耶译
导读
明治四十年(1907年)三月,夏目漱石辞去东京帝国大学和第一高等学校的教职,跳槽改行进入《东京朝日新闻》当报社社员,专任文艺栏,为报社写小说,从此跨上职业作家之途。这一年,夏目漱石刚好满四十岁。
二十世纪初的日本小说家,即便作品再如何畅销,也无法光靠稿费或版税养家糊口。小说家通常以记者身份进报社,每个月领固定薪水,如此才能专心执笔写长篇连载小说。当时的报社记者和小说家的社会地位非常低,而公务员身份的大学讲师或教授,权威很大,因此夏目漱石的跳槽事件轰动了全国。
跳槽之前,夏目漱石在文坛虽小有名气,读者却只限于文艺圈的圈内人。例如刊登夏目漱石的处女作兼成名作《我是猫》的杂志《子规》,原为俳句杂志,发行量仅三百份。明治三十八年(1905年)一月开始连载《我是猫》后,《子规》杂志的发行量最高纪录达四千份,但夏目漱石转到《东京朝日新闻》后,该杂志的发行量逐渐减至原来的三分之一。
以夏目漱石三十九岁那年来看,他四月在《子规》杂志发表《少爷》,七月完成《我是猫》,九月在《新小说》杂志发表《草枕》,十月在《中央公论》杂志发表《二百十日》;但《子规》杂志最高发行量是四千份,《中央公论》仅有七百五十份,《新小说》杂志发行量是一万份。也就是说,夏目漱石于改行前的读者数顶多只有一万。
我们再来看看当时的稿费到底是多少。《少爷》的稿费是一百四十八圆,《我是猫》完结篇的稿费是三十八圆五十钱。另外,《我是猫》单行本书籍定价是九十五钱,初版发行量通常只有一千本,作家应得版税是书籍定价的百分之十五,因此即便《我是猫》分为三册上市,夏目漱石也只能拿到四百多圆的版税。
当时的书籍非常贵,例如《我是猫》一册定价九十五钱,而小学教师初次任职的月薪是八圆,一般报社记者的工资也只有十至二十五圆。在老百姓看来,书籍算是奢侈品,实在买不起,小说家无法靠稿费或版税过日子也是理所当然。
《东京朝日新闻》向夏目漱石提出的条件是月薪二百圆,工作是半年写一篇连载一百回左右的长篇小说或三篇中篇小说。这对夏目漱石来说极具诱惑力,何况夏目漱石早已厌倦了教英文的教职生活,于是决定改行跳槽。夏目漱石在《入社致辞》中坦白,因为家中孩子多,房租贵,光靠大学讲师的八百圆年薪无法养家,他不得不身兼多个讲师工作。另一方面,夏目漱石在职场不得志。东京帝国大学文科英文系的前任讲师是《怪谈》的作者小泉八云。小泉八云的教学方式倾向抒情,夏目漱石的教学方式则偏向理论,非常难懂,导致夏目漱石在学校不受学生捧场。总而言之,夏目漱石是因为经济条件和职场问题而决定跳槽的。
《虞美人草》正是夏目漱石进报社后的第一部长篇连载小说。小说连载之前,夏目漱石辞去教职进报社的事已成为八卦头条新闻,订定小说书名后,报道一出,三越吴服店(三越百货公司)即出售“虞美人草浴衣”,珠宝商也推出“虞美人草戒指”,热闹哄哄。小说刊出后,车站报贩及街头报贩更是每天“虞美人草”、“虞美人草”地高呼叫卖报纸。在这种情况下,夏目漱石的压力理应很大。
报纸的读者群是不特定的多数人,何况当时的《东京朝日新闻》发行量是二十万份,《大阪朝日新闻》是三十万份,《虞美人草》同时在东京和大阪的《朝日新闻》上连载,其读者骤增为五十万。这个数量和最多一万份的文艺杂志全然不同,是夏目漱石身为职业小说家后真正接受考验的第一步。
到明治三十年代为止,日本文坛出现了所谓的“四天王”:红露逍鸥。“红”是尾崎红叶,“露”是幸田露伴。这两位作家与夏目漱石一样,均生于日本改朝换代的明治元年(1868年)。前者在夏目漱石发表《我是猫》前一年过世,留下了《多情多恨》、《金色夜叉》等畅销通俗小说;后者虽有《五重塔》、《运命》等文言文小说,但在夏目漱石出道时,创作力已减弱。“逍鸥”是指坪内逍遥和森鸥外,这两人都比夏目漱石年长。坪内逍遥是写实主义文学的提倡者,他在《小说神髓》中否定向来的劝善惩恶式的妇孺故事,主张小说家应着重人情世态和当代社会风俗的描写,而且必须着力于心理观察并保持客观态度。坪内逍遥虽然确立了日本近代文学的去向,但他自己却无法摆脱旧时代读物的影响,最后放弃小说创作,转而致力于戏剧文学,并留下了《莎士比亚全集》翻译作品的伟业。森鸥外的本行是军医,在文坛上始终保持孤高的态度,不结党也不收弟子,除了创作历史小说和现代小说,他也着手外国文学的翻译,并积极写评论和剧本。
以上四人是日本明治文坛的既成势力,而新势力是写实主义文学派的国木田独步、岛崎藤村、田山花袋等人。夏目漱石刚好在这两个新旧文学大浪潮的碰撞时期登场。
以年龄来说,夏目漱石出道甚晚,三十八岁时发表《我是猫》,四十岁才决定自己的终身职业,孤注一掷地辞去教职,进报社在报纸文艺栏连载《虞美人草》。然而,时代正在朝写实主义文学笔直迈进,夏目漱石的文笔却驻足在旧时代的骈体文,讲究句式、对偶,辞藻华丽得如浓妆艳抹的女子,人物造型也过于格式化,可以想见当时的文坛对《虞美人草》的评论。比夏目漱石年少的写实主义小说家兼文学评论家的正宗白鸟,日后在《作家论》中批评夏目漱石写《虞美人草》时过于炫示自己的文笔,喋喋不休地讲述一些无聊的道理,犹如近代化的曲亭马琴(《南总里见八犬传》作者)。
正宗白鸟的评论并非无的放矢,事实确实如他所说。严格说来,包括《虞美人草》,夏目漱石的初期作品都不是近代小说,但一百年后的现代日本读者至少还读得懂《我是猫》和《少爷》,只有《虞美人草》这部小说非常难懂。即便日文原文书的注释多达四百五十多条,日本读者仍会读得昏头昏脑,甚至连加注释的文学专家也承认注释得很辛苦。日本的文学研究者在研究夏目漱石的作品时,通常会故意漠视《虞美人草》,视这部小说为夏目漱石过渡期间的作品,不予评论。有专家说,这部小说的叙述文只能当作诗篇来看;另有专家说,这是一部无法逐字翻译成现代日文的小说。
就译者的立场来说,我也翻译得非常辛苦。《虞美人草》中的人物会话虽然是白话文,但叙述文是把中国汉诗或古典文章翻译成日文时的文言文,而且除了汉诗,还随处安插了日本俳句、和歌。小说故事迟迟不前进,作者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讲述一些无聊的道理”。坦白讲,对我来说,中国文言文的文章反倒比较易懂。但是,即便翻译得很辛苦,或者说,正因为翻译得很辛苦,我首次理解了夏目漱石写这部小说时的精神压力和干劲。他确实如他在辞职前一年写给友人的信中所说的那般,是秉着“如不顾性命的维新志士般的强烈精神”在经营文学,一字一句不厌其烦地推敲琢磨小说文字。
夏目漱石生前写的信件都被保存了下来,仔细读他的信件,可以发现他在连载《虞美人草》时,精神状况极为不安定,时躁时郁。有时在信中向友人抱怨“很想拔出正宗名刀砍下妻子和女佣的头颅”,有时说“真不想继续写《虞美人草》。很想赶快杀掉(小说中的)女人”。夏目漱石并非无法驾驭小说人物和故事情节结构,真正令他写得不时动肝火的是文体。用俳句发句和汉诗文体写长篇小说需要极端强烈的耐性和毅力,再说这是报纸连载小说,一天都不能中断。难怪夏目漱石在信中感概道:“我很想在八十岁之前变成很有耐性的人,写出多篇杰作后再死去。”
遗憾的是,夏目漱石在满四十九岁那年病逝,作家生涯非常短,仅有十年。
不知是不是不得圈内人好评之因,夏目漱石生前也不喜欢《虞美人草》。《虞美人草》完稿后,翌年,夏目漱石继续在《东京朝日新闻》连载《坑夫》。《坑夫》以及之后的作品,文体均一改过去的骈俪,犹如洗净铅华不施脂粉、穿着青鞋布袜的女人,朴实平淡。这也是夏目漱石的作品之所以经受住长达一个世纪的考验的最大理由吧。
茂吕美耶

“相当远哪。本来应该从哪里爬上来的?”一人用手帕擦着额头止步道。
“我也不知道该从哪里上来。从哪里上来都一样,反正山就在那边。”容貌和体格均是四方形的男人漫不经心地答道。
他戴着一顶帽檐上翘的棕色软呢帽,扬起眉毛仰望深蓝微茫的春空。高耸的比睿山屹立在风一吹便会东摇西摆的轻柔大气中,仿佛在向登山人挑衅。
“真是一座顽固的山。”男人挺起方形的胸膛,身子微微靠在樱木拐杖上,随即又以蔑视比睿山的口吻道,“既然能看得那么清楚,爬上去应该是小事一桩。”
“能看得那么清楚?今天早上离开旅馆时就已经看得一清二楚了。来到京都若看不到比睿山,那就是大事一桩了。”
“反正看得到不就行了?别啰唆了,走着走着自然会抵达山顶的。”
高瘦男子不回话,摘下帽子在胸前扇风。他那平日都以帽檐遮住的高额,从未让漂染出油菜花的春日艳阳晒过,此时却苍白得格外显眼。
“喂,现在不能休息,快走吧。”
对方却让冒汗的额头全露在春风中,恨不得黏在头上的黑发能往上飞似的,只手拿着手帕,胡乱揉搓着额头、脸庞、颈窝,完全不在乎另一人的催促,反问:“你刚才说那座山很顽固?”
“嗯,你看它那样子,不正是一副纹风不动的态度吗?”男人耸起方形的肩膀,另一只手握成拳头,摆出一副自己也纹风不动的姿势。
“纹风不动是形容能动却不动的状况吧?”男子斜着细长的眼睛俯视对方。
“没错。”
“那座山会动吗?”
“哈哈哈,你又来了,真是个只为嗑牙而来到这世上的人。快走吧。”男人“嗖”地举起粗大的樱杖搁在肩上,随即迈步前行。高瘦男子也将手帕收进袖兜里跨开脚步。
“早知道就在山端的平八茶屋玩一天算了。现在爬上去也只能爬到半山腰。你说,到山顶究竟有几里?”
“到山顶有一里半。”
“从哪里算起?”
“我怎么知道从哪里算起?不过是一座京都的山嘛。”
高瘦男子不答话,默默地笑着。
方形男人却精神抖擞,滔滔不绝:“跟你这种只会夸夸其谈却不付诸行动的人一起旅游,会错过很多地方。真正倒霉的是你的旅伴。”
“你的旅伴碰到你这种乱闯乱撞的人也很倒霉。你带人家出来,竟然连从何处登山,该看哪里,从何处下山,都完全摸不着门儿,不是吗?”
“这算什么?这点小事也用列入计划中吗?不过就是座山而已。”
“就拿那座山来说好了,你知道那座山的高度吗?”
“我怎么知道?这种无聊事……你知道吗?”
“我也不知道。”
“看吧,你还说我。”
“你别那么自以为是,你不是也不清楚吗?即便我俩都不清楚这座山有多高,你至少应该弄清楚我们到山上到底要看什么,大概需要花几个小时,这样才能按照预定计划进行我们的行程。”
“不能按计划进行,那重新安排不就得了?就用你花在胡思乱想上的时间,要重新计划几遍都行。”
方形男人继续快步往前走,高瘦男子无言地落在后头。
京城春色易作诗,七条横贯至一条,柳色如烟亦似雾,窥探白布击温水,数尽高野川河滩,遥遥路沿北蜿蜒,前行约走二里余,山自左右迫眼前,脚下流水潺湲声,转个弯,拐个角,或此方,或彼方,曲曲弯弯荡余音。山中春意渐阑珊,春至山顶残雪寒,高耸峰峦脚跟下,一条阴暗羊肠路,大原女爬坡迎面来。牛也来。京城的春天像老牛撒尿拖着走,既长且安静。
“喂……”
落在后头的男子止步,呼唤遥遥领先的旅伴。春风在白晃晃的路面上悠闲地把呼唤声传送至尽头,撞上芒草丛生的山壁,总算让在一百米前晃动的方形影子顿住了脚步。高瘦男子把长长的手臂举过肩膀,摇晃了两下,示意对方回来。樱杖反射着温暖的阳光,在男人肩膀上闪了一下,不一会儿,男人便回到了男子面前。
“什么事?”
“什么事?从这儿登山。”
“原来要从这儿登山?真奇怪,怎么要走独木桥呢?”
“像你那样一个劲儿往前走会走到若狭国的。”
“走到若狭国也无所谓,但你对这一带很熟吗?”
“我刚才问过一个大原女。她说只要过了这座桥,再沿那条小路爬一里左右就到了。”
“到了?到哪里?”
“到比睿山山顶。”
“山顶的什么地方?”
“我也不知道。不爬上去怎么知道会爬到哪里?”
“哈哈哈,看来对于像你这种只喜欢纸上空谈的人也不好问得太仔细。这就叫‘百密一疏’吧?那我们就听那个大原女的话过桥吧。总算要往上爬了,你还走得动吗?”
“走不动也得走。”
“不愧是哲学家,如果再聪明点儿就更像了。”
“随你怎么说,你先走吧。”
“你跟在我后头?”
“反正你先走。”
“只要你愿意跟上来,我就走。”
两人先后渡过好不容易才架在溪涧上的独木桥,隐身于草丛中一条勉强以一缕微弱的力量直达山上的草山小径。枯萎的草丛残留着去年的冷霜,阳光透过薄云从正上方射下,使草丛散出水蒸气,暖和得令两人脸颊发热。
“喂,甲野!”男人回头呼唤。
甲野笔直地挺起他那瘦长得与山间小路极为般配的身子,垂着脸应了一声。
“你快举白旗了吧?真不中用。你看看下面。”男人又抡起樱杖自左而右地挥舞一圈。
挥舞的樱杖尽头是高野川,它发出一丝刺眼的银光,左右两岸涂满了盛开的油菜花,灿烂得像在燃烧,背景是淡紫色的缥缈远山。
“果然是美景。”甲野扭回站在六十度陡坡的高挑身子,险些没滑倒。
“我们什么时候爬得这么高了?速度蛮快的。”宗近说——宗近就是方形男人的姓氏。
“这和人在不知不觉中堕落,又在不知不觉中醒悟是一样的道理吧。”
“和白天变成黑夜、春天变成夏天、年轻人变成老人一样嘛,这个道理我早就明白了。”
“哈哈哈,那你今年几岁了?”
“问我几岁,不如先问问你自己几岁了。”
“我当然知道自己几岁。”
“我也知道我几岁。”
“哈哈哈,看来你还真想隐瞒。”
“这有什么好隐瞒的?”
“那你到底几岁?”
“你先说。”宗近面不改色。
“我今年二十七。”甲野爽快地答道。
“是吗?那我也说,我二十八。”
“还真老。”
“开玩笑,不就只差一岁吗?”
“我是说彼此彼此,我们都老了。”
“彼此彼此?这还差不多,要是光说我老……”
“你不心服吗?不心服,表示你仍年轻。”
“什么意思?你不要在爬坡途中戏弄我。”
“你挡住我了。请让一下,请让一下。”
前方不到十米有个弯,一个女人从那迂回曲折的坡道上边道歉边不慌不忙地走下来。她那泛绿的浓密黑发上顶着比她身高还要长的大捆的树枝,她甚至没用手撑着,就那样与宗近擦身而过。枯萎的芒草响起一阵“沙沙”声,之后,两人眼中只留下穿着深蓝棉衣的女人背部那两条交叉的鲜红布条。即便相隔一里,她可能也会随意一伸手说就住在不远处,而她伸出的指尖勉强能触及的那间茅屋,大概才是她的家。八濑后山那一带的村落仍保持着往昔天武天皇逃难至彼处时被四周的薄雾叆叇永久封住的恬静。
“这一带的女人都漂亮得令人惊讶,好像画中的女人。”宗近说。
“那应该是大原女吧?”
“不,是八濑女。”
“我可没听过什么‘八濑女’。”
“没听过也肯定是八濑女。你不相信的话,下次再碰到时问问看。”
“我不是不相信。只是,那类女人不是都通称‘大原女’吗?”
“我敢担保一定是八濑女。”
“这样形容比较有诗意,听起来很风雅。”
“那我们就暂且把这当作她们的雅号吧。”
“雅号不错,反正这世上有各式各样的雅号。什么‘立宪政体’啦,什么‘泛神教’啦,什么‘忠信孝悌’啦,不一而足。”
“有道理。荞麦面店名都是‘薮’,牛肉店名都是‘伊吕波’,这也是一种雅号吧?”
“没错,就跟我们自称‘学者’一样。”
“真无聊,早知道会得出这种结论,倒不如一开始就废掉雅号。”
“以后你不是还要争取‘外交官’的雅号吗?”
“哈哈哈,这个雅号很难争取,估计考官里没有雅士。”
“你名落孙山几次了?三次?”
“别开玩笑。”
“两次?”
“不是我信口开河,其实我只挂过一次。”
“应考一次就名落孙山一次,那你以后……”
“想到以后不知还要应考几次,我还真有点儿不安,哈哈哈。对了,我的雅号是‘外交官’,那你呢?你想争取什么雅号?”
“我吗?我只想爬比睿山……喂,你不要用后脚踢石头,跟在你后面的人很危险的……啊,我好累,我要在这儿休息。”甲野“唰”地一声仰面躺倒在枯干的芒草中。
“这么快就认输了?雅号说了一大堆,爬山就完全不行了。”宗近用樱杖在甲野头顶的地面上咚咚敲着。每敲一次,杖尖就会发出压平芒草的沙沙声。
“起来吧,马上就到山顶了。想休息的话,等爬到山顶后再好好休息。喂,起来!”
“嗯。”
“嗯?怎么了?”
“我想吐。”
“你想先吐了再举白旗吗?唉,算了,我也休息一会儿。”
甲野把黑发埋入枯黄的草丛中,帽子和伞则任其落在坡道上,仰面躺着眺望天空。他鼻梁很高,脸庞白皙俊逸,一望无际的天空翛然飘浮着薄云,没有什么能遮挡他的视线。令他反胃的是地面之物。他那望向天空的眼眸中,只有远离大地、远离尘俗、远离古今世界的万里青天。
宗近脱下米泽织丝绸外褂,简单折叠后搁在肩上,随即又伸出双手,袒露着上半身,露出背心,背心里面是乱蓬蓬的狐皮。这件背心是曾去过中国的友人送给宗近的,十分珍贵。所谓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宗近总是穿着这件背心,但其衬里的狐皮零星斑驳,而且经常脱毛,看来肯定是只脾气相当坏的野狐。
“你们要上山吗?要不要我给你们带路?呵呵,你们怎么睡在这种怪地方呢?”坡道上又下来一个穿着深蓝棉衣的女人。
“喂,甲野,她说我们睡在‘怪地方’。连女人都在笑我们,你赶快起身上路吧。”
“女人就是爱笑别人。”
甲野依然眺望着天空。
“你这样泰然自若地睡在这里,我怎么办?你还想吐吗?”
“一走动就会吐。”
“真难弄。”
“所有的呕吐都是因为动,俗界万斛的呕吐皆因动。”
“搞了半天,原来你不是真的想吐,无聊!我还以为可能要背你下山,正有点儿伤脑筋呢。”
“你就别瞎操心了,我又没求你。”
“你真是个不讨人喜欢的男人。”
“你知道讨人喜欢的定义吗?”
“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想动,是吧?简直就是无理取闹。”
“所谓讨人喜欢……是一种能击败强大对手的柔软武器。”
“这么说,冷淡是一种能让弱者做牛做马的锐利武器?”
“世上哪有这种逻辑?只有想动时,人才会做出讨人喜欢的行为。明知道一动就会呕吐的人,有必要讨人喜欢吗?”
“你今天怎么这么爱诡辩?抱歉,我要先上路,可以吗?”
“随你便。”
甲野依旧望着天空。
宗近将垂下的两条袖子一层层裹在腰上,再撩起缠在小腿上的竖条纹下摆,同样塞进绉绸白腰带里,最后把刚才叠好的外褂挂在樱杖尖头,不客气地留下一句“一剑行天下去”,走至十步前的砠径尽头,飘然左拐消失了,只剩下一片静寂。
尽管恍悟自己的一缕生命将托付给静寂,通往大乾坤某处的血脉却仍在安静地流动,就算在这无声的寂定中视形骸如土木,但血脉仍依稀具有生气。那生气就像朝夕变化的云烟山岚一般,是一种超越了所有拘束的生气,使你自觉正活在这世上,自觉无法摆脱与生俱来的所有烦恼,除非能跨进这个涵盖了四方与古今的世界以外的另一个世界。要不然就变成化石,吸收红色、蓝色、黄色、紫色,变成漆黑的化石,无法还原出本来的颜色。要不然死一次试试。
死亡是万事的终结,亦是万事的起始。即使累日成月,累月成年,归根结底不过是积累一切成为坟墓而已。因和果仅隔了一层肉体,坟墓此岸的所有纠纷矛盾是多么的滑稽,就像怀着多余的同情把油脂注入枯朽的骸骨中,企图使失去用途的尸体在墓穴中翩然起舞。心胸超然的人,想来是憧憬理想国度的。
甲野胡思乱想了一大堆后,总算坐起身来。他必须继续前进,必须去看看他并不想看的比睿山,以留下一些毫无用处的水疱作为登山的痕迹,并化作这两三天的痛苦回忆。如果说痛苦回忆是人生不可缺少的,那么他的痛苦回忆之多,就算数到白发苍苍,恐怕也数不尽,程度之深就算撕成碎片融入骨髓也难以消失。干吗非让脚底徒增一二十个水疱!甲野系带的皮靴刚踏上锋利的乱石,还没踩稳,他瞥了一眼脚后跟,那乱石随即变了脸,使他摇晃的脚往下滑了二尺左右。甲野小声吟咏了一句:
“不见万里路。”
他拄着伞好不容易才爬到砠路尽头,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道陡坡,屹立在他的帽檐前,仿佛想引诱从坡下爬上来的人直接升天。甲野掀起帽檐,从坡道下笔直地仰望其尽头,再自坡道尽头望向弥漫着无垠春色的广阔的蓝天。他又小声吟咏了一句:
“但见万里天。”
登至草丛山顶,在杂树林中爬了四五波后,肩膀处突然阴暗下来,踏在地面的鞋底似乎也潮湿了。原来小径自西往东横穿山脊后,草丛就看不见了,眼前变成了森林。这片森林使近江的天空加深了颜色,假如不走动,上方那些重重叠叠的树干和更上方的枝叶,看起来就像自古以来便每年都在反复堆叠绿意,直至变黑。叶子浓密得就算掩埋二百山谷、三百神轿、三千恶僧也绰绰有余。这片森森耸立在半空的林子,掩埋了三藐三菩提所有佛陀,是自传教大师以来便有的杉林。甲野独自一人穿过这片杉林。
杉树的树根左右夹攻般地伸出双手挡住行人的路,穿破地面,劈开岩石,还将剩余的力量反弹至阴暗的小径,在那里筑起一条条两寸高的横木板阶。甲野视那些踏起来很舒服的层层板阶为山神的赏赐,上气不接下气地顺着铺着天然枕木的无数级岩阶往上爬。
自黑暗中溢出般地爬得满地的石松,挡住了前方的杉树。穿过紧缠双脚的石松丛后,顺着细长的茎蔓望过去,可以看到触不可及的彼方有即将枯萎的羊齿,在无风的白昼中摇来晃去。
“在这儿!在这儿!”
宗近在头顶上突然发出天狗般的叫声。甲野走在积满陈年烂草的地面,每踏一步,高靴便会无声无息地深深陷进去,只能拄着洋伞往上爬,好不容易才爬到这天狗之座上。
“善哉!善哉!我在这儿等你好久了。你到底在磨蹭些什么?”
甲野只回了一声“哦”,随即抛出洋伞扑通一声坐下。
“又想吐了?呕吐之前先看看那边的景色。只要看了那景色,你就不会想吐。”宗近举起樱杖指向杉林。
整齐的老树干封住了天空,在亭亭的树干之间,可以看到的皪的近江湖。
“果然不错。”甲野定睛细看。
用“亮得像一面镜子”,显然难以形容湖色。比睿山的众天狗似乎为避开刻有“琵琶”铭文的这面镜子的亮光,偷偷在夜晚喝神酒喝得烂醉,发起酒疯往整个湖面哈出酒气——酒气沉入湖底后,飘散在原野中的烟霭聚集在巨人的颜料碟上,巨人再随意挥上一笔,便让十里外都罩上潋滟的春色。
“果然不错。”甲野又说了一遍。
“你只会说这句?无论给你看什么,你好像都不高兴。”
“给我看?这又不是你创造的。”
“哲学家往往都是忘恩负义的人。整天学些不孝的学问,逐日远离人间……”
“那真是很抱歉……不孝的学问吗?哈哈哈。你看那边有白帆。看,就在那个小岛的翠绿山前……看上去纹风不动,不管看多久都不动。”
“那船帆真没意思,模糊不清的,很像你。不过,看起来很美。咦?这边也有。”
“你看,远方的紫色岸边也有。”
“嗯,有,有!全都没意思,都一个样。”
“好像身在梦境里。”
“哪里是梦境?”
“哪里?就是眼前这片景色。”
“是吗?我还以为你又想起什么事了。杂七杂八的东西还是尽快收拾比较好。你不能老把双手揣在怀里,说什么身在梦境之类的话。”
“你说什么?”
“在你听来,我说的话也是梦话吗?哈哈哈!对了,当年将门是在哪里夸下海口的?”
“好像在对面。他当时在山上俯视京都夸下海口,应该不是这边。那小子也是个蠢蛋。”
“将门吗?嗯,与其夸海口,干脆呕吐还比较像个哲学家。”
“哲学家怎么可能呕吐出这些?”
“真正的哲学家只剩一颗头颅,他们只会思考,跟不倒翁一样。”
“那个雾色朦胧的小岛是什么岛?”
“那个岛吗?看起来还真的很缥缈。大概是竹生岛吧。”
“真的吗?”
“我乱说的。反正我不在乎什么雅号,只要资质靠得住,称什么都无所谓。”
“这世上有靠得住的东西吗?所以还是得给个雅号。”
“人间万事都如梦吗?真受不了。”
“只有死亡是真实的。”
“我还不想死。”
“不与死亡相撞,人往往改不掉心浮气躁的毛病。”
“改不掉也好,我可不想与死亡相撞。”
“就算不想,死亡也会来临。等死亡来临时,才会恍然大悟事情原来如此。”
“谁会恍然大悟?”
“喜欢耍小花招的人。”
下山后,一踏进近江原野便是宗近的世界,而在既高又暗的阴暗处远眺遥不可及的明媚春日,则是甲野的世界。

裹着红香的三月醺酣白昼,那女人犹如春色中提炼出的一滴深紫,鲜艳地滴落在沉睡中的大地上。她有一头比梦中女人更光泽的黑发,端整梳拢的发髻上插着一根细长的金簪,簪头镶嵌着一朵夜光贝刻镂成的耀眼的紫罗兰。静谧的白昼令人心神恍惚,但只要那女人转动黑眸,便会令观者立即回过神来。深紫只渗出半滴,就会瞬间扬起不为人知的疾风威势,那是一双居于春色中亦能制伏春色的深浓的眼眸。如果一边回望她的眼眸,一边抵达魔境的尽头,恐怕将在桃源化为白骨,无法再度返回尘寰。这不是一般的梦境,而是广阔朦胧的梦境,那紫色如一颗灿然的妖星,在梦境中逼近眉睫,唤道:“至死为止都要一直看着我!”
女人身穿紫色和服,在静谧的白昼中轻轻抽出书签,朗读搁在膝上的烫金厚书。
“跪在坟前说,这双手……我用这双手埋葬了你,如今这双手也失去了自由。虽然我将被囚禁在遥远的国度,但请你一定记住,这双手永远只为你扫墓,只为你焚香。在有生之年,纵使镆铘也难以使我们分离,死亡,竟是如此残忍。罗马的你,葬身于埃及,埃及的我,将葬身于你的罗马。你的罗马……我是那么深爱它,无奈可能将遭拒绝,你的罗马,无情的你正是罗马本身。然而,罗马众神若有慈悲,对我将承受的,比生还痛苦的,游街示众之辱,他们在云端一定不会视而不见。不会舍弃我,让我成为你仇人的战利品。不会舍弃被埃及众神抛弃的我。我的性命是你复仇的遗物。祈求慈悲的罗马众神保佑……保佑我能藏身。让我俩永远藏身在不须受辱的墓地下。”
女人抬起脸。从白净小巧的双颊可以隐约看出她上了淡妆,单眼皮眸子的深处仿佛隐藏着某种满溢的东西,焦躁的男人若想看清那隐藏的东西,皆会成为她的俘虏。男人有点儿晕眩地半张着嘴——当人的嘴唇无法紧闭而张开时,表示这个人的意识已经成为对方的饵食。他故作姿态地蠕动下唇,在还未开口的瞬间,便已失去了开口的机会。
女人像只在天空攫取猎物的隼,只瞅了男人一眼。男人无声笑着。胜负已定。与冒泡的螃蟹进行乌鹭之争,是所有策略中最愚蠢的下策;厉兵秣马、擂鼓鸣金、缔结城下之盟,是所有策略中最平庸的策略;甜言蜜语、暗吹毒针或逼迫对方喝下毒酒,皆不能称其为策略。至上的战场不允许彼此互交一言。拈花一笑后,即便并非八千里外之地,最终亦不言又不语。在你踌躇的刹那,乘虚而入的恶魔会暗自称快,写下“迷”和“惑”两个字,再写下“失落的人类之子”,眨眼间把你拉走。纵使你用白发当刷帚,也洗不掉恶魔用喷了腥臊青磷的笔锋偷偷在红尘万丈的鬼火上写下的字。一旦笑了就无法挽救,男人无法收回笑容。
“小野先生。”女人呼唤。
“啊?”男人来不及重整走样的嘴唇。
虽然他是因为无事可做才让内心的浪花流为草书,继而无意识地化为笑容,但在他刚让第一波浪花流为草书,正在懊恼应该继续流为草书的第二波浪花为何还不来时,凑巧听到呼唤,安心之余便顺势让喉咙滑出“啊”的一声。女人本来就不好对付。让男人应了一声“啊”后,她保持沉默。
“什么事?男人接着问第二句。
若不接着问,会破坏两人好不容易才合拍的节奏。不合拍会令人不安。只要对方是你在乎的人,即便王侯也会陷入这种心境。何况眼下这男人除了紫色女人,其他全不入眼帘,当然会愚蠢得发出第二句话。
女人依旧默不作声。挂在壁龛的容斋的画中,小松树旁那个头发盘成稚儿髻的近侍,始终一副悠闲的样子。而身穿便服、骑在栗色马匹上的主人,不知是否过惯了无所事事的宫殿生活,对眼前正在进行的景色亦无动于衷。只有男人坐立不安。第一箭没射中,第二箭也不知去向如何。万一第二箭仍没射中,他必须再发出第三箭。男人屏气凝神地望着女人。虽然不知女人丰满的嘴唇会发出单数或双数的回应,但他似乎在等待女人那张鹅蛋脸会浮现出他所期望的表情,并说出令他满意的答案。
“原来你还在那儿?”女人平静地说。
这完全是出人意料的回应,犹如向上空拉弓发箭后,葫芦箭羽却倒转飞回,差点射中自己的头顶。男人忘我地凝望着女人,女人却始终因膝上那本书而忘了坐在眼前的男人。然而,女人起初是因为看到这本书的美丽烫金封面,从男人手中夺走书后才开始阅读。
男人只能回一声“是”。
“这女人打算前往罗马吗?”
女人颇不以为然地浮出不快的表情望向男人。小野必须对“克丽奥佩特拉”的行为负起责任。
“她不去!她不去!”小野为毫无关系的女王辩护。
“不去?要是我,我也不去。”女人表示赞同,小野险险地走出了阴暗隧道。
“阅读莎翁的作品,便能理解这女人的个性。”
小野刚脱离隧道就想骑上自行车往前飞奔。鱼在深渊跳跃,老鹰在苍空飞翔,小野是住在诗乡的人。
焚烧金字塔的天空、拥抱狮身人面像的沙土、隐藏鳄鱼的尼罗河,以及两千年前的妖妇克丽奥佩特拉与安东尼相拥并以鸵鸟扇翣轻拂玉肌之处,既是好画题亦是诗文的最佳题材。这是小野的专长。
“阅读莎翁描写的克丽奥佩特拉时,会陷入一种奇怪的情绪。”
“什么情绪?”
“像是被拉进一个古老的洞穴,什么事都做不成,只是发呆时,眼前突然鲜明地出现紫色的克丽奥佩特拉。好像从即将褪色的浮世绘中,单独一人燃烧成紫色的火焰浮现出来。”
“紫色?你时常提到紫色。为什么是紫色?”
“这只是我的感觉。”
“是这种颜色吗?”女人迅速掀起大半摊开在青绿榻榻米上的长袖,在小野眼前翻飞。
小野眉间深处突然飘出克丽奥佩特拉的味道。
“啊?”小野顷刻回过神来。
女人早已收回霍闪的神秘颜色,美丽的手搁回膝上,犹如掠过上空的杜鹃鸟,眨眼间在雨中穿过,无处可追。搁在膝上的手安静得如同没有脉搏。
飘出的克丽奥佩特拉的味道逐渐自鼻子深处溜走。小野迷恋地追赶自两千年前的古代不经意间被唤出的影子,一颗心飞往两千年前遥远彼方的杳冥之境。
“那不是微风吹拂的爱情,也不是流泪或长吁短叹的爱情。那是暴风雨的爱情,是没有记录的大暴风雨般的爱情,是生死与共的爱情。”小野说。
“生死与共的爱情是紫色的吗?”
“不是生死与共的爱情是紫色的,而是紫色的爱情必须生死与共。”
“你是说,斩断爱情时会喷出紫色的血吗?”
“我的意思是,当爱情发怒时,那把斩断爱情的匕首会发出紫色亮光。”
“这是莎翁写的词句?”
“这是我对莎翁作品的理解……安东尼在罗马与屋大维娅结婚时……使者来报告婚讯时……克丽奥佩特拉她……”
“因嫉妒而令紫色更深浓吗?”
“当埃及的阳光烤焦紫色时,冰冷的匕首会发出亮光。”
“这种程度的浓度,应该不碍事吧?”
话还未说毕,长袖再度闪了一下。小野被打断话头。这女人即便有事相求,也会任性地打断别人的话头。女人得意地望着张口结舌的男人。
“接到婚讯时,克丽奥佩特拉怎么了?”
方才勒住男人颈项的女人又放松缰绳。小野不得不往前奔驰。
“她追根究底地问使者有关屋大维娅的事。而且她的问法和责备态度令她的个性更突出,这点很有趣。克丽奥佩特拉一直追问使者,屋大维娅的身高有没有她高?头发是什么颜色?脸蛋是长是圆?声音高不高?年龄几岁……”
“追问的人到底几岁?”
“克丽奥佩特拉应该正值三十岁。”
“那跟我一样已是个老太婆了。”
女人歪着头呵呵笑着。男人被卷入女人那神秘的酒窝中,有点儿不知所措。如果肯定,等于说谎;若要否定,又太平凡。直至女人那洁白的牙齿闪出一丝金光并且即将消失,男人什么话都说不出。女人今年二十四岁,小野早就知道对方比自己小三岁。
美女过了二十岁仍未嫁,徒然数着一二三,到了二十四岁的仍未嫁,委实令人想不通。“熙春庭院徒夜阑,花影飘香酣栏杆,眼看迟日将穷尽,怀抱瑶琴幽怨多”,这是世间一般错过婚期的女子的常态。而眼前这女人却将掸麈尾时发出的各种幻声,当作弦柱琵琶声,并且兴致勃勃地享受这些虚拟的音色,这点越发令人费解。没有人知道详情,只能从这对男女的谈话中,偶尔偷窥隐藏在话语中的意思,想入非非地暗自猜测这段暧昧恋情的八卦内幕。
“随着年纪的增长,嫉妒也会增强吗?”女人一本正经地问小野。
小野再度不知所措。诗人必须深知人性,他当然有义务回答女人的提问,但他无法回答他不理解的问题。没看过中年人嫉妒模样的男人,即便是诗人亦或文士也答不出来。小野是个精通文字的文学家。
“这个……大概因人而异吧。”
此答案虽不会引起争议,却含糊不清。女人当然不肯罢休。
“等我到了老太婆……哦,我现在就已经是个老太婆了,呵呵呵……不过,等我到了那个年纪,不知会怎么样?”
“你……你会嫉妒吗?怎么可能?现在的你……”
“也会嫉妒啊。”
女人以静如春风的声音回答男人。这个在诗词的国度里玩耍的男人,突然一脚踏了个空,坠入尘世,掉落下来后才明白自己只是个凡人。对方站在遥不可及的高耸悬崖上,正在俯望他,他甚至无暇思考到底是谁踢落了自己。
“清姬在几岁时化为蛇的?”
“这个,如果不设定在二十岁之前,应该很难编成戏剧,大概十八九岁吧。”
“安珍呢?”
“安珍最好是二十五岁前后吧?”
“小野先生。”
“嗯。”
“你几岁了?”
“我吗……我……”
“你连自己的年龄也必须仔细想吗?”
“不是……我和甲野同龄。”
“对,对,你跟我哥哥同龄,可我哥哥看起来很老。”
“哪儿有?”
“是真的。”
“要我请客吗?”
“好,让你请客。不过,你不是外貌看起来年轻,而是精神年轻。”
“真的吗?”
“很像个小弟弟。”
“我真可怜。”
“是很可爱。”
女人的二十四岁相当于男人的三十岁,不懂道理也不懂是非,当然更不懂世间如何运转又如何停止。她们根本不懂自己在这个无止境往前发展的广阔舞台上,到底居何种地位,又饰演何种角色。不过,她们各个能言善道。女人无法处理与天下有关的事,无法处理与国家有关的事,也无法处理面对群众时的事。但女人擅长玩一对一的把戏。当两人进行单挑时,必定是女方得胜,男人绝对会打败仗。女人被饲养在具象化的笼子中,每次啄食一粒粒小米,都会开心得奋翅鼓翼。在笼子的小天地里和女人较量啁啾声的人必定会毙命。小野是诗人,正因为是诗人,他才会把半个头伸进笼子。小野完全没有机会展喉高歌。
“你很可爱,就像安珍那般。”
“说我像安珍未免太过分了。”男人赔罪般地接住女人的啁啾。
“你不服气?”女人眼里带着笑意。
“我……”
“我什么?你不服气什么?”
“我不会像安珍那样逃之夭夭。”小野来不及逃跑只能回身接招,他不懂得见风转舵安全撤退。
“呵呵呵,我会像清姬那样追你。”
男人默不作声。
“如果要化为蛇,我是不是有点儿老了?”女人发出不合季节的紫色的春雷击穿男人的胸膛。
“藤尾小姐。”
“什么事?”
呼唤的男人与被呼唤的女人相对而坐。六叠房与外界隔着墨绿的灌木丛,马路上汽车的响声若有若无。只有他们两人活在这静寂的尘世,彼此以榻榻米的褐色镶边为境界,相隔两尺地互望时,社会自他们身边远遁。救世军此时在市内敲锣打鼓地进行游行,医院里奄奄一息的腹膜炎病患正要断气,俄罗斯虚无党在抛掷炸弹,扒手在停车场被捕,有火灾发生,婴儿正要出世,新兵在练兵场挨骂,有人跳河自杀,有人正在杀人,藤尾的哥哥和宗近在攀登比睿山……
在花香浓厚的深巷中,在沉入死亡深渊的春影上,两名男女欣喜雀跃地互相呼唤。宇宙是两人的宇宙。三千多条血管中的年轻的热血咄咄逼向心脏的大门,大门为爱情一开一闭,跃然地在天空描绘出石像般的两个男女。两人的命运在这岌岌刹那定下了,只要身躯微微一动,即能决定往东去西的方向。呼唤是非同小可的事,被呼唤也是非同小可的事。石像般的两人的躯体是两把火焰,彼此间有道比生死关头更重要的难关,或对方先抛出冥然爆炸物,或自己先掷出。
“您回来啦!”
玄关传来呼声,驶在碎石路上的车轮戛然而止。继而传来拉开纸门的声音。接着是在走廊小跑的脚步声。屏气敛息的两人松了一口气。
“是我母亲回来了。”女人若无其事地说。
“哦,是吗?”男人也若无其事地答。
只要不明确地表达心意便不算犯罪,可以随时改窜的谜题,是不足以成为法庭的证据的。不形于色地彼此周旋的两人,虽然都默认彼此之间确实发生了某事,仍不形于色地安下心来。天下很太平,任何人都不能在背后指指点点;若有人这样做,那是对方的错。天下始终很太平。
“令堂到哪儿去了吗?”
“嗯,出门买东西去的。”
“我打搅得太久了。”
男人起身前先换了个正襟跪坐的姿势。之前他担心长裤的折痕会走样,一直尽量轻松地坐着。此时为了能随时当支柱地抬起臀部而搁在膝上的手背,被伸长的雪白袖口盖住,灰暗条纹袖子下露出闪闪发光的景泰蓝袖扣。
“你多坐一会儿吧。我母亲回来也没什么事找我。”女人似乎无意去迎接回来的人。
男人也不想起身告辞:“可是……”
他边说边摸暗兜,取出一根粗纸烟。纸烟的烟能掩饰很多东西。何况那是金色滤嘴的埃及产香烟。把浓烟吹成圆圈,吹成山形,吹成云雾,或许能再度缩短男人与克丽奥佩特拉之间的距离。
当轻烟穿过黑髭冉冉飘出时,克丽奥佩特拉果然下了谦恭和蔼的命令:
“不急,你请坐。”
男人无言地再度盘起腿坐着。对两人来说,春日很长。
“最近家里都是女人,太冷清了。”
“甲野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有消息吗?”
“没有。”
“现在季节好,想必京都一定很好玩。”
“你应该跟他们一起去玩。”
“我……”小野吞吞吐吐。
“你怎么没一起去呢?”
“也没什么理由。”
“你们不是老相识吗?”
“啊?”小野不小心动了一下手指,烟灰毫不客气地落在榻榻米上。
“你不是在京都住了很久吗?”
“所以你就说我们是老相识?”
“是啊。”
“正因为待得太久,反倒不想去了。”
“那不是太不近人情吗?”
“不会。”小野这回比较用心地将埃及香烟吸进肺部。
“藤尾!藤尾!”对面房间传来呼唤。
“是令堂?”小野问。
“是的。”
“那我告辞了。”
“为什么?”
“令堂找你应该有事吧?”
“有事也无所谓。你不是老师吗?老师来教学生上课,谁回来都无所谓吧?”
“我也没教你多少。”
“有,教了这些已经够多了。”
“是吗?”
“你不是教了克丽奥佩特拉和其他许多事吗?”
“如果你认为克丽奥佩特拉不错,那我还能教你很多。”
“藤尾!藤尾!”藤尾的母亲频频呼唤。
“对不起,我失陪一下。我还有事要问你,请你在这儿等我。”
藤尾起身。六叠榻榻米房里只剩男人。安放在壁龛平台的古萨摩香炉有燃尽的香灰,掉落的香灰仍保持原状,藤尾的房间在昨日和今日都很安静。失去主人的八端织坐垫尚有余温,余温随着轻柔春风幽闲地飘荡,等待主人回来。
小野默然地望着香炉,再默然地望向坐垫。方格花纹的坐垫一角悬浮在榻榻米上,底下夹着一个发光的东西。小野微微歪头苦思那发光的东西到底是何物。或许是怀表,之前他完全没有注意到。也许是藤尾起身时滑溜的丝绸坐垫也跟着偏离原位,致使藏在坐垫下的东西露出来了;但是似乎又没有必要把怀表藏在坐垫底下。小野再度瞧着坐垫底下。椭圆环联结成的表链外侧闪烁着细光,隐约可见凸起的鱼子地雕金表框。确实是怀表,小野歪着头。
所有纯色中,金色最为深浓。喜爱富贵的人必定喜爱此颜色,冀求荣耀的人必定选择此颜色,负有盛名的人必定装饰此颜色。此颜色犹如磁石吸铁那般,会吸入所有人。不在此颜色前伏倒的人像失去弹性的橡胶,以一介草民的身份在世间是吃不开的。小野认为这颜色很好。
恰好这时从对面房间顺着回廊传来逐渐接近的丝绸的窸窣声。小野赶忙移开偷看怀表的视线,若无其事地观看正面的容斋的画。
门口出现了两个人影。两肩下垂的妇人身穿绣着三个家纹的黑绉绸和服,内衬灰色前襟,光润的头发梳成旧式发髻状。
“你来啦。”藤尾的母亲颔首打招呼,坐在了靠近回廊之处。
院子里虽然听不到莺啼声,但也干净得没有尘埃,只有一棵稍微过高的松树傲然地伫立在院子中。这棵松树和眼前这位母亲看起来好像很般配。
“我家藤尾老是麻烦你……她大概老对你使性子了吧?跟小孩子似的……你随意坐……我应该早就来跟你打招呼的,可我一个老太婆,来了只怕会打扰你们,所以每次都失陪。这孩子不懂事,我拿她没办法,老是不听话……不过托你的福,她好像特别喜欢英文。最近好像也读得懂一些难懂的书,她得意得很呢。她有个哥哥,其实也可以叫她哥哥教她。可是啊……兄妹就是这样,反倒不好教……”
藤尾的母亲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小野连发出半句感叹的机会都没有,只能随着藤尾母亲往前奔驰,他不知会奔往何处。藤尾则默不作声地翻开刚才小野借给她的书籍继续阅读。
“女王在坟前献上花束,亲吻坟墓,一味地哀叹自己的辛酸身世,然后入浴。沐浴后再用晚餐。这时有个卑贱草民送来一小篮无花果。女王托草民传话给恺撒,希望死后能和安东尼埋在一起。无花果的茂密绿叶里,暗藏着一条用尼罗河泥土冰镇其火舌的毒蛇。恺撒的使者趋前,打开房门一看……黄金床铺上,正躺着身穿华丽高贵礼服的女王的尸骸。名叫艾拉斯的侍女死在女王脚旁,另一个侍女查米恩,无力地伸手托着女王头上那顶聚集月黑之夜的露水、铸有千粒珠宝、摇摇欲坠的王冠。开门进来的使者问侍女到底怎么回事。查米恩说,这正是世代冠冕的女王的死法,这才是真正的女王,说完倒下闭目而亡。”
最后一句“这正是世代冠冕的女王的死法,这才是真正的女王”,犹如快燃尽的浓厚熏香留下一抹通往虚冥的袅袅轻烟,令页面朦胧不清。
“藤尾。”不知情的母亲呼唤女儿。
男人总算宽下心地望向被呼唤的人,被呼唤的人垂着脸。
“藤尾。”母亲再度呼唤。
女人的视线总算离开页面。弯曲厢发的白皙额头下是匀称的细长鼻梁,其下是微微抹上朱红的嘴唇——顺着嘴唇下滑,是与脸颊吻合的均匀下巴——下巴之下是柔软往后倒退的咽喉——这些五官逐渐显现于现实世界。
“什么事?”藤尾回应,这是站在白昼与夜晚之间的人的白昼与夜晚之间的回应。
“哎呀,你还真清闲。那本书有那么好看吗……等一下再看吧。你这样很失礼……你看,我这女儿就是没见过世面又这么任性,真拿她没办法。你那本书是小野先生的吗?封面真漂亮,你可不要给人家弄脏了。要好好爱惜书本……”
“我知道。”
“知道就好,可别像上次那样……”
“上次是哥哥不对。”
“甲野怎么了?”小野总算第一次开口说出像个人样的话。
“哎呀,我们家这两个孩子都很任性,成天像个小孩子似的老是吵架……前几天她把她哥哥的书……”母亲望着藤尾,似乎在考虑该不该说出。年长者对年少者经常玩这种富有同情心的恐吓手段游戏。
“她把甲野的书怎么了?”小野好奇又小心地问。
“要我说出吗?”老人家笑着欲言又止,一副用玩具匕首逼向女儿的气势。
“我把哥哥的书丢到院子。”藤尾不理母亲,向小野眉间掷出锋利的答案。
母亲苦笑着。小野张口结舌。
“你也知道她哥哥个性很怪。”母亲委婉地讨好不高兴的女儿。
“听说甲野还没回来?”小野灵活地转换话题。
“他一出门就不回来。那孩子老说身体不舒服,懒懒散散的,所以我就劝他干脆出门旅游一趟,看能不能让他变活泼一点儿。可是,那孩子还是拖拖拉拉的,找各种借口不出门,我才拜托宗近带他出去。结果他一出门就不回来。年轻人就是这样……”
“我哥哥虽然年轻,但他与众不同。他在哲学方面超群出众,是特殊的人。”
“是吗?我完全不懂……再说,那个叫宗近的孩子是个乐天派,他才真像个子弹,一去不返,真令人头痛。”
“哈哈,他是个爽快又有趣的人。”
“说起宗近,刚刚那个东西呢?”母亲睁大眼睛炯炯有神地环视房间。
“在这儿。”藤尾微微斜抬起双膝,抽出丝绸坐垫,坐垫滑至青绿榻榻米上。鱼子地雕金表框高高端坐在如蛇般盘成三层的富贵颜色的表链中。
藤尾伸出右手,闪烁的怀表铿锵一响,险些自她手掌滑落至榻榻米上。藤尾抓住一尺长的表链,细长的表链与镶在末端的石榴石在藤尾手中摇晃了两下。第一波的朱红圆珠击中女人的白皙手腕,第二波水涡状地转了一圈轻轻触及女人的袖口。正当第三波即将停止时,女人突然站起身。
小野愣愣地望着那急速晃动的五彩缤纷的优美颜色时,女人已坐到小野面前,回头说:“妈,这样更好看。”说完即起身回座。
椭圆环组成的金表链穿过小野背心胸前的左右扣子,在发黑的呢绒布料上灿然发光。
“怎么样?”藤尾问。
“果然很相称。”母亲答。
“到底怎么回事?”小野莫名其妙地问。
母亲呵呵笑着。
“送给你好不好?”藤尾眉眼传情地问。
小野默不作声。
“那算了。”藤尾再度起身,自小野胸前拿下金表。

这是个“柳亸篆烟吹栏杆”的雨天。深蓝的西装挂在衣架上,西装的阴影下蹲踞着反卷了三分之一的圆黑袜。狭窄的装饰橱架上搁着庞大的行囊,一旁的牙膏和白牙刷正在对没扎紧而懒散下垂的行囊细绳道早安。紧闭的玻璃格子门外可以看见白色的雨丝闪着细长的亮光。
“京都这地方,冷得要命。”宗近在旅馆提供的浴衣外披了件丝绸棉袍,背倚松木柱子,傲然地盘腿坐着,望着门外和甲野说话。
甲野下半身盖着一条骆驼毛织的毯子,头枕在噗噗作响的空气枕上。
“比起冷,我更想睡。”
他边说边稍稍偏个头,刚梳好的湿发因空气的弹力看起来很像脱下的袜子。
“你老在睡觉,好像是来京都睡觉似的。”
“嗯,这地方很舒适。”
“你觉得舒适就好。你母亲担心得很哩。”
“是吗?”
“你还好意思说?我为了让你感到舒适,暗地里不知花了多少心血。”
“你读得懂那匾额上的字吗?”
“的确有点儿怪。‘僝雨僽风’?我没看过这种字。两个字都是单人旁,大概是说人怎么样了吧?净写些没用的字。这是谁写的?”
“不知道。”
“不知道也无所谓。倒是这扇纸门比较有意思。整面粘上金纸看起来很豪华,不过有些地方有皱褶,简直跟不入流的小戏班子的道具一样。而且上面还画了三根竹笋,到底是什么意思?喂,甲野,这是个谜。”
“什么谜?”
“不知道。这上面画着不明所以的东西,应该是个谜吧?”
“不明所以的东西不能称之为谜,有含义的东西才是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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